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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614020445796

陈徒手(当代)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人有病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陈徒手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9
  本书根据当事人的口述.以及大量档案、会议纪录和口述史料,真实地再现了俞平伯、沈从文、丁玲、老舍,赵树理、郭小川、汪曾祺、浩然等作家在一九四九年后的遭际和故事,以及他们的心路历程,让读者了解到那些尘封的如烟往事。   作者以一种极大的善意敬意写这些离我们不远的作家们,不溢美也不隐恶,不粉饰也不歪曲。于是,读者就可以从本书中发现许多生动鲜活的、却也是强大而可畏的真实,进而可以揣想,有哪些真实可能是被有意无意地删略了?
责任校对:马玉梅责任印制:李博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000705 北京朝内大街166号)
北京冠中印刷厂印刷新华书店发行
字数336千字开本880 X 1230毫米1/32 印张12.75 插页12
2000年9月北京第1版 2000年9月北京第1次印刷
印敉 1 — 10000 定价22.00元
善 哉
林斤澜
新时期到来,大家对假大空烦透了,提倡说真话。一声"真格的",无不喝采。向真、仿真的自然沾光,连乱真也能"炒"一阵
子。
知识分子有个天职是说话,不论用嘴还是用笔,若一声不响,是失职;若做假,是淒职,严重了还是公害。但知识分子深知说真话的难处,那不是好玩的,搭上自家性命都不稀罕,因此又有商量;真话不能说的时候,也不说假话。沉默未必真金,可有含金量。
说真话的文字与曰俱增,虽不见得势不可挡,但不可逆转,已如
春水东流。捎带着泥沙俱下,草叶纠缠,暗礁回旋本不可免。
好比千百人四面坐着,同时同地同看一场球,人人是见证人。你喊了好球,他看见犯规动作,这嫌哨子吹跑了,那挑吹早了,吹漏了,吹腻了……都可以是座位不一,角度不同,人人亲眼所见,.各各
参差。
史家与作家,又有"英雄所见""大略不同"。史家以为史无"如果",不能"想象"。也有竟把"虛构"与"戏说"一同挨"嗤"。有不搞"主义"的,有不取值道德的,有拿人说事的……
有作家说:史书除人名是真,别的都是假的;小说除人名是假, 别的都是真的。
电视有个桓目开头说:历史有两种,一种是理性的历史,写在史书上;一种是感性的历史,在艺术作品里。这两种要是打起官司来呢?电视不管,或者没有官司好打,原是大路朝天,各走各边。
作家这边,生活的真实以外,还有艺术的真实。这和史家的道行不一样,再要把两个真实搅和起来,谁也搞不清。艺术的真实也许是可能的生活,也许是不可能的生活,可不可能都归厲审美范围。有的作家半生蹭蹬,却不愿发生半句凄苦。一厢情愿,奉献和谐,或欢乐,或精致。这在作家,是修养,是境界,也是风格。史家若问真不真?作家倒会反问:美不美?
史家也不会给堵回去,自有法相庄产:历史是不可摧毁的,也不能抹杀,不能瞒,不能骟。还有,历史会再现。
再现在生活里。
以理性或感性再现在史书上,在艺术里,在真里或美里,不论喜剧或悲剧。果然再现了,就有震撼的力量,倒会是摧毁的手段。
阻挡真、美再现的人,你明白还是糊涂?至少要知道,你是站在庄严世界面前。这面如永远的明镜,也是永远的铁面。
在这面上辛苦工作的人,查档案,找材料,访人物。为真也为
美,青灯黄卷,善哉善哉!
.
