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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

_6 乔斯坦·贾德(挪)
我经常在想这个“小丑”究竟是何许人也,现在我终于得到某种解释,荷西说:
“小丑在小精灵之间游移,外表伪装成灵长类。他俯视两只陌生的手,摸摸自己不认识的脸颊,抓抓眉毛,知道里面藏有自我的谜题阴魂不散,藏着灵魂的原生质,知觉的果冻。他无法接近事物的精髓。他模糊感到这必定是颗移植而来的大脑。因此他不再是自己。”
或是个生化天使,我想,是永恒的代表,对肉体国度思想丰富的生命如此好奇,以至于在傲慢之中,忘了安排自己的退路。灵长类最好小心,别想装上蜡制的翅膀,遽下判断,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天使一样飞往天堂。反方向的做法也同样愚蠢。天使若是要相信自己可以分享灵长类的一切,而不放弃自己天使的地位,结果是同样不智的。天使失去的永远多于灵长类,只是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失去的都是一样:他们自己。不同之处在于,天使向来视自己的永恒生命为理所当然。
也许我假设安娜与荷西已经发现我的到来,因此开始展示他们那小篮子里的哲学碎片。真是如此,此时撤退便显得傻得可以。不过无论我心中是否如此盘算着,我只记得自己出现在道上,一手遮住一只眼睛,并提醒自己,我自然未曾听见只字片语。
“有位置让陌生人容身吗?”我问,“我付了五块钱买到通往天堂的签证。”
他们笑了,动身离开水潭,我站在原地,双手欲盖弥彰地遮住眼睛。虽然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我有几只手指曾经张开小小的缝隙,却正好在他们穿上一条黑色长裤与一件红色夏装之前,瞥见他们裸露的身体。
我见到安娜乔装成夏娃时,突然得到启示。她的头是我唯一见过的部分。夏娃的身体和它完全不同——虽然它对她而言,也是剪裁合度的,毫无疑问。不过要将一个人的头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根本不可能吗?我从来没听过有脑袋移植这回事。
他们穿妥衣裳,我们坐在树荫下的凳子上,吃着饼干,拼命比赛极力赞美这里的天然保留区,还有波马的居民,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客人。安娜又开始用她的照相机四处拍了起来,我也得和他们一起照几张相。她走到他处照相时,荷西开始找我大脑的麻烦,谈起各种演化的学说。以一个门外汉来说,他的知识极为渊博,我在前一晚便已留意到这点。他会用上像种系渐进说和进化中断平衡说这样的字眼,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安排了一位司机在接待屋里等着,我们一致同意,现在天堂轮到我独自享用。浸泡片时之后,我便启程寻访其他瀑布。
几个小时之后,在马拉福的棕榈树丛中,我和安娜与荷西再度狭路相逢。安娜还是继续拍她的照片。我特别提到这个现象,是因为照片似乎属于仪式的一部分,大约是个神秘的判决,如排球般地从一人传至另一人身上。
悲戚的灵长类(7)
我独立于树丛之间,却陡然听见熟悉的声响。我发觉自己竟来到安娜与荷西的茅屋之外,并意识到他们必定是坐在阳台上。他们不太可能看见我,我确定自己是站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只是我与他们的距离,正如昨日我在自己的阳台上,而他们在棕榈丛中一般。我正打算走开,却听见他们活泼的箴言如小瀑布般倾泻而出。
是荷西开头朗诵。
“当天堂里的成排座椅上,只剩了冰与火,又有谁能够观赏宇宙的烟火施放?谁会想到,当第一只英勇的两栖类爬上岸边,它不只是爬上海岸的一小步,还是长足的跳跃,直到灵长类得以见到自己光荣演化的万花筒,起自最初那完全相同的一条路?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或是我们应该先说这个。”安娜说,“有人竖起耳朵,张大眼睛:从火舌上端,从史前的浓汤,穿过洞穴,往上,往上到了水平面的大草原。”
“我没问题。可是我们是不是应该称之为‘史前如铅厚重的汤’呢?”
“为什么?汤怎么可能像铅一样呢?”
“这只是一种隐喻,就是很浓的意思。有一天竟有活着的生物爬上陆地,这种几率太低了。”
“这不会破坏它的韵律吗?”
“正好相反:‘史前如铅厚重的汤’……”
“好吧,我们再看。”
现在轮到荷西。显然他在决定之前停顿了一下,接着便念出来了:
“幻化万千的景致如迷雾升起,穿越云霭,划破迷离。尼安德塔人同父异母的兄弟锁紧双眉,心知在这灵长类的前额后方,游动着柔软的脑浆,演化的自动领航员,是蛋白质飨宴的安全气囊,于心灵与实物之间。”
这一回安娜不假思索便可回答,它早已键入仪式的演出之中。
“突破点在于四肢动物的大脑半球。这是物种宣布最新斩获之处。在温暖的脊椎动物的神经细胞之中,第一瓶香槟的木塞飞起。后现代的灵长类终得远眺全景。请别害怕:宇宙正以广角镜头观看自己。”
短短的暂停,我以为仪式就此结束,尤其是听到酒瓶开启的声音。但是荷西说:
“灵长类蓦然回首,在光年之外的夜里回溯反思,见到远亲谜样的尾巴。而今秘密之旅即将结束,当他终于醒悟,长长的旅途已至终点。你能做的,只是击节赞赏,运用物种为后代储存下来的四肢。”
“‘光年之外的夜里回溯反思’,”安娜重复说道,“这会不会太沉重了?”
