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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绝不低头

_12 古龙(当代)
黑黝黝的洞。
  “十点钟以前你从不见客?”罗烈问。
  陈瞎子摇摇头:“但你当然是例外,你是我的朋友。”他笑得更勉强,“走,我们到外
面去坐,我还有半瓶茅台酒。”
  他想站起来,拉罗烈出去,但罗烈却突然弯腰,拉出了床下的那双脚。
  脚已冰冷僵硬,人也已冰冷僵硬。
  “小猴子。”
  小孩子就是那个卖报的孩子,这个“又聪明,又能吃苦,将来总有一天会窜起来的孩
子”,现在却已永远起不来了。
  他一双眼睛已死鱼般凸出,咽喉上还有着紫黑色的指印,竟赫然是被人活生生扼死的。
  陈瞎子也吓呆了,怔了半晌,才往外面冲了出去,但罗烈已一把揪住了他衣襟!
  “你杀了小猴子!”
  “我……我……”陈瞎子的脸已因紧张而扭曲,只有一个杀人的凶手,脸上寸会有这种
紧张可怕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杀他?”罗烈厉声问。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小猴子看到他跟黑豹之后,当然就立刻赶到这里来告诉陈瞎子,却又不敢告诉他,已在
黑豹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
  “你生怕黑豹会从他身上追问出你来,所以就杀了他灭口?”
  陈瞎子用力摇了摇头,喉咙里“格格”的发响,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没有杀他?”罗烈怒喝。
  陈瞎子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终于垂下了头,他知道现在说慌也已没有用了。
  罗烈的手用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这种毒
手?”
  “我不想杀他的,真的不想,可是……”陈瞎子灰白的脸上,那一双黑洞般的瞎眼睛
里,显得说不出的空虚、绝望和恐怯,“可是他若不死,我就得死,我……我还不想死。”
  罗烈忍不住冷笑:“像你这么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我知道我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又是个瞎了眼的残废。”陈瞎子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泪
水,“但我却还是想活下去……每个人都有权想法子让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
  罗烈看着他,看着清亮的泪珠,泉水般从他的瞎眼中流出来。
  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瞎子流泪更悲惨的事?
  罗烈的手软了。
  陈瞎子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平原上的饿狼垂死的呼号……
  “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一个人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是不是就有权伤害别人呢?
  罗烈无法回答。
  “你若遇见像我这样的情况,你怎么办?”陈瞎子又在问,“你难道情愿自己死?”
  罗烈终于长长叹息:“我只想让你明白两件事。”他沉声道,“第一,小猴子也是人,
他也有权活下去,第二,你杀了他,根本就没有用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在黑豹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罗烈突然放下陈瞎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
去。
  他不想再回头去看陈瞎于,也不愿再看陈瞎子脸上的表情,但他还是能想像得到。
  窄巷里充满了一种混合着廉价脂粉,粗劣烟酒和人们呕吐的恶臭气。
  一个衣衫不整,脸色苍自的女人,正用一双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揉着她那双又红又肿的
眼睛,在门口送客。
  她看来最多只不过十三四岁,甚至还没有完全发育,她的客人却是个已有六十多岁的老
头子。
  老头子正扶着她的肩,在她耳旁低低的说着话,脸上带着种令人作呕的淫亵之色。
  她居然还在吃吃的笑着,用手去捏这老头子的腿。
  因为她也要活下去。罗烈不忍再看,他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像她和陈瞎子这样的人,为了要活下去,还会不择一切手段,何况别人呢?”
  何况黑豹!
  罗烈忽然发现,这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谁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存在。
  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究竟是谁对的?
  他不能回答,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固为他根本没法子解决这些人的困难和问题。
  但就在这时,他又听见陈瞎子发出了一声垂死野兽般的呼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姑娘和老头子部回过头,脸上已露出吃惊的表情。
  “砰”然的一声,那小木屋腐朽了的大门又被撞开了。
  陈瞎子就像是一条负伤的野狗般冲了出来,踉跄狂奔。
  “救命……”
  罗烈不能不转回身,立刻就看见陈瞎子正向这边冲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身材瘦小,黝黑的尖脸上,带着种恶毒而危险的表情,手里紧握着尖刀。
  甚至连罗烈都很少看见如此凶狠危险的人。
  他也看见了罗烈,看见陈瞎子正奔向罗烈。
  他的手突然一挥,刀光一闪,已刺人了陈瞎子的背脊。
  陈瞎子只觉背上一阵刺痛,连惨呼声都未发出来,已倒了下去。
  刀锋已从背脊后刺人他的心藏。
  那尖脸锐眼的瘦小男人面上立刻露出满意之色,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在盯着罗烈。
  他本来好像已准备走了,但却又突然停下来,手里又抽出柄尖刀。
  现在他的人看来正如他手里的刀一样,短小、锋利,充满了攻击性。
  罗烈漫慢的走过去。
  “你就是拼命七郎?”
