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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婚》

_2 多吉卓嘎 (现代)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从某个男人的屋里搬出来时,明开车来接我。在小区里一起走过那长长的、暗暗的绿阴道时,他突然抱住我说,好好,让我照顾你吧,让我疼你吧,别再流泪,别再流浪了。
于是跟明牵了手,一起出席朋友的聚会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他也给我送花、也给我买衣服、买化妆品,在晨光熹微时疯狂地做爱。朋友家人一片欢欣鼓舞,以为我从此定性了,从此一生安稳了。
直到有一天,女朋友说她还爱着明,怀着他的孩子问我能不能让了她。
拿去拿去。我大方地如此说,心竟没有一点痛的感觉。
明说,好好,我不会再跟她有什么瓜葛,你放心吧!我只要你。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12)
我却是不想要你了。我这么说,那晚没再让他碰自己。明开始努力地做家务、努力地讨好我的家人,陪我母亲做饭,陪我父亲下棋,给我的侄儿们买衣服、买玩具……
然而我却是日渐忧伤。我总是这样,太过具体的幸福让我害怕,觉得那不真实、不切实际。从熟悉中寻找陌生在陌生中寻找熟悉,具体化的生活里我找不到自己,只能把自己剥离出来,一个人独自舔着伤口。
明是感觉到的,从他看我的眼神能感到他的担心。他越发疯狂地索取我的身体,每一次都说好好等等吧,我会准备好的,我们会结婚的,说着说着无力地趴在我身上,他的眼睛里是我的绝望我的眼睛里是他的忧伤。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没有激情的做爱,如完成任务一般无聊透顶。
索然无味,一切都那么苍白。
当你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时,还能干其他的吗?我是不能了,如行尸走肉般、没有灵魂地在城市里飘荡。
要想让这具肉体继续活着,就得给它找个理由。
那天早上,女朋友在院外等我,等了一夜,头发上落有白霜。她说,好好,你让我吧!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我没办法了,总得给他找个爹啊,明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我来到了拉萨。
我前世是不是干了坏事,今生才遭此劫难。每一个白天都光鲜亮丽,每一个夜晚却伤感惆怅。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人的我是这样一副面孔,仿佛是中了什么魔咒似的,有人时我美丽如天使一般,无人时却是被人虐待的灰姑娘。
初到拉萨,我并没有满城逛,而是单纯的两点一线,慢慢地抚慰自己的伤口,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常在午夜醒来,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满天的星斗仿佛伸手可及却又遥远得用光年计算。如我的爱情,虽在眼前,却越走越远。
一个人的日子能干些什么?当然不可能如父辈那样以看书打发时间,我这样的人,书本只是装饰品,是用来怀旧的而不是用来学习的。如果想寻找知识,网络就是我无所不能的老师。
不过我这个年龄是不需要老师的,我需要金钱和男人。花开正盛的时节,如果连只蜜蜂都没有,是不是也太寂寞了?于是我开始了拉萨的泡吧生活。
在拉萨,游客喜欢去的酒吧大都集中在冲赛康和八廓街周围。来此旅游后又不愿意再离开这里的人们,想找个糊口而灵活的事儿做,于是他们便租一间民房,无所谓巷深巷浅,取一个特别的名字,弄一些独具特色的家具,这样便成了一间酒吧。这样的一个小酒吧,发不了财也饿不死人,养活自己再养活一两个人足矣。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都是在这样的酒吧里度过的,听别人的故事也讲自己的故事,跟陌生的男女说一些暧昧的话,做一些暧昧的事。都是成年人,自己的身体自己作主,只要你能找到感觉,不用担心责任和义务,放下以往的一切,没有学历、教养和道德的约束,发现日子换了一种颜色也是可以过下去的。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过六世###仓央嘉措的介绍,这个生在佛门却向往红尘的情僧,他的诗篇至今还在西藏各地经久不衰地传唱着。我心里千回百转着的《那一天》,每个醒来的深夜都会让我泪流满面。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也有这样一个人让我顶礼膜拜。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13)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能与你相遇;
……
因为仓央嘉措,我去了玛吉阿米。传说,这里曾经是他约会情人的地方。不管这是真是假,仅《那一天》就足以吸引我去探寻他的足迹。坐在靠窗的位置,我要了啤酒慢慢地喝着,看那留言簿上各种文字表达出的同样情感:舍不得拉萨,舍不得这里。我拿过笔,在上面写下这么几句:仓央嘉措,我来找你了,在此等你,永生永世。然后看着那几个字大笑,然后灌了一大杯啤酒进肚。
永生永世,这世上还有永生永世吗?
