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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着轮椅上北大

李春雷 (现代)
引言(一):寻找上帝的钥匙
  每一个人出生时,上帝都在他(她)的身边藏匿了无数枚钥匙。
  无论俊秀或丑陋、聪明或迟钝、贫穷或富贵、健全或残疾,这些钥匙都是相同的。这无数枚钥匙可以打开无数扇门,每一扇门的后面都有一条长长的路,有通向学业的,有通向才艺的,有通向财富的,有通向贫穷的,也有通向邪恶的……其中只有一把最适合你,因为只有它才能激活你的生命潜能,才能将你引领到人生的理想之巅。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啊。
  有的人穷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这把钥匙,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只是一个迷途的行者;有的人拿错了钥匙,开错了门,走错了路,追悔莫及,抱憾而终;有的人早早地顺利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钥匙,于是,他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或是挺拔成了一座让人仰慕的山岳;有的人曲曲折折,历尽坎坷,直到暮年才终于找到,可惜为时已晚,壮志难酬;大多数的人只是找到了一把相似的钥匙,却不是最理想的那一把,所以,在叹息声中,在失意声中,无奈地走进了黄昏……
  其实,任何人都是上帝的孩子,都蕴藏着无尽的潜力。
  爱因斯坦有一句话极其英明:即使是最有成就的人,对自己大脑的开发利用也不过百分之二三,人的大脑,可以装下几十个大英图书馆的知识储量。
  人对自身潜能的开发就像对太空的开发一样,还仅仅是开始,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天赋高低,并不决定什么。成功的人,往往是找准了适合自己的途径而又不畏艰难、善于坚持的人。古来状元众多,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但哪一位状元有大作为呢?反而是科考成绩一般或落榜的杜甫、苏东坡、吴敬梓、蒲松龄们探得了成功的宝藏。现代科技界,有哪一位是凭借超人的智力而叩开成功大门的呢?反而是那些长久地默默地在自己的道路上苦苦探索的陈景润、邓稼先、袁隆平、王选们成了命运的宠儿。
  找不到命运的钥匙,选不准人生的道路,就像没有按时令耕作的农民一样,总是事倍功半,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而一旦找到钥匙,你的生命将变成一个核反应堆,你将有可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奇迹。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成功者总是少数啊。
  那一枚能够激发你生命核能的钥匙,它就像深山里的灵芝,皇冠上的明珠,被上帝刻意地藏在你身边的某一个隐秘的地方,有时就在你脚下,有时就在你身后,有时就在你手边,有时就挂在你的脖子上,你却没有发现,有时就攥在你的手心里,你却没有使用……
  要寻找,就要有火光,就要有火把,而兴趣就是最好的火把啊。
  当然,寻找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既要有智慧,又要有勇气,还要有耐心,更要能吃苦……
  但,这才是无悔的人生,这才是生命的真义。
  举起兴趣的火把,找下去,找下去……
  上帝的钥匙肯定存在,只要你坚持,总会找到的。
  也许,就在你最疲惫的时候,最绝望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在某一个黑黑的角落里,有一枚诡秘的神器正在悄悄地闪光,在向你眨眼……
不用说,这时候,你一定会果敢地走上前。
引言(二):乌龟与天鹅
女孩子的梦都是绚丽多彩的。
  小时候,她的梦想是要当居里夫人、李清照、夏洛蒂?勃朗特、吴健雄……这些梦想像花花绿绿的小画书一样摆满了小床,像缤缤纷纷的氢气球一样飘挂在卧房的四壁。
  是啊,梦想本来就是少女的专利,更别说她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蕙质兰心,能歌善舞,多愁善感,是这个家里惟一的公主。
  她像白天鹅一样高贵、自信。
  退一百步说,即使她的白天鹅式的梦想全部变成了泡影,那么,她也可以像她的母亲那样,像幼儿园的阿姨那样,像她的女老师那样,做一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普普通通的知识女性啊,就像一只自由、朴实而又知足的小鸟,飞翔在湛蓝、明净的天空里,吟唱着细碎的歌儿,欢乐一生,安详一生……
  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绝大多数的女孩子不就是这样逐渐长大的吗?她们或许没有显赫,没有富贵,但她们都很知足,都很幸福,她们共同组成了占这个世界二分之一的阴柔之花和母性之光。她们就像春天里一朵朵绽放的小花,秋天里一枚枚成熟的浆果,共同酿造了这个世界的芬芳。
  
  但是,命运并没有把这个蕴含着最基本的生命喜悦的浆果抛给她,而是抛去了一把最残忍的利剑——就像一只飞翔的白天鹅,或一只快乐的鸟儿,不幸被一支阴险的猎枪突然击中了胸部——在12岁那年,因为一次意外的小事故和医生们的一再误诊,她竟然变成了一个终生不可救药的高位截瘫患者。她曾经两次接受开胸手术治疗,经受了人间罕有的大痛苦。她除了头颅和双臂外,浑身没有知觉,大小便失禁,只能僵直地仰躺在床上,不能侧身,不能翻身,更不能坐起来……
  她的梦想被全部砸碎了。
  就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突然变成了一只灰头土脸的丑小鸭,不,变成了一只深深陷入泥淖中的哭泣的小乌龟!
  她的童年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她的快乐就这样被无情地葬埋了。她连小学也没有毕业,她没有去过肯德基、麦当劳和迪厅,没有爬过山、游过泳、逛过超市,没有上过初中、高中,更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她真的像一只可怜的小乌龟一样,在生命的泥淖中痛苦地挣扎着……
  痛哭、绝望、自杀,但她最终活了下来。
  这样一位身体有着高度残缺的弱女子,在竞争如此激烈的当今社会,不消说,命运其实早已无情地把她打入了另册,迁出了正常的人生轨道。按照通常的理解,她只能去残疾人的福利厂扎制花圈,去民政局的殡仪馆去刻画骨灰盒,或者去十字街头的灰尘中坐摊修鞋……
  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这只备受命运歧视的可怜的小乌龟,她却没有轻贱自己,没有放弃自己,她仰躺在床上,用双手举起课本,开始了令世人难以想象的自学之旅!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她自学了小学、初中、高中课程,又在轮椅上自学了专科、本科的全部课程,并通过全国统考取得了山东大学外语学院的硕士学位。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2003年3月,她在家人的护送下,进京应考,并一举夺魁,成为北京大学百年历史上第一位残疾人女博士!
  
  这是一个奇迹,一个神话,一个典型的现代版“龟兔赛跑”的故事。
  她就是那一只顽韧的神奇的小乌龟啊。比起她来,我们这些占尽优势的健全人真是一只只懒惰的兔子啊。
  
  《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西谚说:“天助自助者。”
  上帝本来跟她开了一个残酷无情的玩笑,把她打入了命运的另册,可她没有屈服,没有顺从,硬是挣扎着,爬起来,爬到上帝面前,并勇敢地还了一个鬼脸,让上帝也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贝多芬说:“我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
  萨克雷说:“生活好比是一面镜子,你对着它哭,它也对着你哭;你对着它笑,它就对着你笑。”
  哭笑全在自己,成败不由他人!
  
