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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那些事儿

_3 云海孤月 (现代)
编修国史是拓跋焘让崔浩做的。国史关系到国家的文化建设,拓跋珪曾经搞过,因为编史者邓渊之死,治史之事陷入停滞。
史书必须真实,拓跋焘一再下诏让崔浩“务从实录”,要求根据事实撰写。当然拓跋焘知道崔浩不可能将前朝隐秘之事,像天女相思、力微杀妻等不注重伦理道德、充满血腥和杀戮的野蛮史实一一录出。崔浩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汉人在鲜卑人朝廷中做事自然要加倍注意。比如,崔浩书写的《急就章》中有“冯汉强”的人名,一律改做“冯代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崔浩竟将拓跋氏定为汉代将领李陵的后代,并将存有争议的国史刻大石之上任人观看。拓跋鲜卑人怎么可能是李陵之后,如此轻率,如此莽撞,莫非昏了头?
以前拓跋焘认为鲜卑贵族们之所以痛恨崔浩,起因于那场未遂政变。以刘洁为首的鲜卑贵族首领们图谋拥立皇弟拓跋丕继位,崔浩揭露了他们。许多鲜卑贵族在那次政变中人头落地。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他们指的宜都王是鲜卑贵族穆寿,北魏开国功臣穆崇的孙子。太子监国后,穆寿与崔浩共同辅佐太子理政,拓跋焘希望两人相互制约、互相平衡。
穆寿前年死了,崔浩独掌大权,汉人偏向汉人,任命汉官多一点在所难免。北魏官员不发工资,州郡县一把手自然成为抢手货。拓跋焘以为拓跋贵族仇恨崔浩是与汉人争夺地方官员名额所致,令他深感意外的是,此次指责崔浩的人中竟然有许多汉官。难道在穆寿死后期间,崔浩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任人唯亲?
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什么呢?第一,崔浩不忠诚;第二不谦恭;第三不正直;第四不廉洁。
如果这种不忠、不恭、不直、不廉的官员不加惩处,天下人会怎么看我?拓跋鲜卑人会怎么看我?崔浩,你太让我失望了!拓跋焘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喝道:“太子呢!太子在哪里!”
景穆太子
拓跋焘有十一个儿子,长大成人活下来的只有四个。拓跋焘雄武一生,后嗣不尽如人意,唯有长子拓跋晃总算有点出息, “*强识,过目不忘,好读经史,皆通大义。”聪明、记忆力好,理解力也可以。五岁立为皇太子,十七岁监国。
太子监国。太子是总理,崔浩只是副总理。朝廷大事的最终决策权握在太子手里。太子在国史事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有人说,太子拓跋晃是鲜卑贵族反对崔浩的背后黑手,起因于灭佛事件,因为太子是佛教徒,事实是这样吗?
拓跋晃有一个大大的缺点,为人懦弱。拓跋焘出于历练太子的考虑,远征柔然带着太子。战争中拓跋晃表现出来的能力深得拓跋焘赞许,但懦弱的性格注定了他令人惋惜哀伤的命运。
拓跋焘远征,国内大事均由太子处置。监国的权力中心包括四个大臣,穆寿、崔浩、古弼、张黎,真正说了算的是穆寿和崔浩。拓跋焘最信任崔浩,穆寿总是以鲜卑贵族、红色子弟身份凌驾于崔浩之上。不管怎么说,穆寿活着的时候,尚能压制崔浩,他一死,崔浩专制朝权。
鲜卑贵族状告崔浩任人唯亲有根据,崔浩曾经一次任命几十名士人担任各地郡守。北魏选拔干部不搞科举,基本沿袭两汉的接班、聘任和荐举制。崔浩通过荐举制直接把几十个人推上地方领导岗位。
录用官员需要考核,何况是各地方的一把手呢?太子拓跋晃对此表示异议:“早先征聘的人才,也是作为州郡官入选的,他们担任副职已经很久了,辛勤劳苦一直没得到过朝廷的报答,应该首先补充他们做郡县守令,让新征聘的人代替他们做副手。而且太守、县令管理百姓,应该由经历过世面、有经验的人来担当。”
拓跋晃说得很对,你推荐一批人,哦,上任就干一把手,先前征聘的人才怎么办?他们做副手很长时间了,应该让有经验的人才做正职,后来的人干副职。
崔浩傲慢地拒绝太子提出的正确折中意见。经过再三争辩,拓跋晃最终满足了崔浩,几十人同时被任命。东宫官员高允叹息说:“崔公恐怕免不了一场灾祸,为了满足未必存在的私心而同长官对抗争胜,用什么来保全自己呢?”
崔浩为什么非要用这些人呢?难道真像政敌所说的那样,这些人是亲朋好友,或者行贿送礼?亲戚里面必然有。高门士族之间彼此联姻,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都与清河崔氏有婚姻关系。崔浩为官不清廉,受贿不可避免。这些均不重要,重要的是崔浩要效仿魏晋,建立一个以世家大族为中心的国家政治制度。表现在官员选拔上,就是九品中正制。因此,崔浩推荐的人都是高门望族。
两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巨大变革的时期,入侵、战争、各种势力的角争使土地丧失所有权。每个人的利益处在重新再分配的重要关口,人们反复争夺,不惜发动战争,从八王之乱到北魏建国一刻都没有停息。社会需要秩序,国家需要安定,首先要做到让拥有财富的每一名成员感到满足。
崔浩大整流品,明辨出身姓氏等级,严格搞起门阀制度。他渴望以门阀社会来确保国家的安定与繁荣。上等人就是上等人,下等人就是下等人;有钱就有钱,没钱就没钱,别奢望。门阀制度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
外甥卢玄劝过他:“别这么搞,创立制度进行改革必须根据实际情况,因时而异,因地制宜,您想想,赞成这项措施的能有几个人?三思后行吧!”
崔浩没有听,他这个人才华横溢,具有与生俱来的贵族性格,傲慢,专横,固执,做作。崔浩不仅走到鲜卑贵族的对立面,由于过于固执、不善于调和各方面矛盾,在汉人中间也引起分裂,失去庶族地主,甚至代北豪门的支持,把鲜卑贵族、代北豪强和庶族小姓得罪个遍。
以门第论英雄,固然可以得到中原高门士族的拥护。对于鲜卑贵族、各族部落首领、汉人代北豪强、庶族地主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贵种事件充分暴露出崔浩这种可笑的固执。
贵种事件的主角叫王慧龙,出自太原王氏,王愉的孙子。太原王氏是中原大姓,八王之乱时渡江,在江南亦是望族。桓楚时代,王家支持桓玄,刘裕上台之后,将王愉一家满门诛杀,年仅十四岁的王慧龙被沙门僧彬藏匿,逃到江北投靠北魏。由于孤身一人,没有人证,所以魏书说他自称太原王氏。
崔浩一见面认准真身,因为太原王氏有一个特征,世代出酒糟鼻,有名的齄王世家。王慧龙鼻子长得特别大,仅凭此一点,崔浩把女儿下嫁,逢人便赞美说:“真是贵种啊。”
鲜卑人听了极为不满,天下是鲜卑人流血流汗打下来的,你们是贵种,我们呢?长孙嵩特意告了一刁状,拓跋焘把崔浩召来大骂一顿,强迫免冠谢罪才算了事。后来,江南又来一号人物,一个叫鲁轨的贵族指名说王慧龙是王愉家的沙门僧彬和主母私通所生,又是一个疑案。到底鲁轨说的是实情,还是鲜卑贵族们唆使的呢?从酒糟鼻来看,王慧龙应该是王氏的后代,但魏国人相信鲁轨的话。崔浩出丑了,把女儿嫁给和尚的私生子。
嫁女是私事,人们可以不管不问。荐才是公事,是国之大事,关系到无数人的切身利益,关系到各种势力的均衡。
拓跋焘对太子大加申斥,暴跳如雷,像猛虎一般咆哮怒吼,吓得太子体若筛糠。也难怪,拓跋焘恨铁不成钢,姑不论崔浩是对是错,官员任免的最终决策权在太子,并不在崔浩,怎么能大权旁落?臣下说什么是什么吗?你身为太子,有没有主见,有主见为什么不坚持,这样的国君岂不为臣下所摆布?何况崔浩任命官员并不是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已经怨声载道,威胁到国家安全了!
