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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婚》

_3 多吉卓嘎 (现代)
右边的墙上有一扇小窗,挂着崭新的红布帘,使这间小屋显得有些喜气。
靠窗下,放了一排新的藏式椅子,既可坐人也可当床。
这时进来了一个男人,端着一张小茶几,发现我没戴头巾,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喜。他把茶几放在我面前,说:“要吃饭了!”那声音,听得我心里像撞进一头小羊羔,跳个不停。没错,那声音跟坐在我左边男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是扎西!这家的老二!”嫂子附在我耳边小声说。我飞快地瞄了对方一眼,见他也正偷偷打量着我,一碰上我的视线,他的脸立即绯红了。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红脸,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扎西见我看他,更加不知所措,手在衣襟上擦来擦去的。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端着饭菜进来,说:“扎西啦,你和卓嘎啦、嘉措啦就在这里吃吧!”她把嫂子叫了出去,说是客人们都到那边去用餐。
扎西把饭盛好,叫我坐下。说实在的,我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但又不能推辞,勉强坐下。此时,一个老人拉着另外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进来。老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嘉措的父亲。也就是说,他是我的公公,这个家庭现任的“家长”。
他把小伙子推坐在我身边。说他就是嘉措,我的另一个丈夫。
我没敢看嘉措,也不敢说话,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老人出去后,扎西开始招呼我们吃饭。他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还不时招呼他哥哥。坐在我身边的嘉措,就是这个家庭未来的“家长”,他的慌乱似乎不比我少,除了埋头不停地吃东西外,一声不吭。最后还是他先放下筷子,说了声:“我吃好了!”就快步走了出去,对扎西说的“哥,你喝点汤吧”理都不理,仿佛身后有鬼撵他似的。
“他太累了,拉萨事情太多,全靠他一个人,我们都帮不上忙。”扎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我。
下午的仪式跟上午一样:唱歌、喝酒、跳舞,跳舞、喝酒、唱歌。只在有客人送礼来时,我才出去,其他的时间都待在这间小屋里。
因为客人是分批来的,所以这样的狂欢将持续十天。
天渐渐暗了下来。晚饭依旧是我们三个人,嘉措依旧是最先放下碗筷逃一般地出去了。
我坐在窗边发呆,看着天边的星星一颗颗升起来。今晚是我的新婚之夜啊,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害怕?如此慌乱呢?不是都说他家的老大有文化、还特别能干吗?不是都说他家是周围山里最富裕的人家吗?不是都说他家的父母是最知礼、待人最好的吗?为什么我还是如此恐惧呢?……
屋子里越来越暗,我却越来越紧张。我不时紧紧地抓着嫂子的手,好几次都把她捏疼了!
外面不停地传来呼唤“嘉措啦”的声音。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1)
“我还没见过男人这么害羞的!”嫂子笑开了。说:“听说吃过晚饭后,就找不到嘉措了,不知他躲到哪儿去了。”
按惯例,我嫁的是兄弟俩人。新婚第一夜,我得跟老大住在一起。说实在的,在我们这里,只要一到青春期,男女之间的交往是很自由的,家长们不会干涉。所以我们不怕异性,但却害怕结婚。因为交往的对象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婚姻却是未知的、突然的。然而,婚姻中的对方却是我们一生依靠的对象,即使有一方不满意,也无法更改。
所以嫂子说嘉措把自己藏了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还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呢!
终于,嘉措被他父亲和媒人架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个女人,她们麻利地拿出两个海绵垫放在地上,再把藏被铺了一层在上面。最上面放了一床丝绵被。
这就是我新婚之夜的“大床”了!
嘉措还想往外走,却被他父亲硬拉住了。媒人把嘉措的衣服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要他躺进被子里。当其他人的目光都转向我时,嫂子便走了过来。
“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新婚第一夜,我不想让他人插手。既然已经嫁了来,就认命吧!
他们出去后,嫂子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别怕,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还细心地把门带上。
除了我和他的呼吸,小屋里安静极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脱了下来,当身上只剩最后一层丝质衣裙时,我有些犹豫,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盯着我,在我脱下厚重的氆氇后,那道目光就射了过来,恨不得把我吃掉!
