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
“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
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着。
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
本事,这么大的胆子?”
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
“当然值得。”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
话?”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错,你果然还记得,”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
里。”
黑豹看着他们,仿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
“为什么?”黑豹显得更吃惊。
“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罗烈笑了笑,笑得很苦:
“从前的法官,现在早已变了,变成了犯人。”
“犯人?”
“我已杀过人,坐过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
黑豹仿佛怔住了,过了很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的。”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淡淡的说道,“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
人跟别人打架。”
“绝不会。”
“但现在我已变了,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就会去杀人。”
黑豹吃惊的看着他,显然还是不相信。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罗烈又笑了笑,“其实你自己也变了,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憧石
头的傻小子,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错,在别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他用力拍罗烈的
肩,“但在你面前,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
“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
“当然是。”黑豹毫不考虑:“你既然已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
的。”
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紧他的手。
“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养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
条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来洗
澡。”
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谦逊。
岁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
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来了,就吃定了你。”
黑豹大笑,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做。”
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让我们兄弟好好的聊聊。”
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养足精神,等着我再来修理
你。”
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觉得更满意。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
最令黑豹满意的,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你几时来的?”黑豹看到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忽然又问。
“昨天。”罗烈回答:“昨天上午刚下船。”
“船上没有女人?”黑豹微笑着。
“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
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运。”
他忽又改变话题,问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监狱?”
罗烈点点头:“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在德国人眼睛里,除了德国人
外,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
“你怎么进去的?”
“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罗烈微笑
着,“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谁知德国人的拳王,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
黑豹又大笑道:“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
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
“十年?”黑豹扬起了眉:“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
“连一年都没有到。”
“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
“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结实。”罗烈
淡淡的说道,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越狱在他看来,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这位法官,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
“不错。”
“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黑豹微笑着:“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
硬。”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达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罗烈忽然问,问得很奇
怪。
黑豹摇摇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婊子们成
群结队的走来走去。”
罗烈慢慢的接着道:“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
黑豹在听着。
“他也杀过人,可是为了朋友,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罗烈叹了
口气:“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
万块。”
“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还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罗烈叹息着:“就死在这间屋里。”
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
道,“报上的消息,说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他就算跳楼,也一
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
黑豹沉思着,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认得他?”罗烈的眸子在发光。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我虽然没见过他,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
息,”
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
的去吃一顿,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
现在才六点多,这里已经有馆子开门?”
“就算还没有开门,我也可以一脚踢开它。”黑豹做然而笑,“莫忘记在这里我已是个
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现在才六点四十分。
天已经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这么样愉快过,他觉得罗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
一样,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将手掌握紧。
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样虽然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连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
黑豹手搭着罗烈的肩,微笑着长长吸了口气:“今天真是好天气。”
(三)
天气的确不错,只可惜这地方却永远是阴森而潮湿的,永远也看不见天日。
这里并不是监狱,但却比世上所有的监狱都更接近地狱。
还不到四尺宽的牢房,充满了像马尿一样令人作呕的臭气。
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比豆腐干稍大一点的气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
甚至连床都没有。
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但你若累了,还是只有躺下去,
波波发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在那豪华富丽的大楼房下面,竟有这么样一个地
方。
这地方就连猪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来却只有在这里待几天了,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地方本就是令
尊大人的杰作。”
秦松冷笑着说了这句话,就扬长而去,铁门立刻在外面锁上。
波波也曾用尽一切法子,想撞开这道门。
她撞不开。
然后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来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
连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远远的,既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惹她。
每个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关系,谁也不愿意麻烦上身。
现在波波不但已声嘶力竭,也已情疲力尽。
可是她仍然昂着头,站着。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气窗并不太高,因为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宽的窗口上,还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铁栅,连乌都很难飞出去。
波波咬着牙,喘息着,忽然发觉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铁栅。
一个人在轻轻呼唤:“赵姑娘是我。”
波波回过头,就看到一张仿佛很熟悉的脸。
但她却已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本来很年轻、很好看的一张脸,现在已被打得扭曲变
形。本来很挺的鼻子,现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带你来的小白。”
波波终于认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开始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是秦松。”小自的脸贴在铁栅上,目中充满了悲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
顿。”
“因为我本不该跟你说话的。”小白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
天你上了楼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还是不肯放过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来。”
“这个畜牲,”波波咬着牙,狠狠的骂,“这里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样,全部是畜牲。”
“其实他这顿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换了他们的老七和老八出
手,现在我身上恐怕已没有一块好肉。”
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来,道:“何况我逃亡的这三十多天日子过得虽苦,却也
并不是白苦的。”
波波咬着牙,勉强忍住眼泪:“你难道还有什么收获?”