太子拓跋晃遭太武帝拓跋焘劈头盖脸一顿斥骂,胆战心寒,他最害怕这位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父皇。拓跋晃之所以违心批准崔浩的选官计划,不是惧怕三朝*崔浩,实在是因为父皇对崔浩言听计从。太子做事小心谨慎,处处揣摩拓跋焘心事行事,不敢越雷池半步,怎么也想不通父皇为什么因修史之事迁怒于自己。
国史石碑
崔浩第二条罪证,乱编国史。
为加强北魏文治建设,编修国史是拓跋焘亲定,圈点崔浩、高允、张伟等名士学者共同参加,撰写《国记》。拓跋晃不遗余力支持,国史很快修订完工。国史大多不是崔浩亲自撰写,他负责面上的工作,史料的损益褒贬,折中润色等等。整理编写另有具体负责的人,包括著作令史闵湛、郗标等人,这些人性情乖巧、奸佞,很受崔浩宠信。
崔浩以前曾经注解《易经》《论语》《诗经》《书经》。这帮专门拍马屁的小人为了奉承崔浩,上表请求皇帝让崔浩继续注释《礼传》,让全国学习,并建议崔浩把所撰写的《国史》刻在石碑上,以此来显示崔浩的秉笔直书。
高允听说这件事后,不无担心地对著作郎宗钦说:“闵湛、郗标所搞的这一切,若有一点儿差错,恐怕会给崔家带来万世灾祸,我们这些人不会幸免。”
踌躇满志的崔浩竟然采纳了闵湛、郗标的建议,太子拓跋晃表态支持。构思不错,经史石碑不仅仅是北魏帝国的文化形象工程,也确实能够起到推动文化建设发展的作用。
朝廷派人从邺城取石虎时代的“文石屋基”60枚,运抵平城,把《国史》刻在石碑上,立在郊外祭祀的神坛东侧,占地一百步见方,工程共用劳力三百万。
西郊祭天坛是拓跋联盟祭祀神灵的地方,鲜卑王公、胡服勇士、女巫牧民,没有一人不到这里礼拜天地神灵。国史石碑立在那儿,摆明让拓跋贵族们看到,让他们学习汉学。
石碑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北中国大地人头落地,鲜血翻滚。这块石碑到底镌刻着什么?记载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隐私?为什么一向谨慎、聪明的崔浩忽然失策?
石碑早已被毁,内容我们不得而知。北朝史书讳莫如深,南朝史书只言片语。有一点确认无疑,崔浩把拓跋鲜卑人说成是汉将李陵的后代。
崔浩搞改革,企图恢复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拓跋鲜卑人怎么办?他们可是胡族征服者,胡族怎么可能是中原的高门士族呢?他们的地位何在?他们的利益怎么保证?
如何才能体现鲜卑贵族的尊贵和确保他们在新体制的利益,崔浩煞费苦心。编修国史时他玩了一个花招,将拓跋氏定为汉将李陵后代,拓跋部落联盟时代依附于拓跋部的各部酋长祖先成为追随李陵投降匈奴的汉人部属。李陵是汉代名将飞将军李广的孙子,祖先是秦朝大将李信,将门世家,曾率五千步卒孤军深入大漠,遭遇匈奴大军,力战而降,在匈奴娶妻生子,客死蛮乡。
拓跋氏是李陵的后代,自然成为汉人的高门望族。崔浩高明啊,实在是高,这么离奇的故事也能编造得出来,难怪对变革信心满满。谁知弄巧成拙,鲜卑贵族不买账,拓跋人是匈奴的征服者,怎么会成为汉人降将的后代。
石碑立在去祭天坛的交通要道上,不仅鲜卑人,来来往往过路的各族人看见后,都以此为谈资。北方鲜卑人人人愤怒,鲜卑贵族们争相向拓跋焘说崔浩的坏话,认为这是暴扬国恶,国史之案由此爆发。暴扬国恶不过是个借口,背后隐藏的是胡人与汉人巨大的利益争夺。
汉化方向无疑正确,拓跋焘灭佛、修史,用心明确。但是,崔浩制定的政策太过偏颇,门阀制度维护一小撮人的利益,打击一大片,怎么能得到人们支持,况且当时鲜卑帝国仍处在相对野蛮的状态下。矛盾必将爆发,编修国史一事将一腔壮志的崔浩送上断头台。
拓跋焘一向严断,果于诛戮。眼见父皇的愤怒失去理性,太子拓跋晃知道崔浩完了,编修国史的大臣们也要跟着遭殃。善良的心性使他不顾自己尚卷在旋涡之中,向旁人伸出援助之手。他要救的人是谁呢?
实话实说的高允
高允字伯恭,渤海人。渤海高氏是北方望族,高允从小有志气,为人大度。崔浩的父亲崔宏曾经预言高允必为一代伟器。少年时父亲去世,高允放弃家财出家为僧,法号法净。不久在家人劝解下还俗。高允喜好读书,最喜欢读《春秋公羊传》,曾经肩挑一担书,千里求学。孜孜不倦的学习使他博通经史、天文、术数。
高允通晓天文历法,却从不推算。游雅是高允的好朋友,多次就灾变询问。高允说:“阴阳灾变,很难明知,即使知道,害怕泄露天机,还不如不知道。天下值得探索的道理很多,何必偏问这个。”
高允大器晚成,四十多岁才进入朝廷做官,拜中书博士,迁中书侍郎,从此在中书侍郎的位置上一待二十七年。高允教太子拓跋晃国学,太子对才学渊博的师傅格外尊重。
北魏编修国史,高允兼著作郎,成为崔浩编修国史的副手。高允对崔浩选用汉官一事急躁冒进提出的警告、对国史石碑表现出的担忧全部成为事实。
拓跋晃找到高允的时候,高允正在中书省值班。拓跋晃让高允跟着去了太子东宫,晚上不让回家,宫里留宿。
次日破晓,晨光熹微,拓跋晃领着这位师傅一同乘车入宫。走到宫门,拓跋晃神情紧张地说:“我们进去拜见至尊,我自会引导你说话。一旦至尊有什么话问,你只管照我说的话去回答,千万别搞错了!”高允见太子一脸严肃,莫名其妙,忙问:“出什么事了吗?”拓跋晃说:“一会儿进去就知道了。”
二人入宫,参拜完毕。太子开门见山,对拓跋焘说:“高允做事小心审慎,且地位卑贱,人微言轻,所有的一切均由崔浩主管制定,我请求赦免高允的死罪。”
拓跋焘冷冷地注视着高允,问道:“《国书》是崔浩一个人写的吗?”
高允一下子全明白了,东窗事发,预言成真。殿内阴森肃穆,太武帝严峻冰冷,让人毛骨悚然。一夜过去,拓跋焘愤怒的表情仍然没有半丝消除。
高允缓缓回答说:“《太祖记》由前著作郎邓渊撰写,《先帝记》《今记》是臣和崔浩两人共同撰写的。崔浩兼事很多,总裁而已,并未亲自写多少,至于撰写工作,臣做的要比崔浩多得多。”
拓跋焘一听,龙颜大怒,大声呵斥道:“高允之罪大过崔浩,怎么能不死!”
“啊?”太子拓跋晃吓一跳,惊恐失色,心道你胡乱说些什么呀,怎么嘱咐的你,不想要命啦!连忙为高允辩解:“父皇天威严重,高允小臣,被父皇吓得惊慌失措、失去理智、语无伦次了。我以前曾经问过,他说全是崔浩一个人干的。”
拓跋焘又给了高允一次机会:“真像东宫所说的那样吗?”
