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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_5 片山恭一 (日)
“非常感谢。”
“你父亲在?”
“是的。”
“那,下次再打。”
“再见!”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想像薰家里的样子。昏暗的玄关①。
①日式传统民居进门后一般用来脱鞋、换鞋的空间,约两三平方米。
旧木屋的气味。走进玄关有一块老式屏风,拐去右边是一条细长的走廊。电话放在屏风横头的圆桌上。打电话当中不时传来小男孩的说话声,接下去大概是她祖母的声音,又随着一声开门响,传来“我回来了”的女子声音。我想,薰便是在这些声音的包拢中生活。不曾听见她父亲的语声。
如此一来二去,高考开始了。东京的私立大学考完后,我一个人在涩谷和六本木一带行走,走进据说“HappyEnding”松本隆常去的一家咖啡馆。“咕嘟”一口喝干浓浓的咖啡,突然文思泉涌,让一个少女模样的女侍应生拿来圆珠笔和便笺,悠悠然写下《八方来风》的歌词一一这就是松本隆。
午饭时间走进意大利面馆。在这里我受到了强烈的文化冲击(Cultureshock):意面并非局限于肉沙司和那不勒斯风味!这家面馆的食谱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远远超过二十种之多的意面,Carbonara①、Milanaise不一而足。无论面馆里的气氛还是吃意面家伙的长相全都令人厌恶。我在心里嘀咕一句“讨厌”,一如往常点了那不勒斯风味。然而端上来不是所熟悉的那不勒斯。颜色白得出奇,滑溜溜的。我还是怀念在家乡咖啡馆吃的血红血红的那不勒斯,再次嘀咕一声“讨厌”。
此外也发生了种种样样的事。但不管怎样,试考完了。我较最初志愿降了一个档次,好歹考上了报考的大学。薰也如愿以偿考上M市国立大学。从第一批院校高考结束时开始,终于有了春天气象。毕业典礼结束,往下只等上大学的时候,我筹划时间见了薰。
①意大利语。用熏肉,鸡蛋、生奶、黑胡椒等煎炒的意面。
②意大利语。用西红柿、蘑菇、碎肉等调味做成的米兰风味通心粉.
“想去哪里?”我在碰头的神社院内问她。
“哪里都行。”
一条河从神社下面流过。河西岸是田地,田里开了二层紫云英。其间点缀的稻草如莫奈①的画堆得圆圓的。我们顺着芳草萋萋的田间小路走去。小路旁边有条小溪,水草在清澈的溪水里摇来摆去。
“大学那边什么时候去?”我边走边问。
“还不清楚。估计要四月以后。”
“Aprilcomeshewill.”
“什么呀,这?”
“不是‘到了四月她将如何么?”
“西蒙和加丰凯尔。”
沿小路一直前行,田地很快变成桃园,桃园尽头有个水塘。我们绕池塘缓缓移步,走进旁边农用道路。见没有人,两人拉起手。薰的手总那么温暖,我的手凉凉的。一次她说手凉的人心暖。果真那样?路边杂草间笔头菜探头探脑。笔头菜还矮,不注意看,几乎混在草里看不出来。
路渐渐狭窄崎呕起来。霜后杂草仍有冬日遗痕,其间冒芽的新绿浅浅的。杂木林传来黄莺的叫声。身体多少沁出汗的时候,来到能够俯视刚才走过的水塘的地方。暖洋洋的山坡上长着橘子树,树干下铺有稻草,我们在那上面坐下。稻草千千的,早已吸足太阳热量,热乎乎的。我搂过她的肩。薰身上总有一股落叶味儿,我非常喜欢这股味儿。她合上眼睛,薄薄的眼睑微微发颤。
①C1andeMonet,1840~1926,法国印象派代表性画家.
我们缓缓倒在稻草上。落叶味更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恬适感。薰鼻端的喘息粗重起来。我随着她呼出的气深深吸了口气,撩起她的头发,吻在发际那里。之后沿着下颚边缘雨点似的吻着她的肌肤,一点点下移。十八岁男孩吻十八岁女孩时一般想的什么我不晓得,我在这种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步行测量海岸线的伊能忠敬①的形象。
薰略略欠身,自己脱掉毛衣。我解开她的衬衫扣解到最下面。薰的衬衫雪白雪白,是极为简洁的那种。我把手绕到后面,她稍微挺起后背,让我把乳罩挂钩摘开。白皙的皮肤红红印着乳罩痕迹。乳头是粉红色的,就好像为沐浴春天温暖的阳光从漫长的冬眠中刚刚醒来。视线相碰,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也自己脱去毛衣,解开衬衫扣,连内衣一起卷子上去。然后趴在薰身上,让裸胸和裸胸贴在一起。她嘴唇依然发出好闻的味儿,呼出的气也好唾液也好……我把脸伏在她头发里,大大做了深呼吸。天旋地转般的欣喜袭来。世界流光溢彩,妩媚动人。
意识到时,阳光已黯淡下来。我们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穿衬衫时从上面系扣,还是从下面?”
