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在理,他都无法在这间房子里逗留的时候,他宁可自已爬出去,也不愿被人抬走。
但是,他那一双平日坚强而有力的臂膀,此刻却有如婴儿般的柔软而脆弱。
于是,他那已被多日来的伤疼病苦折磨得失去原有精力的虚弱身躯,方一挣起,便又落
在床上柔软而华丽的被褥上。
他知道此刻一切的挣扎与反抗,都是多余而无用的了。
他只得绝望地闭上眼睛,接受这无法避免的屈辱,纵然他的心已被太多的悲愤刺得仿佛
要滴出血来。
哪知就在那四条剿悍的劲装大汉沉重的脚步将要走到床前,展白绝望的眼帘将合未合的
时一声轻脆的娇叱:
“住手!’
展白心中抨然一跳,猛地张开眼来,只见月光树荫匝地,枝内簌然的窗棂之外,有如惊
鸿掠人一条黑色人影来。
他目光虽快,似乎还跟不上这人影的那种不可企及的速度,他只觉自己的目光方自一
瞬,这条人影已站在他的床前。
那四条劲装大汉口中短低惊呼一声,劳齐顿住脚步,弯下腰去,十分恭敬地行了一札,
弯下去的身形,久久都未站直。
那倔傲少年的目光,此时由屋顶移下,徽一皱眉,前行两步,对那来人道:“你来干什
么?”
语声虽不和悦,却也不是方才那种冰冷的样子。
展自心中不禁大奇:“这人是谁?怎地这四条彪形健壮的汉子,竟会对她如此恭谨?”
这黑衣人影背床而立,展白虽然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从她那被一袭柔软的黑丝衣裳紧
紧裹佐的纲娜背影上,却已知道这另形如电的人影,竟然是个女子。
“难道她就是那神秘而高贵的中年美妇?”
展白目光转处,却见这女子纤腰仅容一握,体态如柳,千缕青丝,挽着一个拘谨的发
留,斜斜垂下的双手,更是其白如玉,无论从何处去看,都和那中年美妇不尽相同,‘
于是他心中更加疑惑,只觉不但那中年美妇、这倔傲少年、以及像惊鸿般突地掠来的黑
衣女子的来历不可思议,即连这郁郁苍苍、深沉宽阔的庭院里,似乎也包含着一些秘密。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这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将这问题在自已的脑海之中,再次闪电般寻思一遍.
“是武林世家?抑或是豪富巨宅?甚或是公侯府邸呢?”
却见这黑衫女子,除了那一双斜垂下的玉手,保持着一个美妙的弧度之外,全身笔直地
站在床前,连一丝动弹都没有,展白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却不禁在心中勾描出一个冷静、
倔傲而高贵美艳如花的轮廓来。☆她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只是静静地与那倔傲少年面对
而立。
刹那之间,春日温暖而飞扬的空气,便生像是使然为之冻凝住了一般,那四条劲装彪形
壮汉缓缓指起头来,各自对望一眼,暗中移动着脚步,似想倒退着走出这间房子。
哪知他们的脚步方自移动了三两步,那黑衣女子却又娇叱道:“站住!”
吨声方落,这四条大汉的身形,便如维斯应地为之停顿。
只听这黑衣女子又道:“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声音虽然娇柔,竟然亦是森冷而严肃的,与她那阿娜而曼妙的身躯大不相称。
展白暗中一叹,忖道:“怎地又是这种腔调!”
但是他的目光,却不停地在这黑衣女子、倔傲少年,以及那四条劲袋彪形大汉的身上掠
过,只见这四条汉于畏怯地抬起头来,望了黑衣女子一眼,便又极快地垂下头去,答道:
“刚才公子爷吩咐小的们将这位相公抬出去,是以——”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缓缓道:“你们倒听话得很。”
展白目光回到她的背影上,只见她蝶首微微转动一下,目又凝注到那倔傲少年面目之
上,冷冷问道:“是你叫他们把人抬出去的吗?”
那倔傲少年轻轻一皱眉头,道:“要你来管什么闲事,难道叫人将一个不相识的人从我
床上抬走,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不成?”
说着转身低哼一声,向那四条大汉微一瞪目,这四条大汉只满含惊恐、畏惧之色的眼
睛,一会儿望据傲少年,一会儿又望向这黑衣女子,张口欲言,举步又止,不知怎样才好.
