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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

乔斯坦·贾德(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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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1)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九九八年一月,那个朔风野大、潮湿的清晨,法兰克降落在斐济群岛的塔弗尼岛上。一夜的雷电交加,一大早马拉福植物园的园主就忙着修理电厂遭受的破坏。整个食物冷冻库皆已遭殃,于是我自愿开车到马提去接几个新来的客人,他们从纳地搭机,预定在今天早上抵达这个“国际日期变更线”的小岛。安吉拉和乔肯?凯斯对我的提议感激不尽,乔肯还说,在危机之中,你总是可以信赖英国人。
这个严肃的挪威人一踏进我的陆虎越野车,我便注意到他。大约四十开外的年纪,中等身材,和大多数北欧人一样好看,但他有着褐色的眼睛,头发显得有点垂头丧气。他自称法兰克?安德森,我还记得自己在心里偷笑着,或许他就是那种少见的品种,终其一生感叹着自己的生存缺乏精神与永恒,而被彻骨的悲伤压得透不过气来。这个假设在那天晚上更显得牢不可破,因为我知道他是个进化论生物学家。对那些有忧郁倾向的人来说,进化生物学实在难以令人容采焕发。
我在克罗伊登家中的书桌上,有张寄自巴塞罗纳的风景明信片,它已经皱成一团,日期是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上面的图案是高地未完成的大教堂沙雕——神圣的家庭,明信片背面写道:
法兰克吾爱:
我将在周二抵达奥斯陆。但我绝不孤独。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得打起精神来。别打电话给我!我要在话语干扰我们之前,先感觉你的身体。你还记得神奇不老药吗?不久你就可以尝到一点。有时候我觉得好害怕。我们能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妥协于短暂的生命之中呢?
你的薇拉
有一天下午,法兰克和我坐在马拉福的酒吧里,各自捧着一杯啤酒,他让我看这张印着那许多尖塔的明信片。当时我正告诉他,几年前我失去了席拉,他静静坐了许久,才打开他的皮夹,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明信片,将它摊开在我们面前的桌上。上面印的问候语是西班牙文,不过这位挪威人为我逐字翻译,仿佛他需要我的帮忙,才能够抓住自己翻译出来的意义。
“薇拉是什么人?”我问,“你太太吗?”
他点点头。
“我们在八○年代末期,在西班牙认识。几个月之后,我们便一起住在奥斯陆。”
“但是结果不好?”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十年后她搬回巴塞罗纳。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薇拉并不是典型的西班牙名字,”我说。“应该像卡达兰之类的。”
“薇拉是安达路西亚的一个小镇的名字,”他说。“根据她家人的说法,薇拉的母亲在那里怀了她。”
我俯身瞧着明信片。
“所以她到巴塞罗纳探望她的家人?”
他又摇了摇头。
“她在那里几个星期,是为了博士论文的口试。”
“真的啊?”
“写的是离开非洲移民他处的人类。薇拉是个古生物学家。”
“她带了谁去奥斯陆?”我询问道。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杯子。
“桑妮亚。”这是全部的回答。
“桑妮亚?”
“我们的女儿。桑妮亚。”
“所以你们有个女儿啰?”
他指着明信片。
“我就是从这明信片上知道她怀孕了。”
“是你的孩子?”
我看见他全身一阵痉挛。
“是啊,我的孩子。”
我猜是在某个时候,情况变得很糟。我试着拼凑出原形,但还有几个线索要调查。
“这个你会尝到一点的‘神奇不老药’又是什么?听起来真是诱人得要命。”
他迟疑片刻,然后将所有的东西推到一边,带着一抹近乎羞涩的微笑。
“没什么,这实在太蠢了,”他说。“那只是薇拉自己异想天开的结果。”
我不相信他。我猜那是法兰克和薇拉异想天开的结果。
序曲(2)
我向酒保要了另一杯啤酒,法兰克却几乎没碰他的啤酒。
“继续。”我说。
他又说了下去。
“我们对生命都有种义无反顾的渴望。或者我应该称之为‘对永恒的渴望’?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当然懂得!我觉得心跳得太厉害,实在需要下点功夫才能使它安静一点。我只是举起一只手掌,他就明白,我并不需要他来解释所谓对永恒的渴望。他留意到我的手势,显然这不是法兰克第一次想要解释这句话的真义。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有着和她一样坚定的需求。薇拉是个好心肠的人,也很实际。但是也有很多时候,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不然就是活在我应该称之为古生物学的世界里。她比较重视垂直的、过去与未来的世界,而不重视水平的现实世界。”
“是吗?”
