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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陈徒手(当代)
张兆和记得,在革大毕业时,校长刘澜涛给沈从文发了毕业证书。隔了两年,沈从文在一封未寄出的长信中谈及当时心情:"在革大时,有一阵子体力精神均极劣,听李维汉讲话说,国家有了面子,
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个人箅什么?说得很好,我就那么在学习为人民服务意义下,学习为国家有面子体会下,一天又一天的沉默活下来了。个人渺小的很,箅不了什么的!"他在信中连续四次说到"个人渺小"。
史树青回忆,沈先生的脖子上有刀割的痕迹,但他后来一概不谈
自杀之事。
沈从文每逢政治运动来临,在奉命而写的思想交代中时常提到在革大结识的一位老炊事员,甚至表示之所以能够在历史博物馆安心工作,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我总想念在(革大的)政治学院学习经年,每天在一起的那个老炊事员,我觉得向他学习,不声不响干下去,完全对。',(摘自1968年12月沈从文检查《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
沈从文当初还为此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老同志》,但他承认这次难得的试笔失败了。
笔者向史树青先生打听这位老炊事员的情况,他说:"我不太了解此事,但我知道沈从文在那样环境中,还是乐于与下层群众接触, 一方面可以多了解信息,另一方面交这样朋友解闷比较放心。当时学校里什么人都有,有汉奸,有特务,比较复杂。,,
据沈虎雏介绍,父亲沈从文在革大的学习成绩较差,大多在
"丙"、"丁"类。父亲说过,对他教育最深的是说话最少的炊事员, 教育没效果的恰恰是说话最多的人。
沈虎雏告诉笔者:"父亲对使用政治术语的表态很低能,一说话就为难,比较反感。当时不少知识分子被陆续安排在报上亮相,发一些检讨文字。他理所当然属于应写的人,但文章发表得很晚。他那篇《我的学习》,文字非常生涩。他在革大时就准备写老炊事员,这位老炊事员是劳模,他的画像与马恩列斯像堂而皇之地挂在一起,这是延安传统。父亲去四川参加土改,还多次修改这篇小说,改了不止七稿。实际上没人组织他写这类稿子,他只想找回4用笔'的能力,歌颂朴素的劳动者,写得很吃力,投入很大精力。但写得不成功,不大
像小说,文字不好,拿不出去。,,^糊年3月14日口述)
沈从文感到,以前自如的文字没有了,现在滞住了,文字能力受到很大制约,面对的障碍太多。考虑这,考虑那,结果什么都写不
好。
在历史博物馆早几年的工作情形,沈从文自已曾在笔下流露一
國…一^ 暑
我在这里每天上班下班,从早七时到下午六时共十一个小
时。从公务员而言,只是个越来越平庸的公务员,别的事通说不上。生活可怕的平扳,不足念。
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活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
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
这是沈从文1951年给一位青年记者未发出的信,文中透露出的那份伤感、孤独和无望贯穿他以后很长的岁月,尤其在遭遇政治风暴时,这种感伤就更被放大,也更为隐蔽,更加麻木。
历史博物馆及国家文物局历任领导对沈从文的"转业"充满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史树青回忆:"文物局长王冶秋接近郭老,业务上靠
郭老。他觉得沈先生转行是文人来避风,文物界有无沈先生没关系。
他对沈先生的使用没怎么安排。',长期担任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的陈乔
从另一角度解释说:"我是1958年筹建新馆时,王冶秋把我从故宫调到历博。沈从文是有名的小说家,为什么放在历博,我说不清楚, 我没看过郭沫若批沈的文章,只是听王冶秋在背后说过几句。这么多年来,在专家使用方面我们不是很正确的,对于专家不重用,对他们的劳动不重视。',〈1998年5月6日口述)
馆里老同事杨文和告诉笔者:"馆里有一段对沈先生不好,沈先生情绪低落。沈先生要什么不给什么,沈先生要一间办公室,当时办公室很多,我们也说,给沈先生一个房,馆里就是不撒口。我曾听一位副馆长说:'沈从文,哼,鸳鸯蝴蝶派!'" 〔1998年4月14日口述)
沈从文后来自己描述道:"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
十年……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我呢,觉得十分自然平常。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见1968年12月的一份检讨稿)
早十年,沈从文除了在馆里鉴定、收藏文物外,常到午门楼上展览会自愿当解说员,他自己称之为"唯一和人民碰头的机会"。
李之植1955年从中央美院毕业,分到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当讲解员给他印象颇深:"沈先生以普通工作人员的身份去讲解,愿意把历史知识给老百姓。别的人有派头,很少去,而沈先生是自愿去的。第一次敦煌展在午门举行,他整天在午门上,一大堆观众围着他。平
常展览也去,自己看了看了也就讲起来。"0998年5月5日口述) 作家汪曾祺当年亲眼看见老师沈从文非常热情地向观众讲解的场
面,不免晞嘘而叹:"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有什么'丢份,。他那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沈从文逝世后不久,汪曾祺写下了《沈从文转业之谜》,解璉不得所解,留下满纸叹息。