高允一脸平和,静静回答道:“臣罪当灭族,不敢用假话欺骗陛下。太子因为臣很久以来一直在身边侍讲而可怜臣的遭遇,想放一条生路。实未问臣,臣也没有说过那些话,不敢迷乱胡言。”
找死,纯粹找死!世间有人喜欢找死,就像高允!
可世界非常奇妙,找死的人往往死不了,就像高允!
拓跋焘转过头来对太子说:“正直啊!人情所难,高允却能做到!临死不易辞,诚信也;为臣不欺君,忠贞也。其罪特赦,还要加以褒扬。”
很多人认为高允憨厚诚实,说了实话才保住一条性命。高允在北魏帝国历太武帝拓跋焘、隐王拓跋余、文成帝拓跋濬、献文帝拓跋弘、冯太后和孝文帝元宏五朝,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宫廷阴谋、朝局变幻,官越做越大。历代皇帝、鲜卑贵族、汉人豪强、平民百姓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均倚为栋梁,这不是一个憨厚诚实可以解释的。
伴君如伴虎,那要看怎么做。做人有做人的原则,做官有做官的原则。做官必须做到为民无私,如果为了荣华富贵,这个官不做也罢。有私心,会患得患失,从而招来灾祸。站队不是很重要的事,世事变化无常,今儿站对了,明儿站对了,难保后天、大后天还能站得准。
高允这艘小船在惊涛骇浪般北魏帝国的朝局中,向着唯一目标稳稳航行而不覆,自有他为人处世做官的奥妙。
有人认为高允不识时务,缺乏权变。高允心机之深沉,事故之练达,在北魏国大臣中首屈一指,翟黑子事件足见高允料事如神。
北魏法律对受贿者刑罚严酷,赃三匹皆死!
辽东公翟黑子深得拓跋焘宠信,奉命监察并州,接受当地官员一千匹绢布贿赂。高允在百官之中颇有人缘。事发后,翟黑子向高允讨主意:“皇上问起这事,我该实话实说呢?还是死不认账?”高允回答道:“公帷幄宠臣,犯了罪该自首,这样或许会被皇上赦免,不能再次欺骗皇上。”翟黑子的亲信们不同意:“怎么能说实话,皇上最恨贪污,一匹布就治罪,何况一千匹!不能坦白!”翟黑子顿足捶胸,埋怨高允:“君为何要诱我入死地!太虚伪啦!”
翟黑子与高允绝交,入宫拜见拓跋焘,死活不承认收受贿赂的事。拓跋焘大怒,立斩翟黑子。
太子拓跋晃百般揣摩拓跋焘的心思,他不懂,高允懂,可以看透拓跋焘的灵魂。国史案后,拓跋晃责备过高允:“人要懂得见机行事,人不知机,研究学问干什么呀!我替你开脱死罪,引导你说话,怎么不听呢?把至尊气成那样,回想起来,心有余悸。”
高允对太子说:“史官就是要直笔,今之所以观往,后之所以知今,为将来诫。这样,人君才会心生畏忌,做事才会谨慎。崔浩辜负圣恩,私欲盖过廉洁,爱憎掩盖公直,才有此祸。书朝廷起居,言国家得失,这是史官的重要任务,算什么罪过?臣与崔浩同其事,死生荣辱,义无独殊。臣蒙殿下再造之德,违心说假话,那才是不应该的!”
高允看似木讷,其实洞察世事,心机深沉。他清楚看出,崔浩之罪并不是书写国史失当,而是平时为官过于贪婪,对鲜卑贵族和汉人豪强的爱憎过于分明,对己不能廉洁自律,对人不能一视同仁,这样就让人怨恨。
拓跋焘绝非因国史一事诛杀崔浩,而在于崔浩破坏了鲜卑贵族和汉人豪强之间的势力均衡,被鲜卑贵族抓住劣迹把柄,如不杀崔浩,会引起政权动荡。
至于为什么不顺着太子的意思开脱自己,高允没有对太子说实话,但他私下里对别人说的一句话,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不听东宫引导,恐怕辜负了翟黑子。”翟黑子欺骗拓跋焘被杀,像这样的明君不能欺骗。翟黑子用生命证实高允的判断,高允怎么可能再犯类似的错误。
高允依靠诚实和洞察力逃过拓跋焘制裁,而崔浩在劫难逃,两位北魏名臣的结局可谓云泥之别,原因何在?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么,两人的性格差别在哪里?北魏的汉化改革路在何方?
百世门阀,富贵成空
拓跋焘召崔浩及编修国史的官员进殿,冷冷地把大臣们罗列的一条条罪状抛了出来,素来脾气暴躁的拓跋焘面目狰狞,神色可怖,大发雷霆。机警过人、神机妙算的三朝老臣崔浩面对种种责难恐慌迷惑,身战股栗,无言以对。
人家的指责哪一条不是事实?著作郎崇钦以下官员伏地流汗,心胆俱裂,面无人色。倒是高允据理陈说,逐一申辩,条理清晰。
拓跋焘见崔浩无话辩解,更加恼怒,狂躁的性子发作,暴怒地吼道:“高允!拟诏!崔浩及宗钦、段承根等编修国史的官员、僮吏皆夷五族!”
高允退下去拟旨,半天不见动静,拓跋焘一次又一次派人催促。高允犹豫再三,迟迟不肯落笔。他知道,编史的官员连僮吏算上,将有一百二十八人,这些人全部夷灭五族,那可是近万人!
拓跋焘具有大英雄主义的情怀,看不惯猥猥琐琐的人。崔浩朝堂的表现不仅给了攻击者以口实,一瞬间让拓跋焘也失去了平常对崔浩的欣赏和好感,竟然迁怒于僮吏和家属,上万人被诛杀将成为北魏开国以来第一大案。
高允下定决心,不顾自身安危,转回殿去,奏道:“崔浩之罪,如果还有其他别的原因,臣不敢多说。仅仅是因为冒犯皇族,其罪不至死。”拓跋焘震怒的情状可想而知,脸都绿了,命令殿内武士逮捕高允:“把他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太子拓跋晃跪倒在地,苦苦求情。半晌,拓跋焘怒气平息,叹了口气说道:“没有此人,另外将有数千口死。”
高允与拓跋焘的对抗是一场理智与冲动的较量,最终理智占据上风,这源自高允的智慧、风骨与节气。
崔浩曾经对游雅品评高允说:“高生丰才博学,一代佳士,所欠缺的是刚毅的风骨和矫矫风节。” 高允给人印象,才华玉韫珠藏,外表温和柔顺,说话慢慢腾腾。游雅和高允四十年的老交情,从来没见他有过喜怒哀乐之色。所以游雅对崔浩的品评深以为然。但是,国史一案最终改变了游雅和群臣对高允的认识。
崔浩的罪责能够拿到台面上的无非是些编修国史一类的纤微小事。崔浩在拓跋焘冲天震怒斥责之下,恐慌迷惑,声嘶股栗,说不出话来。宗钦以下的官员们伏地流汗,面无人色,最终淹灭在拓跋焘怒海之中。只有高允辞气不屈,将一件件事申述得明明白白,有条有理。辞义清辩,音韵高亮,人主为之动容,听者无不神耸,这难道不是所谓刚毅的风骨吗!