人证与史证
我在杂志上读到过几篇陈徒手写当代作家的遭际和故事的文章,
对之非常感兴趣。在中国现当代,作家是一个很受注目的职业,文学
曾经时时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 头或藉口,文学成为政治的风向标、睛雨计。作家的戏剧性经历后
隐藏着的是中国的社会变迁史,也是人性的证明。日本的电影《人性的证明》中文译名是《人证》,陈君的文章就是现当代中囯的重要的
人证。而且他的文章写得细,生动,材料挖得深而且常有独得之秘至少是独得之深与细,他的文章十分好读。读着读着"于无声处"听到了惊雷,至少是一点点风雷
虽说是有所谓"既然吃了鸡蛋就不必过问母鸡"的妙论,知人论世却是中国文论的一个强大的与合理的传统。如果既能吃鸡蛋和吸收蛋的营养又能知道母鸡的由来去向,趣闻逸事,秘辛隐痛,沧桑正道与不堪与人道的诸种花絮,那至少是满足读者的好奇心。
然而,弄清母鸡们的真相又谈何容易?人都有吹自己的过五关斩将讳自己的走麦城的倾向。《草帽歌》里唱的"妈妈哟"是要杀掉己的亲儿子的,目的是维护自身的光辉形象。江青的一些重要的迫
害对象就是知道她的底细的人,这是
社会在面对文本的时候早已
经形成了思维定势,谁是什么角色谁不是什么角色早巳被人们派定, 叫做铁案如山,这是二;谁敢有不同的说法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与人民为敌,就会遭到英勇捍卫定势者的堂皇反击。还有时尚,我们中国动不动搞风水轮流转,这是三;前几年热心革命的作家光荣伟
得开:过几年却纷纷透^自己正是没落贵族的儿女,哪怕他的爹妈的唯一高贵证据是吸过一口鸦片。这样,人们根据时尚塑造出了各种作
家类型典型形象,也是高贵的不容贬损,低贱的不容翻案,谁谁谁谁早就脸谱化了。最后还有是非,这是四;作家本是敏感和喜夸张的一
群,文人相轻,自古巳然,叫做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妙, 托尔斯泰还看不上莎士比亚呢,何况我辈俗物?再加上种种斗来斗去的运动,今天你代表正确路线,过两年我代表上了,那些个是非除了一风吹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扯个明白?
所以,陈先生的文章也只是真实的版本之一种罢了,陈先生是以一种极大的善意敬意写这些离我们不远的作家们的,善人写,写得对象也善了起来可敬了起来。话又说回来了,不往善里写你往恶里写一
下试试,光吃官司的危险也足以令作者吓退的。不全面是肯定的,不粉饰也不歪曲却是有把握的。所以,这是一本好书,好书要会写,还
要会看。这样,我们就可以从本书中发见许多亲切的、却也是强大的直至可畏的真实,还可以想一想,有哪些真实可能是被有意无意地删
略了?
序-善哉(林斤澜) 人证与史证〈王蒙)
旧时月色下的俞平伯 〈1 〕
午门城下的沈从文 〔13 、
老舍:花开花落有几回 〖43〉
丁玲的北大荒日子 (〖^)
一九五九年冬天的赵树理 (^^)
郭小川:党组里的一个和八个 (化了)
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的思索 ^?^)
汪曽祺的文革十年 ^,丄)
浩然:艳阳天中的阴影 061〉
果戈理到中国也要有苦闷 085》
后记
097^
旧时月色下的俞平伯
在略为发黄的文管会《工作人员登记表》上,笔者见到俞平伯当年在"对工作意见及希望"一栏中填下的这几句话:"继续学习、努力,为新中国的建设,在政治、文化各方面服务。,'此时是北平和平
解放后的1949年6月16日,四十九岁的俞平伯身份为北大中文系教授。在1951年1月北大《教师及职员登记表》中,俞平伯如实地在"现在从事之研究工作"一栏中写了五个大字:整理《红楼梦》。
1952年俞平伯出版了《红楼梦研究》,引发了 1954年一场来势凶
猛的大批判运动。该书编辑、九十岁的文怀沙谈起当年,依然晞嘘而叹:
大约是1951年,有一
二百万元(新币钱,二百元〗。开棠棣书店的徐氏兄弟是鲁迅的同乡,书店的名字还是餐迅改的。他们请我主编一套古典文学丛刊,我就同俞平伯商
