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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

_3 乔斯坦·贾德(挪)
他们在往返对话的同时,比尔终于从棕榈树丛中逛了出来,身着黄色百慕大短裤,及一件花色斑斓的夏威夷衬衫。罗拉一定是在我之前便留意到他的到场,因为正当他进门的同时,她便紧紧抓住那本《 寂寞的星球 》,热切地读了起来,如此热切,以至我可以肯定她一个字都没读进去。这没什么用的。比尔在门口小站片刻,两眼贪婪地横扫晚餐厅内的全景,然后,没有一点迟疑,便投身到罗拉的餐桌。她在书本后面完全崩溃,因此我再也看不到她的颈子,她当然没抬头看他一眼。她让我想起一只乌龟悻悻然躲进它的壳里寻求安慰,我还记得为她很感到遗憾,但同时也觉得,如果她在机场不是用那么反感的态度对待这位野地动物学者,情况就会好得多。或许我确实有种报复的*。
邻桌的对话显得更加决断。安娜说:“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
我小心翼翼地从衬衫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我竟忘了带笔!荷西稍稍提高了声调,清晰吐出如下充满智慧的言语,我的苦恼急剧升高:
“看在不偏不倚的眼里,这个世界并非仅此一回的现象,且是针对理性的永续牵扯。假如理性确实存在,换句话说,假如中立的理性确实存在,那么来自内在的声音说话了。那么小丑说话了。”
安娜意有所指地点点头。然后她加上自己的叙述:
“小丑觉得自己在长大,他的手臂和两腿在成长,他觉得自己并非纯属虚构想象。他觉得自己那神人同性的动物口中冒出了珐琅和象牙。现在他感觉到脊椎动物轻盈的脊椎骨在长袍之下,他感觉到稳定的脉搏跳动着,将温暖的液体注入他的体内。”
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穿过房间,走到那位英国人面前,他在等待上菜的时刻,不断振笔疾书。现在他已经用过前菜,但将纸笔都放在一边。我躬身说道:“对不起……我注意到你在写笔记。能否将笔借给我,只要一会儿。”
他抬头看着我,带点询问与示好的表情。
“乐意之至!”他说,“这支拿去吧!”
他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摸出一支黑色百乐画笔。他在将笔交给我之前,宣示性地把玩片刻。
“我一定会把它还给你。”我向他保证。
但他只是摇摇那颗聪明过人的头,说他最不匮乏的东西就是黑色画笔,尤其在这遥远的岛上。我对他表示衷心的感谢,然后我们再度自我介绍一番,比在机场上的会晤更加仔细。
我设法简短介绍自己的野地研究,他很留心地听着;确实非常用心。现在我已经有了一把年纪,对人们的留神注意有了全新的感觉,他伸出手自我介绍:
“约翰?史普克!”他说,“作家,英国来的。”
“你在这里写什么作品吗?”我问。
他摇摇头解释道,是英国广播公司派他到岛上来参与一个电视节目的制作,谈跨越千禧年的主题。他带点讥讽地说道,他们认为这是未来起始的地点,比英国千禧年的起始时间整整提前十二个小时。他同时提到他写的几本小说,其中之一被翻译成挪威文。
我再度谢过他的笔,正打算回到我的餐桌,他快活地呼唤道:“写点漂亮的东西……”
我迅速转身,他附带说道:“……并代我致意。”
唉!我不知道,薇拉,或许我该转寄这位富裕英国人的心意给你,虽然我当时并不是真的要写信给你。
但我此刻正在写信给你,关于我在马拉福植物园第一个晚上的经验,那么你会比较了解几个月后在沙拉满加发生的事。
比尔想尽办法要罗拉离开她的《 寂寞的星球 》。她那实在有限的反应,似乎就只是要制止这位晚餐同伴要求谈话的入侵意图。
那对年轻的新婚夫妇隔着沙拉盘,狼吞虎咽地亲吻着,这再度让我想到食人族的习性。我自己国家的文化在社交上,是可以接受公开**别人,即使隔着餐桌。但是比较不能改变的饮食活动就会有禁忌。我想象在传统的斐济文化里或许正好相反。在这里,当众公然亲吻是不行的,用餐时刻自然也不应该。另一方面,食用人类内脏则是可以接受的行为。
进步的两栖类(3)
那位意大利人寂寞地望着他那杯红酒,所有在场的人当中,他看起来是最苦闷的一个。他望着那对年轻美国夫妇时,满眼的心事,让我想到无主的野狗。