  这人点点头,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他显然知道罗烈,没有想到罗烈也能认得出他。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更没有退缩。
  罗烈还是在往前走:“你想跟我拼命?”
  拼命七郎狞笑着,喉咙里忽然发出一种响尾蛇般的低嘶声。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已向罗烈冲了过来,刀光一闪,刺向罗烈的咽喉。
  他的出手迅速、准确、致命!
  罗烈仿佛想向后闪避,但突然间,他的掌缘已砍向对方握刀的子腕。
  拼命七郎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动作,还是连人带刀一齐向他扑过来。
  只要能把自己手里的这柄刀刺人对方的咽喉,就是他唯一的目的。
  至于他自己是死是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这才是拼命七郎真正最可怕的地方,甚至远比他的刀更可怕。
  罗烈已不能不向后退,但突然间,他身子一转,右腿已从后面踢出去,踢在对方手腕
上。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罗烈已反身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低头,竟向罗烈肋下直扑了过来。
  他的刀已拔出,用尽全身力气,直刺罗烈的肋骨间。
  这一击虽然狠毒,但却已无异将自己整个人都卖给了罗烈。
  他的刀纵然能刺人罗烈的肋骨,他自己的头颅也难免要被击碎。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没有人肯用,但罗烈的身子突然一闪,
已让过了这柄刀,夹住了他的右臂。
  他的人几乎已完全在罗烈怀里,他的臂已几乎被活生生的夹断。
  但他还是咬着牙,用膝盖撞罗烈的小腹。
  罗烈的手已沉下,切在他膝盖上,那种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听得
心都要碎了。
  冷汗已黄豆般从他脸上滚下来,可是他左手却又抽出柄刀,咬着牙刺向罗烈胸膛。
  他这只手立刻也被罗烈握注,手腕上就像是突然多了道铁箍,连刀都已握不住。
  他全身上下已完全被制住。
  可是他还有嘴。
  他突然狂吼一声,野兽般来咬罗烈的咽喉。
  罗烈忍不住叹了口气,突然挥拳,迎面打在他鼻梁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的跌在两丈外,黑瘦的尖脸上已流满了血。
  但他还是在挣扎着,想再扑过来。
  罗烈看着他,轻轻叹息:“每个人都拼命想法子要活下去,你为什么偏偏不想?”
  拼命七郎爬起来,又跌倒,用一双充满怨毒的黑眼,狠狠的瞪着他,喉咙里还在低嘶
着,突然狂吼:“你有种就过来杀了我。”
  罗烈没有过去,也不想杀他。
  抽刀拼命,窄巷杀人,这并不是罗烈愿意做的事,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部不愿做。
  他慢慢的转过身,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整个人都像是完全变了。
  这个不要命的人,看见罗烈转过身时,好像立刻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眼睛里
的凶狠恶毒之色,也变成种宽心的表情。
  他知道罗烈已不会再杀他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活下去。
  他那种不要命的样了,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作出的一种姿态而已。
  因为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样做,也许会死得更快。
  他要别人怕他,只不过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也同样是对生命的
恐惧。
  “难道这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难道一个人必须要伤害别人,自己才能够生存下去?”
  罗烈的心仿佛在刺痛,忽然间,他对生活在这种世界里的人,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
悯——这种感觉跟他的厌恶同样深。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拼命七郎一眼,像刀锋般冷的一眼,却又带着种残酷的讥俏和怜
悯。
  拼命七郎看到这种眼色,立刻发现这个人已完全看透了他。
  这甚至远比刺他一刀更令他痛苦。
  “姓罗的,你走不了的!”他突然又大吼:“你既然已来到这里,就已死定了!”