把二十七年前出的
再加新作,再出一次怎么,用浆糊、剪刀貼贴剪
剪,弄成一本十三万字的书稿。徐氏兄弟是自负盈亏,担心《红楼梦辨》当年只印五百本,现在能否畅销。没想到销路很好,印
了六版。据说喜欢
的毛泽东读后,还把统战部的李维
汉、徐冰找来,后来便把俞平伯补为全国人大代表
这是福,也留下祸。1954年大批判时,《人民日报》唱红
脸,把《文艺报》弄成黑脸,戏是毛泽东布置的,意在打开一个缺口,对资产阶级上层人物进行批判。
〈1999年6月4日口述)
中宣部文艺处的林默涵在1954年11月5日内部大会上明确阐述了大批判的动机:"胡适是资产阶级中唯一比较大的学者,中国的资产阶级很可怜,没有多少学者,他是最有影响的。现在我们批判俞平伯, 实际上是对他的老根胡适思想进行彻底的批判,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都很有意义……如果不找一个具体的对象,只是尖锐地提出问题,说有这种倾向、那种倾向,这样排列起来大家也不注意。现在具体提出《红楼梦》的研究来,斗争就可以展开了。',林默涵提到俞平伯时表示: "俞平伯是名人,把大家都吓倒了,因此就压迫了两个青年团员。',
林默涵在会上说:"俞平伯可以不作检讨,要坚持他的思想也有他的自由,不能就因此给他减薪或把他扣起来。',大批判并不像林默涵预料得那么平和,在《人民日报》等单位收集到的一些反映中,可以看到知识界陷入人人自危的不安状态。北大教授游国恩说:"太凶了,好厉害!"王瑶表示:"俞的观点有问题,领导上早就知道,何必现在搞他一下子呢!"吴组缃觉得俞平伯看了《光明日报》的文章会一笑置之,因为该文既肯定俞在考据上的成绩,又否定了俞的结论。周汝昌的批判文章把俞平伯与胡适并排谩骂,金岳霖说:"俞和胡应该分别看待,不然就会影响团结。"郑振铎在作协会上说:"林庚,你的问题也该搞搞吧!"林庚心里更觉不安。
处在旋涡中心的俞平伯自然成了有关方面观察的重点,具体情况
层层上报:
俞平伯教授没有服气,自我解嘲地说:"我的书,这一来就一抢而光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又说,王佩璋枇评我的文章,说是我叫她写的。她写的文章,还不是乔木叫她写的。(《北京曰报》办公室1954年11月5日编印《北大教授对红楼梦问题的
反应》〗
俞平伯看了《质问〈文艺报〉编者》一文后,认为铕误重点
不是在他一人身上,《文艺报》和《文学迪产》都犯了错误,他
们也将要作裣讨。据余冠英谈,俞平伯准备要写检讨文章。(《人民曰报》文艺组《关于〈红楼梦研究〉批判的反映》第一号)
俞平伯本人此刻尚还在消极抵抗中,情绪当然是很澉动、不安的,他说:"我豁出去了。 ^这即是说一切都听天由命。(陈
翔鹤《关于〈红楼梦〉座谈会的报告》》
1954年10月24日,在中国作协会议室举行第一次《红楼梦研究》座谈会,从上午九点三十分一直开到下午六点三十分,扣去午休息两个小时,共持续七个小时。俞平伯打乱会议原定议程,首先站起来要求发言。他简述了研究《红楼梦》文章的发表情形之后,木讷地表示道:"我觉得自己思想是往前走的,这有历来讲演可证……我是从兴趣出发,不免就注意文章的鸡零狗碎。',会后,主持人陈翔鹤给作协党组的报告中对这段话评价道:其自处之道是颇为聪明的, 这样便可避免被别人揭发。事实上,俞平伯没有躲掉那些熟识的学者作家揭发性的表态发言,整个会议的基调是一边倒。只有谈到考据问题时才有不同声音,吴恩裕认为:"李、蓝文耷中没有给考据以适当
的地位。,,浦江清表示:"他(俞平伯的考证)的劳缋我们是应该尊重
的。,'很快,这些话就被斥责为"同病相怜"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曹道衡当年是《文学遗产》编委会秘
书,他
:"稿子两
三天就是一堆,不敢不看,还得仔细看,紧张得很。文章的观点基本一样,同意俞平伯文章的几乎没有。俞先生去反驳不大可能,但一些问题依然想不通,譬如,'你们说贾宝玉是新人的萌芽,他踢丫环一脚,这怎么算新人?''说我是不可知论,可这里面就是有些弄不俞先生对大家的发言不是斤斤计较,老朋友也不是刺耳地骂他。',〖1999年6月3日口述)