小白点点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叫罗烈的人。”波波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
“因为我已见过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还跟他谈了很久的活。”
波波更吃惊:“你怎么会见过他的?”
“我躲在一个洗衣服女人的小阁楼上。”小自的脸好像是红了红,用发涩的舌头舐舐受
伤的嘴唇,才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准备乘他们端午狂欢时逃到乡下去,但陈瞎子却带他来
找我。”
“陈瞎子?”
“陈瞎子是我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对我比对他亲生的弟弟还好。”小白说,“他本来
也是里面的人,后来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鸡窝里面去替婊子算命。”
“罗烈又怎么会认得这个陈瞎子的?”波波还是不懂。
“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这里来了,已经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结交了很多里面的人。”
“里面”的意思,就是说“在组织里”的。
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这
里?”
“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了他。”
“你信任他?”
“陈瞎子也很信任他,每个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来以
为黑豹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难找出第二个像他那么厉害的人来,现在我才知
道,真正厉害的人是罗烈。”
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怯的人,本来就是他。”
“他来了十几天,黑豹竟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兴奋,“但他却已将
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知道黑豹现在已经去找他了。”波波又显得很忧虑。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一定还以为他刚到这里。”小白对罗烈似已充满信心,
“世界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黑豹,这个人一定就是罗烈。”
“黑豹会不会看出罗烈是来对付他的?”波波还在担心。
“绝不会。”小白却显得很有把握,“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黑豹握在手心里,只等着机
会一到,他就会将手掌收紧。”
他破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时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
波波咬着嘴唇,沉思着,眼睛里的光采已突然消失,又变得说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好:“你放心,我相信罗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波波勉强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为她知道这少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见罗烈,又怕见罗烈,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罗烈时,应该怎么说才好。
“罗烈,我对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决心,“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我
还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波波拾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痕:“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让他见到我们,一
定要想法子帮他打垮黑豹!”
小白握紧了双拳,眼睛里也发出了光:“我们一定有法子的。”
(四)
奎元谊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铺,里面一切布置和规矩,这三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厨房里的大师傅是由以前的学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来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浇头,大师傅随手一抓就绝不会错半点,就好像是用戥子称
出来的那么准确。
对他们说来,这几乎已是不可改变的规律,但今天这规律却被破坏了一次。
规定每天早上七点半才开门的奎元馆,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钟。
因为他们有个老主顾,今天要提早带他的老朋友来吃面。
这当然并不完全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主顾,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对这个人
的要求拒绝,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现在黑豹已在他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却将对着门的位子让给了罗烈。
现在他已不怕背对着门,但一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别
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总比较安全些。
桌上已摆好切得很细的姜丝和醋。
“这姜丝是大师傅亲手切的,醋也是特别好的镇江陈醋。”黑豹微笑着,并不想掩饰他
的得意:“这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总是会对老主顾特别优待些,”
罗烈拈起根姜丝,沾了点醋,慢慢的咀嚼着,面上也露出满意之色。
他抬起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见一个卖报的男孩子,正踏着大步,从外面的阳光下走进来。
这男孩子本不应一眼就看见罗烈的,外面的阳光己很强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应
店里的阴暗。
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男孩子一走进来,就立刻向他们走过去:“先生要不要买份报,是好消息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看清了罗烈。
他那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
“罗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他叫了起来,道,“陈瞎子还在惦念着你。
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才两天不见,你怎么就好像突然发财了。”
罗烈也笑了,却是种无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现在除了笑之外,已没有别的话好说,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
标题 <<旧雨楼·古龙《绝不低头》——(十二) 杀 机>>
古龙《绝不低头》
(十二) 杀 机
(一)
黑豹没有笑。
他的脸仿佛忽然又变成了一整块花岗石般,完全没任何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罗烈。
面已端上来了,面的热气在他们之间升起,散开。
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又变得非常遥远。
那卖报的男孩子已发现坐在罗烈对面的是黑豹,已看见了黑豹冷酷的脸。
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怯之色,一步步慢慢的向后退,绊倒了张椅子,跌下去
又爬起,头也不回的冲了回去。
罗烈还在微笑着:“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能吃苦,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一
样。”他微笑中带着点感慨:“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爬起来的。”
黑豹没有开口,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
罗烈从面碗里挑出块鳝鱼,慢慢的嘴嚼着,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到小河
里去抓泥瞅和鳝鱼的时候,差点反而被鳝鱼抓了去?”