国史之狱,鲜卑贵族借机报复中原士族。清河崔氏一门,与崔浩有姻亲关系的北方豪门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被灭族。编修国史的一百二十八名大小官员僮吏被斩。鲜血笼罩北中国,文明冲突又一次引发一场空前残酷的大屠杀。
漫天的风沙淹没了平城古道,白发皓首的崔浩手握囚车栏杆,头发蓬松,身板硬硬地挺着,已经从前些日子的惊惧中回过神来。他问心无愧,为了理想献身是每一个英雄的荣誉。
弥漫山泽的牛羊、堆积如山的财货,衣则重锦、食则粱肉的荣华富贵已如过眼云烟。几十个鲜卑士兵站在囚车上,向崔浩头上撒尿,嗷嗷呼叫着,尖锐叫声穿透风沙,路上行人听得清清楚楚。
人的灾难从何而来?来自人与人的矛盾,来自民族与民族的矛盾,来自国家与国家的矛盾。“八王之乱”后,中国社会经历了一场场的战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北方人民没有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拓跋焘一统北方,让人民再次看到和平曙光。鲜卑贵族缺乏文化,没有统治经验,农耕地区的人民要靠汉人管理。崔浩治理国家过于激进,急于将鲜卑人纳入中原地区传统文化体系。中原的土地大多由汉人豪强控制,牧牛放羊的鲜卑等游牧民族的利益又在何处呢?他忘记了老子的一句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激进变革只会让事情变糟,但若没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情壮志,人类进步又怎能日新月异。
崔浩事件是野蛮对文明的践踏,是野蛮人的一场胜利。北魏统治者最终会明白,单靠纯朴风气和勇敢精神,不能构建一个文明有序的社会,国家统治不会长久。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几十年后,崔浩期待的文化大一统的门阀社会在孝文帝手里得以实现,那时的鲜卑贵族们争相自诩属于李陵子孙。
人们提起英雄,总会津津乐道那些在千军万马、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将士。而顽强不屈的读书人也是撑起华夏民族精神脊梁的英雄。崔浩为儒家文化献身的勇气值得称赞,但他为创建文明动用的武器却是促进社会不公平的门阀制度,失败早已注定,孝文汉化最终也丧败在门阀制度之下。
两天后,拓跋焘北巡阴山,有人带来北部尚书李孝伯病重的消息,传言说他过世了。拓跋焘随口叹道:“李宣城可惜!”不一会儿,又改口说:“朕失言了,崔司徒可惜,李宣城可哀!”可见,杀死崔浩让拓跋焘陷入了深深懊悔之中,他原本可以将这一事件处理得更加合理。血腥只会让人民学会血腥,恐怖只会让人民习惯恐怖。
家不和,外人欺。北方鲜卑贵族与士族豪强的内乱撩起南朝收复中原的万丈雄心,宋文帝刘义隆倾国之兵力发动了声势浩大的第二次元嘉北伐。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辛弃疾在他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下阕中用忧郁的笔调描绘出元嘉北伐的仓皇狼狈,以此为戒,劝谏当时韩侂胄主政的南宋朝廷北伐要精心准备,不打无把握之仗。这首词广为流传,许多人把元嘉北伐与开禧北伐相提并论,元嘉草草深深印在人们的脑海中。这一场战争只不过是辛弃疾警戒、讽谏南宋朝廷,顺手拈出的一个历史典故。说元嘉年间的北伐战争草草而已,恐怕长埋地下的刘义隆和拓跋焘也难以认可。
刘义隆为这场战争准备二十年,它是南北朝争霸中原的巅峰之战。拓跋焘的北魏帝国不是金章宗完颜璟那黄河三决口、蒙古诸部兴起、内忧外患的金朝。战争之前,北魏灭掉匈奴,扫平辽海,打得柔然汗国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帝国骑兵踏上青海,击败吐谷浑,自焉耆西讨龟兹,平定西域。北魏铁骑百万,战马成群,国力鼎盛。刘义隆知难而进,主动出击。前锋惨败,鲜卑百万大军临江,刘义隆坚持抗战,拒绝讲和,迅速收复失地,使战无不胜的拓跋焘深陷四面楚歌之中,死于宦官之手。此后一百三十九年北人只能望江淮而叹,心有余悸,又怎么是那个置韩侂胄生死于不顾的宋宁宗赵扩可比?
封狼居胥
柔然人丧失斗志,敕连可汗在北魏国的不断军事打击下去世,儿子郁久闾吐贺真继位,号称处罗可汗,意为天下无双的皇帝。处罗可汗只和魏军前锋兵团打了一仗,便逃了九日九夜,再不肯做正面接触。魏军马队两次深入漠北数千里都找不到这位独一无二的大汗。
夏国盟友灭亡,柔然人逃得渺无踪迹。魏军找不到,刘义隆更联系不上。卢水胡匈奴人盖吴在关中举行反魏大起义,向宋朝称臣,请求宋军支援。刘义隆只给盖吴一摞委任状,未派一兵一卒,他认为盖吴难成大事。
刘义隆的小聪明仍然发了财。借关中战乱,宋人引诱魏国南境的百姓到南方定居,给足优惠政策,免费发放绿卡,免除七年的捐税。河南百姓、关中难民拖儿带女往江南跑。为此事,拓跋焘亲自给刘义隆写信交涉,讥笑他坐视关中战争而不敢救援,趁火打劫引诱北方百姓叛逃的卑鄙行径。
现在我们发展经济讲究促进科技进步,提倡改进生产工具。南北朝是生产力量变期,人口多创造财富多。由于长年战乱,人口匮乏,各国争相抢夺人口。尤其是北魏帝国,迁高车人到漠南,迁汉人、匈奴人到平城,史书中比比皆是。郭茂倩《乐府诗集》中的《陇头歌辞》记载了被迫迁徙的人们离开故乡,流离失所的悲惨境地:
朝发欣城,暮宿陇城。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风尘跋涉,饥渴劳顿,冷得连话都说不出,几乎僵死过去,遥望家乡,心肝寸断,这是从关中地区迁徙平城离人的真实写照。
刘义隆比较人道一点,采取货物引诱。这是强权和金钱之间的区别,强迫没有积极性,为了钱再苦也受。不过,刘宋朝廷对待南蛮就不那么客气了。南蛮是中原人对南方土著人的蔑称,后来演变成北方少数民族对南方土著人的称呼,算自食其果吧!汉人进入江南,蛮人逃到深山老林里。当时雍州蛮最多,武当山、桐柏山、大洪山、大别山聚居着许多蛮人。
这不都是廉价劳力吗?但刘义隆下令剿匪。襄阳战区涌现出几名将星,建威将军沈庆之、后军中兵参军柳元景、随郡太守宗悫。
沈庆之岁数不小了,六十岁,大器晚成。青年时代参加乡兵与孙恩义军作战;三十岁默默无闻,在家耕地;三十五岁时来运转,跟从到彦之北伐,撤下来后,又随檀道济北上。檀道济慧眼识英雄,一眼相中,推荐给刘义隆,领队防卫皇宫东掖门,成为一名禁卫军官。近水楼台先得月。宋军剿匪不力,刘义隆任命三子武陵王刘骏为雍州刺史,去襄阳剿匪。沈庆之成为他的参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军事才华展露无疑。
柳元景是江南名将。宗悫,从他少时励志的一句话便知此人的厉害,“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这三位凑一起,蛮人哪里是对手。第一仗下来,俘获人口十余万;两仗下来,俘获人口五六万;三仗下来,蛮人全体投降。沈庆之患有头风,常戴狐皮帽,蛮人叫他“苍头公”。每次看到沈庆之的军队,蛮人都畏惧地说:“苍头公又来了!”