“但是看进宇宙也就等于回头检视它的历史。”
“我们可以再回头来考虑这个。那么,我们可以接这个:‘从鱼、爬虫和小小糖般甜蜜的地鼠身上,潇洒的灵长类承继一双迷人的眼眸,拥有长远的视野。肉鳍鱼遥远的后代研究着如何穿越时空,飞向银河,心知自己的视觉花上几十亿年才臻至完美。水晶体由大分子琢磨润色。目光由高蛋白与氨基酸聚焦。’”
又轮到荷西:
“眼球上,创造与反思有所冲突。双向见识的眼球是神奇的旋转门,创造的灵在自己身上遇见被创造的灵。搜寻宇宙的眼,是宇宙自身的眼。”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静默。然后他说:“梅花还是方块?”
“当然是方块!这很明显。”
装满了两杯,我站了一会儿。当诗句不再,我尽可能安静地撤离。
我惊愕不已,不过同时也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因为很明显,这些奇怪的格言是安娜与荷西在他们的阳台上拼凑起来的。他们的脸皮还很厚,因为我听见的那长篇大论显然有问题,我可以毫不迟疑地称之为智慧偷窃癖,遑论贱役我的心理。安娜与荷西的箴言开始近似于我自己对演化的看法,这项事实不太可能是巧合——不是在昨天的谈话之后,或是在我和荷西几个小时之前的简短交谈。自从我们的首次相遇,他们便在交叉检验我,基本上是在嘲笑我的每一个想法。
悲戚的灵长类(8)
然而,还是有几个问题。“当然是方块!这很明显。”方块,当然,薇拉,不是梅花,也绝不是黑桃。但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和纸牌又有什么关系?“小丑”和“小精灵”又是谁?
我也无法确定,这个下午的讨论会,或许不是刻意安排的定期演出,给任何一个在椰子树丛间鬼鬼祟祟的孤独行脚看。例如,说不定在我抵达他们的阳台背后几分钟之前,他们便预见我将抵达现场。然后是安娜。从我的记忆中走出来,安娜!
我决定要采取行动。首先回到我的茅屋,取出纸笔,坐在床边。我写下:“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我大声念出来,突然有个出自帷幔的声音回道:
“我喜欢你写的‘残疾的蜥蜴’。”高登说。
“为什么?”
“这多少强调我们才是货真价实的。”
“胡说!你也一样是条着魔的鱼。”
“但我并没有残疾。我没有多出来一条脑回。我的神经系统正好够用,不多也不少。”
“好,那么我就要写‘直立的蜥蜴’。”
“我想你应该要坚持用‘残疾’,不只因为那些大脑里多余的脑回,也因为语言里的韵律。更别提它有多么贴切。”
“我还有另一个句子,”我说。我边写边念:
“小丑是天使抑郁不欢。致命错误得来血肉之躯。他只愿享有灵长类的片刻天时,却扯断身后的天梯。假若此时求救无门,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无从回归永恒。”
我抬头望着。
“浪漫而毫无意义,如果你要问我的话。”
“我才没问你。”
“假使没有永恒怎么办?”
“就是这点让我生气。也觉得悲哀。我是个悲戚的灵长类。”
“可是你假设有个天堂,天使可以转世,只是有一天发觉自己沦落于俗世之中,无法将自己拖回家。”
“我可以把这一句放进来吗?‘发觉自己沦落于俗世之中,无法将自己拖回家’?”
“当然不行。除了这个世界之外,不太可能有另一个世界,只有这个能够开展时空。”
“我知道!”我几乎要尖叫起来。“正是如此你才这么说的。但是我的明喻里有个含蓄的‘如果’,你瞧。我就像个抑郁寡欢的天使——而且唯其真有天使存在。你得想象有个苦闷的天使,失足落入血肉的穷途,猛然觉悟自己做了很不吉利而且逃遁无门的事,因为他找不到回归天堂的路。你看不出来这对一个天使来说,有多么的要命吗?他假设,在造物的自然秩序之中,他的存在没有终点。他总是在那里,而且在神谕之下,事实就是如此,世界没有完了的一天。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缺陷,一个错误——就像伊甸园的苹果造成了缺陷——现在天使终于明白,他的地位已经受到严重贬抑,因为,在一次的心脏病突发之下,他就被贬为一个生化天使,也就是,人,同时也是以蛋白质为基础的凡人机器,比较像是鱼或青蛙。他站在镜前,突然醒悟,为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自己的价值不过和一只壁虎一样。”
“我说过了,我们从来不会抱怨自己的存在地位。”
“但是我会!”