  我是在北大的一座老式宿舍楼里采访到这只神奇的“乌龟”的。
  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清瘦的身材挺直着,脸上如花般灿烂地微笑着,声音一如别的姑娘那样清亮悦耳。
  稍稍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只创造了惊人奇迹的“乌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聪明、漂亮。她理性且坦率地告诉我,走过三十多年的人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实在算不上一个特别出众的女孩子,或者说,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女孩子,天资普通,相貌普通,家境普通。
  是的,普通女孩子原本有着普通女孩子的生活轨迹,和大街上数以亿计的女孩子一样,上小学、上中学、考大学(考上或考不上)、工作或下岗……只是因为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她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但是这一场给她带来天大痛苦的灾难,并没有彻底摧毁她,反而使她感悟了生命的真谛,从而找到了自我,找到了那一枚能激活生命潜能的上帝的钥匙……
  我们的谈话被未名湖听到了,湖水静默着,沉思着。
  窗外就是北京大学的校园,蓊郁的绿树,幽静的甬道,聚散的人流,洋溢着大学校园里特有的宁谧。那是知识的氤氲,那是理想的乐园,那是成功的苗圃……
  上课时间到了,郭晖挥挥手,融入到了熙熙的人流中。
  她的双臂强健有力,轻松地摇动着轮椅,像驾驶着一辆新款的跑车。那是她生命的双桨啊,那是她生命的双翅啊。她留着世上爱美的姑娘们流行的披肩发,穿着一件素白色的时髦漂亮的长裙子,风儿吹过,长发飘飘,裙裾飘飘……
  哦,在这里,这只幸运的小“乌龟”,又变成了一条自由的鱼儿,一只欢快的鸟儿,不,又变成了一只俊美的白天鹅,在理想的天空里自由地飞翔着,飞翔着……
第一章:魔鬼的毒液
  笔者:你对儿时的快乐还有记忆吗?
  郭晖:当然,我是家中惟一的女孩儿,虽然有两个哥哥,但他们都让着我。父母也宠我,经常给我讲居里夫人、爱迪生、吴健雄的故事。爸爸毕业于浙江大学,是茅以升的追随者,他希望我走科学家的道路。可我更喜欢社会科学,喜欢看安徒生的童话,李清照的诗词,勃朗特姐妹的小说。
  笔者:你感觉自己是一个特别聪明、智力超常的孩子吗?
  郭晖:小时候总这样认为,总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理想就像商店里的花衣裳,只要我想要,就能买得来。其实,小孩子的想法是多么简单幼稚啊,谁家的孩子不宝贝呢?谁家的孩子不自信呢?长大后才明白,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智力普通,相貌普通,家境普通。
  笔者:如果没有这一次事故,你能推测一下你的生活之路吗?
  郭晖:也许连大学也考不上,因为在我们那个年代考大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小学那个班里的同学后来大都落榜了,上了技校,现在又下岗了,经商干个体。
  笔者:你相信命运吗?
  郭晖:我真的说不好,我当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有些事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比如从一个健康少女到一个高位截瘫患者,这中间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距离啊,需要经过很多很多错误的路口。可奇怪的是,这么多错误的路口碰巧都让我一个人赶上了。我现在三十多岁了,真的还没听说过像我这样情况的特殊病例……
  ——摘自笔者与郭晖的对话
  
  
1,郭家小女初长成
  
  ●儿时的她似乎无所不能,她喜欢小人书,可以去当文学家;她崇拜陈景润,可以去当数学家;她常常对着大自然幻想,还可以去当科学家……
  ●这蚂蚁、蝌蚪般的字母,叽叽喳喳的鸟语,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儿童的好奇,很快就忘记了。她没有想到,这却是她未来人生和灵魂依托的温馨家园……
  
  她曾有一双弹跳如簧的腿啊。
  在邯郸市邯山区实验小学读书的时候,郭晖喜欢跳舞、长跑,她穿着漂亮的裙子,跑着,跳着,风的翅膀轻轻地擦过耳翼和双腿,飘飘欲仙,像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她还是班里的卫生委员,教室在高高的四楼上,擦玻璃,她的双腿像猴子一样紧紧地缠住窗框,身体探出窗外,摇摇欲坠,和蔼的女班主任吓得脸色煞白,她却在摇着小辫,做着鬼脸,嘻嘻地笑……
  一次体育课上比赛爬杆,她上不快,急得直哭。傍晚的时候,从浙江大学毕业的专门从
  事力学结构设计的父亲在操场上耐心地教她,告诉她如何用力。她那十颗蒜瓣般精灵的脚趾认真聆听,心领神会,合力团抱,脚窝一用劲儿,“蹭”地就上去了,灵巧得像邻居家里豢养的猫咪。
  父亲悠悠地笑了,笑成了西天蜜汁般明红的晚霞。
  她会劈叉,双腿像圆规一样,从0度打开到90度,再到150度,直到180度,整个身体渐渐地由一个“大”字变成了一个“土”字;她也会前滚翻、后滚翻,身体像小刺猬那样蜷曲成球状,在草坪上或毯垫上滚来滚去;她还会跳新疆舞,脖子像木偶一样能机械性地错位摆动,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球也像钟表里的猫眼儿,调皮地左右跳跃。女老师很惊奇,让她上台表演,班上的小朋友高兴得像秋后的石榴,一个个全笑破了肚皮。
  她跳“采蘑菇的小姑娘”、“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两条新藕般白嫩的小腿,像小鹿一样轻灵欢活,又像皮鼓上跳跃着的两柄健美的鼓槌。
  国庆节的时候,学校挑选了四个人,到市里参加舞蹈表演赛,她是其中之一。没有新衣服,别的小朋友的家长都去了商场,只有她的妈妈舍不得,去借了一个叫林洁的小朋友的。她委屈得直抹眼泪,赌气不吃饭,摔筷子,踢餐桌。农专毕业的精于花卉园艺的妈妈不急不躁,洗净双手,打开化妆盒,为她擦脂抹粉,点绛画黛,转眼之间,镜中的她就笑成了一枝春雨初歇的梨花……
  她当过语文课代表,喜欢小人书,喜欢古典诗词。也当过数学课代表,父亲是南方人,
  学工科的,经常给她讲陈景润、居里夫人、爱迪生、吴健雄的故事;她还当过少先队中队长、校广播站的播音员……
  她干什么事都很专心,和小朋友们一起打扫教室时,粗糙的扫帚把手指磨破了,流着血,也不喊疼。
  她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喜爱幻想,常常好奇,鸟儿晚上睡在哪儿呢?它们的家里有电扇吗?有巧克力吗?有小人书吗?
  她在一天天地长大,她的疑惑也越来越多了,时时去想,时时去问,问得爸爸妈妈都答不上来了。
  像大多数懂事的女孩子一样,八岁时,她开始自己洗手绢、洗衣服,帮母亲劈柴、生煤火炉、择青菜。有一次,住在三楼的家里的水管堵塞了,她用小铁桶去远处的楼上提水,跑了一趟又一趟,小手指们都冻成了透明的红萝卜……
  
