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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_4 片山恭一 (日)
“嗯。”
我们提起东西,重新上路。什么时候了呢?置身于幽深的峡谷树林中,由于光的作用,很难判断时刻。在山路走了一阵子,薰突然把我叫住。我走了两三步,回过头去。四目对视了几秒钟。
“吻我!”她说。
薰的视线落在脚下。看样子,只要我不采取行动,她就永远保持那个姿势。我稍微退回,把她手中的提篮放到地上,搂住她的双肩把她拉到怀里,将嘴唇合在一起,合了很久。有凉东西碰在嘴唇一一抬眼一看,薰哭了。刚一移开嘴唇,她主动拥了过来,旋即发出呜咽。我紧紧抱住她,以免呜咽声给人听见。薰的哭声越来越大,就好像决开堤坝让一直克制的东西一泻而出。我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搭话,只是不停摩挲她的背。一对半老夫妇模样的男女从身旁走过。女的以责难的眼神看我,男的则尽量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薰无所顾虑地哭个不止。
6夏天过去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治幸要搬出寄宿的人家。房东的丈夫去世了,夫人要处理掉房子去女儿家住,治幸一个人随心所欲的生活于是划上句号。搬家那天我和薰去帮忙。早川也来了。大概是薰乖觉地打了招呼。虽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打扫一下房间。我分工处理扔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望着令人联想到洪水过后又遭蝗虫扑袭场景的治幸房间,我想起暑假看的写毕加索的书。作者在书中指出毕加索工作室的杂乱无章,说无秩序正是毕加索独特的秩序,并且是创作的巨大源泉。初看之下,洽幸的房间或许同毕加索的工作室相似。然而其中不存在任何创意,因而无秩序未能同任何创造性行为联系在一起。
“事先打好行李就好了。”
“突然定下的。”治幸边说边卷起被褥用绳子捆绑,“先把那里的东西全部扔掉再说!”
“这样一来,势必资源减少而垃圾增多。”我一面往塑料袋里塞破烂东西一面应道。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整体的熵只是一味增大。”治幸煞有介事地说,“所以,无须对我们这一点点空间的熵的增大耿耿于怀。”
“整理整顿一一我想说的只是这个,不是宇宙规律,是日常性注意事项。”
“说到底,人为什么要注意整理整顿?”治幸压根儿没听进我的话,一屁股坐在用绳子捆起的被褥堆上,犹如在山上垂教的耶稣讲了起来,“那是因为我们想把势不可挡地流向死亡的时间长河多少拦住一些。所谓整理整顿,无非是力图将现在永远冻结起来的欲望的表现。也就是说,是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和抗拒。可是生存就是要不断吞食现在。其结果,房间一片狼籍。因为生命活动即是将秩序加工成混沌。例如,这里有你的她给的小甜饼。”他把薰自己烤好带来的甜饼袋拿在手里。“这家伙恰恰是秩序。然而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吃它。那一来会怎么样呢?”他把小甜饼扔进口中忙不迭嚼碎,然后吞下。“这就是混沌,明白?一切概莫能外。我们生存的过程即是把秩序加工成混沌的过程。此乃超越无聊的公共道德的真理。于是,房间零乱不堪。换言之,房间零乱就算是我懒惰造成的,却也不是因为我人格上有缺陷,而完全是自己生存的证据。”
得得,房间一角令人忍无可忍地堆着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的生存证据。所有东西一古脑儿堆在那里。果汁和咖啡的空罐、杯状方便面的容器、纸屑、穿旧的衣服、高级或低级杂志……我翻开《GORO》的画页,正在看篠山纪信的系列性大胆裸体照,治幸不失时机地说:
“别看那东西,干活!”
薰和早川在隔壁“书斋”里把无数本书塞进纸亮箱。我呢,尽管对“首次公开!震撼性裸体”和“青果少女们的性”恋恋不舍,但还是把这些杂志高高摞起捆好:“再见,我的烦恼!”其实,这里面自有治幸周密的计划一一他让薰和早川装藏书箱,她们装箱过程中势必把一本本拿在手里,看到福永武彦①全集和里尔克②,而让女孩子心想原来治幸君看这么深奧的书。
到了午间,附近小食店送来冷面。大家一齐凑在总算收拾好的二楼房间吃饭。刚吃完,运输公司一对夫妇开来轻型卡车,我们把二楼东西搬到下面装车。以为这么小的卡车一次运不过去,不料按运输公司老板的指示一装,就像事先测量妥当似的正好装了进去。治幸直接跟运输公司夫妇乘上轻型卡车到新住处去了。我和薰把乘电车③回家的早川送到车站,然后返回寄宿人家附近的公共汽车站。因为还有一点时间,打算再去那里看最后一眼,这是两人间的一个默契,对此都有些感伤。
“这房子,往下会怎么样呢?”薰站在房门前仰面看着失去主人的旧木屋说。
“看样子要拆了建新公寓。”
狭窄的小巷里,红脑袋蜻蜒成群地飞来飞去。感觉上仿佛同装有行李的轻型卡车一起离去的治幸把夏天也带走了。尽管才是八月末,但天空已充满秋的气息。
“差不多走吧。”我招呼一声。
薰“嗯”一声,还是不肯离开。
“怎么了?”