“她对现实世界的纷纭扰攘比较不感兴趣。或者是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切。事实上她长得很美,真的很美。但我从没见过她带上一本体面耀眼的杂志。”
他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啤酒杯。
“有一回她告诉我,年轻的时候,她曾经做过一个很生动的白日梦,有罐神奇的药水,只要她喝下一半,就可以长生不老。然后她就有无限长远的时间可以找到她想要的男人,让他喝下另一半。因此她得在某一天,找到一个理想的伴侣,不是下个星期,就是一百年或一千年后。”
我再指指那张明信片。
“现在她找到那个长生不老药了吗?”
他露出一个投降似的微笑。
“一九九二年初夏,她从巴塞罗纳回来。她一本正经地宣布,我们必须吞下几滴她从小就梦想着的那种神奇的药水。现在,我们都有一小部分开始在过它自己的日子。或许在未来的十亿年里,它就会开花结果。”
“你是说,后代?”
“是啊,这就是她的想法。事实上,地球上的每一个人类,不都是几百万年前住在非洲的一名女子的后代吗?”
他抿了一口啤酒,停顿了好一段时间,我试着再把他拉出来。
“请继续说下去。”我引诱他再说。
他深深望进我的眼里,有如在衡量我是不是个能够信赖的人。
“她那一次来到奥斯陆,就告诉我,如果她有了那个神奇不老药,绝对二话不说分我一半。当然,我始终都没喝到什么‘神奇不老药’,不过那个感觉还是很棒。我瞥见她心里有种高贵的情操,作了选择绝不反悔。”
我点点头。
“这年头已经很少人会承诺什么永远的忠实。人们相聚都是只能同甘。但毕竟也有苦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很多人干脆切断关系,一走了之。”
这时他变得热切起来。
“我相信我可以一字不漏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地球,一个男人。’她说,‘我的感觉如此强烈,因为我只能活一次。’”
“真是刻骨铭心的爱情,”我点点头,“但是后来怎么了?”
他简单明了地说完了。喝完啤酒,他告诉我,桑妮亚在四岁半的时候走了,此后他们就无法再住在一起。太多悲伤在同一个屋檐下,他说。然后他就呆坐在那里,凝望着屋外的棕榈树丛。
这个话题就此终止,只有我还很谨慎地想再为它注入一点生命。
同时,我们的谈话也多少被打断,有一只蟾蜍跳上我们所在的垫高地板。它咯叻叫了一声,然后蜷伏在桌下,我们的脚边。
“这是一只甘蔗蟾蜍。”他说。
“甘蔗蟾蜍?”
“它的学名叫做Bufo marinus。它们在一九三六年由夏威夷引进,好对抗甘蔗的害虫。它们在这里可活得兴高采烈。”
他指指外头的棕榈树丛,我们看到四只或五只以上的蟾蜍。几分钟之后,我在潮湿的草地上,数到十几只蟾蜍。我在岛上待了好些天,却未曾一次看到这序曲(3)
我燃起一根香烟。
“我还在想你说的那种不老药,”我说,“不是每个人都敢去碰它的,我想大部分人都只会把它搁在一边。”
然后我将打火机立在桌边,悄声道:“这是个神奇打火机,你点着它,就会长生不老。”
他凝视着我,没有一丝笑容。他的瞳孔仿佛正在燃烧。
“不过要想清楚,”我强调,“你只有一次机会,决定之后绝不能反悔。”
他完全无视我的警告,“这没有什么差别。”他说。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会怎么做。
“你只要正常的生命期限吗?”我严肃地问道,“或是你想要活在地球上,永远不死?”
