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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着轮椅上北大

_2 李春雷 (现代)
  第二天,在父亲两位同学的帮助下,郭晖终于住进了位于北京通县的国内最著名的骨结核医院。
  
  拍完胸片后,专家进行会诊,认为她的脊椎神经已经纤维化,复活希望极小。
  是的,脊椎神经是人体内最敏感的主神经,动手术时不小心碰一下,也会麻痹几个月,更别说受脓包长期挤压了。
  夫妻两人泪流满面,频频向主治医生吴大夫鞠躬,哭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办法,救救女儿。
  吴大夫了解了他们艰难曲折的求医经历后,十分感动。这位刚从国外留学归来的年轻大夫建议试用一种全新的神经震动术。
  这一次开胸手术是从背后切入的。
再次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看着那些熟悉的刀子、钳子、剪子和雪白的灯光下医生护士们忙碌的身影,15岁的郭晖的心里镇静得很,太多太多的痛苦早已经使她成熟起来了。初谙世事的她细细地看着这一切,她明白,开胸手术是一道生死关,有着极大的风险。这也许是自己面对世界的最后一眼了。
苦命的姑娘,她甚至期盼着,麻醉过后,自己就此死去吧,这样,父母就永远地解脱了,自己也就永远地没有痛苦了。
  麻药注射进了她的血液里,她闭着眼,本能地颤抖起来,意识里半明半昧。渐渐地,她“死”去了。
锋利的手术刀再一次划开了她的身体。虽然处于完全的麻醉状态,但在她的意识深处,她似乎又看到了庖丁解牛的画面,体会到了雪亮的手术刀在骨缝间来回游走的感觉,听到了自己的骨与肉分裂的声音。唉,骨肉如泥,任医生宰割吧。
医生们用震动减压术,试图震醒、激活脊椎神经,但找不到被压迫位置。紧急命令把X光机推上手术台。终于找到了,在第八节胸椎上钻孔,打下一个钢钉,进行定位,又截去一块挤压神经的胸椎骨……
但是,令所有人失望的是,虽经反复震动,仍是没有效果。
专家们无限惋惜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五个小时后,背后的“拉链”又合上了。
  吴大夫无可奈何地对父亲说,第七节胸椎部位主神经已经完全纤维化,而神经细胞是不可再生的,这种病情是不可逆转的。
父母眼前一黑。
所有的希望之灯全部熄灭了。
  ▲父母陪郭晖在北京治病(照片配文)
  “爸,妈,我不疼,我不疼……”郭晖在昏睡中反复地呢喃着。
  手术过后,她再次被固定在了石膏床里,僵尸一样躺着,打针、吃药、输液……
  疼痛是每天的功课,疼痛像一条蛇,死死地缠绕着她;疼痛像一团毛刺刺的蒺藜,塞满了她胸部的骨缝;疼痛像弥天的大雾,让她痛不欲生,又无所适从,连梦中的天空里也飘满了血块一样凝滞的云团。
时间太慢了,日子太长了……
她真是希望自己快快死去吧,死亡是永远的解脱啊,死亡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啊。
她还处在只知有生,不知有死的年龄,但她平生第一次开始真正地思考死亡这一沉重的话题了。死亡不是一次巨大的恐怖,而是一个生命力自然萎缩,注意力自然模糊、自然分散的过程。健全人之所以恐惧死亡,是因为还处于欲望中,还处于清醒中,清醒中的人牵挂太多,思考太多。而处在极度痛苦中的人呢,她的全部神经都被疼痛纠缠着,疼痛是她惟一的感觉,她什么也不想了,也想不到了,只想赶紧逃脱,赶紧躲开,那么,惟一可以逃遁的一扇门就是死亡了。对她来说,那是一个宁静的安乐窝啊,那是生命最终的归宿啊。
“妈妈,你为什么要生我呀?让我活着受罪……”郭晖泪眼婆娑地看着妈妈,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每每这个时候,妈妈就赶紧背过身去,把满眼的苦泪使劲地忍回去。
  
  手术过后的几天内,郭晖左脚上的小拇指能稍稍蠕动一下了,像惊蛰后的冬虫。父母是多么欣喜啊,日夜呵护着那只蕴藏着全部希望的金拇指,祈祷着,盼望着。
  但几天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就像水塘里一条受惊吓的小鱼,只冒了一个水泡,就永远地潜伏了……
  希望犹如一盏熄灭的灯,无语地面对着茫茫的黑暗。
  后背再次留下一条蜈蚣形的疤痕,钢笔般长短,铅笔般粗细。
  在命运的皮鞭下,这个可怜的15岁少女,彻底告别了童年,告别了花季,告别了希望,痛哭着走上了与病床和轮椅为伴的人生苦旅……
第三章:遥远的世界
  ……
  笔者: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你是如何控制的?
  郭晖:我曾经多次想自杀,可我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啊。后来想,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地活着吧。
  笔者:你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学习欲望?
  郭晖:我学习的乐趣就是疾病的痛苦衬托的。当你吃了一种苦后,你才知道学习的甜,这是一个对比,正是疾病的痛苦才让我感到了学习的快乐。
  笔者:现在的学习心态和过去(健康时)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郭晖:当然不同。过去坐在教室里,可以认真地学,也可以马虎地学,还可以偷懒,总之,没有什么真正的压力,也根本没有百分之百地投入。现在就不同了,我会把全部的注意力聚集到一个点上,我现在才体会到“聚精会神”这个成语的真正含义。其实,如果你在学习上能真正做到聚精会神,聚精会神地听课,聚精会神地思考,就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解决一切难题,并能体会到学习的轻松和乐趣。
笔者: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设想吗?
  郭晖:没有,也不敢设想。我只有一个武器,那就是学习,学习是我生活下去的全部依靠和全部力量。我瘫痪之后,父母经常会给我提一个问题:父母将来会老的,到那时候,你怎么办?我真是不敢想象,也无法回答她们。于是,我就不想,我就学习,学习就忘记了一切,学习可以获得知识,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可以拯救自己。中国在发展,需要各种各样有知识的人,我想将来世界上一定会有自己一个位置的,我坚信!