她微微摇头。想必她有话要说,就耐着性子等她。一会儿,她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房子,忘不了的。”对视时,她低下头,脸泛起红晕一一也许我的心理作用。
①日本小说家,1918~1979。
②RainerMariaRilke,1875~1926,德国诗人。
③指电气列车。
第三章1976年冬
1珊瑚色
十二月也逼近之后,有几所大学的公开考试。各所大学的申报者一齐参加全国模拟考试,以其结果判別合格率。考试只在县内一个地方一一县政府所在地M市一所私立高中举行。出题倾向自不用说,就连考试开始时间和考试科目的顺序都和正式考试完全相同。考试时间为两天。前一天下午我就来M市一家旅馆住下,傍晚乘市营电车去看考场。那是个乌云低垂的寒冷的日子。高中位于市郊相当偏僻的地段。劈山拓成的地面有个很大的草坪运动场,带着护具的橄榄球队的队员们正在练习抢球和传球。运动场前面的高岗上可以看见崭新的校舍。校舍后面是红土裸露的小山,周围横陈着荒凉的山丘。别说人家,附近连以学生为对象的饮食店都没有。
我在这灰暗的风景中想着薰。考试第二天她也到这里来。来的名义是先看一下准备报考的位于M市的国立大学。我调整日程,安排用后天下午的半天时间和她约会。随着高考临近,精神上到底没了悠然约会的余地。我报考的学校以我的实力来说难度相当大。这次考试结果很可能使我不得不降低档次。薰已进入安全线。指导升学的老师劝她报考高一档次的大学,但她没有拼搏。想必其中有她父亲想把女儿留在本地的意向。
看完考场,在街上吃完饭回到旅馆,再没事情可做了。旅馆是以父亲名字订的互助性设施,服务虽差,但有个宽宽大大的温泉澡堂。趁其他客人不在,我从澡堂这端到那端游了三个往返。之后仔细洗罢头发和身体,在走廊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啤酒。喝完后,实在无事可做了。为明天的考试学一会儿倒未尝不可,但因为最初就已下决心用这两夜三天喘口气,所以一本教科书也没带。无奈,住房间电视里投入硬币打开电源开关。转动频道钮,里面正演播贝多芬的“第九”。似乎刚刚开始,一片混沌的第一乐章进行到正中间。不是多么感兴趣的音乐,演奏也好像不够到位,可是又没有其他有趣的节目,只好开着这个频道。提起“第九”,我条件反射地想起“苹果”明星的笑话。大概是“甲壳虫”时代的访谈。采访者问:“喜欢贝多芬吗?”他回答:“不错的啊,尤其歌词……”可爱的“苹果”。
第一乐章结束后,随着定音鼓的一声重击,第二乐章开始了。演奏从木管群用力演奏进行曲般的音乐那里陡然炽烈起来,不由被它吸引进去。定音鼓每次上阵时指挥都用左手发出指示。演奏者随即做出反应,猛击两个定音鼓。弦乐器演奏者们探起上身,眼睛紧张地追逐乐谱。怒涛汹涌的第二乐章刚一落音,绝妙的柔板开始了。到了这里,音乐自然而然沁人身体,硬邦邦的肌肉一块块松弛下来。我深深沉进沙发,闭目合眼沉浸在音乐之中。我知道,全身所有的小块肌肉都随着乐曲微微振颤。特别是终止部开端小号吹响军乐般的旋律、背后出现充满悲怆美的小提琴那里,我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胸痛。继而,第四乐章开始了。
朋友哟
这不是声音
声音要更加怡然
更加充满欢喜
据治幸说,贝多芬是独自支撑天空重量的阿特拉斯①。人类变聪明之后,就不再相信蓝色的天空了。贝多芬所做的,就是独自一人承受人类的这种无信、“嗨”一声替人类撑起天空一一如此说来,倒也可能真是那样。他终生都在持续思索“音乐能做到什么”这一问题。其回答即是第一章至第三章。在这些乐章里,贝多芬做了大凡世间能做的一切。在此他再次自问:音乐能做到什么?什么也做不到。可是,做尽可能做之事的他可以接受什么也做不到这一事实。相对于事实的重量,他可以相信世间不存在的声音。因此他才向全体人类呼唤“来这里发出欢喜的声音!”为什么呢?因为蓝天已重新足以让人相信。以上是治幸一贯见解的重复。
那么,我们头上舒展的蓝天如何呢?能够永远相信我和薰头上的蓝天么?还是说迟早会相信不得呢?届时会出现一个贝多芬那样的人“嗨”一声撑起天空么?我能够成为我自身的贝多芬吗?