却听这黑衣女子又冷然说道:“亏你还算是武林中久以聪明智计著名的人物!哼,我看
你的脑筋,倒也有限得很,你难道不会想一想,这少年若是没有来历,又怎会跑到这里来养
伤?难道家里的人都死了不成?”
那据傲少年冷峻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四条彪壮大汉的身上,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看
你们还是死了好了,像你们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哼哼,真是——”
那黑衣女子纤腰突地一晃,脚步未见移动,阿娜的身躯却已逼到倨傲少年面前,冷Bh
道/你在说谁?可要说清楚些!”
身形虽已移动,却仍然是背对展白。
那倔傲少年眼角一扬,接口道:“你如此紧张作甚?难道我说的是你?”
黑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现在是武林中成名露脸的大英雄、大豪态了,怎会
把我这个姐姐欲在眼里?可是-—哼,难道连妈妈也都不在你眼下了吗?”
倔傲少年神色一动,突地回过头来,道:“啊!这陌生少年,难道是她老人家送到我这
里来养伤的?’
目光一转,越过黑衣少女的肩头,凝注到展白的身上,
展白此刻心中才告恍然。“原来这倔傲少中竟是那中年美妇的儿子。”
想到她在对自已说话之时的忧郁神情,又自付道:“她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忧郁的神态呢?
按理说,她不该如此忧郁的呀!她言语之中,像是对自己的儿子失望得很,却又是为着什么
呢?如今她的儿子不仅年轻英俊,并且又在武林中享有盛名,而我呢?……”
想到自己,他不禁暗中长叹一声,什么事也不敢再想下去。柔软华丽的被褥,使得他有
如睡在云堆中一般舒适,但这倔傲少年目光中的轻蔑与森冷,却又使他有如置身寒冰。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倒转头避开这少年的目光,却听那黑衣少女又道:“若不是她老人
家,还有谁敢把人带入你这房……”语声突地一顿。展白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接着便听到
一阵清脆的掌声,心中不禁大奇,定睛望去,那四条劲装大汉,此时正并排站在门口,同用
双手捧着面颊,脸上俱是一片茫然中惊惧的神色;那倔傲少年,目光之中满含怒意,却望在
那又复背床而立的黑衣少女身上。
展白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方才那刹那之间,难道她已在这四条大汉的面颊之上,各
各击了两掌?”须知他自已亦是有武功之人,对武功一途,亦颇下过苦功,此刻见了这黑衣
女子的武功,心中不禁大感惊骇,知道若拿自己苦练十数寒暑的功夫来和人家一比,真有如
皓月下的一点萤光而已。
只见那倔傲少年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少女身上,良久良久,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
道:“你可知道他们是谁的手下?”黑衣女子冷冷道:除了名满天下的‘凌风公于’慕容承
业之外,还有谁配当得起他们的主人?”始终在留意着他们谈话的展白,此时心中骇然一
震:“原来这少年竟是武林四公子中最无情的‘凌风公子’。”他虽是初入江湖,但“武林
四公子”名传天下,乃是当今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人物,你若对个稍稍涉足武林的汉子念一
句:“安乐风流。”他便立刻可以接着念道:“飘零端方,凌风无情,样麟热肠。”因为这
四句流传江湖的口语,正是描述这“武林四公子”为人的特色的。
标题 <<旧雨楼·古龙《剑客行》——第六章 请说你的身世>>
古龙《剑客行》
第六章 请说你的身世
展白心念转处,目光凝注在这“凌风公子”的身上,见他虽是怒极,但神色却仍然木无
表情,不禁暗自感叹一声,忖道:凌风公子无情客,无情最是凌风人,人道江湖传言难以听
信,但此刻看来,虽不能尽情,却也并非全不可信的呢。”
却见这“凌风公子”薄削的嘴唇,轻轻一撇,目光瞬也不瞬地在那黑衣女子面上凝注半
晌,突地冷冷一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非但我的房间,我自己不能安排,竞连我的
手下,都要劳动你来替我教训了,好,好——”冷笑连连,衣袖一拂,竞自转身向门外走
去,那四条大汉楞了一楞,各自踌躇地望了那黑衫女子一眼,面目之上,满是进退维谷的尴
尬之态。
展白深深为这四条看来勇敢剽悍,其实却又如此怯懦的汉子悲哀,他无法了解世上生具
奴才之性的人,怎会如此之多。
他目光又缓缓转到那黑衣女子的背影上,只见她阿娜多姿的身躯。此刻起了—阵微微的
颤抖,仿佛微风中的柳丝一样,愣在那里,良久良久,突地幽幽长叹一声,春葱般的手掌轻
轻向那四条满面恐慌的大汉一挥,宽大的衣袖,飘飘落了下来,一面缓缓说道:公子走了,
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四条大汉如获大赦,齐齐恭身答应一声,缓缓退出门外,转身匆
忙地走了。