“从上面。怎么?”
“随便问问。今天开始我也那样。”
“这以前从下面?”
“不清楚。”她停下手,现出约略沉思的表情,“忘了,怎么样来着……”
看见薰俯下头去的样子,我舍不得就这样放开她,再次把她搂过来。
①日本近代地理学家、测量家.
“训练不让你忘记纽扣的系法可好?”
“不要紧了。”她稍微扭开脸说,“从上面一个个系下去。”
好歹穿完衣服,她从衬衫胸袋里掏了什么出来。
“不吃口香糖?”
“带的东西好怪的嘛。”
薰少见地穿了一条蓝牛仔裤。她略微盘起腿,仍让刚刚穿上衬衫底襟松垮垮垂在外面,用笨拙的手势剥香口胶的包皮。衬衫是白色的,棉布质地皱得恰到好处。她边剥边把视线投向河谷对面的斜坡。西斜的阳光照射过来,整座山看上去绚丽生辉。我们在的地方由于背对太阳,山正在变阴变暗。我觉得身上发冷,再次把薰抱在怀里。
5人生诚实而棘手的儿子
治幸从所有报考的大学滑落下来,在寄宿的房间里闷声不动。他的全线崩溃是个谜。语文自不必说,英语也比我好,论世界史连阿卡迪亚割让都知晓。虽说学习方法相当偏科,但实力达合格线是绰绰有余的。没准是天罚于他。因为他平日就大肆宣称什么“重视学历的人就像没有广告就无从谈起的商品”。
我预定三月末动身,动身前想见他一次,遂去寄宿的地方找他。他搬出站前寄宿人家之后,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租了房间。房间位于临街的二楼,从窗口可以看见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一路之隔的对面是学校的正门。
“的确不是不上不下啊。”我坐在窗台,向下看着路面说,“考了七所,总该有一所通过才是。”
窗外安有铁栏杆,檐下吊的衣架上晾着治幸洗的衣物。看样子房间虽不打扫,但衣服还是洗的。
“咖啡,喝么?”他把装在纸过滤袋里的咖啡放在矮脚桌上。
我从窗台下来,坐在矮脚桌旁,拿起带柄的咖啡杯。房间依旧脏兮兮的,垃圾还是到处成堆。矮脚桌白泛泛落了一层灰,打开的小开本《魔山》扣在桌面上。
“感冒躺了一段时间。”他像为脏房间辩护似的说。
“高考可是认真对待了?”我啜着咖啡问。
“我也算是全力以赴了。”
“难以相信啊!”
“这就是所谓不投缘。”
“往下怎么办?”
“先得退掉这寄宿的房间吧。”
“去补习学校?”
“父母把手续办完了。”他像是说別人似的说,“不过我可能不上大学了。”
“不上大学干什么?”
“不上大学也有很多事可做嘛。”
“做工?”
“如果不得不做的话。”
“工迟早非做不可。”
“现在再想也没用。”说罢,他咕噜一声歪在榻榻米上。
“没有计划性的家伙。”
“你以为在房脊上睡午觉的猫有什么将来计划或宏图?”
“你是猫不成?”
“当然不是猫,但可以像猫一样活着。”
“翻垃圾箱?一直喵喵叫到投食为止?”