  我写以上的文字,无意对本书的主人公进行美化。因为在当今的城市里,有哪一个家庭不把自己的孩子当成王子或公主呢?有哪一个孩子不是聪明可爱的呢?每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都是一颗不可预知未来的种子啊,就像苗圃里拥拥挤挤的树苗,每一棵都是完整的,都可以长成一株健壮的参天大树,关键是在未来的生命历程中被植立在什么地方,遭遇到什么样的风雨和刀斧。
  命运往往很是莫名其妙呢,有时候,你更优秀,更努力,可最终成功的偏偏不是你,好像是冥冥中有一双神秘的手在刻意地戏弄着你。
  其实,未来本就是一个不可预测的未知数,你只需凭着自己的兴趣,努力地往前行走就可以了,至于成功还是失败,那是以后的事。成功了,你品味到了胜果的酸甜,失败了,你体验到了过程的苦辣。酸甜苦辣本来就是这世界上悲喜不均、多彩纷呈的芸芸众生啊。
  从这个意义上讲,郭晖虽然心比天高,但她和绝大多数家庭里快快乐乐、普普通通的聪明的孩子一样,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憧憬和追求,他们的将来或许很成功,或许很平淡,或许很安顺,或许很坎坷……
  但不管怎样,这时的郭晖还无所不能。她参加过市里的舞蹈比赛,可以去当舞蹈家;她喜欢小人书和古典诗词,可以去当文学家;她爱好数学,崇拜陈景润,可以去当数学家;她常常对着大自然幻想,还可以去当科学家……
  生命给她展开的是一个无限的世界,她可以任意地去选择,任意地走下去,走下去……
  ▲小郭晖的画同她的梦想一样绚烂(图片配文)
  
  读小学三年级时,国家开始推行英语教学,在一些小学里做试验。她所在的街道小学也象征性地组织了一个课外英语学习班。她兴趣很高,就报名了。她的确是一个天生喜爱学习的姑娘啊。
  上了几次课,教会了26个字母。不就是26个字母嘛,与汉语拼音相仿,只是读音稍有差别。字母和字母连起来不就是英语单词嘛,比我们汉字可是差远了。外国人就是这样说话的?叽里咕噜,像鸟语一样,能相互听得懂吗?难道在这蚂蚁、蝌蚪般的字母里,也蕴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海?瓦特、爱迪生是如何进行发明的呢?华盛顿、林肯是如何发号施令的呢?还有,斯威夫特的儿童文学《小人国和大人国》实在太有趣了,马克?吐温的童话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真是太好笑了,这些都是用英文写成的吗?
  她想不透,这世界上好多好多的事儿真是让人想不透呢。
  一天早上,她起床后,突然对父亲说了一句:“Good morning, Dad﹒(早上好,爸爸。)”第一次听女儿用英语说话,父亲好兴奋啊,猛地把她抱起来,一下子就抛上了天。只可惜当女儿落下来的时候,高兴得有些发狂的父亲没有接住,女儿被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她趴在地上,疼痛地挣扎着,迟迟站不起来,像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这是她最早接触英语,但只有几个月时间。
  这蚂蚁、蝌蚪般的字母,叽叽喳喳的鸟语,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儿童的好奇,很快就淡忘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扇静寂的小门后面,却是一个浩淼的海洋,一个繁华的世界,却是她未来人生和灵魂依托的温馨家园……
  
2,黑色的种子
  
  ●暖洋洋的大操场像一张圆圆的香喷喷的烙饼,他们这些饥饿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嚷着,蹦蹦跳跳地玩闹着……
  ●女伴儿拉住她的手,两个人一同助跑,一同起跳,向“大海”跳去。
  ●她万万没想到,灾难的种子就在这时着床了,发芽了。
  
  黑色的种子播撒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郭晖记得太清楚了。那一天上午,亮丽的太阳,轻柔的暖风,天地祥静。班里上体育课,她和几个小女孩儿一起在学校操场的沙坑边练习跳远。
  暖洋洋的大操场像一张圆圆的香喷喷的烙饼,弥散着醇醇的诱感,而他们都是饥饿的小麻雀啊。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叫嚷着,蹦蹦跳跳地玩闹着。学生们,尤其是小学生们,谁不喜欢上体育课呢,能在户外尽情地玩耍,能做各种各样的鬼脸,能无拘无束地尖叫大笑。
  可今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跳远成绩总是不达标,体育老师已经纠正过好几次了,男孩子们也在交头接耳地嘲笑她,她的脸上红红的,热热的。
  她原本是一个体育积极分子啊,什么运动项目都喜欢。每年冬天的越野跑、环城跑,她都报名,穿着单薄的裤子,在冰天雪地里奔跑,像路旁负重拉车的牛马驴骡一样,喘出一团团的白气,弥散成了漫天的大雾。那一次全区189个小学生环城赛跑,她得了第32名。还有短跑、爬杆,都是她的强项啊,可怎么跳远就总也过不了关呢?
  “来,我来帮帮你。”一个姓谢的女同学走过来,笑盈盈地对她说。平时,她们总在一起玩耍,也在一起做作业,女孩子们心底里特有的小秘密,也私下里相互诉说呢。
  女伴儿拉住她的手,两个人一同助跑,一同起跳。
  沙坑里是黄澄澄的沙粒,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点,像大海身上亮闪闪的鳞片。她忽然想到了大海,因为她刚刚读过一篇有趣的童话故事——《渔夫和巫婆》。
  她和女伴向“大海”跳去。
  海面是柔软的水,海岸是坚硬的石;坑里是绵细的沙,坑岸是干实的土。当她们两个人飞过去的时候,由于没掌握好方向,郭晖的右脚陷进了沙坑里,左脚则落在了坑岸上,左膝盖顺势磕在地上,她感到钻心般地疼了一下。
  她皱了一下眉,又松开了。疼痛像一阵黏湿的海风,纠缠了一会儿,就散去了。
  下课了,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地飞散了,揣着各自饥肠辘辘的肚囊,直奔各自的家门,去觅食各自的烙饼去了。
  她万万没想到,灾难的种子就在这时着床了,发芽了。
  这一刻,是1981年5月9日上午11时30分左右。
  这时候,她刚刚11岁零3个月,正在河北省邯郸市邯山区实验小学读五年级的第二学期。
3,南方客人
●从火红红的梦幻到黑黝黝的现实,时光的身影在南方和北方之间来回地摇摆,他和她的青春就在这样忧忧郁郁的摇摇摆摆中永远地流逝了……
  ●圆圆的餐桌前,一家人刚刚准备要庆贺一下这份迟来的幸福,却万万没有想到,门外的魔鬼已经抬起毛茸茸的腥爪,敲门了……
如果说南方是一株四季常绿的大榕树的话,那么一条条大江大河就是它粗壮的躯干。那一条条横七竖八的支流呢?就是它茂密的枝杈了。那些密如蛛网的无名的河汊港湾呢?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大榕树身上千千万万根毛茸茸的胡须了。而那些生活在水边的人群呢?就是它枯枯荣荣的叶片了。它们共同组成了南方深密的历史,又鲜活地站在南方的晚风中,不知疲惫地摇曳着,细语着,酿造着南方特有的风情和灵秀……
  古老的湘江有一条细细的支流,叫便江,她自自由由地流过湘南的土地。江水浸润的地面,有一个永兴县,永兴县有一个黄泥乡,黄泥乡有一个郭家村。小村像一枚小小的青果,悄无声息地蒂结在南方这棵蓊蓊郁郁的大树上。
  这里是丘陵地区,水网密布,晴晴雨雨,水田漠漠中站立着南方土地的公民——水稻和油茶。密匝匝的水稻下是灰白白的河虾和黑黝黝的田螺。螃蟹们蹿来蹿去,手舞足蹈,像抽奖现场猛然中奖的彩民;而泥鳅们则滑来滑去,贼意狡黠,像股市上见机行事的老手。南方的夜里也是蛮有故事的呢,看,几个小毛头,光着白亮亮的屁股,挑着晕红红的灯笼,正轻手轻脚地在稻田里抓黄鳝、螃蟹、青蛙……
  小村附近有一个观音崖,是善男信女们烧香许愿的好去处,据说很灵验的。崖下有一潭丰盈盈的水,清澈见底,空净若无。成群的鱼儿,像鸟儿一样在水里忽快忽慢地飞翔着。慢慢地,鱼儿们玩得累了,出汗了,就在五彩缤纷的卵石小床上睡着了。潭水静下来了,像一只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蓝蓝的天空中羊群一般的云团悠悠地聚聚散散……
  郭荣茂和许孔镕两家相距三两华里,他们先后在同一个学校里上学,他们都喜好二胡、笛子。明明的水田边,青青的毛竹下,小河潺潺流淌,那是岁月的琴弦,弹奏着他们蒙蒙胧胧的童年。
  白胖胖的大米,水灵灵的小河,青葱葱的四季,他们悄悄地长大了。
  郭荣茂考入了浙江大学土木工程系,他崇拜茅以升,他想设计自己的钱塘江大桥,建造中国的摩天大楼。而许孔镕也考入了郴州农专,她的专业是花木园艺和果树栽培。
  命运对他们不薄,他们常常在梦里偷偷地发笑。
  ……
  1956年,郭荣茂大学毕业了,命运之剑开始显示出它的锋利和无情,不由分说地把他们分割南北。他先被分配到兰州,后到唐山,而女朋友许孔镕却被分配到了郴州地区耒阳县农科所,相距数千里。
  时代的暴风雨接踵而至,反右,大炼钢铁,三年饥饿……
  但距离和暴风雨没有阻断他们的爱情。
  1961年,他们饿着肚子结婚了。
  思念是一根拉扯不断的橡皮筋,距离越远,拉力越大。丈夫恨不得那长长的铁轨就是一根伸缩自如、强劲有力的橡皮筋呢,隔着千山万水,一下子就能把他从北方牵拉到南方。
  丈夫要求调动工作,回南方,可事情总是不顺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从唐山调到了邯郸。领导同情地说,我们的权限只有如此了,因为这里是河北省的最南端。
  他只有在这里守望故乡了。
  轰轰烈烈的“文革”过来了,环球同凉热,南北共风雨,他们又成了风雨中两片瑟瑟的秋叶。他们都被送到了各自的“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改造思想,改造灵魂。妻子是学农的,分配的劳动项目却是盖房子,搞建筑。丈夫是学建筑设计的,偏要他干农活,清猪圈,种玉米,栽红薯。妻子的脸庞和臂膀被南方毒辣辣的太阳烤成了深重的虾红色,丈夫的理想也像北方干旱的土地一样慢慢地龟裂了……
  
