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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婚

_2 李宵凌 (现代)
  小孙说:“不想家,大妈!”说着就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香喷喷吃起来——太香了!咽下几个饺子后,他又接上刚才的话茬儿:“家里还有爹、娘、两个妹妹,大妈。”
  严大妈看小孙狼吞虎咽,心疼得不行:“把孩子饿坏了!小敏,这都怨你——怎么把小孙一人搁外面那么长时间?小孙哪,你还是个独生子呢!不是说独子不当兵么?”
  小孙一面吃着,一面说:“村长和接兵首长都不同意我出来,我跟他们闹了好几天,才算是穿上了军装!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再说,我们这一拨人都是有文化的,最不济也是高小毕业,都放在各部队司令部了,没有前线战士那么多的危险!”
  
六 战前婚礼(6)
严大爷急忙把自己剥好的蒜放到小孙的盘子里:“孩子,就着蒜吃才香!小孙哪,到了朝鲜前线给首长开车,可一定要长点心眼啊——美国鬼子的炮弹不长眼,你一定要处处想到首长的安全啊!”
  小孙说:“放心吧,大爷!他美国鬼子的炮弹不长眼,咱们可长着眼呢——谁还会等着他的炮弹往咱的车上砸!”
  小孙这番无所畏惧的话把严大爷逗乐了:“嘿,这孩子,挺有个英雄劲的!小孙哪,你现在是师部的司机,还是赵处长的专用司机啊?”
  小孙嚼着饺子说:“我们三师师部按编制有五辆小车呢!我这辆车主要是给政治部用的!”
  严四海一听,赶紧往小孙的盘子里拨饺子,一边又想说话。
  赵大同害怕老人说得太多太具体,再把“保护我姑爷的安全啊”这样的话说出来,那就太不好了,就急忙打岔说:“舅舅,你老人家现时还参加街道党组织的活动么?我听街道工委刘书记说,您递交入党申请已经好多年了,街道党总支正在考虑呢!”
  严四海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还差得远呢!我算是小业主,和人家工人阶级、城市贫民比,革命的立场和坚定性还得经受考验!”
  赵大同鼓励说:“舅舅,您在党组织的外围做了许多工作,也算是老积极分子,街道党总###里都给您挂上号了,这我知道!舅舅,您再加一把力,争取在抗美援朝运动中入党啊!这可是个好机会,正用人的时候!”
  严四海乐得连连点头:“哎,哎,赵处长说得是!”
  严大妈也说:“哎呀,一说起加入组织,老头子的劲就使不完了!要是组织真的批准了,那我们老两口可就都得年轻二十岁,得重新把日子再过一回!”
  电灯闪着橙黄色的柔和的光芒,一大家子人把小炕桌团团围住,边吃边聊着。人们都意识到,这是赵大同、杨敏赴朝前最后一个合家团聚的温暖夜晚……
  告别严四海夫妇,赵大同、杨敏这一对新人,驱车返回驻地时已月上中天。透过窗棂,皎洁的月光洒在新房里,洒在木床上那雪白的新床单上。
  赵大同摘下军帽,拿起桌上暖瓶,给自己和杨敏的茶杯里倒上水。然后,他拿起一个杯子递给杨敏,一努嘴:喝吧!
  杨敏接过了茶杯,赵大同说:“小杨,累不累?坐床上喝吧!”
  杨敏赶紧坐在了床沿上,赵大同也走过去,和杨敏并肩坐下。
  月光下,赵大同举杯仰望满月,杨敏则专心看着杯中飘浮着的几片茶叶,两人都没有说话。
  新房里很安静。
  杨敏的面庞兴奋得通红,而在皎洁的月色映照下,她的脸又成了粉色,十分娇美柔和。
  杨敏不好意思抬头看丈夫的脸,只低着头看身旁丈夫那一身崭新的志愿军军装。她惊异地发现,在月光的映照下,草绿色的军装竟然闪着蓝幽幽的、梦幻般地色彩。
  这一对新人,享受着静谧带来的遐想。那种感觉,有几分甜蜜,有几分神秘……
  赵大同一直坐着没有动静。杨敏指绕辫梢,掩饰着内心的紧张。两人都觉有一肚子心里话,只谁都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赵大同打破了寂静。他站起身,拉亮灯,先把杨敏请到外屋,然后走进里间把床铺扫干净后又招呼杨敏:“小杨,进来休息吧,今天你够累的了!”
  杨敏走进里屋,再次听话地坐到床沿上。
  赵大同到外间屋提起坐在铁炉子上的水壶,往脸盆架上的白瓷脸盆里倒了大半盆水,端进里屋,说:“小杨,你先用热水洗洗脸,洗完脸再洗脚,床底下有洗脚盆。”说完,他递给妻子一块干净的毛巾,拉下里屋布帘,自己就到外屋去了。
  杨敏仔细洗完脸,又接着洗脚,擦干了脚,又对着墙上挂着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蛋,然后,她仔细打开长辫子,用随身装着的小梳子慢慢梳理长长的头发……
  
六 战前婚礼(7)
一切都料理好了,仍不见赵大同进屋。杨敏撩开布门帘向外屋探头一看,只见赵大同已在外屋支起一张行军床,正往上面铺行李。
  她急忙问:“首长,您……”
  “你好好在里屋睡吧,我就睡这儿。” 赵大同起身催促杨敏说,“快点儿睡,明天我陪你到北海去划船!”
  杨敏突然想起苏亮的话:你和赵处长的婚礼实际是订婚……她瞬间明白了,首长是不会和自己同房的。于是点点头,放下布帘,脱掉外衣,打开并排折叠着的军绿色棉被中的一床,盖在身上。一会儿,她进入了梦乡……
  躺在外间行军床上的赵大同却难以入眠。
  ——是的,可恶的美国鬼子,可恶的战争,不仅破坏了人民的和平生活,也给自己的婚事带来另类色彩。
  赵大同想起了李晋在婚礼上讲的话:“军人面对着的是战斗,是流血,是牺牲,是长期的分居,是正常老百姓生活中没有的许多困难……所以,军婚既意味着幸福也意味着牺牲……”
  “杨敏啊杨敏,李晋政委的话你到底听懂没听懂呀?”赵大同在心里问着睡在里屋床上的新婚妻子,“你知道吗,战争,流血,牺牲,这一切马上就要和我们的婚姻连到一起呀,你做好准备了吗?”
  赵大同不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向杨敏和盘托出,更不打算在今晚成就自己一个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他在心里感激着组织,感激着可爱的小杨,是他们给了自己一个家;他更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他在心里祈祷:战争一定会尽快结束,胜利一定属于中朝两国人民!……
  这个没有性爱的新婚之夜,在赵大同的心里分外圣洁:小杨,我是爱你的,相信你不会为这个特殊的洞房之夜感到委屈、狐疑,因为,真正的军婚应该能经受住时间和各种困难的考验……但是,在赴朝前,我还是要表达我对你的爱,只是要换一种形式而已……
  第二天,赵大同、杨敏夫妻俩换上便装,在北海公园整整玩了一天。他们逛团城,登白塔,泛舟北海……
  一直在紧张排练的杨敏,一直还没有习惯部队封闭式生活管理的杨敏,这一天玩得最是开心。她哼着,唱着,跑着,跳着,像一只冲进树林的小鹿,放开自己尽情撒欢……
  看到妻子脸上绽开的笑容,赵大同也感到一些欣慰。
  傍晚时分,赵大同依依不舍地把妻子送回了文工团。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赵大同就随师部机关开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古老的北京城。
  又是三天以后,赵大同和三师全体官兵一起,在漆黑的夜色掩护下,从辽宁长甸河口跨过鸭绿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朝鲜境内。
  这一天是1950年10月19日。
  