“你光看事物的消极面。”他说,“猫翻垃圾箱或要东西吃,终究不过是他们存在的一方面。你也別老和女孩子胡闹好好观察一下猫如何?我想你会从猫身上学得不少东西。”
“从女孩子身上学得的东西也不少。”
“又是女人!”他长叹一声,“这世上若是只有男人和女人岂不无聊死了?要爱一个人,那个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男人爱女人正常,男人爱男人反常。可问题是,什么叫正常?爱女人的男人正常的家伙有几个?看看他们做的好事好了:生孩子、扩大家族、纠集族党、攻城灭国、男的杀掉女的强奸、挨门逐户放火。不就是弄出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吗?难道他们是为了把长枪利剑带给世间而爱女人的么?说起来倒是振振有词。”
“別演戏了!”我说。
“你也同样。”治幸突然把矛头指向我,“没准你认为爱是万能的,可那无非是你头脑混乱而浅薄的证据。说到底,能爱得来的女人一开始就是有限的。你不能爱腰缠万贯之人的女儿,不能爱一贫如洗之人的女儿,不能爱八十岁老太婆,不能爱马赛人①的女儿,不能爱霍顿督人②的女儿。爱是不能超越社会阶级、年龄和文化水准这道障碍的。你们的爱情只是邮购商品目录上的爱情,无非选择有限的商品穿到身上罢了。”
“那样。OK。”我说,“用全副身心爱赋予自己的。”
“了不起。”治幸说。
我手拿咖啡杯倚着窗框往外张望。春光明媚的大街上车来人往。一个骑自行车的半老男人踉踉跄跄横穿路面,领小孩的母亲从我们高中门前定过。与高中一路之隔有个棒球场。放学后常和班上同学一起同其他班进行棒球比赛。一次我们班的主力队员被打伤,作为替补投手上过投球踏板,一连三次把对方击败。肯定是球速太慢,致使对方跟不上节拍一一我接二连三想起这些。
“最近见谁了?”我问。
“谁也没见。”他冷冷答道,“不是说了么,感冒得昨天还躺着呢。”
①Massai,东非尼洛特人的马赛族支系。
②Hottentot,欧洲人对非洲科依桑人的蔑称。
“是嘛。”
“再说这地方也没有谁,正常人都上大学去了。”
“別那么悲观。”
“的确不该悲观。”他说,“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悲观。看上去悲观,是昨天感冒还躺着的关系。”
窗外可以看见高中的樱花树,花已开了五六分了。从小就讨厌春天一一或同喜欢的女孩儿班级两相分开或习惯不来新环境或出荨麻疹。总之春天没好事。即使十八岁的现在,春天也没好事。想来点开心事也来不成。同薰的分离,感觉上就像沉重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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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977年春
1新世界
学校新落成的宿舍住不进去,遂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房东是五十岁上下的寡居妇女,一楼住着她的两个女儿,二楼四个房间租给学生。往房间搬进行李的第一个晚上,我躺在榻榻米上开始看斯坦贝克①的《愤怒的葡萄》。从家带来的行李里边,偏巧混进了这两册小开本书。虽说已是四月,但没有火气的房间很冷。其他房间好像还没学生住进来,二楼鸦雀无声。我在静悄悄的房间里把新组装的音响的音量拧到最小听普洛克。哈罗姆(ProcolHarum)②《咸狗》(SaltyDog),接着往下看《愤怒的葡萄》。小房间顿时成了俄克拉何马③或哪里的沙漠。世界一片荒凉,一片干燥。感觉上时有随着篝火烤兔的焦肉味儿传来沙尘暴那由远而近的声音。
我带了薰三张照片。一张上初中时讨得的旧的黑白照片。她大概才四五岁,身穿薄薄的内衣,脸朝正面坐在帆布椅上。第二张是小学修学旅行时的,白色的半袖衫加颜色鲜艳的裙子。第三张是高中体育运动会上的,穿白色半袖运动衫和深蓝色灯笼裤,正准备参加化装队列。我把它们摆在桌面上,就像看委拉斯开兹④画的“公主马尔加里特像”一样左看右看,边看边给薰写信。
①JohnErnetSteinbeck,1902~1968,美国小说家。
②由六十年代活跃至今的英国前进摇滚、迷幻摇滚乐队。
③美国州名。
④PiegoRodriguezdesilvayvetequez,1599~1660,西班牙巴罗克美术的代表性画家