“因为你的脑回太多了。”
“是的,是的。天使就没有。或许他在作为一个人类时,所拥有的理解能力,正好足够容纳有关宇宙的一些概念,只是他和人类截然不同,他永远存在。就是这里不一样,就是这里。从这个观点来看,天使拥有的理解恰到好处,是按照自己的宇宙地位量身定做的。就个人来说,如果我只是要飞到这里来度个假,我实在知道得太多。”
“你刚承认自己也不相信天使的存在,因此我实在看不出来有讨论天使理解能力的必要。”
悲戚的灵长类(9)
我不予理会。
“我属于蝾螈家族,”我继续下去,“这和我在这里这么短暂的时间是互相违背的,而我却有多余的脑回。因此我在讨论的不是知识问题,而是一种情绪化的问题,遑论是个道德问题。面对着这么短暂的生命,我却有太多必须留下来,想到这点就觉得气愤而悲哀。实在太不公平。”
“或许你该好好利用自己分配到的时间做点别的事情,而不光是在那儿悲叹人生苦短?”
“想象你自己走上一趟孤独的旅程。”我说,“突然间,你应某些好人之邀,到了他们家里,不过只能作短暂的停留。同时,你知道你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屋子,甚至到那个国家或城镇。”
“嗯,你还是可以坐下来,愉快地聊聊天。”
“当然。但我没有必要去知道这个房子的一切。我不用去知道所有的勺子和锅子在哪里,花园的大剪刀和床单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必要知道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功课如何,或是去年爸妈银婚纪念日的时候,请客人吃了什么。四处走走是不坏,我也不是说这样的热络好客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介绍过屋子里的一切,从天花板到阁楼,还解释说你不过是来喝杯咖啡,那就太离谱了。”
“就像那两三条脑回。”
我没让它把话岔开。
“如果要待上几个月,那就大有不同,因为无疑他们是值得认识的好人。如果不是,我大概也不会去拜访他们,即使我并不明白,他们将尽情利用我的到访,去充实他们已然完美的生活。房屋也很完美,有地板下的暖气和全新的按摩浴缸。我得去赶飞机,我要到地球的另一边去。我坐立难安,因为我不久就得离开,计程车随时会到,而我将不再回来……你真的无法了解我在说些什么吗?”
“我终于开始知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太多?正是如此,这是我一路在说的。我的基因里,几乎有九十九个百分点和黑猩猩一样——我们的长寿程度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但我认为你并不知道我所了解的一切有多少,然而我却明白自己必须舍弃这一切。例如,我可以说得出来,外太空有多么无垠,以及它如何分开成各个星系与星团,涡状星云与个别星星,有些是健康的星球,另有些则是发生热病的红色巨星,有白矮星和中子星,行星与小行星。我懂得太阳与月亮的一切,地球上生命的演化,通晓法老王和中国的朝代,世界上的国家和它们的人民,更别提我正在研究的植物与动物,运河与湖泊,河流与山径。我可以不须片刻停顿地告诉你几百个城市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几乎全世界的所有国家,我还知道每个国家的大概人口数。我深通不同文化的历史背景,他们的宗教和神话,还可以大略掌握他们语言的历史,尤其是在语源学上的关系,特别是印欧语系,但我也可以说一长串的*话,还有中文和日文,遑论所有脑袋里的地形和人名。此外,我还有好几百个旧识,光是我自己那个小小的国家,我就可以在帽子落地的时间内,给你几千个我多少知道一点生平事迹的人名——对某些人的事略更是能够如数家珍。而我也没有必要将自己限制为挪威人,我们越来越像个地球村,不久村庄的幅员便将涵盖整个银河系。就另一个层次来说,有许多我真心喜欢的人,当然不只是喜欢的人,还有土地,想想那许多我了若指掌的所在,还有那些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可以分辨是否有人去砍倒了一棵树或是移动过一块石头。还有书,尤其是那么多教我认识生物圈和外太空的书,还有文学作品,透过它们,我见识到许多书中人物的生活,有时候他们对我更是别具意义。然后我没有音乐是活不下去的,我很不挑剔,从民谣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从荀伯克到潘德瑞基,但我必须承认,我特别偏好浪漫音乐。别忘了,这个也可以在巴哈和葛路克的音乐里找到,更何况阿尔比诺尼。但是浪漫音乐在每一个时代都有,连柏拉图都提出警告,因为他相信悲伤会使人变得虚弱,尤其当你听到普契尼和马勒的音乐时,你就可以马上领悟到我想说的是什么,生命太过短暂,而人类被塑造的方式,表示他们将必须留下太多在身后。如果你听过马勒在《 大地之歌 》中的“告别”一节,你就可以体会我的感觉。希望你能够了解,我在谈的就是再见这一回事,真正的必须离去,别离的地点就在我储存一切的器官,而我却必须向这一切道别。”