这间幽静清雅的橙室,便又恢复原来的清静,睡在床上的展白,暗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心中不安之意,却仍不能因之尽消。因为他此刻伤病方感稍愈,但体力未复,仍是虚弱无
比,对任何事的发生,他都没有应变之力,而他此刻的存身之地,却又是如此的不安定,他
自知随时都有遭受别人羞辱的危险,这是一个生性倔强高傲之人所最难以忍受的事。
但无论如何,他对这黑衣女子,却是无比感激的,他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
够将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表达出来。
哪知这黑衣女子突又长叹一声,似乎颇为忧郁地说道:“舍弟无知,不知做人之道,还
请相公原谅他的狂妄才好。”
语声是那么忧郁,使得展白不禁为之想起那中年美妇,因为她们说话的声音,竟是如此
相似,而她忧郁的语声之中,却又含蕴着那么多的温柔,就像是宜人的春风一般,使得展白
心中因方才的屈辱而受到的创伤,都为之平复起来。
他讷讷地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已此刻的处境,那“凌风公于”虽然狂妄,但
自已无论如何总是睡在人家的床上,应该请求原谅的,也该是自己而不是他呀!
于是,他又暗中长叹一声,呆呆地望着这黑衣女子的背影,道:“小可飘泊孤零,一无
所成……唉,姑娘如此对待于我,已使小可感激不尽,若再说这样的话,那小可真是无地自
容了。”
他前面所说的两句话,本是心中自怨自艾、自责自惭的感觉,说了两句,忽然觉得自己
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面前,说出这种话来甚是不妥,便改变了语气,但心中却仍不禁暗暗
谴责着自己:“怎地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哪知这黑衣女子听了他的话,却又幽幽长叹一声,喃喃低语着道:“孤零飘泊……孤零
飘泊又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的,总比困于樊笼之中要好得多了吧。”语气中的自怨自艾之
意,竟似比展白还要浓厚十倍。
展白不禁一楞,暗自时道,“她生于如此豪富之家,平日养尊处优,只要她说一句话,
便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争着去做,怎地言词之中却又如此哀伤幽怨?”
他又想起那中年美妇的怨艾之色,似乎在这样华丽深沉的庭院中,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心
事,而每个人的心事都是极不快活的,只是她们的心事究竟是什么,他却极难猜测出来而
已。
他心中正在感慨丛生,却见这黑衣少女柳腰轻轻一摆,竞自缓缓转过身来,展白心头一
跳,不能自禁地将目光望向她面目之
他的目光立刻凝结在她的面上了,几乎再也无法移动一下。
他虽然拙于言词,却是极为聪慧之人,但是他此刻纵然用尽自已的智力思索,却也无法
想出任何词汇来形容自已眼中所见到的面容。
使他无法了解的,却是这全身黑衣的女子,面上竞亦蒙了一方黑纱,将她的樱唇和鼻端
一齐掩住,但是黑纱上面所露出的春山黛眉,如水秋波,却是展白平生从未睹见的美丽,美
丽得将这方平凡的黑纱,都映成一片眩目而神秘的光采。
她秋波淡淡向展白的身上一扫,眼波中那亮,像是残春中的阳光,使得展白心中一烫,
突然觉得天地间都变得温暖起来。
这种感觉是展白平生未有过的,他虽然暗自镇摄着心神,想将自己目光收转,但是他的
目光却像是寂寞的游子突然寻得一个温暖的家室,留恋地停留在她面上,无法移动。
两人目光相对,那黑衣女子突地垂下头击,良久方始抬头,目光都又和展白的遇在一
处。
又是一阵无育的沉默。展白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却是这黑衣少女的目光渐渐黯淡,目
光中的忧郁之色,也越发重了,她突又柳腰一动,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向门边。
展白心中一凛刹那之间,自责自惭之念又复大作,暗恨自已怎地如此孟浪,又暗恨自已
方才怎会生出那种奇异的感觉。
哪知这少女走到门边,脚步突地一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晕过去了好多天,此刻
身子一定虚弱得很,等一会我叫人送些东西来——”语声微顿,又道:“但是你却用不着谢
我,这一切事都是有人托我做的,我不过是看他的面子而已。”语声未落,罗袖微拂,惊鸿
般掠了出去。
她前面几句话说得本来温柔无比,但语声一顿之后,却立刻变成冷冰冰的语气,这前后
几句话让人听来,竞像不是一个人说的。
展白目送她背影消失,却只觉室中仿佛飘散着她身上的淡淡幽香,眼前还浮着她阿娜的
身影,而最后的几句话,也仍然在耳边荡漾着,就又生像是一枝冰冷的箭,由他的耳中刺人
心里。
于是他苦恼地拾起手来,扯动着自已头上的乱发,手臂虽仍痛苦,却抵不上他心中的痛
苦,“这女子虽然有恩于我,却与我毫无瓜葛,她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人,她如此对
我,已是极留情面的了,戮又何必为这种事苦恼?”