信的内容极其一般,毫无价值可言。从天气写起,写一天干了什么、读了什么、听了什么,写寄宿房间的详细布局、房东,写学生互助会的饭堂、必修和选修的科目、新同学、阴险的英语老师。最后总是写自己多么爱她、多么思念和频繁想起她……写得干变万化排山倒海。其实内容如何或许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信送到薰手里,自己接触过的纸她也用手接触,我写的字跳入她的眼睛。信是身体的延伸,是一种迂回通过媒介进行的SkinShip①。
大学里的情况明白之后,开始找空闲时间打工。家庭教师和补习学校的老师之类我觉得人际关系复杂,转而频频寻找一两天的体力活干。往建筑工地运建筑材料、搭脚手架、整理仓库、散发各种传单等学生护援会广告板上张贴的工种,只要听课情况允许,我都尽量去干。
特别中意的是卡车司机助手,招人的时候我必定前往。主要活计是装货卸货,然后就坐在助手席上坐到目的地。可以同司机适当闲聊,可以免费由他带去很多很多地方,还能拿到工钱,我觉得占了很大便宜。至于去哪里,不到当天是不知道的。例如卡车装的是办公用品一一先去学校卸两把钢椅,接着去污水处理厂卸书架、在医院卸下装病历的文件架,再把办公桌搬上十五楼、把保管贵重物品的保险箱扛上崭新的住宅,最后把电脑箱搬进监狱。如此这般,不谙世事的司机助手一天之内需要跑步参观世间几乎所有的场景,从小学到监狱,从豪宅到污水处理厂。
当卡车司机的人五花八门:有对教育生厌的原高中老师,有离婚自己抚养孩子的主妇,有从暴走族洗手不干的小伙子,甚至有艺术家。还有在本地剧团演剧的人,有捏土做饭碗的人、画画的人。演员讲同行里面同性恋者如何之多,陶艺家讲釉里边有粉碎的入骨,画家讲圣诞老人。
①日造英语。意为通过父母和孩子的肌肤接触对幼儿进行的情操教育。
“信圣诞老人的吧?”五十光景的画家问。
“不信。”我说。
“要信才行。”
“这……”
“不信圣诞老人,人生岂不索然无味了?”
“你信的?”
“当然!奇怪?”
“好事啊。”
“不是叫你硬信。看样子你和我儿子年龄差不多。我问儿子信不信圣诞老人,他说我是傻瓜。如今的年轻人真叫人失望。”
这漫不经心的交谈之中,触及人生根本的至少有两点:其一,不相信奇迹的人生索然无味;其二,世间所有的儿子都是为让父亲失望而降生的。
2治幸的信
你上大学和我做一样的事嘛.就是说,现在我也在运输公司打短工。你们也真够离奇的。本来不分离也可以的一对,却故意去两个地方上大学,又为了筹措见恋人的资金而打短工。为何不一开始就不上什么大学而干脆一起生活,那样可以天天见面一一不胜其烦地见面——把打工钱用作生活费呢?看见你们,可以清楚知道这个国家的资本主义是如何运作的。也就是说资本主义是一种弯路、一种媒介,一言以蔽之,纯属浪费。资本主义为了自身的苟延残喘而创办了大学、设置了交通这个媒介、制造了劳动和消费这种浪费.
围绕劳动的教训和神话之类,依我看全是扯蛋。作为劳动代价可以得到的真理根本不存在。就是说,为了生活而不得不劳动尚属有情可原,至于相信并且尊重自己的劳动和他人的劳动云云,统统见鬼去吧!纵使劳动无论如何都必不可少,在生存上面也全然不起作用,至少在本质性事情上面。这点势必对你说清楚。归根结底,知识分子这东西有一种盲目推崇劳动的倾向。你也好像有此倾向。希望你不要像傻瓜蛋大学老师那样对劳动怀有过大的幻想。对你而言,劳动是为了干那个(这么说不礼貌)为了爱吧?别做出那么吓人的脸色瞪视我。我只能这么说话,倒是觉得抱歉。总之在劳动上面我坚决支持圣书的见解一一所谓劳动,是神对于受夏娃诓骗的亚当偷吃禁果的惩罚。亦即,汝必须终生辛辛苦苦从大地获取食物。
最近,我读了费尔巴哈①一本名叫《基督教的本质》的书。依费尔巴哈的说法,神是我们人的自身投影。人本来是无限的、全能的,而在有1G②引力的地上却只能作为有限的、不完全的存在生活。人亲自把被如此疏离的自己投影于天上,于是产生了神。看来费尔巴哈和我思考的事情相差无几。基督教是人的失败宣言。或许,人在创造出神和国家的时候即已寿终正寝。