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别人又如何会信?
喝了多少瓶啤酒?我没有数过,只知道桌上堆满了空瓶子。我趴在桌子上,仿佛看见那些瓶子变成一张模糊的男人的脸。我总看不清男人的脸,总记不住他们的样子。什么时候能让我记住一张脸,哪怕那张脸不够精致,五官如饼也好啊!总比没有记忆、一片空白来得实在吧?
我拿过一瓶啤酒,倒上,喝。
迷茫的时候我喜欢喝酒,而不是抽烟。我见过女朋友们抽烟,那细细长长的香烟夹在纤长的指间,吸一口,从红唇间徐徐吐出,含有淡淡烟草味的轻烟就弥漫了整张脸。那样子,就像一个忧伤、美丽、优雅的旧上海富贵女人了。我也尝试过把自己变成忧伤、美丽、优雅的旧上海富贵女人,但总让烟呛得自己几天都不舒服。还是算了吧,吸烟的优雅女人看来这辈子跟我是无缘了。无所谓,我还有酒啊,酒一样可以让我忘掉一切。
倒酒,喝。
侍者送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指了指我的身后。
回头看了一下,一个黑黑的康巴男人正对我笑,两排白白的牙齿闪着亮光。
你笑起来很性感,牙齿白白的,可以去拍牙膏广告。我说完便转身,喝光了那杯热牛奶。
接下来干什么?
倒酒,喝!
然后,那个黑脸的男人拿着大大的啤酒杯过来了,把我面前的酒全倒进他的杯子里。我傻傻地看着面前的酒杯变空,然后盯着他问,我的酒呢?
他向侍者打了个响指,说,再来一杯热牛奶。然后看着我问,叫什么名字?
燕子。我随口说。
一杯牛奶又放在了我面前,热腾腾的,我的眼睛开始发热,没有预兆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大颗大颗地滴在牛奶里。我端起杯子,把自己的眼泪和牛奶一起喝干。
是怎么出门的,怎么走下那高高的直直的木梯?我讨厌那梯子,那么窄那么陡,硬邦邦的走起来极不舒服。为什么不能像北京上海的咖啡屋那样搞得精致绝伦加点颓废的美丽?这夜啊,清凉如水;这月啊,如冰如镜。我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靠近身旁那个温暖的怀抱。
他脱下外套裹住了我,把我扛在肩上,大步走着。那条千年的青石板路在眼前一点点退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悬空了看它,还有长长的影子,淡淡的月色,静谧而安详。
走过了长长的巷道,进了一个黑黑的院子。上楼,听到楼梯咚咚的响。然后他推开一扇门,把我放在床上。不,是放在榻上。他给我脱了鞋,脱了衣服,把我粗暴地塞进被子里,我已醉眼蒙眬,只感觉温暖的身体覆盖了我,一张唇合在了我微微颤抖的唇上,严丝合缝。从来不曾想两人的身体结合在一起会如此和谐美妙。那一晚,我就如飘在拉萨上空的云团,轻盈而绵软,感受着极地的狂欢。听到他一直在说,我不想结婚,我要像你们一样恋爱,要像你们一样找一个爱人,只属于自己的爱人……燕子,你是佛祖送给我的礼物吗?是来安慰我的吗?燕子……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14)
我迷迷糊糊地说你怎么不叫我麻雀?我再一次缠住了他。温暖啊!这身体为什么这么温暖?我恨不得把自己融化在他的身体里,让自己冰冷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暖和起来。
没有预兆地突然醒来,头痛欲裂,看自己躺在一个赤身裸体不认识的男人的臂弯里,惊吓地睁大了双眼。然后迅速地悄悄穿上衣服,逃出了那间陌生的小屋,那个幽静的小院。
一夜的欢愉,就此作罢。
我的白天孤单但不寂寞,我的夜晚热闹却荒凉。