  
一 严家小院(1)
赵大同赴朝后,苏亮怕杨敏孤独,特意放她一天假,让她星期六晚上回家和舅舅一家人团聚。
  这天,杨敏欢天喜地地赶到家,一进家门,就觉出气氛不对:往日干净整洁的小院,此时却是狼藉一片,摔碎的瓷碗片,撕碎的纸屑,剪破的衣服残片到处都是。
  杨敏心里一沉:莫不是小海(严峻)哥回来了?这满院子的乱七八糟,难道是他对自己结婚的反应吗?想到这里,杨敏的心跳猛然加快了。
  进屋一看,杨敏更傻眼了:平日堂屋长案上插孔雀毛和插鸡毛掸子的古瓷瓶不见了,古老的座钟上有一条很深的裂缝,指针的位置与眼下的时间完全对不上号。很显然,座钟被砸坏了。
  表兄严峻住的屋里,箱子底朝天,柜子横卧着,书籍、信札撒满一地,和剪破的衣物混在一起。
  杨敏急忙跑到老人的卧房,看见了一脸怒气的舅舅和一脸泪水的舅妈。
  见到杨敏,严四海马上现出笑脸:“小敏,今天怎么不加班排练了?赵处长走了吗?”
  杨敏说:“首长已经赴朝了!苏队长怕我寂寞,特意给我一天假,让我回家看看。怎么,今天我哥回家了吗?”
  一提儿子,严四海气不打一处来:“不要提他,这个不懂事理的东西!”
  杨敏明白了,自己突击结婚对表哥的打击挺大的,要不,他怎会这样反常呢?在一个屋檐下兄妹俩生活这么多年,杨敏还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呢!
  严四海看出了杨敏的心事,忙问:“小敏哪,还没吃饭吧?让你舅妈给你做去!”说罢,他一捅老伴儿:“别抹眼泪了,快给小敏做饭去吧,孩子在国内也待不了几天了!”
  杨敏跟着舅妈进了厨房,坐在小板凳上帮着拉风箱。
  杨敏低声说:“舅妈,我知道,我伤了我哥哥的心!”
  “唉——”严大妈长叹一口气,“今天你哥哥回家了一趟,你舅舅把你结婚的事和他讲了。他一下子蒙了,捂着头半天没说话,后来就出去了半天,喝得大醉回来。他像疯了似的,又是哭,又是闹。这不,家里的东西都让他给砸了、撕了,我们拦都拦不住!街坊邻居们也都知道了,丢人哪!”
  杨敏忙问:“我哥他人呢?”
  “让街道刘书记给领走了,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杨敏说:“舅妈,那天宋政委和苏队长不是都把道理讲清楚了嘛,你要劝劝我哥哥,不要再闹了!”
  严大妈说:“他这是为了你啊!唉,你哥哥心眼太死,碰上事转不过弯。也难怪,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亲亲密密的。冷不丁知道你嫁了别人,他哪受得了啊!他也是可怜哪!”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院门“哐当”一声响,刘书记拉着严峻走了进来。
  严峻是个高个儿,白净的皮肤,黑亮的长发,一对剑眉下是一双闪亮的眼睛。虽说是表兄表妹,他与杨敏的身材和肤色差异却较大,冷不丁一看,不知道他们有这么近的血缘关系。但两人若站在一起,明眼人马上会看出严峻的眼睛和杨敏的极为相似——瞳孔的形状十分柔和,虹膜是深栗子的颜色,别有韵味。
  今天,严峻穿一身灰色的学生制服,项上围一条白色的长围脖,脚下一双黑皮鞋,风度飘逸,气质潇洒。
  严峻的酒显然是醒了,见了杨敏,脸一红,低下头。
  刘书记叫刘凤山,解放前就一直在北平做地下工作,论资历也算老革命。他虽是个街道书记,但这仅是在首都北京,若在外省,这个官衔相当于一个县委书记。刘凤山在街道分管拥军工作,和严四海很熟。
  今天,刘凤山上门看望严四海老两口儿,正好遇见了严峻醉酒后大闹严家小院。刘凤山明白,严峻是因为和杨敏的婚事落空,心里不痛快,借酒发作,所以连忙把他带出去聊天,散心,做他的思想工作。
  说起来,杨敏与表兄严峻的感情一直很好。但自从高中毕业响应团组织的号召参军后,杨敏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很大变化——记忆中自己长大的这个温馨的胡同小院,慈爱的舅舅、舅妈,两小无猜对自己呵护有加的表哥严峻,这一切家常的日子,都从她的脑海里迅速撤退,取而代之的是部队大家庭火热的生活。她整天想的是如何在工作中做出成绩、争取军人应有的荣誉;如何在政治上追求进步,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
  
一 严家小院(2)
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以后,杨敏对即将到来的火热的战斗生活充满了憧憬。与赵大同结合后,她多少次梦见自己的丈夫,像苏联卫国战争中的红军战士们那样,英勇无畏地在战场上和美国鬼子拼死搏杀,用鲜血和生命保卫自己新生的共和国……
  心灵被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激荡着的杨敏,情感中充满了作为入朝志愿军军人的骄傲的杨敏,已将自己与赵大同的结合看做了人生英雄史诗的一部分,对于表哥严峻的这一番小家子气的胡闹,真是不屑!
  好在被刘书记劝过的严峻已经平静了许多。杨敏知道刘书记已经用轻话、重话开导过严峻,她看出其实严峻也已经想通了。杨敏心里自在了许多。说实在的,她不是不理解严峻的心情,而是生气严峻怎会如此不识时务,竟然在大敌当前、出兵朝鲜的紧要关头,敢于用这种少爷公子哥的胡闹方式,挑战她和赵大同结合的这一桩军婚呢?
  杨敏镇定地站在小院里,镇定地盯着表哥严峻。
  严峻也定睛细看表妹,见杨敏穿着崭新的志愿军军装,长长的辫梢上还扎着红色的蝴蝶结,脸蛋红扑扑,眼睛晶亮亮,一副幸福新娘的样子。
  杨敏的这副样子,令严峻一望便知表妹此刻心里根本没有他——时事造英雄——自己一个燕园里的文弱学子,怎能与人家勇赴沙场的赵大同比?有道是,情随境迁,表妹移情也是情有可原!想到这里,禁不住叹了口气,眼泪差点又滚落下来。
  刘书记看到兄妹二人的尴尬处境,赶紧说:“小杨,你回来了很好。你再和严峻谈谈。你们都是革命青年,有什么话,谈开了更好!有想不通的就告诉我。我再来做工作!”说着,刘凤山告退,拉开院门出去忙他的去了。
  此时此刻,严家小院只剩下了严峻、杨敏这对表兄妹。相见前,两人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对方讲;四目相对时,两人却沉默不语。
  沉默片刻,还是杨敏先开了口:“小海哥,我和赵处长结婚了。这是组织的意见。”
  “那你的意见呢?你我的婚约,虽没有正式约定,但彼此都心知肚明。”严峻说道——他是一个执拗的人,天不怕,地不怕。
  “组织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杨敏平静地说,“我是个军人。”
  “军人?军人也有选择爱情的权利!”严峻一字一句地说:“军人?军人就更不能做移情别恋的负义之人!”
  “哥,军人要听组织的话,要把一切交给革命事业!我的婚姻是组织安排的!我没有理由不服从!”杨敏顿了顿,又说,“哥,我不愿意说出更刺伤你的话,但你对这事的认识和态度,逼得我不得不说——我现在爱的是赵处长,他哪一方面都胜过你!不错,你有学识,是燕京大学文学系的,人家赵处长可是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的高才生!而且,他是不惧牺牲、勇赴沙场、为国尽忠的英雄!所以赵处长才是我真正的爱情选择!哥,你眼下的情况,和人家赵处长怎么比?若要是你,你选择谁?”
  严峻一语不发,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哥,和赵处长结婚,其实也正是我自己的选择呀!”杨敏缓了一下,继续说。
  “小敏,咱们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街坊邻居都知道咱们会亲上加亲。想不到,你参军没几天,就突然嫁人了!”严峻又是失望又是伤心。
  “哥,亲上加亲的事,你、舅舅、舅妈都没有和我挑明了说过,所以我认为我还是自由的!苏队长找我谈话时,我就是这样表态的。若是我们真的订了婚,组织上就不会给我介绍赵处长了——共产党怎么会干棒打鸳鸯的事情呢?”
  杨敏拉严峻在院里的石桌旁坐下,继续开导表兄:“再说,赵处长是一位老革命,是我们全军第一秀才,他对革命有贡献,又早够了‘二五八团’的条件……”
  严峻显得很严峻明知他和表妹的婚约已经成为过去的家事记忆,但还是受不了,他喃喃地说:“小敏,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变心了!才结婚几天,赵处长的好话你就说了一大堆!”
  
一 严家小院(3)
“不是我夸赵处长,部队里的人都这么说。”杨敏说,“哥,赵处长参加革命十多年,南征北战,为解放新中国立下汗马功劳。这样的英雄,不值得爱吗?这样的人,不该有自己的家吗?哥,你是大学生,知识比我多,道理比我明白呀!”
  这些道理严峻哪能不懂呢!系团总支书记和他谈了,街道刘书记也和他聊了,严峻的心早已豁亮许多,只不过一见到表妹,心里还是难过,心里话不吐不快。
  看着杨敏坚定的神情,听着杨敏誓言般的话语,严峻知道他与表妹的感情现在已是流水落花,自己一厢情愿地再闹实在可笑,便起身说:“你既然参加了革命军队,就要积极进步,嫁给赵处长比跟着我有前途,我为你祝福。”
  杨敏说:“哥,过去的一切就让他过去吧,我们应该向前看。最多再有一个月,我们文工团也要入朝了!你今年也该毕业了,希望你毕业后能参加抗美援朝革命工作。还有,你要在政治上积极进步,争取早日加入党团组织。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为新中国贡献我们的青春吧!”
  说到这儿,杨敏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一时间似乎满心的豪情壮志,要冲出这个小小的院落飞腾出去。她笑着对严峻说:“等我们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凯旋时,我一定要见到你给我找的一位好嫂子!”
  这是当时中国青年中最为流行的政治口号式的话语。严峻嘴角露出丝丝苦笑。和表妹共同生活十多年,他深知杨敏是个不甚懂情、重情的大大咧咧的女孩;他估计这桩组织安排的婚事,在杨敏的情感天平上的反应,并不像自己这般剧烈,随口就说:“小敏,咱们互相祝福!”
  