法兰克缓慢而意味深长地拿起打火机,点着了它。
我觉得很感动。我在斐济群岛待了将近一个星期,如今我不再觉得孤独。
“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多。”我的肺腑之言。
然后他第一次露齿微笑起来。我想他对我们的这一次会面和我一样感到难以置信。
“不多,当然,不多。”他承认道。
说完他探起身子,在啤酒杯上对我伸出手来。
好像我们是某个特权俱乐部的会员。永恒的生命,法兰克和我丝毫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我们只是对生命的短暂感到惊骇不已。
晚餐时间将至,因此我向他暗示,我们该为刚刚缔结的盟友关系喝一杯。我提议喝琴酒,他欣然同意。
蟾蜍继续在棕榈树丛间聚集,我再度感到一阵反胃。我向法兰克自首,我还不太习惯房间里的壁虎。
琴酒来了,服务生为我们准备餐桌,送上晚餐之际,我继续坐在原地,向天堂里的天使敬酒。我们甚至为那一小撮党羽喝了一杯,这些人对天使永恒的生命始终艳羡不已。法兰克指着棕榈丛中的蟾蜍,说我们也应该敬它们一杯,真是罕见的君子之风。
“它们到底也都是我们的亲兄弟,”他直陈,“我们和它们的关系亲过小天使。”
法兰克就是这样。他的头或许深入云霄,但他的双脚还是稳站在地上。前一天他还向我坦承,从纳地到马提搭的是轻型飞机,他并不喜欢这趟路。他提到有许多乱流,同时因为路程很短,没有副驾驶,心中一路嘀咕。我们边喝酒,他边告诉我,四月底他将到沙拉满加的一个古老的大学城去参加一场研讨会,而且前一天他打电话到会议中心,确认薇拉也已经登记,即将到场。问题是,她是否已然预知他们将在沙拉满加见面,对这点他一无所悉。
“但是你希望如此吗?”我冒险说道,“你希望她会去吗?”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那天晚上,马拉福所有的餐桌都排在一起,并成一张长桌。这个点子是我促成的,因为有很多来客都是独自一人。安娜与荷西最早进来用餐,他们一进门,我瞥了那张八座创新尖顶高耸入云的明信片最后一眼,将它交给法兰克。
“你留着!”他冲口而出,“我反正每一个字都记得。”
我无法对他声音里苦涩的震动听而不闻,因此试着要让他改变主意。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他似乎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如果我自己留着,迟早我会把它撕毁。所以最好是你帮我保存起来。而且,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哪天会再见面。”
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要在他离开日期变更线岛之前,将明信片归还给他。但是法兰克离开的那天早上,马拉福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分了心。
将近一年之后,我真的和这个挪威人再度相聚,像这样绝妙的巧合让生命更有滋味,它定期为我们滋生希望,期待确然有个神秘的力量在看顾着我们,时而拨弄一番命运之弦。
机会向我宣示,在我眼前的,并不仅只是一张风景明信片。从今天开始,我还拥有法兰克写给薇拉的一封长信,那是在四月和她见面之后所写。我认为这是个人得意之作,因为这稀有的信件竟然落入我的手中——假如我不是在半年之后,在马德里巧遇法兰克,便不可能有此殊荣。我们甚至在皇宫饭店见面,他就是坐在这家饭店里写信给薇拉的。那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么多只蟾蜍。法兰克几乎像是吸引着它们一样,再不久,眼前就出现了二十几只。这么多只蟾蜍同时现身让我不由得恶心起来。
序曲(3)
我燃起一根香烟。
“我还在想你说的那种不老药,”我说,“不是每个人都敢去碰它的,我想大部分人都只会把它搁在一边。”
然后我将打火机立在桌边,悄声道:“这是个神奇打火机,你点着它,就会长生不老。”
他凝视着我,没有一丝笑容。他的瞳孔仿佛正在燃烧。
“不过要想清楚,”我强调,“你只有一次机会,决定之后绝不能反悔。”
他完全无视我的警告,“这没有什么差别。”他说。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会怎么做。
“你只要正常的生命期限吗?”我严肃地问道,“或是你想要活在地球上,永远不死?”