  这句话他本不该说的。
  但一个尊严受到伤害的人,岂非总是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这时罗烈却已走出了窄巷,又走到阳光下。
  阳光更灿烂,现在本就已接近一天中阳光最辉煌灿烂的时候。
  现在正八点半。
标题 <<旧雨楼·古龙《绝不低头》——(十三) 血 腥>>
古龙《绝不低头》
(十三) 血 腥
(一)
  这里不是火坑,是地狱。
  阳光也照不到这里,永远都照不到,这地方永远都是阴森、潮湿、黑暗的。
  波波倚着墙,靠在角落里,也不知是睡是醒。
  她发誓绝不倒下去,可是她却已无法支持,昏迷中,她梦见了黑豹,也梦见了罗烈。
  她仿佛看见黑豹用一把刀刺入了罗烈的胸膛,但流着血倒下去的人,忽然又变成了黑
豹。
  “黑豹,你不能死!”
  她惊呼着睁开眼,黑豹仿佛又站在她面前了,她的心还在跳,她的腿还庄发软。
  她情不自禁仆倒在黑豹怀里。
  黑豹的胸膛宽厚而坚实,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这不是梦。
  黑豹真的已站在她面前。
  “我没有死,也不会死的。”他冷酷的声音中好似带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这种感情显然也是无法控制的。
  他已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
  在这一瞬间,波波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她忽然发觉黑豹的确是在爱着她的。
  他抛弃了她,却又忍不住去找她回来,他折磨了她,却又忍不住要来看她。
  这不是爱是什么?
  只可惜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更强烈,因为远在他懂得爱之前,已懂得了仇恨。
  也许远在他穿着单衣在雪地上奔跑时,他已在痛恨着这世界的冷酷和无情。
  “他究竟是个可怜的人?还是个可恨的人?”
  波波分不清。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已完全软化,她喃喃的低语着,声音遥远得竟仿佛不是她说出来
的,带我定吧,你也走,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离开这些人,我永远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黑豹冷酷的眼睛,仿佛也将要被融化,在这一瞬间,他也几乎要放弃一切,忘记一切。
  但他却还是不能忘记一个人,这世上唯一能真正威胁到他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几乎一直都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
  “你也不想再看见罗烈?”他忽然问。
  “罗烈?”
  波波的心冷了下去,她不知道黑豹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提起罗烈。
  因为她还不了解男人,还不知道男人的嫉妒有时远比女人更强烈,更不可理喻。
  “我已约了罗烈今天中午到这里来。”黑豹的声音也冷了下去“你真的不想看见他。”
  波波突然用力推开了他,推到墙角,瞪着他。
  她忽然又开始恨他,恨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又提起罗烈,恨他为什么还不了解她的感情。
  “我当然想见他,只要能见到他叫我死都没有关系。”
  黑豹的脸也冷了下去:“只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你就在这里,永远
也不会知道那华丽的客厅下面还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他冷冷的接下去:“等你见到他时,他只怕也已永远休想活着离开这里了。”
  “你约他来,为的就是要害他?”
  黑豹冷笑,“你害别人,向别人报复,都没关系。”波波突又大叫,“可你为什么要害
他?他又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随便怎么对他,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黑豹冷笑
着说。
  “为什么跟我没有关系?他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最爱的人,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黑豹的手已掴在她脸上。
  他冷酷的眼睛里,似已有火焰在燃烧,烧得他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
  爱情本就是盲目的,嫉妒更能使一个最聪明的人变得又瞎又愚蠢。
  他的手掌不停的掴下去。
  “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了也还是爱他的。”波波大叫着,昂着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
已充满了失望、愤怒和痛苦。
  “我恨你,恨死了你,我死了也只爱他一个人!”
  黑豹的手掌已握成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断她的鼻梁。
  可是他并没有下手,他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用力关起了门。
  波波咬着嘴唇,全身不停的发抖,终于忍不住用手掩着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忽然了解了真正的仇恨是什么滋味,她发誓要让黑豹死在她手上。
  爱和恨之间的距离、分别又有多少呢?
(二)
  百乐门饭店四楼套房的卧室里面,也同样看不到阳光。
  紫色的丝绒窗帘低垂着,使得这屋子里永远都能保持着黄昏时那
种低暗的和平与宁静。
  红玉还在睡,睡得很甜。
  她漆黑的头发乱云般堆在枕上,她的脸也埋在枕头里,像是想逃避什么。
  罗烈不想惊动她。
  看见她,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门口送客的、睡眼惺忪的小女人。
  “为什么她们这种人总是睡得特别多些?’