九三学社中央主席许德珩是俞平伯北大的同班同学,比俞大十
岁。他派九三学社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孙承佩、副秘书长李毅来俞家劝说,当时的九三学社中央干部牟小东至今还记得许的苦心:
许镰珩一直把俞平伯看作小弟弟,觉得俞在平静生活中没遇
到暴风骤雨,怕他思想不通,怕他的对立情绪招来更激烈的围攻。九三学社沙滩支社基层成员大多是文化系统的人,开会帮助时也希望俞先生不要顶撞,要逆来顺受。
作为九三的中央委员,俞先生在九三学社的会上把裣查同样念了一遍,念了有二三十分钟,有口吃。会议室里挤满了人。他自己说了 "敝帚自珍",我一直记住这句话。
0999年5月19日口述)
俞平伯的自宅老君堂很快门可罗雀,同单位老友王伯祥悄悄地上门看望。王伯祥的儿子王提华告诉笔者:"批得厉害时,俞老情绪低落, 压抑得厉害。父亲冒着风险看他,并邀他一起逛什刹海,在烤肉季小饮。父亲没说几句安慰话,却让俞老感动,拿出家传的好笺纸,写下'交游寥落似晨星'这样颓废情调的诗句。,,〖1999年3月29日口述)
那时担任文学所总支书记的王平凡谈起那几年不平静的情形:
所长郑振铎当时有些紧张:"俞先生是我请来的,哎呀,没问题吗?"副所长何其芳请全所同志看俞先生的著作,看看究竞错在哪里。所里调子起得不离,不像社会上那么凶。何其芳在会上还说:"我们还没成他(俞)的俘虏,投降还说不上……批判俞先生的人,艺术鉴赏还不如俞。《红楼梦》后四十回让俞先生来续的话,比离鸭要好。',
《文艺'报》发表,;革中有人说这篇文章是别人代笔:但俞先生对其内容是同意发表的。他承认自己是从旧社会来的,有旧思想的痕迹,也应有改造的任务。他没有反抗,接受这些也很自然。
1956年评职称,所里与北大、清华、中国科学院专家教授平衡,内部一致同窻给俞先生定为一级研究员。何其芳、毛星和我三人研究后,让我找俞先生谈话。俞先生听后,平淡地表示: "我想,我是应该的。^何其芳向上面提出定级的两条理由,― 是俞平伯有真才实学,二是有社会影晌。陆定一、胡乔木、周扬、陈伯达对此表示同意,周总理也知道了。这两条意见使俞先生心里的一些疑问解决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学问的肯定。
定了职称,躭可以到好医院看病,看电影能坐在前排,进出
城有车。倘若在其他单位不一定敢给俞先生这样的人评为一级。
〔1999年6月14日口述)
大批判告一段落后,有一次髙层领导接见学部的学者,周扬把俞
平伯介绍给邓小平:"他就是摘《红楼梦》的俞平伯。,'事后俞对人
说:"看周扬介绍时的语气、神情,不像是要彻底否定我。,, 文学所古典组老同事们谈起俞平伯都津津乐道:
所里继续让他校勘《红楼梦》,配了助手王佩璋。俞先生在
有顾虑的惰况下写了序言,何其芳看了劝他:"你不必这样,还
是按你的风格去写。,'请他研究李白,社会上就传说由于俞先生
挨批,所里不让他研究《红楼梦》。何其芳澄淸说,俞先生对唐
宋诗词很有研究,在大学里开过课,也是他的专长。我们几个年
轻人到老君堂说起此事,俞先生咯咯地笑,觉得这传言有趣。他
的特点是潇洒,不像一些老先生那么严肃。〖研究员邓绍基1999 年6月1日口述)
我们古代组老先生说话结巴的多,越焦急越打手势。俞先生在政治上少说,业务上能高高兴兴地说几句。开会时,他坐沙发上抽烟很凶,烟叨在嘴唇上,烟灰落在胸前不拍不扫。
57年螯风,北大学生冒尖,林希翎在食堂里演说,俞先生他们在食堂外听,不表态。何其芳是好领导,引不起所里的批评。后来所里定右派的,大多是从外单位调来、对外单位领导提
过意见的人
〔研究员乔象钟1999年6月17日口述)
57年时刚毕业的大学生闹得厉害,俞平伯、钱钟书、余冠英等老先生就劝他们:"我们老头都不这么说,你们怎么这样说?你们一些话出格了,我们老头说不出来。^当时所里的小环境不错,大家心情愉快,老先生都有一套好房子,工资一二百