我常常觉得人出生时本来是具有成为神的资质的。譬如,小孩子认为自己是无限的全能的对吧?那不是因为他们幼稚,他们的的确确是神。然而刚一懂事,大人们便一窝蜂向他们提供未来有什么美事这种虚假的希望,教给他们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那样的活法,致使人成了马而没有咸神。看看周围人好了,难道不全是像鼻前悬着胡萝卜奔跑的马那样的家伙?马任何时候都只能是马。假如我为人父亲(当然绝对拒绝),就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未来只能变糟,你们趁现在好好寻欢作乐去吧!大凡诚实人,任凭谁都会这样说……这就是说,世间大半父母是不诚实的,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孩子。
我的生活信条是这样的:倘现在无所作为,就永远无所作为。谢里曼③那样的家伙最讨厌不过。当下是最有可能性的时候。岂能在什么大学里耗上四年时间!所谓年纪增加,即意味可能性减少而后悔增多,一如热力学第二定律,乃宇宙性真理。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就该赶快离开什么大学,当即一起生活。这样,你或许才能够同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说的你明白吧?总之往后要逐渐变糟。这点已一清二楚。所以,想做的事应该马上做。这样或许可以多少推迟事物的恶化。人们就是在以为未来可能变好的过程申腐烂下去的。有见识的人正一步步变成无聊无谓的大人。笃定如此。
①LudwigFeuerbch,1804—1872,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对马克思、恩格斯影响很大。
②G,希腊语Gaia,地球的重力加速度。1G=980cm/sec2。
③FleinrichSchliemann,1822~1890,德国考古学家、实业家,曾发现特洛伊遗址。
写一下现在打的短工吧。上面交待是运输公司,其实是专门运送钢琴的运输公司。三人一组,这里那里往别人家里搬钢琴。若是竖式的,就把肩绳套在左右琴腿上两人搬。公寓如果没电梯,就卸掉窗扇,用起重机吊进去。因为做这种活计,我切实感到日本在住宅设计上没考虑到放置钢琴.狭窄的玄关、狭窄的走廊、狭窄的房间一一往公营住宅楼里搬钢琴需要难度极大的技艺。而若问各国的钢琴是不是根据这种特殊住宅情况制作的,那当然不是。无论去世界什么地方,琴键数量都是八十八个。因此,我们势必像猫一样弯身曲体,或横或竖把钢琴搬进去。)那个德国作家说重要东西全部由狭小管道通过,男人的精子、自来水笔、火药枪……还要让他把钢琴加进去。我个头大又有力气,所以很受器重。经理常劝我别读补习学校了正式进来干算了。或许那也不坏。我本来就喜欢钢琴嘛。我从三岁时开始学钢琴,终归出于对父母和老师的反抗而不了了之。说起来从拜尔①和哈农②进入钢琴世界恐怕根本上就是错误的。此时此刻我这么想:若从搬钢琴进入,没准可以同钢琴多少相处得好些。
①FerdinandBeyer,1803~1863,德国作曲家,所著《拜尔钢琴教程》极有名。
②HANON,一种被普遍采用的钢琴教科书的名称。
反正我的情况就是这样。连休①时来见她吧?有时间也到我这里玩玩。她上的大学位于郊外偏僻地段;我读的补习学校就在市中心,宿舍也不远。不过,你怕是要过门不入的。见到她,替我也问候一声一一你给录音的鲍勃.迪兰歌里有这么一句吧?好了,下次再写。
治幸
①指节假日集中的五月第一个星期。
3罗马字母
周末课一上完,我直接跑去车站,跳上夜行十二小时的电气列车。到M市时是早上五点。薰来冷清清的月台接我。在这个站下车的只我一人。虽说五月,但早晨的空气凉浸浸的。她穿一件绿色的防寒运动服。
“噢一一”
“你好。”她微微一笑。
本想接吻,因剪票口有站务员看着这边,只好作罢。
“你好像瘦了一点?”我边走边问。
“不至于吧。”
天还没亮。去她住处之前,我想在清晨的街上散散步。车站附近有城山。空无人影的公园和网球场上仍亮着白濛濛街灯。我们登上长满青苔的长长的石阶。爬到天守阁,天开始亮了。薰用手帕揩去长椅上的露水,弓身坐下。
“好久没见了。”我又说了一句。
薰轻轻点头,然后终于得以接吻。极长的吻。因为太长了,接吻当中似乎天已大亮。嘴唇分离的时候,觉得四周变得明光光的,两人都有点儿不知所措。我重新打量市容。从小来过几次,但脑袋里没有整个市容的印象。这么看去,到底是县政府所在地,基本东西还是齐全的:棒球场、田径运动场、百货商店、游乐园、动物园……城山四周聚集着高楼大厦,由此往郊外渐渐趋于平展。远处可以看见山脉徐缓的脊线,山脚下有白烟升起。
“学校在哪边?”
