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古龙:彩环曲

_18 古龙(当代)
心。
  雪衣人虽是生性孤僻,纵然愤世疾俗,但却也想不到世上竟会还有如此奇特的少女,一
时之间,竟然说不出后来。
  青衣少女秋波瞬也不瞬,凝注了他许久,方自幽幽叹道:“你若是不愿答应我……”再
次长叹一声,霍然转过身去,放足狂奔,雪衣人目光一闪,身形微展,口中叱道:“慢
走……”
  叱声方落,他已挡在她身前,青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答应了我么?”
  雪衣人突也苦叹一声,道:“你错了,天下之大,世人之奇,剑法高过于我的人,不知
凡几,你若从我学剑,纵然能尽传我之剑法,也不过如此,日后你终必会后悔的,何况我的
剑法,虽狠辣而不堂正,虽快捷而不醇厚,我之所以能胜人,只不过是因为我深得‘等’字
三昧,敌不动,我不动,敌不发,我不发而已,若单论剑法,我实在比不上柳鹤亭所习的正
大,你也深知剑法,想必知道我没有骗你。”
  这冷酷而寡言的武林异客,此刻竟会发出一声衷心的长叹,竟会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
当真是令人惊诧之事。
  青衣少女目中光彩流转,满面俱是欣喜之色,柔声道:“只要你答应我,我以后绝对不
会后悔的……”
  雪衣人神情之间,似乎呆了一呆,徐徐接道:“我孤身一人,四海为家,有时宿于荒村
野店,有时甚至餐风宿露,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怎可……”
  青衣少女柳眉微扬,截口说道:“一个人能得到你这样的师傅,吃些苦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她眼帘微闭,接口又道:“我自从听了柳鹤亭的话,偷偷离开爹爹出来寻找你以
后,什么苦没有吃过!”她幽幽长叹一声,缓缓垂下头去,星光洒满她如云的秀发。
  雪衣人忍不住轻伸手掌在她秀发上抚摸一下。
  青衣少女倏然抬起头来,目中似有泪珠晶莹,但口中却带着无比欢喜,大声说道:“你
答应了我!是不是?”
  雪衣人目光一转,凝注着自己纤长但却稳定的手掌,手掌缓缓垂下,目光也缓缓垂下,
沉声道:“我可以将我会的武功,全部教给你。”这两句话他说得沉重无比,生像是不知费
了多大的力气似的。
  青衣少女目光一亮,几乎自地上跃起,欢呼着道:“真的?”
  雪衣人默然半晌,青衣少女忍不住再间一声:“真的?”
  却见雪衣人温柔的目光中,突又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缓缓道:“你可知道,若是别人
问我这句话,我绝不会容他再问再二句的,因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怀疑我口中所说的话是
否真实。”
  青衣少女垂下头去,面上却又露出钦服之色,垂首轻轻说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你,……师傅。”她语声微顿,却又轻轻加了“师傅”两字。
  雪衣人沉声道:“我虽可教你武功,却不可收你为徒!”
  青衣少女目光一抬,诧声道:“为什么?”
  雪衣人又自默然半晌,青衣少女樱唇启动,似乎忍不住要再问一句,却终于忍住,雪衣
人方自沉声道:“有些事是没有理由的,即使有理由,也不必解释出来,你若愿意从我练
剑,我便教你练剑,那么你我便是以朋友相称,又有何妨,若有了师徒之名,束缚便多,你
我均极不便,又是何苦!”
  青衣少女愣了一愣,终于钦然抚掌道:“好,朋友,一言为定……”她似乎突地想起了
什么,连忙又自接口道:“可是你我既然已是朋友,我却连你的真实面目都不知道……”
  雪衣人目光突地一寒,沉声道:“你可是要看我的真实面目么?”
  青衣少女秋波转一两转,轻轻说道:“你放心好了,即使你长得很老,很丑,甚至是缺
嘴,麻脸,都没有关系,你一样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喜欢的是你的人格和武功,别的
事,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只有她这样坦白与率真的人,才会对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说出如
此坦白和率真的言语。
  雪衣人冰冷的目光,又转为温柔,无言地凝注着那青衣少女,良久良久……突地纵声狂
笑起来。
  青衣少女心中一惊,倒退半步,她吃惊的倒不是他笑声的清朗和高亢,而是她再也想不
到生性如此孤僻、行事如此冷酷,甚至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的绝顶剑手,此刻竞会发出如此
任性的狂笑。
  狂笑声中,他缓缓抬起手掌……
  手掌与青铜面具之间距离相隔越近,他笑声也就越响。
  青衣少女深深吸了口气,走上一步,轻轻拉住他的手掌,柔声道:“你若是不愿让我看
到你的真面目,我不看也没有关系,你又何必这样的笑呢,”
  雪衣人笑声渐渐微弱,却仍含笑说道:“你看到我笑,觉得很吃惊,也很害怕,是不
是?”