元,对所里的领导提不出意见,因此反右时大多没事。〖研究员
道衡1999年6月3曰口述)
我们毕业刚到所时,觉得俞先生像民间工艺品的秃头寿星。他对后辈和瑰可亲,对所里的研究现状很关心。六十年代初,他编选《唐宋词选》,历经几年,后来内部出版了一个绿色封面的征求意见本,印数不多。他选婉约词偏多,注解部分能当作散文来读,艺术分析很深入。在那样大环境中,选篇目会受到一些干扰,但所里没有硬性规定,俞先生还是坚持自己的一家之言。可惜拿到书不久就赶上"四清",大家没有来得及提意见,这本书
就不了了之。《研究员吴庚舜1999年6月23日口述)
1963年为纪念曹雷芹逝世二百周年,我们请老学者写文章。我去约平老写一篇,他同意了,很快交来谈《红楼梦》中关
于"十二钗"描写的文章,发在当年《文学评论》第
!1!1:,:

(研究
员张白山1999年4月17日口述)
很多人看后觉得惊讶。我对文章作了一些修改,他都同意了。我多心,有意帮他加了尾巴:"重要的是不断提髙思想水平,用马
王平凡当时在文学所总支书记的位置上,对运动中的变幻有深切体会:"解放后在北大经过几次思想改造,大家变得很谨慎。整风时北大大字报铺天盖地,老先生看了不说话。年轻人上街贴大字报,后
来遭殃得多。所里不愿意搞运动,也没积极动员老学者发言。1958 年拔白旗,批郑振铎、批钱钟书《宋诗选》等,人发疯了,写大字报比赛谁写得长,而俞先生不写文章,不吭声。就在运动中,俞先生他们校勘的《红楼梦》大量出版了,到1962年《红楼梦》印数有十四万部,'毛选'才五万部。俞先生那时说了这话:早先批判我考据烦琐,现在有些考据比我走得还远。这或许就是他对以前那些牵强附会的大批判文章的一种回答。,'〖1999年6月16日口述)
据俞平伯的外孙韦柰介绍,1954年大批判之后,外公外婆绝口不谈政治,不谈《红楼梦》。1954年的详情更是很少提起,家人轻易不敢去碰这一禁区。只是外婆后来一次闲谈中说:"我和你外公都很慌,也很紧张,不知发生什么事。但总箅还好,过去了。 ,' 1958 年8月12日,俞平伯在上交的一份自述中简而又简地带过一笔:^54 年秋发生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这事对我的影响很大,同时使我进步很多。通过具体的事实校正我过去对古代文艺错误的看法,那老一套的研究方法必须彻底改变才行。因在《文艺报》上已有专文,不再详说。,'(见1958年《自述》原稿)
俞平伯不涉政治是有名的,可有一次邓绍基却听到他臧否政治人物:
料到老君堂,俞先生看学习资料中提到雲秋白,便突然给我说了他与霍秋白交往的一件小事:有一年在杭州,穩秋白建议一块去黄龙润见胡适,俞先生认为霍是共产党人、无产者,不会坐轿子,而自己走不动那么长的路,需要坐轿子,便说分头去。等俞
先生下了轿子回头一看,16秋白也坐了轿子来了,俞先生连说,
好笑,好笑。
俞先生在北大读书时,张国焘也在法学院。俞先生吿诉我, 他对张印象极其不好,张在会上发言好大喜功,自离自大。
《1999年6月1日口述)
俞平伯淡泊了政治,对昆曲的兴致却越来越浓郁。每逢星期四上
午,夫妇俩专门请来笛师伴唱。来了客人,也要坚持一曲唱罢才接待。每年夏天都要坐公共汽车或三轮车去颐和园,这给幼小的外孙韦
柰留下童话般的印象:"外公租了人工摇的乌篷船,带了笛师,带了吃喝的东西,把船飘在后湖上唱曲子。一群游客围着听,都觉得很惊
奇。,'〈1999年3月30日口述)
1956年8月19日,在文化部副部长丁西林、北京市副市长王昆
仑这两位老友的帮助下,北京昆曲研习社召开成立大会,俞平伯当选社委会主任。10月19日在老君堂商量如何填写民政局取回的表
格,俞平伯高兴地指点夫人填表。成立伊始,曲社内部摩擦产生, 闲言碎语传来传去,俞平伯为团结之事焦虑不安。这一情况在发起人之一张允和当年日记中多有记载,如1156-10-21,今天又是一个多么紧张的日子……今夭这个会,是个团结斗争的会,(在俞宅)上午九时半一直开到下午近三点,可把我累坏了,但是的确解决不少问题";、6-10-25,晚俞宅谈团结问题";^6-11-22,晨去俞宅,谈了不少社里的事"等等。一生都不愿涉人事务性工作的俞平伯此时显出了不厌其烦事事过问的另外一面。第二年8月排练《牡丹亭》面临内部矛盾,俞平伯往往开一整天会,来协调、磨合人际关系,他希望大家都退一步,事就好办了。