明从母亲那里打听到我的联系方式,说你要保重,等我处理好一切后就回来。我笑笑,你处理好一切我就应该回来吗?你是我什么人啊,便挂了电话。不想在电话里争吵,现在的我连跟他吵架的心情都没有了。才离开那个城市几天,怎么就像几个世纪那么久远,所有的人和事都已模糊不清。明,这个生活在北京、有房有车的男人,在很多小姑娘的眼里是一颗价值不菲的钻石,只是钻石的光芒太耀眼了,让我不敢靠近。我宁可要一颗石头,安安全全却全部属于我。
我开始喜欢上拉萨了,喜欢老城区的青石板路和具有藏族风格的建筑。我常常拿一瓶矿泉水,望着天行走在小巷里。偶尔也掏出随身携带的照相机拍两张照片,看都不看又扔回包里。我对于自己的拍照技术是有自知之明的,之所以按下快门不过是做个形式而已。在这样的阳光里,走在承载了太多岁月的八廓街,总得干点什么吧。
有那么几个晚上,我常常去旅行者酒吧,喝一杯咖啡或要几听拉萨啤酒。来这里的人很多,有旅游者、“藏漂”,还有很多外国人的面孔。这里的西餐很好,赏心悦目、精致漂亮如工艺品。我喜欢那里的比萨,是一个叫阿健的小伙子做的。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会过来聊几句,陪我喝上一杯酒。阿健说他是学做法国餐的,曾经在北京工作过五年。还说很想自己开个餐吧,或是家庭旅馆。由于在这里上班不拿工资,阿健的工作很自由,常常会在一些旅馆和酒吧的留贴上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之后,就不见踪影了。
也就一周吧,我再去那里时,阿健不见了。给他打电话,他说,好好,我的旅馆开张了,在拉萨河边,晚上炖排骨,你来吧!
我答应前去,并带了一张挂毯作为贺礼。阿健的小旅馆在太阳岛的东面,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用阳光板封了起来,地上铺一些卡垫让人席地而坐,既当餐厅也当客厅,厨房就在院子的一角。
墙上贴了一些阿健在西藏拍的照片,上面写了几个大大的字:世界著名摄影家阿健个人影展。
我笑他胆子大,什么样的名衔都敢往自己身上套。他笑着说做做梦又不犯法。
此时,他正在跟一个叫莲的女网友聊天。莲说她是个瑜伽行者,要那间朝阳有阳台能看见江水的房间,她说她喜欢阳光。我心里动了一下,这个人跟自己有些相像。我从小就喜欢温暖的东西,母亲的目光、父亲的大手、超的身体、明的厨房……一个有着灿烂阳光的暖暖的午后,甚至是一句贴心的话语,都足以慰藉我内心的荒芜。
莲来的那天阿健有事让我去火车站接她,并说要请我吃饭顺便给莲接风。顺便给莲接风?我看着他,就冲他这句话,阿健是个泡妞的高手。不过看在一顿丰盛晚餐的分上我还是去了。我用红纸剪了一朵莲花贴在白纸上,举着它站在出站口,便见一个白衣白裤的女子拖着箱子走过来。只见她长发如丝,细细的眉,黑亮的眼,用清亮的声音说:好好,你真漂亮!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15)
莲住进了那个有着大大阳台的朝阳的房间。她跟一般的游人不同,没有一来就兴奋地到处走到处看。一周过去,她甚至没走出那个小院。每次去见她,她都在阳台的垫子上做瑜伽,旁边的小凳上摆着一杯白水。她的身子在阳光下或舒或展,或直或弯,薄薄的布衣逆着光,很好地勾勒出了身体的曲线。我看着她,原来女人的身体是可以美得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
阿健常常坐在小院里,仰头看着阳台上影影绰绰的莲,小眼睛熠熠闪光。然后对我说:好好,她就像一个精灵,是吗?
我笑他花痴。
此时,另一个来自成都住在阿健旅馆里跳舞的女孩蓉,把一条腿搭在灶台上压着,双手忙个不停,切菜,做饭。
直到有一天,莲打电话说,好好,我们出去走走吧!到拉萨这么久了,总不能浪费了这阳光。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旅行者酒吧,莲要了酸奶,我要了啤酒。我们不时还举起杯子碰一下。我问她怎么来了拉萨,她说没什么理由想来就来了,你呢?