二 坑道圆房(1)
1952年早春。
  抗美援朝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美军开始对志愿军构筑的阵地坑道工事狂轰滥炸,重炮和飞机投下的重磅炸弹几乎把朝鲜的土地炸翻了个个儿。
  赵大同随五军三师入朝作战已经一年多了,杨敏随五军军部文工团入朝也一年有余。其间,在文工团的前线慰问演出中,两人曾见过几次,但都仅限于打打招呼,说说话,一直没有深入的感情交流。
  血与火的残酷战争,生与死的严峻考验,让这对军旅伉俪无暇考虑自己的事情。   
  私下,有战友和赵大同开玩笑:“老赵,你和杨敏的事还办不办了?”
  赵大同说:“抗美援朝胜利后再办不迟!”
  “要等到那时啊!”战友惊讶。
  “小杨还年轻,我万一光荣了,多对不住人家。”赵大同神情有些沉重。
  这天,是美军炮轰志愿军阵地的短暂间隙时间。正在一团检查工作的赵大同,接到刘义的一个电话:“老赵吗?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啊!刚才我接到军部李政委的电话,说是军文工团巡回演出到了咱们师,今晚演出结束后就让杨敏到咱们师部来和你圆房。我正指挥警卫员和秘书给你布置新房呢,你晚饭时间一定得赶回来啊!”
  赵大同愣了一下,拿着听筒不知说什么好。
  刘义哈哈大笑:“乐晕了吧?怎么不说话?告诉你吧,小杨入朝已经一年多了,表现一直不错,组织上认为她已经具备了做军人妻子的条件,现在让你们圆房是合情又合法的事!你把工作交代一下就赶回来吧!对了,你对这次的婚礼有什么要求没有?”
  赵大同忙说:“没有!”
  “那好,”刘义说,“赶快回来!”
  赵大同说:“是!”
  当天晚上,三师师部的坑道里被松明火把照得通亮。师政治部办公室在坑道中一个宽大的外凸间里,里面有一张用门板搭成的办公桌和几个用空炮弹箱做成的凳子。刘义命令手下人将其改建成赵大同和杨敏的新房。
  小伙子们听说赵处长今晚要战地圆房,都很兴奋,七手八脚忙了起来,一会儿工夫新房就改建完成了。
  刘义来检查,一看禁不住乐了——新房弄得还像回事,小家伙们的脑子还蛮灵的!
  只见门板搭的办公桌被放低了,变成一张床铺,铺板上是厚厚的松枝,再上面是两层绿色的军被、军毯,干净的被单,床头放一个倒立的空炮弹箱当床头柜,用半截炮弹壳做成的简易花瓶里插着一束怒放的金达莱花束,墙上新贴了两张国内慰问团送的年画,一张是“我爱和平”,一张是“欢庆丰收”。
  天渐渐黑了,赵大同终于一身霜寒地赶回师部。不一会儿,两个战士把杨敏也送来了。
  其实,孩子气十足的杨敏,尽管表现还不错,但内心深处对这一场空前残酷战争的认识严重不足。入朝以后,美军的空中优势和重武器,让她身边许多活蹦乱跳的战友成片地倒下,丧失了年轻的生命,这大大震撼了她的心灵。她恐惧、焦虑、伤心。就在几天前,杨敏和她所在的小分队,在转战五军的各个阵地的途中,被美军的重炮一阵狂轰滥炸,小分队5个同志转瞬间就只剩下她和队长了!杨敏最要好的战友、同是北京女十三中毕业的校友又一起参军的赵兰,平日里和杨敏形影不离,这次被炸得身首分离,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连带着一块血肉模糊的头皮,被甩到了杨敏身上,溅得她满脸是血。当时杨敏只觉眼前一黑,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还有,自1951年夏美军对志愿军展开空中绞杀战以来,我军交通线常被切断,杨敏亲历了我军在断水、断粮、断弹药、断医药的困难下坚持作战的困境,知道了几位军级首长因美军轰炸司令部而负伤,又因没有药品、无法向后方转送而牺牲的残酷事件,她的心境一度沮丧和茫然——和美国人打的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每日大量的伤亡和牺牲,究竟会换来什么样的后果?白天,她眼前晃动着牺牲战友的身影;夜晚,她梦见牺牲的战友们满脸是血向她走来……她睡不着,吃不下。战争的残酷,让杨敏分外思念亲人,渴盼柔情,而在这远离家乡的战场,她唯一的亲人、她心灵的依托只有赵大同了。所以,当苏亮通知她去和赵大同圆房时,她竟激动地流下泪水!
  
二 坑道圆房(2)
新人战场聚会,乐坏了也忙坏了干部战士。后方的物资刚送上阵地,炊事班就炖了一大锅笋片罐头牛肉,刘义命令警卫员拿出自己储备多日的几瓶酒和几个苹果,摆在新房的床头桌上。赶来贺喜凑热闹的干部和战士们把新房挤得满满当当的。
  显然,杨敏为今天的聚会做了精心准备:她刚洗过头,两条长辫子松松地编结着,直垂到膝盖处;扎在辫梢上的鲜红的蝴蝶结,随着她的身体上下翻飞;崭新的棉军帽压在她蓬松的头发上,衬托着她红扑扑的圆脸蛋,别有一番韵味。她身上的棉军装很合体,宽宽的皮带紧束出玲珑的身段,再配上轻盈的脚步和动作,像是一位美丽的天使,飘然降落在这地面没有任何生灵的满是炮火硝烟味道的坑道里,给坚守坑道准备出击的军人们带来信心和希望。
  由于连日坑道作战,与年轻的妻子相比,赵大同显得有些疲惫。他身上的那套棉军装太湿太脏了,临时换上警卫员小黄送上的一套。衣服有点瘦小,穿在身上,赵大同的手腕和脚腕都露了出来,显得有点滑稽。他匆忙洗了一把脸,胡子也没来得及刮,就任凭胡子拉碴的样子,被刘义和几个干事硬拉着按到新房的床边,和杨敏并肩坐下。
  刘义亲自打开一个酒瓶子,往自己的茶缸里倒了半杯酒,然后举起酒杯站起身来,亮开大嗓门说:“同志们,我们师奉命入朝作战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多来,在志愿军总部和军首长的指挥下,我们全师将士英勇顽强,在我军入朝后的几次主要战役中,打得都不错,消灭了大量敌人有生力量!给祖国和人民交上了满意答卷!同志们,我们都还记得,在敌人对我实行交通线的绞杀战中,后方的物资运不上来,我们喝一口雪水,嚼一把炒面,用刺刀、用石头、用牙齿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同志们,我们也不会忘记,开展坑道战以来,我们又顽强坚守,勇猛出击,打退了美军的多次进攻,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同志们,我们和志愿军全军将士一起所做的这一切,彻底粉碎了美帝国主义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同志们,我们三师在取得胜利的同时也付出了沉重代价——几百位战友为保卫这片土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同志们,今天的战争是为了明天的和平,今天的牺牲是为了明天的幸福!今天,赵大同同志和杨敏同志利用敌人炮击前的间隙举行这个战地婚礼,正是为了说明,我们志愿军战士在朝鲜前线不光是只有战争和死亡,也有鲜花和爱情!同志们,让我们祝愿新婚夫妇战火中的爱情之花,绽放得更美丽吧!”刘义讲完,一仰脖子,干了手中大半杯酒。干部战士们为他的话报以热烈掌声。
  接下来,新娘子杨敏表演了朝鲜的“长鼓舞”,新郎赵大同为她口琴伴奏,赵大同的警卫员小黄和师部的司机小孙合说了一段对口快板,其他人有的唱,有的跳,有的变魔术,大家围着赵大同和杨敏闹着,笑着,说着各种俏皮话,开着善意的玩笑……
  深夜了。
  战友们都散去了。
  坑道新房里的松明火把燃得只剩下少半截。赵大同因为喝了几口酒,满面通红。他微有醉意地站起来,双手捧起爱妻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轻声问:“小杨,今天你觉得幸福吗?”
  杨敏点头。
  赵大同又问:“小杨,你真的爱我吗?”
  杨敏又点点头。
  赵大同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深情地说:“从我写结婚报告的时候起,就把你当做我最宝贵的珍品,深藏在心里了!小杨,从那儿以后,我的心里就只有你!”说着,他把杨敏拥入了怀中,紧紧搂着不肯放手。
  好温暖哟!
  依偎在赵大同宽厚的怀里,杨敏心里顿时生起一股暖流,驱赶走了坑道里的寒气,驱赶走了周身的疲劳,也驱赶走了入朝作战以来她心中的恐惧和焦虑。赵大同宽厚的怀抱是一座山,让她感到自己的后盾坚不可摧;赵大同宽厚的怀抱是一团火,让她感到爱情的温馨、生活的温暖……
  