考试第一天是英语、语文和数学。英语和语文凑合过关,数学则栽了跟头。我伤心地离开考场,归途中在繁华商业街上的餐馆吃了晚饭。之后走进咖啡馆要了杯咖啡,在里面给薰打电话。“喂喂。”“是我。”“考试怎么样?”“数学砸了。”“别放在心上,不过是模拟考试。”
①Atlas,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人。
“Itain’tnousetositandwonderwhy,babe.”
“现在说的是什么?”
“鲍勃。迪兰的‘别放在心上’。”
“对对,就这样。”
“明天十二点在县政府门前。”
“那之前考好些!”
但第二天的物理又失手了。我黯然神伤地走到县政府门前,参观完大学的薰正在等我。
“考试怎么样?”她一看见我就问。
“一塌糊涂。”
“不过是模拟考试。”她说的和昨天一样。
“很可能拉低报考学校的档次。”
“拉低就拉低嘛。”
经薰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拉低就拉低嘛”。只要和她结婚有个幸福家庭即可。
“去哪里?”
“动物园。”薰说。
“动物园?”我不由反问,“在这死冷死冷的天气?”
“是的,在这死冷死冷的天气!”
2冬天的动物园
好几天没见太阳了。雪倒是没下,但天空总是低低笼罩着阴云。或许因为没下雪温度反而低。虽是星期天,可是在这样天气的下午没有哪个好事者前来动物园。不用说,园内冷冷清清。几乎所有的大动物都进饲养舍了,爬行类已经冬眠。神气活现的只有白熊和企鹅,驴可怜兮兮地淌着鼻涕。这种日子索性关门岂不更好?
“喂一喂可以的吧?”
“这么冷,饲养员怕也不会巡视。”
薰拾起栏外掉的胡萝卜,朝驴伸去。驴淌着鼻涕吃胡萝卜。我们在园内走来走去想看仍在走动的动物。可是,这种天气在动物园走动的,恐怕只有来回走动要看走动的动物的人。奔波了许久,好歹碰上两头印度大象左一下右一下摇晃着长鼻子来回踱步。想必它们也冷得够呛,在围栏里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大概是为了温暖身子。我们在象栏前面的长椅上坐下小憩,从附近自动售货机买来装在纸杯里的咖啡,边喝边观看大象。
“第一次来动物园时没有感到失望什么的?”我蓦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所有动物都一味睡觉吧?以为死了仔细一看,肚子却在微微起伏。总有一种期待落空的感觉。你没有过?”
“我好像相当满足,”薰说,“就算一动不动躺着睡觉也无所谓,只要看到动物就很幸福。”“我想你是受了迪斯尼电影的影响,毕竟小时候看得太多了。结果提起象就是那里面表演杂耍的小飞象,提起虎就是“小熊维尼”系列的跳跳虎一一这种印象已经形成了。动物园的动物如果不那么动,也觉得好像不是真的。”
“女孩乎不要紧的?”薰眯细眼睛问。
“指什么?”
“不觉得不是真的?”
我在长椅上默默搂过薰的身体。
“所以需要时不时这么触摸一下。”
刚要对上嘴唇,她歪过头挪开身体,把纸杯贴在唇上继续看象。但是否真在看象我不得而知。看表情,她似乎在思索某种极为抽象的事,空漠的视线投往象栏。
“没有想过生为动物该有多好?”稍顷,薰问我。
“没有。”我当即回答,“你有?”
