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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刀声_古龙

_3 古龙(当代)
  “好死不如歹活着。”燕南飞说。
  “是吗?”傅红雪冷笑一下:“第四世界的人都长生不死吗?”“无生命,哪来的死?”
  “你不是死过一次了?”傅红雪冷冷地盯着他。
  “凡是进入第四世界的人,都必须死一次。”燕南飞说。
  “这么说,我如果要加入你们,也必须先死?”傅红雪说。
  “是的。”燕南飞说:“脱离那无用的躯体,剩下干净的灵魂,方能进入无垢的虚无世界。”
  “看来你这位‘光束使者’今夜来引导我,不如说是来接引我上西天。”傅红雪说。
  燕南飞浅浅一笑,缓缓地拔出那红如鲜血的剑。
  剑一出鞘,虽然没有阳光,剑光却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又如月光下的蔷薇般美丽。
  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
  杀气已浓。
  傅红雪还是不动。左手还是紧握着那把漆黑的刀。
  黑如死亡的刀。
  鲜红岂非也是死亡的颜色?刀未出鞘,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他将视线凝注在燕南飞手里的剑,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已在收缩。
  燕南飞也是凝视着他,发亮如夜星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傅红雪慢慢地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就仿佛夜空的流星相击般发出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说:“你已败过二次,何必再来求败?”
  燕南飞的瞳孔忽然一缩,手中的剑已然刺出。
  剑光漫天,剑如闪电,剑气如寒冰。
  刀却仿佛很慢。
  可是剑光还没到,刀已破入了剑光,逼住了剑气。
  鲜血的剑光,苍白的刀锋。
  淡淡的刀光一闪,淡如春天的湖水,又淡如残冬的寒冰。
  刀光只一闪。
  漫天的剑花就不见了。
  傅红雪一出刀,就化解了燕南飞的剑式。
  看来燕南飞的武功依然没有什么进步,他的人虽然已复活,武功却还是死的。
  剑光一消,傅红雪本该得意,但他的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异的表情,因为他忽然发觉他虽然化解了燕南飞的剑招,然而燕南飞的剑气却更浓。
  剑式被破,燕南飞反而发出了如地狱般的嚎笑,身体上的青光也随着笑声而渐渐增强。
  笑声一起,燕南飞的剑又刺出。
  这一次没有漫天的剑光,也没有闪电般的快速,剑气却更浓、更密。
  一剑慢慢地刺出,剑没有剑花,剑尖却在抖。
  傅红雪看着剑尖,人已退后了一步。
  就在他刚退了一步时,抖个不停的剑尖忽然射出了一道青青的光束。
  青青的光束,发出了“咻”的响声,直射傅红雪的胸口。
  傅红雪连换了三种身法才避开这道光束,却躲不开燕南飞的剑。
  一剑划过,鲜血溅出。
  血是红的,红如燕南飞的蔷蔽剑。
  傅红雪的左肩被划出了一道血口。
  伤口很深,却不痛。
  傅红雪牙齿一咬,右手的刀已挥起,一刀划下。
  划向自己的左肩。
  刀锋过去,左肩的伤口就被削掉。
  血花喷出,这时傅红雪才感到疼痛,人却松了口气。
  被削掉的皮肉掉在地上,只一会儿的功夫,那块皮肉就变成紫黑色的,并发出“兹兹”的声音,在眨眼间就变成了一滩乌水。
  毒!
  只有中毒的皮肉才会产生这种现象。
  四看着地上的那滩乌水,傅红雪冷冷一笑:“原来第四世界的人也会使诈,也会用毒。”
  燕南飞没有回答,他又发出那阴森森的嚎笑,手中的剑又刺出。
  不等他剑尖在抖,傅红雪的刀已出手。
  没有刀花,没有刀气,只一砍,由上往下砍,由快变慢。
  鲜红的剑光中,发出一道淡淡的刀光。
  刀光一闪,燕南飞的剑就忽然变成两把,左右分开。
  只一刀,就削开了蔷蔽剑。
  剑一被削开,一半还在燕南飞的手中,一半已掉在地上,燕南飞忽然左手紧握,伸直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奇怪的图形,口中并喃喃念着,然后大喝一声:“起!”