这种凄然感在多年老友萧乾身上也曾出现过。1998年3月9曰下午在北京医院病房,萧乾向笔者讲述了当年那一难堪局面:
那个时候他在故宫处境不好,一个那么有名的作家,到了新社会反而难处。当时有中苏友好协会、工会之类,挑着人入会。听说就没让沈从文加入,在政治上给他压力。
我跟他有几次接触,彼此的心情都很复杂。有一回我陪外宾去故宫参观,恰好是他在解说,拿一根讲解棍,非常认真。我看了很伤心,觉得这是一个青年人干的事,怎么让他干?我怕彩响他,也怕伤害他,躲得远远的,没有上前跟他打招呼。
像沈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在那样年代里是很难抬头的。
周有光向笔者讲述了这么一个小故事:"大约在五十年代中,有一回馆里接到市委通知,说有领导同志要来馆里参观。沈从文被通知参加接待工作,他一早就来了,等了很长时间,终于把领导同志等来了,原来是副市长吴晗。沈从文见了就躲开了,事后领导追问,他只好说:'我怕他恭恭敬敬地对待我。,他解释说,因为吴晗是他的学生。,,
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在一旁补充道:"当时三妹兆和是蛮疯的女孩子,活泼,爱运动,在学校运动会上老是拿第一。很多人追我们的三妹,沈从文的情书最多,吴晗也写过一些。',
旧日情感的波澜牵涉到当下不同处境的当事人,这种微妙的刺激确实使自尊心极强的沈从文一时难于从容面对,敏感而文弱的他只能一躲了事。
老朋友郑振铎当上主管文物的文化部副部长,沈从文没有因私事找过他。1958年3月,郑振铎参加馆里工作会议,在会上作了总结:"历史博物馆在午门前面,国民党时期是灰溜溜的,一天只有三五人入门参观。而这几年来,进步很大、很快。,,会后,沈从文遇到了郑振铎。史树青看到了两人见面的情景:"沈先生看见老朋友很激
动,还掉了眼泪,说:'我现在不搞文艺了,研究文物还不够,你应
该多关心文物。,郑振铎说什么话我忘了,但郑似乎感到沈先生还是落后分子。',
在老同事的记忆中,历史博物馆的几任领导尽管情况各异,但都依据上面精神,把沈从文看成是"统战对象",采取冷处理的办法:
张文教是馆里第一任书记,五十年代初就到了馆里。他曾在
抗战时期率领八路军队伍保护过金代藏经,还牺牲了几名战士。
他者不起旧知识分子,对沈从文这样的专家不太客气,动不动就训人一顿,训人太严。而且张经常诈人,让人交代历史。他业务
不行,过了许多年还不行。他曾跟我学锎器,学《诗经》,但都
白讲。
文革时,我们一起当上"黑帮"。张文教填表时,"专长" 一项写了 "打倒帝王将相"和"爱吃窝窝头"。他就是这么一个
人,左得厉害,把我们都看成敌人。他认为沈从文是混饭吃,责问沈买那么多瓷器干什么?是不是浪费国家钱财?他主张应该买历
(同事史树青1998年4月14日口述) 馆里有一些领导派头大,脾气有些怪,常常训斥人,班沈先生的关系都不算好。五十年代那次开反浪费内部展览,就是想整沈先生,让沈先生难堪。这对他打击很大,很长时间都很难缓过
六十年代初,龙潜来当馆长。他在中山大学批陈寅格,通到上面批评。原因是毛主席到苏联去,斯大林问到陈寅恪情况。主席回来后打听,总理批了龙潜,龙潜被调离中大。他这回接受教训,就不太摘整人这些事。所以他尽管银沈先生有距离,但对他还算不铕。龙潜变得随便,爱开玩笑,喜欢给人写字。有一次还给沈先生和我们出谜语,谜底竞是"想断狗肠"四个字。相比其他领导,龙潜还箅好接触。可听说他在南方整人厉害,被总理批评过。龙潜跟康生有来往,探讨过文房四宝。
文革中工、军宣队进驻,对落实沈先生的政策也爱理不理。工军宣队长说,现在忙,没时间。
(同事李之檀1998年5月5日口述) 王冶秋不让提沈先生,局里对他不感兴趣。沈先生的心情不愉快,但他从来不说,不求名不求利。有些领导不愿提沈的名字,有一次有人写文章说沈是权威,上面就有人说别提了,提了就不好办。
发现长沙马王堆文物,要组织分析团。我提请沈先生来参加。当时湖南有人不同意,说王冶秋一提沈从文就生气。我仔细一问,原来王说过:"沈从文,乱七八糟,不知干什么。',
后来中央统战部来人到家中,要整理材料,并希望为沈先生配助手。统战部的人来时,沈先生、沈师母两位老人都掉了眼
(学生陈娟娟1998年5月6日口述) 沈从文从干校回到北京,他在东堂子的房子被一位工人同志在文革中强占。沈提出落实房子和著作出版问题,但迟迟解决不了。为了出那本服饰的书,打了一个报告到文物局,一直压着。王冶秋在出版上不表态,他的老伴、文物出版社社长也就不积极。王冶秋不点头,怎么印出来?王冶秋对沈有看法,认为沈是灰色的旧知识分子,是在旧社会培养的,要控制使用。
那时沈找过我,发过牢^。我只能做一些解释工作,我是副馆长,只能提意见,没有决定权。房子、出版问题,我说了话没人听,工人不会给你搬出去,不会腾出房子。没办法解决,我无能为力。杨振亚馆长认为沈不是主要人才,并说"要走就走"。沈很有意见,后来带着激愤的心情离开历博。
我们在专家使用方面,在思想工作方面不是很正确的。有一点我说明一下,历史博物馆建成以后,由于挨着大会堂、天安门,公安部门曾来馆里审查,把一些右派分子、政治面
目模糊的人员强行调离出去,而沈先生留下来了,说明当时政治上还是比较信任他的。
(原历史博物馆副馆长陈乔1998年5月6日口述)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很难从沈从文的口中、笔下得到他对领导的意见。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只是到了 1968年"大批走私派"的年代,我们才在沈从文的检查稿中读到那样的义愤:"这是谁的责任?我想领导业务的应负责任。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么?只有天知道! 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全不想想直接领导业务,而对具体文物业务那么无知而不学,是什么?"
