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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手

_4 古龙(当代)
  胡月儿点点头,道:“所以我算来算去,有可能被相思夫人收留的,最多只有十三四个。他们之中,又有七个人的可能性最大。”
  柳长街道:“你凭哪点算出来的?”
  胡月儿道:“因为这七个人不但贪图享受,而且怕死,只有怕死的男人,才肯去做女人的奴才。”柳长街苦笑道:“我不怕死,可是现在我已做了你的奴才。”
  胡月儿瞪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七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想。”
  胡月儿道:“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小五通’这个人?”
  柳长街道:“是不是那个采花盗?”
  “五通”本就是江南淫祠中供奉的邪神,“小五通”当然是个采花盗。
  胡月儿道:“这人虽然是下五门中最要不得的淫贼,但是轻功掌法却都不弱,尤其是身上带着的那三种煨毒暗器,更是见血封喉,霸道极了。”
  柳长街道:“据说他本是川中唐家的子弟,毒门暗器功夫,当然是有两下子的。”
  川中唐门,以毒药暗器威镇江湖,至今已达三百年,江湖中一向很少有人敢去惹他们。
  他们倒也不肯轻易去犯别人——唐门家法之严,也是出了名的。
  这“小五通”唐青,却是唐家子弟中最不肖的一个,他要是真的已投靠了相思夫人,也许就是怕唐家的人抓他回去用家法处置他。
  胡月儿道:“那七个人中,你特别要加意提防的,就是这个人的煨毒暗器,所以我希望你最好能先到唐家要点解药。”
  柳长街苦笑道:“只可惜我要也要不到,买也买不起。”
  胡月儿道:“那么你就只有第一个先出手对付他,让他根本没有用暗器的机会。”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也知道被唐门毒沙打在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
  胡月儿道:“为了安全,你身上最好穿件特别厚的衣服,我也知道你怕热,可是热总热不死人的。”
  柳长街道:“我一定穿个厚棉袄去。”
  胡月儿这时才表示满意,又道:“那七个人中,算来功夫最好,并不是他。”
  柳长街道:“是谁?”
  胡月儿道:“有三个人的功夫都很硬,一个是‘鬼流星’单一飞,一个是‘勾魂’老赵,一个是‘铁和尚’。”
  柳长街皱了皱眉,这三个人的名字,他显然全都听说过。
  胡月儿道:“尤其是那铁和尚,他本来已是少林门下的八大弟子之一,练的据说还是童子功,这个人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却偏偏喜欢杀人,而且用的法子很惨,所以才被少林逐出门墙。”
  柳长街道:“也许就因为他练的是童予功,所以心理才有毛病,就因为心理有毛病,所以才喜欢无缘无故的杀人。”
  胡月儿道:“他的人虽然有毛病,功夫却没有毛病,据说他的十三太保横练,几乎已真的练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长街又笑道:“也许就因为他杀得人太多,所以才怕死,就因为怕死,所以才会练那种不怕被人用刀砍的功夫。”胡月儿道:“只不过有很多杀不死的人,都已死在你手下,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他。”
  柳长街道:“一点也不错。”
  胡月儿瞪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其实真正担心的,倒也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他们是谁?”
  胡月儿道:“是个女人。”
  女人真正担心的,好像总是女人。
  柳长街立刻问:“那七个人中,也有女人?”
  胡月儿道:“只有一个。”
  柳长街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胡月儿道:“是个假女人。”
  柳长街道:“真女人都迷不住我,假女人你担心什么?”
  胡月儿道:“就因为他是假女人,所以我才会担心。”
  柳长街道:“为什么?”
  胡月儿道:“因为真女人你见得多了,像他那样的假女人,我却可以保证你从来也没有见过。”
  柳长街的眼睛已眯了起来,只要女人,无论是真是假,他好像总是特别有兴趣。
  胡月儿斜盯着他,冷冷道:“我很了解你,只要是漂亮的女人,不管是真是假,你看见都免不了要动心的。”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只要你一动心,你就死定了。”
  柳长街道:“你要我不看他?”