投降的蛮人一律迁徙到南京做营户。营户就是军营户口,耕田、匠作供养军队。对于掳掠人口,南北朝一个样子,没啥大区别。
崔浩国史之狱爆发,北方四大豪门灭族,上千名汉人豪强官吏被杀,民族矛盾顿时变得尖锐起来。北魏国动荡不安的局势让刘义隆重新看到收复中原的希望。
时隔元嘉七年的第一次北伐已过去二十年,刘义隆励精图治,二十年间宋朝国力达到鼎盛,号称元嘉盛世。刘义隆毕生有一个宏大的目标,收复河南失地。河南是中原的象征,洛阳是晋朝国都所在地。对于宋朝人来说,河南在文化上的意义,相当于巴勒斯坦之于*,科索沃之于塞尔维亚。
大臣们迎合刘义隆的圣意,纷纷上表请求经略中原。北伐主张最为激烈的有三个人,丹阳尹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彭城太守王玄谟。丹阳尹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市长,吏部尚书当然是组织部长,彭城太守也就是徐州市委书记。徐州与河南接壤,属边关重镇。王玄谟官职虽小,提议发动战争最卖力。
王玄谟祖籍太原,生性刚直,性格孤傲,自称东汉司徒王允之后,祖父曾在慕容燕国为官。刘裕平南燕,二十岁的王玄谟进军营拜会,纵论天下事,打动刘裕,拜为从事(地方官的佐吏)。王家的人寄予厚望,赞他气概高亮,希望能够振兴王家。
王玄谟确有雄心壮志,上表进献北伐之策,总结了元嘉第一次北伐战争失败的原因。他说,若想实现王道霸业,不能指望天时,要靠谋略。虎牢、滑台两处要塞的失守,不是因为守将无能,而是因为根基不稳固。两处战略要地离国境太远,补给线太长。士兵厌倦远征,民夫相当疲劳。以江东之兵攻打虎牢关和洛阳,道路太远。怎么办呢?不如动用襄阳和寿阳的军队,兵分两路,直指洛阳。这样路途近,将士不会有远征的辛苦,补给线相应缩短。
作战方针不无道理,但王玄谟忽略了一件事,仅靠地方部队能够打败北魏军队吗?如果把江东地区的中央军调到上述两个地区发起攻击倒不失为好主意。对于江东兵来说,无论怎么调动都是远征,出境作战免不了远征,王玄谟孩子气十足。
王玄谟频频上表,意气飞扬,热情洋溢,慷慨激昂,撩起刘义隆万丈雄心,指着表章对群臣道:“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之意。”
封狼居胥是指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深入漠北,大败匈奴军,追击到狼居胥山(今蒙古境内)祭天地封禅之事。刘义隆自比汉武帝,战争板上钉钉,徐湛之、江湛等大臣懂得皇帝心意,大唱赞歌,力主北伐。
一个国家进行战争,大多是武将倾向出兵,文官们持慎重态度。刘宋朝廷则不然,文官们大力支持北伐,反而以太子刘劭为首,萧思话、刘康祖、沈庆之等将领表态反对。
刘康祖从军事角度分析,认为如今是六月份,等到备战出兵,到达河南已是秋季,河道不畅,不利于水陆协调作战。刘义隆用三寸不烂之舌同反对出兵的将领们展开了辩论,舌战群将。他认为北魏国鲜卑和汉人矛盾激烈,各地义军风起云涌,政治上极为有利。今年不出兵,贻误战机不说,北方人民对南朝的向心力也会受到损害。
沈庆之说得明了、坦率:“我们是步兵,敌人是骑兵,平原作战根本不占优势。元嘉第一次北伐,到彦之失利而返,檀道济两次出兵没有打赢。料想王玄谟等人之才,超不过两位将领,军队的强大也不比从前,恐怕王师会再次蒙羞。”
刘义隆一听到檀道济和到彦之的名字就来气:“王师两败,另有原因。彦之中途发病,眼疾沉重,不得不退。道济养寇自资,别有用心,檀公三十六计走为上,不是他的杰作吗?到底打不赢吗?索虏所仰仗的不就是马嘛。今年雨水频繁,河道畅通,我军泛舟北下,碻磝守敌一定会逃跑,滑台小戍,易于攻拔。克此二城,我们就地取粮,安抚百姓,虎牢、洛阳自然到手。等到初冬,防线早已坚固,虏马过河,正可擒来。”
沈庆之再三反对,刘义隆听得厌烦了,大袖一挥:“去和徐湛之、江湛讨论去!”沈庆之瞟了一眼两位弱不禁风的书生,强按心头不满:“治国譬如治家,耕田种地当问农夫,纺织女红去问婢女。陛下您现在要发动战争,和一帮子白面书生辈谋划大略,哪能成功!”刘义隆听罢,哈哈大笑。笑归笑,北伐主张不容更改。
正为崔浩之事懊恼的拓跋焘听说老朋友又要北伐,便写信揄揶:“两国彼此和好日久,可你却贪得无厌,诱我边民。现在听说打算亲自来,好哇,倘若你能走到中山城及桑干川,请随便来。来亦不迎,去亦不送。如果你厌倦所居国土,不妨我们易地而居,你到平城来住,我可以去扬州。你年已五十,未尝出户。即使能来,不过如同三岁婴儿,与我生长于马背上的鲜卑人如何相比!我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送你,今送猎马十二匹并毛毡、草药等物。路途遥远,马力不足,可乘我送的马,水土不服,可以吃我送的药,千万别走到半路病倒了。”
刘义隆看罢,一笑置之,真正的较量不是耍嘴皮子,要动真功夫。他为这次北伐准备了二十年,元嘉盛世的大宋国上下安和,兵精粮足,决非第一次北伐可比。刘义隆精心做了后勤保障,发起全民总动员,招募全国有武功的勇士,征发江北六州青壮年入伍。
为了保证此次战争军费充足,刘义隆下诏,所有官员工资一律减掉三分之一。富裕阶层必须捐款,财产超过一定数额的限地区借款。上起王公、王妃、公主及朝廷官员、牧守,下至富民,各献金帛、杂物以助国用。扬州、南徐州,南兖州、江州四州,凡是富户人家家产超过五十万钱的,僧侣尼姑的积蓄有满二十万钱的,都要借出四分之一来供军队急用,战事结束即可归还。
八百大梨
金风送爽,天高云淡,清清的河水漾起细碎波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战船满载甲胄鲜明、刀枪耀日的宋朝官兵向北方前进。前锋军团水军主将王玄谟趾高气扬地立身船头,身侧是副将白头公沈庆之、参军申坦。从资历或军事经验看,前锋官应是沈庆之的。打仗要有信心,王玄谟信心十足,沈庆之成天唱反调,一个临阵懦弱的将领做个副将就不错了。前锋兵团受青、冀二州刺史萧斌节制。萧斌是皇室外戚,刘裕继母萧文寿的母家子弟。
此次北伐,刘义隆分东西两线,东线萧斌统率主力兵团乘舟舰入黄河东下;臧质、王方回的步兵向许昌、洛阳进发;武陵王刘骏出徐州;南平王刘铄出寿阳。西线,随王刘诞督率柳元景、薛安都、庞法起诸将出襄阳,率军进攻弘农;梁州刺史刘季之出汉中策应。
刘义隆的五弟、江夏王刘义恭坐镇彭城,担任东线北伐军总指挥。刘义恭自小聪明,姿颜美丽,是刘裕最钟爱的孩子,饮食寝卧,常不离于侧。刘裕为人俭朴,皇子们吃东西从不超过五盘,唯独小刘义恭爱吃多少吃多少。以至于赐的东西吃不完分给旁人吃。像庐陵王刘义真等皇子求都不敢求,即使要也不给。十二岁任大都督,镇守历阳。刘义隆继位,拜江夏王。此后,辗转各地为都督,元嘉二十一年进太尉、领司徒,做了刘宋皇朝的宰相。
在父亲和兄长溺爱环境下长大的王爷能好到哪里去,刘义恭读书粗通大略,生活骄奢不加节制,不是将才。不过不必担心,刘义恭虽身为西线总指挥却没有军队指挥权。
东晋王朝的历次北伐,北伐军统帅大多由高门士族担纲,桓温、谢安、谢玄俱成为一时风云人物,刘裕更是凭借北伐声威代晋称帝。刘义隆吸取教训,为杜绝功高震主的现象,战功必须交给皇族,刘义恭便担当了这一角色,幕后真正的指挥官其实是皇帝本人。