据张兆和介绍,沈从文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只是简单记几笔。在现在已经公开的1953年3月的几则日记中,竟反复着一个"多事烦人"的主题。如"可能还是多事……多事可能对他们即是一种搅扰"〖3月28日);"对人过于热心,对事过于热心,都易成多事,无补实际……极离奇,人人均若欣欣向荣,我却那样萎下去。相当奇怪"〈3月30日);……少说或不说馆中问题,凡事禀承馆中首长一一馆长、主任、组长……要作什么即作什么,实事求是作一小职员,一切会好得多。对人,对我,对事,都比较有益"〈3月31 曰)。
沈从文的学生黄能馥告诉笔者,沈先生很长时间内处事都很低调,不愿张扬。他记得有一次《人民画报》记者要拍一组怎样培养留学生的镜头,刚好接沈先生来讲课,沈先生知道要拍照,火了,大发脾气,坚决不让拍。
笔者在沈从文1957年3月给中国作协的《创作计划》中发现, 他对历史博物馆的工作及自己从事研究的条件多有不满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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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文物研究工作,实在相当薄弱,太配合不上新社会各
方面需要,但是这一环继续落后,也彩晌到许多方面的科学进军。举个例说,没有人好好的扎扎实实搞一摘丝绸服装和一些杂文物制度问题,连环画中的历史故事画,历史电影,以及旧戏改良,问题就不能好好解决,作出的东西总不免是不三不四,违反历史本来。有些还十分歪曲历史,给人一种错觉。
我这方面有的虽只是一些常识,如把常识再加强扩大些,有几万材料在手边,我想这对于国家还是有很多好处,也可以减少
许多人力物力浪费!
其实照目前情况,说"研究"条件也十分差,哪像个研究办法,我在历博办公处连一个固定桌位也没有了,书也没法使用,
应当在手边的资料通不能在手边,不让有用生命和重要材料好好结合起来,这方面浪费才真大!却没有一个人明白这是浪费,正如没有人明白这部门落后,对于其他部门工作彩晌一样,好急人!
(摘自1957年中国作协《创作计划》原稿)
这是沈从文生活和工作的质量都很低劣的时候,苦闷无法排遣。然而,一旦碰到具体的文物工作,沈从文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者见好东西,沈先生就想办法买回来。自己先垫钱,再交给馆里。如果馆里不要,就自己留下。有时时间看长了,别人给弄糊涂了,结果变成公家库藏的,沈先生也不在意。如《阿房宫》长画卷他自己买了,后来弄成馆藏。现在历博中,织绣藏品基本上是他收购的,馆里收藏的服装、硬木家具、铜镜等不少文物都由他经手过。
沈先生逝世三周年时,我想把沈先生收购、保管的藏品展览一下。别人不同意,说会惹事,会有打不淸的官司。
故宫办了一个《红楼梦》展览,沈先生很热心地把库房里的衣服找出来放在旁边,用实际文物来配合。馆里很多人在学问上得到他的帮助,大小事都能给人指教。记得有一本馆里图书《历代古人像赞》,沈先生加以批注,抄写字条贴在书里,让别人看时注窻,比如此像在何处可找,为何比别处更好之类话语。
沈先生为社会做了很多服务工作,有求必应,把知道的东西全告诉你,很多人在学问上得到他帮助。譬如来了一厘子工艺美院学生,沈先生给他们讲课,内容非常丰寓;北京人艺经常来人找沈先生请教,如《虎符》剧组请他讲解古代服饰及生活习惯; 轻工业部时常交给他技术性稿子,请他修改,他出了相当大的力
量,一句一句地改下去;把故宮几个学生全带出来了,后来这几人全成了业务骨干。
据说总理推荐,沈先生做了政协委员。每次开会都很激动,
在政协提了很多提案,涉及文物、工艺应用等,总想提离中国工艺水平。有时随政协观察,到地方看了很多文物,回来后把照片给大家看,激动地说半天。
沈先生在服装史领域是一个开创的人,没有人下过这么多功夫。他非常谦虚,编书时反复讲,不是写服装史,现在条件不具备,构不上史。坚持用"服饰研究"做书名,讲究分寸。
(同事李之撞1998年5月5日口述) 沈先生在馆里解说时,连小脚老太太都接待。他还在库房编目,规规矩矩地抄成大卡片,他的章草真好,真秀獒。他还买来
二十多件晚淸瓷器做茶具,捐给馆里,便于接待外宾。对我们讲心里话,不讲虚活,常说:"你们不读书怎么为党工作?"