  胡月儿道:“我要你一见到他,就立刻出手杀了他。”
  柳长街道:“你刚才好像是要我第一个出手对付唐青的。”
  胡月儿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要我一次杀两个人?”
  胡月儿道:“杀两个还不够。”
  柳长街又笑了笑,只不过这次苦笑。
  胡月儿道:“我刚才只说了六个人,因为另外的那一个,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柳长街道:“不是人是什么?”
  胡月儿道:“是条疯狗。”
  柳长街皱眉道:“打不死的李大狗?”
  胡月儿点点头,道:“就因为他是条疯狗,所以根本就不要命,就算明知你一刀可砍在他脑袋上,他说不定还会冲过来咬你一口的。”柳长街叹道:“被疯狗咬一口的滋味也不好受。”
  胡月儿道:“所以你一出手,就得砍下他的脑袋,绝不能给机会让他缠住你。”
  柳长街道:“似乎我一出手,就得杀三个人。”
  胡月儿道:“三个人并不多。”
  柳长街道:“只可惜我只有两只手。”
  胡月儿道:“你还有脚。”
  柳长街苦笑道:“你要我左手杀唐青,右手杀疯狗,再一脚踢死那个女人?”
  胡月儿道:“我说过,你绝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但我也知道,要你一下子杀死他们三个人,也并不是件容易事,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
  柳长街道:“你看我的运气好不好?”
  胡月儿道:“很好,好极了!”
  柳长街眨了眨眼,道:“我运气是几时变得这么好的。”
  胡月儿嫣然一笑,道:“从你认识我的时候开始,你的运气就变好了。”
  她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能用脚发出去的暗器?”
  柳长街道:“好像听说过。”
  胡月儿道:“你有没有脚?”
  柳长街道:“好象有。”
  胡月儿道:“好,这就够了。”
  柳长街道:“这就够了?”
  胡月儿道:“我正好有那种暗器,你正好有脚。”
  从脚上发出去的暗器,通常都很少有人能够避得了的。
  胡月儿又道:“你的出手并不慢,再加上脚上的暗器,同时要杀三个人就已不是件困难的事。”
  柳长街道:“可惜那种暗器我只不过听说过一次而已。”
  胡月儿道:“现在你马上就会看见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胡月儿道:“现在想必已在路上。”
  柳长街道:“你已叫人送来?”
  胡月儿道:“想起那三个人的时候,我就已叫人送来。”
  柳长街道:“你出去过?”
  胡月儿道:“我的人虽然没有出去过,消息却已传了出去。”
  柳长街怔住了。
  他并不笨,可是他随便怎么样想,也想不通胡月儿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
  胡月儿忽然道:“我也知道这地方一定早已在龙五的监视之中,可是就算龙五再厉害,也不能不让人吃饭。”
  柳长街还是不懂,吃饭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胡月儿道:“要吃饭,就得煮饭,要煮饭,就得生火……”
  柳长街终于明白,道:“生火,就会冒烟。”
  胡月儿嫣然道:“你总算不太笨。”
  用烟火传达消息,本就是种最古老的法子,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胡月儿凝视着他,目光坚定如磐石,声音却温柔如春水,道:“只要你有手段,而且懂得方法,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服从你,替你做事,甚至连烟囱里冒出去的烟,都会替你说话。”
  四夜色并不深,却很静。远处的道路上,隐隐传来犬吠声。
  胡月儿又道:“除了这种暗器外,你还得要有把握能一刀砍下人头颅的侠刀。”
  柳长街道:“刀也在路上?”
  胡月儿道:“刀你可以去向龙五要,江湖中最有名的十三柄好刀,现在至少有七柄在他手上。”
  柳长街凝视着她,凝视着她的胸膛,缓缓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吩咐?”
  胡月儿道:“没有了。”
  柳长街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上床去睡觉?”
  胡月儿道:“你可以。”
  柳长街道:“你呢?”
  胡月儿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要开始准备死了。”
  柳长街吃了一惊:“准备死?”