我再度入座,听见荷西谈到“单调的异国风味”。接下来的轻声低语无法捕捉,但是接下来荷西所说的话显然挑动了这位红衣女郎,因为下一刻她开怀笑了起来,身体坐正,言之凿凿地演说如下:
“整个世界充满了渴望。事物愈是强大有力,愈能感觉缺乏救援。有谁能听到沙粒的声音?谁会侧耳倾听蝼蚁卑微的渴想?假使一切皆不存在,一切便无所求。”
她的眼光曾在厅内游移数回,但她总是迅速转回头,因此几乎不可能注意到我正在写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不知道我会讲西班牙文,也无法肯定我能够清楚听到她的话语,她只知道我或许正忙着作笔记,描述我在大洋洲研究的各种蜥蜴。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得让自己满足于捕捉到那断断续续的对话,红黑之间压低音量的嗡嗡声响:“小精灵愈是接近永恒的灭绝,谈话愈是毫无意义。”安娜提出自己的主张,边质疑地望着她的配偶。他说:“没有伤心欲绝的小丑,没有这般的异常现象,小精灵世界将和秘密花园一般,隐密而无法看见。”
我隐隐约约地怀疑,我偷听到的那些片段必然可以组成一幅较大的拼图,而如果我听到的愈少,要拼凑起来自然更加困难。但是食物已经送了上来,我得将笔记本搁在一边。我拦截到的那一点只言片语横竖是太分散了。直到餐点结束,荷西才又开始发言,声音稍大了一些:
“小丑有如童话故事里的间谍,在小精灵之间不安地游移。他的结语已经完成,却无人得以诉说。他只看见了小丑。也唯有小丑认得他是谁。”
安娜踌躇片刻之后回道:
“小精灵试想着,是否有些难以臆想而自己想不到的想法。但他们百思不得。银幕上的形象不会跳将出来,跑进戏院里,攻击放映机。唯有小丑能够找到通往座位的路。”
我不敢保证这是一字无误的记录。但是,真的,他们确实是在谈论这类的话。
餐桌已经收拾干净,此时那位意大利人走了过来。当他朝着我的桌子走来时,一脸无礼地向安娜与荷西点头,然后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是的,这就是马利欧,过去十五年来,他从苏伐出发,不用租船契约,乘着自己做的游艇四处游历。这不在他原始计划之内,只是在二十年前,他曾经通过苏伊士运河到了印度、印尼和大洋洲,但他始终没存够钱回到那不勒斯。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会打桥牌吗?”他问道。
我耸了耸肩,因为我虽然桥牌打得很好,却不能肯定那天晚上纸牌会是我最想做的事;热带之夜显得太过神奇。但是当他说我们的对手将是那对西班牙夫妇时,我便欣然同意。他解释道,之前几个晚上他们的牌友是一位荷兰人,但是那天他已经开船前往凡纳雷福岛去了。
因此我们加入两位西班牙人的阵营,玩了几局。每一次都是安娜与荷西叫牌,或是设下陷阱让我和意大利人去跳。他们的玩法不仅精准得令人佩服,并且有如行云流水毫不费力,在牌局之中,还能纵情于他们那疯狂的休闲活动,说着西班牙文的警句,我记下一些文字与词语,像是“太古时期定音鼓”,“这无耻的卵囊竟四面八方地恣意生长”,“潇洒的灵长类”,“尼安德塔人同父异母的兄弟成了观光景点”,“日常生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幻觉已消化了一半”,“灵魂的血浆”,“蛋白质飨宴的安全气囊”,“有机硬碟”,以及“知觉的果冻”。
有两次我是庄家,有机会脱手不玩,便写下我偷听到的几个字。这些是我唯一记下来的言辞,古老而百试不爽的配方与格言。我已经诊断安娜与荷西是一对诗人,带有托雷氏症候群,而且我不否认,如果我不是随时得注意那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的诗句,我的牌技会显得好很多。我突然想到,或许他们的重点,就是要让东西方的玩家分心。
进步的两栖类(4)
最后马利欧终于受不了了。要说他把牌摔到桌上是有点夸张,但是他如此明明白白地将牌搁在旁边,吓得我几乎跳了起来。他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们有透视眼!”