  直到“文革”快要结束的时候,妻子才从南方调到北方的邯郸。
  而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全家人终于可以团聚在一起了。
  没有房子,他们挑着老家常用的毛竹扁担和筐子,装着儿女和家什,来回地租房、搬家。路旁的北方人悄悄地指着他们的背影,新奇地说:“看,这些南蛮子们。”
  南蛮子们在顽强地适应着北方的干燥、风沙和寒冷,还有北方的小麦、地瓜和玉米。黄鳝、田螺、螃蟹等等,都在他们的生活中渐渐地远去了,远去了……
  郭荣茂的专业是建筑结构设计,他所在的城市是中国北方有名的大煤田,可长期以来,井下和井上装煤效率低,列车们空着肚子吃不饱,趴在铁轨上饿得嗷嗷直叫。他想,能不能借鉴国外资料,设计一种快速装车设备呢?国内许多专家试验了很多年,一直进展不大。后来,他终于成功了,这种名叫“滑坡煤仓”的装运机械,彻底解决了装车难的问题。高高的铁架,日夜不停在传输着黑油油的煤块,他在用智慧驱使着钢铁,为北方,不,为国家服务……
  他一下子成了单位里的名人。他设计的楼房,结构最合理,分房时,大家争相入住。“文革”后开始评职称时,他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被组织直接提拔的建筑设计工程师。他用细致、认真的工作,又开始重新建构着自己的理想和信仰……
  ▲小郭晖的全家福(图片配文)
  
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儿女们也一天天地大起来了。
  像所有的家庭一样,他们盼望着孩子们长起来,长起来,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将来能考上大学,能有一份好工作。至于自己,快五十岁的人了,就这样知天命吧。
  每一座城市里,每一个家庭里,都是这样的啊。不要惊奇于生活的无聊和普通,生活本来就是一条浩瀚的河流,而我们都是河流中的小鱼小虾,我们根本左右不了河流的方向,甚至也不能左右自己的方向。
  他们一家人欣喜地关上门,掌上灯,围坐在圆圆的晚餐桌前,刚刚准备要庆贺一下这份迟来的团圆和幸福,却万万没有想到,门外的魔鬼已经抬起毛茸茸的腥爪,敲门了……
4,深渊
●后来的日子里,母亲是多么后悔啊。如果不去医院,用不了几天,孩子的腿伤可能就会自愈的。可这一去,便把惟一的女儿引向了一条黑色的不归路……
  ●让人万分惊诧的是,她一个小女孩儿,竟像成年男人一样,嘴边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
  “晖晖,你怎么样啦?”许孔镕惊奇地问。
  马上就要过儿童节了,天渐渐地热起来了,女儿该穿裙子了吧。晚上睡觉时,她帮女儿换秋裤,偶然发现女儿的左膝盖上有一处红肿,樱桃一般大小。
  “没事儿,体育课上碰的。”郭晖睡眼惺忪地说。
  “疼不疼?”母亲急切地问,小心地抚摸着。
  这时,女儿已经甜甜地睡着了。
  许孔镕是一位对生活很细心、很珍惜的女人。十几年的两地分居,好不容易才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有了一个温暖的小巢。她把家庭看得很重,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要精雕细琢,尽心享受,就像嚼甘蔗,她要争取把蔗秆里的每一滴甜液全都嚼出来。况且,自己家庭是那样的和美幸福,女儿又是那样地乖巧可爱。
  她心疼得直唏嘘,她实在不忍心女儿有半点儿伤痛。
  城市里的妈妈们大都是这样宠爱孩子呢。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她便拉着女儿向医院走去。
  医院的楼道里弥漫着浓浓的苏打水味儿,多年未进过医院的郭晖不习惯地皱了皱眉,用小手紧紧地捂住了鼻子。
  这时的她,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味道将弥漫进她的生命里,将伴随她一生。
  后来的日子里,母亲是多么后悔啊。如果不去医院,用不了几天,孩子的腿伤可能就会自愈的。可这一去,便把惟一的女儿引向了一条黑色的不归路……
  