陈伯达有一句"厚今薄古"的话,沈先生却说博物馆应厚今厚古,今天厚古还不够,应该多向古代学习。他说,不能把博物馆办成文化馆水平。对那样所谓普及有看法。为馆里读书风气不浓而焦急,认为领导不怎么读书,尽抓事,也不关心群众业务学习。
(同事史树青1998年5月8日口述) 我与沈先生做邻居将近十年,他住三间北房。文革中两间房
被收回。他的那间小房里全是书,书围着他。他不串门,好相处,从不见他发火,在院子里坐着,常有客人来。我去他屋里, 一谈起文物,他就讲个没完。
馆里的人挺尊重他的,沈先生能忍下来,与群众关系不错是
一个原因。他对人很热情,爱说文物知识,沾上边就跟你讲。文革中抄他家,据说也就四千元钱,也就那么一点家底积
蓄。他买了不少服装、漆器等东西,捐了很多给馆里。
那些年间我们看沈先生,很舒畅的事没见过,开心事较少, 心情郁闷的时候比较多。
(同事杨文和1998年4月14曰口述) 1958年盖人民大会堂,同时筹建历史博物馆。领导下了死命令,为迎接国庆十周年,要多快好省地建起博物馆。建筑还没
盖好,就已经开名单调文物,每段都有一个专家组出主意。我负
责具体组织工作,记得后来约有三百多人参加建馆。
沈从文在建馆期间发挥了他的很多作用,他对库房家底淸
楚,在织绣、服装方面提了不少意见,提出皇帝、官僚和老百姓
的穿戴款式。为了充实陈列,还把自己收集的陶瓷主动捐出来。在具体文物上,沈从文做了不少真假鉴定。
总理来审査两次,陈毅、康生、吴晗等也去了。总理说,历博先预展,听听群众的窻见,然后再修改。当时确定六条原则, 中宜部批准了,主要是把阶级斗争放在第一位,对历史人物要严格审査等。
(原馆长陈乔1998年5月6曰口述) 1957年沈先生到我们故宫织绣组当顾问,带我们上课,上
荣宝斋、珠市口。老先生一点架子都没有,口音不淸,后来我们也慢慢听习愤了。给中央美院学生讲课,学校给他一百元,他让我们退财务处,说,"不能再拿国家钱"。而他自己掏钱请人绘画,然后又租黄包车到学校,车上装了各种实物、绘画作品, 以便让学生看明白。
1958年沈先生当教材顾问,把自己的笔记统统拿出来给大家参考。从全国调来写作的专家住在香山饭店,而沈先生不肯在饭店住,自己在家里白天黑夜地干,流着一身汗,工作量比编写的人还要大。沈先生一一审査,对提纲不满窻,就自己重新写。
沈先生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说苦恼,只谈业务。文革中他下乡看鸭子,无书可看,就利用手中一本《人民中国》,在空白处写满字寄给我们,内容大都是文物方面的考证。他在信中吿诉我们,"什么材料没有,我就这样做学问"。我们要写《中国染织》,他就用毛笔抄了一大沓材料给我们。文革中吃了苦头,我们曾想不干文物了。沈先生知道了叫我们去,他躺在床上,精神不好,似乎要哭的样子。他说:"眼光看远一点,这些事你们不做谁做?"
文革后期,一直没有解决沈先生的房子问题,只给了一间半。厨房里还搭个台子,床上堆满一半书,留出只够睡一个人的地方。
《学生黄能馥、陈娟娟1998年5月6日口述)
1959年1月8日是沈从文五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他在故宫陪
三十多个年轻美术学生看了一天绸缎和陶瓷,非常疲累,回家后独自—人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觉得声音那么欢乐而清静。在音乐声中, 他给云六大哥写信,信中说:"我总深信只要工作对国家整体向前有益,就够了。个人吃点亏或生活寂寞些,都无妨。,'
他此时最大的感叹是,"没有一个真正知道我在为什么努力的人。',
旧日朋友已经渐渐隔绝联系,沈从文为此伤感许久:"那些身在北京城圈子里的人,也像是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地,从不想到找找我。,'后来到了 1968年12月,他在检査稿中把自己与文坛老友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等人做了比较:^……〖他们)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
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
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 |
儿子沈虎雏向笔者提到一点:"父亲1949年后对郑振铎有一种距离感,不太理解郑在官场上的处境。父亲看巴金、老舍等老友有时怀着仰视的心情,体会不了他们日子有时并不好过的滋味。提到他们时,写过一些酸溜溜的文字,这或许是他性格不够完美的地方。,' ^咖年3月14日口述)
与热闹的文坛遥遥相对,寂寞中的沈从文有时会悄悄地说出惊人的话:"文坛实在太呆板了。,'"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高手都呆住了。,'这几句话是1951年说的,置身圈外,他对文坛的感觉比别人要敏感得多。1959年3月12日,他又给云六大哥写信,再次谈及他的感慨:"一些作家写作差不多,永远在写,永远写不出丝毫精彩过人之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99
但是他自己写东西也不能自如了,当时提倡的创作方法对他不适用。1958年大跃进时,沈从文去了五趟十三陵水库,既参加劳动,
又进行一些参观采访。回来后写了一篇报道型散文《管木料厂的几个青年》,收入当年有关十三陵水库的小册子中。
几十年后编父亲全集,沈虎维反复阅读手稿,留下一句长叹:"他那时费了很大的劲写东西,可是一个工地的通讯员写这类文章比他还顺溜。,'
沈虎雏评价道:"平心而论,这篇遵命作品水平很差,他不会写这种东西。在配合形势方面,也没有老舍那样饱满的热情和能力。,,
令家人惊喜的是,在一堆残稿中意外地发现了大约写于1958 年、与土改有关系的小说《财主何人瑞和他的儿子》。虽然用了阶级斗争分析方法,但文字俏皮、老练,一些段落甚至展现出他原有的文学作品的风采。沈虎维找出后给母亲张兆和看,母亲异常兴奋地说: "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沈虎雏说,家中谁也不知会有这篇作品,父亲从来没同家人谈
在1957年3月给中国作协递交的一份《创作计划》中,沈从文提到了两个中篇的写作安排:一是以安徽为背景,二是以四川内江丘
陵区糖房生产和土改工作为背景。
他在此份计划中表示:"这些东西如能有自己可使用的时间,又有能力可到想到地方去住住,并到别的地方去如像青岛(没有文物的地方)住一阵,工作或可望能够逐渐顺手完成,又还想试再写些短篇游记特写,照情形看来,也得在暑中或暂时离幵工作,到湘西自治州或别地方去,才有希望从比较从容情形中说动笔。如照目下生活方式,大部分脑子中转的只是一堆待进行未能好好进行的研究工作,和越来越多的一些罐罐、绸子缎子、花花朵朵问题及将来如何转用到新的生产上问题。用头脑方法不是写小说的,即拿起笔来,也难望写得出什么东西。(我写什么照过去经验,只要集中来作到头脑近乎疯的情况下,文字才见出生命的!)"