二 坑道圆房(3)
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杨敏含情脉脉地望着赵大同,她看到,丈夫也在深情地注视着自己!良久……两人不约而同地拥吻在一起……
  坑道内,新房里的松明火把几乎燃完了,只有一些火星还在闪烁;坑道外,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炮声,除了哨兵,坑道内外都沉睡了。
  赵大同和杨敏的军装都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床头,一对新人并头而眠。赵大同身上发出一股硝烟和卷烟混合在一起的浓烈烟味,让杨敏觉得十分陌生又十分亲近。但她太累了,很快就枕着赵大同的胳膊睡着了。
  赵大同却久久不能入睡。他睁眼倾听着远处的炮声,想着心事。杨敏的长辫子已经散开,长而蓬松的头发直垂到床沿下的地面,她闭着眼睛的红扑扑的面庞和赵大同穿着白色斜纹布衬衫的身体紧贴着,在朦胧的松明子亮光映照下,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战地温馨图画。
  
三 畸形之恋(1)
圆房不久,杨敏就感觉到身体有些不适:先是贪睡懒动浑身无力,再后来是吃不下饭。她咬着牙照旧排练演出,终于有一天在舞台上晕倒了!
  这是1952年4月末的一天。
  文工团歌舞队队长苏亮,在陪杨敏到军部医院检查身体后,焦急万分地给丈夫李晋打电话:
  “老李吗?真不出我所料——杨敏怀孕了!她妊娠反应很厉害,呕吐很厉害,根本吃不进去东西,还有贫血,尤其是白细胞数量减少,发低烧,多次晕倒在台上,根本不能登台演出了!唉,这个十九岁的小妈妈,还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三师在前线打得那么激烈,赵大同又那么疼爱媳妇,为了不让老赵分心,是不是让杨敏到后方休养一下?唉,真可惜,我们歌舞队的台柱子从此再不会上台了!”
  李晋在电话那边安慰妻子:“苏亮,你别把问题看得太绝对了,小杨过了这一段不就能上台了吗?”
  苏亮说:“老李,你到底是没做过父亲的人,怎么那么傻,过一段小杨的肚子就该挺出来了,还怎么上台跳舞?再过一段她就该分娩了,以后还要喂奶带孩子……生完老大还得生老二……她肯定是回不到舞台上了!真太可惜了!”
  李晋说:“明天有一批伤病员要送回丹东基地,让杨敏也一块回国休息、治疗!”
  就这样,杨敏入朝一年多后,因为怀孕返回了祖国。
  一到丹东,杨敏就被安排到后方医院做了全面体检。因为多天的呕吐,她的体质很差,每天要输四瓶液体。她趴在床上想给赵大同写封信,可是提起笔来,又觉得两人之间还很陌生,竟然不知怎样下笔。正是因为身体里有了他的孩子,才让自己变得如此难受!杨敏想不到新婚的幸福这样短暂就被怀孕的痛苦给取代了!自己刚有了赵大同这个强有力的心灵依托,却又要承担起对腹中小生命的一切责任,两相抵消,她甚至觉得这个婚结得吃亏,对赵大同的那一缕思念,随着返回和平环境、恐怖焦虑心境的缓解,也逐渐淡然了。
  杨敏毕竟还是个追求上进的热血青年。休养期间,她经常想到前线的战事,想到活跃在各部队为战士们演出的文工团战友,她也想到自己的队长苏亮……禁不住焦急万分。唉,别人都能照常工作战斗,为什么自己就这样不争气?杨敏还有些赌气:还是男同志的性别好!结了婚也不影响革命工作。可女同志就是倒霉,自己的革命生涯才刚开头,竟被肚子里的小东西给毁了!……
  杨敏越想越委屈,甚至有些怨恨赵大同,一点给他写信的情绪也没有了。
  赵大同却非常牵挂杨敏,每周都要给她一封信。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杨敏的身体情况大大好转,她给军政治部和团里分别打了报告,要求重返前线。她知道,作为现役军人,必须这么做。
  杨敏的报告最先到了五军文工团政委宋世波的手里。作为军事机关里女兵最多的部门领导干部,老宋应对这种问题还是有经验的。若在往常,他会安排这些暂不能上台的女同志去管理服装道具,或是到炊事班帮厨,等待分娩后的情况再作定夺。可现在是战时,和美国人打仗比不得和日本人或国民党打——朝鲜的国土狭小,部队的机械化装备较差,美军的炮火又是如此猛烈,目前志愿军几乎没有搞大规模机动作战,五军从军首长到士兵目前都生活在坑道里,他无法给杨敏安排一个地面的合适工作,而阴暗潮湿的坑道显然不适合一个有身孕的女同志长期栖身。最后,宋世波决定杨敏暂不回部队,在国内待产。
  李晋同意宋世波的意见。这是因为,赵大同一贯是李晋最钟爱的干部,本次入朝作战,三师的士气在全军始终是最高的,仗也打得最漂亮,这与赵大同亲自策划和监督实施的、富于特色的政治文化活动关系极大。三师政治部受到了总部政治部的通令嘉奖,赵大同本人受到了志司首长的口头表扬。明摆着,赵大同面临着职务升迁,将会承担更重要的工作。李晋知道,安顿照顾好杨敏,是他所能给予赵大同的最好奖励。
  