  那一半掉在地上的半把剑,随着燕南飞的大喝,忽然飞起,射向傅红雪,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般刺向傅红雪。
  一把剑忽然变成了两把,一把在燕南飞的手中,一把飞舞在空中。
  “以气驭剑”。
  这只是传说中的武功,没想到会在燕南飞的身上看见,看来燕南飞的复活很诡异,连武功也很诡异。
  一个燕南飞、一把剑,已够难应付了,现在又多了一把飞舞的剑。
  傅红雪前后挥挡着凌厉的攻势。
  妖异的人,妖异的招式,剑上又有极毒,这一战……燕南飞的笑声更响了。
  笑声越大,傅红雪额上的冷汗就越多。
  飞舞的剑一刺一刺地攻向傅红雪,他刚闪过飞来的一刺,燕南飞的剑又紧跟着刺来。
  傅红雪挥刀一拨,那飞舞的剑已然掉头,自傅红雪的后面飞来。
  这一剑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剑悄悄地刺向傅红雪的后脑。
  燕南飞凌厉的剑招,傅红雪必须全神防备,他背后也没有长眼睛,根本不知道这无声无息的飞剑己转头刺了过来。
  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闪避,否则就算他避开了这一剑,也避不开前面的燕南飞。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傅红雪左手中的刀鞘突然自肋下穿出,“呛”的一响,漆黑的刀鞘迸出了火花,飞舞的剑已套入刀鞘。
  傅红雪左手一甩,手中的刀鞘带着飞剑被甩向一旁,他的人立即一蹲、一旋,闪过燕南飞的一剑。
  反手一挑,刀光一闪,迎上了剑光。
  刀剑并没有相击。
  剑光的来势虽快,刀更快。
  燕南飞的剑尖堪堪已刺在傅红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了一寸。
  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
  就差了这么一寸,傅红雪的刀光一闪,只听得一声惨呼,鲜血四溅。
  漫天的血雨中,燕南飞的人猛退了三步,然后就不动了。
  傅红雪也没动,他的刀尖有血滴落。
  燕南飞的人却一点伤痕也没有,他双眼露出光芒的看着不动的傅红雪。
  一种不信、又信的光芒。
  傅红雪不动,也没有看燕南飞。
  燕南飞的嘴仿佛在动,仿佛在说:“怎么可能?”
  然后就看见他的眉宇间慢慢的泌出血珠,顺着眉睫往下直至肚脐下,也出现了血痕。
  血痕一现,燕南飞的人就如同他的剑般,左右再见。
  刀光一闪,就已划开了燕南飞的人。
  一刀挑起,直到燕南飞退了三步,说了四个字后,人才分开。这是多么快、多么利的一刀。
  燕南飞倒地后,左右的脸都带着不信、惊骇的表情。
  傅红雪缓缓站起,月光落在燕南飞分开的脸上,淡淡他说:“原来第四世界的人也会死。”
  傅红雪捡起刀鞘,收起刀,用他那奇特的步法,慢慢地走离小山丘,走出树林。
  这时,东方的第一道曙光已射出云层,照入了树林,将昨夜残留在树叶上的露珠,映出了晶莹的光芒。
  露珠由小凝结到大,然后挣脱树叶的撑托滴落下来,正好滴在燕南飞已分开的眼睛里。
  五回到万马堂,已是早上了,傅红雪仍慢慢地走着,他忽然发觉了一件怪事,现在是白天,万马堂里却寂静无声,更不要说是看到人。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莫非一夜之间,万马堂又恢复和前夜以前一样,该死的人都已死了。
  傅红雪看了看四周,万马堂还是宏伟崭新,并没有残破不堪,只是一个人也看不见而已,奇怪?!