  “是不是因为她们只有在沉睡中,才能享受到真正宁静?”
  罗烈轻轻叹息,他也决心要好好睡一下,即使睡两个小时也是好的。
  他知道今天中午一定会有很多事要发生,他已渐渐开始了解黑豹。
  被很薄、很轻。
  他刚想躺下去,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
  在雪白的枕头上,正有一片鲜红的血慢慢的渗了出来。
  他掀开被,就看见了一,柄刀斜插在红玉光滑赤裸的背脊上。
  刀锋已完全刺入她背脊,刀柄上缠着漆黑的胶布。
  她温暖柔软的胴体,几乎已完全冰冷僵硬。
  翻过她的身子,就可以看见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还带着临死前的惊骇与恐惧,仿佛还在瞪着罗烈,问罗烈:“他
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这么样一个可怜的女子?”
  罗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黑豹下的毒手?黑豹本来没有理由要杀她的。
  难道她也知道一些别人不愿让我知道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
  罗烈咬着牙,用他冰冷的手,轻轻的合上她的眼皮。
  他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歉疚,也充满了怒意,若不是因为他,这可怜的女人本不会死,她
不明不白做了为别人牺牲的工具——她活着的时候怎是这样死的。
  罗烈握紧双拳,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妥协的!在这种地方有些人根本就不给你
妥协的余地。
  你想活着,就只要挺起胸膛来跟他们拼命。
  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并没有错,陈瞎子也没有错。
  那么难道是他错了?
  罗烈慢慢的放下红玉,慢慢转过身,从底橱的夹缝里,抽出一只漆黑的小箱子。
  他本来不想动这箱子的,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三)
  九点十五分。
  秦松走进三楼上的小客厅时黑豹正用手支持着身子,倒立在墙角。
  他的眼睛出神的瞪着前面,黝里而废削的脸已似因痛苦而扭曲,从上面看下去更显得奇
怪而可怕。
  他动也不动的挺立在那里,仿佛正想用肉体的折磨,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秦松吃惊的停下脚步。
  他从未看见黑豹有过如此痛昔的表情,也从未看见黑豹做过如此愚蠢的事。
  他只希望黑豹不要发现他已走进来,有些人在痛苦时,是不愿被别人看见的。
  但黑豹却已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还不去买双新鞋子?”
  秦松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鞋子的确已很破旧,上面还带着前天雨后的泥泞,的确已经该换一双了。
  但他却不懂得黑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
  黑豹已冷冷的接着道:“聪明人就绝不会穿你这种鞋子去杀人!”
  秦松眼睛里不禁露出崇敬之色,他终于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破旧而有泥的鞋子,说不定就会在地上留下足迹,他终于相信黑
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绝不是因为幸运和侥幸。
  黑豹的细心和大胆,都同样令人崇敬。
  “我进去的时候很小心。”秦松低着头,“那婊子睡得就像是死人一样,连裤子都没有
穿,好像随时都在等着罗烈爬上去。”
  他很巧妙的转过话题,只希望黑豹能忘记他的这双鞋子,道:“我一直等到她断气之
后,才跑出来的。”
  “你不该等那么久,罗烈随时都可能回去。”黑豹的声音仍然冰冷,“杀人的时候,要
有把握一刀致命,然后就尽快地退出去,最好连看都不要再去看一眼,看多了死人的样子,
以后手也许就会变软。”
  他今天的情绪显然不好,仿佛对所有的事都很不满意。
  秦松永远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令他情绪变坏的,甚至猜不出他为什么要去杀红玉。
  那绝不仅是为了要给罗烈一个警告和威胁。
  这原因只有黑豹自己知道。
  红玉说不定曾在这里听过“波波”的名字,他不愿任何人在罗烈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守在后门外的印度人告诉我,罗烈是往野鸡窝那边去的。”秦松道,“我想他一定是
去找陈瞎子。”
  “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黑豹冷笑。
  他显然低估了罗烈的速度。
  罗烈坐上那辆黄包车,他就已叫人找拼命七郎去对付陈瞎子,他算准罗烈无论如何一定
会先回百乐门的。
  但拼命七郎赶到那里时,罗烈却先到了。
  在两军交战时,“速度”本就是致胜的最大因素之一。
  “去对付陈瞎子的是谁?”秦松忍不住问:
  “老七。”黑豹回答:“那时他就在附近。”
  秦松笑了笑:“我只担心他会带个死瞎子回来,老七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杀过人了。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在脸上,他正站在窗口,恰巧看见一辆黄包车载着满身鲜血淋漓的拼
命七郎飞奔到大门外。
  黑豹也已发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你看见了什么?”