  胡月儿道:“你走了之后,龙五绝不会放过我的,他就算相信你不会在我面前泄露秘密,也绝不会留下我的活口。”
  柳长街终于明自:“无论什么人来杀你,你都不能反抗,因为你只不过是个庄稼汉的老婆。”
  胡月儿点点头,笑道:“所以我不如还是先死在你手里好。”
  柳长街道:“死在我手里?你要我杀了你?”
  胡月儿道:“你舍不得?”
  柳长街苦笑道:“你难道以为我也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胡月儿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你舍不得杀我,只不过……”
  她笑得神秘而残酷:“杀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杀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柳长街没有再问。
  他也许还不十分了解她的意思,可是他已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已穿过外面的院子,接着,已有人在敲门。
  “是谁呀?”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很年轻,很好听,“特地来还鸡蛋的。”
  “原来是阿德嫂。”胡月儿道,“几个鸡蛋,急着来还干什么!”
  “我也是顺路。”阿德嫂道,“今天晚上我正好要到镇上去抓人。”
  “抓人,抓谁呀?”
  “还不是那死鬼,昨天一清早,他就溜到镇上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有人看见他跟那臭婊子混在一起了,这次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已进了门,看见了柳长街,仿佛显得有点吃惊。
  柳长街也在看着她。
  这女人不但年轻,而且丰满结实,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柿子,又香又嫩。
  胡月儿已掩起门,忽然回过头向柳长街一笑,道:“你看她怎么样?”
  柳长街道:“很好。”
  胡月儿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跟她睡觉?”
  柳长街道:“想。”
  他的确想。
  这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他甚至已可看见她的奶头正渐渐发硬。
  她也想?
  胡月儿微笑着,道:“现在你已经可以把衣裳脱下来了。”
  阿德嫂咬着嘴唇,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拒绝,就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她脱得很快。
  胡月儿也在脱衣裳,也脱得很快。
  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人,都很年轻,她们的腿同样修长而结实。
  柳长街看着她们,心却在往下沉。
  忽然间,他已明白了胡月儿的意思。
  “……杀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杀也有很多法子。”
  原来她早已有了准备,早已准备叫这女人来替死的……
  她们不但身材很相像,脸也长得差不多,只要再经过一点修饰,龙五手下就不会分辨出来。
  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会注意一个庄稼汉的老婆,他只不过是要来杀一个女人而已,这女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他们也绝不会很清楚。
  胡月儿果然已将阿德嫂脱下来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用眼角瞟着柳长街,微笑道:“你看着她干什么,还不抱她上床?”
  阿德嫂的脸有点发红。
  她显然并不清楚自己的任务,只知道是来替换一个女人,陪一个男人的。
  这个男人看来并不令人呕吐,她甚至已在希望胡月儿快走。
  胡月儿已准备走出去,吃吃的笑着,突然反手一掌,拍在她后心上。
  她张开口,却没有喊出声,连血都没有喷出,因为胡月儿己将她刚送来的鸡蛋塞了一个到她嘴里……
  柳长街看她倒下去,也觉得自己嘴里像是被人塞入了个生蛋,又腥又苦。
  胡月儿却叹了口气,道:“我们原来的计划,是要她留在这里陪你,等你杀她的。”
  柳长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胡月儿道:“因为我受不了你刚才看她的表情。”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咬着嘴唇道:“你一看见她就好像恨不得立刻把手伸进她的裙子。”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她反正迟早总是要死的,而完成一件大事,总也难免要死很多人。”
  胡月儿道:“现在我只希望龙五派来带路的,不是个女人。”
  柳长街道:“假如是女人,你也要杀了她?”