法兰克缓慢而意味深长地拿起打火机,点着了它。
我觉得很感动。我在斐济群岛待了将近一个星期,如今我不再觉得孤独。
“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多。”我的肺腑之言。
然后他第一次露齿微笑起来。我想他对我们的这一次会面和我一样感到难以置信。
“不多,当然,不多。”他承认道。
说完他探起身子,在啤酒杯上对我伸出手来。
好像我们是某个特权俱乐部的会员。永恒的生命,法兰克和我丝毫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我们只是对生命的短暂感到惊骇不已。
晚餐时间将至,因此我向他暗示,我们该为刚刚缔结的盟友关系喝一杯。我提议喝琴酒,他欣然同意。
蟾蜍继续在棕榈树丛间聚集,我再度感到一阵反胃。我向法兰克自首,我还不太习惯房间里的壁虎。
琴酒来了,服务生为我们准备餐桌,送上晚餐之际,我继续坐在原地,向天堂里的天使敬酒。我们甚至为那一小撮党羽喝了一杯,这些人对天使永恒的生命始终艳羡不已。法兰克指着棕榈丛中的蟾蜍,说我们也应该敬它们一杯,真是罕见的君子之风。
“它们到底也都是我们的亲兄弟,”他直陈,“我们和它们的关系亲过小天使。”
法兰克就是这样。他的头或许深入云霄,但他的双脚还是稳站在地上。前一天他还向我坦承,从纳地到马提搭的是轻型飞机,他并不喜欢这趟路。他提到有许多乱流,同时因为路程很短,没有副驾驶,心中一路嘀咕。我们边喝酒,他边告诉我,四月底他将到沙拉满加的一个古老的大学城去参加一场研讨会,而且前一天他打电话到会议中心,确认薇拉也已经登记,即将到场。问题是,她是否已然预知他们将在沙拉满加见面,对这点他一无所悉。
“但是你希望如此吗?”我冒险说道,“你希望她会去吗?”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那天晚上,马拉福所有的餐桌都排在一起,并成一张长桌。这个点子是我促成的,因为有很多来客都是独自一人。安娜与荷西最早进来用餐,他们一进门,我瞥了那张八座创新尖顶高耸入云的明信片最后一眼,将它交给法兰克。
“你留着!”他冲口而出,“我反正每一个字都记得。”
我无法对他声音里苦涩的震动听而不闻,因此试着要让他改变主意。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他似乎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如果我自己留着,迟早我会把它撕毁。所以最好是你帮我保存起来。而且,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哪天会再见面。”
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要在他离开日期变更线岛之前,将明信片归还给他。但是法兰克离开的那天早上,马拉福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分了心。
将近一年之后,我真的和这个挪威人再度相聚,像这样绝妙的巧合让生命更有滋味,它定期为我们滋生希望,期待确然有个神秘的力量在看顾着我们,时而拨弄一番命运之弦。
机会向我宣示,在我眼前的,并不仅只是一张风景明信片。从今天开始,我还拥有法兰克写给薇拉的一封长信,那是在四月和她见面之后所写。我认为这是个人得意之作,因为这稀有的信件竟然落入我的手中——假如我不是在半年之后,在马德里巧遇法兰克,便不可能有此殊荣。我们甚至在皇宫饭店见面,他就是坐在这家饭店里写信给薇拉的。那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序曲(4)
在他写给薇拉的信里,法兰克形容我们在塔弗尼都见证到的一些事件。很可理解地,他谈到许多安娜与荷西的事,不过他也提到我们之间的一些对话。
我想要完整呈现这封长信,但时而受到一些诱惑,很想针对法兰克的看法,补充一些我自己的见解。然而,我终究决定在附上自己的太多眉批注解之前,先让这封给薇拉的信保留原貌,重新抄录一遍。
当然,我很高兴拥有眼前的这封长信,有个重要原因是,它让我可以研究五十二种箴言句型。就这点而言,容我简单陈述,若要因此而推论我只是在盗取私人信笺,那就是全然的误导视听。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在后记之中,会再回头谈及这点。
再过短短数月,我们就要进入二十一世纪。我感到时光的消逝如飞。时间真是过得越来越快。
自从我还是个小男孩——还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就知道,当见到下一个千禧年,我的年纪就已经是六十七足岁了。这个想法总是让我觉得目眩神迷,却也心惊不已。我在这个世纪向席拉告别。她过世的时候才五十九岁。
或许我会在千禧年回到日期变更线小岛。我考虑要将法兰克给薇拉的信放入时光胶囊之中,封存一千年。我怀疑在此之前真有公开它的必要,信中的箴言也是如此。一千年并不长,尤其当你拿它和这些箴言所包含的千百万年作比较的话。然而,要消灭我们这些暂时存在的凡人行过的足迹,一千年是绰绰有余,它也足以让安娜?玛丽亚?玛雅的故事,成为远古时代的一则神话。
在我的余生之中,我想说的这些话是否有人聆听已然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在某一个时刻,应该要有人去说。或许这就是我开始思考这个时光胶囊的原因。也许在一千年之后,这世界不再是这么纷纭扰攘的一个地方。
重新展读给薇拉的信之后,我终于觉得可以开始收拾席拉的衣物。时候到了。有些救世军的人明天会来,他们保证会带走所有的东西。他们甚至会搬走那许多他们根本不想要的古旧物什。感觉起来像是扯下一个老燕巢,好些年没有燕子住在里面。
不久我就会被认定为一个鳏夫。这也一样是人生。我不再燃亮我的眼眸,去看席拉的彩色照片。