安娜看着他,带着一点几乎是恶作剧的满足感,马利欧开始寻求我的协助。
“梅花5!”他几乎是尖叫着说,“但是在我喊过之后,法兰克还是可能有A。就像他们永远都知道我们拿到什么牌。”
我思忖着,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说得很对,因为这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佳偶,显然不是来度他们的第一次蜜月,但他们或许真有能力读懂对方的心思。而且为何不是呢,我冒失地想着。我们坐在这里,一个蛊惑人心的热带夜晚,四个观察力敏锐的灵长类,置身属于自己的银河系涡状星云里,头顶上是密如毛毯的星辰。我们从地球上,在银河系的群岛中,从这毫不起眼的潟湖里,费尽千辛万苦从原始脊椎动物进化而来,和我们一样的生物同伴们正努力送出太空探测器和无线电波,想和其他同样进步的生物取得某种认知上的接触,他们或许和我们的围栏相隔在许多光年之外,在另一个太阳系的另一个岸边;而这些其他的高度进化之后的生物,或许很可能长得比较像海星,而非哺乳动物,这一切努力却无法将这点计算在内。因此,假如有两个灵魂伴侣,他们不仅住在同一个星球上,还属于同一物种与国家,甚至有点珍贵的默契,让他们可以成为彼此的反影,那么他们为何必然没有能力在牌桌上,针对那五十二张牌的颜色与数字,交换某种基本的电磁波讯号?啊,是的,这热带的夜晚欣悦快活,我一定已经遭到感染,而且我那不精确的估算可害苦了我,这其实也不是第一次。
我的景况并未迅速改善,因为现在有几个相关的问题冒出头来。马利欧想知道,如果牌桌上的每一个人牌技都不相上下,那么其中一组连赢八局的几率有多高呢?我说这全在于拿到好牌的运气,但是同一组人连拿八次好牌的机会太过渺茫,因此在考虑过所有因素之后,接受以下这个说法较为容易:安娜与荷西的牌技比较好。
安娜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她甚至不愿试着隐藏自己的满足感,而且这显然不是她第一次赢牌。她甚至将手搭在马利欧的肩膀上表示安慰,他悻悻然地表示敬谢不敏。
现在荷西将机会与几率的问题转移到触及我的专业部分。我想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否认为这个星球上生物的进化,是单纯地受到一系列不可预期的机会突变所驱动,或者有某种自然科学所忽略的机制存在?例如,假使有人想要了解进化的目的地或意图,我是否认为这样的想法缺乏理性?
我想我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他提出的问题显得天真幼稚,而是,他再度将对话导向我那天觉得特别敏感的问题。但我还是给了他一个教科书上的答案,以为可以就此结束相关的话题。
他说:“我们有两只手两只脚。我们可以坐在牌桌上打桥牌是天经地义的事,也可以驾驶太空船到月球上。不过这一切都是纯属巧合吗?”
“这要看你所谓的‘巧合’是什么意思,”我指出,“突变是巧合没错。只不过总是要靠环境来决定哪些突变的结果有权生存下来。”
他继续说道:“因此你相信这些侥幸的结果,多少也让这个宇宙了解了自己本身的历史与时空?”