他虽然暗中如此思讨,但不知怎地,心里却仍然放不下此事。
他似乎觉得世上所有人对他的轻蔑,都比不上这黑衣女子对他的冷淡更令他难受,一面
又不禁暗暗寻思:“她说:看他的面子,‘他’又是谁呢?怎地会将这种事托她做,而她也
答应了?那么,他们之间……”他痛苦地扯动自已的头发…。·
门外忽地轻咳一声,悄然走入一个青农小婢,手里捧着一只碧玉茶盘,盘上放着一只碧
玉盖碗,袅袅婷婷地走到展白身前,莲足轻错,微一裣衽,轻轻道:“请公子用汤!”说
着,纤手动处,已将盖碗掀开。
展白只觉满室清香扑面而来,心中还未及多作思索,这青衣小婢便又将盖碗捧到他面
前,一面又从盘中取了个碧玉汤匙,一匙匙地将碗中参溺,喂入展白嘴里。
展白茫然吃完了它,神气蓦觉一旺,但心里却更感难受,自已此刻真有如在接受着别人
的施舍一样,而施舍自己的对象,却完全是为着另一个人的面子,而自己竞连此人是谁都不
知道。
一想到这里,他便恨不得将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目光转处,却见门口又有人
影微微一闪,接着便有一声轻脆的娇笑从门外传来,四周的静寂,似乎全都被它划开。
但展白此刻的心情,却是极不适宜承受这种笑声的。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只见门外又已悄然走进一个阿娜的身影,手里竟又是端着一个青
玉茶盘,盘上又是一只青玉盖碗。这身材阿娜的妙龄少女,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扶着纤腰,
莲步依依,体态婚婶,像是柳丝似的,被微笑吹了进来。
展白此刻转过头去,这少女轻轻一笑,柔声阿道:“公子,你可要吃些东西?呀——你
已有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哩。”
她说话的声音这么娇柔,每句话的尾音都拖得长长的,就像是月夜之下远方飘来的青玉
萧声,箫声虽止,余音却久久不歇。
但是这娇柔的语声听进展白的耳里,他紧皱着的双眉,却皱得更深了,他甚至觉得这娇
柔的语声只不过是用来揶揄讥笑自己——“公子……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他不由暗
“哼”一声,忖道:“施舍,又是施舍!”于是他大声叫了起来:端出去,端出去.”
这妙龄少女脚步巳停在他的床前,此刻不禁为之一征,道:‘你这是干什么?”语声竟
仍然是娇柔的.