思及近来对过去的种种缅怀眷恋,似乎很难想象即使是现在,我还是很想吞下薇拉的神奇不老药。我绝对会喝,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即使我无法确定要如何找到另一个人,给她另一半。对席拉来说,横竖已经太迟。去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化学疗法。
明天我已经有了计划。我邀请了克利斯?贝特来与我共进晚餐。克利斯是克罗伊登新图书馆的馆长。我是他的常客。这个小镇竟然有座设有手扶电梯的图书馆,真是莫大的光荣。克利斯是个有商业头脑的家伙。我不相信他在马拉福的酒吧里,会点起我的打火机,或者是因为看到那许多蟾蜍而觉得恶心反胃。
我决定要问问克利斯,一本书的前言通常是在内文完成之前还是之后写成的。就我个人来说,我的理论是,前言几乎难免都是最后一道功夫。这就会和我注意到的另一件事连成一气,尤其是在我读过法兰克写的信之后。
第一只两栖类动物爬上陆地,一直到有个生物具备了形容该事件的能力,已经是好几亿年过去。时至今日,我们才有能力写下人类历史的前言,在历史已经过去许久之后。因此,事物的精髓会咬住自己的尾巴。或许所有的创意过程都是如此。例如,音乐的创作。我想象着,一首交响乐最后完成的部分,就是序曲。我要问问克利斯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有点喋喋不休,不过是属于比较有智慧的那种。我甚至认为,克利斯?贝特也没有办法指出什么喜歌剧的序曲会是最先完成。任何剧情的大纲都无法见到天光,除非它已经没有任何用途。一如雷声从来无法警告我们闪电即将到来。
我不知道克利斯?贝特是否熟知天文,不过我要问问他对以下这段宇宙历史的简短叙述观感如何:
序曲(5)
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以下是给薇拉的信函全文。
约翰?史普克
一九九九年六月于克罗伊登
给薇拉的信
薇拉吾爱:
我们上一次见面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星期,而由于昨晚发生的事件,或许你会觉得,该是听到我的消息的时候。我只是等着要把所有的枝枝节节收拾整齐。
我在沙拉满加的研讨会结束后,还停留在当地,因为我确信,完全有把握,我在托姆斯河桥下看到的就是他们。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你以为我又在编故事,只是想让你在回到饭店之前可以一直觉得很高兴。但我真的是看到安娜与荷西,因此我非得花上一两天时间去找他们,否则就无法离开这个城市。就在第二天早上,我在宏大广场撞见他们。但我不能跳着写。我决定要以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一点一滴告诉你。我先把今天坐下来写信给你的原因说个大概。
过了一个半星期之后——就是前天——我在马德里的布拉多博物馆遇见荷西。几乎像是他在这一大片广大看台之间搜寻我一样。今天早上我们又见了一面。当时我正坐在退休公园的长椅上,细细品味他迄今述说过的故事,但有些片段尚未组合完整。霎时,他竟出现在我面前!像是有人告诉过他,我每天都到那里散步。他坐了下来,我们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我陪着他穿过公园,到阿托加火车站。冷不防,他将一整叠照片塞进我怀里,转身赶上火车。我回到饭店时,发觉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文字。正是箴言,薇拉!我手上拿着一整套的纸牌。
荷西在公园里对我说的话,外加他在消失之前给我的物件,让我终于可以在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将整则故事寄给你。如今已是午后,我今晚不会睡得太久。我将喝杯咖啡,吃点服务生送来的食物,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杂务的干扰,我唯一的任务,就是将这封书信寄给你,然后我将在星期五早上,启程前往塞维尔。
或许你还不能直接上网,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有点麻烦,而且总是忍不住想要片片段段地交出这份报告。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会一次收齐,全部收到,否则就是一无所有。我想到,或许我应该先寄个电子邮件给你,警告你,明天的某个时候,你会收到一封更长的信。但是,我甚至无法确定你是否会想再听到我的消息。无论如何,我得使尽全力让你相信这则故事,而我根本都还没开始。
我在斐济陷身这个蜘蛛网内,但我不记得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我们只有几天的相聚时光,而且我们都觉得应该要谨慎地保持一点距离。但是当我想到,我亲眼重见那对来自斐济的绝世夫妻,一切话语便倾匣而出。我不记得说过了什么,有哪些尚未触及,因为你不断用响亮的笑声打断我——你以为我都是当场的信口胡诌,像是那种夜间的娱乐,只是盘算着让你始终与我相守河畔。
你自然会怀疑安娜与荷西怎可能对你、或对我们寄予关心。或许我应该要稍事提醒,有一回你从巴塞罗纳寄了一张明信片来。你写道:“我们能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妥协于短暂的生命之中呢?”如今我再度提出这个问题,为了回答你,我得先谈谈安娜与荷西。要看清这趟任务的全貌,你得和我一道走回较深远的过去,或许得深入泥盆纪的远古时代,当第一只两栖类动物现身之时。我想那是这则故事的起始之处。
无论你我之间有任何变故发生,我都会要求你帮我一个忙。至于现在,先坐下来读信。只要读信!
