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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人纳兰传奇人生_西风独自凉

_14 朴月(现代)
容若门幼天资英绝,过目成诵,据徐学乾祭文,十三岁,已通六艺。另一方面,满人尚武,世家子弟,骑射是“必修”项目,以他虽然中进士,仍选为三等侍卫来看,他的武艺,应也是相当出色的。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2)
若让容若自择一途,或许,他会选“文”弃“武”;虽然,“墓志铭”上,一再表扬他“出入扈从,服劳惟谨”;“容若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其在上前,进退曲折有常度,性耐劳苦,严寒酷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沐。”
但,这只能视为他忠于职责,勉力以赴,而不能认为他“乐”于武职。
就他的天性而言,即使是好“文”,也并不是汲汲仕宦功名的,他多愁善感,闲雅淡泊,也许,做个名士,更能符合他的天性。这一种情怀,常流露在他的诗词中:
煌煌古京洛,昭代盛文治,曰余餐霞人,簪绂忽如寄。
——拟古之一
忽佩紫金鱼,予心何梦梦,不如葺茅屋,种竹栽梧桐。
——拟古之十八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幞中,有心惊晓梦,无计识春风。
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咏笼莺
他的“云路”,恐怕不是一般的朱紫青云,丽是无拘检的自由吧!而,那里还有比“宫禁”更华美的“雕笼”呢?
乌衣门第的出身、出入宫禁的宠遇,对他来说,是一道挣不脱的锁链,他倾心于江南的布衣文士,多少也有点心里补偿时作用吧。因此,他一方面怜他们的不遇,却也不禁羡他们的逍遥。
廿载江湖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潇湘雨
不如■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着莼丝碧。
——摸鱼儿
这固然是对失意者的慰语,但以“墓志铭”记载他日常生活:“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即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怡悦而已。”又如前引拟古诗“曰余餐霞人,簪绂忽如寄”,他的确是向往丘壑山林,渔樵田园,而视富贵功名如敝屣的。
处于宫禁、相府,他看到太多的不公平;一些庸碌之辈,平步青云,才学之士,困阨潦倒,于是,他把激烈的不满,化作讽刺,在词章中抒发: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谁知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踏莎行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有几?有限春光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金缕曲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翦。
——金缕曲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虞美人
这些郁勃激烈的词句,出于落魄失意的文人之口,是可以理解的,出于纳兰容若这样“天之骄子”笔下,就极不寻常了,这一心情,也有类于杜工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吧!
在容若的诗、词中,另有一点使人不解:他几乎没有对他官高爵显的父亲,有片言只句的颂扬,对自己的显赫家世,也不过淡淡带过:“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虽然徐乾学言之凿凿:“容若性至孝,太傅(按:明珠官武英殿大学土、累加太子太傅)尝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带,颜色黝黑,及愈,乃复。”但似乎也如尽忠职守以尽人子之礼,否则,在诗词中不及片言,便无法解释;至少“寿”词也该点缀一二。就历史记载,明珠并不是贤相,而是贪黩弄权的权相,以致后来为郭琇疏劾削官。以容若天性的高洁,可能于此颇有难言之痛。在“饮水诗集”中,有这样一首:
乘险叹王阳,叱驭来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难并论。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3)
有客赍黄金,误投关西门,凛然四知言,清白贻子孙。
——拟古之三
又焉知其中没有对其父几谏之意呢?韩菼神道碑:“君性至孝,木闿明入直,必之宫傅夫人所问安否,晚归,亦如之。燠寒之节、寝膳之宜,日候视以为常。而其志尤在于守身不辱,保家亢宗,不仅以承颜色、娱口体为孝也。”其言外之意,亦启人疑窦。若果然如此,则乌衣子弟的身份,竟是容若一生隐痛了。
有酒惟浇赵州土