三 畸形之恋(2)
在杨敏的报告上,在宋世波签署的“暂不返前方,留国内待产”的意见旁,李晋签署了自己的意见:“同意,报请兵团首长,建议国内留守部暂时安排其他工作。”
  很快,杨敏回到了北京。
  还是那熟悉的胡同,还是那扇熟悉的院门,可当杨敏抬手要叩敲自家院门时,猛觉得一阵心跳,手在触及门板的一刹那停住了——
  怎么向舅舅舅妈、严峻哥开口?前线战事那样激烈,自己却回到北京待产,太丢人了!
  想起报名参军时慷慨激昂的发言,想起赴朝前力劝表兄投身革命的豪言壮语,杨敏有些脸红,那时自己俨然以革命到底的战士自居,可现在却成了逃兵;那时自己是风华正茂的文工团团员,可现在刚满十九岁竟成了生儿育女的小妇人……亲朋好友怎么看?同学面前怎么抬头?
  如同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杨敏心里好不是滋味。
  突然,一只大手在杨敏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杨敏转身一看,原来是街道工委书记刘凤山。
  刘凤山已经从有关部门知道杨敏回国待产的消息,特地赶来看望。敲门欲止,垂头丧气,杨敏的一切都被刘凤山看在眼里,他理解杨敏的心思:“小敏,不要瞎想啊!孩子是祖国的花朵,革命的接班人,你是革命军人,也是英雄的母亲,多光荣。走,进家!”
  门外的响动惊动了院主人。
  “吱”的一声,门开两扇,严大妈走出院来。见到刘凤山身后的杨敏,老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就抹起眼泪。
  “大妈,小敏是因为怀孕不适合留在前方才回国的。”刘凤山上前安慰老人,“按上级指示,小敏此次探家只有一星期的时间,然后要到北京的志愿军后勤留守部门报到,留国内工作一段时间,是否返回朝鲜,要待分娩后看情况再定。”
  严大妈明白了,高兴地连连说:“好呀,好呀!没想到我和老头子这么快就要抱孙子了!这可是件大好事啊!”
  当晚,一家人正在北屋炕上聊天,严峻回来了。他已经从北京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是北京市人民政府某部门的一名宣传干事。
  见到表妹,严峻的心里是“先松后紧”。“松”的是表妹没有被淹没在那片血海和火海里,安然返京了;“紧”的是明知表妹已成人妇,自己见了她的面却还是心跳不止,泪眼婆娑。严峻彻底明白了,自己并没有因为小敏结婚而放弃对她的感情,他的心里依然在深深地爱着她!
  定睛细看,严峻发现表妹杨敏变了——
  怀孕后的杨敏,胖了一些,那两条美丽的长辫子不见了,代之以齐耳的短发;军装换成了便装,举手投足,已显示出少妇的安详和慵懒之态,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美。严峻的心被眼前的杨敏冲击得阵阵抖动:多美的小妇人!如果说,以前自己对表妹的爱还停留在情爱的阶段,那种爱很高远,很缥缈,很纯洁,也还掺杂有兄妹之爱的成分;那么现在,也许正因为小敏已为人妇又将为人母,他对她的爱突然扎扎实实落到现实中——这是一个成熟男人对一个成熟女人的那种爱,欲望的成分占了很大比重。
  再说杨敏。她离开了血与火的战场,离开了不分性别、生死与共的那种男女关系的战友们,被后方温煦的和平阳光照耀着,心思与情感都逐渐回归到这和平的环境中。经历了死亡的人,才倍感活着的幸福与价值——男女之情,这情感中最为炽烈耀眼的王子公主,在杨敏心中第一次真正被燃起,烈焰熊熊,火星碰撞——点燃她的是表兄严峻的目光——严峻怔怔地盯着杨敏,目光里闪着惊喜、爱恋、痛苦、哀怨……严峻的目光像一把剑,刺得杨敏阵阵心痛;严峻的目光又像一团火,烧得杨敏周身发烫。
  杨敏感觉表兄的目光无处不在。和严峻一起,在这个小院里生活了多年,杨敏第一次觉得,严峻在用一种地道的、男人看女人的目光看着自己!这异性的目光让她欣喜,让她满足,让她感慨,让她痛苦……总之,这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即使在丈夫赵大同那里也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一瞬间杨敏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三 畸形之恋(3)
杨敏抬起头望着严峻——她看到了一个处在平安幸福环境中的完整的男人——他的身上没有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满是血腥、呛人的硝烟气味及长期坑道生活的霉斑裹着的军装——他穿得是灰色中山装,而且那么合体、挺括、整洁……他展现出的风格不是因为仇恨而激烈、暴怒,相反他从容、温厚、儒雅……而自己对他又那样熟悉……他既是亲人,又令人产生某种激情……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杨敏,经历过地狱般烈火熏蒸的杨敏,刹那间心灵深处抖动了一下,体内女人的本能,被深深地唤醒了……
  其实,杨敏并不知道,她对严峻的感觉发生巨变,完全是情感心理互补的需求——赴朝一年来,她在前线看见了太多的死亡和血腥,她的心底里在强烈渴盼着和平、幸福、温馨的情感和生活,而此时严峻的形象,恰巧成为这一切美好渴盼的代言人;同理,未赴朝前,她向往着血与火相交的火热战斗,向往着在战火中实现理想的升华,所以,赵大同这位英姿勃勃的军人,当仁不让地占领了她的全部情感世界,而表兄严峻那时则显得苍白无力。
  这一周的休假时间,杨敏觉得分外宝贵。她想起了朝鲜前线,想起了残酷的战斗,想起了在敌人炮火中成片倒下去的年轻战友们的脸……与那情景相比,眼前的和平生活多么温馨,简直像在梦里,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它,享用它!
  严峻特意请了三天假,陪着杨敏在春末的北京游逛,而杨敏竟然同意了!
  对杨敏来说,和表兄严峻在一个家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结伴出游是常有的事,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有感觉,而且感觉还出奇的好——刚从生死莫测的战场返回安全的后方,返回熟悉的家园,一切的一切,都会由于珍贵而更好!
  杨敏换了便装,与严峻泛舟北海和颐和园。一年多的战场生活大大改变了杨敏,她变得成熟及现实了。
  在严峻眼中,穿着花格衬衫的表妹也温柔了许多,话语中有一种娇嗔的味道。他觉得表妹是结了婚又怀了孕才真正长大了,成为一个可以让人去爱的女人了,而不再仅仅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从没有像这一刻,表妹这样强烈地吸引着他,召唤着他的爱情。
  望着坐在船头的杨敏,严峻心里的爱潮在不顾一切地涌动,他爱她的一切,连她腹中的小东西都觉得可爱,都觉得应该属于自己,要不是在船上,他真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泛舟北海的严峻和杨敏更像一对情侣——两人用轻柔地道的京腔京韵细声慢语聊着,回忆着儿提时的一切趣事,行为亲昵,杨敏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丈夫赵大同那一口硬邦邦的、带有胶东口音的普通话,奇怪自己当时怎会觉得十分悦耳?沐浴过九死一生的炮火硝烟,杨敏不愿再提及战争、战场、战火、战斗、战士,她要着意享受和平环境带给自己的正常生活。
  杨敏和严峻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这对青梅竹马的小兄妹,曾有模糊爱意又没有来得及表达的男女,潜意识里在弥补人生给双方带来的遗憾——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空当里,不顾一切地要走进一个危险的情感世界——战争与和平的巨大反差,带给他们双方一种模糊又强烈的心理需求,造就出来一种畸形的恋情。
  
四 红杏出墙(1)
一周时间,转瞬即逝。
  杨敏告别严四海夫妇,到兵团后勤留守处报到,被分配管理被服仓库的储运工作。
  留守处机关位于北京南郊。这里曾是傅作义时期的一个军用仓库,目前也依然兼有仓库的职能——占地面积很大,里面是一排排灰砖砌的高大仓房。这些房屋前几排被用作办公室,后面的数十排依然存储着小山一样的军用被服。
  杨敏的办公室在靠近机关大院大门的一排平房里,她的顶头上司是储运科科长周治平。
  那天,周治平领着杨敏只巡视了十分钟仓库,杨敏的情况就被留守处工作人员弄个底儿掉——
  杨敏,十九岁,北京市人,共青团员,五军军部文工团歌舞队队员,其夫赵大同五军三师政治部文化处处长,杨敏因怀孕无法适应前线环境,临时到机关工作待产。
  尽管如此,但留守处工作人员仍不相信这个年轻漂亮、步履轻盈的短发女军人竟有身孕。
  杨敏的宿舍也在这排平房里,是最东头的一间,屋里有一些部队机关配置的简单家具。这间房原是值班室,因为五军政委李晋亲自给有关领导打了电话,机关为了照顾杨敏,特意腾出来给她住。
  杨敏到南郊留守处上班后不久,严峻就出现在这个大院里了。严峻的工作自由度比较大,每天要在北京城里巡视一圈,检查各区抗美援朝的宣传工作,他把南城放在最后一站,顺路看望表妹,有时陪杨敏说说话,有时陪她在院里院外遛几圈。
  不久,严峻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帅气的大高个儿,整洁灰色中山装;注视杨敏的目光,对杨敏的极尽呵护;杨敏对他的娇嗔的神态,和他的亲热劲……他是杨敏的什么人呀?
  很快,留守处大院里流言四起。
  与严峻的关系,杨敏到留守处不久就向领导汇报过。开始,周治平并没有理会人们对杨敏的反映,但与严峻、杨敏的一次巧遇,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那是一个周末,严峻赶到留守处接杨敏回舅舅家。换了便装的杨敏和严峻并肩走出大院,两人竟然互相挎着胳膊。更有甚者,两人到了门外,严峻竟然抱起了娇小的杨敏,杨敏并没有拒绝,反而把双臂搭在严峻的脖子上,让他把自己放上早已租来的人力车上。
  ——这哪里还像革命军人!周治平火冒三丈:是的,杨敏是怀了孕,可也不该这么娇气呀。就算严峻是表兄,可也不能呵护到这份上吧。太过分了!杨敏的丈夫正在前线浴血奋战,这个漂亮的小丫头要是在后方惹出什么乱子……
  周治平不敢再往下想,决定找杨敏严肃地谈一次。他不能允许杨敏和严峻在机关大院里这么招摇,这简直就是对军婚的亵渎!
  很快,周治平又看到了杨敏严峻之间的另一幕情景,促使他下了立即谈话的决心。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严峻送杨敏回留守处较早,两人进了杨敏住的小屋。杨敏怀孕已经4个多月,秀气的身子已经微微变形。她斜靠在床上,两手托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和严峻说话。
  “小海哥,真没想到,怀孕是这么一件痛苦的事!太让人难受了!”杨敏说,“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头晕眼花的……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呀?”
  严峻关切地说:“小敏,再坚持一段就会好的!你要多注意,不要老到仓库里去和工人们一起搬运被服!”
  杨敏说:“前方的战事看来还很激烈,出库的被服总是要得很急,量也很大。机关干部们都去帮忙,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后方机关里怀孕坚持工作的女同志,又不是我一个!”
  严峻转了个话题说:“小敏,你想要个儿子还是想要个女儿?”
  杨敏说:“生个男孩子好些!如果赵处长在前线为国捐躯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一个妻子竟然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这话又恰被站在窗外的周治平听到了,他吓了一跳!
  