从我懂得男女之间那点事儿开始我就知道,没有一个年轻男人能从我的身体上移开目光。
我的身体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它圆润、饱满,有着金子一般的光芒。今夜,我要让被窝里的那个男人——我的丈夫永远记住这份美丽。
我慢慢脱下了最后的衣衫,解开发辫,把那些红的绿的丝线从黑发中取下来。我的头发很黑很亮,还很长,我知道它们披下来时,在我修长的身体上会形成怎样的风景!
我静静地站着,直直的,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那个男人在被子里不安地蠕动。我这才慢慢转过身子,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粲然一笑。这个笑容,是我离开娘家后的第一次,它是为我的丈夫而绽放的!
面对我的身体,看到我灿烂的笑容,嘉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墙壁!
我依旧慢慢地、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自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在碰到他身体的一刹那,他和我都情不自禁地一阵颤抖。
我把自己捂严实了,才扬声向门外喊:“进来吧!”
屋外的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媒人在我们的被子上横放上一条哈达,再说一些祝福的话。无非是要相亲相爱,多生孩子之类的。
其他人也依次给我们献上哈达,都一条条地放在被子上。
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合上,小屋再度安静下来!
我转头看了看窗外,星星已经挂满天空。
此时,一双手突然伸到了我的胸上,吓得我一抖,差点就一巴掌挥过去。幸好窗边红红的帘子提醒我:我结婚了,不再是当姑娘时的卓嘎,我的身体从此将属于我的丈夫们。
所以,当嘉措强悍地爬上我的身体,强行打开我身体的隐秘部位时,我一动都没动。任凭他在我的身体上纵横驰骋,在听到他叫了一连串的“燕子”后,头伏在我的脖子间,不再动弹。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2)
这一晚,我无数次接受着他的撞击。这个男人一点一点地进入了我的心灵。同时进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词:燕子!
我一夜未合眼,思绪乱飞了一夜。希望身边的这个男人能跟我说点什么,哪怕是说说他也在害怕、他也在担心也行啊。他没有,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他除了在无休止地索取我的身体时喃喃叫着“燕子”外,什么话都没说。
而每次,他在叫出一连串“燕子”后,就会迅速离开我的身体,侧身对着墙壁一动不动,仿佛身边没有我这个女人。
过不了一个小时,他在无意中碰到我,或是我无意中碰到他时,他的皮肤会一阵发紧,然后就猛然间转身又搂住我,开始无休无止地冲击!
在他又一次离开我身体之后发出鼾声时,我坐了起来。我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为什么如此强悍?一点也不顾忌我的感受,不跟我说话,不跟我聊天,甚至连起码的温存都没有。
这不像小姐妹们说的新婚之夜啊!
月光如水,洒在小屋的中央,洒在我们的婚床上,有一种迷离的气氛弥漫在小屋的每个角落。
我的肌肤在月光的映照下,温软如玉。那些青紫色的痕迹,斑斑块块遍布于我的胸前,有些隐隐作痛,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未来孩子的父亲、这个家庭未来的家长用他自己独有的方式,在我身上心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这些痕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从此,我的生命将属于他和他的弟弟们。
长发依旧顺滑如丝,缠绕着我,也缠绕着他。他的皮肤是高原上男人特有的颜色:深棕色,属于太阳的颜色,我喜欢这样的颜色。跟我儿时的玩伴仁钦的皮肤不一样,仁钦的皮肤是白白的,细细的,跟我的皮肤差不多。
“仁钦。”我的心里动了一下。
这个名字怎么会那么遥远啊?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一直觉得男人的皮肤应该黑一些、亮一些,这样才显得有力量。嘉措胸前的肌肉一块一块突了起来,即使在最放松的新婚之夜,也是如石头一般地紧绷着,呈现出我喜欢的形状,眉眼的轮廓仿佛用斧子劈出来一般棱角分明。
只是,那眉宇之间,为什么皱成山川?!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希望这夜永远不要天明!
早起是我多年的习惯。
无论我愿意不愿意,无论熟悉还是陌生!