  秦松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从今以后,老七只怕永远也不能再杀人了。”
  拼命七郎被抬上来后,只说了两个字:“罗烈!”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他伤得远比胡彪更重。
  “罗烈。”倒立着的黑豹已翻身跃起,紧握起的双拳,突然大吼,“叫厨房里不要再准
备中午的菜,到五福楼去叫一桌最好的燕翅席,今天我要好好的请他吃一顿。”
  他想了想,又大声道:“再叫人到法国医院去把老二接出来,今天中午我要他作陪。”
  老二正在养病,肺病。
  他在法国医院养病已很久,远在金二爷还没有倒下去时就已去了,有人甚至在怀疑他不
是真病只不过不愿参加那一场血战而已。
  无论谁都知道,褚二爷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不愿冒险的人。
  秦松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病得好像很重,只怕不会来的。”这次他非来不可。”黑豹
很少这么样激动,“还有老么,今天他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昨天晚上他醉了。”秦松微笑着回答,“一定又溜去找他那个小情人去了。”
  红旗老么的小情人是个女学生,胸脯几乎和她的脸同样平坦。
  红旗老么看上了她,也许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看不起他。
  她也同样看不起黑豹。
  “那婊子对老么就好像奴才一样,好像老么要亲亲她的脸,都得跪下来求她老半天。”
秦松叹息道,“我真不懂老么为什么偏偏要去找她。”
  “因为男人都有点生得贱。”黑豹目中又露出痛苦愤怒之色,“老么若还不死心,说不
定总有一天会死在那女人脚下的。”
(四)
  九点三十二分。
  这大都市中最有权力的帮派里的红旗老么,正捧着杯热茶,小心翼翼的送到书桌上。
  外面的小院子里,蔷蔽开得正艳,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阵阵花香。
  杜青文正伏在桌上看书似已看的入神。
  这屋子是红旗老么花了很多心血才找来的,虽然不大,却很幽静。
  因为杜小姐喜欢静。
  她似已忘了她刚到这里来念书的时候,住的那女子宿舍,比十个大杂院加起来还吵十
倍。
  现在她正在看一本叫“人间地狱”的小说,里面描写的是一个洋场才子和妓女们的爱
情。
  她脸上的表情却比教士们在读圣经时还要严肃,就好像再也没有比看这本言情小说更重
要、更伟大的事情了。
  红旗老么却在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显得又骄做、又崇拜、又得意。
  “像我这样的人,想不到居然能找到这么样一个有学问的女才子。”
  每当他这么样想的时候,心里就忍不住有一股火热的欲望冲上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小肚子里点着一根火把似的。
  “你太累了,应该休息了。”他忍不住道,“太用功也不好,何况,昨天晚上我喝得大
醉,你一定被吵得没有睡好觉。”
  “你既然知道自己吵得人家睡不着,现在就应该赶快回去。”杜小姐沉着脸,沉沉的
说,却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可是红旗老么最喜欢的,偏偏就正是她这种冷冰冰的样子。
  他忍不住悄悄的伸出手,去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是该走了,只不过我们还没
有……”
  “还没有怎么样?”杜青文突然回过头,瞪着他:“你还想干什么?”
  她薄薄的嘴唇,好像已气得在发抖,红旗老么看着她的嘴,想到这
张嘴因为别的缘故发抖时的样子,全身都热得冒了汗。
  “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却偏偏还是要故意逗我着急。”
  “我逗你?我为什么要逗你?”杜青文冷笑:“我一想到那种肮脏事就恶心。”
  “你这个小妖精,一天到晚假正经。”红旗老么喘息着,笑得就像只叫春的猫:“其实
你对那种肮脏事比谁都有兴趣。”
  杜青文跳起来,一个耳光向他掴了过去。
  可是她的手已被捉住。
  她用脚踢,腿也被夹住,阴丹士林布的裙子翻起来露出了一双苍白却有力的腿。
  他的手已伸到她大腿的尽头,然后就将她整个人都压在地上。,
  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拼命捶他的胸膛:“你这只野狗、疯狗,你难道想在地上就……”
  “地上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更加用力:“在地上我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今天我非
要让你叫救命不可了。”
  她也喘息着,薄而冷的嘴唇突然变的灼热,紧紧夹住的腿也渐渐分开。
  他已撕开她衣襟,伏在她胸膛上就像婴儿般吮吸着。
  她的挣扎推拒已渐渐变为迎合承受,突然疯狂般抱住了他,指甲却已刺入他肉里,呻吟
般喘息着低语:“你这条小野狗,你害死我了。”
  “我就是要你死,让你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他喘息的声音更粗。
  她忍不住尖叫:“我也要你死……要你死。”
  “你若是真的要他死,倒并不是大困难的事。”窗外突然有人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
帮你这个忙的。”
  红旗老么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来,瞪着这个人。
  “你是谁?想来干什么?”