  就连最喜欢东逛逛、西逛逛的叶开,也不见人影。
  傅红雪眉头微微一皱,脚步却没有停地走向迎宾处,来到迎宾处,他又发现一件怪事。
  迎宾处那十几面偌大的窗子上,映着很多的人影,显然有很多人在里面,可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几十个人聚集在一起,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种情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
  从凌晨听见歌声追出,到现在回来,也只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难道在这段时间里,万马堂又发生了事情?一进入迎宾处,所有的人果然都在里面,每个人都紧锁眉头地看着进门的傅红雪,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将傅红雪当成了瘟神。
  就连一向笑口常开、吊儿郎当的叶开,都面露沉重地沉思着。
  傅红雪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长桌尽头处交椅上的马空群。
  马空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已失去了光彩,他双眼并没有在看傅红雪,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面前长桌上的一块白布条。
  傅红雪这时才发觉白布条下躺着一个人。
  纯白的布条上沾满了血迹,血迹还是鲜红的,还是湿湿的,可见布条下的这个人刚被抬来不久。而且动也不动的,可能已死了,刚死不久。
  这个人是谁?傅红雪再次将视线移向每个人,叶开、公孙断、花满天、慕容明珠、乐乐山……所有的人都在,那么躺在白布条下的人又是谁?每个人都围着长桌而坐,面前都摆着一份粥菜,清粥还在冒着热气,但决没有一个人动过筷子。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过去,坐下,拿起筷子,挟了一口菜,喝了一口粥。
  等他吃完了,马空群才淡淡他说:“早。”
  这句话当然是对傅红雪说的,所以傅红雪听见自己在回答:“不早了!”
  “是不早了。”马空群说:“昨晚四更后,每个人都在房里,阁下呢?”
  “我不在。”傅红雪淡淡他说。
  “阁下在哪里?”
  傅红雪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马空群:“我在哪里似乎没有必要告诉三老板。”
  “有必要。”马空群一字一字他说。
  “为什么?”
  “为了长桌上这个躺着的人。”
  “这个人是谁?”
  “你难道不知道?”马空群注视着他。
  “我一定要知道?”
  “因为昨晚四更后,只有阁下一人不在房里。”马空群说。
  “我不在房里,就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傅红雪说。
  “昨夜从命案现场离开后,乐大先生、慕容公子、叶公子,还有这几位兄弟们,全都回房睡觉,都有人证明,”马空群目光炯炯,厉声说:“但阁下呢?昨晚四更后在哪里?有谁能证明?”
  唯一证明的人,只有再次复活的燕南飞,但燕南飞却又已再一次地死在他的刀下,现在有谁能替他证明?“没有。”傅红雪平静他说。
  马空群突然不再问了,目中却已现出杀机,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花满天、云在天已走到傅红雪身后。
  “傅兄请。”花满天冷冷地说。
  “请我干什么?”
  “请出去。”花满天说。
  这时一直沉默的叶开忽然开口了:“最少在他出去之前,也该让他看看,布条下的人是谁。”
  “他不用看也已知道了。”花满天冷冷地说。
  “事情还未完全证明,怎知人一定是他杀的?”叶开说。
  “除了他,还会有——”
  “让他看。”马空群打断了花满天的话。
  傅红雪一言不发地走至长桌头,伸手慢慢地掀开白布条。
  布条下是躺着一个人,傅红雪虽然掀开了白布条,却还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因为这个尸体没有头。
  一个没有头的尸体,任谁也看不出是谁?傅红雪只知道这个人是女的,那是从尸体上的衣服看出的。
  “她是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马空群面露悲愤:“你可知她的头颅在哪里?”
  “她是谁?”傅红雪说。
  “她就是马芳铃。”回答的是叶开。
  “马芳铃?”傅红雪微怔。
  “一刀断头,不但要有利刀,还要有高明的手法。”马空群说:“傅红雪不愧为傅红雪。”
  傅红雪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冷淡,甚至还仿佛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
  “对这件事,各位是否还有什么话说?”马空群目光四扫。
  没有人再说话,但是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目光中都像是带着些悲悼惋惜之色。
  “只有一句话。”傅红雪忽然说。
  “请说。”
  “三老板若是杀错了人呢?”傅红雪慢慢他说。
  “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
  “阁下还有什么话说?”马空群说。
  “没有了。”傅红雪淡淡他说。
  万马堂的大旗迎风招展在灿烂的阳光下。
  人就在阳光下。
  傅红雪头一个走出迎宾处,然后就是花满天、云在天、马空群,其他的人没有跟出去,还有话说,可是那个一向暴跳如雷的公孙断没有跟出,叶开就觉得很奇怪。
  刚刚在里面时,公孙断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为什么他会这样呢?叶开觉得很有趣,他是最后一个走出迎宾处的,一走到阳光下,他就仰起面,长长地吸了口气。
  “今天是个好天气。”叶开微笑着说:“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只怕没有人会想死。”
  “只可惜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每天都有人会死的。”马空群说。
  “不错,的确不错。”叶开叹了口气。
  马空群忽然转身面对着傅红雪:“昨夜四更后,阁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傅红雪淡淡他说。
  “可惜,可惜!”