在我们这里,姑娘过了十岁,就没了睡懒觉的权利,不仅要帮着阿妈操持一切家务,还得下地干活、上山放羊。男人们是不用早早起床的,他们总是要睡到阿妈做好了青稞酒、打好了酥油茶,在女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声中,打着哈欠慢腾腾地爬出被窝,喝一杯头道青稞酒,才算一天的开始。
新婚第一天,按理我是不用那么早起床的。在我的家乡,女人一生,也就是结婚这几天才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不用管牛羊是否有草料,不用管当天用多少青稞酿酒。
只是,这个清晨让我醒来的不是烦琐的家务,而是满腹的心事。
天还没亮,公鸡才开始第一遍打鸣,我就已经抱臂站在露台上,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深色的天幕上,繁星密密麻麻,或大或小,璀璨耀眼。
我没穿厚实的氆氇袍子,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丝质裙,软软的贴在我的肌肤上,丝丝的寒意侵体,长发在晨风中轻轻舞动着,就如我零乱的心事一般!
在听到厨房有细小的声音传来时,我悄悄退回了小屋,不想让他的家人看见新媳妇一大清早衣着单薄立于寒风之中。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3)
以前那个爱唱爱笑、简单豪爽的卓嘎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卓嘎将是一个能干、贤惠的家庭主妇!
我把那些厚重的氆氇层层叠叠穿在身上,选择了一条珍珠线织的帮典围在腰际。尽管我很不喜欢穿厚重的氆氇,细嫩的皮肤被它磨得难受,但我还是得穿。这些氆氇代表着新媳妇织布的技艺,也代表了我娘家母亲教女的水平。不仅如此,我还把那些晶莹璀璨的首饰一样不少地戴在身上,这些华丽的物件是我娘家的面子。它们传达出来的信息是:我是一个来自有着良好教养而生活不错的家庭。
我把头发分成两缕,加进丝线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再压上“巴珠”。这样一来,我跟那些从早忙到晚的“阿妈”们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要说不同的话,那就是我的眼睛还有些红肿,眉宇间有着遮掩不住的担忧!
在我想推门出去的一瞬间又停住了脚步。
转身回来,把嘉措的衣服一一叠好,放于枕边。知道他没睡着,在我穿氆氇时他就已醒来,佯装睡着而已。
楼下传来挤奶的声音。
不再需要人请,我自己走出房间,顺着天井边的木梯子下去,一楼是关牲口的地方。此时,所有的奶牛都已赶出了圈,在门前的草坝上拴成一排。
一个老年妇女正在挤奶,雪白的牛奶呈放射状射进她身前的小桶里,发出“沙沙”声。
晨曦刚刚退去,朝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看见我过去,她身旁不远的看家狗竖起了耳朵,鼻孔发出示警的声音,提醒挤奶的女主人“有生人来了”!
妇人抬起头来看到我,惊喜地说:“卓嘎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早着呢!”
我笑了笑。“阿妈啦,这么早?”老妇人就是嘉措的阿妈,我的婆婆。
我过去拿起另一只小桶,在一头奶牛前蹲下,拿过润滑剂抹在手上,再在母牛奶头上抹一点润滑油,一下一下熟练地挤了起来。
婆婆把一张小凳塞到我屁股下,继续挤奶。只是她不时会转过头来看着我笑笑,眼里的慈爱如水一般弥漫。
看到女主人对我的亲近,看家狗也仿佛明白了什么,它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我跟前,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脸,算是正式接受了这个新来的家庭成员!
当阳光突破最后一道云层,丝丝缕缕地洒在大地上的时候,盛奶的桶已经装满,我和婆婆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子,相视一笑。阳光暖暖地洒在草地上,在氤氲的奶香中我打开了新生活的大门!
这时,从屋里快步出来一个男人,看到我,也是大吃了一惊吧?要不,他的眼睛不会瞪得像牦牛眼那么大!
后来扎西告诉我,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我会出现在挤奶场上。他说,那个早晨,我提着牛奶桶,腰上扎着氆氇,逆着光走来,看家狗秋珠摇着尾巴跟在身后,影子长长的,美极了,那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美的画面!