“那边。”薰用手指道。
“住处呢?”
“就在学校旁边。”
她手指的方位似乎是郊外田园地带,田和杂木林比人家还多。中间一所灰白色建筑想必就是她的大学了。我再次扫视城山四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也应该有治幸就读的补习学校。没有告诉他我回来。如他本身所隐约预感的那样,我是打算对治幸住处过而不入的,而要和薰两人有效度过这两天休假。
“肚子空了?”
“空了。”我说,“如果可以,想喝一杯热咖啡。”
一下城山就找到一家一大早开门的咖啡馆,吃了个早间套餐。之后乘开始出动的市营电车去薰的住处。大约摇晃了三十分钟,在“大学前”这个站下来。有一条小商业街,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餐馆、饮食店和麻将馆一家挨一家。但走不到五分钟,热闹街面中断了。过得一个国营铁路的道口,周围已是田野。到处有毁田建造的廉价公寓。多数是二层楼,北侧是敞开式走廊和门扇,走廊里安放着洗澡用小型煤气热水器。南侧是窗,檐下横拉的绳子上晾着看上去甚是脏污的男用内裤和袜子。
薰住的地方同这些公寓群略异其趣。初看之下,俨然普通民居的橙色屋顶建筑,显然是以不同于脏兮兮的男生的居住者为对象的。建筑物正面有人口,两边有两扇门,门内走廊往左右拐去,分别通向二楼门口。就廉价公寓群来说,已经算是相当宽裕的结构了。薰的房间在二楼右侧。登上混凝土楼梯,她用从防寒衣口袋里掏出的钥匙打开门,扶着门让我先进去。进门后迎面就是四张榻榻米大的厨房兼餐厅,里面是六张榻榻米和室。
薰去厨房沏茶。和室南面有扇很大的窗。拉开窗帘,窗外是一片桑田,初升的太阳照在田上。哪里传来小鸟的叫声。房檐下拉着两条尼龙绳,外侧用浴巾等物小心掩好,内侧晾着内衣裤。我油然涌起奇妙的感慨,对着那些内衣裤注视良久。
“看什么呢?”折回把茶壶放在煤气炉上的薰问。
“啊,没看什么。”
薰用手拍了一下晾晒衣服的底端(就好像沾有我的视线似的),逐个把塑料晾衣架拉去一边,使得不至于从房间里瞧见。和室里用拉去棉被罩的被炉桌代替矮脚桌。我在桌旁坐下,再次环视房间:整洁,但无法释然。一开始我以为是女孩子住的房间的关系,可是哪里也找不到女孩特有的物件。偶人一个也没摆,招贴画一张也没贴,甚至不妨说是在极力排斥女性气氛。稍顷,我意识到原因在于房间收拾过头了。东西并非没有,大致看去也可发现让人觉出生活气息的东西一应俱全:桌子、被炉、彩色组合柜、衣箱。但由于配置得一丝不苟,难免给人一种死板印象。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怎样使用这些物品,房间里有人生活的情景无论如何也浮现不出来。感觉上就像刚买回的自来水笔尚未同居住者的躯体配合默契。
“怎么了?”沏茶的薰以诧异的神色问我。
“没什么。”我甩去险些黏住的视线,“我在想,收拾得可真够利索的了。”
“肯定是因为一个人生活。”
“也许。”我啜了口她递过来的茶。
“你不会那样?”薰盯住我的眼睛问。见我不解其意地歪头,她把视线移往窗外继续道:“一个人生活起来,谁也不会说什么的吧?住在家里时,即使别人实际不说什么也有很多人的眼睛,所以自然收拾整齐;但一个人生活,随便自己怎么邋遢,不是么?”
“就那么邋遢?”
“是的,是很邋遢。”她坦率承认,不无羞赧地笑笑,“所以才自己注意,不让房间里乱七八糟的。”
我盖着薰拿出的毛毯来弥补昨晚睡眠不足。本以为只是迷迷糊糊打了个瞌睡,不料睁眼醒来,已是正午了。薰在我身旁以扑在什么上面的姿势睡着。想必累了,发出轻微的睡息。爬出毛巾被时小心不惊醒她,但她觉出动静睁开眼睛。
“弄醒你了?”