  胡月儿慢慢将鸡蛋一个个放在桌上,提起空篮子。
  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道:“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但却希望是你最后一个。”
  鸡蛋有几个是空的,蛋壳里藏着些很精巧的机簧铜片,拼起来,就变成很精巧的暗器——一种可以装在鞋子里的暗器。
  只要脚趾用力一夹,就会有毒针从鞋尖里飞出去,毒得就像青竹蛇的牙黄尾蜂的刺一样。
  “我不坐了,我还得赶到镇上去。”胡月儿提着空篮子,娇笑着走出门,笑得居然还很愉快。
  门外的夜色似已很深。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一
  夜的确已深了。
  柳长街一个人坐在这小而简陋的客厅里,已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他先将那陌生的女人放到床上,将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部为她盖起来,仿佛生怕她着了凉。然后他又将所有屋子里的灯全部燃起,甚至连厨房里的灯都不例外。
  他既不怕面对死亡,也不怕面对黑暗,不过对这两件事,他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憎恨,总希望能距离它们远些。
  现在他正在尽力集中思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他本是个默默无名的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因为他从未试过,也从不想试。
  可是“胡力”胡老爷子却发掘了他,就像是在抄蚌中发掘出一粒珍珠一样。
  胡老爷子不但有双锐利的眼睛,还有个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头脑。
  他从未看错过任何人,也从未看错过任何事——他的判断从未有一次错误过。
  他并没有真的戴过红缨帽,吃过公门饭,但却是天下第一名捕,每一州、每一府的捕快班头,都将他敬若神明。
  因为只要他肯伸手,世上根本就没有破不了的盗案,只要他活着,犯了案的黑道朋友就没有一个能逍遥法外。
  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都有钝缺的时候,无论多么强的人,都有老病的一天。
  他终于老了,而且患了风湿,若没有人搀扶,已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就在他病倒的这两三年里,就在京城附近一带,就已出了数百件巨案——正确的数目是,三百三十二件。
  这三百多件巨案,竟连一件都没有侦破。
  但这些案子却非破不可,因为,失窃的人家中,不但有王公巨卿,而且还有武林大豪,不但有名门世家,而且还有皇亲贵胄。胡老爷子的腿都已残废,眼睛却没有瞎。
  他已看出这些案子都是一个人做的,而且也只有一个人能破。
  做案的人一定就是龙五,破案的人,也一定非得找柳长街不可。
  大家相信他这次的判断还是不会错误。
  所以默默无闻的柳长街,就这么样忽然变成了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想到这里,柳长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走了运?还是倒了霉。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十分明白,胡老爷子是怎么看中他的?
  他好像永远也不能了解这狐狸般的人,正如他永远也无法了解这老人的女儿一样。
  他只记得,一年前他交了个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议,要他去拜访胡老爷子,三个月之后,胡老爷子就将这付担子交给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这付担子有多么重。
  现在他总算已将中间这三个月的事,瞒过了龙五。
  可是以后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个时辰中杀了唐青、单一飞、勾魂老道、铁和尚、李大狗和那个女人?
  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龙五?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实在完全没有把握。
  最令他烦心的,还是胡月儿。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究竟对他怎么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并不是一块大石头。
  夜虽已很深,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龙五会叫一个怎么样的人来为他带路?