容若一生爱才好客,隐以平原君自许,却有他固守的原则,徐乾学在神道碑中云:“客来上谒,非其愿交,屏不肯一见,尤不喜接软熟人。”韩菼神道碑则言:“君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纷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达官贵人,相接如平常,而结分义输情愫,率单寒羁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其翕热趋和者,辄谢弗为通,或未一造门,而闻声相思,必致之乃已,以故,海内风雅知名之士,乐得君为归。”
容若结交的友人,大多数年龄比他大许多,顺治十二年乙未,容若一岁时,吴园次三十六岁、严荪友三十二岁、陈其年三十岁、姜西溟二十七岁、朱锡鬯二十六岁;徐乾学二十四岁;最小的顾梁汾也已十八岁。在当时,满、汉之间,成见仍深,这些明朝遗民,又多“一肚皮不合时宜”,独对容若青眼相待,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容若怜才好客,出于至诚,真正是推心置腹,披肝沥胆,以最真挚坦诚的态度相待。且不论他们如何困顿、失意、坎坷、窥窘,他不仅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吝惜,而且始终敬重、爱慕、宽容、支持不渝。
姜西溟,性格孤傲,落落寡合,在祭容若文中,自言交谊:
“兄一见我,怪我落落,转亦以此,赏我标格……数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对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时嫚骂,无间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瞪舌桥,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零涕悲歌,谓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余色拒之,兄门固扃。……”
这等相待之情,怎不令人心感?而在姜西溟最失意时,他又赠之以词,为他排解:
金缕曲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聪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其他如寄南海梁药亭的[点绛唇]:“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寄严荪友的[浣溪沙]:“藕荡桥边理钓笛,苧罗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为陈其年题照的[菩萨蛮]:“乌丝曲倩红儿谱,萧然半壁惊秋雨。”;送张见阳令江华的[菊花新]:“愁绝行人天易暮,行向鹧鸪声里住。”;送徐艺初归昆山的[雨中花]:“天外孤帆云外树,看又是、春随人去。水驿灯昏,关城月落,不算凄凉处。”:送别德清蔡夫子的[摸鱼儿]:“……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成泣?酬知有愿频挥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衮衮诺公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番恶梦,泪点霜华织。”在在表现了他对友人“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的关心。
在诗集中,酬赠、送别、悲悼、题照的作品,亦复不少,总也是一例的或思、或亿、或劝、或慰,一派真挚之情,溢于言外。他抚平了他们失意的创伤,而且不矜不伐,适宜的,为他们不遇之才找出路,抑郁之情寻寄托,更对困顿京师,有乡难归的游子,多方筹划,助其还乡。对姜西溟如此、对其他人,也莫不如此,因此,徐乾学所谓:“坎轲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以故,君之丧,哭之者皆出涕,为哀挽之词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当是有事实根据的。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4)
在他所有朋友中,最知己的是顾贞观。在他的诗词中,赠给“梁汾”(贞观号梁汾)的,不下二十首之多,其他未指明,疑是为梁汾作的(如诗集中“为友人赋六首”,在梁汾《弹指集》中,颇有若合符节处。)还不算在内。
容若与梁汾的交谊,近于传奇。
顾梁汾,江苏无锡人,美丰仪,高才调,为人俊爽,尚友好义,二十余岁时,即以萧寺题壁诗:“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为龚鼎孳称赏,而声誉鹊起,名动公卿。至康熙十五年,容若登进士第,与梁汾相识,一见倾折,如遇故交,即为题“侧帽投壶图”,以为订交之始:
金缕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已。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咏,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重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梁汾亦和韵作答:
金缕曲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函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在容若逝后,梁汾在词后附注当时的感觉:
“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阕为余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殊不祥,何意为乙丑五月之谶也,伤哉。”(按:容若于乙丑五月去世。)
二词对照,容若固然以平原白期,梁汾亦以信陵相许,且梁汾当时似处于一种无以自明的嫌疑中,才有“不是世人皆欲杀”之句。而容若相待之厚,不免使梁汾生“侯生垂老,始逢无忌”的知遇之感了。
在那时,梁汾心中第一大事,就是救援涉入考场弊案,蒙冤不白,流放宁古塔的吴汉槎。吴汉槎于顺治十五年被捕、十六年谪戍,至康熙十五年,容若、梁汾订交,已有十八年了。然而此案情节太大,无人敢轻易涉入。
是年冬,天气严寒,梁汾寓京师千佛寺中,思及在苦寒的宁古塔(按:今吉林宁安)受罪的吴汉槎,寄“金缕曲”二阕:
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吴汉槎于冰雪中接到此词,感受如何,当可想见。梁汾在此二词后附注了容若的反应:
“二词成,容若见之,为泣下数行,曰:‘河梁生别之诗(按:苏武、李陵),山阳死友之传(按:范式、张邵),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余曰:‘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恳之太傅,亦蒙见许。而汉槎果以辛酉入关矣。附书志感,兼志痛云。”(所以志痛,因附注写于容若殁后。)
以容若兼其父相国明珠之力,还费了五年时间,才得将汉槎赎归,亦可知其艰难了。若非遇见容若这样古道热肠、悲天悯人,重才爱友的奇男子,恐怕梁汾“廿载包胥承一诺”的然诺,终究还是虚话。因此,顾、吴的交谊,固然可感,容若的义伸援手,更是值得大书特书;在当时,他并不认识吴汉槎,完全只为了受梁汾风义的感动,至吴汉槎人关后,无以为生,容若又延为西席,教其弟揆叙。二年后,汉槎病殁,为之治丧,并恤存孤稚。此又“生馆死殡”一例。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5)
汉槎生还之事,哄动海内。传说甚多。均足感人:
梁汾素不饮酒,一日,过相府,明珠正宴客,持巨觥道:“你尽此一觥,我为你救汉槎。”梁汾闻言,接过酒觥,一饮而尽。明珠为之感动,忙道:“你便不饮,难道我就不肯救汉槎了?”
汉槎返京,往相府谢恩,至容若书房,见墙上大书一行字:“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为之大恸。
容若为汉槎用的心力,可由另一阕寄梁汾的[金缕曲]看出:“……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汉槎殁时,容若正扈从南巡,惊闻恶耗,祭之以文,有“青溪落月,台城衰柳,哀讣惊闻,未知是否”句,又云:“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谁?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并不肯自居功劳,仍推重梁汾,可见其敦厚。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三十日,容若以“七日不汗”(疑是中暑)症死,病前一日,犹邀集顾梁汾、姜西溟、梁药亭、吴天章共咏夜合花,其一生友爱风雅,可说是至死未敢了。
一片幽情冶处浓
容若的词中,以小令最受称许,而最为人称美的,是他写“情”的真挚、凄婉,无论是伤春、悲秋、相思、赋别、悼亡,都以近于纯白描之笔,直抒胸臆,其感人,恰如顾贞观所说:“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
在容若作品中,悼亡之作,份量很重,也真合该“令人不忍卒读。”但其他作品的凄婉之情,又何由而发呢?向来纳兰词为人推重,在于一“真”字,这些自胸臆中流出的凄婉,曾有近人将之归因于入直宫禁,扈从出巡,或衔命塞外,与夫人卢氏会少离多,少年夫妻,不胜别苦,吐为悲音。可是,只要稍为核对年谱,便知此语不确;容若悼亡词中,唯有[沁园春]一阕,前缀小序:“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澹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这就是极有名,且有不同版本的“瞬息浮生”一阕。由此词可确证:丁巳年,容若巳赋悼亡,但并不确定必是此年。若对照另一阕“亡妇忌日有感”的“金缕曲”,则悼亡之年,至少还得前移三年;因其中有句“三载悠悠魂梦杳”,正是有三年未曾入梦之恨。“金缕曲虽题目确凿,但因与顾贞观集中“悼亡”词,同题、同意、同韵,颇令人存疑,是否“借题”发挥,以掩人耳目;历来一词出,和韵累百(如秋水轩之[金缕曲]便是一例),并非异事,但,和人悼亡之作,似悖于常理。即不论[金缕曲],容若于丙辰授三等侍卫,至已赋悼亡的丁巳,一年间,并没有扈从出巡的记录。若以入直,便悲哽如此,恐怕非但不容于清议,亦不容于家法了。