悲戚的灵长类(10)
我走向行李袋,将它打开取出琴酒瓶,凑到嘴边。这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我只会喝一小口,而且晚餐时候也快到了。
“你已经要开始了吗?”它说。
“开始?我觉得你的用语实在带着太多偏见。我喝一小口,因为我口渴,换句话说就是为了止渴,而你却说我在开始什么东西。”
“我只是担心这种喝酒的方式会让你的生命更加短暂,让你屋漏偏逢连夜雨。”
“有可能,我也可以看到其中的讽刺意味。但我在谈的并不是变老,而是永恒的问题,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根本无关紧要。”
“我很幸运不用去担心永恒的问题。”
“哼,我才不是这样!”我说。我抓起写好的笔记,冲出门外,将门重重关上。
我径直走向安娜与荷西的茅屋,只是我愈是接近,步伐愈是缓慢,那么当我经过他们的阳台时,如果带点运气,就可以显得毫不经意。我将纸折起来,塞在我后面的口袋里。
“来一杯白酒吗?”安娜大声喊叫。
“好啊,谢了。”
她从里面拿出椅子和杯子,待我们坐下注满酒杯,我假装自己在凝视着外头的棕榈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像在消化一句古老的箴言:
“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你可以听见钉子落地的声音,阳台上寂然无声吓倒了我。我相信安娜与荷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是两人不发一语,直到安娜问我感觉酒的味道如何。
我原以为他们会有某种反应,因为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在听完他们过去几天的口头奇想剧之后,所作出的一种反应而已。但我们只是在原地坐了一刻,讨论斐济和几个其他比较普遍的主题。
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很担心,理论上,我所听见的安娜与荷西间的对话,就像我和高登的沟通方式一样。但是果真如此,问题就出来了,因为,为何安娜与荷西对我谈到的着魔的鱼和悲戚的灵长类没有任何评论?我们的角色已经突然完全互换。
或者他们觉得自己成为遭到偷听刺探的被害者,因为他们从来没打算让我了解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句话?一对恋人在一道热带瀑布下裸泳,两人的互诉衷曲或许并不打算让第三者听到,当然也不能保证对听到的人有所反应。此外,他们受到激励而用比较诗歌的方式去对待我们所讨论的主题,我也不应该因此而觉得受到侮辱。
我得确定才行。我谢过他们的酒,一粒椰子从树上落下,我再度自言自语——大声到保证他们会听到:
“小丑是天使抑郁不欢。致命错误得来血肉之躯。他只愿享有灵长类的片刻天时,却扯断身后的天梯。假若此时求救无门,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无从回归永恒。”
再一次,绝然的静默,我感觉阳台上传来一阵尴尬的气氛。我没得到一点点反应,薇拉,连非口语的反应都没有。而且我应该附带一句,自从那天下午之后,便不再有下文。我在场的时刻,安娜与荷西不再有任何文句的往来。某样事物已然死去,无可挽回地死去,宛如失去天堂钥匙的天使。
我们一道走出棕榈丛。安娜带着她的相机,又开始按起快门。我也得帮他们照相,例如,站在椰子树下,树旁立着注意椰子掉落的警告标志。
除了郁闷的天使之外,人头和掉落的椰子都让我想到,要在网站上调出照片,伪造熟人的*照片是多么容易的事。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安娜的照片。我可以完全确定,确定到我得自问,为何我会对一件自己根本记不起来的事情如此言之凿凿。
热带高峰会(1)
晚餐时刻,当我们抵达餐厅时,几张小桌子已经被推在一起,并成一张大桌。前一天晚上,客人们刚用过晚餐不久,便各自寒暄相聚,我假设今天我们的餐厅主人想要从一开始便让我们全聚在一处。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不寻常的场地安排是史普克先生的点子,如乔肯?凯斯所说,马拉福植物园希望成为个人主义者避难所的标志。
我到得够早,正好来得及和那位英国人一道喝杯啤酒。我们谈到大洋洲的爬虫类,尤其是壁虎,因为约翰的房里也有几只。我没有提到那瓶琴酒的事,那是我和老板之间的秘密。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对他谈到一点有关奥斯陆的事,免不了也提到你我之间。我还说,我们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一个孩子。