  第一家医院说是滑膜炎,软组织损伤,建议采取局部封闭针疗。可五六针过后,红肿依然,未见消退。
  第二家是中医院,建议用中药。晚上,妈妈用砂锅熬制各种各样的干草枯枝,滤出黑乎乎的汁液,稠稠的,像红糖水。如果是红糖水就好了,可惜,苦涩得无法下咽,五脏六腑联合起来,高声抗议,集体罢工。
第三家是本市的权威医院。一位戴眼镜的白发苍苍的老权威笑容可掬,态度和蔼。
老权威微笑着,看了看,肯定地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建议肌肉注射激素。
以前,她最害怕打针了,可这位老爷爷的微笑像一股股神奇的暖流,把她心中恐惧的冰块全部融化了。
后来的日子里,郭晖一直在回想,正是这位微笑的老爷爷,在微笑中误诊了她的病情,把她推进了深渊。这种微笑究竟是一种善意的淡漠呢,还是一种淡漠的善意?抑或只是一种戴着微笑面具的职业习惯?
  反正,微笑过后,噩梦来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连打了17针。从前,她是最怕打针的,可现在,打针成了她每天的功课。沉甸甸的注射器,与书包里沉甸甸的钢笔差不多,只不过,钢笔的笔尖是写在纸页上,而注射器的针尖则是扎在她的肌肉里。
  渐渐地,打针的疼痛已经习惯了,麻木了。
  但是,让她和家人万分惊诧的是,一个月过后,不仅膝盖上的红肿未见消退,而且整个身体也全都虚胖起来了。面色米黄,毛孔粗大、汗毛加重,像成年男人一样,嘴边竟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
  郭晖战战兢兢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吓得瘫坐在地上。
  这时,父亲的一位在某医院胸外科当医生的朋友来家里做客,见到这种情况,深感异常,就为她进行了检查,怀疑可能是骨结核。这位医生与那位权威大夫虽不同科,却也相识,就委婉地写了一封信,建议慎重用药,防止异常。
  第二天,父母拿着这封信,再次来到这位权威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上前询问。老权威微笑着看了看来自同行的建议,仍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容置疑地认定这是正常反应:“这就是风湿,现在左脚这样,如果不治,以后右脚也会这样的。”
  说着,又开了20针强的松——激素。
  父母吓得长大了嘴,他们实在承受不起这种微笑了。
  不寒而栗,夺门而逃。
5,粉红色魔鬼
●一种黑色的毒菌正日夜不停地在她的体内孳长着。
  ●刀子、剪子、止血钳、无影灯、白大褂……手术过后,留在她身上的疤痕像一条粗壮的蜈蚣。
  ●可怜的姑娘,她还不知道,她将永远失去可爱的校园和欢乐的童年了。
  可怜的小女孩儿,她不知道,一种黑色的毒菌正日夜不停地在她的身体内孳长着。而她还在做着彩色的梦,她还要上学去,她还要跳远,达标,当三好学生,当少先队大队长,在区里、市里的比赛中拿名次……
  一切都不可能了,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
  从市里权威医院出来后,父母带着她转入了峰峰矿区的一家医院,这家医院的骨科在当地很有名气。
  医生决定手术,从膝关节中取出滑膜切片,进行病理化验。
  这是她平生接受的第一次手术。
  
  这本来是一个极普通的小手术,只需在左膝上切开一个小口,从膝关节软组织中取出一小块滑膜切片即可。原本安排主治大夫主刀,可正巧医院来了几个实习生,就临时改变了。做手术的实习生男孩是第一次上手术台,十分紧张,刀口开得特别长,特别大,本来只需2厘米,缝3针即可,鞋钉般长短,而他竟开了一个12厘米长的刀口,缝了20针,缝合后像一条粗壮的蜈蚣。
  刀子、剪子、止血钳、无影灯、白大褂、血淋淋的刀口……小郭晖吓得瑟瑟颤抖。
  可怜的孩子,命运的车轮刚刚启动,就屡屡出轨,这难道是磨难的预演吗?
  手术中,从膝关节处取出了两块黄豆皮般大小的滑膜。
  为了进一步确诊,医生决定将滑膜切片分两处化验,一块送到邯郸市卫校病理化验室,一块在峰峰总医院本部。
  
  很快,结果出来了,竟是滑膜结核。
  结核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之前一直被称为痨病,无法医治,是人类生命的第一杀手。学医出身的鲁迅在小说中刻画的病人形象多是结核病患者,不幸的是,他本人最终也是因身患结核不治而亡,可见此病为害之烈。但五十年代之后,随着医学的发展,特别是西药的一些特效药问世,人类最终攻克了这个顽症。如果发现及时,施药得当,绝大多数病人都可以治愈。但它毕竟仍是人类极其凶险的杀手啊,很多时候,如果发现不及时,药路不对症,仍可能会造成恶果。
  不幸,郭晖就是一个治疗失败的最典型的例子。
  郭晖的骨结核病是如何传染上的呢?
  结核菌是一种杆菌,显微镜下呈粉红色,豆芽状,平时飘浮在空气里,无处不在。正常人通过呼吸系统,都有机会受到感染,但由于我们自身具有的免疫力和抵抗力,致使病菌很难在体内形成病灶。如果一旦感染,最先形成肺结核,然后通过血液向体内其他部位传染,体内创伤部位是最容易形成病灶的弱区。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医学界的权威看法。
  八十年代之后,业内又发现并肯定了结核病传染的另一条途径,那就是结核菌也可以通过身体的创伤部位,直接渗透到局部皮下软组织,并形成病灶。
  根据以上的两种病理分析,无论是哪一条传染途径,郭晖都不具备。
  一是郭晖从来没有感染过肺结核,事后拍片时,肺部也从来没有发现结核钙化点等异常现象;二是郭晖的膝关节当时并没有形成任何外伤,皮肤也没有丝毫破裂。
  而且,她也没有任何家族传染病史。
  那么,她是从何处感染的结核杆菌呢?
  是不是在注射过程中传染的呢?
  因为当时国内医院里还没有提倡推行一次性注射器,各类病人注射器共用,而她曾经连续注射了几十针激素。会不会是在某一次注射中消毒不严,种下后患的呢?
  时间太长,谁也不好说了。
  但不管怎样,现在的郭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结核病人了。
  爸爸妈妈坐在病房门外的水泥台阶上,面对苍天,呜呜痛哭。老天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我们的女儿才刚刚11岁,她还是一个天真、幼稚、无辜的孩子啊,她怎么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呢。
  