他在计划中虽然感到"近十年不曾好好的用笔",对"手中的笔是否还能恢复过去的活泼"存有疑虑,但他还是提出了一个颇为革命化的创作设想:
我还希望能在另一时有机会为一些老革命纪录点近代史事情,例如为何长工部长记下些有关井冈山当时情况。如记下成缋还好,就再找别的一位,如记南昌起义、瑞金扎根、长征前夕、遒义情况、延安种种……或记人,或记事,用些不同方法,记下些过去不曾有人如此写过,将来也不易有人写,而又对年轻一代能有教育作用的故事特写。
这工作似乎不能从个人愿望出发,要看以后机会条件去了。能有机会,在这个工作多尽点力,为老一代英雄先进留下些历史画像,即当成历史资料保存下来,不发表它,也十分有意义。如写得好,又还能给后一代年轻同志起些鼓励教育作用,我觉得工作就更有窻义了!
(摘自1957年沈从文致中国作协《创作计划》原稿)
从后来的实际情况看,沈从文想为老红军记录并撰写特写之事无法实现。
汪曾祺、林斤澜等学生辈的作家见老师过于冷落,有时会拉他参加北京市文联的一些活动,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听着。林斤澜记得这样一次会议:"那次下乡回来的作家座谈,主持人最后礼节性
地请沈先生说话,他只是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不太懂小说!'这是反话,意思是说你们这样下乡下工厂写小说我不懂,我有自己的理解。,'〖1998年5月30日口述)
林斤澜讲了自己所见的一件事:
1961年是个小阳春。有一次在新侨饭店开会,周扬到小组会上来,陈翔鹤说:"沈从文能否继续写作?"周扬一听有些不离兴,板着脸,凶得狠。他是很会当领导的,可能考虑了一会儿,说:"可以,能不能给他创作假,十年。〃陈翔鹤离兴地说:"好!好!"
陈翔鹤的过问只是一个契机,不久中宣部、中国作协有意安排沈从文"出山"。中国作协办公室1961年6月21日给沙汀及作协四川分会发出一封公函:
最近,经周扬同志指示,我们对沈从文的创作做了一些安排,并已向历史博物馆领导上和齐燕铭同志为他请准了创作假, 他将于6月25日左右动身去成都,初步打算住一个半月左右, 动笔写酝酿已久的一部长篇小说(以其内兄一1936年牺牲的共产党员张鼎和同志一生斗争事迹为题材,写知识分子的革命道路,约二十万字〗,请对住宿等问题作安排。
沈从文同志患心脏冠状动脉硬化症,血压时有上升,并伴有心绞痛发生,请在安排住处时注意安静、医疗等条件。
但是,作协6月23日突然致电沙汀,告知领导又重新安排沈从
文到青岛休息。沈从文事前提出自己付车费,他在致中国作协副秘书长张僖的信中写道:"我希望自己花合理一些,不必要公家破费,望
你能够同意,免得我住下情绪上反而成为一种负担,也失去了组织上让我休息之原来好意!国家正在事事讲节约,我们能从小处作起,从本身作起,我觉得是应当的。,'张僖于1961年7月12日回信说:
"旅费问题是小事,不要为这事影响休养和创作。,'他在信中还说: "如身体情况许可,兴致也好的话,可以试着写一写;否则,恐怕还
是应以休养为主,不要急于写东西因而搞坏了身体。,'
沈从文到青岛后,经医生检查血压偏高,心脏不适。他坚持看了几家绣艺工厂、印染厂,想在工艺上给工厂帮助。他在给张僖的信中提到自己的这个愿望:"为老师傅服务、协助,(与)他们工作交换交换意见,对他们的工作或许有好处。因为每一部门生产都碰到一个民族形式学习问题,具体明白当前需要,回来时为编几本书,对千百老工人普及生产品中的提高,必有些帮助也。,'
1961年7月18日,他在青岛写信给中国作协副秘书长张僂,谈到自己的写作状况:"头脑能否使用到过去一半样子,也无多大把握
了,毛病是一用过了头即有些乱,过一阵子又才回复。心脏部分不太严重,已不容易好。初步设想把所收小说材料重誊一份,理出个顺序线索。万一我不能用,另外同志还可利用这份材料。最好当然是我自己能用它,好好整理出来个中型故事,初步估计用十六万字,安排可以写得清楚,如顺手,也不会要半年时间。',
笔者为此走访了张僖,他对沈从文1961年的写作热情印象至
深:
61年那次是他一个人来到作协办公楼的,他说想写点东西,打算去四川。我说:"您是老前辈,写东西好啊,您去吧, 我们跟四川分会说一下。,'他要写的张鼎和,我们都知道,他在
職人有病天知否 ^^^^^^—―^
抗战中写了不少抗战歌词,小有名气。那天沈从文情绪很好,我还陪他在楼里转了一圈,去他爱人张兆和的《人民文学》办公室
看了一下。他很谦虚,待人随便,容易让人接近。
后来我跟文物局领导王冶秋打电话,说老先生出去,请他在费用上照顾一下,给予保证。王冶秋说,我支持他到下面看看,
写写东西,那也好啊!