“睡得死死的。”
两人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窑寒宰宰爬出毛巾被。中午薰煮了个素面,两人吃了。其实吃的差不多是我一个人,她只往嘴里送了几口就匆匆洗草莓。然后做咖啡,一边用仍沁出困意的嘴角啜着,一边琢磨下午的活动。薰照例说想去动物园,但半天怕看不过来,便把动物园移到明天,下午去附近看海,毕竟天气也好。
出得公寓,乘市营电车先到市中心,再乘绕海岸行驶的电车。学校位于市郊,好像去哪里都费时间。电车像分开车流波浪似的慢悠悠行驶。之后我们换乘同市营电车没什么区別的只挂两节车厢的市郊列车。薰茫然望着窗外。我也还没消除昨夜的疲劳。出门一小时后,终于来到能看到海的地方。
瘠薄的沙滩接连伸向前去。没有美丽的海滨、有趣的岩石以及遮蔽阳光的松林。总的说来是煞风景的海岸。水也不怎么漂亮,沙滩上到处有被打上岸的塑料袋和塑料罐。尽管如此,浅水滩仍有许多人赶来,手里拿着铁锹、小铲在享受退潮的乐趣。我们走在水边湿漉漉的沙子上。虽说有人,但也许出于不会有熟人碰上的安全感,我一伸手,薰就大胆把肩膀靠来。我轻轻搂着她的身体行走。
“好像有点发紧。”
“感觉得出?”
“像是累了。”
“这个季节经常这样的。”她说,“身体发懒睡觉不足,肩又酸又紧。”
回顾高中时代,记忆中这个季节薰的身体不曾特別不好。这个时候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刚刚结束,所以我们每年都到初夏的海岸上来。
“没必要勉强出来的嘛。”我说。
“出来反而好些。在房间里老是胡思乱想。”
“回到公寓我给你揉揉肩。”
“啊,想起来了。”薰发出天真的语声,“痒得很的。一让你揉肩,不是痒就是痛。”她轻轻笑了笑,“你这人揉肩特笨。”
“我不肩酸,搞不清楚。”我再次搂着薰说,“不清楚是穴位还是筋,肯定和失去味觉的人当不好厨师一个样。”
“我可是打算和那种人在一起的哟!”
五月的海面洒满初夏的阳光。浪每次打来,被水冲刷的沙滩便闪闪发光。薰把往远处看的视线投向海面,手轻轻撩起被风吹散的秀发。我拾起一根脚下的木棍,朝海上扔去。木棍像回飞镖一样一圈圈旋转着飞去。放眼对岸,未睡醒似的大海前方出现一座石油化工厂,也许雾霭的关系,油罐和烟囱都灰蒙蒙的,如地气一般晃晃悠悠融人此刻眩目耀眼的阳光之中。
薰走到离水很近的地方,静静注视拍打上来的波浪。每当有稍大些的波浪打来,鞋尖都险些打湿。但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几万年之前就一直站在那里。
“差不多回去吧。”我从背后招呼她。
她用后背表示同意,拾起旁边一支木棒,蹲在水边,开始往沙子上写什么。我定定站在她身后看着。稍顷,发觉她在用罗马字母写我的名字。大写的黑体字,一字一字写得很认真。写罢我的,接着写她自己的。时而用手腕拂一下挡住脸的头发,继续书写沙字。两个名字在沙子上亲密地排列好后,薰终于立起,神情恍惚地看了一会那些字迹,倏然回过头看我,不无腼腆地淡淡一笑。我也随之一笑。之后往沙子上看时,奇怪的是从我们的位置看去,罗马字母已齐刷刷颠倒过来,必须站在水那边才能准确读出。简直就像是为海上的什么人一一而不是陆上的人一一写的。
4治幸的信
补习学校的宿舍是五层楼,我在三层。如你所料,房间里依然乱七八糟,在哪里生活都一样。我住不好井井有条的房间,根本住不长久。墙壁和地板的线条笔直、屋角相邻壁与壁形成的直角平面也受用不来,感觉上好像置身于四方的箱子里。四方箱自是不坏,但我总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下子瘫软下来或变得摇摇晃晃。假如天花板大大向下弯曲摇摇欲坠或窗扇上框像软糖那样开始扭曲变形,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我才通过弄乱房间来让房间提前变得一塌糊涂、变得风雨飘摇,这样才能放心。