  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郭晖的患病过程。
膝盖红肿后,如果不去医院治疗,伤情可能会自愈的。即使从最坏处着想,当初去医院就医之前已染上结核,那么,膝盖红肿长期不退,医生据此也应该诊断出与结核有关系。如果这样,及时治疗,一切会很简单的。但可惜的是,几家医院的权威医生们都忽视了结核病,而是误诊为滑膜炎、风湿病进行治疗,致使病情一误再误。
  最不应该的是,由于误诊误治,长期注射激素,致使郭晖身体的免疫力大大降低,体质骤弱,门洞大开,结核菌像野火一样,呈燎原之势,乘虚而入,扩散全身。
医者父母心。白衣天使们啊,你们要善待病人、善待生命啊。稍有不慎,一个少女如花般美丽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
那么,即便现在的郭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结核病患者,并已打了激素,局势也不至于败坏到高位瘫痪的地步啊。
但是,厄运竟然继续向着最黑暗处走去了。
诊断结果出来之后,峰峰骨科医院的意见是马上做融合手术,即把膝关节打开,刮除结核菌,然后再将膝关节固定。这样,虽能阻止病情的继续发展,但左腿关节将无法打弯,无法下蹲,由此,她将成为一个终生的肢残人。
  这时,父亲查看了有关资料,天津的八位骨科权威教授撰文断言:膝关节的骨结核病不宜手术,可以通过药物控制,作保守治疗以待康复。
  父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好好的女儿成为残疾人的啊。
  而当地医院却仍然坚持原来的治疗方案。
  必须马上寻找新的治疗途径!
北京有国内最权威的骨结核治疗医院,但门槛太高,根本挂不上号。
火速转而向南,他们的老家在湖南长沙附近。
通过熟人介绍,终于联系到了当地一家专业医院。
  
  此时,郭晖已完全离开了学校,只能在床上看书了,但她的心每时每刻都还在课桌上啊。
  可怜的姑娘,她还不知道,梦中的学校正在渐行渐远……
她将永远失去可爱的校园。
她将永远失去欢乐的童年。
她将永远失去康复的希望。
只是,她还意识不到。
她怎么能意识到呢?她还是一个刚刚11岁的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啊。
  悲剧还没有结束,悲剧仅仅才是开始!
第二章:谁偷走了我的身体
  1984年5月20日,星期日,晴
  林洁(郭晖儿时的朋友)说命运对她太残酷,可她哪里知道命运是怎么捉弄我的。
  我现在明白了,坐等幸福降临,不如自己去争取幸福。我现在不能动,命运像脱缰的野马,使我摔了下来,但是我会驯服这命运之马。命运是自己掌握的,我羡慕每一个会走的人,甚至飞翔的小鸟。
我为什么不会走,我要走,我要走!
  1986年2月18日,星期三,晴
  现在,我虽然已经没有五年前那么幸福,但我还是幸福的。因为我现在还能同疾病作斗争,还拥有拼搏的权力。若将来,动一点都不行的时候,我死了,也就再没有拼搏的权力了,那比现在更不幸。就像《冲浪》里写的:“最幸福的时光是在海上,我拥有冲击,冲击的权力。每朵浪花涌向我,涌向我,满怀大海的深情和爱心……”
  1986年4月29日,星期三,晴
  坎坷也是生活,它像色彩的黑,为了让人们像鉴别白一样去甄别生活的美好幸福。有些人生在福中不知福,那是没有经历坎坷的缘故。人总是无止境地追求,而有时,奢望过大,便要失败。
——摘自郭晖日记
6,故乡的梦
  ●故乡的花儿们向她嘻嘻地笑着,劝慰她说,小姑娘,没问题的,你会好起来的。
  ●阴险的黑色毒菌在她的骨髓里暗燃着、繁衍着,筑起了一个个蜂窝般的病灶。
  ●机会就像断线的风筝,生生地从她手中飞远了……
  南方,她终于又回到了南方。
  她的根就在窗外漠漠的水田里,淡淡的远山上,氤氲的雾岚中。她渴望故乡的风,故乡的云,故乡医生的妙手,能医好自己的病,还她一双飞翔的翅膀,一个少女的彩梦……
  1982年3月,春风涂绿的时候,郭晖住进了位于长沙市附近的一家治疗骨结核病的专科医院。
  一位当地的朋友给父亲来信推荐说,他一个朋友的孩子,也是左膝关节结核,就是在这里治好的,现在不仅能打球,也能游泳,还上了大学。
  蓝蓝的天空,青青的希望。
她住在这家医院的三楼上,楼前楼后长满了南方特有的苦楝树和香樟树,开满了绚丽多姿的芙蓉花和月季花。成群结队的花儿们像小伙伴似的纷纷围拢着她,为她唱歌,为她跳舞,笑着劝慰说,小姑娘,没问题的,没问题的,你会好起来的。
这时的郭晖还能步行,她每天跛着腿,上上下下,自己去买饭,自己去散步。
  医生们也乐观地告诉她,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像以前那样跳起来的。
  天真的小姑娘会心地笑了,心底里的天鹅湖又开幕了。
  她又想起了学校,和蔼的女教师和可爱的小伙伴们,想起了那一次环城越野跑,还有市里举行的舞蹈表演赛。班里的窗玻璃擦干净了吗?接替自己做卫生委员的是那一位邋遢的小男生,早晨上学时她常常忘记洗脸呢。如果再测试,我的跳远成绩肯定能过关,其实很简单的,助跑要快,起跳后,高度要适中,身体要前倾,双腿要收拢。这些都是父亲后来说给自己的要领……
  