  青衣少女温柔地点了点头。
  雪衣人含笑又道:“但你却不知道,我的笑,是真正开心的笑,有什么值得吃惊,值得
害怕的?你要知道,我若不是真的高兴,就绝对不会笑的。”
  青衣少女动也不动地握着他的手掌,呆呆地愣了半晌,眼帘微合,突地落下两滴晶莹的
泪珠。
  雪衣人笑声一顿,沉声道:“你哭些什么?”
  青衣少女俯下头,用衣袖擦了擦面上的泪珠,断续的道:“我……我也太高兴了,你知
道么,自我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
  雪衣人目光一阵黯然,良久方自长叹一声,于是两人默默相对,俱都无语。
  要知这两人身世遭遇,俱都奇特已极,生性行事,更是偏激到了极点,他们反叛世上所
有的人类,世人自也不会对他们有何好感,于是他们的性格与行事,自然就更偏激,这本是
相互为因,相互为果的道理,世上生性相同的人虽多,以世界之大,却很难遇到一起,但他
们若是偶然的遇到一起,便必定会生出光亮的火花,因为他们彼此都会感觉到彼此心灵的契
合与灵魂的接近,青衣少女与雪衣人也正是如此。
  静寂,长长的静寂,然后,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雪衣人移动了一下他始终未曾移动的身躯,缓缓叹息道:“你可知道,我也和你一样,
有生以来,除了练剑,便几乎没有做过别的事,只不过我比你运气好些,能够有一个虽不爱
我,但武功却极高的师傅……”
  青衣少女仰望着他的脸色,幽幽叹道:“难道你有生以来,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对你
好,真正地爱过你?”
  雪衣人轻轻颔首,目光便恰巧投落在她面上,两人目光相对。
  青衣少女突地“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之所以不愿将真实面目示人,就是因
为你真觉得世人都对你不好,是不是?”
  雪衣人动也不动地凝注着她……突地手腕一扬,将面上的青铜面具霍然扯了下来……
  青衣少女一声惊呼,雪衣人缓缓道:“你可是想不到?”
  青衣少女呆呆地瞧了他半晌,突又轻轻一笑道:“我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太想不到
了!”
  朦胧的夜色,朦胧的星光,只见雪衣人的面容,竟是无比的俊秀,无比的苍白,若不是
他眉眼间的轮廓那么分明,若不是他鼻梁象玉石雕刻般挺秀,那么,这张面容便甚至有几分
娟好如女子。
  又是一段沉默,青衣少女仍在凝注着他,雪衣人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戴回面具,青衣
少女突地娇唤一声:“求求你,不要再戴它,好么?”
  雪衣人目光一垂,道:“为什么?”
  青衣少女垂首轻笑道:“你若是丑陋而残废,那么你戴上这种面具,我绝对不会怪你,
也绝不会奇怪,可是你……”她含羞一笑,又道:“你现在为什么还要戴它,实在让人猜测
不透。”
  雪衣人薄削而坚毅的嘴唇边,轻蔑地泛起了一阵讥嘲的笑意,缓缓道:“你想不透
么?……我不妨告诉你,我不愿以我的真实面目示人,便是因为我希望人人都怕我,我戴上
面具后,无论和谁动手,人家都要对我畏惧三分,否则以我这种生相,还有谁会对我生出畏
惧之心!”
  他晒然一笑,接口又道:“你可知道昔日大将狄青的故事,这便叫做与敌争锋,先寒敌
胆,你懂了么?”
  青衣少女悟非悟地点了点头,口中低语:“与敌争锋,先寒敌胆……”霍然抬起头来,
大声说道:“这固然是很聪明的办法,可是,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公平呢?”
  雪衣人微皱双眉,沉吟着道:“不公平,有什么不公平呢?”
  青衣少女缓缓道:“武林人物交手过招,应该全凭武功的强弱来决定胜负,否则用别的
方法取胜,就都可以说是不正当的手段,你说是么?”