  柳长街叹了口气,只希望能靠在这椅子上睡一下,暂时将这些烦恼忘记。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就仿佛忽然有一片细雨洒下,洒在屋顶上。
  接着,“轰”的一声,整个屋子忽然燃烧起来,就像是纸扎的屋子被点起了火,一烧就不可收拾。
  柳长街当然不会被烧死。
  就算真的把他关在个烧红的火炉里,他说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这屋子虽然不是火炉,却也烧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柳长街已冲了出去。
  他先冲进厨房,拉起了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顶在头上,缸里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湿透了,可是他的人已冲了出去。
  没有人能想像他应变之快,更没有人能想像他动作之快。
  除了这燃烧着的屋子外,天地之间居然还是一片宁静。
  小院里的几丛小黄花,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显得更娇艳可喜。
  一个穿着黄衣裳的小姑娘,手里拈看朵小黄花,正看着他吃吃的笑。
  门外居然还停着辆马车,拉车的马,眼睛已被蒙住,这惊人的烈火,井没有使他们受惊。
  穿黄衣裳的小姑娘,已燕子般飞过去,拉开车门,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么话都没说。
  柳长街也什么话都没有问。
  她拉开车门,柳长街就坐了上去。
  火焰还在不停地燃烧,距离柳长街却越来越远了。
  车马急行,已冲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长街对黑暗并不恐惧,只不过有种说不出的憎恨厌恶而已。
  二新的,从袜子、内褂到外面的长袍,全都是崭新的。
  连洗澡的木盆都是崭新的。
  车马在这座庄院外停下,柳长街跟着那小姑娘走进来,屋子里就已摆着盆洗澡水在等着他。
  水的温度居然不冷不热。
  小姑娘指指这盆水,柳长街就脱光衣服跳下去。
  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也还是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等到柳长街洗过了,擦干净,准备换上这套崭新的衣服时,这小姑娘忽然又进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两个人,抬着个崭新的木盆,盆里装满了水,水的温度也恰好不冷不热。
  小姑娘又指了指这盆水,柳长街看了她两眼,终于又跳进这盆水里去,就好像已有三个月没有洗澡一样,把自己又彻底洗了一次。
  他并不是那种生怕洗澡会伤了元气的男人,事实上,他一向很喜欢洗澡。
  他也不是那种多嘴的男人,别人若不说,他通常也不问。
  他已将全身的皮肤都擦得发红,看来几乎已有点像是刚削了皮的红萝卜。
  小姑娘居然又指了指这盆洗澡水,居然还要叫他再洗一次。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
  小姑娘也笑了,她根本一直都在笑。
  柳长街忽然问道:“我身上有狗屎?”
  小姑娘哈哈的笑着道:“没有。”
  柳长街道:“有猫屎?”
  小姑娘道:“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身上有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圆圆的脸上,已泛起了阵红晕。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已洗过三次澡,就算身上真的有狗屎,现在也早就洗干净了。”
  小姑娘红着脸点点头,其实她已不能算太小。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要我再洗一次?”
  小姑娘道:“不知道。”
  柳长街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
  小姑娘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见我们家小姐,都得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洗五次。”
  所以柳长街就洗了五次。
  他穿上了崭新的衣服,跟着这小姑娘去见那位“小姐”时,忽然发现一个人能接连洗五次澡,也并不是件很难受的事。
  现在他全身都觉得很轻松,走在光滑如镜的长廊上,就好像是在云堆里一样。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挂着珠帘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并不宽,里面的屋子却宽大得很,雪白的墙壁,发亮的木板地。
  一个修长苗条,穿着杏黄绸衫的女子,正站在那面落地穿衣铜镜前,欣赏着自己。
  她的确是个值得欣赏的女人。
  柳长街虽然没有直接看见她的脸,却已从镜子里看见了。
  就连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张脸的确很美,甚至已美得全无瑕疵,美得无懈可击。
  这种美几乎已不是人类的美,几乎已美得像是图画中的仙子。
  这种美已美得只能让人远远的欣赏,美得令人不敢接近。
  所以柳长街远远就站住了。
  她当然也已在镜子里看见了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问:“你就是柳长街?”
  “我就是。”
  “我姓孔,叫孔兰君。”
  她的声音也很美,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骄傲之意,好像早已算准了,无论谁听见她这名字,都会忍不住大吃一惊。
  柳长街脸上却连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
  孔兰君突然冷笑道:“我虽然没有贝过你,却早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龙五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花钱的法子也很有趣。”
  柳长街道:“他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蓝天猛说你的骨头很硬,很经得住打。”
  柳长街道:“他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只不过所有见过你的女人,对你的批评都只有三个字。”
  柳长街道:“哪三个字。”
  孔兰君道:“不是人。”
  柳长街道:“她们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一个不是人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得死!”
  柳长街道:“我并不想来看你,是你自己要我来的!”
  孔兰君的脸色发白,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答应了龙五,否则你现在就已死在那里。”
  柳长街道:“你答应了龙五什么事?”