黑豹当然记得。
那天他们忽然遇见了雷雨,河水突然变急,若不是罗烈及时抓住一棵小树,他们很可能
就已被急流冲走。
这种事无论谁都很难忘记的。
“我也记得那块糖。”黑豹忽然说。
“什么糖?”
“波波从家里偷出来的那块糖。”黑豹的声音冰冷:“谁赢了就归谁吃的那块糖。”
“你赢了。”罗烈笑道:“我记得后来是你吃了那块糖。”
“但波波却偷给了你块更大的。”
罗烈目中仿佛有些歉疚的表情,慢慢的点了头,这件事他也没有忘记。
“在那时候我就有种感觉,总觉得你们并没有将我当做朋友,总觉得你们好像随时随地
都在欺骗我。”黑豹的眼角已抽紧,凝视着罗烈,“直到现在,我还有这种感觉。”
罗烈叹了口气:“我并不怪你。”
“你当然不能怪我。”黑豹冷笑,“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是在欺骗我。”
罗烈苦笑。
黑豹连瞳孔都已收缩,看着他一字字的问:“你几时来的?”
“半个月之前。”
“不是昨天早上才下的船?”
“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因为我做的事,并不想让你完全知道。”罗烈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才接下去:“就
正如你做的事,也并不想让我完全知道一样。”
黑豹慢慢的点点头:“我记得你说过,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一种义务,为自己保守秘密却
是种权利,每个人都有权保护他自己私人的秘密,谁也不能勉强他说出来。”
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嘲弄之色,接着又道,“只可惜无论谁想要在我面前保守
秘密,都不是件容易事。”
“哦。”
“因为他无论在这里做了什么事,我迟早总会知道的。”
罗烈笑了:“所以他不如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
他笑容中也带着种同样的嘲弄之色,只不过他嘲弄的对象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说过,高登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任何事?”
“现在我虽然已没法子救他,但至少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这半个月来,你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黑豹又问。
罗烈点头。
“你已调查出来?”
“他的确是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的,那个犹太法医已证实了这一点。”
“这一点还不够?”
“还不够。”罗烈看着黑豹:“因为他还没有死的时候,身上已受了伤。”
“伤在什么地方?”黑豹间。
“伤在手腕上。”罗烈道:“我认为这才是他真正致命的原因。”
黑豹冷冷道:“一个人就算两只手腕都断了,也死不了的。”
“但他这种人却是例外。”罗烈的声音也同样冷:“这种人只要手上还能握着枪,就绝
对不会从楼上跳下去!”
“哦?”
“平时他身上总是带着四柄枪的。”罗烈又补充道:“但别人发现他尸体时,他身上却
已连一柄枪都没有。”
“你调查得的确很清楚。”黑豹目中又露出那种嘲弄之色,忽然又问:“难道你认为他
是被人逼着从楼上跳下去的?”
罗烈承认。
“我听说他是个很炔的枪手,非常快。”黑豹冷冷的道:“又有谁能击落他手里的枪,
逼着他跳楼?”
“这种人的确不多。”罗烈凝视着他:“也许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我?”
“不是你?”
黑豹突然大笑,罗烈也笑了。
他们就好像忽然同时发现了一样非常有趣的事。
包子也已端上来,黑豹的笑声还没有停,忽然道:“蟹黄包子要趁热吃,凉了就有腥
气。”
罗烈拿起筷子:“我吃一笼,你吃一笼。”
于是两个人又突然停住笑声,低着头,开始专心的吃他们的包子和面。
他们都吃得快,就好像都已饥得要命,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好像已没有比吃更重要的
事。
黑豹微笑道:“这也是大师傅亲手做的,只有我的朋友才能吃到。”
“却不知高登吃过没有?”
“没有。”
“他当然没有吃过。”罗烈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悲哀:“他不是你的朋友。”
“我只有一个朋友。”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哦?”
黑豹也笑了笑,笑得也同样悲哀:“我没有家,没有父母旯弟,甚至连自己的姓都没
有。”他凝视着罗烈,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从认得你那天开始,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
友。”
罗烈目中已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又一起涌上他心头。
他像又看见了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男孩子,只穿着一件单衣服,在雪地上不停的奔跑。
那正是他第一次看见黑豹的时候。
他并没有问这孩子为什么要跑个不停,也知道一个只穿着件单衣的孩子,若不是这么样
跑,就要被冻死。
他一句话都没有问,就脱掉身上的棉袄,陪着这孩子一起跑。
自从那一天,他们就变成了好朋友。
黑豹现在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
他还在凝视着罗烈,忽然问:“假如真是我逼着高登跳楼的,你会不会杀了我替他报
仇?”