  雪衣人目光一垂,愣了半晌,却听青衣少女接口又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过‘毋
骄毋馁,莫欺莫诈,公平堂正,虽败犹荣’这四句话,但我从小到大,却不知已听了多少
遍,爹爹常对我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要忘了这四句话,莫要坠了‘西门世家’的家
风!”
  雪衣人面色突地一变,沉声道:“江苏虎丘,飞鹤山庄庄主西门鹤是你什么人?”
  青衣少女微微一笑,道:“无怪爹爹常说我大伯父的声名,天下英雄皆闻,原来你也知
道他老人家的名字……”
  雪衣人挺秀的双眉深皱,明锐的目光突暗,缓缓垂下头去,喃喃道:“想不到,想不
到,你竟然亦是‘西门世家’中人……”语声一变,凛然道:“你可知道‘飞鹤山庄’,此
刻已遇到滔天大祸,说不定自今夜之后,‘飞鹤山庄’四字,便要在武林中除名!”
  青衣少女面色亦自大变,但瞬即展颜笑道:“西门世家近年来虽然人材衰微,但就凭我
大伯父掌中的一柄长剑,以及他老人家亲手训练出的一班门人弟子,无论遇着什么强仇大
敌,也不会吃多大的亏的,你说的也未免太严重了吧!”
  雪衣人冷笑一声,道:“太严重?……”语声微顿,又自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
‘飞鹤山庄’半月以前,便已在‘乌衣神魔’严密的控制下,并且那班‘乌衣神魔’亦已接
到他们首领的密令,要在今夜将‘飞鹤山庄’中的人杀得一个不留,这件事本来做得隐秘已
极,但却被另一个暗中窥伺着‘乌衣神魔’的厉害人物发现了他们传送消息的方法,知道了
他们的毒计,你或者出来得早,未被他们发现,否则‘西门世家’中出来的人,无论是谁,
只要一落了单,立刻便要遭到他们的毒手!”他自不知道“常败国手”西门鸥父女,已有多
年未返虎丘了!
  青衣少女本己苍白的娇靥,此刻更变得铁青恐怖,她一把抓紧了雪衣人的手掌,惶声
道:“真的么?那么怎么办呢?”
  雪衣人愕了半晌,缓缓叹道:“怎么办?丝毫办法都没有,我们此刻纵然胁生双翅,都
不能及时赶到‘飞鹤山庄’了!”
  他虽然生性冷酷,但此刻却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对这痴心学剑的少女生出好感,是以他
此刻亦不禁对她生出同情怜悯之心。
  哪知青衣少女此刻激动的面容,反而逐渐平静,垂首呆了半晌,突地抬起头来,幽幽长
叹着道:“既然无法可想,只有我日后练好武功再为他们复仇了,”
  雪衣人不禁一愕,皱眉问道:“对于这件事,你只有这句话可说么?”
  青衣少女面上亦自露出惊讶之色道:“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雪衣人奇怪地瞧了她几眼,缓缓道:“你难道不想问问此事的前因后果?你难道不想知
道‘乌衣神魔’如此对‘西门世家’中的人赶尽杀绝,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
暗中侦破了‘乌衣神魔’的诡计,此人又与‘乌衣神魔’有何冤仇?”
  青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这件事难道你都知道?”
  雪衣人冷冷道:“不错,这件事我都知道一些,既然你不问我,我也就不必告诉你
了。”抬手又自戴上面具,转身走了开去。
  青衣少女动也不动,呆呆地望着他飘舞着的衣袂,他脚步走得极慢,似乎在等待着她的
拦阻……
  他脚步虽然走得极慢,但在同一刹那间,另一个地方,陶纯纯胯下的健马,却在有如临
空飞掠般地奔跑,马股后一片鲜红,血迹仍未全干,显然已经过了“放血”的手术,虽是这
匹本应已脱力的健马,脚力仍未稍衰,而陶纯纯有如玉石雕成的前额,却已有了花瓣上晨露
般的汗珠。
  但是,她的精神却更振奋,目光也更锐利,这表情就正如那大漠上的雕鹰,已将要攫住
它的目的之物。
  道旁的林木并不甚高,云破处,星月之光,洒满了树梢,于是树影长长地印到地上,闪
电般在陶纯纯眼前交替、飞掠!