四 红杏出墙(2)
只见严峻走上前,弯下腰,伸手放在杨敏的腹部,说:“我来摸摸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哎呀,他好像在动,我感觉到了!小敏,我记得你小时候肚子是光滑滑、紧绷绷的,那时候你总闹肚子痛,老让我帮你揉肚子。现在,你肚子里有了小宝贝,虽然被他撑得圆圆的,可还是那么秀气可爱。”
  一男一女这样亲昵,周治平大吃一惊,不敢进屋,忙退回身去。
  周一下午,周治平把杨敏约到自己的办公室。
  “小杨,你是现役军人,赵处长还在前方作战,你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周治平表情严肃。
  杨敏睁着小鹿一样单纯的眼睛,不解地说:“我怎么了?周科长?”
  周治平说:“最近同志们对你的生活作风问题反映很大,主要是你和严峻同志的关系。我知道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即便这样也应该男女有别。你们的行为大家都很看不惯,我是代表机关党总支来和你谈的!”
  “我和表兄怎么了?我们从小就这样啊!”杨敏一脸困惑无辜状。
  周治平看了,暗自叫苦:小杨啊小杨,你脑子进水啦?你是军婚中的一方!你是军人的妻子!你的丈夫正在前方浴血奋战!任何人,绝不允许破坏神圣的军婚!这是多么严肃的问题!搞得不好,你和严峻的关系再发展下去,轻则受处分,重则要离开部队,要判刑!
  看着杨敏一副傻乎乎、谈不通的样子,周治平先是后悔莫及,后是庆幸不幸中的万幸:早知道这丫头缺心眼儿,就不该接收她来这里工作。还好,她是个孕妇,孩子一落地,我就可以把她推走,免得日久生事。
  想到这里,周治平很严肃地将这一切说了出来。
  原来是为这些,周科长观察得可真细!杨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允许表哥对自己有许多亲热的、本来应该是赵大同对她作出的举动?她只是觉得,她现在需要一个人关爱,而严峻的亲昵对她来说,是最自然、最可接受的。
  被周科长叫去谈话后的周末,杨敏和严峻照旧见了面。碍于杨敏是首长夫人,来人又是她的亲属,机关领导没好意思拦着不让严峻接触杨敏。严峻再次在众多狐疑的目光注视下,堂而皇之地接走了杨敏。
  车上,杨敏把周科长找自己谈话的事跟表兄说了,严峻听了心里一震。他是个思想成熟的人,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男女之爱这个东西就是奇怪——对于严峻来说,他与杨敏的感情,是一座孕育了十几年能量的火山,现在炽热的熔岩已经涌到了火山口,肯定会有惊天动地的爆发,而且,火山爆发时的那道火龙,肯定会是绮丽美艳的。
  他决定,此时要表面上和表妹保持距离,但绝不是真的疏远表妹。他绝不可能控制自己——两性之情的火山爆发是释放出酝酿已久的巨大能量,谁也压抑不住。
  严峻为什么走道悬崖边上还不知道恐惧,不打算回头?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杨敏是属于他的,得到杨敏,是他一种极其强烈的心理渴盼,他已经欲罢不能。对严峻来说,无人辖制的欲望像一列有巨大惯性的列车,这时候即使急刹车,它还是会惯性向前。
  他立即想好了对策,决意不让他与杨敏同处的影子,再在人们的视野里出现。
  果然,严峻不再来留守处机关大院接杨敏了,杨敏每周末乘公共汽车进城回家。周治平终于松了口气,心想:看来严峻这个人是很知趣的,杨敏肯定是把谈话的事和他讲了,他退出了。
  在怀孕七个多月时,杨敏的血压突然高起来,经常喊头痛。周治平请示了领导,决定给杨敏放假,让她回家休息待产。
  
五 探亲疑虑(1)
1952年11月底,杨敏生了一个女孩。远在前线的赵大同兴奋不已,给女儿起名赵蕊。赵蕊满月不久,赵大同随三师撤回国内,换防休整。李晋特意批准赵大同回京看望妻子女儿。
  此时已临近1953年春节。
  满身征尘风霜的赵大同,在离开北京两年零四个月之后,再次敲响了岳父严四海的院门。
  开门的是严大妈。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女婿,先是一惊,随后一拍巴掌:“哎呀,姑爷回来了!真是没想到啊!事先也没来个信儿,我也好多置办点年货!……”
  赵大同进了屋,看见北屋老两口儿的卧室——北屋的东间已经让给了杨敏和赵蕊,炕上被小孩子的尿布、小衣服堆得满满的。老两口儿搬到了北屋的西间,这样妻子和女儿可以避开北京冬天西北风的伤害。可妻子女儿的人影却没看见。
  严大妈告诉赵大同,快过节了,杨敏带着孩子到浴室洗澡去了,严四海去街道开会了,严峻到外地出差,春节不回京。
  赵大同想,杨敏太爱干净了,把这么小的孩子抱出去,也不怕给冻着!
  正着急呢,杨敏抱着孩子回来了。杨敏穿着绿色棉军服,黑发还湿漉漉地用大围巾包着,人似乎长大了许多,也显得丰满了许多。她怀抱婴儿襁褓的姿势略显笨拙,但是很小心的样子。
  真是个惹人爱怜的小妈妈!赵大同眼睛发热,一步上前把妻子女儿都拥进自己的怀抱,使劲吻着杨敏的头发。
  吻够了妻子,赵大同接过女儿。赵蕊的小脸露在襁褓外,长圆脸,皮肤不白也不黑,一双细长的眼睛大睁着望着父亲——父女二人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三十出头的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女儿,赵大同百感交集,对杨敏有说不尽的感激、说不尽的爱!
  赵大同深情地说:“小杨,你辛苦了!”
  对丈夫的归来,杨敏一时间竟反应不上来——这个穿军装的、说话满是山东味道的大高个儿真的是自己的丈夫、怀中女儿的父亲么?怎么如此生疏?她本能地、习惯地挺直身躯做立正状,下意识地回答:“首长辛苦了!”说完,她还想将右手搭在右额头处敬军礼,被赵大同一把抓住,紧紧攥在掌心里。
  当夜,赵大同终于得以在一个安宁的环境中休息。赵大同睡在妻子和女儿中间。他之所以要这样安排,主要是方便自己夜里起身照顾女儿,让妻子休息好。
  杨敏对丈夫的探家没有一点惊喜的感觉。在丈夫的怀抱里,她觉得生疏、别扭、紧张。她觉得,朝鲜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战火硝烟,被丈夫赵大同带到了北京这个和平安宁的环境中,彻底打乱了自己的心境。她不想和赵大同在一起,因为她所渴望的爱情,是安宁中温馨的享受,不是生死未卜之间的调剂。所以,如果说过去她对组织介绍给自己的这个丈夫仅仅是感觉陌生的话,那么现在则更是被排斥在她的情感之外。
  凌晨时分,赵大同习惯地惊醒了——这是在战场养成的习惯。然而,他并没有听到熟悉的炮声。明亮的月色射进窗来,照着妻子女儿的面庞。在赵大同眼里,自己身边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是人间最美的女人,她们已成了自己密不可分的三位一体。他的心里甜甜的。
  赵大同想到院子里去抽支烟,但是自己挎包里的烟已经没有了。他记得岳父屋子里的抽屉里面总放着卷烟,就下炕拉开桌子的抽屉。果然,里面有一个白色的硬纸烟盒。他拿过来打开,却见里面是两板玻璃纸包着的白药片。
  借着月光,赵大同仔细看着印在盒子上的外文,最后辨认出是德文。
  这会是谁吃的药呢?又是治什么病的药呢?岳父岳母身体很硬朗,再说他们也不会吃这种洋药。这家里还有谁在吃药?表兄严峻吗?即便是严峻吃的药,又为何放在杨敏和小蕊的住室内呢?
  赵大同的心被这盒来自国外的药片搅乱了。他悄悄把药盒放在了挎包里。
  
五 探亲疑虑(2)
第二天,赵大同下厨房帮岳母做饭。与岳母的闲聊间,他随意地问:“妈,小敏的身体怎么样?”
  “怀孕头三个月反应很厉害,以后还算是可以。”严大妈说,“从丹东的医院出院后,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小蕊是在部队医院生的,顺产。说是生产的情况,医院都用电报告诉前线了。孩子生了以后也没什么事。”
  看来杨敏没有得过需要吃外国药的大病,再说,就是有病,也该到部队医院去就医,在那里,她这个级别的军人是吃不到进口药的。
  赵大同在家里住了三天,他亲自给女儿喂奶、喂水、洗尿布,又里里外外地帮着忙活,除了不能让女儿吃自己的奶以外,他什么活都干到了。
  杨敏很少主动和他说话,他问起什么,杨敏总是习惯地说:“是,首长!”或者“不是,首长!”这让赵大同很无奈。难道他和杨敏在坑道圆房时培养起来的感情,已经被这一年多的两地分别的时光给消磨尽了?
  第四天,赵大同抽空儿找到街道工委书记刘凤山,上门感谢地方政府对军婚的支持和照顾,并和他谈了许多分别后的情况。临走的时候,他不经意地问刘凤山:“老刘,附近有没有德国医生开的诊所?”
  刘凤山说:“有一家德国诊所,主任医生是个中国通,叫米勒,犹太人,医术很高,不少部队和地方的高级干部都找过他。”
  一个时辰以后,赵大同就找到了米勒医生的诊所。原来,这是一个妇产科诊所。
  诊所设在一所尖顶的洋房里,一层是门诊和药房,二层是门诊手术室。米勒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上的白大褂干干净净、熨烫平整,里面是褐色的西装,头发和胡子梳理得很整齐,讲一口流利的京腔普通话。看到来了一位志愿军干部,米勒热情地出来寒暄接待,把赵大同让进自己的办公室。
  米勒的办公桌上有一本诊疗记录,赵大同随手翻看了几页,竟然在上面看到了苏亮的名字!
  “米勒大夫,这位同志是一名志愿军女军人吗?”赵大同问。
  米勒答:“是的。她很了不起,一直在前方作战,上星期才获准回国休假。她是因为患不孕症找到我这里的。”
  赵大同想:“果然是苏亮,天下的事情真是太巧了!看来,这位米勒大夫的医术的确很高!”
  赵大同拿出了口袋里那个白色的药盒,问:“米勒大夫,你这里有这种药吗?”
  米勒看了一眼,说:“全北京目前只有我的诊所有这种药。它的药名叫‘贝塔利’,是一种高效的避孕药。”
  赵大同一下子蒙了:“什么?贝塔利?避孕药?”
  米勒说:“是的。但是中国人买这种药的人不多,多是一些外籍人士用的——价格太贵了。”
  赵大同又问:“这个药除了能避孕以外,还有什么作用?”
  米勒说:“一般口服的避孕药物都会对妇女的内分泌有些影响的。”
  赵大同想:难道小杨是为了催乳才服这个药的吗?转念一想,不对!民间催乳有多种办法,何必要吃这种昂贵的洋药呢?再说,也从没听说小杨曾经不下奶水啊!
  回到家里,赵大同鬼使神差地进了严峻住的东厢房。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称得上是一个典型的、单身的知识男性住的房间,墙上挂着许多严峻俊逸潇洒的风景照片,赵大同慢慢欣赏着。猛然,他的心被刺痛了——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是严峻和杨敏在北海公园的合影!看样子,照片是杨敏回国待产后照的,她坐在严峻的对面,脸上是明媚舒心的笑,岸边下垂的柳枝在她身后摇曳……
  赵大同转身回到自己和妻子女儿的住室,将那一盒“贝塔利”轻轻放回抽屉里。
  当日黄昏,赵大同返回了部队。
  