最后一眼最珍贵(1)
我的太平洋探险队已经历险两个月,我的最后一站,是斐济群岛的塔弗尼岛。我的任务是要调查一些外界引进的植物和动物种类,了解它们对该地的生态平衡有何影响。这包括一些像老鼠、昆虫和蜥蜴这类偷渡客,以及多多少少由计划引进的物种,如小型袋鼠和猫鼬,那是为了控制其他动物,尤其是要控制可能影响新型农作物的害虫。第三种则包括野放的家畜,诸如猫、山羊和猪,也别忘了那些为了烹煮之用而引进的动物——或为了狩猎游戏之用——例如兔子和獐等等。至于引进的植物,无论是装饰用或为了实际用途,物种的名单在每一座岛上都不同,冗长不宜赘述。
太平洋南方的这个地带是这类研究的宝山。不久之前,这些单独存在的小岛有它们自己风土特有的原始生态平衡,动植物的种类繁多。今天,大洋洲的濒临绝种动物比例居于全世界之冠——无论以它的幅员大小,或是人口多寡计算。这并不只是因为新品种的引进;在许多地方,森林的滥砍滥伐,以及没有详加规划的农作物种植,都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终至破坏了传统生态。
我参观的小岛之中,有几座在不过一个世纪之前,和欧洲文化都没有任何接触。但是接下来就是欧洲最近的一波殖民行动。每一座小岛,每一个新的殖民地,每一片陆地,自然都有各自的故事。但是,生态的后果都是同一种令人沮丧的模式:在轮船夹层中躲藏着的老鼠和昆虫,基本上就是生态的污染源,它们随着第一艘船自动莅临。为了弥补这些生物所造成的破坏,新的物种被引进了。猫是为了减少老鼠数量,蟾蜍是要控制某些昆虫,尤其是甘蔗的害虫。不久,这些新的物种便成为更可怕的害虫,破坏力远超过那些老鼠和昆虫。因此必须引进其他的杀手。最后,这些动物本身又会成为生态的另一个大灾难,不只影响到一些鸟类,还危害到许多独特的原生爬虫类。因此又需要体型更大的杀手。诸如此类,薇拉,无休无止。今天,我们更相信毒药、病毒和各式各样的不孕剂,换句话说,就是化学战与生物战。但是,要形成一条新的食物链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真的可能做到的话。相对地,要破坏地球花了千百万年才形成的生态平衡,却是易如反掌。但是这个世界率性而为的作风并没有国界。我在想着那骄傲自大的剽悍与愚昧行径——在白人前来兴学之前,毛利人和美拉尼西亚土著有着如此丰盈的资源未经开发。我在想着利益与贪婪的愚昧行径。现在我们用些好听的话来粉饰这一切,例如“全球化”和“贸易协定”。这给我们一种印象,似乎食物已经不再作为果腹之用,而是一种商品。人们过去都可以由土壤中取得所需的一切,但是到了今天,人们已经制造出成山成海、毫无用途的手工艺品,供最富裕的人挥霍享用。我们不再过着简朴而衣食无虞的日子。天堂的岁月已经过去。
你比谁都清楚我对爬虫类的兴趣。自从少年时期,我对远古时代地球上的生物便深深着迷,因此我才会成为生物学家,而那还是在恐龙突然蔚为风尚之前的事。我想知道这些特殊的爬虫为何会灭绝殆尽。还有一些从来没放过我的问题也时时吸引着我:如果恐龙没有绝迹,现在的世界是何等样貌?我们那个老祖宗,那小巧的地鼠一般的哺乳动物又该如何?更重要的是:恐龙可能会有哪些遭遇?