  郭晖曾注射过几个月的激素,结核菌早已在体内扩散,可自信的医生们确定的治疗方案仍是保守疗法,只用药物杀菌,口服雷米峰,膝关节局部注射链霉素,连X光片也没有拍。那时候,整个国家的医疗水平还是偏低啊,拍片子是特权,要凭借私人关系的。
  就这样,阴险的黑色毒菌在她的骨髓里悄悄地暗燃着、繁衍着,筑起了一个个蜂窝般的病灶。只是可怜的她,她的家人,还有权威的医生们,都没有觉察到。
  两个月后,腰部隐隐作痛,无法久坐。
  同屋一位有经验的病人担心地说:“胸部是不是有了问题?”
  有的人胯骨疼痛,是因为腰椎出了问题;腰部疼痛,是因为胸椎出了问题。骨结核病的特点就是上面病灶稍有压迫,下面神经就有反应。
  第二天,郭晖试探着问主治医生:“我腰疼,是不是胸椎有结核?”
  医生笑笑说:“你这个小机灵,还知道胸椎?”
  接着,医生开始启用拔火罐、贴膏药等传统治疗方法。
  父母再次要求拍片,将腰部和胸部一并检查。可由于种种原因,院方仍是没有安排,仍是推说片子紧张,等等看吧。
  医生蛮有把握地说,没事,你是北方人,不习惯南方的潮湿,挺一挺就好了。
  “能不能安排大剂量服用利福平?”父亲又向大夫建议。自从女儿生病以后,这位工程师一直在搜集这方面的信息。有专家提出,治疗骨结核,应该打破陈规,大剂量服用利福平,可以最大限度地杀死结核菌。
  当时,中国对外开放的国门刚刚打开,治疗骨结核的特效药——利福平从欧美国家传入国内医药体系还不到两年时间,其功效还没有完全被认可。由于担心可能产生副作用,国内骨结核治疗界一些传统和保守的专家一直在倡导慎重服用。这位主治医生煞有介事地说:“利福平绝对不能多用,这是一线药,是最后一道关坎,如果这种药再不起作用,你女儿就无药可救了!”
  这样一说,父母都害怕得闭上了嘴。
  其实,这位自信的医生真是大错特错了,如果当时让郭晖大剂量服用利福平,是极有可能控制病情的。后来的多个病例都证明了这一点。
  可惜,这个机会又丧失了。
  可怜的姑娘,她不知道,她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深渊。
  机会就像断线的风筝,生生地从她手中飞远了……
7,“妈妈,我的腿呢?”
  ●她用手狠命地拧着自己的腹部和双腿,竟一丝痛感也没有。想翻一下身,除了头颅和双臂之外,浑身都不听指挥了。霎时间,她明白,自己已经彻底瘫痪了!
  ●父亲呜呜地哭着,拼命地向南方赶去,泪水淅淅沥沥,似江南的梅雨,流过黄河,流过长江,又流到湘江,把沿途的江河湖塘全都涨满了……
  1982年10月的一天,郭晖突然发起了高烧,在40度左右。
  连续高烧十多天,并伴随着背部阵阵剧痛,如百虫噬咬,如乱针刺扎。她在床上坐卧不安,来回打滚,咬牙切齿,汗流浃背。
  赶紧注射止痛针,口服止痛药。
  几天后,高烧稍稍减退,意识也明显地清晰了。
  医生成功地笑了,母亲的心也放了下来。
  可他们不知道,这竟然是灾难的先兆。
  当天夜里,她突然感到右腿无力,沉重如铁,接着左腿也开始麻木,胸部以下似乎被一座大山压住了,丝毫动弹不得。她惶恐地问陪床的母亲:“妈,我的身子呢?我的腿呢?”
  妈妈摸着她的双腿,惊异地说:“不是在这里吗?”
  “没有啊,我感觉不到呀!”郭晖用手狠命地拧着自己的腹部和双腿,竟然一丝痛感也没有。想翻一翻身,除了头颅和双臂之外,浑身都不听指挥了。而且,大小便也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霎时间,她明白:自己已经彻底瘫痪了!
  天塌了,地陷了,母女两人抱在一起,恸哭着……她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绺绺地扯下来……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主治医生回家了,没有电话,根本联系不上,护士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南方的夜空里,流浪着母女两人无助的歇斯底里的号啕。
  一夜之间,母亲满头白发,满脸褶皱,变成了一个呆若木鸡的祥林嫂。
  焦急的电报飞快地跑到北国的父亲面前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了。
  这个可怜的工程师,他明白女儿一旦瘫痪之后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的原单位有一个同事瘫痪了,需要三四个人伺候。命运对自己是如此的不公啊,他呜呜地哭着,拼命地向湖南赶去,泪水淅淅沥沥,似江南的梅雨,流过黄河,流过长江,又流到湘江,把沿途的江河湖塘全都涨满了。
  还有,钱呢?他的月工资78元,妻子才38元(两年后分别涨到94元和49元),三个儿女,长年两地分居,到处租房,本没有多少积蓄。女儿四处治疗一年多时间,存款早就花完了,已借贷3000元。现在又要做手术,临行前不得不又四处求借了5000元。这位老实的羞于向别人张口的知识分子也不得不拉下面子,变成四处告贷的杨白劳了。
  杨白劳赶到长沙时,医院拍片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医生们这才惊奇地发现,庞大的骨结核病灶导致胸椎第七、八、九节严重畸形,其中部分椎体已经损坏殆尽。椎体后侧有一个馒头大的阴影,是脓肿的积液,挤压着主神经,导致胸部以下全部瘫痪。
  病情恶化到这个份儿上,这家医院竟然毫无察觉,现在更是无计可施了,不得不劝他们另寻高明,去北京做手术。
  去北京,女儿发着高烧,要躺在担架上,如何上火车?而且从长沙到北京,要数十个小时,来回折腾,女儿如何能挺得过去?
  一向温和恭良的父亲此时变成了一只暴怒的狮子,冲着医院咆哮:“我好端端的女儿,被你们治成这个样子,你们赔我女儿!”
  医生们相视无言,继而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悲愤已极的父亲声泪俱下,急得两眼冒火,头发生烟,双手拍墙,双脚蹦跳,蹦跳得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去,猛拍一下桌子,吓得坐在桌面上的药瓶、药丸们又全都蹦跳了起来。
留在该院,无异于等死,可长途跋涉去北京,又等于送死。
夫妻两人呼天喊地,天地不应。万能的上帝啊,救苦救难的观音啊,伟大光荣正确的毛主席老人家啊,谁能显显灵,帮一帮我们可怜的一家人啊。
万般无奈、走投无路,只得匆匆地把她抬进了就近的湖南省人民医院。
  
  回头看来,这家医院的治疗方案真是大错特错了。
  正确的治疗方案是,一边配用合适的西药并加大剂量,进行抗结核治疗,一边进行密切观察,特别是应该大剂量服用抗结核特效药——利福平。如果有效果,则继续保守治疗,如果药效不理想,出现恶化症状,则马上进行手术,清除病灶部位,如果这样,断不至于沦丧到目前山穷水尽的境地。
  更可惜的是,在长达8个月的住院时间里,郭晖的骨结核病灶从膝关节发展到腰椎,再从腰椎发展到胸椎,直至全面暴发并造成高位瘫痪,病情的每一步恶化都伴随着明显的症状特征,而这家医院却熟视无睹,心不在焉,竟然连一张普通的X光片也没有拍。如果早拍片,早发现,早施治,高位截瘫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如此怠慢、疏忽、儿戏生命,真是枉对白衣的圣洁和红十字的忠诚啊!
  最可气的是,一个多月后,当郭晖父亲回到这家医院索取病历时,发现那份厚厚的证据早已经不翼而飞了。
  那个时候,社会上医疗事故官司还很少,相关法律也不够健全,他们远离家门,又没有经验,只得仰天长叹,无可奈何。
  老实忠厚的一家人就这样咽下了第一口腥咸的血痰。
8,庖丁解羊
  ●冰凉的手术刀下,胸部像拉链一样被划开了,她似乎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肌肉和骨骼分裂的声响,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液在汩汩涌出。
  ●刀口部位渐渐地愈合了,腋下留下了一条粗长的蜈蚣。蜈蚣栩栩如生,可麻痹的神经却永远地死去了……
  人体胸椎骨骼分十二节,胸椎上面是七节颈椎,下面是五节腰椎。这二十四节椎体呈糖葫芦状上下串联支撑,构成了人体的脊梁。那是人的尊严,更是人的命脉!
  结核杆菌是一种极其顽韧、恶毒的微生物,千百年来,它曾是人类最凶残的杀手。除了前文提到的鲁迅,就连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让主人公林黛玉染患的也是此病,可见这厮在过去年代里贻害泛滥之广。据病理专家介绍,结核杆菌在人体内适宜的环境下,疯狂地呈几何状分裂繁殖,它们像蚂蚁一样筑建巢穴,噬咬着骨体,形成病灶,导致骨体损坏。
  X光片显示,郭晖的第七、八、九节胸椎被结核菌严重侵蚀,尤其是第八节,几乎全部坏掉。椎体损坏后,支撑力减弱,加之躯干压力和地球引力作用,致使韧带拉紧,骨体歪斜,挤压脊椎神经,导致神经麻痹不醒,信号传输失灵……
溃烂殆尽的胸椎,馒头大的脓肿积液,野火般蔓延的结核杆菌,不仅阻断了主神经,更直接威胁着心脏,威胁着生命!
  必须立即清除病灶!
  