我想换个地方便随便选了这里。
这时,莲背后的男人转了过来,看我时眼睛里有些暧昧,我对他笑笑,媚眼如丝。
莲说,好好,别找事儿了。
这日子如不找点事做,还不跟你面前的白开水一样,有什么意思呢?
莲看着我,用小勺搅着面前搁了白糖的酸奶,一边用她特有的柔和嗓音说:好好,我有一种感觉,前世今生,你我肯定是有一种缘分的。看到你,我像看到曾经,看到往昔,看到那些疼痛的青春年华和那些无谓的挣扎。
我心里一惊,手里的啤酒洒了出来,抬头用迷惘的眼神看她。
她继续笑意盈盈,用纤长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说:快乐起来吧,你让我心疼,你眼睛里有太深的寂寞和孤独。
说实话,这个时候我想逃,因为此时我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坐在莲的面前。
我也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以为那是一生一世,天真地认为牵了手就是一辈子了,以为爱情会和生命一样长久。莲继续说着,可命运自有它的安排,后来经过漫长的沉沦后,我终于学会了安静地生活,学会了不再和自己挣扎,学会了淡定和从容。
可你依然渴望爱情,因为你是一个女人。我说。
对,那是每个女人心里的一个梦想,但它与男人无关,只和爱情本身有关。做梦是可以的,但不可让梦伤人伤己。
这时,那个男人过来告别并请求和我交换名片,我把黑底红字只印了名字和电话号码的名片递给他,暧昧地向他眨了眨眼。
一会儿,我收到信息:能不能陪我吃顿饭?
我回复:呵呵,这个由你决定。
莲看着我,一目了然地微笑着。好好,你在玩火。
这日子快让我发霉了,来点火光照耀一下不好吗?
火大了你会被烧伤的。
烧伤?莲,我早不知受伤是什么感觉了,一个能让我受伤的男人,还没生出来呢。
逛八廓街似乎是所有“藏漂”的嗜好,那些古老的巷道和川流不息的转经人,总是吸引着我们好奇的目光。不管有事没事,每天去八廓街逛一下似乎成了习惯。
一天,我正在一家小店里看那些狐狸皮做的藏帽,缠着店家问那些帽子都是什么样的人戴的。把每种帽子都往自己的脑袋上扣,在镜子前扮着鬼脸,朝自己吐着舌头玩耍。
正玩得起劲,突然旁边有一个人猛然抓住我的胳膊,恨不得把我胳膊捏断似的。燕子,你怎么在这里?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16)
妈呀!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是谁,那个黑脸如西部牛仔的康巴男人。
我扯下把眼睛都盖住了的帽子,转头媚笑。喂,是你啊?你也来买帽子?
他转身对身边的两个年轻男人说着什么。那两个年轻男人疑惑地看着他,又厌恶地看了看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便扯了我的手臂向外走,穿过无数的小巷。他一路上都在说,燕子,我很想你;燕子,我一直在找你。然后在一个无人的废墟里吻我,熟练地剥去了我的衣服。燕子,让我要你吧。燕子,让我们在一起吧。他不停地说着,不停地咬我的唇,咬我的耳垂。疯狂的眼神瞬间点燃了我。极富戏剧性的环境里,到处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一对男女,靠在土墙的一角,蓝天白云下,赤身裸体,忘情地彼此索取,在这片废墟里瞬间就掀起了狂风暴雨。
这一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嘉措,他说是大海的意思。
我是不是又在恋爱了,因为接下来的日子嘉措都腻在我身边,他关了手机整天陪着我,偶尔也会去清真寺附近的店子里买点羊排回来炖萝卜。嘉措炖的羊排特香,不用高压锅,他搬个凳子守在锅边,极有耐心地等水开,再把上面的血沫一点点打干净,这样炖出来的汤清清亮亮很好喝。说到羊肉,我想起在内地时,我从不吃羊肉,嫌它膻味重,到西藏后发现羊肉很好吃。特别是嘉措煮的羊肉,肉嫩汤鲜,每次,我都会吃很多,直到肚子圆溜溜的装不下为止。嘉措总是让我慢点慢点,说你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然后就吻住我油腻腻的嘴,顺带把嘴角的汤汁吸吮干净。他说燕子,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唇,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眼睛,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脸……于是,我就会浑身发热,然后扑上去把他顺带着吃了。
每晚枕着他的胳膊入眠,早上在他的亲吻中醒来。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恋爱更让人美丽的。我的皮肤一天比一天细腻,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温柔。我整个人都因嘉措而散发出了夺目的光芒。