  他还没有见过罗烈,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罗烈微笑着,欣赏杜青文的腿:“你一定练过芭蕾舞,否则像你这么瘦的人,怎么会有
这么漂亮的一双腿。”
  杜青文的脸红了,身子往后缩了缩,好像并没有把裙子拉下去盖住
腿的意思。
  红旗老么一把揪住她头发:“你认得这小伙子?他是什么人?”
  “我认得他又怎么样?”杜青文又尖叫起来:“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你
算什么东西?”
  她的裙子已褪到腰上,一双赤裸的腿已全露出来。
  红旗老么怒吼:“你这婊子,你是不是喜欢他看你的腿。”
  “我就是喜欢让他看,我不但要他看我的腿,还要他看我的……”
  红旗老么突然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她尖叫着,抬高了腿,用力踢他的小腹,他的手不停的落在她脸上,她的尖叫声渐渐微
弱。
  罗烈突然冷笑:“打女人的不算好汉,你有本事为什么不出来找我?”
  红旗老么狂吼一声,身子已跃起,跳在窗口的书桌上,一脚踢向罗烈的下巴。
  他的动作矫健而勇猛,十三岁时,他就已是个出名可怕的打手,十二岁时就曾经徒手打
倒过三个手里拿着杀猪刀的屠夫。
  除了黑豹外,他从来也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可是他一脚踢出后,就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个可怕的对手。
  这七八年来,他身经大小数百战,打架的经验当然很丰富,纵使在狂怒之下,还是能分
得出对手的强弱。
  他看见罗烈的人忽然间就已凭空弹起,落下去时已在两丈外。
  红旗老么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他已看出这个人绝不是为了杜青
文而来的。
  像这么样的高手,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找人打架,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只要一出手,就没
有打算让对方活下去。
  他开始仔细打量罗烈,最后终于确定他非但不认得这个人,而且从未见过。
  “你刚到这里?”他忽然问。
  “不错。“罗烈目中露出赞许之色,一个人在狂怒中还能突然镇定下来,并不是件容易
事。
  “我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你要我的人真是我,”
  “不错,是你。”罗烈笑了笑,“这半个月来,你至少有十天晚上在这里。”
  红旗老么的心沉了下去:“你既然已注意了很久,今天想必不会放过我,是不是?”
  罗烈叹了口气:“你在那女人面前就像是个呆子,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是这么聪明的
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死?”
  “至少也得打断你的一条腿。”他问得干脆,罗烈的回答也同样干脆。
  “你为了什么?为了我是黑豹的兄弟?”
  罗烈笑了。
  他开始笑的时候,红旗老么突然大喝一声,凌空飞扑了过去。
  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要问罗烈为什么。
  他自己杀人时,也从不会回答这句话的,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杀
人。
  这次罗烈没有闪避,反而迎上去。
  红旗老么的拳击出,但罗烈的人却已从他肋下滑过,反手一个肘拳,打在他脊骨上。
  他倒下,再跃起,右拳怒击。
  可是罗烈已挟住他的臂,反手一拧,他立刻听见了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
  一种令人只想呕吐的声音。
  他没有吐出来。
  罗烈的另一只手,已重重的打上了他的鼻梁。
  他的脸立刻在罗烈的铁拳下扭曲变形,这次他倒下去时,也已不能再站起来。
  现在正是午饭的时侯。
  一只手伸进来,捧着个食盒,里面有一格装满了白米饭,其余的三个小格子,放的是油
爆虾、熏鱼、油笋、小排骨和一只鸡腿,两只鸡翅膀。
  这些都是波波平时最爱吃的菜。
  只有黑豹知道波波最喜欢吃什么菜,这些菜难道都是黑豹特地叫人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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