  ——摘自笔者与郭晖的对话
10,两平方米的世界
  ●她感觉正坐在一辆走向刑场的囚车上,而自己就是车上那个关在铁笼里的被验明正身的死囚……
  ●如何自杀呢?厨房里有菜刀,妈妈屋里有剪刀,阳台上的小匣子里有铁钉,吞进肚里也……后来,她终于又想出了一个自杀的好主意。
  ●她的人生,像一根潮湿的火柴,还没有擦亮,就要永远地熄灭了。
春天来了,窗外的小鸟们都在叽叽喳喳地唱歌,花儿们也在蹦蹦跳跳地舞蹈,连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们也都高高兴兴地出来了,驾驶着敏捷的腿脚,在这个丰美的世界上寻找温饱和爱情。
  可郭晖的世界只有两平方米,好像就是一扇木窗,一张睡床那么大小。不,连两平方米也没有啊,因为,近在眼前的窗帘,她也没有能力去拉开或关闭,连放在床角的枕头,她也无法拿起或放下。她的世界只是以手臂为半径的一个圆圈儿,别的一切,都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
  脊椎手术后,为了确保椎骨愈合,医院为她定制了一张石膏床,她必须仰躺在里面,长年保持固定的姿势,不能侧身,不能翻身,更不能坐起来。
  就像传说中受苦受难的耶稣,被牢牢地钉在十字架上。
  想想看,一个脊椎失去作用的人,能干什么呢?
  躺在冗长而又腻烦的时间的船上,看着光阴的脚丫丫在雪白的墙壁上匆匆地行走着。忽地,她又感觉正坐在一辆走向刑场的囚车上,而自己就是车上那个关在铁笼里的被验明正身的死囚……
  孤独是她惟一的朋友,孤独就像坟场里悄悄长满的野藤,越来越繁密……
  
  她家的后窗外是一所中学,看着同龄的男孩儿女孩儿在校园里跑跑跳跳,说说唱唱,她再也不向父母叫嚷着要上学了,她知道这永远不可能了。她现在所有的心愿就是不让父母生气,祈祷父母平安。
  她的一切生命活动只有在父母帮助下才能进行啊,吃喝拉撒、洗漱穿衣、打针喂药。她的背上长满了烂泥般的褥疮,腥臭难闻,父亲时时为她擦拭敷药。她的大小便失禁,常常屎尿横流,母亲每天夜里都要起床三四次,为她洗洗换换。家里的破衣裳和旧床单都变成了尿布,五颜六色的尿布挂满了院子……
  每天早晨,父母上班时,她都含着泪恳求:“爸、妈,你们早早回来啊。”父母离开后,她就开始替他们担心,怕被车撞了,怕摔倒了,祈祷天晴,祈祷风静,祈祷所有的汽车都安全行驶,祈祷所有的人都别惹父母生气……
  那是她惟一的生命维系和救命稻草啊。
  
  白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为了给自己治病,家里已经累债两万多元,而父母的月工资加起来也不足200元。家里连一台电视机也没有,她只能就这样躺着,躺着……
  “嘭,嘭……”有人敲门了,她不能去开。
  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原来自己大便了,她没有感觉,更不能去清理。
一次, 楼上人家搞装修,天花板和墙壁剧烈地震荡,她还小,以为是地震,吓得嗷嗷大哭,想逃跑,身体却动弹不得。
  当时她家还住在一所旧楼房里,躺在床上能听到小麻雀飞到烟囱里做窝的声响。她看着天花板想,小麻雀多么自由啊,多么幸福啊。小麻雀有翅膀,能来回地飞,能无忧无虑地去觅食,我的生命还不如一只灰头灰脑的小麻雀啊。
  她甚至羡慕起了那些在墙上爬来爬去的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们,以前她可是最害怕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的,可现在她望着快快乐乐的它们,羡慕极了,因为它们有腿有脚,能自由地爬来爬去,能去想去的地方,而她不能……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她想到了自杀。
如何自杀呢?厨房里有菜刀,妈妈屋里有剪刀,阳台上的小匣子里有铁钉,吞进肚里也……可自己爬不出这张小床,摸不到这些东西。她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啊。
父母觉出了她的心态异常。父亲严厉地说:“你怎么自杀?如果你割手腕,割不好又丢失一只手;绝食,饿晕了还要打吊针;撞墙,你根本就爬不起来。”
  后来,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把吃饭用的瓷碗摔碎,那些尖锐似锥的瓷片,是可以用于割腕的。于是,她又盯上了吃饭用的碗,想把它偷偷地藏起来。
  父母越发地感觉出了什么,就把家里所有尖利的东西藏了起来,不让她看见,连让她吃饭用的碗也换成了塑料的。接着,又把她的床铺安排到了客厅里。这样,她的行动就完全在家人的监控之下了,而且大家围坐在一起,也可以为她消除寂寞。还给她买回来一个收音机,没日没夜地陪她说话,为她唱歌……
  楼上有一个叫林洁的小伙伴,也不时地来看她。敲门后,她开不了门,林洁就把嘴巴紧紧地贴在门缝上,给她说话,给她唱歌,给她讲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儿。
  那时候,张海迪的故事已经在社会上流传,林洁就买来一本《张海迪的故事》送给她。
  林洁还介绍了梁丽、白文华、李莉等一些别的小朋友来她家的门口唱歌,跳舞,讲故事。
  一缕缕阳光照进来……
  她仰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脸上绽放出一缕缕淡黄色的苦笑。
  瘦弱的灯影,慵懒地栖落在屋子的角角落落。生命的信念,如同一盏昏黄的油灯,飘飘忽忽地闪亮着……
11,终生的苦役
  ●一个农村亲戚私下里说,你们还有两个男孩儿,她一个女孩儿家,又是这个样子,该舍就舍了吧,老天爷也不会怪罪的。
  ●母亲就是一台永不疲倦的洗衣机啊,洗白了黑夜,洗暖了寒冬,手上的筋骨全变形了,九根手指竟变成了曲曲折折的树根状。
郭荣茂的南方梦总也没有熄灭啊。
  他的故乡在那里,父母姐妹在那里,同学朋友也都在那里。
  1984年的时候,长沙造船厂准备搬迁,正需要建筑设计方面的工程师,而毕业于浙江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他是最好的人选。双方一拍即合,马上就要成功了。
  谁知道关键时候,却出事了。
  原来对方派人来调查档案,意外地打听到他有一个瘫痪女儿,需要几个人伺候,他根本不能正常上班。得到这个信息后,对方就悄悄地撤回去了。
  他长叹一声。女儿正是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而对方也正是用人之际。既然无法两全其美,那就只有认命了吧。
  郭荣茂回家的梦就这样永远埋葬在了北方的土地里。
  这一年,他已经51岁了。
  
  不能回南方,也不能呆在原单位了。
  原单位的建筑工程设计多是野外作业,他十分喜欢,但工程设计手绘工作太繁、太多、太细,需要大量时间的投入,稍有差错,损失巨大。而他现在做不到了,女儿的病情在日日夜夜地牵挂着他,他心乱如麻,心急如焚。
  这个时候,本市的一所大学向他伸出了手。