偶尔,我会想起明,想起他给我的那枚戒指,也只是想想而已。明的脸已经记不清楚,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的手是什么样的?他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便变成嘉措的脸。嘉措的脸是国字型,毛孔粗大,皮肤黝黑,牙齿雪白,鼻梁挺直。我最喜欢嘉措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圆又大,如一个深潭,有些忧郁,总感觉里面藏有很多心事,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嘉措说他的老家在西藏的东部,他住的地方叫结巴。离县城只有三十多公里。他说那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有森林有草原还有雪山。牛羊遍地野花满山坡。他说这话时,取下自己脖子上的牛角项链给我戴上。燕子,你应该去那里看看,那是跟拉萨不同的两个天地。
晚上常依在他怀里看月亮,又圆又大的月亮啊,明晃晃的挂在天上,映照得人间一片花好月圆。我记得有次在网上跟人聊天,我说拉萨的月亮好大,像脸盆一样。对方半天不说话,然后打出一行字来:拉萨离天近,可能月亮就大些吧?惹得我哈哈大笑。
有个男人让你依赖、宠着你爱着你时,女人是不是就特别幸福?反正我是这样,安了心地享受嘉措的关爱,从不问他的过去,也从不问他的未来。他的老家是什么样?他的家里有什么人?他结婚与否?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我身边,让我的日子变得如天堂一般美好。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17)
有这,足矣!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一周,嘉措突然间就不见了。打他的电话,永远无法接通。对于这个男人,除了他的电话号码,我几乎一无所知。
卓嘎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再出门,整天窝在奶奶的佛堂里,听她反反复复地说些嫁人后应该注意的事情。
经过一番闹腾后,我的情绪开始平静下来,不再骂人,接受了自己就要结婚的现实。我知道,在我们这儿,只要一定亲,结婚的日子也就很近了。三天后,我就要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家庭,跟两个或是三个、四个陌生的男人生活,养儿育女,再不会有人教我念经、督促我练习藏文书法了;再不会有人半夜敲我的窗、扔进漂亮的头巾了!
我的奶奶、妈妈、嫂子,我的小姐妹们,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呢!也许奶奶说得对,这就是我们的命。认命吧!她们能过,我卓嘎为什么就不能过呢?
二哥也从山上下来了,他进佛堂看过我一次,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阿爸叫了出去,让他去山上把马找回来,说是送亲时用的马匹还不够。
我未来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记得回来的那晚上,二哥在帐篷里说,对方家的老大还是高中生。高中毕业,那就跟仁钦一样,是文化人了,有文化的人总比那些只知道喝青稞酒、喝醉了就打老婆的家伙强些吧?家在山那边,山那边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去过,只听阿爸和哥哥们说,那边的人不采虫草,不种青稞,他们收虫草、收药材,说是运到内地去卖。我要嫁的人家是不是也是这样做买卖的呢?今后不种青稞、不放牛羊了,我干什么呢?……
阿妈和嫂子显得更加忙碌,酿青稞酒、准备油炸点心、整理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不时还拿进一两件叫我试穿。亲戚们陆续来了,送些青稞酒、羊、氆氇等物,无一例外都会来佛堂跟我说些吉祥祝福的话。
婚礼前一天下午四点左右,远远的就听见村头山路上响起毛驴的铃铛声。二哥、嫂子带着亲戚家的两个孩子提着银质的青稞酒壶,捧着大大的银碗迎了出去,我知道那是对方送礼过来了。
“卓嘎啦,你出来看看吧,他们送来了很多东西,特别是那些衣服,听说全是他们家老大从拉萨买的,很漂亮!”嫂子把我拽出了佛堂,所有的礼物都一一摆在天井的阳光下,让所有的客人们过目,绸缎和银器发出耀眼的光芒。
“你看这个银碗,真漂亮,得要一千多块吧?”
“帮典,全是尼泊尔的,织得真是漂亮!”
“卓嘎是个有福之人啊,听说对方家庭很富裕,父母也慈祥!”
“是啊,老大还是个高中生呢,在拉萨做生意的……”
明天就要正式结婚了。媒人久美说,婚礼将持续十天。说是对方阿爸说了,十天热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明天,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我坐在星空下,搂着顿珠发呆!