六 被迫离婚(1)
1953年4月底,朝鲜领土上,中断了六个月之久的中朝军队和联合国军三方停战谈判重新开始。中国人民志愿军巨大的防御体系横亘在113公里的弧形防线上。5月中旬,我军的战役反击战正式打响,至7月27日正式结束。我军战线向前推进公里,全线共毙敌78000余人。7月28日,朝鲜停战协定正式签订。
  这年十月底,五军被撤出战场休整,赵大同和部分同志回国探亲。
  回到北京,赵大同才觉得心里不怎么痛快。春节探家时因“贝塔利”事件引起的不快,这时得到了发泄的机会,占据了赵大同心中不小的地盘。赵大同的心情和春节探家时完全不同了——那时是渴盼,是激动,是甜蜜;而这时却有些麻木。
  杨敏产假满后,被正式调到后勤部门工作。机关在附近家属大院给她分配了住房,以方便她带孩子。这些情况,赵大同早就知道了。
  正午时分,回国休假的干部们统一在丰台火车站下车,这里离杨敏的住处很近。赵大同很快就找到了杨敏的宿舍。杨敏还在机关,中午不回家,门是锁着的。赵大同按惯例找到宿舍管理员,拿到了备用钥匙。
  打开屋门的一刹那,赵大同心里竟一阵颤动——这凌乱的两间小屋,在他的眼中是多么温馨啊!赵蕊的小衣服、小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的小床上;屋里飘荡着婴儿身上的奶味和少妇使用的香皂味;墙上挂着杨敏抱着赵蕊的合影,母女二人是那么亲密无间……
  赵大同叹了口气:算了,“贝塔利”事件就让它过去吧,我要和杨敏、小蕊开始新的、真正甜蜜的家庭生活,这个家可是自己在战壕里夜夜梦见的啊!
  赵大同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蓦地,他看见了桌子上有一个闪亮的东西!他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个黄色的金属小盒子。他拿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男用的剃须刀架和刀片!
  杨敏在家里放这东西干吗?这个剃须刀似乎天天在用,上面还留有细碎的胡子楂呢!
  赵大同忽地站起来,迅速用目光搜索了一下整间屋子。果然,在一摞刚洗净熨好的衣物里,他看见了成年男子的内裤、袜子、背心……脸盆架上有两条毛巾,仔细闻闻,毛巾上的味道是不同的……
  赵大同颓然倒在椅子里!他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大脑中一片麻木,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数小时之后,赵大同出现在李晋和苏亮夫妇的住室里。面对自己的老首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从兜里拿出那个金黄色的、装有剃须刀架和刀片的金属小盒子,放到了李晋面前的桌子上。
  李晋看赵大同情绪不佳,有几分惊奇,再看他拿出一个小盒子后就沉默不语,就更是惊奇了。他拍了拍赵大同的肩膀说:“怎么,大同,不在家和小杨、孩子亲热亲热就跑出来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苏亮随手打开了小盒子,一看见里面装的东西,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赵大同慢慢地把情况都说了,也包括上次探亲的“贝塔利”事件。
  李晋仔细听完了赵大同的述说,拿过小盒子看了看,沉吟了一下,说:“大同,冷静些!在没有查清楚真实情况之前,我们是没有发言权的!”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我接保卫处!”
  第二天,五军保卫处刘干事按照李晋的指示,亲自召集了严四海所在街道的工委书记刘凤山、杨敏的顶头上司周治平、杨敏所住部队宿舍的管理员小吴,李晋和苏亮,还有刘义,七人共同开了一个调查会,就是否有人破坏赵大同和杨敏的军婚之事进行调查。
  会议是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刘凤山首先发言。他说:“从我掌握的情况看,李政委讲的事,我觉得只有一个人可能,就是严四海的儿子严峻。杨敏和她的表兄严峻青梅竹马,感情基础不错。在杨敏刚由前线返回祖国之时,两人接触的确比较多,我听到反映后,立即找严四海夫妇谈了话,也找严峻本人谈过,他们都表示只是把杨敏当做亲人看待,绝不会做破坏军婚的事,让政府放心。后来,杨敏到南郊正式上班了,我就只在周末能看见她了。当时她身体已经一天天沉重,那一阶段不会有什么问题。再后来杨敏生了孩子,搬到了部队宿舍,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六 被迫离婚(2)
接下来是周治平发言。他说:“杨敏到我们机关之后,她的表兄严峻开始经常来,而且每个周末都来接她进城回家。尽管杨敏同志当时是个孕妇,对方也是她的亲属,但两人的表现十分亲昵,我认为超越了正常兄妹关系的界限,在机关大院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就及时对她提出了严厉批评,也对她讲明了事态发展的严重后果。杨敏同志当即接受了我的批评,以后我就再没有发现她在这方面有什么不妥之处。”
  宿舍管理员小吴说:“杨敏同志带着孩子搬进来之后,我有几次见到一个高个儿、很白净的年轻人来看她,她对我说来人是孩子的舅舅,所以我以后就没有在意。”
  李晋神态严肃地问:“那位自称是孩子舅舅的人在宿舍留宿过吗?”
  小吴说:“应该没有!宿舍大院每晚十点就锁门了,早上六点才开门。他要是留宿,从门口出去时会遭到盘查的!”
  李晋说:“那赵处长说的那些男性日用品是怎么进去的?弄得像是有男人在大院里和杨敏过日子似的!”
  小吴面红耳赤地辩白说:“这是宿舍院,围墙很矮,墙上也没有电网,成年人翻墙进来很容易!门口的哨兵曾反映夜里似乎有人翻墙进院,但我们一直没有抓到人。院里住的都是现役军人,没有大事发生,我们也不好请示上级挨户搜查!”
  李晋一拍桌子,厉声说:“别说了!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散会以后,李晋对苏亮说:“你去找米勒大夫谈谈吧!赵大同不是说,杨敏那里发现了米勒诊所的避孕药吗?”
  第二天,苏亮带着一包礼物去拜访米勒大夫。
  见了苏亮,米勒又惊又喜,连连说:“啊,苏亮队长,您终于来了!从停战协定签订的时候起,我就想你该回国找我了!怎么样,打针以后,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苏亮说:“还是有变化的!月经正常来了,人也胖了许多。我丈夫说,我的脾气性格也有了变化,比过去温柔了!”
  米勒满意地说:“是吗?如此说来,咱们该换一种针剂打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后,你就可以怀上孕了!”
  苏亮惊喜地说:“是吗,米勒大夫?真是太感谢你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苏亮便切入主题:“米勒大夫,听说你这里有一种药,叫贝塔利,可以用来避孕,是吗?”
  米勒说:“是的。但是这种药很贵,一般的人没有条件长期用它!”
  苏亮又问:“您还记得买过贝塔利的中国人都有谁吗?”
  米勒说:“只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个子很高,白皮肤,长得很俊秀,女的是栗色皮肤,娇小可爱。对了,两人长得有点像,尤其是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这说得不是杨敏和严峻吗?苏亮出了一身冷汗!她来不及再问,只听米勒继续说:“这两个人啊,没有遵我的医嘱,擅自停药,女的刚生完孩子不到一年,已经又怀孕了!”
  苏亮觉得五雷轰顶,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
  米勒自顾自地说:“她以为自己还在哺乳期,不容易怀孕,‘贝塔利’又比较贵,所以停服了两个月。上星期她又有了妊娠反应,找我检查,结果是已经怀孕8周了!”
  五军三师赵大同的家事,很迅速就查清了:杨敏由朝鲜返回国内后,就和她的表兄严峻来往密切,两人之间产生了感情。目前,她已经有了身孕,造出这个胎儿的人是严峻。
  在将赵大同的婚姻问题移交军内和地方的检察部门前,李晋单独找赵大同谈了一次话。赵大同的态度是不同意离婚。他的理由是:杨敏走到这一步,与自己和她的突击结婚有关。杨敏没有真正爱上自己,她与严峻的婚外情,还算是她感情的回归,情有可原。只要她能接受教训,以后不再犯同类错误,他可以原谅她。就是她腹中严峻的孩子,赵大同也愿意认下来,抚养成人。
  