  孔兰君道:“我答应他,带你去见一个人,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在我面前最好老实些,我知道你在女人那方面的名声,你若是将我看得和别的女人一样,你还是死定了。”
  柳长街道:“我明白。”
  孔兰君冷笑道:“你最好明白。”
  柳长街道:“但我也希望你能明自两件事。”
  孔兰君道:“你说。”
  柳长街道:“第一,我并不想跟你有任何的关系。”
  孔兰君的脸色更苍白。
  柳长街道:“第二,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也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孔兰君忍下住问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柳长街道:“你自以为你是只孔雀,以为天下的人都欣赏你,你自己唯一欣赏的人,也是你自己。”
  孔兰君苍白的脸己发青,霍然转过身,盯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仿佛已有火焰在燃烧。
  柳长街却还是淡淡地接着道:“你找我来,是为了龙五,我肯来,也是为了龙五,我们之间本就没有别的关系,只不过……”
  孔兰君道:“只不过怎么样?”
  柳长街道:“你本不该放那把火的!”
  孔兰君道:“我不该?”
  柳长街道:“那把火若是烧死了我,你怎么能带我去见人?”
  孔兰君冷笑道:“那把火若是烧得死你,你根本就不配去见那个人。”
  柳长街也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孔兰君道:“秋横波。”
  柳长街终于吃了一惊:“秋水夫人?”
  孔兰君点点头:“秋水相思。”
  柳长街道:“你要带我去见她?”
  孔兰君道:“我是她的朋友,她那秋水山庄,只有我能进去。”
  柳长街道:“你是她的朋友,她也拿你当朋友,但你却替龙五做事。”
  孔兰君冷冷道:“女人和女人之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朋友。”
  柳长街道:“尤其是你这种女人,你唯一的朋友,也就是你自己。”
  孔兰君这次居然没有动怒,淡淡道:“我至少还比她好。”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她甚至会把她自己都看成自己的仇敌。”
  柳长街道:“但是她却让你到她的秋水山庄去。”
  孔兰君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憎恨恶毒之色,淡淡道:“她让我去,只不过因为她喜欢折磨我,喜欢看我被她折磨的样子。”
  没有人能形容她脸上的这种表情,那甚至已不是“憎恨怨毒”这类名词所能形容的。
  这两个神秘、美丽、冷酷的女人之间,显然也有种别人无法想像的关系。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好,你去吧。”
  孔兰君道:“你……”
  柳长街道:“我既不想去看她,也不必去看她。”
  孔兰君道:“可是你非去不可。”
  柳长街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她那秘密窟在哪里,我只能带你到秋水山庄去,让你自己去找出来。”
  柳长街的心沉了下去。
  他忽又发现这件事,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复杂困难得多。
  孔兰君的眼睛却亮起来了。
  只要看见别人痛苦的表情,她眼睛就会亮起来,她也喜欢看别人受苦。
  柳长街终于叹了口气,道:“秋水夫人让你去,只因为她喜欢看你受她折磨的样子,你怎么能知道她也肯让我去?”
  孔兰君道:“因为她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一向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尤其是喜欢男人的服侍,所以我每次去,都有个奴才跟着的。”
  柳长街道:“我不是你的奴才。”
  孔兰君道:“你是的。”
  她盯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表情又变得更奇怪。
  柳长街也在盯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长街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的。”
  孔兰君道:“你是我的奴才?”