刘义隆两次北伐军事方针,完全克隆刘裕北伐后秦之战。他仅仅学得刘裕的形,没有学到刘裕的神。分路出击,虚中有实,两人一致。但是,刘裕有最终战略目的,即各路军队必须攻入关中与敌人决战。
作战有一条基本原则,拿破仑曾经指出: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不要占领地盘。刘义隆心里想的只是土地,而不是敌人。不管第一次,还是第二次,都没能迅速找到敌人展开决战。宋军战略部署已经埋下失利的影子,从这一点上看,刘义隆不是合格的军事指挥员。
刘义隆自视很高,别出心裁创造出中诏,亲自调动指挥军队,所有军队必须听从他一人指令。当然这有利于统一指挥,协调作战。但在当时条件下,刘义隆坐镇南京指挥,来回数千里,快马也要好几天,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只能贻误战机。看来,刘义隆比较适合现代化作战,现在有电报电话、电子卫星指挥系统。
北魏的军事力量集中于河北和都城平城一带,中原物资屯集在黄河两岸重要的戍口,碻磝(黄河古津渡口,故址在今山东茌平)和滑台。攻取碻磝和滑台,切断黄河南北联系便成为第一仗的关键。
刘义隆制定的作战方针,由萧斌指挥六万水军从黄河攻击碻磝和滑台,与其余各路军队形成对河南之敌的包围,这是一招关门打狗的战术。
萧斌军团逼近碻磝,魏军守将弃城而走。萧斌与沈庆之留守,前锋王玄谟继续率军西进,兵围滑台。刘铄军前锋刘康祖攻克长社(今河南长葛),进逼虎牢关,宋军又一次攻占河南大部。襄阳军团柳元景、薛安都等将领越过熊耳山,进入关中。
各路宋军进展迅速是北魏主动进行战略退却的结果,当宋军发动军事进攻之前,北魏将领们请求拓跋焘增派援兵抢救黄河沿岸储存的物资。拓跋焘不以为然,对群臣说:“马今未肥,天气尚热,现在反击必定无功。倘若宋兵不断深入,我们暂且退到阴山躲避一下。我们鲜卑人本著羊皮裤,何用绵帛!只要拖到十月,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
拓跋焘作战总有一种大气魄,大开大阖,不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可以千里出击,亦可千里退守。他还是高看了刘义隆一眼,认为宋军有可能渡过黄河攻击河北,直指平城,甚至做出退至阴山草原的思想准备。非开国之君、少年继位的拓跋焘不留恋温室暖乡、钟鸣鼎食,但一直保持着鲜卑人固有的纯朴和勇敢,亦属难能可贵。南朝皇帝刘义隆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大气魄,封狼居胥的豪言壮语只能停留在嘴上。
滑台是此次北伐的重点,刘义隆给出的作战方针就是攻取碻磝和滑台,对河南魏军形成包围之势,就地取粮,安抚百姓,修筑黄河防线,坚持到初冬。
进攻滑台的王玄谟军队有两三万人,士气旺盛,武器精良,是各支军队中的王牌军。宋军溯流而上,弃舟登岸,一举包围滑台城。北魏守军措手不及,城中茅屋尚未拆除,将士们请求用火攻,王玄谟不同意。这违反战前皇帝钦定的作战计划,用滑台粮食解决军粮,烧毁了怎么办?王玄谟把将士们一顿好呲:“滑台早晚是我们的,哪有焚烧自家财物的道理!”
结果人家很快把茅屋拆光了,刘义隆预料的不假,北魏诛杀崔浩,引起境内汉民的恐慌。北方汉人争先恐后给宋军送粮秣,每天有数以千计的人拿着武器前来投奔,王玄谟一概收编到队伍里去。此举引起带头的豪门士族的不满,属于自己的部曲佃户,一下子变成兵户,做了你王玄谟部下的私人部曲,我们怎么办?
南方人头脑灵活,善于做生意,受其影响,在江南待久了的王玄谟很快觅到商机。当时河南地区的土特产大梨名贵,王玄谟用军中的布匹换百姓家中的大梨,一匹布换八百大梨,人家不愿意便强征。结果,北方汉人对宋军大为失望,滑台两个月未能攻取。
王玄谟的表现引起各路将领的不满,中央军步兵主将臧质上表刘义隆,请求乘驿代将,什么意思呢?我率领的步兵不是走得慢嘛,抛下军队,换乘驿站的快马,赶到滑台去代替王玄谟攻城。
臧质当时仅仅是白衣领将,怎么这么大的口气呀。臧质字含文,父亲臧熹是刘裕结发妻子臧爱亲的弟弟。臧质属于贵戚公子,人长得寒碜,矮个子,秃顶卷发,高颧骨,突下巴,露着一口大牙。少好鹰犬,喜欢赌博,行为轻薄不知检点,既喜女色,又好男风。虽说是外戚子弟,却能涉猎史籍,有气干,喜欢谈论军事谋略。领兵*南蛮,俘获奴隶、牲畜不交公,其中漂亮英俊的男人直接做了*。被人告发,免官。此次北伐,戴罪立功,以白衣之身指挥一支军队。臧质心高气傲,立功心切,要求替代王玄谟。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刘义隆不准。真若换成臧质,宋军也不至于这么快溃败。
寒冷的西北风传来了刺耳的胡笳声,成群的胡马像一团团翻腾的乌云从北方的天空呼啸而来。
兵败滑台
王玄谟久攻滑台不下,等来北魏军队战略大反击。太武帝拓跋焘集中帝国数十万骑兵,令太子拓跋晃屯兵漠南防御柔然入侵,留吴王拓跋余守平城。数十万铁骑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黄河重镇滑台。
为防备魏军渡河,王玄谟派部将垣护之率一百艘战舰抢先占领距离滑台西南一百二十里的石济津口。垣护之最先得到北魏军队即将发动反攻的情报,火速报送王玄谟,劝他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拿下滑台。
滑台攻不下来,宋军的黄河防线有名无实。将领们听说魏军要来,纷纷建议结车为阵,构筑防御工事,王玄谟没采纳。他并非不想打下滑台,但他为将严克少恩,只想立威风,不施恩信,吝啬赏赐。宋军官兵中流传一句话,叫做“宁作五年徒,不逐王玄谟”。宁肯做服五年劳役的囚徒,也不愿在王玄谟手下当兵。可见王玄谟之不得军心,士兵怎么肯卖力气。王玄谟自高自大,没把魏军放在眼里,有封狼居胥的雄心壮志,怎么能筑垒示弱呢!
北魏大军驻扎黄河北岸,拓跋焘派出侦察连潜入滑台,鼓舞守军斗志。侦察兵登上城楼,将宋军营寨的虚实画成图形返报大营。对滑台宋军了如指掌的拓跋焘下令全军发起攻击,数十万北魏骑兵扯地连天,旌旗遮天蔽日,斗志昂扬地渡过黄河。鼓角之声,震动天地。
魏军号称百万,来势汹汹,高傲的王玄谟傻了眼,想不到魏军竟有如此强大的兵力,区区三万士兵怎么挡得住,况且已是疲兵。王玄谟此刻的心情从天堂一下跌落地狱,慌忙下令退兵。宋军尽弃船舰、营帐,仓皇东撤。魏骑大举追击,宋军死亡一万余人,部众逃散,丧失的军用物资及武器堆积如山。魏军将缴获来的战舰用铁链拴起来,拴了三重,切断黄河通道,企图断绝垣护之水军的退路。
王玄谟跑得急,没有通知石济的水军,等到垣护之沿河东退时,已是铁锁横江。黄河奔腾,河水迅急,垣护之指挥宋军顺流而下,用长柯大斧砍断铁锁,冲出封锁线。
浴血尉武
前锋兵团指挥官萧斌得知滑台遭到攻击,急令沈庆之率五千人增援。白头公不去,振振有词:“王玄谟久攻滑台不下,士老兵疲,索虏气势正盛,几万军队进攻,给我这么点人,有什么用!送死的嘛!”