按照习俗,我必须在结婚的当天离开家门,当天到达对方家里。所以吃过晚饭后,阿妈和嫂子就开始给我打扮,穿上一层又一层的丝绸衬衣和氆氇,脖子上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饰物,不时有亲戚进来看一下,对我说些吉祥的话。
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努力不让它掉下来。奶奶说结婚了就是大人了,就要成为一个家庭主妇了,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
阿妈坐在卡垫上,要我蹲下,她说要帮我梳头,还说是最后一次帮我梳头了。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18)
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我蹲在阿妈面前,她用双腿护着我,能感觉她大腿的肌肉抖个不停。牛角梳子在我长长的头发上梳过时,也不像以往那么顺滑。我是阿妈唯一的女儿,她也是舍不得我吧?虽说阿妈不善于表达,但这些天,每天清早见她眼睛都是红红的。
我咬着嘴唇,使劲地咬着,能感觉出嘴里有一丝血腥的味道!
她把我长长的头发分成两部分,我知道今天她不会再给我编很多小辫子了。我是女人了,不是吗?要梳那种属于女人的头发。两根辫子、加入五颜六色的丝线编在一起,盘在头上。那才是一个主妇的样子。
阿妈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抽泣,她只是轻轻地编着辫子,速度极慢。突然,感觉自己的脖子上有水珠滴下,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不敢动,更不敢说话。我怕一出声,阿妈和我都会号啕大哭。今天是个好日子,她唯一的女儿结婚的大喜日子,我不想让阿妈太悲伤。
头梳好时,奶奶走了进来。平时,奶奶除了佛堂,很少进其他人的房间。其实这也不是我的房间,这只是家中存放青稞的仓库,临时用来做我的闺房,供我打扮、梳洗之用。平时,我们一家都是住在厨房里的,因为那里暖和。
自从我接受婚事后,父亲和哥哥们就一直在忙着。奶奶是公平的,在她的主持下,把家中的青稞、牛羊等都平均分出一份来作为我的嫁妆,没有因为我是要嫁出去的女儿就少给我一点财产。
“卓嘎啦,这是奶奶给你的!”奶奶手里拿着一副“巴珠”。这是奶奶最好的一副“巴珠”,上面镶满了珍珠、绿松石、红宝石等,华丽高贵。奶奶年轻时逢年过节就会戴上它,曾经为她赢得无数的赞美和羡慕。只是在她最后一个兄弟去世之后,奶奶就不再打扮,那些华丽的饰物和衣服都收进了箱底。长年累月,她只穿一件出家人才穿的绛红色袍子。
“谢谢奶奶!”我和阿妈都站了起来。
阿妈接过“巴珠”,帮我戴在头上。奶奶摸了摸我的脸,又用额头碰了碰我的额头,然后转身走了。我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奶奶的背影,她的背有些弯了,如一道山梁,白发没梳理丝丝透亮,显得有些零乱。
阿妈开始给我洗脸,我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阿妈就是在这种表面近乎麻木的气氛中,把我打扮成了一个新娘。
凌晨一点钟,媒人进来,献过哈达后请行。
到对方家至少要六个小时,所以双方家长商定,让我在凌晨出门,天亮后抵达对方家,这样就不会影响行礼的吉时。
嫂子带着几个接亲人进来,拥着我出去。二哥把我抱上马背,酥油灯和手电筒光影交错着,因为天冷毛驴和马儿,不时甩蹄喷鼻,带动出的铃声也显得杂乱无章。
突然我觉得心底一阵慌乱和紧张,下意识地伸出手喊了一声:“阿妈啦……”
“卓嘎啦……”靠在门边的阿妈在我凄婉的喊声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号啕大哭着向我扑了过来。在一旁的大哥一把抱住阿妈,嫂子也赶紧拽住我的衣服,不让我下马。
接亲的人在阿妈和我的哭喊声中开始唱送别的歌,喝送别的酒。亲戚们把哈达一条条挂在我的脖子上、马背上。
父亲和两个哥哥、嫂子一起送我出嫁。
领头的马儿开始抬起了蹄子,往村子的小寺庙走去。按习惯,出嫁的女儿都要绕着寺庙转一圈,给菩萨献上哈达,才能正式上路。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19)
拜完佛祖,出得庙来,坐在马上的我,看见山脚下隐隐约约的村子,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就要走了,离开生我养我的地方,去往一个陌生的家庭,跟陌生的男人一起生儿育女了!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起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
我放开嗓子唱了起来。这是我放牧回来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每次当我唱起这首歌,阿妈便开始打酥油茶。奶奶也会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到院门口等我。
今夜,在出嫁的晚上,我站在出村的山坡上,突然亮开嗓子唱起了它。随着我的歌声,村子里亮起了一盏盏灯,小小的,像星星一般遥远!