容若、卢氏,固然伉俪相得,恩爱缱绻,既结连理,于儿女之情,便算得一种圆满。除非不容于姑舅,或真关山远隔,或有可说。寻常家居,且容若不过入直宫禁,或早出晚归,或数日小别。在旧礼法中,男儿本应志在四方,岂有饱学如容若者,因此而出昵昵儿女之态,不耐须臾之别呢?于卢氏之情,写于悼亡后,极为合理,写于悼亡之前,却未必合情;这也正是容若词中所谓:“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止向从前悔薄情”(南乡子);在“当时”,并未极加珍惜,更难说出以凄婉之词了。也正因如此,回忆当年,格外不胜其情;因二人感情实在是好,只以日常居处,未免寻常视之;这也是容若“悼亡”之作多,且凄婉感人的原因。
再者,容若爱才好客已如前述,便不入直,又岂能与卢氏终日厮守?可知以凄婉小令俱归卢氏,并不能使人信服。反倒是一些欢愉的“闺情”,如:“飞絮晚悠扬,斜日波纹映画梁”(南乡子)、“春云吹散湘帘雨,絮黏蝴蝶飞还住”(菩萨蛮)、“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妍暖护双栖”(山花子)等,较近于两情相悦的少年夫妻闺中唱随的写照。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6)
顾梁汾为容若许为知已,对容若的了解,自不待言。梁汾在祭容若文中,除述交谊外,亦有“知己之言”:
“……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如此心境,绝不是自容若表面所为人称羡的天子近臣、相国公子,乃至少年如花美眷所应有、宜有,出于梁汾笔下,更可知其小深痛,非寻常人所能了解。前二者,容若文才武用;肆力经济,无由一展抱负(不是利禄功名),多少还有踪迹可寻,至于“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其中委屈,便极难明。揆诸下文:“实造物之靳乎斯人,而并无由达之君父者也。”所以“无由达之君父”,有几种可能:一是拘于礼法,或其他外在因素,不宜向君父道。二是君严父峻,难以沟通;三是根本上“委屈”之源,便是君父,莫说“达之君父”,甚且讳之不及。心境委屈如此,就无怪容若词以凄婉悲哽名世了,所谓“容若,古之伤心人也”,又岂是自表相的安富尊荣所能臆测?
容若难酬之愿,是什么呢?是“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凄凉?”而须耐风波,终未满全的愿何指?当然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为眷属”了。容若并非没有“如花美眷”,而作此语,那就无怪他作“拟古决绝词”了:“……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如何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其中明显的含有愧疚自责的意味;当日“比翼连枝”之愿,终成虚话,又别婚卢氏,真个“愿”难酬了。更曲折难解的是“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就一男子而言,用“情”的对象,很少有“难吐”的,于妻、于妾、于姬、于婢,乃至于名妓娈童,无不可说;在男性的社会,男性原有“一生风月,到处烟花”的特权。何以容若之“情”难吐?不免引人猜疑。以容若两阕言“情”的词,相互对照,也可感觉二者间微妙的差异。一是前引的[南乡子],题为《为亡妇题照》: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另一阕是[摊破浣溪沙](或作[山花子]),未标题,但依词意,应也是悼亡之作;“悼亡”作广义看,不必指“亡妇”,但应是具有不减于亡妇份量的女子。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二词俱“悔”“价”,然则,一悔薄情,一悔多情,为便于分判,姑借《红楼梦》为说,若二词出于宝玉,而假设宝钗婚后亦故去,则此二“悼亡”,何者悼钗?何者悼黛?无疑,于钗是“悔薄情”,因两情虽好,毕竟心别有所属。而若非“多情”,黛不至痴苦至死,自己亦下至于抱恨终天,“悔多情”,正是这种心境下,因痛极而作的决绝之语。
若容若爱慕的女子单纯的只是“未嫁而死”,还不至于难言,就纳兰词中的蛛丝马迹,并稗官野史之说,容若所眷爱的女子,竟是选入宫禁;依旧家传说,这正是“红楼梦”中,黛玉未婚,而号“潇湘妃子”的原因;那就无怪“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了,更何况“达于君父”?
关于这一点,前人早已议论纷纷,而容若词中,令人“不能无疑”的词,亦复不少。最常为人举为例证的,如:
昭君怨
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竚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前人提出疑问:“所谓锁朱门,何地也?梦承恩,何事也?除宫闱之外,更何有承恩之事!”本来“宫词”是诗的一体,问题是:容若从不肯作“宫词”的,而且,此词也不似一般“宫词”的语气,分明“其中有人,呼之欲出。”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7)
其他如:
采桑子
彤云(或作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凉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清平乐
塞鸿去矣,锦字何时寄?记得灯前佯忍泪,却问明朝行未?