  调到大学里教书,除了上课,时间相对宽裕一些。他把宽裕的时间全部送给了女儿,替她翻身、打针、配药、按摩,这一切都是他的主要工作了。还有,就是研究骨结核的病理,搜集相关的治疗信息。这位研究了多半辈子力学结构和建筑设计的工程师,却研究不透女儿的骨骼与神经的关系。沉睡的神经什么时候能苏醒呢?或者用什么介质可以替代呢?就像一根电线,既然中间绝缘了,那么重新连接上不就可以了吗?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啊,人体的神经细胞是不可再生的,更是不可替代的,至少在目前的科学的视野里,还看不到。人类啊,永远是上帝手中的泥人,永远也无法超越自己。
  母亲的工作也变动了,随着父亲一起调入了这所大学,由于没有合适的岗位,只得在学校的花房里负责培育花木,这正好也是她的专业。花房的工作相对轻松自由,同事们都同情她,体谅她。
照顾女儿成了夫妻两人全天候的工作和生活,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医生再三告诫,像郭晖这样的高位截瘫病人有三大致命威胁:一是呼吸道。由于胸部以下瘫痪,肺活量不大,极容易引发呼吸系统全面感染,从而窒息而亡。这就要求病人要营养均衡,居住环境空气清新,多多通风;二是泌尿系统。郭晖大小便失禁,排尿不净,最易导致内分泌系统交叉感染,危及肾脏,引发肾衰竭;三是褥疮。由于胸部以下神经麻木,血液
循环不畅,而又大小便失禁,时时尿床,如不及时更换,又极易患上褥疮……
  哦,可怜的母亲,刚刚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还没有享受几年清净的日子,就又回到了从前,而且,最让她伤心和绝望的是,这一次,孩子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花房里的花儿们每天欢欢笑笑地喧嚷着,玩闹着,而自己的女儿呢?看着看着,想着想着,酸酸咸咸的泪水就下来了……
  外债也越来越多了,已积累达2万多元,那是他们夫妻两人十年的工资啊。
  还有,全家的生活已陷入极端的困窘中,而夫妻两人又不得不多多地为女儿供应细粮和肉食,因为医生告诫,女儿的营养要充分保证,否则,骨骼将很难愈合。
  大难如山,还要肩扛着往前走,走不动,也要向前爬啊,爬不动,就只好坐在路边痛哭了。
  晚上,女儿睡熟的时候,这对绝望的夫妻常常捶墙恸哭……
  ▲ 郭晖父亲工作过的学校(照片配文)
  这时候,有一些好心人出来劝说,家里出了这种祸事,是大不幸,这孩子是没有希望了,横竖也长不成人,你们还是尽早想别的办法吧。还有人说,看面相,这姑娘似乎是你们家的扫帚星,要害苦你们家三代人的,你们要受一辈子罪,她自己也要受一辈子难,你们走了以后,还要让后人伺候她,后人还要受半辈子苦。更有人出主意,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咬咬牙,狠狠心,干脆送到农村算了,随便找一个人家,给一小笔钱,让人家养着,眼不见心为净,生死由天吧。
  连一个关系不错的农村亲戚也私下里说,你们还有两个男孩儿,可以顶门立户,她一个女孩儿家,又是这个样子,该舍就舍了吧,老天爷也不会怪罪的。
这样的处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不少地方并不鲜见,一些高度残疾又无药可救的苦命儿童,就这样早早地夭亡了。
  可他们如何能忍心呢?
  不,不,夫妻两人抱紧女儿,好像怕被别人抢去似的。
  佛说,今生的苦罪是前世的孽缘。我们一定是在前世欠下了女儿的巨债,老天惩罚我们,让我们受一辈子苦刑。既然这样,我们就甘心情愿地服役吧,谁让我们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不,谁让我们那么矫情地把她送到医院去呢?如果当初不送到医院,不就不会染上结核病菌了吗?如此说来,责任还在我们做父母的啊。
  死也要死在一起啊,不,死也要死在女儿前头啊!他们号哭着。
  ……
  
  艰难的日子,格外漫长。
  喂水喂饭,梳头洗脸,打针喂药,端屎端尿……她生了褥疮,后背溃烂如泥,母亲时时扶她翻身,涂药;她大小便失禁,屎尿横流,被子、褥子需要天天清洗。吃喝拉撒这些健全人的平常事,全成了母亲的重体力劳动。家里积债如山,工资几乎全部用于还债,连一台洗衣机也买不起。母亲就是一台永不疲倦的洗衣机啊,洗白了黑夜,洗暖了寒冬。
  心神交瘁,营养不良,过度疲劳,不到50岁的母亲已经变成一个褶皱满脸、白发满头的老太太了。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她手上的筋骨竟然全部变形了,其中的九根手指竟变成了曲曲折折的树根状。
  苦心人——古人遣词造句真是传神啊。人的心情是苦味儿的吗?是的!当痛苦和悲哀渗透到生命的每一寸心田的时候,当希望消失、绝望如山的时候,心底的光明消失了,甜美的感觉没有了,心就会变成一眼苦涩的井。
此时的郭荣茂就是这样啊。
这个早年毕业于浙江大学的儒雅的副教授,正值中年,他曾有许多抱负,他曾想学茅以升,设计自己心目中的钱塘江大桥和摩天大厦。他还爱好音乐,拉二胡、吹笛子,让悠扬的旋律像披着晚霞的鸽子,在天空中飘飞。可现在这一切都远去了,二胡、笛子,连同所有的梦想,全锁进了楼外放杂物的小屋里。他戒了烟,戒了酒,戒了茶,夏天舍不得喝一瓶汽水,冬天舍不得买一副手套,他学会了打针,学会了配药,学会了按摩,成了女儿的专职保健医生,每天夜里帮她按摩和屈伸双腿,一次、两次、三次,直至两千次……
  一双笨拙的男人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女儿的腿仍是没有反应。
  固执的父亲总在希望着有那么一天:女儿猛地站起来,笑盈盈地说:“爸,妈,我好了,上学去了。”说完就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门。
  可这是怎样的一个幻想啊。
12,我要活下去
  ●身体瘫痪的人通常精神瘫痪,这是生活中普遍的规则。但那是弱者的规则,现成的规则是留给弱者遵守的。强者的规则从来都是突破,是建设,就像政治家建立一个新秩序、科学家确立一套新原理一样……
  ●不管怎样,她决心要活下去了。虽然身体爬不动,但她的思想已爬向了远方……
一位姓陈的女中医每天来为郭晖针灸,颤颤的银针深深地插入她的手上、头上、腰上、腿上、骨缝里和肚脐上的肌肉里,经常同时插入十多根,像刺猬一样。
  大约是1987年春天的一个傍晚,陈医生又来了。看着躺在瘦弱的灯影中的郭晖,女中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她和她的父母说,这样绝望的心态不利于治病,要树立起信心来,不如看书学习,寻找一个精神支柱。
  学习?自己连小学五年级也没有读完,而且已经六年多时间没有触摸过书本了,当年的同学们都快要参加高考了。自己现在再学习,还有什么用途呢?今生今世,学校对自己只是一个永远遥不可及的梦了。不仅学校,就是窗外的世界,对她来说也都是咫尺天涯了。
  而且,她又能怎样学习呢?由于高位截瘫和胸椎的两次大手术,她只能直挺挺地仰躺在床上,不能侧身,不能翻身,更不能坐起来,如果要看书,必须用双手举起来。偶尔举一举,臂力尚能承受,长期这样下去,那显然是不现实的。
  但是,不学习,又能怎么样呢?