展白暗叹一声,心中突又觉得有些歉愧,无论如何,人家对自已总是一番好意,自已如
此相待,岂非太过无礼。不禁说道:“多谢姑娘的好意,不过——你还是端出去好了。”他
语气虽巳和缓得多,但头却仍未转回,只希望自已回过头来的时候,房中又只有自己一个
人,那么,他便能静静地思索一下。哪知道少女却又娇笑一声,道:“你不想吃东西就算
了,干吗这么凶呀!人家费了好多心思,全心全意地帮了你这一次忙,你……你现在却要叫
人家出去。”
这几句话说得展白为之一怔,回过头来,只见站在自己床前的少女,一身锦衣,云鬓高
挽,神态虽然娇俏之中,却又流露出一种清雅高贵之气。
这少女秋波一转,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脸上,突又娇笑道:“说真的,你对我这么凶,
真是不应该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帮你的忙,惹了多少麻烦?你呀……你真是不知好
歹。”
纤腰一扭,将手中的玉盘,放到展白床头的小几之上,自己的身躯,却轻轻坐到展白床
侧,接着道:“来,我喂你吃东西,你要是生了气,尽管气,可别把自己气坏了,饿坏了肚
子,那我可不答应!”展白呆呆地望着这少女,心里更加迷惑,他不用费心思索,便知道自
己和这少女根本连面都未见过,但这少女此刻对自己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知交似的,既关
怀又亲热,“她还帮过我的忙?”但帮的是什么忙,展白却完全不知道。
一阵阵淡谈的幽香,随着窗外吹入的微风,吹进他的鼻端,他只觉这少女坐得越来越
近,一张娇甜凑到自己眼前,他对这少女虽无恶感,但她这种肆元忌惮的大胆作风,却又使
他心屈泛起一种厌恶的感觉。
他一脸正色,沉声说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始娘如果真的有恩于在下,在下日后
必有以报答姑娘,但在下此刻并不想吃东西;再者男女独处一室,也该稍避瓜田李下之嫌,
请姑娘还是留意些的好。”
哪知这少女坐在床侧,一手支着床沿,一手支着下额,一双明目,却望在屋顶上,生像
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等到展白的话说完,她方自缓缓垂下头来,眼角斜斜一瞟,却又立刻收回目光,望在自
己的一双纤纤莲足上,低语道:“真的有恩于在下,真的,在下……”掩口噗嗤一笑,眼波
流转,瞟了展白一眼:“难道你认为是假的吗?”玉手轻抬,一只春葱般的手指,笔直地指
到展白面前:“告诉你,要不是我,你呀……你尽就被人抬出去了。”语声轻柔娇脆,配合
着她的眼波和动作,令人看来,只觉她举手抬目之间,都含蕴着万千种风情仪态,生像是她
虽然在骂人,可是被骂的人却仍然有福了。
展白呆呆地望着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已心里是什么滋味,一面暗中思忖:“如此说
来,刚才那黑衣少女之来,便是受她所托了……”心念一转:“那么她是谁呢?难道她也是
那凌风公子的姐妹不成?”仔细一看,这,脱略形迹,虽和那黑衣少女的艳如桃李,冷若冰
霜,以及那“凌风公子”的狂妄高傲,冷酷无情,大不相同,但眉目之间,却和他们有几分
相似之处。他无法了解这兄妹三人的生性怎会有如此的差异,一面部又不禁大为同情那中年
美妇,试想有着这样三个儿女的母亲,对其身心的负担,又该是多么沉重哩!
他虽然曾经听过“武林四公子”的声名,但对江湖中这声名极响的四位“公子”的家
世,却只有一个极为模糊的印象面已,仅知道这四人家世俱都显赫无比,武功的师承,更是
来历,不凡,是以甚至在一眼瞥见“安乐公子”时,都不能很快地想出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的。
他沉思半晌,思路越来越远,直到这少女又自一笑,问道:“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人家的话。
“但是,我该如何来回答她的话呢?”他不禁又在踌躇:“感激?”这在一个倔强的人来
说,那是一种多么难以表达的情感啊1他一面寻找着自己的答话,一面却又暗暗忖道:“她
妈妈救了我,她哥哥要赶出去,她姐姐替我解了围,却是受她所托,但我又根本不认得她。
唉——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本是一家人,但彼此的关系,为什么如此复杂呢?”
他本就异常紊乱的思潮,此刻更是紊乱不堪,竞连一句该说的话都说不出来,方自定了
定神,哪知身侧突地响起一个其冷彻骨的声音,一宇一宇地说道:她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展白心头一凛,转目望去,却见床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影,一身槛楼的衣
衫,一头蓬松的乱发,额下的胡须,更是乱得惊人,与这庭院中的一切都不大相称,只有那
一双利如闪电的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目中的寒意,比语气还重三分。
这突来的怪人,这突来的问话,使得展白更加怔住了。
那少女面上仍然带着春花般的笑容,也没有去望这怪人,跟,仿佛这怪人的出现,根本
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似的。
乱发怪人眉峰微皱,冷冷又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展白失神地望着他,仍未答话。乱发怪人冷冷一笑,霍然伸出手来,残破的衣袖也随之
扬起,带起一阵阵强劲的风声。
那少女面上笑容未敛,突地一回身,抱住这乱发怪人的手臂,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话,怪人目光中的威光,立刻尽敛,温柔地望了少女几眼,手臂一伸一缩,身形突地电闪而
退,头也末回,便从开启的窗中掠了出去。
窗户虽不小,但只架开一半,这怪人身形顾长,不知怎地,竞连望都未望一眼,便从那
远比他身形狭小的窗中掠出,就像他背后长了眼睛,又像他身躯可以随意伸缩似的。
他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展白望着他的候忽来去,心里更是惊疑,只觉自己所经所
遏,都有如梦境一般。
那少女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展自格格一笑道:“你怕不怕他?”