那天一早,我打了个电话到沙拉满加的研讨会中心,确认我在与会名单之列,我忍不住告诉约翰,听说你也会到场。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留意到我也会去。约翰告诉我,几年前他的妻子在病魔缠身许久之后去世。她的名字是席拉,我的感觉是他深爱着她。我们都同意,人生并不好过。这位英国人在沉寂数年之后,现在又开始作笔记,打算着手准备另一部小说。我们因此而稍稍讨论了一般性的艺术文化,我坦承喜爱西班牙大师的作品,尤其是在布拉多的诸多典藏。他闻言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一件特别令他惊异的事。
我们一边闲聊,客人陆续进来。晚餐时刻,我的右手边坐着罗拉,左边则是依芙琳,桌首左方坐着比尔,约翰坐在我的对面,他的左边和罗拉相对的是马利欧,他的右手边则是安娜,其次是荷西。
我会尽量切中当晚的主题,直接深入重点。约翰在布丁上桌之前,敲敲玻璃杯,随意谈谈我们今晚的座位安排,说在这种热带的夜晚,经常会激发出罕见的智慧火花,更特别的是,很荣幸可以遇见我们所有的人,无论我们是远从欧洲、美国或澳洲而来。我们马拉福的女主人安吉拉?凯斯太太,也曾在偶然的机会里告诉他,连续两个晚上都是同一批客人坐在一起吃饭,这是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通常都是有人在白天里来了又去。此外,这也是这位英国先生今晚的目的——他相信桌上的人虽各有特色,也都有一些共同点,是的,如果可以用数学方式来说的话,就是最小公分母。简言之:他已经和我们每个人大略谈过,因此明白,我们都对某一件事情格外感兴趣,只是方式不同,他决定称之为现代人的两难之局,这一点我们在前一天晚上的谈话中已显示出来,他希望我们今晚的讨论内容会比昨晚集中,而即使这项*并不正式,有个主席在场还是可能有所帮助。然后他一一表列我们各自名姓,过程稍显困难,不过目的是要将我们塑造成一种各色人性的代表,在一片浩瀚的星空之下赴约。
当晚的会议于是正式展开,约翰将它命名为“热带高峰会”。然后他开始了如下演说,这必然是他苦思良久的成果:
“当我们初遇他人,无论是在专业的研讨会或是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多少总会报上名来,说说自己的居住地,或许还会提供一点其他的讯息,尤其是,如果你们要相聚好几天的话。也许你会说说自己的婚姻状况,你将前往的国家或城市。你有可能会发现彼此有共同的旧识,共通的兴趣,或是一些共有的问题,像有个醋坛子配偶或肢体上的障碍,罕见的恐惧症,或是新亡的父母。很好!”
我环顾全桌,大多数客人一眼望去都像个活生生的问号。罗拉今晚穿了一件黑色上衣,长期磨损的半截牛仔裤,将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悄声道:“他真是个小丑。”
“很好!”英国人重复一句,“像这样的自我介绍方式,基本要求就是,此人希望夸耀自己,以取得最大利益,无论是性、地位、经济事务、社交联系或是特殊的成就与技能。而它的精妙之处并非揭示对自己最有利的层面,而在以最不着痕迹的方式,以伪装或最不经意的障眼法做到这点。因为人并不是单纯的群居动物,他是最虚荣的生物,我假设,他比任何其他的脊椎动物都要来得虚荣。我们会说,你看我有多棒、多聪明。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只是人群中的一员。我有两个成年儿子,你知道,两人都上了大学,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想去当演员或艺术家。哦,真的啊,我女儿最近才嫁给利物浦市长的儿子,他对她简直奉若神明。你还可以看到,我的样子也不错啊!哦,对了,我们的名字和那家钢铁工厂一样,那是我的曾祖父,你知道的。嗯,最近我才研究过德希达,而且过去几天我床边的茶几上都摆着尚?布希亚的一本书。然后就是艺术;事实上我们房里有个小小的莫奈,客厅里有米罗,事实上,我们刚在壁炉挂了一个巴洛克时代的镜子——”
热带高峰会(2)
他打断自己的话,叫道:“好啊!很好!”
我再度眼望四方,发觉有好几个人也和我一样在四面张望,因为当时还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何在。至少这是我的想法,虽然后来我曾怀疑他是否有个共犯。
“真热!”比尔宣布,“也许我们该叫几瓶白酒?或是我该开点香槟呢?”
可是约翰继续他的演说。
“除了这一切,除了所有的装扮与晚宴、粉饼和领带夹、银行支票和壁炉上的巴洛克时代的镜子——除了这些社交上的装模作样——我们也许还有二十年或十年,或是最多几十年的生命在这个星球上。而因为如此,是的,因为如此,某些存在的观点和我们颇多冲突,虽然我们很少提它。因此我建议在今天晚上,我们试着将自己的许多恣意的兴趣和活动留在脑后,专注在那些真正影响到每一个人的问题上。”
当时,由于我正忆起前一天夜里我和高登谈到的事,因此我提出:“比方说,宇宙。”
我只是在喃喃自语,但是约翰询问道:“那位先生说什么?”