“现在也经常想来着。若是大象或狮子是有点儿麻烦,但若生为小鸟或松鼠什么的就蛮好的。”
“我还是人好。不管托生多少回都想生而为人,但愿成为你的恋人。”
薰对我的话没做任何反应,仍如刚才那样用手心捧着纸杯,咖啡热气在她鼻端绕来绕去。她脸色惨白,惟独嘴唇红得反常。
“不走一会儿?”不久,薰提议。
河马似乎泡在水里睡着了,居然淹不死!小时候来时,正碰见饲养员给河马喂食。河马一张开大嘴,里面全是虫牙,而且口中发出一股不得了的恶臭。一起看的妹妹模仿牙刷广告的姿势说:“你要讲点礼貌哟!”一次电视上报道说,几年前长颈鹿连袋子吃了游园的人丢的糕点,结果塑料袋堵在胃里死了。身为动物也不轻松。
我们挑选即使在冷冷清清的动物园里也似乎极少有人走的路走去。旁边出现了猴山、百鸟园等指示牌。儿童游乐场里有攀登架、跷跷板、秋千。到了这一带,让人觉得来到了比动物园还冷清的游园地。孔雀栏里面,雄孔雀为是否开屏而犹豫不决。我拉起薰的手躲进滑台的背后,迅速接了个吻。
“别担心,我是真的。”
“知道知道。”
“怎么了?”
“没什么。”我把她搂得更紧。
“走吧。”她说。
“不是一直在走吗?”
“那,坐吧。”
我终于松开胳膊,还她自由,然后坐在猴山前的长椅上。挖成圆形的大陷坑里面做了个水泥山,山顶正好和我们的眼睛一般高。坑四周围着混凝土墙,坐着只能看见山顶上的猴子。山坡一个洞里边,母猴正给小猴喂奶。母的乳头红红的,犹如嚼完的口香糖软乎乎向下垂着。旁边一个年轻猴子一边顾忌着其他猴子一边剥橘皮。不时有猴子随着一声怪叫气势汹汹从山坡下跑上来。另两只猴围绕一块食物在山间上蹿下跳。
“能说定大学毕业就结婚?”
她踌躇一下说:“好像有点太性急了。”
“不是说想快些离开家的么?”
“那倒是……为什么想那么快结婚呢?”
“因为想朝夕相守。”
“结婚就为这个?”
“不对?”我盯住薰的眼睛。
“不清楚。”她让视线逃去远处。
混凝土围墙里面有一只灰毛猴。在这冬日的天空下,它们显得异常活跃。
“我觉得大家自然而然做的事对于我非常困难。”她自言自语地说。
“想过头了,什么都很难顺利。”
“是啊。”她一边用趾尖划着脚下的沙子一边点头。
我再次抱她。她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世界已彻底冻僵,不闻一丝声息。在脏兮兮的山上无谓地跑来跑去的猴子们仿佛不吉祥的物种。
3十八岁的无政府主义者
治幸在准备高考期间还从从容容听了《尼伯龙根的指环》①。虽说只考私立大学的文科,只准备英语、语文和社会科目即可,但年初仍有这份从容,多少令人费解。像我这样的,由于年末公开考试的结果已沦为五级评价的E级,班主任老师甚至宣判自己“从现状看几乎没有考中的可能性”,迫使我做出苦涩的选择:或做好复习一年的心理准备,或为了保险起见降低报考学校的档次。
一月也差不多过去的一天,治幸一晃儿来我家玩。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把“南十字星”乐队一直听到最后,不知听了几十遍。从《禁果》到《阿卡迪亚的漂流木》的A面尤为出色。无论每支曲的演奏还是四曲并列时的流势,无不浑然天就。B面稍差,但也已被《彼此彼此》这支超级名曲所抵消。或者不如说恐怕是为了突出此曲的妙处才故意在B面收录了差些的乐曲。唔,可畏可畏,洛维?罗伯特逊。
听《阿卡迪亚的漂流木》当中,看过歌词卡的治幸说这是在唱割让阿卡迪亚的事。在西班牙继位战争中败北的法国根据乌得勒支条约将一部分美洲殖民地割让给英国,其中包括阿卡迪亚。根据治幸介绍,“南十字星”乐队的这支乐曲讲的即是被从阿卡迪亚驱逐出来流浪四方的法国人的故事。得得,在英语和世界史方面敌不过他。肚子瘪了,外出吃饭。
①DerRingdesNibelungen,歌剧。瓦格纳作曲编剧。
“关西的私立大学不是快开考了么?”我在常去的饮食店里边吃血红血红的拿破仑意大利面边问。
“预定一月下旬动身。”他满不在乎地说,“关西首先三战,其后北上东京四战,长达一个月的死路之旅。”
“希望如何?”