展白茫然摇了摇头,道:他是谁?我为什么要怕他?”
这少女伸手一拢鬃脚,又在展白的床侧坐了下来,一面仍自娇笑道:“你为什么不怕他?
他的武功可真厉害呀,连大哥和爹爹都说他武功深不可测‘只是他从来不和人动手,是以他
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谁也不知道,可是……嘿嘿,要是有谁欺负了我呀,他老人家就不答应
了,非将那人打个半死不可。”她语声微顿,又道:“上次一个从鲁北来的,叫什么‘三翅
粉蝶’的家伙拜见爹爹,在花园里碰见了我,以为我好欺负,就对我说了两句难听的话,我
心里又羞又气,正想动手教训他,但是还等不到我动手,雷大叔他老人家好像跟在我身后似
的,那小子看见他老人家来到,还要逞威风,他老人家连话都没有说,轻轻一拍手,就将那
小子活活地劈死在一丛玫瑰花下了,让他……死了还做个风流鬼。”
她咭咭狐狐说了一大套,说到后来,又噗嗤笑出声来,这少女既像是轻挑,又像是天
真,什么话都敢说。展白一面听着她的话,心中一面不停地思忖:“这乱发怪人是谁?怎地
能在这深沉似海、有如侯门般的家庭中来去自如?”
又忖道,“她为爹爹到底是什么身份?怎地连采花大盗都会来拜见他?”
听到后来,这少女说“三翅粉蝶”死在花下,还替他下了个“风流鬼”的注脚,又不禁
在心中暗笑:“她怎地连这话都说得出口。’
他却不知道这少女自幼娇纵成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羞,更不知道什么是畏惧,此刻
“噗哧”一笑,又自说道:“方才雷大叔伸出手来,若不是我站在旁边,你这条小命也算完
了。”她掩口一笑,忽又幽幽长叹了一声,双目望着窗外。
展白见她忽而娇笑,忽而长叹,心中正自诧异,却听她接着道:“真奇怪,自从妈妈把
你带回来那天,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
她虽是天真未抿,娇纵成性,但下面的话,仍是说不下去,两额微徽一红,伸手一拢鬃
发,方自接着道:“所以后来妈妈不能来看你的时候,我就天天来看你,今天大哥从太湖回
来,我就知道要糟,以大哥的脾气,一定会把你从他房里摔出来,妈妈不在,我又怕大哥,
想来想去,只有搬出大姐来当救兵,你不知道,大姐的脾气可跟我不一样,一年之间,也难
听到她说上句话,我说好说歹,央求了半天,才算把她请来,你呀……你却不承情。”
展白虽本对她的放纵之态,极为不喜,但此刻见她如此对待自已,心中亦不禁大生感激
之情,微微一笑,说道:“姑娘如此对待于我,在下实是感激不尽,哪有不承情的道理!”
这少女面孔一板,故作嗔恼之态,道:“谁要你感激我?谁要你承情!”
展白一楞,却见她又噗哧笑出声来,纤手掇起衣角,缓缓弄着,道:“不过,只要你知
道我对你好,不要再凶狠狠地对我,我就高兴了。”
展白虽然极为拘谨,此刻心中亦不由微微一荡,只觉这少女对自已的情感竟是如此直
率,不加半丝掩饰,他自幼孤零,长成后刻苦习武,一生之中几曾享受过这种温暖的情意,
一时之间,不觉呆呆地楞住了,望着这少女,说不出话来。
这少女弄着衣角,一面又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我问妈妈,妈妈也说不知道,真奇
怪,妈妈也是跟大姐一样,平常总是一副冷若冰箱的样子,难得看到她老人家笑一笑,但对
你却也像是很关心的样子,我本来以为你跟她老人家一定很熟,哪知她老人家连你的名字都
不知道。”
展白微叹一声,前尘往事,又复涌上心头,心想:若不是那位中年美妇仗义援手,自己
只怕此刻已暴尸荒野了。不禁暗四忖道:“人家对我有如此大恩,我却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
道!”