  林木丛中,突地露出一角庙字飞檐,夜色之中似乎有一只黄金色的铜铃,在屋檐上闪烁
着黄金色的光芒。
  陶纯纯目光动处,眼波一亮,竟突地缓缓勒住缰绳,“唰”地飞身而下,随手将马牵在
道旁,笔直地掠入这座荒凉的饲堂中。
  一灯如豆,莹莹地发着微光,照得这荒伺冷殿,更显得寂寞凄凉,神案没有佛像,就正
如十数日前,她在为柳鹤亭默吟祈祷,檐上滴血,边做天率众围杀,馒中傀儡……那座祠堂
的格调一样。
  她轻盈而曼妙地掠了进去,目光一扫,证实了祠堂中的确一无人迹,于是她便笔直地扑
到神案前破旧日的蒲团上,纤美而细长的手指,在破旧的蒲团中微一摸索,便抽出一条暗灰
色的柔绢来。
  柔绢上看来似乎没有字迹,但陶纯纯长身而起,在神案上香炉里的残水中浸了一浸之
后,柔绢上便立刻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来。
  就着那孤灯的微光,她将绢上的字迹,飞快地看了一遍,然后她焦急的面容上,便又泛
起一阵真诚、愉快的笑容,口中喃喃说道:“想不到竟还是这‘关外五龙’有些心机,如此
一来,我纵然不能赶上,想必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于是她便从容地走出祠堂,这次没有柳鹤亭在她身侧,她也不必再伪作真情的祈祷,祠
堂外的夜色仍然如故!
  繁星满天,夜寒如水!
  这小小的祠堂距离江苏虎丘虽已不甚远,却仍有一段距离。
  也不过离此地三五里路,也就在此刻前三两个时辰,柳鹤亭亦正在驰马狂奔,他虽有绝
顶深厚的内功,但婚前本已紧张,婚后又屡遭巨变,连日未得安息,一路奔波至此的柳鹤
亭,体力亦已有些不支。
  那时方过于正,月映清辉,星光亦明,他任凭胯下的健马,放蹄在这笔直的官道上狂
奔,自己却端坐在马背上,闭目暗暗运功调息,但一时之间,注意力却又无法集中,时时刻
刻地在暗问着自己:“虎丘还有多远,只怕快到了吧?……”目光一抬,突地瞥见前面道旁
林木之中,似有雪亮的刀光剑影闪动!
  他定了定神,果然便听得有兵刃相击、诟骂怒叱之声随风传来,接着,又有一声慑人心
悸的惨呼!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心中已闪电般转过几个念头!首先忖道:“前面究竟是什么
事,是贼人夜半拦路劫财,抑或是江湖中人为寻私仇,在此恶斗?”
  心念一转,又自忖道:“我此刻有急事在身,岂能在此搁误,反正这些人与事俱与我无
关,我自顾尚且不暇,哪有时间来管别人的闲事!”
  他心中正在反来复去,难以自决,但第三声尖锐凄惨的呼声传来后,他剑眉微轩,立刻
断然忖道:“此等劫财伤人之事,既然在我眼前发生,我若是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我还能
算人么?路见不平不能拔刀相助,我游侠天下,又算为了什么!我纵然要耽误天大的事,此
刻也要先将此事管上一管,反正这又费不了多少时候!”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虽是电闪而过,但健马狂奔,就在这霎眼之间,便已将冲进那片刀剑
争杀的林中,只听林中大喝一声,厉声道:“外面路过的朋友,‘江南七恶鬼’在此,劝你
少管闲事!”
  柳鹤亭目光一凛,血气上涌,他一听“江南七恶鬼”的名字,便知道绝对不是好人,是
以心中再无迟疑,当下冷“哼”一声,左手倏然带住缰绳,他左手虽无千均之力,但左手微
带处,狂奔的健马,昂首一声长嘶,便夏然停下脚步,林中人再次厉喝一声道:“你若要多
管闲事,我‘江南七恶鬼’,立时便要你流血五步!”喝声未了,柳鹤亭矫健的身躯,已有
如一只健羽灰鹤般横空而起,凌空一个转折,“唰”地投入林中!
  满林飞闪的刀光,突地一起敛去,柳鹤亭身形才自入林,林中手持利刃的数条黑衣人
影,突地吆喝上声:“好轻功!风紧扯活!”
  接着竟分向如飞逃去,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左,有的往右,瞬息之间,便俱都
没在黝暗的夜色中。
  柳鹤亭身形一顿,目光四扫,口中不禁冷笑一声,暗骂道:“想不到听来名字甚是惊人
的‘江南七恶鬼’,竟是如此的脓包!”