罗烈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所
以,我一直都没有真的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
黑豹忽然从桌上伸过手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但我还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你说。”
“这里本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像高登那种人到这里来,迟早总是要被人吞下去的。”
黑豹的声音低沉而诚恳。
“为什么?”
“因为他也想吃人!”
罗烈看着他的手,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呢?”
“我也一样。”黑豹的回答很干脆:“所以我若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想要你替我报
仇。”
罗烈没有开口。
在这片刻的短暂沉默中,他忽然做出件非常奇怪地事。
他忽然打了个呵欠。
在黑豹说出那种话之后,他本不该打呵欠的,他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如此疲
倦。
“我看得出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罗烈微笑着:“我也知道红玉不是个会让男人好好
睡觉的女人。”
他微笑着拍了拍罗烈放在桌上的手:“所以你现在应该好好回去睡一觉,睡上三四个钟
头,十二点左右,我再去吵醒你,接你回家去吃饭。”
“回你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黑豹笑着说:“你去了之后,我也许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百乐门饭店的大门是旋转式的,罗烈站在大门后,看着拉他来的黄包车夫将车子停在对
面的树荫下,掏出了一包烟,眼睛却还是在盯着这
边的大门。
他显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并不准备再拉别的客人。
罗烈嘴角露出种很奇怪的微笑,他知道这地方还有个后门。
(二)
后门外的阳光也同样灿烂。
任何地方的阳光都是如此灿烂的,只可惜这世上却有些人偏偏终年见不到阳光。
生活在“野鸡窝”里的人,就是终年见不到阳光的,陈瞎子当然更见不到。
“野鸡”并不是真的野鸡,而是一些可怜的女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脸色苍白,发育不全
的,她们的生活,甚至远比真正的野鸡还卑贱悲惨。
野鸡最大的不幸,就是挨了猎人的子弹,变成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却本就已生活在别人的刀俎上,本就已是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甚至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
唯一能让她们活下去的,也只不过剩下了一点点可笑而又可怜的梦想而已。
陈瞎子就是替她们编织这些梦想的人。
在他嘴里,她们的命运本来都很好,现在虽然在受着磨折,但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就靠着这些可笑的流言,每天为陈瞎子换来三顿饭和两顿酒,也为她们换来了一点点希
望,让她们还能有勇气继续活在这火坑里。
七点五十五分。
这正是火坑最冷地时候,这些出卖自己的女人们,吃得虽少,睡得却多。
她们并不在乎浪费这大好时光,她们根本不在乎浪费自己的生命。
陈瞎子那间破旧的小草屋,大门也还是紧紧地关着的。
罗烈正在敲门。
他并没有上楼,就直接从饭店的后门直到这里来。
那卖报的孩子说出“陈瞎子”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已发现黑豹目中露出的怒意和杀机。
门敲得很响,但里面却没有回应。
“难道黑豹已经先来了一步?难道陈瞎子已遭了毒手?”
罗烈的心沉了下去,热血却冲了上来。
这使得他做了件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他撞开了别人家的门。
这并不需要很用力,甚至根本没有发生很大的声音来。
木屋本就已非常破旧,这扇薄木板钉成的门几乎已腐朽得像是张旧报纸。
屋子窄小而阴暗,一共只有两间。
前面的屋里,摆着张破旧的木桌,就是陈瞎子会客的地方,墙上还挂着些他自己看不见
的粗劣字画。
后面的一间更小,就是陈瞎子的卧房,每隔五六天,他就会带一个“命最好”的女人到
里面去,发泄他自己的欲望,同时也替这女人再制造一点希望。
他替她们摸骨时,总喜欢摸她们的大腿和胸脯,来决定谁才是“命最好”的。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是个活瞎子,一个活的男瞎子。
罗烈冲进去的时候,他还是活着,正坐在他的床边,不停的喘着气。显得出奇的紧张而
不安。
“是什么人?”
“是我,罗烈。”罗烈已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了事,你为什么不开门?”
陈瞎子笑了:“我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得实在大勉强,这里就算有个“命好”的女人,他也用不着如此紧张的。
罗烈忽然发现他的脚旁边,还有一双脚。
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从床下面伸出来,鞋底已经快磨穿了。
这里的女人绝不会穿这种鞋子的,这里的女人根本很少走路。
一个总是躺在床上的人,鞋底是绝不会被磨穿的。
“我每天总要等到十点钟以后才开门的。”陈瞎子还在解释,一双眼睛看来就像是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