目光转动,清了清喉咙,道:“令堂大人,高贵慈祥,有她慈航普渡,她老人家对我的
恩情,实在使我铭感,姑娘如不见怪的话,不知可否将她老人家的名讳告诉我,也让我…。
oD
这少女格格一笑,截断了他的话,道:“看不出你说话酸溜溜的,倒像个穷秀才。”
展白面颊一红,却见她又道:“我爹爹姓慕容,我大哥、大姐也姓慕容,你猜我姓什
么?”
展白一呆,心想这少女真是憨得可以,怎地向我问这种话,难道我是呆子中成?口中却
道:“姑娘想必也是姓慕容了。”
哪知这少女却摇了摇头,拍手笑道:你猜错了,我不姓慕容,我姓展,跟我妈妈的
姓。”神色之间,极为高兴得意。
展白心中暗笑,答道:“如此我当然猜不出了。”
一面又不慈暗中思忖:“原来那位夫人与我竟是同姓。”
却见那少女一笑又道:“看你的样子,也像是武林中人,怎地连我们家的名讳都没有听
过?”言下之意,大有凡是武林中人都该知道她家的样子。
展白凝注着她,只觉这少女娇憨之态,现于辞色,心中原本以为她甚是轻挑的感觉,此
刻已荡然无存。
那少女秋波一转,遇到他目光,不觉轻轻一笑,低声道:“告诉你,我叫展婉儿,你叫
什么名字,怎么不告诉我?你的爹爹妈妈还在吗?在哪里?你有没有……”
她微咬下唇,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接道:“太太。”
她一连问了五句,句句都问着展白心中的创痛之处,他楞了半晌,长叹一声,说道:
“在下也姓展,叫展白,家父家母都……都已故去了,我孤身飘泊,一无所成,连家父的深
仇,都未得报。”
他心中积郁多年,始终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此刻见这少女对自已有如此直率的情感,
不觉特心中的积郁,都说了出来。
只见得展婉儿眼圈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沿着她俏美的
面颊缓缓流下。人类的情感,原本就是那么奇妙,有的人你与他相交一生,也不会听到他说
出一句真心的话,另外一些人你与他匆匆一面,却会尽倾心事。展白越说越觉悲从中来,难
以抑制,竟忘了自己倾诉的对象,不过是一个方才相识的娇憨少女。
他的语声是低沉的,这间精雅的房间,也仿佛被悲哀的气氛充满。
哪知他话未说完,窗外突又闪电殿掠入一条人影,扑到展白的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臂,沉声道:“你是谁?展云天是你什么人?”
展白一惊之下,只觉自己的手腕,其痛欲折,不知不觉的手掌一松,掌中竞落下一团乱
发来。
原来他方才心情积郁难消,悲愤填庙,竞将自已的头发扯下一绺,此刻落在淡青色的锦
裳上,便分外刺目。
刹那之间,他心中既惊又奇,不知道这人怎会知道他爹爹的名字,更不知道这人为什么
要如此对待自已,抬目望去,只见站在床前抓着自已手臂的人,竟然就是方才那身躯顾长、
潦倒褴褛的怪人“雷大叔”。
标题 <<旧雨楼·古龙《剑客行》——第七章 情到浓处>>
古龙《剑客行》
第七章 情到浓处
但展白生就傲骨,别人对他越是蛮横无理,越是能激起他的傲性。
如果有人用暴力强迫他,就算刀斧架在颈上,他连眼眉都不会皱一皱。
因此,这突然间去而复返的乱发怪人——雷大叔,虽然手如钢箍,紧握住他的手腕,使
他的手臂剧痛如折,他仍然是不理睬。
“说!你是谁?”雷大叔怪目圆睁,厉光如电,紧盯着展白,厉声叱道:“你是不是展
云天的后人?”
雷大叔显然神情甚为激动,问展白这话时,双手竞微微发抖,但握住展白的手,可就无
形中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展白感到被乱发怪人紧握之处,奇痛入骨,又加上他身有重病,兼负刀伤,无法运功和
乱发怪人的手劲相抵,只痛得他面白气促,几乎昏死过去。
但就在这种难言的巨痛之下,展白依旧咬牙苦撑着,不管那乱发怪人,是如何地穷凶恶
极,仍然是闭紧嘴唇,绘他来了个相应不理。
在展自身旁坐着的如花少女,见他痛得脸色惨白,额上豆大的汗殊滚滚而下,芳心中老
大不忍。又见展白虽在剧痛之下,仍然毫无乞饶求恕的神情,更为他的硬骨气而暗暗心折。
相反的,她对雷大叙这种粗暴举动,却有了老大的不高兴,只见她小嘴一嘟说道:“大叔!