  他虽可追赶,此刻却已不愿追赶,一来自是因为自家身有要事,再者却也是觉得这些人
根本没有追的必要,目光再次一扫,只见地上有残断的兵刃与凌乱的暗器,可能还有一些血
渍,只是在夜色中看不甚清。
  “谁是被害人呢,难道也一起逃了?”他心中方自疑问,突地一声微弱痛苦的呻吟,发
自林木间的草丛,他横身一掠,拨开草丛。
  星月光下,只见一个衣衫残破、紫中包头、满是刀伤、浑身浴血的汉子,双手掩面蜷伏
在草丛中,仍有鲜血,汩汩自他十指的指缝中流出,显见得此人除了身上的伤痕之外,面目
受了重伤。
  鲜血,刀伤与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使得柳鹤亭心中既是惊惶,又是怜悯,轻轻将之横抱
而起,定睛望去,只见此人虽是满身鲜血,但身上的伤势,却并不严重,只不过是些皮肉之
伤而已!
  他心中不禁略为放心,知道此人不致丧命,于是沉声道:“朋友但请放心,你所受之
伤,并无大事……”
  哪知他话犹未了,此人却已哀声痛哭起来。
  柳鹤亭愕了一愕,微微一皱双眉,却仍悦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走江湖,受些轻
伤,算不了什么!”
  要知柳鹤亭正是宁折毋曲的刚强个性,是以见到此人如此怯懦,自然便有些不满,只见
他双手仍自掩住面目,便又接口道:“你且将双手放下,让我看看你面上的伤势……”
  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江湖中入身边常备的金创之药,口中干咳两声,又道:
“你若再哭,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一些轻伤……”
  哪知这满身浴血,紫中包头的汉子哭声臭然顿住,双肩扭动了两下,竟然突地放声狂笑
了起来!
  柳鹤亭诧异之下,顿住话声,只听他狂笑着道:“一些轻伤……一些轻伤……”突地松
开手掌:“你看看这可是一些轻伤?”
  柳鹤亭目光动处,突地再也不能转动,一阵寒意,无比迅速地自他心底升起……
  黑暗之中,只见此人面目,竟是一团血肉模糊,除了依稀还可辨出两个眼眶之外,五官
竟已都分辨不清,鲜血犹自不住流落。
  这一段多变的时日里,他虽已经历过许多人的生死,他眼中也曾见过许多凄惨的事,但
却无一事令他心头如此激动。
  因为这血肉模糊的人,此刻犹自活生生地活在他眼前。
  一阵阵带着痛苦的呻吟与悲哀愤怒的狂笑,此刻也犹自留在他耳畔,他纵然强自抑止着
心中的悸栗与激动,却仍然良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听这遭遇悲惨的大汉狂笑着道:“如今你可满意了么?”
  柳鹤亭干咳两声,讪讪道:“朋友……兄台……你……唉!”他长叹一声,勉强违背着
自己的良心,接着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他一面说话,一面缓缓打开掌中金创之药,但手掌颤抖,金创药粉,竟籁籁地落满一
地。
  这浴血大汉那一双令人粟悚的眼眶中,似乎蓦地闪过一阵异光,口中的狂笑渐渐衰弱,
突又惨叫一声,挣扎着道:“我……我不行……”双目一翻,喉头一哽,从此再无声息!
  柳鹤亭心头一颤,道:“你……怎地了!”掌中药粉,全都落到地上,只见那人不言不
动,甚至连胸膛都没有起伏一下,柳鹤亭暗叹一声:“罢了!”
  他心想此人既然已死,自己责任便已了,方待长身而起,直奔虎丘,但转念一想,此人
虽与自己素不相识,但他既然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好歹也得将他葬了。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去……
  “你不能及时赶到江苏虎丘,不但永远无法知道其中的秘密,还要将一生的幸福葬
送……
  他俯下身,又站起来,因为那张自洞房窗外飘入的纸笺上的字迹,又闪电般自他脑海升
起!
  “无论如何,我也得将这具尸身放在一个隐秘的所在,不能让他露于风雨日光之中,让
他被鸟兽践踏!”他毅然俯下身去,目光动处,突地瞥见此人的胸膛,似乎发生了些微动
弹,他心中不禁为之一动!“我真糊涂,怎不先探探他的脉息,也许他还没有死呢?”