“过关时全部过关,落马时统统落马。”
“什么意思?”
“讨厌拖泥带水。”
“可是真为你担心的哟!”
交谈一时中断。这时间里我们吃完意大利面,治幸叫服务生上咖啡。
“今天我请客。”他说。
等咖啡之间,治幸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七星”点燃。见他目不转睛地盯视手指夹的香烟,我以为他会说“星为七颗乃为单数,何解?”却未说出。
“你去大学准备干什么?”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去说不清楚啊。”
“以为有比现在好的事情?”
“那也同样,不去不清楚。”
“或许你以为去了大学会得到什么,可是也会因此失去什么。”
我掏出纸巾揩了把鼻涕。我想他有些莫名其妙。那东西不是应在考上大学后考虑的么?就算治幸说的不错,那也是人的成长。中途不可能止步不前或折身返回。所谓成长,就是失去什么而又得到什么。例如四五岁儿童画的画里边有几乎可以视为天才的东西。一根根线条的舒展、自得、生命感表现出天赋之才,不由令人感叹:即使米罗①也未必画得出。可是不出一两年,天才线条便尽皆消失,而开始学习写字。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那就是成长。
未几,咖啡端来了。以前两人喝过几次咖啡。想到往下一段时间恐怕一起喝不成了,心里多少有些感伤。
“去大学干什么的云云,我怎么知道,”我说,“连哪个系都没定呢。理科各系我打算大致考一下。不过说实话,系那东西哪个都一样,因为上大学不是目的。我有结婚这个大目标。大学不过是一个跳板。”
“把那东西当作大目标合适么?”治幸表示怀疑。
“没什么不合适吧。”
“不觉得不安?”
“一点儿也不。”
我们隔桌对视三秒。
“最近,乘阿波罗号登月宇航员上电视来着。”治幸转换话题,“他从小就总想到月亮上去,那是他惟一的目标。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学习而锻炼身体。艰苦的训练也忍受住了。并且去了月亮,儿时开始的愿望实现了,而他三十刚过。往后做什么好呢?做什么都不可能超过登月。也就是说,他的人生顶峰在三十岁就到来了,往后只不过是平稳的余生罢了o.就鑼像在甲子园①迎来人生顶峰的高中生。”
①JoanMiro,1893~1983,西班牙画家。
“那么断言我看是一种傲慢。”
“他们的事怎么都无所谓。”治幸说,问题是你。我想,你把同她的结婚看得太重了。现在你的存在只为了同她结婚而全力奉献,而当这个最大并且惟一的目标失去的时候,你又将如何呢?这样的不安没有掠过你的脑际么?大概没有吧。所以必须由我替你担忧。和她结婚后到底干什么?如果如愿以偿,你在二十多岁时就会实现一生的美梦。这难道不是十件可怕的事?”
“并不可怕的吧,这个。”我把砂糖和牛奶放进咖啡,边搅拌边说,“和她结婚,并且永远一起生活,丫起吃饭,一起听音乐,一起洗澡,一起睡觉。这才是人生的至福,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了不起。”他不屑地说。
“为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事?你也十八了吧?十八是成年人的人口,也该多少考虑一下自己才是。”
“谢谢。”治幸笑道。
“真挺为你担心的。”
治幸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咖啡杯柄。十分造作地啜了口咖啡。
“说实话,我是尊敬你的。”
“不尊敬也没关系的哟。”
“当然谈不上尊敬。所谓尊敬,就是把对方当傻瓜。若是被人尊敬可就完蛋了。”
①甲子园球场,位于兵库县西宫市,因日本每年一次的高中棒球联赛在此举行而闻名。
“用一般人也能理解的语言来说可好?”
“人是不能同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一起的一一就是这个意思。”他把咖啡杯放回碟子,愈发说得让人摸不到头脑。
“这个,是谁定下的?”
“自然而然那样。任何人都不可能同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的。”
“骗人吧。”
“真的。和你一起生活的,是世界上你第二或第三喜欢的人。”
“我可是一心要和她结婚的。”
“那或许是的。问题是那时候她就成了第二或第三了。”
“骗我。”
“哪里骗你!也可能你爱上现在的她以外的人,和那个人结婚。而那时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成了第二。”
“你有什么根据说这种往別人兴头上泼冷水的话?”我勉强忍住性子问道。
治幸啜了口咖啡,而后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
“为什么全世界的夫妇都要小孩?原因你可曾想过?”