^2000年3月15日口述)
这部作品最终没有完整地写出来,夫人张兆和谈及原因:"堂哥牺牲了,堂嫂还在,从文从她那里收集了一些材料。还到宣化煤矿去了好几次,记了好几本。1961年热闹,他想写,但是框框太多,一碰到具体怎样写,他就不行了。没有多大把握,写了也写不好。',
沈虎雏叫张鼎和的夫人为"四舅妈",小时留下的印象是她一脸憔悴,听四舅妈说过她在狱中备受折磨,挨了拷打,坐老虎凳。两家来往比较密切,张家大女儿被通缉,途经北平逃往解放区,就住在沈家。沈从文对张鼎和的女儿说过:"我要写出你们家的事。',
沈从文一直没有忘记对张鼎和材料的收集,直到六十年代初中宣部、作协出面给他安排创作假,他正式幵始准备工作。沈虎锥回忆说:"他又采访了四舅妈,去宣化几次,记了有十万字的素材。当时已是生活困难时期,四舅妈的女婿还是地方的书记,但家中过得也很艰难。父亲曾想到张鼎和工作过的安徽等省去实地看看,熟悉一下乡间风貌。我的一位大舅舅曾与张鼎和有来往,日记中多有记载。他当时在贵阳教书,父亲也很想去贵阳看他。但是当时供应那么困难,到安徽、贵阳吃饭都成问题,无法成行。,'
1961年冬天,中国作协组织沈从文等一批作家去井冈山体验生
活。沈从文觉得这回吃住不成问题,便把素材带去,准备在那里长住一段时间,完成有关张鼎和的长篇写作。可是四个多月后返京,长篇小说一字未落,只是与同去的作家们互相唱和,有生以来第一次留下了 一组旧体诗。
"不过,从现在留下的遗稿看,父亲后来还是悄悄地试写了一个章节。,'沈虎雏介绍说。这一章只是一个框架性稿子,留有不少空白,但有了基本的情节、对话,人物依次出场。主要是写张鼎和牺牲后家族怎么处理后事,写了一个地主圩子里人们不同的态度。
沈虑雏分析,写不下去的主要原因既不是他的用笔能力,也不是身体条件,而是他担心写出来会不会出问题,能不能适应新社会。当时社会上跌跟头的人太多了,那几年阶级斗争逐渐又成了主调。他对政治动向是有感觉的,知道自己大概不宜再想此事了。
沈虎雏说:"他内心深处觉得离开文学很可惜,总梦想在文学上
健步如飞。五十年代末就曾思考是否归队,一些好心人也劝他应该拿
起笔。五十年代,胡乔木曾给父亲去信,希望为他归队创造条件。父
亲没有回信。第二次文代会时,毛泽东、周恩来接见十二位作家代
表,主席对父亲说:'可以再写吧……,他对外不说,但在暗暗使
劲,看看自己能否找回重新创作的能力。这是他长期摆脱不掉的念
头,时常勾起联想,内心矛盾反复出现。不过,批《武训传》、批胡
风、批胡适,很吓人,他写作的政治方面顾虑也就越来越重。,' 三十年惟一一次大的创作活动夭折了。
凌宇在《沈从文传》中曾写到1958年周扬拟请沈从文担任北京市文联主席。史树青证实此事,但在细节上稍有出人:"毛主席请沈先生当文联主席,沈先生告我此事。沈先生说,这是主席的客气话, 我也不能去,我还是爱好文物。,'
把一个被冷落多年、长时间默默搁笔的老文人突然推到文坛显耀位置,确实是惊人、变幻莫测的举动。
沈从文很久以后跟沈虎雏提到被推荐出任市文联主席一事,大致
说了一个轮廓:"让我接老舍的班,我站起来辞谢了,会场下面鼓
五十年代中期,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出面宴请沈从文等人,李维汉席间表示:"党看中你们,可以提出参加申请……,,大家态度并
不明朗,有的人说:"我们不够条件……,,李维汉说:"也可参加民
主党派。,,有人说:"那里的一些人太次……',李维汉又说:"你们参加进去了,不就改变领导成份了。,'
据沈从文后来讲述,在场的人多数都不热心参加组织。而他则认为,自己入共产党没资格,也没有进人政治领域的欲望。
家人对沈从文重新写作之类的事情有些担忧,而最操心的时刻莫
过于政治风暴来临之际。张兆和对1957年至今还有后怕:"整风时也有人动员从文大胆发言,他居然没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说, 否则他当右派跑不了……,'
谈到1957年反右,同事杨文和回忆说:"沈先生不发言,别人找不着他什么问题。,'李之檀说:"他没有讲过不满的话,领导抓不出什么问题。',史树青表示:"向党交心、反右,都躲过去了,主要原因就是沈先生不发言。沈先生曾向党交心,说我最怕划成右派,什么也不敢说。',
当时馆里鸣放时,一些同事侃侃而谈:"我感觉共产党与群众有壕有沟,不容易瑱平。',"文物可以出口,争取外汇。',"苏联很
穷,也不怎么阔。,,"农村干部都是土皇帝,农民恨他们。,'等等。结果几个月后,发言者大多打成右派。
老同事张友明谈到反右时期的一些事情:
当时单位共划了四个右派,按比例是够了。如果没有比例, 我担心沈先生也逃不了。有一次连着三天斗我,主要是我信仰基督教的一些问题。沈先生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一天不得不发言,也就几句话,很有意思。大意是说,"你这个人不像基督