  焦急、疲倦、内忧、外患交相煎迫之下的柳鹤亭,思想及行事都不禁有了些慌乱。
  他伸出手掌,轻轻搭上这伤者的脉门,哪知——
  这奄奄一息,看来仿佛已死的伤者,僵直的手,突地像闪电般一反,扣住了柳鹤亭的脉
门。
  他纵是武林中的绝世顶尖高手,本也不能在一招之中,将柳鹤亭制住,而只是因为他这
一手实是大出柳鹤亭意料之外。
  柳鹤亭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宁可作出牺牲来救助的重伤垂危之人,会突地反噬自己一
口,心中惊怒之下,脉门一阵麻木,已被人家扣住。
  他方待使出自己全身真力,拼命挣开,只见这卑鄙的伤者突地狂笑一声,自地上站起,
口中喝道:“并肩子,正点子已被制住!还不快上!”
  喝声之中,他右掌仍自紧扣柳鹤亭的脉门,左掌并指如戟,已闪电般点住了柳鹤亭胸、
胁下“将台”、“藏血”、“乳泉”、“期门”四处大穴!
  夜浓如墨,夜风呼啸,天候似变,四下更见阴暗!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见那本已奄奄一息的伤者,一跃而起,望着已倒在地上的柳鹤亭,
双手一抹鲜血淋淋的面目,“桀桀”怪笑了起来!
  他手臂动处,满面的鲜血,又随着他指缝流下,然而他已全无痛苦之色,只是怪笑着
道:“姓柳的小子,这番你可着了大爷们的道儿了吧!”
  他抹干了面上的血迹,便赫然露出了他可怖的面容——他面上一层皮肤,竟早已被整个
揭去,骤眼望来,只如一团粉红而丑恶的肉球,唯一稍具人形的,只是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而已!
  他“桀桀”的怪笑,伴着呼啸的晚风,使这静寂的黑夜,更加添了几分阴森恐怖,柳鹤
亭扭曲着躺在地上,没有一丝动弹,丑恶的“伤者”俯下身去扳正了柳鹤亭的头颅,望着他
的面目,怪笑着又道:“你又怎知道大爷的脸,原本就是这样的,这点你可连做梦也不会想
到吧……哈哈,直到此刻……武林中除了你之外,真还没有人能看到大爷们的脸哩,只可惜
你也活不长久了……”
  柳鹤亭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这张丑恶而恐怖的面容,瞬也不瞬,因为他此刻纵要转动一下
目光,也极为困难!
  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忖道:“此人是谁?与我有何冤仇?为何要这般暗算害我……?
  他心中突又一动,一阵惊栗,立刻泛起:“难道他便是‘乌衣神魔’?”
  夜风呼啸之中,四下突地同时响起了一阵阵的怪笑声,由远而近,划空而来。
  接着,那些方才四下逃去的黑衣人影,便随着这一阵阵怪笑,自四面阴暗的林木中,急
掠而出!
  那丑恶的伤者目光一转,指着地上的柳鹤亭怪笑道:“你几次三番,破坏大爷们的好
事,若不是看在‘头儿’的面子,那天在沂山边,一木谷中,已将你和那些‘黄翎黑箭’手
下的汉子同归于尽了,嘿嘿!你能活到今日,可真是你的造化!”他一面说话,双掌一放,
将柳鹤亭的头颅“砰”地在地上一撞,四面的“乌衣神魔”立刻又响起一阵哄笑,一起围了
过来,十数道目光,闪闪地望着柳鹤亭,夜风呼啸,林影飞舞,一身黑衣、笑声丑恶的他
们,看来直如一群食人的妖魔,随着飞舞的林影乱舞!
  柳鹤亭僵木地蜷曲在地上,他极力使自己的心绪和外貌一样安定,因为只有如此,他才
能冷静地分析许多问题!
  四面群魔轻蔑的讥笑与诟骂,他俱都充耳不闻,最后,只听一个嘶哑如破锣的声音大声
道:“这小子一身细皮白肉,看起来一定好吃得很。”
  另一个声音狂笑着道:“小子,你不要自以为自己漂亮,大爷我没有受‘血洗礼’之
前,可真比你还要漂亮几分……”
  于是又有人接着道:“我们究竟该将这小于如何处理?‘头儿’可曾吩咐下来?”有人
接口应道:“这件事‘头儿’根本不知道,还是‘三十七号’看见他孤身地狂奔,一路换
马,‘头儿’又不在,不禁觉得奇怪,是以才想出这个法子,将他拦下来,哈哈!这小子虽
然聪明,可是也上了当了!”
  “三十七号”,似乎就是方才那满身浴血的“丑恶汉子”的名字,此刻他大笑三声接
道:“依我之见,不如将他一刀两段,宰了算了,反正他背了‘头儿’来管‘西门’一家的
闲事,将他宰了,绝对没有关系!”