  花满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旁的皮带上轻轻一拍,“呛”的一声,一柄白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
  “好剑。”叶开不禁脱口。
  “比起那柄刀呢?”花满天瞄着傅红雪手上的刀。
  “那要看刀是在什么人的手里。”叶开笑着说。
  “若在阁下的手里?”马空群忽然说。
  “我手里从来没有刀。”叶开说:“也用不着刀。”
  “只用飞刀。”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武林近百年来从来没有人去怀疑过这句话。
  叶开是李寻欢唯一的传人,他的飞刀,也从来没有人轻视过。
  “你的飞刀呢?”马空群问叶开。
  “刀在。”
  叶开的双手本来是空空的,可是不知何时,从何处已拔出了一把飞刀。
  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刀在手,叶开的眼睛就发出了光芒。
  飞刀一出现,每个人不禁地都退后了一步,每个人的眼睛带着种敬畏、害怕的神色。
  刀光一闪。
  飞刀又消失了,再看叶开的双手,已是空空地垂着。
  “我杀人不喜欢用刀。”叶开笑了笑:“因为我很欣赏那种用手捏碎别人骨头的声音。剥落有致。”
  “剑尖刺入别人肉里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有?”花满天说。
  “没有。”
  “那种声音也蛮不错的。”花满天冷冷地说。
  “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听听?”叶开笑眯眯他说。
  “你马上就可以听见了。”
  花满天长剑一抖,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发出十字光芒。
  云在大的剑也已出鞘,他的身形游走,已绕到傅红雪的身后。
  傅红雪没有动,左手也没有握紧刀,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而已,双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黄泥沙地,那种样子就仿佛花满天他们要杀的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马空群也没有动,他虽然面对着傅红雪,但眼尾不时地瞄向叶开。
  他是怕叶开插手帮傅红雪?或是怕叶开的例不虚发的飞刀?边城的阳光灿烂,就宛如叶开的笑容,叶开笑着对傅红雪说:“你放心去好了,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带几樽美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娇阳。
  边城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有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花满天长剑一抖,五朵剑花化出,傅红雪还是不动,他就冷冷地站在花满天与云在天的中间,冷得就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寒冰!
  这边城无情的烈日风沙,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云在天的手已握紧剑柄,冰凉的剑锋,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他的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己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云在天的声音也仿佛燃烧中的火焰。
  傅红雪的人虽然还是没有动,可是他左手上的青筋己在冒起。
  “拔你的刀!”
  花满天额上的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高耸的鼻梁,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他的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只是青筋已突起了。
  花满天突然大吼一声:“拔出你的刀来。”
  “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傅红雪淡淡他说。
  “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花满天说:“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傅红雪说。
  “要怎么样你才肯拔刀?”云在天说。
  “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傅红雪说。
  “什么理由?”花满天说:“杀人?”
  “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傅红雪说:“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哪三种?”
  “仇人、小人……”
  “还有一种人是什么人?”云在天说。
  傅红雪转头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好,说得好。”云在天仰天而笑:“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这句话。”
  云在天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花满天的剑又有剑花抖出,他的双眼已露出红丝。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这除了风声,寂静如死亡的草原上,突传来公孙断如雷的声音。
  “大小姐回来了!”
  第五章 大小姐是她?
  一
  “大小姐回来了!”
  一听到这声音,花满天和云在天立即止位收势,马空群也脸露喜色,眉头却微皱起来。
  “这个丫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种时候回来。”马空群看着迎宾处头也不回地对花满天说:“收剑,进去。”
  “但傅红雪——”
  马空群没有让花满天说下去:“傅公子要走,有谁拦得住呢?”