别来几度如珪,飘零落叶成堆,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
临江仙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试就所举数词看:“飞琼”是仙女;“碧落”是天上(若死后,则可解为黄泉。);“天上”、“人间”的对照,正可解为宫禁与民间,宫禁为“天子”所居处,比之天上,谁云不宜?如此,宫中妃嫔、宫女,自当以仙女拟之了(这是李义山故技,并非始于容若)。于是蓝桥的云英、碧海的嫦娥、饮牛津的织女,一一出现。更明显的是[清平乐]、[临江仙];“塞鸿”之名,见于唐人小说《无双传》,刘无双是没入宫禁的妃嫔,塞鸿为老僕名,经塞鸿传书,古押衙仗义,终为王仙客救出无双。而“临江仙”中,所谓“守宫”,是宫中验取女子贞节所用以点臂的蜥蜴,并非泛典。
若说,这些还不足为证,那,请看:
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金缕曲
酒涴青衫卷,仅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冰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邨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翦。
前一阕,提出了“韩凭”和“相思”,韩凭的故事发生在战国时代,韩凭为宋大夫,娶妻何氏,是一绝色美女,康王下韩凭于狱,夺其妻,其妻密传书韩凭,表明以死明志的决心,于是韩凭自杀。何氏设法使身上衣服腐化,与康王登高台,趁康王不备,纵身眺下,康王连忙拉住她的衣服,因衣服早经腐化,衣裂人坠而死。她留遗书于衣友带上,求与韩凭合葬,康王又恨又恼,故意把他们分葬两处,遥遥相望。不料,一夜之间,两座坟上各长出一棵梓木,根连于下,枝连于上,有二鸟如鸳鸯,栖于枝上,旦暮悲鸣。道树,就被称为相思树或连理枝。容若用“韩凭”之典,分明指所爱为康熙所夺(虽然康熙未必知情),入了宫禁。
而后一阕,既用了《流红记》,宫中女子,红叶题诗,流出宫墙,为士子所得,终于竟成夫妇的典,又迳出“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的怨叹,显然结局并不圆满,确凿如此,再无疑义。[金缕曲]是寄梁汾的,想也只有对他这位第一知已,才能倾吐。由此可知,梁汾所谓“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实在是有难言的苦衷的。
确定了容若所眷女子入宫,纳兰词中许多凄婉迷离,深情款款,又不似伉俪之情的作品,就可以得到了解答。如:“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采桑子);“远信不归空怅望,幽期细数却参差,更兼何事耐寻思。”“别后心期如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记绾长条欲别难,盈盈自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摧残。”“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以上[浣溪沙]);“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若得寻春终遂约,不成长负东君诺。”“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以上[蝶恋花]);“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琵琶仙);“新恨暗随新月长,不辨眉尖心上。”“别来几度如珪,飘零落叶成堆,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以上[清平乐]);“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影里唤真真。”“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小胜清怨月明中。”“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以上[虞美人]);“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南乡子)“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扫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念奴娇)“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酲。”(南楼令);“一双莲影藕丝断”(齐天乐)……。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8)
信手拈来,这些深婉,凄楚,浓得化不开,又无奈难解的相思相亿、离愁离恨,是那么百回千折,又坚定不移的盘据着容若易感的心。这一双情侣的拆散,似乎出自尊亲,看“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多么相似陆放翁“东风恶,欢情薄”的情境。
在容若心中,始终忘不了他们之间的盟约;他们似曾私订终身,也许正因如此,才不见容于尊亲。一番海誓山盟,竟成虚话,对若容,因此更刻骨铭心:
红窗月
梦兰酒醒,早因循过了清明,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生生。
金钗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鹊桥仙
乞巧楼空,影娥池冷,说著凄凉无算,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余缝绽。
莲粉飘红,菱花掩碧,瘦了当初一半,今生钿盒表余心,祝天上人间相见。