六 被迫离婚(3)
但是,经军党委研究,认为这一事件发生在抗美援朝的非常时期,在军民中影响太坏,一定要严肃处理,决定赵大同与杨敏离婚。
  赵大同同意执行组织的决定,但他提出要组织对妻子杨敏怀上严峻孩子一事严格保密,对杨敏的处理,要待孩子出生后执行。另外,他还提出杨敏与严峻生的这个孩子由自己收养,让其姓赵,对外称是自己的孩子,带在自己身边抚养。
  组织上都同意了。
  于是,严峻很快被以破坏军婚罪逮捕,经法院审判后,到青海某劳改农场服刑;杨敏被开除军籍,做复原处理,但不得留京工作。杨敏自己选择了到青海严峻所在的劳改农场做一名农工。但有关方面暂时没有让她离开北京——她的前夫赵大同为她说情,希望她能在京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再走,有关方面同意了。
  1954年7月,杨敏生下一个男孩。孩子长得很漂亮,与生父严峻一模一样。赵大同领养了这个孩子,为他取名赵平。
  孩子满月后,杨敏就义无反顾、一身轻松地去了青海。
  没有过过一天所谓家庭生活的赵大同,带着赵蕊、赵平两个相差一岁多的儿女,开始了漫长的单身父亲生活。
  
一 “放风”再婚(1)
赵大同和杨敏离婚后,整整四年没有考虑再婚问题。开始,刘义和李晋还都试探过他,问是否需要重找个对象?有什么想法可以向组织提出,组织上依然可以帮助解决。赵大同一言不发。大家都知道婚姻问题成了他的心痛,于是也都不去揭他这块伤疤,赵大同再婚的事,就这样拖下来了。
  1958年早春,李晋率领的五军作为朝鲜停战后撤离的最后一批志愿军离开了朝鲜。
  此时,恰逢中国人民解放军筹备组建一个代号“飓风兵团”的新式武器部队,建制为一个整军。李晋这个军的原班人马,除部分复原转业的官兵外,整个转为“飓风兵团”的编制。
  李晋担任“飓风兵团”的军长兼政委,刘义任一号基地政委兼政治部主任,赵大同任二号基地政委兼政治部主任。一号基地是由苏联有关方面帮助筹建的,刘义等一批官兵回国不久即赴任就职去了,而二号基地的建设还只是一张图纸,赵大同暂时还同二号基地的其他人一样,在北京的总部里搞筹建工作。由于飓风兵团的特殊性,干部们的军衔都比相应的职务要高半级,刘义和赵大同都是大校军衔。
  转眼1959年来临。赵大同的一儿一女——赵蕊和赵平,一直在后勤部门幼儿园全托长大的姐弟俩,此时已经到了考虑入学的年龄。
  孩子离开了幼儿园,就得有人在家照顾,再婚的问题,对于赵大同来说,已经到了认真考虑的时候,而且是迫在眉睫。
  这天是星期天,赵大同准备带着赵蕊、赵平去拜访老首长李晋、苏亮夫妇。他起得很早,洗漱完毕后,就到大院的操场里去跑了一圈。回家时,他请来的周末钟点工王嫂已经来了,而且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从食堂打来的早餐也都摆放在餐桌上了。
  赵蕊和赵平——这一对小姐弟、赵大同的心肝宝贝也都已经起床,被王嫂打理得干干净净,坐在餐桌旁边等着爸爸了。
  当年襁褓之中的赵蕊和赵平,如今已经是学龄前儿童了。
  赵蕊长得完全像父亲——高头大马,骨架宽大结实,皮肤不太白,头发不太浓密。小姑娘是个长圆脸,一对眼睛细长,鼻子又长、又高、又直,鼻骨上三分之一处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典型的赵氏家族特征。赵平的外貌则与他的性别相反——非常漂亮的一个小男孩——个子不高不矮,身架很匀称,身体各部位的比例都长得恰到好处。他栗色的皮肤细腻光洁,同是栗色的头发柔软亮泽。这孩子长方脸,下巴有点尖,显得很灵巧。一双眼睛不很大,但也不算小,亮晶晶得十分可人。再看他的口鼻,也是端端正正,尤其是双唇,不薄不厚,鲜艳红润。
  早饭后,王嫂给赵蕊、赵平都换上了新衣服。赵蕊穿的是一身粉红色的灯芯绒绣花童装,小辫子上扎着粉红色的蝴蝶结;赵平穿一身天蓝色的灯芯绒男式童装,身上挎着一支儿童冲锋枪。两个孩子听说爸爸要带他们出去,都兴高采烈。
  李晋住在西山的一栋两层小楼里。因为事先已经电话联系过,夫妇二人都早早下楼,在客厅里等着赵大同一家。
  李晋的家庭成员已经今非昔比——经过了米勒大夫的治疗,苏亮几年里连续生了3个女孩,名字分别是李锋、李鸣、李奔。值得一提的是李晋当时最小的女儿奔奔,她比赵平小四岁,长得圆圆脸,大眼睛,一笑颊上就有两个大酒窝,谁见了都很喜欢,苏亮更是对奔奔明显偏爱。
  赵大同进来的时候,李晋正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看报。苏亮正为晾台和窗台上的花草剪枝、浇水,三个身穿花衣的小公主围坐在茶几边看画报。
  赵大同见了李晋,先立正敬礼,接着握手,随后和走过来的苏亮也握了手。
  赵蕊、赵平一齐向着李晋夫妇大声说:“李伯伯好!苏阿姨好!”苏亮急忙从桌上的果盘里抓出水果糖和橘子塞在他们手里。两个孩子像小鸟似的飞向李晋的三个女儿,五个孩子很快打成了一片,从客厅里跑进了花园。
  
一 “放风”再婚(2)
李晋让赵大同坐在自己身边,苏亮端上了茶水和苹果,也坐了下来。
  赵大同打趣地问:“苏队长,下次该生个男孩子了吧?”
  苏亮说:“下次也难说!我是想生个男孩,但隔着肚皮,谁知道是男是女啊!”
  李晋说:“男女都一样。要我说,有三个女儿就足够了!但苏亮很想要个儿子,似乎只有生了儿子,才显示出母亲的伟大!”
  苏亮气得推了丈夫一把:“你说得轻松!你老妈妈前几天还写信来说要花五千元买一个儿子,给你们老李家续香火呢!咱们还能生,为什么要买人家的孩子呢?”
  李晋对赵大同说:“我母亲哪里是真要买个孙子,这只不过是变相的婆媳之战,逼着苏亮给她生个孙子罢了!大同,你知道在我们山西老家,老年人头脑中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挺厉害的!”
  赵大同这才插上话来:“那当然,这是中国嘛!不过,不管是男是女,多生几个孩子总是好事。苏联战后不是一直鼓励生育吗?据说生育三个孩子以上的妇女,就被授予‘英雄母亲’的称号,可以享受多项国家给予的补助呢!”
  李晋说:“孩子多了家里太乱,苏亮管孩子也总嚷累,一堆小姑娘,我做爸爸的,管得太细也不好。”
  赵大同说:“政委,等有了儿子,您就铆着劲儿管儿子吧!”
  苏亮说:“哎呀,老赵!别光说我们家的事!小蕊和小平最近都怎么样?小蕊更活泼一些没有?”
  赵大同说:“小蕊还是不大爱说话,但也没什么准主意!虽然是当姐姐的,但一切都听小平指挥。小平淘气得不得了,每周去接他们,老师都要告状!这不,上一周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死耗子塞进生活老师的鞋子里,吓得人家病了一场!”
  苏亮说:“哎呀老赵,小蕊虽长得像你,脾气性格可不随你!哪能糊里糊涂老跟着小平的主意跑?应该管教弟弟嘛!这小平这么淘气,完全因为他是个男孩的缘故,这也是天性,你不要太多虑!”
  停了一会儿,苏亮又若有所思地说:“老赵,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教育是个大问题。总不能老让孩子生活在集体中,把教育孩子的事全放给老师,家庭教育也很重要!”
  赵大同说:“是的!最近我看了不少有关儿童教育的书籍,受益匪浅。老让儿童待在一个无家庭的环境中的确不好,会影响他们的人格发育。我不愿让小蕊和小平成为人格不健全的人。”
  三人正聊着,保姆进来请他们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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