  说完后,马空群就大步走回迎宾处,花满天却还犹豫地看着傅红雪。
  这时叶开又笑了,笑着说:“花堂主,你放心好了,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以前,你就算用轿子也抬不走他的。”
  听见这句话,花满天才稍微放心地收剑,转身和云在天欲走进,叶开突又问:“大小姐回来了,这位大小姐是准?”
  “大小姐就是大老板白天羽的女儿。”花满大笑着说:“也就是白依伶。”
  “哦。”叶开点点头:“也就是三老板将我们找来让她挑选丈夫的白大小姐。”
  花满天笑了笑,转身走入迎宾处。
  叶开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着傅红雪,忽然笑了:“如果白大小姐选上你了,不知道马空群还会不会为了马芳铃的事而杀你?”
  “这件事并不好笑。”傅红雪冷冷地说,他左手上的青筋已消失。
  “事情的本身是不好笑。”叶开仍笑着说:“但里面的微妙关系,越想就越觉得有趣了。”
  他觉得有趣,傅红雪却一点趣都没有,不理的迳自回身走向昨夜睡的房间。
  “喂,你不想进去看看那位白大小姐吗?”叶开笑着说:“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留给你好了。”傅红雪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转角处。
  叶开笑了笑,笑着抬头看着苍穹,一脸思索的神色,他现在想到并不是即将见面的那位白大小姐,而是昨夜四更后,迷迷糊糊睡梦中,所见到的那位长发披肩的飘逸女人。
  长桌上的尸体已被移走,桌面已擦得光滑如镜,粥菜也换成了酒菜。
  除了万马堂的人以外,昨晚被请来的客人都还在迎宾处,慕容明珠、云在天等面前的酒菜都未动过,那位爱酒无量的三无先生乐乐山,却早已又趴在桌面上了,看样子已喝醉了。
  叶开微笑着走至自己的位子上,愉快地倒了杯酒,愉快地喝下。
  “嗯,这是道地边城四十年陈的高粱。”叶开闭目喃喃他说。“好酒。”
  “当然是好酒,万马堂从不用劣酒招待客人。”乐乐山忽然抬起头来,醉眼惺松他说出这句话后,又睡着了。
  叶开看着他,又笑了笑:“看来三无先生又要加上一无了。”
  他喝了杯酒后,接着又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听到有关酒的事,都会醒来。”
  “答对了。”乐乐山这次没有抬头,只是翻个面就继续睡。
  “看来叶公子真是三无先生的知己。”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入。
  “知己谈不上。”叶开笑笑:“只是对酒有同好而已。”
  马空群也笑了笑,然后转身面向大家:“粗菜淡酒,请各位随便用用后,稍作休息,晚饭时,在下定和各位共谋一醉。”
  “大小姐呢?”慕容明珠急着问:“大小姐不是回来了吗?”
  “是的。”马空群笑着说:“长奔驰,铁人也会疲倦,略微休息,晚宴定和各位共享盛餐。”
  一直趴着睡的乐乐山,忽然又抬头:“不知她的酒量如何?”
  “还可以喝两杯。”马空群说。
  “那就好,那就好。”乐乐山又伏下,但口中仍念念有词:“我就怕她不会喝,万一让我灌醉了怎么办?”
  二
  午饭后,每个人似乎都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傅红雪自从回房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
  叶开没有回房休息,他也没有留在万马堂,他东游西逛,左瞧右看地就到了小镇,他沿着长街慢慢地走着,那双永远笑眯眯的眼睛,就像是某种特制的精密仪器般扫向每个角落每个人。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
  他总认为人的一生已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浪费在床上了,没到非必要时,他是绝对不会去睡觉的。
  他这个论调一提出,马上就有人问:“那么人生的其他三分之二是在干什么?”
  “三分之一是在等女人脱衣服。”叶开笑着说。
  “剩下的三分之一呢?”