荷西挥挥手有如指向漆黑的夜空,那也正是他的问题所指的方向。
我正打算说些突变与物竞天择的话,他却截断我的话头说:“如果目的只是为了找到一些客观的理由,那么我不懂为什么,大家的外观看起来都大同小异”
安娜狡猾地微笑着。她将手放上他的颈子,迅速在他脸颊上轻啄一下,有如要制止他。然后她转身向我,解嘲地说:“他只是很气有人说其他星球的智慧生物一定和我们长得有点像。”
“那么我想他是错了。”我说。
进步的两栖类(5)
但他并没那么容易屈服。
“他们一定会有神经系统,当然还有可以用来思考的器官。如果他们没有两只多余的前肢,就很难发展出这些来。”
“为什么是两只?”我还击。
我想他应该输了,但他又打了回来。
“那就够了啊!”他说。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该撤退的一方。他当时确实击中要害,让我有点迷惑。两只手两只脚就够了,虽然这并不是实验科学的推论方式。自从哲学推翻了亚里斯多德的“目的因”教条至今,岂非只是五百年时间而已?
“而且就长期来说,”他说,“没有什么道理要保留多余的手脚,至少不该保留个千百万年。”
正好有只蟾蜍跳到我们所在的地板上,或许刚游完泳上来。我向下指着它,声音里带着一点洋洋得意:“我们有两只手两只脚,那是遗传自像那样的四肢。我们也可以将我们神经系统的基本设计归因于此。这个物种是一种蟾蜍,更正确的说法是它的学名Bufo marinus。”
我抓起蟾蜍,指指它的眼睛、鼻头、嘴巴、舌头、喉咙和鼓膜。我简短说明了该动物的心脏、肺脏、血管、胃、胆囊、胰脏、肝脏、肾脏、睾丸与尿道。最后我谈到它的骨骼结构、脊髓、肋骨与四肢。我把它放走之时,另外谈了一点演化的理论,从两栖类到爬虫类,然后从爬虫类到鸟类与哺乳类。
但我并未低估了他。
“因此两栖类的手长得很好,”他说,“它们应该要赢得牌局,而且这不只是运气而已。比起其他的动物来说,它们算是先驱。它们具有足以创造人类的一切。”
“事后孔明是比较容易的。”我说。
“迟了总比没有好。”他坚持道,“有两个原因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有两只手两只脚。其一,我们是像这种四肢动物的后代。其二是这很实用。”
“那么如果两栖类有六只脚呢?”
“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进行这场理性辩论,或者其中有两肢必须退化掉。我们曾经有个尾巴,动物在进行某些活动时会派上用场,但我们如果坐在电脑前面,或是坐在太空船里,它就会显得碍手碍脚。”
我想我稍稍陷入了椅子中央。荷西把最近这几天我在自问的问题全说了出来。在我们的诸多灾难之后,薇拉,我想了很多。我们为何失去了桑妮亚?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们为何保不住她?如果我的学生在考试卷上提出这个问题,我一定会给他们不及格。但我们是人类,而人类有种寻求意义的倾向,即使在没有任何意义的情况之下。
“最终征服太空的,并不是节肢动物,也不是软体动物,这么说当然没错。”
“而且,”他说,“有一天从远方的另一个太阳系里,穿过大气层送来神秘问候卡的生物,也不太可能会有像乌贼或千足虫之类的构造。”
安娜开始笑了起来。
“看我怎么告诉你的?”她大叫着。