  既然生命不能就此终结,那为什么要让时间白白流逝呢?总不能就这样一直不死不活地 默默哀伤下去吧。
  于是,她就试探着又拿起了小学课本,不,举起了小学课本。
  谁知,这一举起来,就永远放不下了。
  这可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学习姿势啊。
  让我们设想一下这种独特的学习姿势。
  身体直挺挺地仰躺在硬板床上,如果双手持书,肘部放在床上,眼睛和书页无法形成自然的对视。如果加高枕头,将头部抬起,又极易引起颈椎疲劳反应,她的胸椎已经两次手术,还没有完全愈合,若颈椎再出问题,那是不可想象的。那么,只有举起双臂了,双肘悬空,把书高高地举起来。不仅要看书,还要写字,举着手写字,写作业。
  不用说,这样的姿势对她这个重度残疾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苦太累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十个小时,天天如此,谁也受不住啊。
  但她能受得住。
  就这样,高位截瘫的郭晖以信心为腿,以毅力为脚,开始了一次令世人难以想像的攀登。
  
  课本上的那些文字和数字在她的眼中和意识中早已经模糊了,像秋天的荒原,枯黄而冷漠。她强迫着自己,迟迟疑疑地推开了这一扇锈迹斑斑的门,踏上了这一条落满尘土的小径,重新为一个个锈蚀的字母抛光,重新为一排排生疏的公式辨析。渐渐地,它们又都欢活了起来,变成了一片片青灵灵的芳草,一汪汪水盈盈的池塘……
  知识是阳光,知识是力量,知识是一堆静卧的干柴,全在于你的心灵是不是一簇燃烧的火苗。知识也是一扇充满诱惑的门扉,只要你推开,只要你充满好奇,只要你迈进门槛,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郭晖的心中原本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当她看到一星火光的时候,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忽视的啊。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勇敢地向着这片温暖的光域走去,走去……
  于是,她被这个温暖的光域温暖了。
  她的灵魂被点燃了,她的生命被点燃了。
  
  刚开始的时候,郭晖就这样举着书阅读,举着笔写字。十多分钟过后,双臂又酸又疼,苦涩难耐。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放下来,把书捂在胸口,闭上眼,思考一会儿,把看过的东西过一遍电影,然后,再举起来,再放下去,再过电影……
  但父母的心怎能放下去啊,他们开始替女儿想办法。
  先是用镜子。父亲设计了一个支架,把一块镜子伸到她面前,她只需把书打开,利用镜面反射,就可以阅读,就可以省去举手之劳。但镜子里的文字是反向的,怎么办?父亲再设计一块镜子,两镜相对,再一次折射,图像不就顺正过来了吗?但,这样的设计太复杂了,她不适应。况且,由于窗外阳光的移动,镜面里的反光时明时暗,时虚时实,她的眼睛也不适应。
  父亲再想办法,在房顶上打孔,用绳索吊下一块角度适宜的木板,伸到她的面前,形成一个从天而降的桌面,桌面呈45度角与她对面,上面有两个固定的铁夹,可以把书本夹住,这样,她只需用手翻动书页,就可以阅读,也可以写字。但,这种设计的缺点是吊板无法固定,像一个来回摇摆的秋千,也不太成功。
  后来,父亲总结正反两方面经验教训,设计了一种弧形木板,双手把持,下端放在身上,上端有两个铁夹,夹住书本。这样,阅读和写字时,手臂都不用悬空了,真是又简单又实用。
  就这样,她以这个弧形木板为课桌,从小学升入了初中。
  一年过后,随着胸椎手术部位的稳定,在医生的允许下,父母可以帮助她翻身了。翻身之后,可以趴在床上看书,这样的感觉好多了。但趴着学习,身体的重量全靠胳膊支撑,双肘很快就受不住了,磨破了皮,磨出了血,结成了厚厚的血痂。
  一次,她的肘部不小心碰了一下床沿,血痂破裂了,鲜血涌流,渗透了床单,她疼得直哭。父母没在家,她也无法翻身,只有把双臂向前伸开,像青蛙一样趴在床上,把爬满泪珠的脸紧紧地贴在书本上,苦盼着父母的脚步声……
  后来,母亲准备了两块海绵,制作了两个护肘。再后来,肘部就结成了厚厚的茧子,像常人的脚后跟,像梧桐的粗树皮。
13,贪桑的蚕
  ●橡皮擦去疑惑,擦去迷途,擦出一片洁净的天空,擦出一条白皙的小路,她就沿着这条白皙的小路日夜不停地爬行着……
  ●心里明朗了,食欲也高涨起来了,两根强劲的筷子率领着欢快的面条或白胖胖的大米,浩浩荡荡地涌入了宽阔的胃口……
  自学没有老师,怎么办呢?
  语文、地理、历史、生物等课程对她来说,难度不算太大,因为她从小喜欢看书,喜欢幻想,课外知识丰富。
  数学就有难度了,特别是开始自学初中课程之后,几何、代数中不少灰色的数理常常使她迷路。但父亲是浙江大学的工科毕业生啊,总能深入浅出给她讲解,给她指路,将她从迷途中引领出来。
  最难的是英语,父亲原来学的是俄语,对英语知之不多,而她在小学期间也只是学过26个字母。只有从头开始,从查字典开始,从学音标开始。没有老师,字典就是老师,录音机就是老师……
  物理、化学需要进行实验。父亲给她讲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原理。讲到石灰水碰到二氧化碳会发生沉淀的时候,会找几个玻璃瓶,盛上透明的石灰水,然后用细管吹气,这时二氧化碳与氢氧化钙就结合了,产生浑浊、沉淀现象。还做虹吸试验,两个盛水的玻璃瓶,中间用透明管连接,只要抽去管中的空气,大气压就会把水压到另一个瓶子里……由于条件所限,稍复杂的烧瓶试验就不能做了,只有靠她自己去想象了。
  各科课本上都有不少的练习题,她坚持一道不落地全部做完。
  仰面朝天,双手翻动着书页,那是她攀登的脚步啊。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攥着橡皮。橡皮使劲儿地擦去疑惑,擦去迷途,擦出一片洁净的天空,擦出一条白皙的小路,她就沿着这条白皙的小路日夜不停地爬行着,就像“龟兔赛跑”里的那一只执著的顽强的小乌龟……
  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日升月沉,没有伙伴,没有零食,她全部的开销就是父母为她批发的一摞摞演算本,和一盒盒圆珠笔。
  没几天,一摞摞的演算本就爬满了黑密密的蚂蚁,一盒盒的圆珠笔就变成了空白白的皮囊。
  这种地毯式做题的方法,虽然苦累,却使她对知识的掌握滴水不漏。
  
  相对于过去两次开胸手术的大疼痛,学习对于郭晖来说简直就是享受了。
  一次,求证数学里的三角形面积公式,她苦着脸,凝着眉,琢磨了半天,求解不出来。父亲回来后,告诉了她。但她仍不罢休,继续从另一个方向迂回进攻,终于,她沿着自己的思路也求证出来了。
  中午的时候,父亲下班了,见她还在双手举着书看,就一把把书拿去,命令道:“不准看了,准备吃饭!”