  “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在等女人穿衣服。”
  叶开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不管什么地方,什么人,都有他可取之处,只有去接触他们,才能发觉这些可取之处。
  他现在正好从一家杂货店走过,记得十年前这家也是开杂货店的。
  那时杂货店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他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这个总是笑眯眯的老板姓李,别人都叫他李马虎,只可惜这位李马虎,已经马马虎虎地到阎罗王那儿去开杂货店铺了。
  现在的这家杂货店老板姓张,名健民,大概有四十几岁左右,为人和和气气的,但只要一见到小姐,那双眼睛立即就会变得色迷迷的。
  从他那张“老还俏”的脸孔看来,他年轻时一定属于英俊型的男人,只可惜这种男人所娶的老婆,大多数是和他极不相配的女人。
  这一点叶开没有算错,因为他很快地就看见张健民的老婆从里面走了出来。
  如果不看人的话,光听她走路的声音,叶开一定会认为是大象在踏步。
  身高不到张健民的肩膀,手臂却比张健民的腿还要粗,一张脸就仿佛一个笨雕塑匠所雕出来的“美女”般,令人实在无法欣赏。
  叶开一直认为美丑只是人的外表而已,最重要的是内在美。
  只可惜我们这位张健民的老婆,内外实在都是很“合一”的,已经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每天还打扮得跟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简直可以把人吓得跳到屋顶上去,明明是粗哑、毫无磁性的声音,硬要装出少女的娇嗔。
  现在她就用那听了会让人汗毛直竖的声音在对张健民说话。
  一看见她走出来,叶开就赶紧加快脚步地走过杂货店,她的声音,叶开实在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他也很同情张健民,这种老婆他是怎么忍受下来的?而且一忍就是十几年。
  叶开当然也知道张健民的老婆叫什么,她的名字和她的人实在是不搭配的,不过有一点倒也说得过去,她的名字和她的人都属于东瀛扶桑的。
  她的名字叫江美樱。
  樱花是东瀛的国花,她的身材也是标准的扶桑身材,矮矮的,胖胖的。
  一过了杂货店,就是一家卖米粮的铺子,只要有关米的东西,这一家都有卖。
  叶开依稀记得十年前这一家并不是卖米粮的,是张老实所开的小面馆。
  如今这家米店的老板姓氏就和他的人一样,是很少见的,他姓首,叫微微。
  平时是个很规矩,很老实的人,只要喝了酒,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跟他的姓氏一样,是个很少见的。
  边城小镇本就是个节俭、纯朴的地方,现在又是正午刚过,所以这时候米店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的,首微微又和平常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看着他,叶开不禁又笑了笑,十年了,景物依旧,人呢?
  十年前该死的人,已经死了。
  十年后万马堂的人却不知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又复活了。
  万马堂的人能复活,那么张老实、李马虎……这些本是小镇上的村民,会不会也跟着复活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叶开就想起到小镇上来的目的,他抬头望了望对街的相聚楼,这个时候,萧别离一定是在椎骨牌。
  还未进门,就己听见骨牌的声音了,叶开笑着推门而入,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是有人在推骨牌,却不是萧别离,而是一位长发披肩的女人。
  叶开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这个女人,她并不是很漂亮的女人,也不是那种一见就会令男人冲动的女人。
  这女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懒洋洋的披在肩上,一张瓜子脸却雪白如玉,脸颊上却又带着些少女独特的嫣红。
  她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熟的韵味。
  尤其是她的那一双眸子,圆圆的,却又不大,黑黑的,却又带着些寂寞,就仿佛迟暮的怨妇般孤独。
  她的眼睛,给人的感觉是很美,却美得可怜,美得令人心碎。
  就因为她的这双眼睛总是带着种楚楚可怜的神韵在,所以才不会令男人想去欺侮她。
  她穿着一身轻纱,自如雨后高挂苍穹的明月,她整个人也给人一种朦胧、虚无的感觉。
  但是在这种感觉里,却又给人一种白如雪,静如岩,飘逸如风,美如幽灵的气息在。
  叶开一有这种感觉,长街上就像吹来了一阵风,从他的身后吹迸相聚楼。
  风撩起了她的长发,她的白纱袍也在风中起伏如蓝色的海浪。
  叶开忽然发觉她的长袍下,几乎是完全赤裸的。
  等风静下来的时候,叶开的背已被汗水湿透,他从不会有过这种感觉,在他的记忆里,从来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令他这样子……
  三
  “我知道你一定叫叶开。”这个梦一样的女人,声音也如梦般迷人:“我姐夫时常向我提起你。”
  “你姐夫?”叶开那勾人的笑容又放在脸上了:“你姐夫都说我什么?”