  那是一次开胸手术啊。
  12岁的小姑娘,独自被推进了静寂肃穆的手术室,白白的天花板,灯光如雪,墙壁上悬挂着光灿灿的剪子、钳子和刀子……头戴蓝帽、面捂口罩、身披白衣的医生护士们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她吓得瑟瑟发抖。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头无助的羔羊,而白色的大夫们就是一个个冷静的庖丁。
  刀口是从腋下切开的。冰凉的手术刀下,自己的身体像拉链一样被划开了,她似乎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肌肉和骨骼分裂的声响,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液在汩汩涌出。她的梦呢?她的翅膀呢?她的羽毛呢?现在,不仅羽毛被拔掉了,就连翅膀也被连根割除了。
  手术只是清除了结核病灶,去掉了两根肋骨。
  正常情况下,清除椎体上损坏的骨体后,应该施行支骨术。从病人的髂骨上取一块鲜骨,雕刻成椎体,植入损坏部位,促使两者相互兼容。但这次手术并没有支骨,医生们的解释是,她年岁还小,正在生长期,骨体还可以自然愈合。
  最遗憾的是,虽然清除了病灶,解除了脓包对神经的压迫,但由于压迫时间太长,脊椎神经已经麻痹不醒了。这意味着,如果神经久不苏醒,她将永远瘫痪不治。
  手术两个小时后,郭晖醒来了。
  疼痛像涨潮的海水,汹涌而来,而她的身体则变成了一块死死的礁石。她似乎是刚从一个遥远的世界飘飘而来,眼前是迷迷茫茫的烟雾,像传说中的大海。再细看,细看,周围是一群陌生的白大褂,和像小树一样挂满瓶子、管子的输液架。终于看到了两双熟悉的眼睛,也是迷迷离离的。哦,她想起来了,那是爸爸和妈妈。看到亲人,她心里似乎有了些许的依靠,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要伸手去抱妈妈,却听妈妈紧张地说:“晖晖,别动,别动。”
  她的上身本能地颤栗起来:“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
  妈妈哽咽着说:“孩子,不要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隐隐约约地听着,听着,又昏迷过去了……
  
  手术后,她的身体被嵌进了一具固定的石膏床里。
  每天吃利福平等杀菌药,输红霉素,每次五六个小时,剧痛如剐。她忍着,咬着牙忍着。对疼痛,她早已习惯了,她甚至渴望疼痛,疼痛是存在,疼痛是唤醒,疼痛是幸福,可大部分的身体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啊。
  她在疼痛中坚持着,坚持着,她总相信,坚持到最后是希望。
  但,希望的影子最终也没有光临。
  胸椎的新骨在慢慢地长养着,刀口部位也渐渐地愈合了,腋下再次留下了一条粗长的蜈蚣。蜈蚣栩栩如生,可麻痹的神经却永远地死去了。
  她成了一位大小便完全失禁的高位截瘫患者。
  挂在墙上的书包,落满了灰尘,早已变了颜色,她已经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力气对视了。
9,第三条“蜈蚣”
  ●锋利的手术刀再一次打开了她的胸部。吴大夫惋惜地说,脊椎神经已经纤维化,而神经细胞是不可再生的……
  ●在命运的皮鞭下,这个可怜的15岁少女,彻底告别了童年,告别了花季,告别了希望,痛哭着走上了与病床和轮椅为伴的人生苦旅……
  她刚刚12岁,却已经高位截瘫了。将来的日子,该如何面对呢?
  父亲四处告贷,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杨白劳。而母亲呢,早就变成那一位哭哭泣泣、呆若木鸡的祥林嫂了。
  虽然希望渺茫若无,但这对可怜的夫妻从来也没有放弃啊。
  针灸、按摩都用上了,只要听到治疗信息,就四处写信,打电话,汇款……外地一个气功师来本市发功治病,吹嘘得神乎其神,每张门票15元,妻子连忙买了三张,用担架抬着女儿到现场受功。湖南老家的亲人们也抬着猪头和活鱼,到村头的观音崖,三叩六拜,上香许愿,乞求神助……
  病情仍是没有丝毫起色。
  所有的日子,都淹没在失控的泪水和失禁的便溺中了。
  
  1985年1月,父母再次筹集了一万多元,决定带郭晖去北京求医,进行最后一次努力。那里有国内治疗骨结核病最好的医院。
  那真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旅程啊。
  火车上太不方便了,由于车速太慢,路上要走近十个小时。而她无法端坐,只能躺着,又大小便失禁,无法去厕所处理。怎么办?父母真是想尽了办法。
出发时,找了一副小推车的底座,又买了一把躺椅和几束绳子,这就是她寄存身体的交通工具了。为了解决路上的便溺问题,母亲准备了数十片尿布和十多件内衣,还有一个床单,最重要的是特意带了一个坐便盆。
列车慢慢地出发了,最难堪的问题骤然而至。因为上车时的一番折腾,久未出门的她精神紧张,大小便再次不自觉地流出来了。无法去厕所,只能在座位上解决。而邻座上的旅客怎么办?这时候,父亲便开始四处央求了,央求旅客兄弟姐妹们挪挪地方,回避回避:“原谅,原谅,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央求,一边拿出床单把女儿围住。这时,母亲便拿出尿布,拿出内衣,拿出坐便盆,匆忙地在床单后面帮女儿处理……
  一路上,如此反复,惹得满车厢的旅客都躲得远远的。
  更困难的还在后面。
  该医院的挂号处在小西天,位于北京市海淀区的西苑一带,与永定门火车站正好呈大对角,足有二三十公里的距离。
  公交车是根本无法乘坐的,只有借助出租车了。
  傍晚的夕阳中,如刀似鞭的寒风里,郭晖躺在路边,父母四处寻找出租车,点头哈腰地说着好话。一直找了两个小时,竟然没有碰到一位愿意为这可怜的一家人提供服务的司机。
只有步行了,用绳子把躺椅和小推车的底座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就是一辆特殊的担架车了。父亲推着这辆特殊的担架车,在前面快快地走,母亲背着大包的行李,抱着女儿的坐便盆,在后面紧紧地追。正是三九寒天,一年中最冷冻的日子,可这一对老夫妻哪还顾得上这些,他们心急似火啊,他们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啊,他们的怀里各自揣着一轮炙热的太阳啊。
就这样,他们步行了六个小时,穿越了大半个北京城,直到凌晨时分,才赶到小西天,才敲开了一家地下旅馆的门。此时,他们的棉衣早已全部湿透了,浑身热气腾腾,像炎炎夏日里两位匆忙赶路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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