安娜与荷西开始提出很多关于自然科学的问题,不久马利欧也加入。或许是在热带里的反应让我觉得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颇为受用,因此我滔滔不绝地提出一些现代古生物学与进化生物学的问题领域。但我开始留意起我的对手。荷西有几度以一种颇为幽默的方式,提出一些让我在专业上有点下不了台的问题。我不会说我在这些对话当中学到了什么,但我对自然科学里许多不确定的问题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这是我从未注意到的。
荷西相信,地球生命的进化,绝对不是单纯的物理现象,而是一连串有意义的过程。他指出,像人类的意识这么重要的特色,就不能只是为了生存而奋斗之后、任意产生的特性,而它根本就是进化的目标。一个星球可以发展出更为专门的感觉系统,这几乎是自然的律法,他也提出几个很好的例子来说明这个过程。在没有任何内在遗传联结的状况下,地球上的生命之所以进化出眼睛与视觉,以及它不只一次向上发展,或是发展出直立行走的能力;因此在自然之中,也有一种潜在的渴望,要拥有远眺智慧的能力。
进步的两栖类(6)
比较伤感的是,我在少年时代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那是受到皮尔?泰赫?加登的影响。但接着我开始研究生物学,自然将这种进化目的论全抛在脑后。为了科学之故,我觉得我得提出一点反驳。我代表的是一个庄严的殿堂,或许有点庄严过度了。
我同意他的说法,在生命的历史上,看、飞、游泳或直立行走的能力,都曾经一再进化。例如,眼睛就被发明过四五十次,而昆虫演化出翅膀供飞行之用,时间比爬虫类早了一亿年。最先飞行的脊椎动物是翼手龙。它们大概在两亿年前演化完成,然后和恐龙一同灭绝。翼手龙的飞行方式很像大型蝙蝠,我解释道,它们没有羽毛,因此不可能是现代鸟类的始祖。始祖鸟是最古老的鸟类,一亿五千万年前便已存在,它其实是一只小型的恐龙。鸟类翅膀和羽毛的演化情形与翼手龙截然不同……
“翅膀和羽毛,”他插嘴道,“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一夕之间吗?或是大自然‘知道’它要怎么走?”
我笑了。他又一次碰触到那异议的小小核心,虽然这一回我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夸张。
“不太可能。”我说,“问题是,那是几千万代一系列的突变所造成。唯一的法则是不变的:为生存而奋斗的同时,一个占有些微优势的个体,就会有较大的机会将基因流传下去。”
“如果在翅膀还派不上用场之前的好多世代里,便发展出这些笨拙翅膀的基本要素,这对个体有什么好处?”他问,“这些尚未发育完全的翅膀岂非只是缚手绊脚,让动物个体比较无法攻击与防御自己?”
我试着画出一幅爬虫类爬到树上捕捉昆虫的画面。只要有一点点羽毛的样子,都会有利于动物的跳跃或是逃下树干。刚开始是变形的薄皮,这些薄皮愈是畸形,愈是有利于它的跳跃、操作或拍打,而它的后代也有更大的成长机会。即使是最原始的蹼,对于( 部分或全部水生 )动物在水中的生活也会带来莫大助益。我回到羽毛的演化过程,并指出,鸟类为了维持恒定的体温,羽毛也相对逐渐变得重要起来,虽然这并不是羽毛演化的“目的”。要有羽毛的最主要益处,大多和动物的行动有关。但是这种情况也可以倒过来解释。羽毛在帮助鸟类的祖先行动方便之前,刚开始是要让它们享受隔离的好处。最近发现的羽翼恐龙显然有利于这个方向的理论。
“然后蝙蝠来了,”他说,“终于连一些哺乳动物也开始会飞。”
我想我说了些关于空中的地盘已经彻底为鸟类所占,蝙蝠狭小的生存空间成为昼伏夜出的猎食模式。蝙蝠不只是发展出翅膀而已,它们还演化出所谓的回声定位技能。
“这就是鸡生*生鸡的问题。”荷西认为,“因为,究竟是哪一个先来,回声定位或是真正的飞行能力?”