  她倔强地说:“不行,我今天上午的计划还没有完成。”
  父母在一旁吃饭,她在一旁做题。
  “你们帮我翻一下身吧。”过了一会儿,女儿央求道。
  父母无奈地走过去,把女儿翻过来。她已经仰躺了整整一上午,实在应该换一换姿势了……
  还有一次,她仰躺着看书累了,自己试图翻身,不小心从床上滚落了下来,摔得头昏脑胀,头上还碰了一个大血包。她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动弹不得。流了一阵子眼泪后,她又随手抓起掉在地上的书本,继续看了起来。父母回来后,抱起浑身冰凉的女儿,心疼得直落泪,可她却逗妈妈开心,她说,地板上凉快,脑子更清醒,这不,我又解出了一道难题。
  平时,她没有什么小伙伴,最好的小伙伴就是自己学习使用的铅笔、圆珠笔、三角板、橡皮了。可它们都是不长心眼儿的调皮鬼啊,总在床上蹦蹦跳跳,跑来跑去,有时就干脆跳到地板上,钻进床底下,跟她捉迷藏,向她眨眼睛,高喊着让她追,气得她直叹息,直掉泪。后来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让母亲在它们的脖子上牢牢地拴一根红绳,将红绳的另一端系在床头。于是,这些小调皮们就变成了一群乖乖听话的小羔羊,她顺手一牵,就来到了面前。
  “每年夏天,尼罗河水漫过两岸,溢满干涸的大地,古埃及人又一次目睹了造物者创造的奇观……”
  神奇的书本给她插上了五彩的翅膀,她感觉自己又飞了起来,飞了起来……
她像一只贪吃的蚕,在青青的桑叶、甜甜的空气和暖暖的阳光中,一天天地长大,日月
精华全变成了腹中的经纶……
  
  以前,她曾经一直想自杀,以割腕的方式结束自己。
  割腕,那是一个多么愚蠢的想法啊。自己已经残疾了,很不幸了,如果割腕不死,再失去一只手怎么办呢?手脚都没有了还怎么活呢?
  自己现在不是还有两只健全的手,还有一颗完整的脑袋吗?比起盲人、聋哑人、痴呆人等残疾人来说,自己不也是幸运的吗?
  不能再失去别的东西了,你现在的资源本来就不多,再失去双手或脑袋,岂不是更加悲哀?更加不幸?
  不!不!
  我要好好地保护好自己的一切,眼睛、手、甚至每一根头发!
  心里明朗了,食欲也高涨起来了。每次吃饭时,她都格外兴奋,挥起双臂,两根强劲的筷子便率领着欢快的面条或白胖胖的大米,浩浩荡荡地涌入了宽阔的胃口,化作了脸上的红润、臂上的坚韧和胸中的憧憬。
  我们身边的不少孩子,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和实验室里,有老师的反复讲解,有实验用具的反复佐证,对知识的掌握还是不透彻。而她,没有老师讲授,没有同学交流,全凭自学,仅用了三年时间,竟然自学了小学、初中和高中的全部课程。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物理、化学等课程中需要做试验才能弄通的原理和公式,她也全部揣摩透了。
  在学习中,她忘记了现实,她长起了翅膀,飞翔在各种各样的动态的山峰和雾岚之间。一道道难题,都变成了一座座充满诱惑的小山,她试图从某一条小路翻越它,翻越它。终于翻越了,这就是一种对话,一种胜利,一种满足,她欣慰地笑了。她不再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瘫痪女孩儿,她成了一位自由飞翔的小天使……
  胸中的世界慢慢扩大了起来,有了阳光的绚丽,也有了笑声的回响。
她还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文学,古典诗词、外国名著几乎都读遍了,她还开始尝试着写诗了。在艺术的氤氲中,她渐渐地感悟到了生命的真谛,无意中也觅获了一条通向未来的秘径。
正是沿着这条秘径,她悄悄地走向了生命的巅峰……
14,我要坐起来
  ●坐起来,才能与别人正常地对话和交流,才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可要坐起来,是一项多么巨大的工程啊。
  ●苍天饿不死瞎眼的家雀,这个苦命的姑娘,生命力竟如此地顽韧呢。
  ●刚坐起来的时候,世界在她面前好像一片波荡的大海,而她又好像一个晕船的乘客……
  春天来了,下起了细雨,心发芽了,叶瓣吐出来了,虽说很柔嫩,却也很顽韧,即使头顶上有一块石头,它也能侧着身子,探出头来,悄悄地向着阳光,往上生长,生长,一点儿,又一点儿……
  到1989年初,郭晖已经自学完了小学到高中的全部课程,这可全是躺在床上进行的啊。她的背上时时褥疮如泥,她的双肘早已磨出了厚茧,这样长期粘在病床上,总不是办法啊。
  必须要坐起来!