  柳长街道:“是的。”
  孔兰君道:“从今天起,你就得像狗一样跟着我,我一叫,你就得来。”
  柳长街道:“是。”
  孔兰君道:“不管你替我做什么,你都得千万注意,绝不可以让你那双脏手碰着我,你右手碰到我,我就砍断你的右手,你一根手指碰到了我,我就削断你一根手指。”
  柳长街道:“是。”
  他脸上居然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
  孔兰君还在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居然也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不是人。”
  三栖霞山。
  山美,山的名字也美。
  过了气象庄严的凤林寺,再过曲院凤荷的跨虹桥,栖霞山色,就已在人眼底。
  暮风中隐隐有歌声传来:“避暑人归自冷泉。无边云锦晚凉天。爱渠阵阵香风人。行过高桥方买船。”
  歌声幽美,风荷更美,却比不上这满天夕阳下的山色。
  后山的山腰,白云浮动,峰回路转,山势较险,本来是游人较少的地方,此刻却新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
  楼不高,却较精致,油漆刚干透,两个木工正将一块金字牌钉在大门上,对面两峰夹峙如剑,正是山势最险的剑关。
  孔兰君罗衣窄袖,站在山峰后的一株古柏下,遥指着这座酒楼,道:“你看这酒楼怎么样?”
  柳长街道,“房子盖得不错,地方却盖错了。”
  孔兰君道:“哦?”
  柳长街道:“酒楼盖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生意上门,我只担心它不足三个月,就得关门大吉。”
  孔兰君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保证不到明天天亮,这座酒楼就已不见了。”
  柳长街道:“它会飞?”
  孔兰君道:“不会。”
  柳长街道:“既然不会飞,怎能会忽然不见?”
  孔兰君道:“既然有人会盖房子,就有人会拆。”
  柳长街道:“难道这座酒搂不到明天天亮,就会被人拆完?”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也不禁觉得奇怪,道:“刚盖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拆?”
  孔兰君道:“因为这房子盖起来就是为了给人拆的。”
  柳长街更奇怪。
  有人为了置产而盖房子,有人为了住家盖房子,有人为了做生意盖房子,也有人为了要金屋藏娇而盖房子,这都不稀奇。
  可是就为了准备给人拆而盖房子,这种事他实在连听都没有听过。
  孔兰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承认道:“实在想不通。”
  孔兰君冷笑道:“原来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她显然并不想立刻把闷葫芦打破,所以柳长街不想再问。
  他知道孔兰君带他到这里来,绝不是只为了要他生闷气的。
  她一定有目的。
  所以用不着他问,她也迟早总会说出来的。
  柳长街对自己的判断也一向都很有信心。
  夕阳西落,夜色已渐渐笼罩了群山。
  酒楼里已燃起了辉煌的灯火,崎岖的山路上,忽然出现了一行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看来都是酒楼里跑堂、厨房里大师傅的打扮,女的却都是打扮得妖艳,长得也不太难看的大姑娘。
  孔兰君忽然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来拆房子的?”
  孔兰君道:“就凭这些人,拆三天三夜,也拆不光这房子。”
  柳长街也承认,拆房子虽然比盖房子容易,却也得有点本事。
  孔兰君忽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她们干的那一行虽然不太高尚,历史却很悠久。”
  那的确是种很古老的职业,用的也正是女人最原始的本钱。
  孔兰君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欢看这种女人,所以你现在最好多看几眼。”
  柳长街道:“莫非到了明天早上,这些人也都不见了?”
  孔兰君淡淡道:“屋子盖好就是为了要拆的,人活着,就是为准备要死的。”
  柳长街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我看房子被拆?看这些人死?”
  孔兰君道:“我带你来,是为了要你看拆房子的人。”
  柳长街道:“是些什么人?”
  “是七个要死在你手里的人。”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今天晚上都会来?”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道:“这房子本是秋水夫人盖的,盖好了叫他们来拆?”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虽然已明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秋横波也很了解男人,尤其了解这些男人,把这种男人关在洞里,关得太久了,他们就算不发疯也会憋不住的,所以每隔一段日子,她就会放他们出来,让他们痛痛快快的玩一次。”
  柳长街忍不住在叹息。
  他们来了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用看也可以想像得到。
  他实在替这些女人觉得可怜,他自己宁可面对七条已饿疯了的野兽、也不愿和那七个人打交道。
  孔兰君用眼角膘着他,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同情他们,因为你只要一不小心,死得很可能比她们还惨。”
  柳长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他们要是到这里来了,那地方是谁在看守?”
  孔兰君道:“秋横波自己。”
  柳长街道:“秋横波一个人,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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