徒,我不是基督徒比你还像……^在那样大批判的关口,沈先生的发言实际上说得很轻。
他为人太好了,身上不带剌。
0998年3月6日口述) 对于反右运动,沈虎雏谈到沈从文当时身上真实的另一面:"父
亲一向不赞成文人从政,解放前就是保持这样个人理念。那时候邀请
他参加,他不干。对一些政治活动家有反感,到了 1957年,看了报
上对全国著名右派的'言论,宣传,他当然不会转而认同,也不会有
类似的政治主张要鸣放。,'
但是,沈从文的许多熟人、好友,连他的长子不久也被打成右派。沈虎雏回忆说:"哥哥成了右派,父亲心里很难过,但在家里也不太敢说打错了。学生汪曾祺也被打成右派,而且据说理由之一就是他对于沈从文的态度,为沈从文说过抱不平的话。,'〖2000年3月14 曰口述)
《一点回忆一点感想》写于1957年7月,沈从文在那种高压形势下写出了下面反右的表态文字,其中的况味值得后人仔细品味,其中复杂情感谁能道得清楚呢:
也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才作得到这样步调整齐严肃,有条不紊……饮水思源,让我们明白保护人民革命的成果,十分重要。中国决不能退回到过去那种黑暗、野蛮、腐败、肮脏旧式样中去……试想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社会!把它和旧的种种对照对照,就知道我们想要赞美它,也只会感觉文字不够用,认识不够深刻。哪能允许人有意来诽谤它、破坏它。
……就在这么社会面貌基本变化情况下,住在北京城里和几个大都市中,却居然还有些白日做梦的妄人,想使用点"政术" 把人民成就抹杀,把领导人民的共产党的威信搞垮。利用党整风的机会,到处趁势放火。
……以为我几年来不写文章,就是受了委屈,一定有许多意见憋在肚里待放。料想不到我目下搞的研究,过去是不可能有人搞的,因为简直无从下手。唯有新中国才有机会来这么作,为新中国丝绸博物馆打个基础。目下作的事情,也远比过去我写点那种不三不四小说对国家人民有用。
(摘自《沈从文文集》〉
沈从文后来几次说过,他对反右这样的政治实在看不懂。
伹不管怎么样,1961年以后的几年间,沈从文变得少见的活跃, 对文艺的看法也乐于表达。沙汀在1962年4月13日的日记中,就记录了沈从文和巴金、沙汀闲聊创作的一幕。沙汀还在别的场合转述了沈从文的意见,惹得作协党组的一些人惊讶不已:"啊,他敢说这个话?"
后来搞政治运动,沈从文就找机会躲着不来。有时碰到李之檀, 就悄悄地问:"还没批判完?"
文革初期,沈从文终于没有躲过去。面对满墙大字报,他极为忧愁地告诉史树青:"台湾骂我是反动文人、无聊文人、附和共产党, 共产党说我是反共老手,我是有家难归,我往哪去呢?我怎么活呢?"
让沈从文震惊的是,写大字报揭发比较厉害的居然是他曾帮助过的范曾。沈从文在一张大字报中用了八个字来表达观后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动。,'
1962年范曾来到历博当沈从文的助手,为编著中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绘插图。此间调动工作,沈从文尽力最多。据知情者介绍,当时范曾不时给沈从文写信,有一次天刚亮就敲沈从文的家门:
"昨晚梦见沈先生生病,我不放心,连夜赶来。',
文革期间与沈从文过从甚密的黄能馥、陈娟娟夫妇说:
那时,范曾画了一个屈原像。沈先生看后,还是善意地指出—些服饰上的错误,说:"错了。 ^范曾指着沈先生说:"你那套过时了,收起你那套。我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边吧。^
记得那是冬天,下着大雪,路上很滑,沈先生走了一个多小时到我们家。他气得眼睛红红的,一进门就讲了范曾的事情。他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我们留下老人在家中吃了晚饭。记得沈先生说了这么一句:"好心带他,不认人。',
〈1998年5月6日口述) 这是沈从文晚年最惨痛的一件事情,后来他再也不提范的名字。
笔者在沈从文的儿子沈虎雏处,看到沈从文后来在两封信中涉及
此事:
我们馆中有位"大画家",本来是一再托人说要长远作我学生,才经我负责介绍推荐来到馆中的。事实十年中,还学不到百
分之一,离及格还早!却在一种"巧着"中成了 "名人",也可说"中外知名"。有一回,画法家商鞅的形象,竟带一把亮亮的刀,别在腰带间上殿议事,善意告他"不成,秦代不会有这种刀,更不会用这种装扮上朝议政事。^这位大画家真是"恼羞成怒",竟指着我额部说:"你过了时,早没有发言权了,这事我负责!"