我就这样提着一桶牛奶,披着一身霞光,在那个氤氲的清晨里,走进了扎西的心里,一生一世!
扎西,我的第二个丈夫。我所说的第二个丈夫,并不是说我结了两次婚。我的一生,只结过一次婚,但却跟五个男人共同组成家庭,扎西在我的五个丈夫中,排行第二,是跟我正式举行过仪式的。虽然,我只跟嘉措领了一张结婚证,那证上只有我和嘉措的名字。但我知道,嘉措以未来家长的名义代表了五兄弟。
对于扎西,至今我也说不清是爱还是不爱。在那些能记起的日子里,只有他把我当眼睛一样宝贝着,始终如一。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4)
女人一生,有这么一个男人疼着,是不是应该很满足?
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懂这些,眼里只看到属于别人的风景,心里向往的是属于别人的圆满。等到发现感情的世界里长满凄草、一片荒芜时,方回头,已是百年身后了!
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幸福的。儿子能继承家业,香火永不断。女儿贤惠能干,自己脸上有光。这样的心愿为人父母都是一样的吧,只不过孩子尽管延续着自己的血脉,做父母者又往往忘掉他们是独立的个体,总是按照自己想当然的愿望去安排他们的工作、生活以及未来,即使那未来是随时可能改变的。
我父母的父母这样安排了他们,父母又照这样安排了我!重复父辈的日子在老人们的心里,似乎是最安全无疑的!
所以,父亲在未经我同意、不让我知晓的情况下,安排了我的未来。他们觉得我嫁给一个有文化、会做生意的长子将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加之众多的兄弟,未来的日子想来应该是很富裕。殊不知,这世上有太多的“想来”不可捉摸,有太多的“想来”是无法把握的!
说说我的新家吧,毕竟,对于一个才嫁人的姑娘来说,对未来的家庭也是抱有很多“想来”的!
在兄弟共妻的家庭里,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富裕而和睦的。我所说的意外,指的是作为家长的长子管理家庭的能力。他在协调兄弟之间的关系、安排家庭事务的方方面面,有没有前瞻性,能否做到统筹安排,让所有家庭成员都能以他为核心,以家庭富裕为重心,发挥各自的能力又能团结和睦,这些都取决于“家长”个人的魅力!
嫁之前我的父母就说过,我所嫁的“家长”是方圆十里最有文化的男人,在拉萨做羊毛和虫草生意。也就是说,他应该是个合格的“家长”,将来也会是个好父亲。
这是我父母的想法,想必也是他父母的想法。
我后来才明白,一个会做生意会挣钱的男人,未必就是个好父亲、好“家长”。
而初嫁的我是不明白的。不明白的我空担着一颗心,无谓地等待了多年!
我们这样的家庭,无论将来有多少孩子,无论孩子是跟哪个兄弟生的,但都只能叫嘉措“爸爸”,嘉措是我合法的丈夫,其他的兄弟是我事实上的男人,他们只能是孩子的叔叔而已。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没有人能够更改,也没有人想过要更改!
说起来是不公平的。一个男人,早出生几年和晚出生几年,命运就完全不一样。“家长”是一个家庭的脸面,享受着所有家庭成员的尊重,关上门之后,他具有无上的权威。叔叔呢,只是在“家长”的安排下从事各种劳动。然而,如果“家长”管理有方,女人驾驭男人的本事能公平合理,让男人们既能聚拢在自己裙下又不争风吃醋,这样的家庭富裕是指日可待的。
我们这样的婚姻,“富裕”是最终目的,为了让亲人更好地凝聚在一起为“家庭”服务而存在着。
我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忘掉当姑娘时的卓嘎,重新开始作为主妇、妻子、母亲的新生活。
婚礼期间,记得最清楚的客人是嘉措的舅舅欧珠。嘉措有两个舅舅,其中叫次仁的入赘到本村,一夫一妻,五个孩子,生活困难。另一位叫欧珠的留在了老家,也是一夫一妻,生了四个女儿,没有儿子,便过继了我丈夫的四弟,准备继承家业。
这俩兄弟,不知什么原因,酒杯都不往一起放,见面就跟陌生人一样。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5)
婚礼期间,只要有客人,我都得坐到佛堂去,嘉措和扎西分坐在两边。我依然蒙着头,心里已没有昨天那么空落,眼泪已能控制住了。
早上起床后,我就再没见过嘉措。每有客人来,他父亲和媒人就会到处喊他,听嫂嫂说,有一次还是从厕所里把他拖出来的。
这让蒙着头的我泛起了笑意:这个大男人比我还害怕结婚!