“比方说,宇宙。”
“好极,妙极。所以现在有人提议今晚的谈话重点是宇宙。因此我们将政党政治搁在一边,琳达?崔普和莫妮卡?莱温斯基也都别提,只是我从来不能理解,像这样大的丑闻会出自于一根哈瓦纳雪茄的好色潜能——不过这样就够了,太够了。我们,我的意思是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只是一个人造社群的产物。我们也都相信,在一片深沉谜样的天空里,充满了星星和银河,即使我们自己的卫星都发觉,无法判别一根被禁的古巴雪茄和一根无害的巴西雪茄之间有何不同。”
我感觉到一片紧张的气氛在桌边骚动。安娜与荷西已经完全投入,虽然他们也可能是组织委员会的一员。现在罗拉已经开始被吸引进来,虽然她在几分钟之前将约翰贴了个小丑的标签。另一方面,马克和马利欧则是扮演着默认的角色,而依芙琳在西雅图研读药学,则直接表明自己对太空一无所知,很可能会退席。比尔看起来完全无动于衷;即使约翰在谈话时,他曾唤来一位左耳戴花的男子,点了某种食物。至于我,我将自己抛入这个情境,进入马拉福植物园,为了这个大问题,也为了小小的个人主义。
约翰开始为这场聚会暖身,问我们,有多少人相信其他的星球上也有生命。由于依芙琳对此问题不愿表态,于是一行人被分成相同数目的两边,约翰已经要为这天晚上的讨论作出第一个结语。
“不同凡响!我必须说,我对在座各位的判断万分敬服。关于宇宙的本质,我提出一个最基础的问题,才几分钟之后,我已经得到四个完全正确的答案。虽然另外四个完全不对,荒诞无稽。”
“那么你知道答案啰,是吗?”这是马利欧的评语。
主席不理会他,继续说道:
“因为宇宙如果不是有生命,就是没有。没有第三个答案!当然,光是想到外太空有些生命在蠕动着,就会让我们的头皮发麻。但是也有可能生命只存在于我们的星球,只不过这个答案也一样难以接受;光是思考这点,便足以令我们头痛万分。因此很明显,在座有四个人给了绝对正确的答案。换句话说,这个谜题的答案并不见得那么复杂。”
“你还没说我们哪一边的答案正确!”马利欧悻悻然说。
“这一点都不重要。”约翰强调,“据我所知,针对外太空生命的问题,本桌有四个人确实给了正确答案,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就在这时候我无耻地抢先偷跑。
“外太空当然有生物。”我说,“宇宙里大概有一千亿个银河系,每一个银河系都有一千亿颗恒星。如果我们单独存在的话,未免也太浪费空间。”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约翰回道。
“为什么?”
“昨晚你还非常强调在大自然运行的过程里,应该没有任何意图。”
热带高峰会(3)
“我还是一样的想法。”我很肯定。
他不理我:“而你说,如果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就未免太浪费空间……”
我点点头,因为我还看不出自己思维的破绽。但是陷阱来了,薇拉,因为他逮到我:“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们,是谁在浪费,或不浪费空间?”
我只能忍气吞声,承认他抓到我前后不一。同时,我突然想到,那些最常用“浪费空间”这种论调来支持宇宙充满生命论的人,通常也最激烈否认自然运作的过程有任何较深刻的用意。但是如果地球生命的创造只不过是一场疯狂的巧合,那么要将这场疯狂的巧合当成是宇宙运作的原理,就显得更是不合理。
约翰继续厘清几个其他关于宇宙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总是会把全桌分为两个阵营。他想知道,宇宙的能量是否永远存在,如果答案为否,我们就得判定它是完全自己进化完成,或是来自某些内在或外在的创造力量。然后他想了解,宇宙是否将继续往外扩散,或者如果质量太大而将再度聚合在一起,以至造成无限个新的大爆炸,而形成新的宇宙群。他试着发掘,是否有任何超自然的意识,或是物质宇宙就是唯一的存在。然后他想知道,我们是否认为人类即使在脑死之后,还是有灵魂留了下来,或是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同样地有如昙花一现。他问,是否有任何超感觉的现象,或是每一个所谓超感觉的现象都是完全绝然的幻想,不过是现代人以神秘的观点,甚至认为万物皆有灵的观点来看待世界的遗迹残骸?他很小心地全场附注,与会人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同时不断提醒我们,在场至少有些人提出了正确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意见从来没有一次是一致的。
“非此即彼!”约翰?史普克用他那清脆的牛津英文拍板定案,接着将他那本体论的二次方程式用一句拉丁文作结:没有第三个答案!