  坐起来,才能与别人正常地对话和交流,才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状态。
  可要坐起来,是一项多么巨大的工程啊。
  胸部以下没有知觉,脊椎无法用力,身体更是单薄。她是一个多年没见过阳光的枯黄的女孩儿啊,就像温室里一根残缺的柔弱的豆芽。
  开始的时候,母亲试探着在她后背下垫被子,可稍稍垫高一些,她就浑身痉挛,天旋地转,疼得满头大汗。不行,不行,母亲赶紧把她放下来。她的胸椎骨刚刚愈合,手术部位以上的椎体部分长期闲置,还不适应肌体的活动,哪怕是轻微的身体位移。
  第二天,再次垫高,再次痉挛,再次放下。每天如此,一个月后,渐渐习惯了。
  接着,在此基础上,再垫高一层,再痉挛,再放下……
父亲买来两个哑铃,让她练习臂力。双腿瘫痪的人,只有依靠两只胳膊了,胳膊就是她的翅膀啊。有时,父母两人一起动手,一左一右,和她比赛掰手腕……
三层、四层、五层……月月加高。每次垫高四分钟、五分钟、六分钟……天天递增。
就这样,半年之后,她竟然能够依靠被褥,仰坐起来了。
  她已经习惯了仰视,刚坐起来的时候,眼光迷离而散乱,世界在她面前好像一片波荡的大海,而她又好像一个晕船的乘客……
  这个过程又适应了半年,她的脊柱能稍稍用力了,视觉也清晰稳定了。
  到1990年春天的时候,她终于能独自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了,虽然仍不能挺身端坐,背后必须要有依靠,或双手向前支撑,但她毕竟能坐起来了。
  世界在她眼里各就各位,又恢复了秩序。
  她高兴地哭了,像春天的喜雨。
  ▲郭晖终于坐起来了(照片配文)
  从1982年开始,她已经整整躺了八年时间。
  这条残缺的生命,生命力恁顽强呢。八年的时间,无法出门,无法锻炼身体,两次大手术,历经生生死死,但她的残存的躯体竟然没有垮掉,像一株从冬天走进春天的小树,又重新返青、抽芽、开花了。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八年来,她躺着看书、写字,自学完了小学、初中、高中的全部课程,如此长期地畸形且过度地用眼,眼睛竟然没有近视。
  不仅此时没有近视,十年后仍然如此。在之后的十年内,她又自学了专科、本科、硕士课程。直到日后去北京大学读博士时,才配戴眼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当然,这是后话。
  民间有一句老话,苍天饿不死瞎眼的家雀,正像一些聋哑人嗅觉格外发达,一些盲人听觉特别灵敏一样,这个苦命的姑娘的生命力竟如此地顽韧呢。
  哦,苦命人,天护佑,上苍总是怜悯弱者啊。
  坐起来的感觉真好!
  虽然坐起来还需要背后和左右两面的依靠和支撑,但她毕竟可以坐起来了。爸爸妈妈把她抬进一个沙发里,周围用被子填充,她可以在里边坐上一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在这一个多小时内,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看书、写字了。灯光静静地看着她,她俯在小桌上,双手托腮,又想起了以前坐在教室里的情景。那时候,常常贪玩,常常走神,常常盼听下课的铃声,大好的时光,像水管里的清水一样哗哗地白白流走了。
  而现在,二十岁的自己再次坐在书桌前,再次打开课本,再次聆听时间的脚步声,这种学习的效果,真如春雨润田,如海绵吸水,如饥者吞食……
  健全人,大多是不知道珍惜的。
  她真是替窗外的人们惋惜呢。
  别胡思乱想了,今天的学习计划还没有完成呢。她一边狠狠地谴责着自己,一边快快地拿起铅笔,又走进了独属于自己的那片温润的水域。如意的铅笔是她轻巧的船桨呢,她悠悠然地划向水中央去了……
15,我要走出去
  ●她一下子摔了出去,嘴巴重重地磕在一块大石头上,门牙全部碎了。她满口流血,爬也爬不起来,挣扎着,喊叫着,可人们都上班了,没有人理会她。
  ●亲爱的手摇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你是我生命的恩公啊。
  ●果然,门外的太阳公公正在微笑着向她招手……
  好多年没有出门了。
  父母为她买了一辆手摇车,时时推着她出去晒太阳。她苦苦的生命又一次嗅到了阳光的暖香,尝到了微风的甜润。明艳艳、鲜酥酥、香喷喷的阳光,滋润着她枯黄的皮肤,红晕悄悄地泛起了,她像一棵孱弱的含羞草舒展开了叶片。她融入到大自然中了,她的生命活力又焕发了。
  她的野心越来越大,她要自己走出去!
  父亲早已把门外通道的台阶铲平,改成平缓的坡道,可她独自走出去的脚步却也仍是艰险的。手摇车不易控制速度,下坡时最危险,极易翻车。一旦翻车,后果不堪设想啊。
  有一天上午,她自己驾车,慢慢地出门了。操场上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走动。前边有一个高坡,她双手用力,试图翻过去。不想,她刚刚上到坡顶的时候,突然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手摇车快速向下滑去,她心慌意乱,双手失控。车子速度越来越快,猛地撞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她一下子被摔了出去,嘴巴重重地磕在一块大石头上,门牙全部破碎了。她满口流血,爬也爬不起来,挣扎着,喊叫着,可人们都上班了,没有人理会她。
  她嘴里流血,眼里流泪,脸上流汗,躺在地上,可怜巴巴地苦盼着。直到二十多分钟之后,才有几个大学生走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车……
  从此,她的门牙就全部换成了假牙。
但她不气馁啊,继续练习,练习双手、身体与手摇车的协调与配合。几个月之后,她的身体终于与车身达成了一致,融为了一体。车子的方向盘、轱辘和每一个部件与自己的神经似乎都有了感应,在手指的掌控下,快慢如意,进退遂心。
  车轮轻轻地滚动着,上坡、下坡、左转、右拐……她感觉自己有腿了,她能自由地走动了,那是自己身体的延伸啊。
  亲爱的手摇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你是我生命的恩公啊!  
  ▲亲爱的手摇车(照片配文)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到校园里读书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风和日丽,天地祥静,和九年前受伤时的那一天简直一模一样。父母上班去了,她忐忐忑忑地摇着车,小心翼翼地出了门。风儿轻柔地梳理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的面颊,太阳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残疾女孩,用力地盯着她,她感到皮肤上痒痒的。大自然的气息是宽松的、鲜活的、富氧的,鲜花的芬芳,树木的清醇,阳光的暖香,被风的纤纤细手巧妙地调和在一起,与屋里的气味太不一样了,屋里有一种腐朽霉变的馊味儿。
  暖洋洋的学校操场,浑圆圆的,光油油的,像一张香喷喷的大烙饼,弥散着醇醇的诱惑,一如她儿时的乐园,只是比小学时的操场大多了。上体育课的大学生们正在说说笑笑地练习跑步、跳远、投篮球。有几个穿黑色舞蹈服的女孩子正在练功,双手紧紧地扶住铁栅栏,身体前倾,双腿在身后分别使劲地往高处翘、翘、翘,像翅膀——小燕子翩翩欲振的翅膀,仿佛一转眼就要飞起来……
  郭晖赶紧闭上了眼……
  她没见过白桦树,洁白的树身上,有着黑褐色的树斑,呈菱角状,很像一条条体态俊美的鱼。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垂柳,这种北方少见的类似少女披肩发般婀娜的树种,在儿时是见不到的,现在已是长发飘飘飘满城了。
  校门口有一片大草原般的草坪,阳光拖着透明的长裙,在上面轻盈地蹈舞着,像一群群妩媚的仙女。在远处散步的清风看见了,像小伙子一样呼喊着跑过来,不由分说,揽起阳光的腰,挽起阳光的手,一起舞起来,直舞得草坪高低起伏,前仰后合。玩累了,这才发现一旁的轮椅上坐着一个怯弱的陌生女孩,便又好奇地跑过来,围住了她。阳光就像小猫的爪子,温柔地抓挠着她的脸,而清风则像小猫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手,舒服极了……
  世界真是美好啊。
  走出去天高地阔,走出去就是太阳的孩子。
  果然,门外的太阳公公正在微笑着向她招手……
第四章:天使的翅膀
  笔者:二十多年了,你是否一直都相信自己还会站起来?