此时的嘉措还是那样,一动也不动,连鼻息都感觉不到。而左边的扎西不时向我挪动,直到他的氆氇挨着我的氆氇为止。他仍然不时拉一下我腿上的毯子,尽管那已经盖得很严实了,我知道,他只是借此碰碰我的手而已。
每一次看似无意的触碰,都能感到那手暖暖的温热,继而心为之颤动!
就是在这样奇怪的气氛中,我听到欧珠舅舅说:“卓嘎啦,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嘉措和扎西是你的男人,你要对他们一视同仁,不要偏心。他们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就是你的兄弟姐妹,上要孝顺父母,下要照顾好弟妹。你不要牵挂娘家父母,你的哥哥和嫂嫂会把他们照顾好的,嘉措和扎西也会跟你一样爱他们,你放心吧。”欧珠舅舅的声音非常低沉。早上我见过他,是个朴实的牧区汉子。他把一条哈达递了过来,扎西帮我挂在脖子上,祝福的酒我只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接下来的话他是对嘉措和扎西说的:“嘉措、扎西,你们娶了卓嘎,就是大人了。卓嘎是个好姑娘,能干又漂亮,能娶上她,是你们的福气,要记得对人家好,不能委屈了人家,明白吗?”他话音一落,就听扎西大声地说:“明白!”引得其他客人哄堂大笑。
晚饭后,我去了一趟厕所。在露台和厕所之间的巷道上,见嘉措靠在木栏上玩着手机。他把手机翻来覆去地玩着,不时按一下键盘,嘴里还念念有词。也许,他在拉萨的生意有什么事吧?老家没有信号,所以着急。他父母不是说过,家里的羊毛和虫草生意全是他一个人在打理吗?
看见我过去,他把手机揣进怀里,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的脸也腾地一下红了,抿嘴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感觉脊柱有些发热,那是他的目光吧?只有他的目光才会让我浑身不自在。我胸上、脖子上那些青淤隐隐作痛,提醒着昨夜的疯狂!
嫁人的第二个晚上,新房的门口是扎西的鞋子。
这也是规矩,是我的丈夫们在新组成小家后约定俗成的规矩:把自己的鞋子脱在妻子房间的门口,别的兄弟看见后,就不会再进去。
开启这夜的仪式都是一样的,只是不同的人带来的感受不一样。
那夜的月光依旧如水,那夜的星空依旧明亮,小屋的光线也依旧昏暗,我的身体也依旧柔软。只是,这柔软白皙的身体在扎西眼里,引出的不是疯狂的啮咬,而是柔情无限的触摸,是泪水盈眶的婉转。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我的寸寸肌肤,那么小心翼翼,生怕碰痛了我。
有那么一会儿,他出去了,然后拿回一块新鲜的酥油。然后他用掌心把酥油一点点焐化,轻轻抹在我颈间、胸上那些青紫色的肿块上。他的手指有些粗糙,划过我的肌肤时有明显的刺痛感。我知道这是一双过日子的手,只有长年累月地不停歇,才会让他的手变成如树皮一般的粗糙。
做这一切时,扎西什么都没问。他只是仔细地擦着,小心地控制着手指的力度。当他确信已经没有漏过一处肿块时,才用氆氇擦了擦手,小心地让我枕在他的胳臂上,说睡吧,别乱翻身。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6)
那一晚,我仍然让他要了我。对,是我让他要了我,在天似明非明、似亮非亮的时刻,我们的身体契合在了一起。
好好
我不知道我应该干些什么。当洗完脸,把自己精心打扮好后,发现身后没有人欣赏。曾经,嘉措就俯在我的脖间,跟我说,燕子,你好漂亮,燕子,你好性感。然后可能就把我重新抱回床上,缠绵过后他去办事,我睡到日上三竿再爬起来,哼着喜欢的歌曲重新打扮重新梳妆。
而此时,镜中的人儿仍然堪称绝代,只是,眼里多了一些忧郁。
拎起背包去了阿健的小旅馆。还没进院子,就听到人声喧哗。这样的季节,似乎全中国的善男信女都赶到拉萨来了,昂贵的低廉的带星的不带星的旅馆都客满,初来者如没预定,只能去桑拿房凑合。
因为这个原因,像阿健这样的家庭旅馆便应运而生。大部分都是“藏漂”租个小院子,两层楼,既不装修,也不宣传,朋友一个传一个,客人就一堆接一堆地赶来。因为价格便宜,回头客不少。每年十月份一过,这样的旅馆就门可罗雀,有的“藏漂”冬天不回去时,就包下家庭旅馆的一间房,老板也乐意,收点钱算点钱嘛。