在大洋洲,我有许多机会研究几种远古时代的爬虫类。有一种重要的动物是古老的鳄蜥,它住在纽西兰附近的一些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冒着惹你不悦的危险告诉你,当我见到最古老的爬虫类在联合古陆块仅余的古老森林里活得神采飞扬时,内心充满了如梦似幻的感觉,我实在很难形容。这些原始爬虫类住在地底的洞穴里,通常都和海燕住在一起。长到七十厘米长时,体温大约只有摄氏九度,它们可以活上一百多年。你如果在夜里看见它们,会觉得好像回到了侏罗纪的时代,当时冈瓦那古陆块正要和劳亚古陆块分开,那些巨型恐龙才正要进化出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喙头目爬虫变得和其他的蜥蜴不同,成为一种小型而韧性极强的爬虫类。它唯一的现存代表就是鳄蜥,有大约两亿年的时间没有任何变化。
最后一眼最珍贵(2)
这简直令我难以喘息,薇拉。鳄蜥的存在,其令人惊异的程度,不下于人们在这些孤绝的岛上发现一只史前时代的小鸟。是的,像这样的事件的确曾经发生过,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南非东岸的外海,曾有一艘渔船捕获一条肉鳍鱼,即所谓的腔棘鱼类。这种叶状鳍的鱼类对进化十分重要,因为你我和每一个陆地上的哺乳动物,都是这些动物的子孙,而这些动物在一九三八年的圣诞节之前,都只能在化石中发现,而且人们假设它们在大约一亿年前都已经绝迹。腔棘鱼和鳄蜥都可以称得上是“活化石”,或许我应该加个“截至目前为止”。自从鳄蜥在纽西兰广为繁殖至今,也还没有几年。
我从来没见过任何同僚对动物物种的描绘令人感到激奋。我的兴趣总是集中于物种的进化,这总是要大幅依赖化石的遗迹。上个世纪最轰动的化石,无疑就是最新发现的羽翼恐龙。这项发现提供了绝对的证据,即小鸟是恐龙的后代。你或许也可以说,小鸟就是恐龙!
我并不是说,我对老骨头和化石不感兴趣。然而,自从我开始和存活的物种打交道以来,我就宁可自己进行野地调查,不要利用别人的专题论文,让自己浸淫在比较有系统的分析中。至于鳄蜥——和其他特有的古老物种一样——最主要是因为它的居住地本身在一亿年来都保留住完整的原貌。啊,是的,我不否认,当我俯瞰那些绿色、青绿色和淡蓝色的珊瑚礁岩,从一座小岛飞到另一座小岛时,偶尔会觉得自己像是当今的达尔文。
在斐济群岛,我尤其感兴趣的是研究那些稀有的冠毛鬣蜥,它们唯一的居住地是一些在一九七九年之前还没有人提过的小岛( 由约翰?吉本首度对外公布 )。斐济群岛有两种鬣蜥,这点本身就够迷人,因为在亚洲,除了斐济和东加群岛之外,还没有人发现过这些物种。人们总是假设它们是以一种神奇的方式,从南美洲搭上漂浮的植物残骸,来到这里!这当然是一种可能,因为搭乘木筏漂洋过海之类的事,或许并非仅限于灵长类。然而,南太平洋大学的彼得?尼维尔教授曾经指出,斐济群岛鬣蜥的生物历史,或许比我们原先的估计来得长远。他写道:“最近发现的鳄鱼半化石——它有能力游上一千公里——意味着鬣蜥在当地存活的时间超过我们原先的想法。我们认为它们是从联合古陆块过来的遗物,当斐济——和其他像纽西兰、澳洲和印度——还属于尚未分裂的大陆板块之时。鬣蜥还出现在马达加斯加岛,它在一亿五千万年前,也是联合古陆块的一部分。”
但是我现在不应该再唠叨我的研究。你会有很多机会看到它们,这份报告应该会在跨越千禧年之际面世。还有,当然,你得先有兴趣才行,请给我这点保证。
我正从奥克兰港返家途中,纽西兰航空公司每星期会有几次给乘客方便,从纳地和夏威夷飞到洛杉矶,再转机到法兰克福。没有人在家等我——真的没有——因此我决定要在斐济群岛停留几天,有一部分原因是要消化我在热带群岛中的所有印象,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希望在继续长途旅行之前,能够稍微伸展一下躯体,恢复体力。我在十一月抵达大洋洲时,已经在斐济群岛待过一个星期,但我还没有机会去拜访这个岛国的精华部分。我指的是塔弗尼岛,人们往往称之为“斐济的花园岛”,因为它茂密的花木举世无双,有如世外桃源。
那天早晨由纳地到塔弗尼的班机已经客满——结果是我的行李随着那客满的飞机而去,我和另外四名乘客则被挤进他们所谓的“火柴盒飞机”。我告诉你,真的是名副其实。我们确实必须爬进那袖珍的六人机座。机长欢迎我们登机,他快活地宣布,这趟旅程很不幸将不提供点心,并要求我们没有必要的话,不要在中央通道上走动。他在旅客之间,成功地挑起一阵断头台式的幽默,而且他向我们行礼的手,有两只手指断了一半。“中央通道”有六呎宽,机上的人都不可能去想到食物的问题,因为打从飞机起飞,乱流便将飞机甩来甩去,引擎则是疯狂地拖着我们,飞过维地雷福岛上若隐若现的塔马尼维山。