你放手呀!看,快把人家的手都要折断了,叫人家怎么回答你的话?……”
这雷大叔本来最痛婉儿,素常对婉儿的要求,百依百顺,无所不从。但在目前,这雷大
叔却似失去了往日的镇静。
展婉儿使嗔撤娇,叫他放开握住展白的手,他竟恍如未闻,仍然双手紧握着展白的腕部
关节,乱发蓬乱的脑上闪过无限的悲愤怅悯之情,双眼死死地盯在展白的脸上……
“云天呀!云天!莫非真是苍天有眼,给你留下了后代吗?……啊!这一定是了……一
定是了!一定是了!我雷……”
雷大叔狠狠地望了展白一会儿,忽然仰起脸来,一脸的肃穆之情,口中仿佛祈祷般地喃
喃自语。
但他刚刚说到此处,忽听婉儿一声惊叫:“哎哟!他死了。雷大叔!雷大叔!他死了
呀……”
雷大叔如大梦初觉,猛然低下头来,只见展白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口鼻之间似是已没
有了气息。
雷大叔——这武林奇人,想当年与“霹雷剑”展云天,义结金兰,情同生死,二人并道
江湖,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仗义侠行。
但在二人一次小别期间,忽然噩耗传来,武功侠行震惊天下的“霹雳剑”展云天,竟然
被暗算惨死!
当时的雷大叔,听到这个噩耗,几乎痛不欲生☆立即赶到出事地点,洞庭君山绝顶。
但,他不仅未能查到杀死展云天的凶手,甚至连展云天的尸首都未找到!
可是,君山绝顶的现场,却是一片凌乱,树折草飞,断剑残戈,到处皆是散落的暗器,
尤其遗留在地上一滩滩殷红的血迹,东一片西一片,染红了黄沙枯草。一切景况,均显示出
是经过一场惨烈的凶杀,所留下的痕迹!
雷大叔见此光景,知道江湖上传言不假。当时,他曾悲愤得几乎发疯,也曾想到横剑自
刨在君山绝顶,以酬报知交好友。
但是,一个比死亡更大的欲望,使他活了下来,那就是复仇!
他要寻访到暗算杀死展云天的仇人,为他结义盟兄复仇。
可是,他走遍天涯,踏破铁鞋,连杀死展云天的仇人是谁,他都未寻访出来,复仇就更
无望了。
事隔三十余年,他已经对万事都感到心灰意冷,此时却有凌风公子的父亲,慕容庄主,
仰慕他的侠名,重金礼聘,请他到庄上充当一位门客。
雷大叔本无意寄人篱下,但他又想到久访杀死义兄的仇人,杳无端绪,自己万念惧灰,
落拓江湖,也不是个办法,武林四公子,新近崛起江湖,各自收罗拉拢武林高手,归其门
下,几年的时间,武林四公子的门下,武林高手已经是成千论百,声势之隆,直可媲美春秋
战国时代的四大公子了。
自己暂时在慕庄主的庄上歇马,慕容庄上鱼龙混杂,说不定也许会把杀死义兄的仇人,
查出个端倪来!
因之,雷大叔落足在慕容庄上。
慕容庄主,富可敌国,最讲究排场,不仅本家人豪华无比,就是对门下食客,也均是礼
遇有加,一个个衣锦华袭。
唯独雷大叔,笨路槛楼,不修边幅。
但慕容庄主深知雷大义气干云,所以对雷大叔的行止,丝毫不加于涉,并委以保护内宅
的重任。
慕容庄主的内宅,门禁森严,即三尺孩童,无人呼唤也不得入内。
这雷大叔一个草莽豪客,能够登堂入室,且居住于内宅之中,可以说是深蒙慕容庄主另
跟相看了。
至于雷大叔能在慕容庄主的门下,安心住下来,还不仅是为了酬答慕容庄主的赏识,而
是雷大叔特别喜欢婉儿,真比婉儿的亲生父母——慕容庄主夫妻,还要深一层。因此,雷大
叔竟在慕容庄上久久住下来。
可是,雷大叔对查访杀死义兄的仇人,却始终没放松过。
数十年如一日,雷大叔时时记念着,要为盟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