大致因为是"文化革命"时,曾胡说我"家中是什么裴多斐
俱乐部",有客人来,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黄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书和工作资料全部毁去。心中过意不去,索性来个
"一不做,二不休",扮一回现代典型性的"中山狼"传奇,还
以为早已踏着我的肩背上了天,料不到我一生看过了多少蠹人作
的自以为聪敏的蠢事,那会把这种小人的小玩意儿留在记忆中难
受,但是也由此得到了些新知识,我搞的工作、方法和态度,和
社会要求将长远有一段距离。因为要求不同是事实,得承认才合
理。
过去搞创作失败在此,近三十年另起炉灶搞文物,到头来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特别是"四人帮"问题一公开,更证明在某一时、某种情况下,新社会做人的灵活性需要,远比工作踏实认真性重要得多。今年已七十进五了,做人倒似乎越来越天真,还不如许多二十来岁的人懂"政治世故"。
(摘自沈从文1977年4月7日致汪曾祺的信) 这个新社会人都像绝顶聪明,又还十分懂幽默感。我却总是
像个半白痴,满脑子童心幻念,直到弄个焦头烂额……
……帮人忙却帮出个现代中山狼,在四人帮全盛时代,十分得意戳着额角告我已过了时,再无什么发言权。我见惯这类小事,还是与人为善好好告他,时间还早得很,待学才懂的还多。
(摘自沈从文1979年9月中甸致《中国现代作家传略》
编辑组的信八沈虎雏说明:此信因故未发)
沈虎雏告诉笔者:1980年以后,父亲在闲谈中几次提到范曾指着他额头说'过时了'。这件事发生在历史博物馆美工组,在场的还有两三人,范围很小,因而不为外人所知。由于时间久远,在场者的复述在细节上有出人,如有人回忆是另一幅历史人物像。范曾想说他从未画过屈原像,以此来解脱这件事。但是从父亲的信件和他的闲谈,我感到这件事情本身肯定是存在的,而且给他印象很深。、2000 年3月14日口述)
文革初期,沈从文跟陈乔、史树青他们一起关进牛棚,挨斗挨批之余,就是清扫厕所,拔草。他有时发呆地看着天安门广场人来人往的景象,然后回过头对史树青说:"我去擦厕所上面的玻璃。,'
陈乔介绍说:"我跟沈从文都住进牛棚里,一个屋子住好几个人,先是审查批斗,每个人挂一个黑牌子,弯腰低头。然后学毛选, 参加劳动,搞卫生。他在那种境地中还总想读一点书,考虑他的编著计划。我劝他注意休息,他说:'不读书,生活没乐趣,活得无意义。,历史博物馆批斗还算文明,而旁边的革命博物馆就比较厉害, 想办法折磨你、侮辱你,给你剃头、罚跪。沈先生也在会上表态,那段情绪不是很正常,有时哭鼻子。他怕在路上突然病倒出意外,在身上带了一个注明单位、住址的卡片。,,
史树青回忆道:"他想参加游行,但上面说他无权加入。大干部赵尔陆跟沈先生的爱人有亲戚关系,估计他们曾在一起议论过毛主席政策的好与坏。赵尔陆文革中自杀了,沈从文觉得很惋惜。,,
"沈先生在干校环境比较艰苦,搭的棚子漏雨,地上都是水,只能铺着砖头。买笔、纸要跑很远的路,他坐在床上,在家里寄来的杂志空白处,凭着记忆写东西。他觉得历博展览需要改进,要补充新材料。从干校回到北京后,馆里领导对他不好,扣服饰稿子,谈话都是训斥。工人造反,占了他的两间房,把他的书、家具扔到院子里。沈先生说:'硬木家具放在外面就毁了,你们要用就用吧。,他在小屋
子里整天写稿子,屋里生了一个小炉子,也顾不上生火。我看他满屋
书堆得比较乱,就用展览摆花的旧架子,搭了一个木头旧书架,放在屋里。',李之檀感叹说道,沈先生没有遇到一个好环境,后来他在馆里实在呆不下去了。
沈虎雏对父亲当年强烈的"忧馆"意识印象最深:
几十年来,他始终觉得文物领域很重要,有开拓意义,可以纠正许多谬误,而且国家对挖掘研究比较重视。他感到事业有干
头,可以把文学放一放。四十年代在西南联大时,他曾希望当局出面扣下一位美国人在滇西收集的大批文物,但无能为力。
父亲既忧国忧民,又优馆。对历博抱有过离的期望,操心馆
里前最。辅导这个人钻研,又鼓动人家收集资料,又让人制定进
修计划。他有时愤愤不平,认为领导为何不抓业务?当和尚为何不撞钟?
他的一些为社会服务的建议,馆里未必件件都支持,有些会觉得麻烦。
我自己感到,父亲当年没有从另一方面体会到当领导的难
处。文革中馆里进来大批有背景的人,人增加很多,可搞业务的人越来越少。杨振亚、陈乔他们既要摘批林批孔运动,又要面对大批文革遗留的问题。权力有限,处境困难。而父亲却想抓紧几年时间出成果,希望领导能支持。他与领导层产生矛盾,有过许
多不满。社会处境不同,他不能理解领导受到另一面的制约。
他在家中要有起码的工〗乍空间,摊开手中的研究资料。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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