我没有时间回答,因为就在那个时候,罗拉来到桌边,加入我们的行列。当时我又成为庄家,她还是无法摆脱比尔,但她带着哀怨的眼色望着我,为她在机场对我的冷淡而请求原谅。她站在吧台边,喝着一杯红色的饮料,当她终于穿过餐厅,我抬头看了一眼,给了她一个位置,这是我最拿手的把戏。马利欧从邻桌取来一张椅子。
“给我一个活着的星球……”荷西又开始了。
“就这一个!”罗拉打断他的话头。
她热切地指指外面的棕榈树丛,虽然外头黑得无从辨识。我还记得她的帆布背袋上,挂着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徽章。
荷西笑了。
“给我另一个活着的星球。我觉得很有自信,它迟早会发展出我们所谓的意识。”
罗拉耸耸肩,荷西继续说下去。
“要反驳这个想法,我们就得找到一个星球,上面繁殖了形形色色的生命,但没有一个拥有这么复杂的神经系统,让一个人在早晨醒来时想着:‘存在或不存在’,或是‘我思故我在’。”
“这不是太过以人类为宇宙中心了吗?”罗拉问道,“大自然并不只是为了我们而存在。”
进步的两栖类(7)
但现在荷西开始了他的滔滔雄辩。
“给我一个活着的星球,我会非常乐意指出一大群活的水晶体。而且请稍等,我们很可能并不知道,我们是在瞧着一个有意识的灵魂,有发展潜力证实自己的存在。”
安娜又一次来为他助阵:“他的意思是,每一个有能力的星球,迟早都会达成某种形式的意识能力。从第一个活着的细胞到像我们这样复杂的有机体,有可能会分出许多歧路来,但目标是一样的。宇宙努力地想要看清自己,而那只俯瞰着整个宇宙的眼睛,就是宇宙自己的眼。”
“这是真的。”罗拉说,同时她重复了安娜所说的话,“那只俯瞰着整个宇宙的眼睛,就是宇宙自己的眼。”
整个晚上我绞尽脑汁,试图忆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安娜,但是始终聪明不起来。唯一的方法就是更多地了解她。
“你个人的意见呢?”我问,“你应该也有自己的信仰。”
她努力设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一字不漏记得她说的话:
“我们无法了解自己是什么。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
“没人要猜的谜语?”
她冥想着。
“我只能为自己解答。”
霎时,她望进我的眼里。然后她说:“我是神祇的存在。”
除了荷西之外,我或许是唯一注意到,这个回答伴随着一抹莫测高深的微笑。马利欧显然并未观察到,因为他睁大那双棕色的眼睛,说:“所以你就是上帝?”
她坚定地点点头。
“是的,”她说,“那就是我。”
她那种理所当然的回答方式,就像有人问到她是否生于西班牙一样。而且她又何必迟疑呢?安娜是个骄傲的女人,根本没想要解释她为何与神有所牵连。
“好极了,”马利欧勉强同意,“恭喜你了!”
他这么说着边走向吧台。我想他还对那纸牌游戏念念不忘,至少他明白自己为何没赢过一局。
此刻安娜笑了开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但她的笑声感染力极强,我们爆出了一场哄堂大笑。
现在约翰来了,手上拿着一杯啤酒。他和那对美国来的少年佳偶闲聊了一会儿,但是始终在我们桌边徘徊,因此必然听到许多我们的谈话内容。
我们在桌边多摆了一些椅子,不久我们就成了六人小组,因为马利欧很快带着一杯白兰地回来,嘴里哼着一首普契尼歌剧里的调子,我想是《 蝴蝶夫人 》。马利欧向罗拉自我介绍,而罗拉也向安娜与荷西介绍了自己。
这位英国人说:“我不巧听到你们在谈什么‘意义’或‘目的’等等。好,很好。但是,我相信像这样的问题应该要由一个规则来判断,而且要回溯既往。”
没有人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然而这并未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某一特定事件在发生的当时,意义往往不很明显,一直要到很久以后人们才会了解。因此事物的成因都是事后才会变得明朗起来。这是因为每一个过程都有一个时间轴。”
还是没有一个人点头,甚至没人要求他说得更明白一些。
“想象一下,”他说,“如果我们在地球上的这个地方见证到某些事件,假设现在是三亿年前。我觉得我们的生物学家应该可以让我们对那个时期有些认识。”
我立刻接受了这个挑战。我们正处于石炭纪末期,我说。然后我简略说明当时的植物生态,第一只会飞的昆虫,以及最重要的,第一只爬虫类,它刚逐渐演化成形,因为地球上的环境已经比泥盆纪和下石炭纪时期干燥。不过两栖类在陆栖脊椎动物来说,还是占绝大多数。
约翰切入道:“在羊齿类植物与线轴一般的爬藤植物之间爬来爬去的,是一些大型的,像蝾螈之类的两栖类,还有一些爬虫类,包括那些即将孕育我们这个物种的爬虫类。如果我们处于当时的那个环境,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会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荒谬绝伦。一直到现在,回头看看,才能看出一点道理。”
进步的两栖类(8)
“因为没有那个,我们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马利欧问。
英国人迅速点了下头,而我则补充一句:“不过你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是三亿年前的那一切发生的原因吧?”