  郭晖:以前我一直这么想,瘫痪对我来说只是暂时的,阶段性的,根本不会伴我一生,最差也是拄着拐杖可以走路。
  笔者:什么时候你才真正接受自己可能要在轮椅上生活一辈子这个现实的?
  郭晖:我用了十多年时间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以前做梦,我都是在走路,在跑步,在跳舞,在骑自行车。慢慢地开始梦见自己走着上楼梯,下来的时候,楼梯就突然不见了。只是这几年,才断断续续地开始梦见自己坐着轮椅,两只手使劲儿地摇,路好远啊,手好累啊。看来,我在心底深处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的命运。
  笔者:你今天还希望自己有一天会站起来吗?
  郭晖:如果有可能的话,就是干细胞移植,报纸上多年前就有过这方面的材料介绍,爸爸一直在搜集和关注这方面的信息。但这仅仅是科学发展的方向,还处在实验室阶段,离试验成功和应用太远了。我现在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科学的发展对人类是一个怎样的恩惠。
    ……  
  ——摘自笔者与郭晖的对话
  
  
16,我要上大学
  ●有人帮她联系到民政部门办的殡仪馆去画骨灰盒,画一个可以挣两毛钱,按件计酬。
  ●教哲学的张老师给她透露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正是这个信息,再次改变了她的命运。只是这一次,她踏上的是一条芳菲之路。
  ●上课的时候,她小便失禁了,裤子里湿腻腻的。她忍耐着,忍耐着……
  门外的路千条万条,可哪一条是属于自己的?
  对常人来说,选择是多种多样的,而对她来说,自己就像一个井底之蛙,周围都是陡峭的绝壁。
  她已经20岁了,同龄的伙伴们或考上了大学,或参加了工作,都走上了自己的路。过年过节时,大家寄来贺卡,祝她早日康复,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是永远也没有希望康复了,想着想着,泪就下来了。泪水淹没的视野,海面一样的迷茫。
  那个时候,国家教委和卫生部有明文规定,像她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重度残疾人,大学是拒绝招收的。上大学的念头早就在肚里霉烂了,纵使她自学完了中学的全部课程,也根本无法参加考试。
  那就就业吧。
  但是,像她这样连小学文凭都没有的残疾人能干什么呢?
  终于有一家制衣厂答应让她上班了,每月工资60元。60元就60元吧,可是,父亲一打听,原来这家工厂只是想假借她和别的几个残疾人的名义,去向国家申请免税手续。父亲问能不能转成正式工,对方不允,只得作罢。
  还有人劝说,现在什么年代了,干个体户最赚钱,干脆跟人合伙开一个缝纫铺,你心灵手巧,跟裁剪师傅学一年,保准没问题。可问题是她双腿不能站立,怎么给客人量尺寸呢?还是不行。那就修鞋吧,在街头摆一个小摊,一天也不少挣钱,可她又无法端坐啊,而且医生明确告诉她,每隔一个小时必须要躺下来,缓解胸椎疲劳。还有,在街头摆摊,上厕所的问题也无法解决。看来,她真是一个没用的废人了。
  她呜呜地哭了。
  后来,几经周折,终于联系到了一份工作,就是到民政部门办的殡仪馆里加工骨灰盒,即用一种烧热的铁扦子,在骨灰盒上烫出各种图案和花纹,加工一个盒可以挣五毛钱,按件计酬。她从小爱好画画,美术方面很有基础,看来这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了。
  虽然这份工作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她似乎真是有些动心了。
家里积债如山,她要为父母分担啊。
  父母经常推着她出去到户外散步,晒太阳。
  阳光明亮亮的,可在她眼里却是黑色的,天空中、地面上都堆满了沉重的煤炭。
1990年5月的一天傍晚,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她又见到了生命中的另一枚太阳——教哲学的女教师张明。
张老师是北京人,文革前毕业于河北北京师范学院哲学系,后来下放到邯郸,她是一位洞透世事的中年人。晚饭后,她出来散步,迎面碰到了郭晖一家人。她同情郭晖的境遇,也了解她的情况,问她最近正在干什么。
  “初中、高中课程都自学完了。”
  “还自学了什么?”
  她告诉说正在看文学书,订了几份杂志,《小说月报》、《诗刊》等等。还在学习写诗,准备参加邯郸市里的诗社活动。
  张老师笑着说:“要当一个残疾的林黛玉吗?林黛玉患的也是结核病。”
  郭晖不好意思地笑了。
张老师想了想,对郭晖说:“文学艺术作为一种爱好可以,但不适合谋生。尤其像你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如自学一门实实在在的专业,这才是终生的依靠。”
可是自己能学什么呢?能干什么呢?她想起了打算去殡仪馆上班的事,想告诉张老师,却又没有说出口。
张老师帮着郭晖父母推着轮椅,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说着:“语言类专业比较适合你,如果能自学精通一门外语,搞搞文字翻译,等将来电脑普及了,你不用出门,只在家里就可以工作了。而且国家越来越开放,外语类人才的需要量会越来越大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说:“嘿,小晖,你可以上大学了。”
  “我怎么可以上大学呢?”郭晖纳闷儿了。上个月,父亲还去附近的中学里,询问像她这种情况有没有希望参加高考。该中学一位负责人说,现在高考之前要进行预选考试,预考之前还要体检,国家教委和卫生部出台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标准》里明文规定,生活不能自理的学生是不允许参加高考的。
  “这个大学可好了,是一所没有大门的大学。”张老师继续说:“国家成人自学考试对残疾人没有限制,同样可以学知识,可以拿文凭。咱们学校已经开办了一个英语大专自考辅导班,你不妨去参加这个班。”
郭晖眼前一亮,仿佛在黯淡的夜空中看到了一轮明光光的月牙。
……
人生的路悄悄地变向了。
只是这一次,她踏上的是一条芳菲之路。
是的,这条路,将芳菲她以后的整个人生。
辅导班就设在父亲任教的这所大学里。
  但要参加英语专科自考,以她的基础,还是困难啊。她只在小学三年级时学过26个英语字母,后来就停止了。在病床上自学时,是她自己听录音机认识的音标,又依靠《英汉词典》学完了初、高中课本,虽然做了大量的练习题,但她从来没有接受过老师的指导,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正规考试,程度到底如何,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数。
  辅导班已经开课一年多了,她只是一个插班生,老师所教授的都是第二学年的课程,能听懂吗?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辅导班上课时的情景。
教室在五楼,她怎么上去呢?只有借助父母的后背了。父亲已年近六十,多年的心力交瘁,营养不良,使他瘦骨嶙峋,体重只有五十公斤。瘦骨嶙峋的父亲弓着身子,把她背到二楼,再将她转到母亲的背上,母亲就更加瘦弱了,还不足九十斤。母亲背上三楼后,父亲又接过去。两人交替着把她背进教室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涔涔了。
教室里都是单凳单桌,她根本无法就坐,父母与任课教师协商后,用四张课桌把她的身体夹在中间。但由于两腿悬空,身体仍是坐不稳,只得用双手紧紧地抠住四周的桌沿。
  几十双圆圆的眼睛盯着她,她浑身燥热,脸白如纸,虚汗直流……
  老师几次停下讲课,关切地询问她:“有没有问题?”