若说在这样的环境中干什么,也就是睁眼坐着。的的确确睁着眼睛。三天来一觉也没睡,只是一味坐着。第一天困来着,但第二天脑袋反而清醒起来。进入第三天,身体就像把睡眠那东西忘个精光,一如久病卧床而忘了如何迈步。为什么开始这么做呢?因为我觉得一天之中睡七八个小时这种生活模式非常不合理。比如说一连三天不合眼而做各种事情之后睡上一天一一这样的生活不可以么?这样,刷牙也可以四天两次即可。至于换睡衣,四天才一次。法国小说里面有这样的人生定义:系衣扣解衣扣。如果采用我开发的生活模式,人生势必变样。
这里的小子们(即宿舍里的那帮人)全都看《大力水手》①、听“老鹰”(Eagles)。
①PopeyetheSailorman,美国卡通杂志中的主人公,吃菠菜后会变得力大无穷。1933年搬上银幕。
就是说,虽没入大学门槛,但心情上是大学生。我不愿意上大学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懒得同这伙小子打交道。他们察觉不到《大力水手》乃CIA①的阴谋一一打算利用《大力水手》那样的杂志把全日本的青年人变成白痴。什么是加利福尼亚旅馆?从根本上说,加利福尼亚不是美国最反动的州吗?那种地方出来的文化不可能有正经货色。同加利福尼亚的“老鹰”相比,我还是拥护维也纳的古斯塔夫。马拉。
在这里,没有人不为准备高考而牺牲思考。至少我只能这样认为。不,也许为不必思考而准备高考。想必他们上了大学也好工作走上社会也好也同样什么都不思考。十八岁时不思考的人至死都不思考.事情岂不可怕?
因此,我不把补习学校的那伙人放在眼里。或者不如说打算趁早退学了事。至少想从这宿舍脱身。这里同地狱无异。晚上还规定了自习时间,警卫模样的家伙来房间巡视两次。为了什么呢?为了看我睡觉没有。有哪个家伙睡了,就叫醒喝令学习。我当然没睡,倒不是为了他们所说的学习。最近拼命读尼采,给巡视的警卫夸奖一番,叫我继续努力一一给警卫夸奖,等于被人小看。
补习学校和宿舍不在同一地方。那里上课要打卡,来时和回去时都要“咔”一声插卡进去。上没上课由此一目了然。出席率不好,马上同父母取得联系。就我来说已经联系了几次。起始,去打工前插一下出席卡。近来这也觉得麻烦,索性作罢。
①CentralIntelligenceAgency之略,(美国)中央情报局。
何苦在这种地方呢?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大概是想充分受用没有自由的生活吧。一半出于好奇心,一半来自自虐心。但另一方面,认为物理上的不自由并非什么大问题也是事实。就是说,一天二十四小时被人监视也好规定严厉也好,在我看来无非是一种游戏罢了。
如此这般,我这边还算一帆风顺,虽说不受人喜欢。马拉的磁带寄去:《大地之歌》和《第九号》。指挥是布鲁诺.瓦尔塔,乐团是维也纳交响乐团。你寄来的“伦敦.朋克”(LondonPunk)也可以,不过对我来说还是这东西听起来刻骨铭心。反正听听看。
治幸
5邦尼与克莱德①
按寄宿规定,别说留宿,连让异性进房间都不允许。盥洗室前面贴着用万能墨水大大写成条条的房东的“入居者须知”,不想看都要看见。这样一来,薰来玩时就只能住旅馆。而且住的不是爱情旅馆,而是地地道道的正规旅馆。我买来旅行指南册,开始研究可供两人住的旅馆。从几十座旅馆里边挑选合适的。结果,若住普通旅馆的双人床房间或两张床房间,手头的预算只能住两天。薰预定住三天。而住三天,活动开销就令人担心。让她住单人房我回宿舍住也是一个办法,但那样就毫无意义了。
于是,我考虑以下办法:首先物色服务台尽可能拥挤嘈杂的旅馆,最好是服务台所在楼层或最上层有餐馆或酒吧、从氛围上看外面人可以自由出入的那种。泰然自若地出现在那里,一个人.去服务台要一个单人房间。此人办住宿手续时间里,另一个人潜入宾馆内在卫生间或哪里等着。男方在服务台住宿登记簿胡乱写上住址和姓名,接过房间钥匙,大摇大摆朝女方等待的地方走去。这样,就可以用单人房租金一起住两个人。只要不怕窄就行,反正床只需要一张。
“好像蛮有趣。”听了我的计划,薰两眼放光。
“这可顾不上有趣无趣。”我严肃地叮嘱,“你的任务尤其重要,务必小心从事。战战兢兢、东张西望或有可疑动作都不行。要做出旅馆客人的神气,若无其事堂堂正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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