不久之后,左耳上戴着花朵的男子将两瓶香槟放在桌上,完成比尔的要求,现在谈话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约翰想要全桌轮流,让每一个人都可以简述自己的生命哲学为何。现在我们都产生了兴趣;连依芙琳都乐意加入。
荷西抓住机会先起头,他发表的意见,是我可以安全地称之为以人类为宇宙中心的观点。他就是相信,如果要创造人类,宇宙不能比现在小,结构也不能有太大的差别。他所作出来的结论总是远远超过提出来的论点,而显得过于武断,但他提醒我们,人类的大脑或许是全宇宙最复杂的物质,基本上比中子星与黑洞更难了解。此外,大脑里的原子曾有一度在完全燃烧的星星上闷烧,而如果宇宙不是这样的规模,就无法创造恒星与行星,或是微生物有机体。举例来说,即使如木星那样“缺乏智慧的”行星,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好让我们能够坐在这个地方理性地进行讨论。地球如果不是拥有强大的重力磁场,将持续不断遭到流星与小行星的轰炸,但是木星就像个吸尘器一样,将混乱的力量隔绝在外,否则地球就不可能培养出生物圈,以及最终的人类意识。他的描述方式让我想到,在古早的斐济社会里,酋长总喜欢和喂蚊人走得很近。如果地球是酋长,彗星是成群的蚊子,那么木星就是喂蚊人。不过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么多年来,木星也造成几次严重的蚊灾。根据荷西的说法,只要一次,它基本上就可能终结地球上的所有生命。
“给我一个活的星球!”他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地球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当然,不能有一道力量决定不要浪费空间。只是我们可以理解,宇宙的存在,正好足够创造出一个这样的意识,让它有能力提出这类的理论。要创造像这么复杂的人脑也很花时间,并不只是七天的问题。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比尔认为,科学迟早会揭露所有物质和宇宙的秘密,马克说,会有越来越多的基础科学得到跨国公司的经费补助,而依芙琳对耶稣则是有无法动摇的信仰,认为他是人类和宇宙的救世主。
热带高峰会(4)
然后轮到罗拉。罗拉坦承,她对生命的看法,有一大部分是得自于印度哲学,尤其是吠陀哲学,印度六大学派之一,或比较正确的说法是keval-advaita,这是印度哲学家商羯罗所创的名词,此人在第九世纪早期,居住在印度。罗拉说,“keval-advaita”的意思是“绝无二元论”。她继续宣称,只有一种实境,即印度人所谓的婆罗门或是大圣门,意指世界的灵魂,或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伟大的灵魂”。婆罗门是永恒的,无法分割,也非关物质。因此所有约翰提出来的问题都有一个答案,也只有一个答案,因为婆罗门就是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鬼扯,罗拉!”比尔叹息着,这个人刚提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科学乐观论。
但是罗拉不愿自己因遭到打击而偏离方向。她解释道,世间万物都只是一片虚幻的假象。这个幻象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显示这个世界的多重面貌,她说,这就是一个数千年来印度人称之为玛雅的幻象。因为实境并非外在可见或物质的世界。那只是个迷离梦境,对那些迷误其中的众生来说显得很真切,但是对智者来说,只有婆罗门( 或是世界的灵魂 )才是真实的。人类的灵魂也就是婆罗门,唯有我们觉悟,俗世的幻象才会消失,那么灵魂就会变成婆罗门。事实上原本就是如此,只是我们无法了悟。
“我猜我们大家会希望真是如此。”约翰说,“外在世界并不存在,一切变化都只是幻影。”
罗拉不上钩。她玩弄着乌黑的发辫,环顾全桌,顽皮地笑着,边仔细解释。
“你做梦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多重现实的一部分,以为自己处于外在世界之中。但是在这虚幻的梦境里,一切都是你自己的灵魂所制造出来的产品,那就是你自己的灵魂,此外无他。问题是,在你醒转之前,你不会明白这点,而梦醒之后,一切不复存在。现在它已经剥离所有的假面,浮现的就是真实的一切,就是你自己。”
“我对这种理论比较陌生。”我们的主席承认,“只是它很难理解,而且是一种激进的理论,几乎不可能作出反证……”
他考虑片刻,然后说:“你真的是说‘玛雅’吗?”
她点点头,然后这个英国人把头转向安娜,后者坐在他的右侧。我注意到她俯首静坐着,同时荷西用手环抱着她,将她拉近自己。
“我们相信,目前坐在桌边的,是九条灵魂,”罗拉指出,“这是因为玛雅。事实上我们都是一个灵魂的许多面,是玛雅幻境让我们认为别人和我们不同。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害怕死亡。没有什么东西会死。当我们死去,唯一消失的,就是幻想着我们远离了这个世界。正如我们相信,我们的梦境并非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约翰感谢罗拉的贡献,现在轮到马利欧。
“我是天主教徒。”就这么一句话,然后挥挥手表示无话可说。
但是约翰并不愿轻易放过他,终于这位单独出游的游艇手也开始发表议论。
“你们都坐在这里快活地谈论自己看见了什么,事实上你们是两眼全盲的。你们说你们看见了所有的星星与银河系,你们看见地球上生命的进化,你们说你们可以看见基因物质。你们看见混乱中升起的秩序,你们甚至吹嘘自己可以回头看见创世的时刻。然后你们的结论是你们否定上帝的存在!真了不起!”
他不再开口,约翰设法让他继续发表意见,马利欧暂停片刻之后说:“我们现在哪里都去了,却没有真正瞥见一个神祇。上帝不在圣母峰上等我们。没有人在月球表面上备好餐桌。我们甚至没用无线电和圣灵取得联系。但是如果我们玩的是捉迷藏的游戏,我们就是在捉迷藏。我的意思是:谁抱持最天真的世界哲学?神学家?还是还原主义者?”