进了小院,见很多人围着阿健问长问短,阿健就唾沫横飞地显摆着自己的西藏知识。莲坐在一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淡淡然看透世事。
来自重庆的一个叫阿超的小伙子,好像是在银行工作吧?因为他说起自己的收入时,特别不在意钱的样子,那神态,让我想起了过去的男同事,见到美女,第一时间便是告诉人家自己不在意钱的多少,只在意情的真假。每遇这种人,我心里总是感到好笑,不在意钱的多少?那又何苦先强调这个?
不过,阿超说这话,感觉他是在显示自己是有钱阶层。因为他一身美国佬的野外装备,少说也值个万把块钱吧。阿超说他们坐车进来时,认识了一个叫卓玛的姑娘,家是日喀则的,他说他爱上那姑娘了,要娶她作妻子,想跟她过一辈子。他问阿健“我爱你”用藏语怎么说,他一定要学会了,去跟卓玛表白。阿健用藏语说:普姆,底秀达,裤筒彼,咪达咪达。莲“扑哧”一声笑了,只是这声笑,在西藏“粉丝”中实在不起眼,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阿超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念,一会儿忘了便叫阿健重教一遍,阿健也就真的摸着鼻子郑重其事地重新教一遍。阿超不时挥着手,大喊:我实在太爱她,一定要娶回家当老婆。
后来他们从日喀则回来时,我问阿超是否向卓玛表白了、是否要娶回家当老婆了?他说,卓玛,哪个卓玛?然后两眼放光地看我,说,好好,你好性感。
这世界就是这样,前一刻还信誓旦旦,下一刻便忘得干干净净。激情来时,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交给对方,激情一退,心里不留任何痕迹,云淡风轻。
晚饭后,拉着莲的手出去散步。顺着河堤往前走,听两个女人坐在柳阴下的石栏上,一个说自己如何如何向往西藏,如何准备了N年,现在终于圆梦了。另一个说自己喜欢这里的蓝天白云阳光,恨自己没能早些来等等。我和莲相视一笑,想起刚来时,自己也是这么感叹着,深更半夜都会跟朋友打电话,描述一下西藏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广、人有多纯,感性得现在想来都脸红。
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了多久,累了,我俩就坐在石栏上。此时看了看头顶的明月,呆呆地、没来由地哭了,伏在莲的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莲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什么都没问,等我哭累了,给我递了一张纸巾,笑着说:擦擦吧,妆花了,很丑的哦!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7)
好好,感情是很累人的。既要了,就要能承受。她看着我说。
我不想承受,是上天非要我承受的。我抬起头,胡乱抹去泪水。
自己不为,天又何为?莲叹了口气。
我自己也不想为的。我倔强地抬起头说,是老天非要我为!
虽说是一切随缘,这个缘也要自己能把握才行啊!你呀,真是个孩子。莲拍拍我的脸说:走吧,晚了。
不懂莲的话,却懂自己的心。这样躁狂的心,已经不是平时的好好了。
老是收到这样的短信:能不能去看你?能不能一起吃个饭?能不能出去玩?那个和我交换名片的老男人,他好像很清闲。如果没有嘉措,跟这样的男人调调情也不错。只是,目前的我实在没心情,总是看了这样的短信后笑笑,然后删掉。
有一天在“风月债”酒吧独自喝酒碰到了他。卓一航,醉眼迷离间,还是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都说“风月债”是最难还的。我嬉笑着,放浪形骸却媚眼如丝,邪邪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要让我碰到你?