就“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祝天上人间相见”来看,与容若共盟的女子,必不是“花好月圆”的卢氏。作此二词时,彼姝应已入宫,但容若仍存“守取团圆终必遂”的心情,冀望“稳耐风波愿始从”。因入宫女子,未经皇帝临幸,是有放归的希望的。也因此,容若常心怀忧惧,不时试探、打听消息。如前引“深禁好春谁惜”(昭君怨)、“守宫偏护星星”(临江仙),都源于这种心情。容若常以“芙蓉”隐喻彼姝,如:“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采桑子);“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减字木兰花)。有两阕词也可能与这种忧惧心情有关:一是“清平乐”:“……惜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偷惜横波。”;一是“满宫花”:“……麝烟销,兰烬灭,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前一阕“莲子”二字出现得十分突兀,令人费解。及至见到次一阕“芙蓉莲子待分明”,始恍然有悟;莲子者,“露冷莲房坠粉红”也。因为,容若急欲明白彼姝仍是“芙蓉”,或已是“莲子”,故有“莲子”一问。
然而,诚如他在“寄梁汾”的[金缕曲]中云:“情深我自拚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彼姝竟未待及放归,在宫中抑郁而死,容若痛悼之情,可以想见,吐为哀音:
浣溪沙
凤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有深盟。
信得羽衣传钿盒,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霖铃。
(通篇用杨妃故事,但对照前引[鹊桥仙],便知并非咏史;所谓“羽衣传钿盒”,或真有其事,可能彼姝将钿盒遗赠容若为纪念。)
摊破浣溪沙
林下荒苔道蕴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悼念亡妻,理所当然,岂有“无处说”之理?显非指卢氏。且“名花”当出于“名花倾国两相欢”,拟卢氏,亦非所宜。)
忆江南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似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倾城二字,出于汉武帝李夫人,拟宫中女子宜,拟亡妻不伦。)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锺情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楼蝶。
(一昔如环,昔昔成玦,不似“几年恩爱”的夫妇的恨语。“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君热”,真正是凄婉欲绝,令人不忍卒读。)
眼儿媚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
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
(林下闺房,用谢道蕴有林下风之说。苏雪林女士,因容若屡用谢娘、道蕴、林下等人词,断定彼姝谢姓。“今来”二字,显非日常相处夫妻。)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9)
这些小令,容若似乎无法写尽心中伤痛,必长调,才能尽情一哭。于是,有二阕疑为彼姝而作的悼亡词出现,一阕为“沁园春”,题为“代悼亡”,然而其中情深词苦,绝不是“代”作所能有,此“代”当非代替之代,只以示别于卢氏悼亡而已。另一阕,如前所提“金缕曲”“此恨何时已”,题为“亡妇忌日有感”。这阕词,有题,本不应有疑义,但因与顾梁汾的一阕“悼亡”同题同韵,不免令人诧异。另一阕他们二人的叠韵词“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早已有前人提出疑问:“观上二首(容若及梁汾的[采桑子])咏事则一,句意又多相似,如谓容若词为悼亡妻作,则闺阁中事,岂梁汾所得言之?试将这三阕词,并梁汾与之同韵的两阕,一一列出,并加比较。
沁园春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盒,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
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翦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通篇全是悼亡口气,一开始,先用汉武帝与李夫人故事。所谓“犀盒”,或就是“信得羽衣传钿盒”的“钿盒”。“影弱难持……”三句,写当日入宫,以为终久当相聚,只视为“暂隔”,覊于海涯,不久当归。不意玉人薄命,归来者,竟是芳魂一缕。二人虽未结合,在容若心中,彼姝的地位,与妻子无异,卢氏在礼法中,是发妻,在容若心中,是续弦,故用“鸾胶”的典来形容。萼绿华,又是仙女名,在容若看来,彼姝是仙女小谪,又以入宫故,往往用仙女名隐喻。此词中最沉痛的,是“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四句,摧折,本可形容死亡;容若悼亡妻亦用“自那番摧折”,所谓“玉折兰摧”,但“恶经风浪”四字一出,便知此“摧折”不仅死亡而已,而是写彼姝身受的身心折磨、惨痛;睽隔爱侣,深处宫禁,其所受的种种心灵的折磨摧伤,是无法想像的。无端二字,表示其无故、无辜而不容于尊亲,以致饱受非人的苦楚。“恶经风浪”,吐出了容若满腔悲愤,风波、风浪可互通,此二词屡见于容若词中,如:“稳耐风波愿始从”(减字木兰花);“风波狭路倍怜卿”(浣溪沙);“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秋水),都是指一种痛苦,不堪承受的境遇;这绝不是“绣床倚遍,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送斜阳”(沁园春;容若悼亡之作,有两种版本,所引是其一。)的卢氏所曾经的境遇。“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更是痛极语,非至情人,不能出此;既生命痛苦如此,宁可对方死了。只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能出此语,绝非“代”言可致,甚至,悼亡卢氏诸作,也不能逾此痛切。除了容若至爱而抱恨终天的彼姝,谁也不堪当此!