依芙琳拍拍手,他继续,不久便开始畅谈这个主题。他说早年他是个物理老师,现在他还是努力阅读有关此一主题的期刊与书籍,好让自己不至落后。
热带高峰会(5)
“很久以前我们就看穿了生物圈。一切都是大分子,是蛋白质。不仅如此,它只不过是氨基酸调出来的鸡尾酒。太空也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大爆炸而一切从此开始,没什么神秘的,多普勒效应,宇宙中的辐射,弯曲的宇宙,或是任何上方的一切。它就叫做物理,或是理论物理。然后剩下来的就是意识,虽然在煮干了之后,除了创世的一切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值得思考。而就连这个也都被胡乱铺陈在一起,不是原子就是中子。连这个也是。结果哲学就可以休个长假了,因为再也没有谜题值得猜想。也许科学可以停下脚步想一想?也许是科学走到了穷途末路。现在我们唯一担心的是这个世界本身( 当我说‘我们’时,我该附带一句,我们其实是极少的少数 )。但是只要给我们几个比较复杂深刻的论点,我们就不会再提出问题。”
依芙琳再度击掌称是,荷西和比尔则是点了点头。
马利欧之后轮到约翰。
“我已经利用机会表明,我相信我们提出的这些大问题都有简单的答案。困难之处在于,要在它们之间作出选择并不容易。我还试着要指出,宇宙问题比较适合团体游戏,而不是科学分析。科学给了我们演化论、相对论、量子力学,以及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充满魅力的大爆炸理论。好,很好!这一切都很好。问题是,自然科学是否已经快要走到尽头。虽然我们就快要完成基因组合图谱,却还是无法让我们变得更有智慧。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图谱本身可以更强化生物科技,也可以帮助治疗一些疾病,但它还是无法显示意识为何物,以及它为何存在。而我们可以就这样继续下去。在几千亿光年之外的银河系之中,是否有生物存在?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因为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虽然我们不断在扩大我们对宇宙进化的了解,却永远无法提出一个科学性的答案,说明宇宙是什么。但是让我向罗拉借个意象,她将外在世界比喻为一场梦。这种比喻再妙不过。假如这个世界是场梦,而科学却试着要用真正的材料去分析这场梦境、试着去测量梦的一端到另一端的距离是多少。我们大家也都同意,当我们看向宇宙的外围,当我们回头看到大爆炸,即使我们谈的是一体的两面,时空还是会站不住脚,因为当我们愈是深入地观看宇宙,我们便愈要回头检视它的历史。因此,我们尽可能尝试着透过梦境去寻找我们的路。很好,无懈可击。但是我们无法走出梦境。我们永远无法从外头看它。我们用自己的头去撞击梦境的远端,就像一个自闭症患者在拿头撞墙一样。”
我帮罗拉多倒了一点香槟。
“你认为我们根本不可能更进一步了解自己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我问。
他摇摇头。
“正好相反。我对人类的直觉有绝对的信心。但是如果我们想要解开宇宙的谜,也许该用精神方式去寻找,因为说不定这个谜团早就已经解开了。如果有人发现,宇宙谜团的解答出现在一些古希腊文、古拉丁文或印度的经文里,我丝毫不感到讶异。答案也不见得必定很复杂,也许只是十到二十个字之间。就像我肯定罗拉的玛雅理论可以浓缩成短短的几句话。今晚我们有一系列只有两种答案的问题,大家都提出了明确的答案。我可以肯定没有任何科学工具能够评估我们的哪些答案是正确或哪些答案简直无可救药。但是你的意见如何呢,安娜?”
轮到她了。她凝望着热带的夜晚,不一会儿她坐正果断地说:“在我们眼前的现实之外,有另一个实境。当我死去,我并未死去。你们都相信我已亡故,但我其实还活着。不久我们就会在另一个地方相会。”
这些话预报了宴会的终了。对谈的要旨已经完全走调。一种灵异的感觉弥漫全桌,同时我看见荷西的眼里落下一滴眼泪,我相信自己绝非唯一看见的人。安娜继续说道:“你以为你在参加一场丧礼,事实上是在见证一次新生……”
现在安娜注视着我。
热带高峰会(6)
“除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她坚称,“我们只是在转化中的游荡精灵。”
“别再说了,”荷西用西班牙文悄悄地道,“你不用再多说了。”
安娜发言时,人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她的脸。就在这时候,薇拉,就是这个时刻,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谈了这么多马拉福植物园热带高峰会的经过。
“我们只是在转化中的游荡精灵,”主席重复说了一句。说完他将一只手指放在安娜的前额,说:“而这个精灵的名字,就叫做玛雅。”
荷西着急地摇摇头,用一只手臂环护着安娜。显然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不悦,或者只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位英国人用食指碰触安娜?我发觉他的反应很难理解。
“我想这已经够了!”他说。
约翰咬咬下唇,有如他蓦然发现未免太过粗心。即使如此,他急促地望了安娜一眼,像是半对着自己说:“而且有个杰作在此。”
荷西的反应是将安娜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多谢了!”他说,“真是够了!”
“我们走!”他用西班牙文向安娜说。
说完他们便消失在棕榈丛中。那是当晚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这对西班牙人,不过这时候已过了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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