  她咬着牙说:“老师,您讲课吧,我没问题,我没问题。”
  其实,由于紧张过度,她已经小便失禁了,裤子里湿腻腻的,她忍耐着,忍耐着。
  那一节课,老师讲授的内容她根本没有听进去,也没有记下一个字的笔记。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母亲匆匆地跑过来,把她背到厕所里换裤子去了……
17,蜜蜂的诱惑
  ●妈妈拿着她在厕所里专用的坐便椅,在门外等着,等着下课的铃响……
  ●窗外的诱惑太多了,健全人大都嘻嘻哈哈,心不在焉。只有她认认真真,字斟句酌,如春蚕食桑,全变成了腹中的经纶。
班上开设了五门专业课,分别是《英语语法》、《英语综合技能》、《英美概况》、《基础英语》和《英语听说》,这些课程的用书加起来有十几本,学习量相当大。
  全班三十多名同学,别人都是正规高中毕业,惟有她没有系统学过英语,而且又是插班生。开始的时候,老师讲的内容她根本听不懂,急得直哭。
  最大的难题还是上厕所。
  这时候,她的大小便还是无法完全控制,时时失禁,而且小便特别频繁,常常尿湿裤子。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最好的办法是在上课的前一天就开始控制饮水。但截瘫病人的身体十分脆弱,最怕汤水不足引起内分泌失调,导致神经功能紊乱而上火。所以,医生再三嘱咐,平时要多多饮水,以保护肾脏。可喝多了水,又容易尿频,而上课期间又不能上厕所,只有憋尿了。但麻烦又出来了,医生曾反复告诫,千万不能刻意憋尿,这样极容易引发尿路感染。这两难境地可是难为了母亲,那就只有辛苦她老人家了。所以,每次上课的时候,妈妈都拿着她在厕所里专用的坐便椅,在门外等着,等着下课的铃响……
  虽然母亲千操心万操心,虽然自己紧注意慢注意,上课期间她还是常常尿湿裤子。尿湿就尿湿了,她咬着牙,仍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听课,听课……
  
  她的英语课程很快就赶上来了。
  在课堂上她认真听讲,课后反复阅读,查字典。那一年,她竟然翻坏了两本英语字典,尔后,她自己就变成了一本活字典。班上的同学也都省劲了,上课不用带字典,遇到生疏的单词就直接“查”她。
  她的另一个诀窍就是用英语写日记。她把每天的经历用学过的英语单词和词组写出来,每天记录,这样,不仅帮助记忆了所学的单词,而且也提高了自己的英语表达能力。
为了提高听说能力,她每天收听美国的VOA和英国的BBC电台广播,听不懂,就使劲儿听,录下来反复听。听懂后,再凭记忆口述给自己听。
  最重要的,就是大量地做题,地毯式地做题,把每一课课后的练习题细细致致地一道不落地做一遍。这是她自学中学课程时的秘诀,这个方法最笨拙,也最实用,最锐利,就像春雨润田,寸土不漏……
  由于是成人自学考试,参加者大都有稳定的工作,所以,上课的时候,不少健全人都轻轻松松,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窗外的诱惑太多了。只有她认认真真,字斟句酌,如春蚕食桑,全变成了腹中的经纶……
  ▲虽然只是记录日常琐事,写日记无疑是学习英语的好方法
  
夏天的时候,这所大学里聘请了两位来自美国的女外教。课余时间,她们经常到操场上散步,打羽毛球。
  为了练习口语,郭晖决心去结识她们。
  一天傍晚,吃完饭后,她早早地等候在两位外教居住的楼道门口。
  门开了,两位胖胖的女外教拿着球拍,走出了门。
  “Hello.(你们好。)”郭晖上前打招呼:“Ms! I’m GuoHui. My father is a teacher here who works in the Civil-Engineering Department. I need your help with my oral English since my major is English. I like English and I hope to make friends with you.(我是郭晖,我父亲是这所学校土木系的老师,我喜欢英语,希望能与你们交朋友。)”
  两位外教高兴地围过来,拉住了她的手:“Hi! Nice to meet you. Just tell us what we can do for you. Sure we’re glad to help. Have you ever been educated in university?(嗨,很高兴认识你,我们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我们当然乐意帮助你。你受过大学教育吗?)”
  “No, but I’m learning the university subjects by myself.(没有,但我正在自学大学课程。)”她说,“Since all of you are university teachers, I think I’ll be educated as college students if I can get your help.(你们都是大学教师,如果能得到你们的帮助,我也可以算是受到大学教育了吧。)”
  外教们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位外教一个叫英格,一个叫劳荔,都是退休后来中国大学里担任公共英语课程教学的。她们都非常热情,也非常上进,劳荔52岁时竟然开始攻读教育学博士。
  两位老师都喜欢这个残疾女孩儿,经常邀请她去她们的课堂上旁听,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课外时间,她们常常一起散步,两个外教轮流推着她,用英语海阔天空地聊天,聊莎士比亚、雪莱、济慈、艾略特……
  英格特别喜欢朗诵拜伦的一首诗,那是诗人被迫离开祖国后写下的——《一个人若无权在祖国挥刀》:
When a man hath no freedom to fight for at home,
Let him combat for that of his neighbors;
Let him think of the glories of Greece and of Rome,
And get knocked on his head for his labors.
To do good to mankind is the chivalrous plan,
And is always as nobly requited;
Then battle for freedom wherever you can,
And, if not shot or hanged, you’ll get knighted.
(一个人若无权在祖国挥刀,
就让他为邻国而战;
让他为希腊与罗马的荣耀,
哪怕拼得头破血溅。
为正义而战才算侠肝义胆,
终将领到神圣的报酬;
那时无论何地为自由鏖战,
如九死一生,定会封侯。)
郭晖如醉如痴地听着,她忽地觉得,这与唐人的边塞诗和陆游、辛弃疾的诗境何其相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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