金缕曲
此恨何时巳,滴空阶,残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如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恐两人俱薄命,再缘悭賸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人间无味”,似不是容若“几年恩爱”的妻子会有的心情。“钗钿约、竟抛弃”,用于卢氏,更是牵强;今生已偕连理,何谓“抛弃”?虽然以青春早逝,也是已践鸳盟,无论如何,算不得“抛弃”了。且如前引诸词,“骊山语罢清宵半”正是明皇、杨妃订“钗钿约”时。而容若的结句是“如何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并没有圆满的结局,自不是指配偶卢氏。“金级钿盒当时赠”(红窗月)、“今生钿盒表余心”(鹊桥仙)、“信得羽衣传钿盒”(浣溪沙),显然部下是为卢氏而作,虽容若悼卢氏词中,亦有“重圆密誓”字样,却不似言“钗钿约”如此出以郑重。“还恐两人俱薄命,再缘悭賸月零风里。”若论缘短,犹可说,结成佳耦,缘亦不“悭”矣!比之彼姝,硬生生被送入宫禁,拆散鸳盟,卢氏岂能称得上“缘悭”二字?“还恐两人俱薄命”,用之于容若与彼姝妥贴,用之于卢氏,虽然青春早丧算是“薄命”,却难以与“几年恩爱”联想,至少,在他们两人的感情生活上,是谈不上“两人俱薄命”的。而且,就“知己”二字来看,容若词有:“知己一人是谁?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荷叶杯),为容若所许为唯一红颜知己的,只有彼姝谢氏女。就“赢得误他生”、“多情自古似无情”来看,也非卢氏。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10)
金缕曲(顾梁汾悼亡)
好梦而今已,被东风,猛教吹断,药炉烟气。纵使倾城还再得,宿昔风流尽矣。须转忆半生愁味,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钗细约,悔轻弃。
茫茫碧落音谁寄?更何年、香阶划袜,夜阑同倚。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那只为个人知己。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啼鹃里。鸡塞远,玉笙起。梁汾词中,除了“倾城”,又用了神仙居处“十二楼”的典。而“钗钿约”未免巧合过甚,且,亦如前述,已偕鸳盟,何弃之有?而且“悔轻弃”,似乎并非言对方弃世(以此解释,勉强可通),而是自己背盟弃约,更令人难解;“结发为夫妻”且显然两情欢恰,这一“弃”字,究竟从何说起?也因此,笔者大胆假设,或是“借题”;在容若心中,彼姝无异为“妇”,题为“亡妇”,就容若而言,是认为理之虽无,情之必有的。梁汾显然了解其中曲折,赋“悼亡”,与容若心照不宣。梁汾词中“依稀竹声新月下”,亦可在容若词中,寻得端倪:“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这些,虽不足确证“借题”之说,或山不为全无依据吧。
若将容若、梁汾二人同韵的“采桑子”并列,的确如前人所疑“咏事则一,句意又多相似。”兹并录于后:
采桑子(容若)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埸。
采桑子(梁汾)
分时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
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
这两阕词,实在都不像和韵;当笔者在《弹指集》中,看到“无题十首”之二,有“月转雕梁宜宿燕”之句,几疑是容若为梁汾作,因梁汾长容若十八岁,“无题十首”写少年时代一段情史,与“无题八首”如出一辙。因其中有“女校书”、“神女”、“压墙花”、“十索”等字样,又有“为郎拚削神仙籍”、“平阳宅里”、“散华人”等字句,疑是原为王侯家歌姬舞妓,后沦落风尘者。容若“为友人赋六首”,似源于此。但仔细推敲,“采桑子”虽在字句上“燕宿雕梁,月转银墙”、与“月转雕梁宜宿燕”字句雷同,但感情真挚,“此情已自成追忆”、“十一年前梦一场”更非泛泛代寄语,且与“谢”有关字句屡见于纳兰词中,如苏雪林女士所言,均为特指对象,即容若所眷爱的彼姝。想来此词为容若追忆当年种种而作,因为刻骨铭心,所以连年份也记得清楚,确指是“十一年前”。又容若另有[虞美人]:“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也是确记年份,可见伤痛之深。至于梁汾之作,是和容若韵,言容若事;(此事梁汾应极清楚,如系容若悼亡之词,梁汾自不宜置词,若是此“一生恨事”,倒是可以寄戚戚之情的。)还是梁汾借韵,自浇块垒,写自己的旧日情怀,倒是不得而知了。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画堂春)。容若与彼姝,订钗钿之约,共结兰襟,只望“休孤密约,鉴取深盟”,不意遭摧折、历风波,牛离于前,死别于后,乃知所谓“哀感顽艳”,所谓“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所谓“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都是一生恨事的写照,是至情流露,而非仅“为赋新词”而已。
当时只道是寻常
容若的元配,是卢氏,卢氏之父为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也是宦门闺秀。
嫁为才子妇,一般是精神生活丰美,物质生活贫乏,而卢氏,显然;至少表面上是极幸福的,夫婿温柔多情,相府更是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自不待言,容若相国长子,她为相府少夫人,本身又有宜人(五品命妇)的诰封,拥有这一切,复有何憾?