缘嘛,能逃得了吗?他说着,拿过我面前的酒杯换上茶水。
缘嘛,没有分啊?有缘无分,白驹过隙而已。我看着他,浅浅地笑着。
你想要分吗?他温柔地问。
想啊,你给得起吗?我斜视着他说。这样一个儒雅的老男人,早成了别人的夫君了吧?怎能留着那“分”待人,可能吗?有缘无分的感情,充其量不过是短暂的几夜而已。
只要你想要,他笑着说,我们可以努力。
努力让你的结发之妻离开?我哈哈大笑,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起身,摇摇晃晃地对他说:我要走了,再见。
我送你。他抓起身后的衣服,扔了一张百元钞票在桌上。
坐上车,方发觉,这不仅是一个老男人,还是一个相当有钱的老男人,这辆白色越野,近百万吧?路过一个花店,他停下车,说:好好,你等我一会。便进了花店,转眼间他抱着一捧百合花出来,递到我的手上,说:好好,送给你的。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让心肺都盛满百合花的清香。然后抬起头媚悦地笑着说:为什么不送玫瑰,我没魅力?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想要玫瑰,我马上去买!
今晚不用。百合很好,合我的心。说完,我便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灯。
到了门口,我说,我不请你进去坐了,单身女人的房间,夜深不便待客。然后扬着手说了一声“拜拜”,跳着进了院子。
每一次回家,是的,回家,一男一女的窝,无论多大多小,都应该算是家吧?还没上楼,我就开始幻想:他已回来,嘉措也许就在房间等我,一开门,我就会被扯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臆想而已。开门,一室清冷的月光,一室冰凉的空气。
莲发来短信:好好,还好吗?让自己快乐起来吧。拉萨是让人快乐的,不是让人痛苦的。
回短信:我想快乐,可是不能啊。
我顺手拿过一个苹果啃着,啃了几口,却全部吐了出来,五脏六腑仿佛要翻转一样。我的胃跟我的心是相通的,只要一个地方出问题,另一个地方马上就有感应。大学时,超对我说,好好,我爱你,很爱很爱你,跟我走吧。就为那句“很爱很爱你”,义无返顾地跟了他,逃学,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那个大大的有着温暖阳台的套间里,建了一个温馨的家。从那时,我开始学做饭,开始学洗衣,开始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以他的悲伤为悲伤,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后来,超越来越忙,越来越没时间回来吃我做的饭,搂着我睡觉。再后来,他说我爱你好好,但我无法娶你。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8)
他开门而去,楼下,他的妻子在车里等他。
看着那车绝尘而去,我的身心天翻地覆地疼,然后我吐了一地。
一夜之间,我从一根需要支撑的藤长成了一棵独临风雨的树。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留发了,看自己如何从一纯情小女生蜕变成了风情万种的成熟女人。
男人,是可以用他的一句话就改变女人一生的。
女人,也可以一夜之间拔节生长,从此人生两重天。
后来的明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只是明的眼里不全是我。因为有过超,有过那一段生死不得的恋爱垫底,再碰到什么样的男人都无所谓了。因为明的温暖,便又开始企盼能守着一个男人了此一生,结果,那企盼我还没来得及具体化就成了空。明说:好好,等我一年,我一定会让你披上嫁衣。
然,我心已死。
不能继续,逃避总可以吧。
一个人走在八廓街,落寞而忧伤。眼神涣散,目光没有焦点,看哪儿都可以,看哪儿都不可以。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心底被莫名的悲伤笼罩着。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如果我告诉朋友,人后的我孤单寂寞得什么都不想做,没人会信。但这就是我,人前欢笑人后悲伤。两张面孔奇妙地长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我也想有理想也曾壮志凌云,但三分钟的热情,都是做给人看的,转眼间,我便是一地的惆怅,身心无处安放。
转经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城市,我的嘉措,是不是也陌生了?告诉自己不要想他,激情男女,过了就应该“罢”的啊!我为什么不能“罢了”呢?这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就当放纵一回吧?他不正是这么想着,才逃了的吗?