“那样的疑问却不曾有过。”
“应该有。”他停顿一下,以充满自信的口吻说道,“道理很简单一一因为一起生活的对象实际上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人。想想看,既然同最喜欢的人一起生活,那么为什么还必须要孩子?同最喜欢的入之间岂不应该没有別人一一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一一插足的余地?既然仅两个人即已彻底充实,那么岂不应该没有第三者加入的缝隙才对?正因为欠缺什么,才要孩子。全世界的孩子都是这样出生的。孩子恰恰是他们结婚乃是失误一事的确凿证据。”
“如果大家结婚都正确无误,人类就毁灭喽?”
“千真万确。”治幸丝毫没有动摇,“那样我们才能成为神,每一个人才能作为个人彻底得以充实。即使人类因此毁灭也无所谓。归根结底,所谓人类云云难道不是不具实体的幻想?那和天国是同一回事。因为人无法满足于自己个人的一生,才要扑在来世和人类等等幻想上面。也就是说,自己未能成为神,从而创造出神以及替代神的幻想。然而那是错误的。我们应该为仅仅属于自己的一生竭尽全力,不应该留下什么,不是么?纵然以孩子这一形式。”
“不大明白啊!”我想就此中止交谈。
“不明白也没关系,必须相信我的话。”
“相信什么?怎么相信?”
“相信我们的祖先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全部是错误的。”他以罕有的亲切语调继续下文,“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就不要结婚。结婚不是为同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一起设置的场所,而是为同世界上第二或第三喜欢的人在一起准备的地方。如果你想继续喜欢她,那就必须寻找其他场所。找也找不到的时候,就自己动手制造!”
“我所期望的不是自己成为神那种神乎其神的事情,”我啜了一口变凉的咖啡,“而是极平凡的东西,比如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听音乐……”
“一起洗澡一起睡觉。”
“是的。”
“那无非兜圈子罢了,无非人生的单纯再生产。”
“兜圈子也罢单纯再生产也罢,都无所谓。人就是这样出生、成长、死亡、留下子孙一一我无意偏离这种循环。”
“完全令人失望!”治幸仰天轻叹,“你的未来已经看到了。设想未来有什么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去哪里都一个样。”
“那有什么不好?”我有点反败为胜地说,“设想未来有什么的现在就是我的未来,这哪里不好?”
“去哪里都一个样的哟!”他凄然重复一遍。
“一无所有也没关系,我们本来就是从一无所有的地方诞生的。”
治幸颓然摇头。咖啡馆里的音箱中淌出《SilkDegrees》①。悦耳固然悦耳,但没什么意思。不知不觉之间,流行音乐全都变成这么一种味道。
①柏兹.斯卡洛(BozScaggs,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著名灵魂乐歌手)1976年推出的专辑。作品充满洗炼的都市感,“是上流社会的成年男女享受都市夜生活的音乐”。1994年的美国同名电影译为《豪门情仇》。
4口香糖
进入二月,为准备高考学校放假。我天天去市立图书馆学习。来图书馆学习的成员大体保持不变,多数是同一所高中准备考国立大学理科那伙人。治幸等报考私立大学的差不多开考了,而文科班的学生也基本不来,大概因为话说不拢吧。我们把里面有个大煤炉的房间当客厅使用,闷头处理各大学的试题集和学校发的资料。是个多雪之年,动不动就有积雪。即使下几十年不遇的大雪的日子也走路去图书馆。平时聚集的一伙人中也有几人同样冒雪来图书馆。我们围在火炉四周,伸出脚边烤湿袜子边用功。
我决定考完之前不和薰见面。一来有必要适可而止,二来不愿意被別人说什么那家伙色迷心窍没考上。作为替代办法,每天从图书馆打公用电话。
“喂喂。”
“是我。”
“猜想是你。”
“做什么呢?”
“生物试题集。”
“现在穿什么衣服?”
“什么也。”
“光着?”
“是啊。”
“够色情的。”
“想像一下。”
“想像来呢。”
“其实穿着奶奶做的棉袍。”
以上是她家人不在旁边时的交谈,在时就不能这样。特別是她父亲如果在家,交谈方式整个为之一变。
“喂喂。”
“是我。”
“你好。”
“做什么呢?”
“生物试题集。”
“穿什么衣服?”
“是的,进展顺利。”
“什么?”
“不,没有感冒。”
“你说的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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