就容若悼亡诸作来看,卢氏必然美慧温柔,知书达理;虽然“素未工诗”(见[沁园春]序),倒未必不识诗书;若依谢章铤“赌棋山庄集”(见广文书局“词话丛编”第十册)记载,竟还是一位著有《选梦词》的才女呢。因集中云:“容若妇沈宛字御蝉”,与“墓志铭”记载“圉配卢氏”不符,且容若在序申明言:“妇素未工诗”,万无能填词成卷,而称“不工诗”之理,且容若发妻卢氏、续弦官氏记载甚详,于谢氏之说,不予采信。但,容若妇“知书”,应无疑问;在纳兰词作中,两用李清照“泼茶”之典,其一,为前引“代悼亡”的[沁园春]:“手翦银灯自泼茶”,一为: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附录 一往情深深几许(11)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的口吻,尤其“被酒莫惊春睡重”一语,应属有夫妇关系的卢氏;既以李清照“睹书”事入词,卢氏纵不工诗,至少也是知情解意识风雅的。
另一方面,就[青衫湿]:“半月前头扶病,翦刀声犹共银釭。”来看,卢氏也堪称贤妇,不但如此,对容若的“旧情难忘”,她是不但知、解,还能容谅,如“青衫湿”:“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由词慧可知,不仅为卢氏而湿青衫,更是忆及往昔青衫湿遍之时,有“伊”——卢氏殷殷慰解,故而不忘。又:“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一“还”字,一“再”字,都显示出卢氏生前种种体贴温慰,他“耽怨粉愁香”,固不始于卢氏逝后,卢氏为他“神伤”,也是生前常有之事。甚至可说,他悼卢氏之情,感其温慰体贴的恩德,多于柔情密意的情爱。
容若绝不是不“爱”卢氏的,他们之间的鹣鹣鲽鲽,绝对超过一般凡俗夫妻,但,容若旧情始终难忘,对卢氏的情爱,既不能代替彼姝,更遑论超过彼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妻子本已无法与情人争胜,更何况,这一先隔“御沟”的情人,又隔了幽明;在容若来说,她是为他死的,容若原是至情人,在这种情况下,彼姝的影子,永远盘据容若心头,也永远间隔在容若夫妇之间。
容若与卢氏,也情好弥笃,但“相敬如实”的成份,大于“生死相许”的成份,无法与彼姝相比。在容若词中,有些词,实在是无法分辨是为卢氏,抑或为彼姝,甚至为继配官氏,但不妨断言:容若对卢氏真正“至情流露”,是在卢氏逝后,而非生前。如他自供:“当时只道是寻常”。在卢氏逝后,他才在撞击中重省卢氏种种的好:美慧、深情、体贴、贞静、包容,而自愧相负;此念一生,卢氏在他心中地位直线上升;她不仅是妻子了,原来,她也是知己——他一直既没注意,也未体会。于是,悼亡词一一自他笔踹,蘸着悔恨写出;首先是:
青衫湿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翦刀声犹共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仅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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