荷西对约翰的加入感激莫名,要求他继续。
“我只是认为,三亿年前,如果我们要说地球上的生命毫无意义,或是没有目的,那就未免太早下定论了。它的目标只是还来不及开花结果。”
“那么目标又是什么呢?”我问。
“泥盆纪是孕育理性的胚胎阶段。我相信,我们可以合理地说,胚胎的形成有其目的,但是我无法主动认同一个生命在孕育的前几个星期,它自己便能够有任何目标,一个胚胎绝对做不到这点。因此,如果今天我们要相信自己能够针对自己存在的意义,提出妥当的答案,同样也稍嫌过早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在寻找答案的路上?”罗拉问。
他再度点了点头。
“今天我们是跑在前头,但还没有抵达终点。只有在一百年或一千年或十亿年之后,我们才会看到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因此,在遥远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便将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的原因。”
他继续说了一点,解释他所谓的“理性的胚胎阶段”指的是什么,但我认为桌旁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觉得他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作家海阔天空的想象罢了。
“但是无论如何让我们将时光倒转,”他说,“假设我们见证到太阳系的形成。我们得看着大自然那怪兽一般的力量,想想是不是会觉得有点不安?大多数人当然都会信誓旦旦地说,眼前所见只有毫无意义可以形容。我想这样的说法也是言之过早。”
安娜与荷西都在点头,这位英国人继续道:“或者我们可以再回溯到更早。想象我们看到了宇宙大爆炸,宇宙时空形成的基础。如果我见证到当时发生的事,我相信我会厌恶地吐口口水。这么夸张的爆竹是要秀给谁看?但现在我会说,大爆炸的原因,就是让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回想它。”
“我们!”罗拉大叫,“为什么始终都是我们?为什么不是青蛙或是大熊猫?”
约翰定定地瞧着她,一边作了总结。
“那些认为宇宙没有任何意义的人或许错了。要问我个人的意见,我强烈觉得大爆炸有其目的,虽然它背后的目标还看不见,至少我们是看不见。”
“我觉得你把每一件事情本末倒置了,”我反对道,“当我们谈到原因时,总是指发生在前面的事。原因绝不能属于未来。”
他乜斜着眼睛望着我。
“这可能就是我们错误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让我们把整个观点倒转过来。假如这个星球上的生命不是从第一只两栖类演化而来,我们才能够说,地球上的生命荒诞无稽,毫无意义。但是谁能够取代我们,说青蛙有能力回答萨特的问题?”
罗拉完全无法容忍这样的观点。她狠狠地瞪了约翰一眼,说:“好吧,青蛙就是青蛙。比起人类就是人类来说,我看不出来为什么它就比较没有意义。”
英国人同情地点点头。
“没错,青蛙就是青蛙。因此它们做的就是青蛙的事。但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我们做人类该做的事。我们会问每一件事情有什么意义或目的。泥盆纪的生命充满了意义,这是对我们说的,对青蛙而言却并不然。”
罗拉一点都不服气。
“我的看法完全不同。所有地球上的生命都一样有价值。”
我还无法确定约翰打算说到哪里,但他似乎还没打算结束。
“这个星球上,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生命。那么很明显地,我们可以说,这个世界除了单纯的存在之外,没有什么伟大的目标。但谁会来提出这点呢?”