  只听四周一阵哄然叫好声,柳鹤亭不禁心头一冷!
  他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时此刻,在一切疑团俱未释破之前,死在这班无名无
姓、只以数字作为名字的人的手里,他却实在心有不甘,但他此刻穴道被制,无法动弹,除
了束手就死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四面喝彩声中,“三十七号”的笑声更大,只听他大笑着道:“七号,你怎地不开腔,
难道不赞成我的意见吗,”
  柳鹤亭屏息静气,只听“七号”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你们胡乱做事,若是‘头儿’怪
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于是所有的哄笑嘈乱声,便在刹那间一起平息,柳鹤亭心头一寒,暗道:“这些乌衣神
魔的头儿,究竟是谁?此刻竟有如此权威与力量,能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乌衣神魔’控制
得如此服贴!”
  静寂中,只听“七号”又自缓缓说道:“依我的意思,先将此人带去一个静僻的所在,
然后再去通知‘头儿’……”
  那嘶哑的口音立即截口说道:“但‘头儿’,此刻只怕还在江南!”
  “七号”冷“哼”一声道:“此人既已来了,头儿还会离得远么?前面不远,就有一间
‘秘讯祠’只要‘头儿’到了,立刻便可看到消息,反正此人已在我等掌握之中,插翅也赶
不到‘飞鹤山庄’去了,早些迟些处理他,还不都是一样么?”
  “三十七号”嘻嘻一笑,嘎声道:“不错,早些,迟些,都是一样,反正这厮已是笼中
之乌,网中之鱼,迟早都要与那‘西门笑鸥’同一命运,只不过这厮还没有享到几天福,便
要做花下鬼,实在……哼哼,嘻嘻,有些冤枉!”
  “七号”沉声接口道:“你这些日子怎地了,如再要如此胡言乱语,传到‘头儿’耳
中,哼哼!”他冷哼两声,住口不语。
  那“三十七号”一双冷削而奇异的目光中,果自泛出一片恐怖之色,缓缓垂下头去,再
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这些言语,虽未传入‘头儿’耳中,却被柳鹤亭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既是惊诧,
又是惊栗,却又有些难受:“难道他们的”头儿’便是‘纯纯’!”心念一转:“……便要
与西门笑鸥同一命运……西门笑鸥究竟与此事有何关系?与纯纯有何关系?”
  这些疑团和思绪,都使得柳鹤亭极为痛苦,因为他从一些往事与这些“乌衣神魔”的对
话中,隐隐猜到他们的“头儿”便是自己的爱妻,但是,却又有着更多的疑团使他无法明
了!
  陶纯纯与“石观音”石琪有何关系”这两个名字是否同是一人?
  这看来如此温柔的女子,究竟有何能力能控制这班“乌衣神魔”?
  那“浓林密屋”中的秘密是否与“乌衣神魔”也有关系,
  这些“乌衣神魔”武功俱都不弱,行事如此奇诡,心性如此毒辣,却又无名无姓,他们
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们与自己无冤无仇,却为何要暗害自己?
  那“西门笑鸥”,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在暗中窥破他们秘密的那人,究竟是谁?
  还有一个最令他痛苦的问题,他甚至不敢思索:“纯纯如此待我,为的是什么?”
  在他心底深处,还隐隐存有一份怀疑与希望,希望陶纯纯与此事无关,希望自己的猜测
错了。
  但是,那声音嘶哑的人已自大喝道:“看来只有我到‘秘讯词’去跑上一趟了!”说话
的声中,他一掠而去。
  柳鹤亭心头却又不禁为之一动!
  “秘讯词”……他突地想到那日冷月之夜,在那荒伺中所发生的一切:“难道那夜纯纯
并非为我祈祷,只是借此传送秘讯而已?”