我不时用衣袖擦脸,那不是我的泪,我没有流泪,我为什么要流泪?我既没爱人也没人爱,流泪是要有缘由的啊,我没有缘由。我一圈一圈地绕着八廓街转着,一直走到双腿打颤。
你在哪里,想你。卓一航发来的短信。
我在地狱。我说,我已经死了。
好好,让我们在一起吧,让我照顾你,别再流浪。
我不要你的照顾,你能不能杀了我?我不想活了。
然后电话响起,他问: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我说:在八廓街。
他说:你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到。
然后我就蹲在墙角,看着对面的碎石壁流着泪。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猫,饥寒交迫地蹲在墙角发抖。
那个午夜,卓一航从八廓街深巷的某个角落抱起我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这个千年的古城出奇的安静,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我和他。
我说:一航,你有玫瑰花吗?
他说:好好,只要你想要,就会有。然后把我抱上车,用他的衣服裹住我,开车去了花店。他买了一束火红的玫瑰捧到我面前。
我接过花,也送上了自己的唇。车窗外人来人往,就算再放纵自己一次,我的心实在痛不起了。也许是我的举动有些惊世骇俗,他开始被吓呆了,既而眼里的笑意慢慢溢满。
我们回了他的公寓。他的房间跟莲的一样,也有一个大大的阳台,只不过,莲只占一间,他却占了一幢。房屋装修得精致典雅,我脱了鞋,赤脚踩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咯咯地娇笑,说,我喜欢你的屋子、喜欢墙上的照片、喜欢桌上的石头。他说,喜欢就都属于你。然后他抱住我,深情地吻着我,咬着我耳垂说:好好,做我的女人吧。
那一夜,他只要了我一次。破天荒的,有男人的夜晚,我没有累,在他温暖的怀里沉沉睡到天亮。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9)
老板的电话吵醒了我,卓一航爬出被窝拿过我的背包,掏出电话按了捂在我耳边。那个四川女人说,妹妹,这个月的提成可能不能按时给你了,对不起妹妹,公司资金实在紧张,请原谅。我说,你不给我钱我就没饭吃的,老板。她说,缓几天好不好,实在不行你到公司来借支一点。放下电话,我无奈地把头埋在枕头里:这是什么世道啊,工作了拿不到钱?不是我等着那钱花,自己还算小有积蓄,只是这样的感觉让人不舒服。我向来讨厌向别人要钱,本来就是自己的却搞得像欠债一样。
生气了?你不是还有我吗?卓一航搂着我说,乖,别生气,这样的人多了,自己资金转不过来,就拖欠员工的工资。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算了,气也没用。一航,带我出去玩玩吧。一直闷着,我都快长霉了。
好吧,你想去哪?他说。
我想了想,也不能走太远,手里还有个策划没做完。于是,我说:逛街吧,出去找点灵感。
一航牵着我的手在北京中路慢慢地逛着,一家商店接一家商店地看,如有喜欢,也会买上。拉萨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看似很小却什么也不缺。别问我花男人的钱是不是心安理得?我从不考虑这么无聊的问题。我的收入足以支撑自己的生活,还能偶尔腐败一下,去异地遁世个十天半个月的。然而,我也不会拒绝男人给我花钱,那是他表达爱的一种方式,别人快乐自己也快乐的事,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我是个有恋父情结的女人,从小享受父亲对我的溺爱,已成习惯,同龄男孩子激不起我丝毫的兴趣,跟他们聊天,谈不上十分钟,便会无趣地转身离去。十八岁那年,爱上的第一个男人超就是因为他用父亲一般宠爱的眼神看我,我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去了,也才给了他伤害我的机会。第二个男人明也是因为有父亲一般温暖的大手,才让我伤未结痂就再一次幻想:这次也许不同,男人也许不一样。结果是把自己再一次抛到了风口浪尖上,看别人与自己分享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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