没有人回答,于是他下了结论:
“如果没有大爆炸,一切都将完全虚无而没有意义。当然,对虚无本身来讲,它或许比青蛙和蝾螈还不清楚何谓没有意义。”
进步的两栖类(9)
我注意到安娜和荷西不断地交换眼色,私下将约翰的言论,和他们在岛上游荡时所说的那些神秘的西班牙格言牵连在一起。它们之间有所关联吗?这是事先安排的游戏吗?那个英国人会是这些奇特诗文的作者吗?几乎所有马拉福的观光客都在谈论同样的主题,岂非太不寻常?
安娜延续自我介绍的过程,询及罗拉的来处。她说她是旧金山人,读的是艺术史,不过近来她在阿德雷德担任记者。最近她得到美国一个环保基金会的某种工作奖金,而她的任务基本上就是要找出所有破坏环境的力量。更明确地说,罗拉的工作就是要作出年度记录,写下有哪些个人和机构为了利润而公开威胁到地球的生存环境。
马利欧想知道为什么这趟旅行有其必要,罗拉于是借机说明了目前地球的状况,都是很普遍的观点。她相信生命已经受到威胁,长时间下来,地球可使用的资源将逐渐减少,雨林会被烧光,丰富的生态正在慢慢稀释。她强调,这个过程是完全无法扭转的。
“很好!”马利欧同意,“但是把一堆罪犯的名字列在一个刊物上有什么意义?”
“他们必须受到制裁。”她说,“截至目前为止,证明的担子全落在环保行动身上。这是我们试着要改变的。我们要把话说明白。”
“然后呢?”
罗拉开始比手画脚。
“或许有一天会有个法律程序。有人得替青蛙出面。”
“但你真的相信你这个报告有能力阻止人们对环境的破坏吗?”
她点点头。“这些大嗓门在听到我为什么采访他们时,都会闭上嘴巴,然后当他们了解我访问他们的目的时,态度就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他们要给孙子看的:看看那时候你的祖父站在路障前面,大声嘲笑环境污染所造成的问题。”
马利欧终于听到重点。
“你要让他们自食恶果。”他说。
我想我一定坐在那儿偷笑。对罗拉的大胆,我其实相当欣赏。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我说。
她转头狐疑地瞧着我。我凝视着她的一只绿眼和一只褐眼。她和大多数理想主义者一样,时时提高警觉。
“或许我们需要来个公开的斩首示众。”我说。
约翰点头表示同意,显得那么同声一气,而再度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在整个宇宙中,”他表示,“人类或许是唯一有宇宙意识的生物。所以,保护这个星球的生存环境并不只是一个全球性的责任,它是全宇宙的责任。有一天黑暗或许再度降临。上帝的精神将不再移动于水平面上。”
这个结论没有人表示反对,它似乎将这场聚会集合在静寂的冥想之中。
比尔来到桌边,带来三瓶红酒和一杯威士忌。后面跟着六个玻璃杯,由身后一个左耳别了红花的男子端了过来。这个美国人把瓶子放在桌上,从隔壁桌为自己搬来一张椅子。他坐在罗拉旁边。
比尔给了每个人一个杯子,指着那三个瓶子。
“庄家请的!”他说。
我再度有机会研究罗拉对他如何冷若冰霜,我瞥见她对环保工作的投入有点厌世的成分在内。她长得很美,或许看起来有点古怪,但她在那遥远的机场上,并不太轻易移动她的眼睛,或是对一声友善的问候抬眼,离开她的《 寂寞的星球 》。
正当桌上的讨论继续绕着环境打转,我简短地说明安娜与荷西指派给我的任务,我想应该说是提示我的任务。这回罗拉不再隐藏她对我很服气,因此我终于觉得受到一点尊重。我觉得,她多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全世界——在这个岛上亦然——唯一和地球环境问题有所关联的人。
如我的想象,比尔隶属于美国那一大群健康情况良好、老当益壮的退休人士。过去他在一家大型石油公司工作,属于那种高度专业的专家,对抗没来由的油田爆炸。他很骄傲地告诉我们,他曾共事过的人包括传奇人物雷德?阿戴尔。他也曾接受美国太空总署的任务,因此可以很谦逊地说,如今阿波罗十三号已经不再绕行月球,他也有一份功劳。我提到这点是因为如下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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