  “他告诉我,这里最危险的人就是你。”梦一般的女人笑起来就仿佛春雨落人湖水般令人心旷神治:“叫我一定要提防你。”
  “提防我什么?”
  “提防你的手段。”她嫣然一笑:“他说你勾女人的手段就跟你的飞刀一样,是例不虚发的。”
  “哦?你的姐夫那么了解我。”叶开笑着说:“他是谁?”
  “我。”
  萧别离不知何时已下楼,他就站在楼梯口,含笑看着叶开:“我就是她姐夫,她就是我的小姨子。”
  “你结过婚了?”叶开一怔:“什么时候结的?”
  “七年前。”萧别离走至他平常所坐的老位子:“只可惜红颜命薄,三年前,她已死了。”
  “姐夫,是不是我又令你想起姐姐了?”她仿佛在怪自己。
  “这三年来,我心已如止水了。”萧别离淡淡一笑:“思念总比没有好。”
  “对,思念虽然总是在分手后,但甜蜜一定多过痛苦。”叶开走了过来,找了张椅子坐下:“你还没有向我介绍你这位小姨子叫什么名字?”
  “我姓苏,叫明明。”
  “苏明明……”叶开喃喃念着。
  “我姐姐叫苏今今。”苏明明笑着说。
  “苏今今?”叶开一笑:“如果你有妹妹,那么一定叫苏后后了。”
  “为什么?”苏明明微愣。
  “今天、明天、再下来就是后天了。”叶开说。
  苏明明“噗嗤”一声笑出:“如果你看过我姐姐,你就知道什么叫美女了。”
  “还好我没有见过。”叶开说:“你已经这样了,我如果见到你姐姐,一定跟你姐夫打架。”
  “你也是那种会为女人打架的人?”苏明明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要看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情形?”叶开笑着说。
  “如果是我呢?”苏明明的话还真他妈的“有种”。
  “他不会为你打架的。”萧别离替叶开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一个丁灵琳,已够他头痛的了,如果再加上你,我保证他的头会大得跟牛一样。”
  “那不成了妖怪了。”苏明明又笑了:“牛头人身,我听说在遥远西方国度里,有一国的人民就供奉这种神。”
  苏明明的外表看来,极惹人怜,可是说起话来,却又顽皮如怀春的少女。
  叶开对她越来越有兴趣了,他的一双贼眼已经开始在她身上扫描了,他又想起刚刚风撩起她的白纱袍时,里面的情景。
  苏明明仿佛知道叶开在想什么,一阵红晕立即飞上了她的脸颊,头也斜斜地歪到一边去了。
  叶开不喝已醉了。
  壶在桌上,酒已下了叶开的肚子。
  三样精致的小菜,一壶烈酒,三个人,骨牌已被推到桌子边了,萧别离将最后一张骨牌放好后,才问叶开:“昨夜万马堂宴餐如何?这次的马空群又是谁?”
  一说到这个问题,叶开的神色就凝重了起来,他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相不相信人死了以后,还会再复活?”
  “有一种人死了以后会复活。”萧别离说:“但那种人并不是完全死去,只是一口气憋住而已,等这口气松开以后就会复活了。”
  “那种人只限于几天之内而已。”叶开说:“我说的是隔了十年之后的人又复活了。”
  “不可能。”
  “可事实摆在眼前。”
  “马空群又复活了?”萧别离说。
  “不止是他,公孙断、花满天、慕容明珠……所有十年前有关的人物都复活了。”叶开说:“除了小镇上的那些暗桩。”
  ——暗桩,就是指张老实、李马虎那些人。
  “你看清楚了?”萧别离不信他说:“会不会是别人易容的?”