萧斌火了,指挥不动你啦,我手底下一共三万人马,都给你,碻磝和山东怎么办?不去不行,非去不可!沈庆之坚决不去!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正争执不下,王玄谟跑回来了。
萧斌大怒,一腔怒火发泄到王玄谟头上,回来得也太快了吧!简直丧师辱国!喝令刀斧手绑了,关进大牢,第二天斩首,号令三军。吓得王玄谟在狱中闭着眼睛默诵《观音经》,足足背了一千遍。佛教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人们遇到灾难时,只要念其名号,便前往救度。王玄谟诵读《观音经》,足见佛教这一传说已经在南朝深入人心。幸亏沈庆之出面打圆场:“佛狸威震天下,控弦百万,岂王玄谟所能抵挡!况且,杀战将是自弱之举,决非良计。”王玄谟好歹保住首级。
滑台丢了,碻磝怎么办,守吧!不能撤军,到彦之是例子,撤了回去就得蹲大牢。沈庆之表示异议:“山东防务空虚,我们却坐守穷城,如果索虏越过我们向东进军,清水以东非国家所有,会重蹈朱修之困守滑台的覆辙。”
萧斌拿不定主意,恰好中诏到,刘义隆严令死守碻磝。萧斌把众人召集起来商议,这回有什么说的?沈庆之照旧不同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宫外之事,将军完全可以自行决断。中诏远来,不知形势。节下有一范增不能用,讨论什么呀!”
范增是秦末有名的智囊,政治家,读书破万卷。七十岁出山扶助项梁、项羽叔侄,数出奇计,被项羽尊称为“亚父”。刘邦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足见范增的厉害。
萧斌及文武官员一起大笑,“谁是范增?啊?沈公您的学问真是见长进呐!”您就是岁数和范增差不多。沈庆之出身农夫,行伍成名,没读过书,是以被大家笑话。沈庆之“腾”地站起身,勃然变色,厉声道:“在座诸位虽然博古通今,不如下官用耳朵学来的!”
萧斌想想有道理,须留个心眼,河南算完了,自己管辖的山东地区不能丢。留下王玄谟守碻磝,申坦、垣护之率水军守清口(古汶水入济水口),自己和沈庆之等将领回历城(今济南)去了。
沈庆之所料一点儿不差,拓跋焘根本不去管碻磝和历城。针对宋军分路进击的态势,弃关中不顾,将主力集中到东线,五路并进。永昌王拓跋仁自洛阳向寿阳挺进,长孙真攻击马头(今淮阴一带),楚王拓跋建直取钟离,高凉王拓跋那进攻下邳(今徐州),拓跋焘亲率一支兵马自东平杀向邹山(今山东邹县东南)。
拓跋焘到达邹山,推倒象征秦始皇军国主义的石刻,命人祭祀孔子。由此可见,拓跋焘虽杀崔浩,犹尊儒学,对待汉人的心理还是复杂矛盾的。因为拓跋焘懂得,文化建设纵在战乱之时也不能放弃。
宋军战线过长,兵力不足的矛盾暴露出来,本来步兵和骑兵打仗不占优势,又失掉水军的策应,东线宋军纷纷溃败。坐镇彭城担任总指挥的江夏王刘义恭和徐州刺史武陵王刘骏各自派出两支军队北上增援。虽一胜一负打成平手,然而宋军野战军败局已定,各支部队被魏军压制在彭城和寿阳一线。
宋军从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守,西线柳元景等将领虽攻入潼关,但东线已败,刘义隆下诏退还襄阳。为加强寿阳地区防务,刘义隆命令进攻虎牢关的刘康祖所部班师。
刘康祖是将门虎子,父亲刘虔之随刘裕建义京口,战死荆州。刘康祖膂力绝人,武艺出众,从小不务正业,赌钱喝酒,终日浮荡,为人仗义,喜欢结交绿林豪侠,经常触犯法律。遭到官府追捕,常常飞檐走壁,越屋逾墙,捕吏无可奈何。别看刘康祖犯法,但人家是忠臣烈士的后代,刘义隆亲自下诏免罪,给长沙王刘义欣做参军。此次北伐,一马当先,率豫州军攻下虎牢关,打到黄河南岸。
魏军大反击,刘义隆下诏退兵,刘康祖率所部八千人南归,已到尉武戍,距寿阳数十里。北魏永昌王拓跋仁率八万魏骑连克悬瓠、项城,一路追击而来。宋军回头望去,远远可见魏骑扬起的漫天尘土,副将胡盛之唯恐寡不敌众,献计依托山林地形,发挥步兵优势,从小路回军寿阳。刘康祖瞋目大怒道:“我受命北伐,清荡河洛,兵临黄河求战,不见一兵一卒,深以为恨事,幸其自来送死,奈何避之!”
宋军结车为阵,掉头迎击北魏骑兵,元嘉北伐最残酷、最惊心动魄的一场野战打响了。刘康祖给每一名官兵下令:“回头者斩首,转步者斩足!”八万凶猛的魏骑将宋军团团包围,四面合击。宋兵拼死奋战,无不以一当百,自黎明杀到日中,斩杀魏军一万余人。战场之上血流没过脚踝,刘康祖身受十创,意气弥厉。眼见损失惨重,拓跋仁改变战法,将魏骑分成三队,采用车轮战术,一队进攻,二队休整,轮番攻击。
一轮落日映红晚霞,日暮风急。魏军采用火攻,用战马驮负干草火烧宋军车阵,刘康祖救火之时被流矢射穿脖颈,坠马而死。主将阵亡,宋军大败,八千人马被魏军杀尽。拓跋仁进逼寿阳,南平王刘铄固守不战。
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鲜卑铁骑饮马大江,北方胡人在历史上第一次到达长江,南方人用最恶毒的童谣诅咒着“上帝之鞭”。面对波涛汹涌的万里大江,拓跋焘选择了退却。一座小小的盱眙城,两千八百壮士挡住了数十万北魏大军持续一个月的围攻,拓跋焘遭遇了人生最惨重的失败。胡马北归,此后一百年未饮长江水。而后,太子经商案迷雾重重,千军万马箭雨丛中闲庭信步的征服者寂寞地死在低贱的宦官之手。
唇枪舌剑
拓跋焘率主力大军杀奔彭城。彭城兵多粮少,江夏王刘义恭准备弃城南逃。有人提议去郁洲(今江苏连云港),由海路回南京。从前线回到彭城的沈庆之建议刘义恭北上历城,因为那里粮多兵少。沈庆之献计,用箱子和战车组成车阵,二王和王妃、郡主居中,以精兵为外翼护卫北上。沈庆之懂得,只要北方根据地驻有大军,魏军无论如何不敢长久待在江淮。
刘义恭去意已决,就是不知道该听谁的。长史张畅反对逃跑,正气凛然道:“如果历城、郁洲有可到之理,下官敢不高赞!如今城中乏粮,百姓有逃亡的心思,只不过他们现在走不了。大军一动,百姓逃散,我们什么地方也去不成。城中粮少,尚可坚持,岂可舍万安之计而就危亡之道。如果刘公真的打算走,下官请以颈血污公马蹄。”武陵王刘骏上来血性,信誓旦旦地对刘义恭说:“叔父既为总统,去留非我敢干预,道民(刘骏的字)作为城主,弃镇奔逃,实无颜再见朝廷,必与此城共存亡!”