最后一眼最珍贵(3)
据说机长是个退休飞行员,他决定搬到斐济群岛,只因为他拒绝挥别驾驶杆及高度计。但他算是个好得可以的家伙;我坐在那儿,两脚顶着他的椅背,他却不断转头对着我们开心地微笑,问问我们都是哪里来的。每逢有人问起我们目前在地图上的哪个地方,他就热切地指着下方的珊瑚礁、海豚与飞鱼,天南地北地闲聊。
你大概猜得出来,我在那儿如坐针毡,一颗心都快跳出来。我很习惯搭轻型飞机,在前一个星期里,我除了从一座小岛跳到另一小岛之外,其实是一事无成。但我必须承认,搭上只有一位飞行员的飞机实在让我坐立难安。你大可以说这种恐惧感完全没有理性可言,完全是一种怪癖;是的,我好像可以听得见你这么说,因为汽车也一样只有一位司机,而且,你说,死在路上的人,要比在空中阵亡的人多太多。这或许也对,只是突然间的微恙不振实在很难打折了事,尤其当你身处五十万呎的高度,而机长已届古稀之年。在这种热带气候的热浪之下稍感晕眩并非完全不可能,它只是人性的一部分。这些事情就是很难避免。
在这许多旅程之后,我担心的不是技术过失;相反地,我怕的是根本上的不足。我静静坐着,一种不过是凡人的感觉油然而生,且滋长着,一只血肉充填的脊椎动物被绑在飞机座椅上。英勇地坐在我的前座、操纵摇杆的男子也是一样的,而他的年纪比我大了三十岁。这项认知带来一种难以平复的症状,像是抵达马拉松赛跑终点之前的脉搏速度,而如果我的心脏每分钟跳动两百次,那么,我想,都是拜这位飞行员之赐;遑论他的胆固醇有多高,他的心血管状况如何。我对这位殷勤和蔼的家伙一无所知,也没帮他做过医学测试,更不知道他那天早餐吃了些什么。然而,我发觉自己对这位垂老驾驶的内在自我毫无所悉,这点更是令我有如芒刺在背。或许他相信永恒的生命——这是具有危险性的思维,从事他这种工作的人不能有这种信仰——我的意思是,没有副驾驶,机上只有付钱的乘客;毕竟这种情形不多。他可能最近为一名女子所骗。或者他可能坐在那儿,带着骇人的消息,就在那天早上稍晚,他必须供出自己盗用巨额公款。无论塔马尼维山、海豚或是珊瑚礁都不能带给我丝毫愉悦。它在我的下方无限遥远之处,我却被关在这里,我出不去,我逃不了。我想念我的琴酒,如果我带着它,绝对会将它凑到唇上,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只是很幸运地将行李送到预定行程中的飞机上,我那一瓶镇定剂就在皮箱里。
这和我的“害怕飞行”完全没有关系,薇拉,同时我希望你会明白,截至目前为止,我的一切描述都不是旅行见闻演说。我想表达的,只是我自己对生命的觉知。就某方面来说,它和我如影随形,不过在正常时刻,它只会在两种情境之下浮现:当我在早晨醒来,以及偶尔喝醉的时候。是他们说的,微醺状态,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我认为,比起混乱的日常意识,醉酒的时刻会引发一种比较*、未经修饰、而更为诚挚的心理状态——至少是在谈到大问题的时候,而这也就是我们现在要谈的。我将自己持续存在——或是不存在——的任务,交给一位退休的飞行员,在一架火柴盒飞机里,机舱的窗户有裂缝,各种仪器都像拼装组合而成,因而我突然冷静清明得可以直达性灵层面。唯一的不同点是,我的机能比前述二种更加警醒,因为我既非呈半睡眠状态,我的神经元突触也没有遭到酒精麻醉。
好,这是我第一次搭上一架只有一位超级耆老驾驶员的飞机,这个人只能用三个完整的指头握着操纵杆,另两个指头只有一半。至于我,只要是新的一天开始,我都会醒来,不过我也经常会喝个几杯,让自己进入一种更真实高贵,而且其实更清醒的心理状态。因此实在有必要更进一步谈谈我当时的感觉与想法,当我从纳地飞往塔弗尼岛,在那云端的七十五分钟。也正是时候,因为我不久就要开始描述我和安娜与荷西相见的情景,当然还有高登,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提到他,虽然我和他的谈话让我在岛上的时光生色不少。
最后一眼最珍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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