  “我这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睛?”叶开指着自己的眼睛:“如果是易容乔装的,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会不会是双胞兄弟?”苏明明插口说。
  “一个人还有可能,但是那么多人……”叶开摇摇头。
  萧别离拿起酒杯,缓缓地喝着,双眼凝注着对面的墙壁,目光透过厚厚的墙,而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过了一会,他才开口,他声音就仿佛从那个不知名的地方传送过来。
  “在冥冥之中,有一股人类无法想象的神秘力量存在。”萧别离缓缓他说道:“甚至在还没有人类,盘古还没有开天之前,这股神秘的力量就已有了。”
  叶开在听,苏明明却在问:“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没人知道。”
  萧别离摇摇头,将目光收回,然后猛干了杯中酒。
  “马空群他们这次的复活,唯一解释,就是受了那股神秘的力量在操作。”萧别离说:“我甚至怀疑,这股神秘的力量和这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的彗星有关系。”
  “为什么?”叶开问。
  “你记不记得近百年来,最惨烈最轰动的一次战役是哪一次?”萧别离说。
  “太平山血役。”叶开说。
  “太平山五百豪杰,本就是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狂徒?”萧别离说:“你知道原因吗?”
  “也许他们吃错药了。”叶开笑了笑。
  “四百多个人一起吃错药?”
  叶开耸了耸双肩,又笑笑。
  “那一夜若不是为首的连一方和他四十九位结拜兄弟还清醒的话,后果真不堪设想。”
  ——那一夜连一方和四十九位结拜兄弟正在夜饮时,忽然发觉四百多位的弟兄,个个眼睛发红,口吐泡沫,举刀挥舞,每个人的神情都好像已发了狂的野兽般冲了过来。
  ——那一战从午夜杀到天明,光是流到地上的血,就足以集成一条河。
  ——连一方他们一边杀着,一边掉着眼泪,又有谁能忍心杀自己同甘同苦的弟兄?可是他们已无可奈何,不杀他们,江湖势必因他们而遭劫。
  ——据后来收尸的人说,连一方的身上共有三百多处刀伤。
  ——大亮时,天空里就飞满了嗡嗡作响的苍蝇,站在山脚往上看,满山都是红色的,山脚到山顶堆满了尸体,凤中充满腐尸的臭味。
  苏明明不禁伸手掩鼻,就仿佛她已闻到了当年那一战的腐尸味。
  叶开虽然没有像她那样,但他心里明白,只要再听一会儿,保证一定会大吐特吐,幸好萧别离没有再说下去。
  他喝了口酒,叹口气,才缓缓地问:“你知不知道太平山那一战,是多少年前的事?”
  “七八十年?”
  “七十六年。”萧别离说:“正确时间是七十六年三个月又过七天。”
  叶开眼睛一亮:“那一年也是蓄星出现的年份?”
  “是的。”萧别离说:“那一夜彗星正好由太平山巅出现。”
  “你的意思是,太平山那些好汉会在一夜之间发狂,是受了这颗彗星的影响?”叶开问萧别离。
  “是叁星影响了那股神秘力量,而那股力量操作了太平山那些好汉。”萧别离喝口酒,注视着叶开。
  叶开一边思索,一边倒酒,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论,却相信在冥冥之中是有一股神秘力量,但要他相信这股力量能达到萧别离所说的那种程度,他又怀疑了。
  况且这股力量又和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的彗星息息相关,这种事实在……
  可是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马空群他们为什么会复活呢?难道是这股神秘力量在操作?
  四
  傅红雪是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吵醒的,他一睁开眼睛,左手立即握紧刀鞘。
  敲门声还在响,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傅兄,傅兄,你睡着了吗?”
  听见这个声音,傅红雪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听得出这个声音是谁。
  “阁下进入别人的房间,一向不是有很多种方法吗?”傅红雪冷冷地说。
  敲门声顿了顿,然后就响起了一阵轻笑,一条人影利落地从窗外掠了进来,一落地,立即作揖,陪笑他说:“我是怕打扰到傅兄的——”
  “你已经打扰了。”
  人影一从窗口飞进,傅红雪就已坐起,他冷冷地看着这个一身华服打扮的慕容明珠:“什么事?”
  “昨夜的那阵歌声,我也听到了。”慕容明珠说。
  “哦?”
  “我本想跟着傅兄一起去看。”慕容明珠轻轻他说:“谁知道我还没有出房门,就听见我身后有人在说话:”少管闲事‘。“
  傅红雪冷冷一笑:“原来慕容公于这么听话。”
  慕容明珠尴尬地笑笑:“声音一起,我立即回身,但是没有看到人,我连换了十几次身法,始终见不到那个说话的人。”
  “你听得出是谁吗?”
  “没听过。”慕容明珠说:“只知道是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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