  这一切迹象,都在显示这些事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连,柳鹤亭动念之间,已决定要
查出此中真相,纵然这真相要伤害到他的情感亦在所不惜。
  于是他暗中调度体内未被封闭、尚可运行的一丝残余真气,借以自行冲开被关的穴道,
只听那“七号”神魔尖锐地呼啸一声,接道便有一阵奔腾的马蹄之声,自林外远远传来。
  “三十六号”一声狞笑,俯首横抄起柳鹤亭的身躯,狞笑着道:“小子,你安份些,好
让大爷好生服侍服侍你!”纵身掠出林外,“唰”地掠上健马,又道:“你不是赶着要到虎
丘去么?大爷们现在就送你到虎丘去……”他一口浓重的关东口音,再加声声狞笑,柳鹤亭
若不留意,便难听出他言语中的字句,又是一声呼啸,健马一起飞奔。
  柳鹤亭俯卧在马鞍前,头颅与双足,俱都垂了下去,“三十七号”一手控马,一手轻敲
着他的背脊,不住仰天狂笑,一面说道:“小子,舒服么?哈哈!舒服么?”他骑术竟极其
精妙,一手控着缰绳,故意将胯下健马,带得忽而昂首高嘶,忽而左右弯曲奔驰,他虽安坐
马鞍,稳如盘石,俯卧在马鞍前的柳鹤亭,却被颠簸得有如风中柳絮!
  而安坐马鞍上的他,却以此为乐,柳鹤亭颠簸愈苦,他笑声也就愈显得意,越发狂笑着
道:“小子,舒服么……”越发将坐下的马,带得有如疯狂,于是柳鹤亭便也愈发颠簸,几
乎要跌下马去!
  哪知柳鹤亭对他非但没有丝毫忿恨和恼怒,反而在心中暗暗感激,暗暗得意,这健马的
颠簸,竟帮助了他真气的运行。
  一次又一次地震动,他真气便也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撞着被封闭的穴道,一个穴道冲开,
在体内的真力增强了一倍,于是他撞开下一个穴道时,便更轻易,直到他所有被封的穴道一
起撞开后,那“三十六号”还在得意地狂笑:“舒服么?小子,舒服么?……”
  柳鹤亭暗中不禁好笑,几乎忍不住出口回答他——
  “舒服,真舒服!”
  但是他却仍然动也不动,响也不响,他要暗中探出这“乌衣神魔”的巢穴,探出他们的
‘头儿’究竟是谁?
  那“三十六号”若是知道他此刻的情况,真怕再也笑不出来了!
  星沉月落,天色将近破晓,而破晓前的天色,定然是一日中最最黑暗的,黑暗得甚至连
他们飞奔的马蹄所带起的尘土都看不清楚。
  道旁几株枝叶颇为浓密的大树后,此刻正停着两匹毛泽乌黑的健马,一匹马上空鞍无
人,一匹马上的骑士,神态似乎十分焦急,不住向来路引颈企望,这一群“乌衣神魔”的马
蹄声随风而来,他惊觉地跃下马背,“喇”地跃上树梢。
  霎眼间马群奔至,他伏在黝暗的林梢,动也不动,响也不响,直到这一群健马将近去
远,他口中才自忍不住惊“咦”一声。
  因为他发觉这一马群中竟有着他们帮中苦心搜罗的“黑神马”,除了帮中的急事,这种
“黑神马”是很难出关一次的。
  而此次“黑神马”却已空厩而出,为的便是柳鹤亭——但此刻这匹“黑神马”却又怎会
落入了这批黑衣骑士的手中?
  他满心惊诧,轻轻跃下树梢,微微迟疑半晌,终于又自跃上马背,跟在这批幢马之后飞
奔而去!
  柳鹤亭伏身马上,虽然辨不出地形,但他暗中计算路途和方向,却知道这些“乌衣神
魔”已将他带到苏州城外。
  他们毫不停留地穿入一片桑林,“三十六号”方自勒住马组,突地一把抓住柳鹤亭的头
发,狂笑着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举起本自挂在鞍畔的一条丝鞭,得意地指向南方,柳鹤亭暗提真气,使得自己丝毫看
不出穴道已然解开的佯子,也极力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愤怒,随着他的丝鞭望去,只见被夜色
笼罩着的大地上,他丝鞭所指的地方,却腾耀着一片红光!
  他一面摇撼着柳鹤亭的头颅,一面狂笑着又道:“告诉你,那里便是虎丘山,那里便是
名震武林的‘飞鹤山庄’,可是此刻……哈哈,‘飞鹤山庄’只怕已变成了一片瓦砾,那位
鼎鼎大名的西门庄主,只怕也变成一段焦炭了!”
  他笑声是那么狂妄而得意,就生像是他所有的快乐,都只有建筑在别人的痛苦和死亡之
上似的。
  柳鹤亭心头一僳,紧咬牙关,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勉强控制着心中的激动和愤
怒,否则他早已便要将这冷血的凶手毙于自己的掌下!
  狂笑中,“三十七号”一手将柳鹤亭拖下马鞍,而柳鹤亭只得重重地跌到地上,桑林之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