泪水流进嘴角,咸咸的。
马蹄踩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冰凌子破裂声。打扮得绚丽之极的我:卓嘎,一个十八岁的康巴女儿在这个满天星星的晚上,踏上了出嫁之路。
那个出嫁的夜晚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冷的晚上。尽管我穿了好几层氆氇,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毛毯,仍然感觉身子在发抖。送亲的队伍走一阵,休息一阵。休息时,接亲的人用带来的牛粪烧水冲茶,让大家驱驱寒气。
这个夜晚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穿越了几条河谷,也不知翻越了几座山。天亮时,当队伍爬上又一道山梁时,终于看到对面山腰处有一片村庄。其中一个接亲的人指着远处说:“卓嘎啦,我们到了,那个三层的楼房就是你的新家!”
我的新家?
我没去看他说的那个“新家”,我也无法看清那个“新家”,因为我的眼睛已经疼得睁不开了!
对方家早已派人在村口等着:敬酒、献哈达。
我只用手指沾了青稞酒,向外弹三下:敬天敬地敬神。敬酒人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并没勉强让我喝。
接亲的人开始唱歌,村子里也远远传来应和的歌声。
美丽的姑娘喂
你就像最好的珠宝一样
无论到哪个地方
都会发出最灿烂的光芒
美丽的姑娘喂
你就像雪山的花儿一样
无论到哪个地方
都会开得像雪莲一样
男方在家门口摆了一张大桌子,上面铺着红布,红布上用青稞粒摆出一个大大的“雍仲”符号。一个女人过来扶我下马,让我坐到那个符号中央。
我的两个哥哥拿着哈达,对着院门唱答谢的歌,礼貌地赞美着“新家”的高楼大屋。却不知他们的妹妹我,已哭得肝肠寸断!
带来的嫁妆就堆在二楼的天井里供客人参观、评论。我用围巾盖住脸,被人扶进一间小屋子里,嫂子一直陪着我,跟我介绍着她看到的情况。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不时有人进来取东西,也不时有人进来送东西。
当外面再一次传来歌声时,嫂子说,婚礼开始了。
我机械地跟着她走了出去,好像是进了一间很大的佛堂。透过头巾的缝隙,我看见靠墙的那一面坐了两个年轻男人,嫂子让我坐在中间。我不知道那两个男人长什么样,我也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但我却明白,这两个男人,就是我未来的丈夫,是要跟我生活一辈子的人。
除了哭,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我还能做什么!
庆祝的仪式开始了。歌声伴着舞步飞扬。
我家后面的院子堆满了青稞
远方来的亲人
你们不要担心今后的生活
我家前面的院子早已摆满了打好的酥油茶和青稞酒
远方来的客人
你们可以放心地饮用
左边,不时有双手帮我整理滑下的毯子,偶尔还小声地说:“别伤心了,我们会对你好的!”“等过了这几天,我们陪你回去看阿妈!”……
藏婚 第一部分 藏婚(20)
右边那个男人却是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如不是呼吸声清晰可闻,我简直怀疑身边是否真坐着一个人。
当主婚人如唱歌一般念完今天送礼人的名字和礼品数量时,我终于又被扶回了那间小屋。嫂子帮我取下头巾,我环视着这间屋子,大约有二十张藏式茶几那么大,正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箱子,有木头做的,也有铁皮做的。这些箱子想必就是他们的衣箱吧。箱子上面还放着十来床藏被,织工粗糙,远不如我的手艺,藏被上面放了两床丝绵被,这很是新奇。这种轻薄的被子是近些年才传进西藏的,听说城里人喜欢用。我们这些牧人,仍然习惯于厚重而暖和的手工藏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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