刘骏是刘义隆的第三子,自小聪明,读书七行俱下,不仅才藻出众,文章写得华丽,且骑射过人。由于常年征战在外,练就一身好武艺、一副好身板,文武全才,有胆有识,但有喜好女色的缺点。刘骏后来继承皇位,与母*,强娶表妹,荒淫放纵,实在不算个好皇帝,但死守彭城之策决定了整个战局走向。
北魏铁骑风卷残云般杀到彭城,拓跋焘立毡屋于南山戏马台,登上亚父冢(范增之墓)远眺城中。楚风汉韵古彭城,龙争虎斗几千秋。楚霸王项羽秋风戏马已成往事,这座淮北军事重镇在黑压压的甲兵守卫下岿然屹立。拓跋焘深知攻城决非魏军强项,为探明守军虚实,他玩起心理战。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纵横捭阖,古彭城见证了南北朝一场精彩的外交争锋。
拓跋焘派被俘宋军队主蒯应来到彭城小市门下向城上守军喊话:“魏主致意安北(刘骏的军号为安北将军),远来疲乏,若有甘蔗及美酒,可以分一些来。”守军有识得蒯应的,忙打听消息:“虏主亲自来了吗?”蒯应答道:“自来。”守军急忙问:“今在何处?”蒯应举手指向西南方向。守军又问:“士马多少?”蒯应回答:“中军四十余万。”
守将向刘骏做了汇报,刘骏不动声色,静静地道:“给他美酒两器,甘蔗百挺,听闻北方有骆驼,可遣人送来。”拓跋焘很大方,第二日凌晨,魏国使者北部尚书、高门士族赵郡李氏李孝伯带着骆驼、貂裘和骡子来到小市门下。城头甲兵林立,戒备森严。李孝伯一袭白衣,仰望高城轻笑道:“主上有诏:欲与安北相见,太尉、安北暂且出城。我亦不攻此城,安北何苦辛劳将士守备如此。骡、驴、骆驼,北国所出。貂裘赐太尉,骆驼、骡马赐安北。”
彭城城门大开,长史张畅缓步而出。武陵王刘骏身着随从装束,和几位随从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观察。
张畅对李孝伯道:“安北致意魏主,常思相见,但人臣无境外之交,我大宋将士为百姓守边,劳而无怨!有诏之言,可施于你国,何得称之于此地?”李孝伯反问道: “你家太尉、安北,是人臣否?”张畅道:“是。”李孝伯道:“我朝廷奄有万国,率土之滨,莫敢不臣。纵为邻国之君,何为不称诏于邻国之臣?又何必匆匆闭门绝桥?”
张畅神色不变:“君之所言,中华无人听闻,何况诸王之贵,还谈什么邻国之君。二王以魏主营垒未立,将士疲劳,城中有精甲十万,人思效命,恐怕轻相陵践,故而暂闭城门。待休息士马,然后共治战场,刻日交戏。”李孝伯轻蔑地一笑:“令行禁止,主将常事,当以军法号令,哪里用得着废桥杜门?穷城之中,复何以十万夸大?我亦有良马百万,如何?”张畅静静道:“王侯设险,怎能只用法令。我若夸君,当言百万,何必言十万,北方草原乃产马之地,无须以马匹自夸。”
李孝伯眼波闪动,声音变得温和:“南北道路阻断,音讯不通,太尉、安北年少,主上深以为忧。若欲向江南派遣信使,当为护送。若无坐骑,我国出马相送。”张畅随口道:“这里小路甚多,使者晨去夕回,就不劳烦魏主。”李孝伯仰天打了个哈哈:“知有水路,不过听说被白贼劫断。”
李孝伯所说的白贼,是指为逃避国家租赋、劳役而逃亡南朝的北来侨民,因为他们的户籍是白色,因而称之为白贼。
张畅上下打量了李孝伯一眼,问道:“君着白衣,故称白贼吗?”李孝伯大笑道:“今之白贼,和当年黄巾、赤眉一样。” 张畅应声道:“黄巾、赤眉,似不在江南。”李孝伯道:“虽不在江南,亦不在青、徐。”张畅一语双关道:“如今青、徐之地确实有贼,但非白贼罢了。”
二人一问一答,暗藏机锋,各不相让。北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呼啸而来,数十万魏骑的弦弓铮铮作响,与城头绵延飘扬的旌旗猎猎之声混在一处,空气中充满肃杀之气。
李孝伯话锋一转,言词尖刻道:“王玄谟平常之人,南国为何让他做先锋,以致奔败?我军自入此境七百余里,主人竟无一次抵抗。邹山之险,君家所凭,前锋一到,守将崔邪利躲入洞穴,诸将倒曳而出,主上赦免了他,就在军中。”张畅道:“王玄谟南土偏将,非国之才士,不过是个前锋而已。我大军未至,王玄谟乘夜班师,以至于戎马小乱。崔邪利陷没,何损于国!魏主用数十万大军制服一个小小的崔邪利,何足道哉!入境七百里不见我军抵抗,那是太尉神算,安北圣略,这是兵机,不便相告。”
李孝伯威胁道:“主上不围此城,自率众军直取瓜步。南事若办,彭城不待围,若其不捷,彭城非我所需。我大军今当向南挺进,饮马江湖。”张畅一脸沉静:“要去要留,悉听尊便,若虏马得饮长江,真是没有天理。”
李孝伯自认为言辞敏锐,是北方著名的辩士。而张畅在数十万鲜卑铁骑面前,神色自若,随机应答,音韵详雅,风仪华润。李孝伯及左右人等相视而叹,二人惺惺相惜,即将分手,李孝伯目视张畅道:“长史多多保重,你我相距数步,恨不执手。”张畅回道:“君善自爱,天下不久定会太平,君若能回到宋朝,今日为相识之始。”
双方舌战打成平手,拓跋焘未能从张畅口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军事讯息,一声令下,鲜卑大军蜂拥而上,架起云梯攻城。宋军顽强抵抗,挫败敌军第一次攻击。正当宋军将士神情紧张地等待下一轮疯狂进攻时,却发现数十万魏骑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瓜步山头
魏军不知道彭城缺粮,攻城只是试探性进攻。遇到宋军激烈抵抗之后,拓跋焘唯恐再遭悬瓠之败,放弃围城,修改作战计划,采取越城进攻。不与宋军在彭城和寿阳一线纠缠,越过重点防御的大城市,直接杀向宋朝国都建康。
越城作战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得到充分运用,形成战术理论。美军两大名将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在太平洋战争中,放弃一线平推的传统做法,跳跃前进,越岛攻击。利用海军优势,避开日军守备重点,迅速突破防御线,取得辉煌战绩,并给这一战法取了形象的名字,叫做“蛙跳”。
蛙跳战术的鼻祖既不是麦克阿瑟,也不是尼米兹,而是拓跋焘。相比于越岛作战,越城作战更具风险。当时美军已经掌握太平洋地区空中和海上优势,越岛作战水到渠成,海军是助跳器。对于魏军而言,骑兵是助跳器。魏军没有控制整个作战区域的能力,风险不言而喻。如果济南、彭城和寿阳的宋军切断魏军补给线,进行包抄,可能会导致魏军全军覆没。
拓跋焘有大气魄,是军事天才。魏军保留着游牧民族的一项传统,就地取粮。孙子兵法讲得很明白,善用兵者,因粮于敌,这是蒙古大军横行天下的原因之一。以战养战,闪电攻击,直捣敌军老巢,拓跋焘又发动了一轮快速进攻。
魏军三路南下,向山阳(今江苏淮安)、横江(今安徽和县)、广陵(今江苏扬州)攻击前进。魏军兵临淮河,先行军赶造木筏数十支,偷渡淮水,到达淮水之南。守淮宋兵见魏军突然从天而降,惊慌失措,四散逃走。
魏军渡过淮河,与前来增援彭城的一支一万人的宋军在盱眙遭遇。宋军主将臧质派手下将领抢先占领盱眙城东的高山,在山上修筑了两处营垒,自己在城南扎营,依托有利地势形成掎角之势阻挡魏军。
魏军猛攻东山二营,臧质畏惧敌军强大,不敢出兵救援,二营被击溃。魏军杀向臧质大营,臧质独木难支,抵挡不住,尽弃辎重装备,仅率七百人逃进盱眙城。拓跋焘绕过盱眙,继续向南进发,兵临长江,抵达瓜步(今南京市六合区东南之瓜步山)。魏军拆掉房舍、砍伐芦苇建造竹筏,扬言南渡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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