协、文联、北大、师大等纷纷邀请演出。俞平伯既要负责向北昆借演
出行头,又要动手抄写幻灯字幕。九十岁的张允和回忆道:"那时在
老君堂经常开社务会议,又要进行彩排。俞老兴致很高,他在讨论会
上谈了对《牡丹亭》整个修改设想,甚至设计每段演出时间。他还打算收集二十出不常见的台本出版。,'
1957年5月16日戏曲座谈会上不少艺人吐苦水,主持人孟超还称赞田汉放火烧官僚主义。俞平伯只是谈了对昆曲的担忧:一《十五贯》唱红之后,昆曲并没有脱离危险时期,电台广播极少,自身力量不够,政府支持不够,对群众联系太少……过去的悲观,现在的乐观全不对。,'到会的康生认同俞平伯的意见,在讲话中几次提到俞的名字:"俞先生说了,要同群众见面,见面后才能有结果。,, 曲社的老社员们讲述了难以忘怀的一件件往事:

1959年曲社参加国庆汇演,10月8日俞老和我应邀出席大会堂国宴,有五百桌客人,只有我们是业余演出团体,俞先生显得很髙兴。
康生常来看我们演出,说:"你们的戏可真不错,为什么不公演?"谁的笛子吹错了,他都昕得出来,很内行。有一次我们演《人民公社好》,康生看了不说话。后来根据话剧改编《岗旗》,俞先生改词,写到"毛主席是太阳,咱就跟着走"、"共产党将咱挽救,险些儿掉进泥沟。立场须站稳,改过要从头"那几句时,不合工尺,四声不对,他就不高兴做了,让我续完。演现代戏我们觉得不行,没法排下去。
《张允和1999年6月2日口述)
曲社内部分工明确,这一套章程是俞先生定下的,很民主, 选剧目等事都要投票表决。当时人们功利心不强,只有奉献业务。俞先生一直交代,保持在髙品位,不要沾染不良习气。
63年别的剧团演现代戏,俞先生一开始埤觉得是一个方
向,比较热情,带头学唱毛主席诗词。后来气氛越来越厉害,大家忙于下去四清,很难再演下去。
, 〈楼宇烈1999年4月2日口述)
每次排练,俞先生敲鼓两个小时,样子非常入戏。他们这些老先生生活节奏舒缓,酷爱昆曲,蝇头小楷抄曲谱,抄镥了就重来,心多么静。上海的俞振飞说,在北京只有这几位老先生心里有东西。《牡丹亭》真是下了大功夫,跟俞先生的组织领导分不开'他从上海请来四位传字辈教师传接,十分讲究艺术。(许淑春1999年5月7曰口述)
俞先生排戏一直盯着,者得很细。谁唱得好,就大声夸奖,
并会说一些典故:谁谁以前这段唱得不错。《牡丹亭》满台声势,
各有各的身段,特别热闹。周总理看了两次,并到后台接见。
1964年现代戏很火,请示王昆仑后,就说曲社停止活动, 散了吧。散伙那天,康生原定要来,临时有事去天津,派人送信来。俞先生念了康生的倍,大意是:昆曲既然不行,结束就结束吧。说得很婉转、伤感。
《樊书培1999年3月31日口述) 64年俞先生对形势看出来了,噢出来了。他说,不对,不对。曲社停办时,账目很淸楚。他唱曲子五音不齐,谁要录音, 他就说:"不能谬种流传。^但打节拍绝对准。那次演《牡丹亭》,慕没拉开,他在慕前只讲了一句:"纪念汤显祖,最好的纪念就是演《牡丹亭》。',他对曲社投入很深,当了八年主委, 实际操作了八年。文革后恢复曲社,他因年老不同意挂职,对我说:"一肇子不担虚名。',〖王媞华1999年3月29日口述)
俞先生不是官场上的人。总理上台合彩,找不到他,后来发现他上台了,可是他取了自家的三弦又下去了,大家笑他书呆
子。文化部一位离官来看他,他不说话,只抽烟。人家问:"身体好吗?" "!! 1。 ^ "我们走了。 ^ "嗯。^不善于应酬,他不要这些。天津有一个学问好的外甥被打成右派,家人为他叫屈。有一
回来北京过年,派出所来査户口,问:"你们家来客人……,'俞先生答:"来了一个小孩。~ "多大?""我不知道……唔,四
五十岁……,'"干吗?""我不知道,我们家都是做官的。,,他气呼呼地走了,吓得老太太在一旁说:"外甥犯一点错误,我们不晓得……,'
(陈穎1999年6月9曰口述)
文革开始时,街道一些乌合之众冲击了老君堂,抄走大量书籍和研究资料,把衣服打包,廉价卖给街道积极分子。俞老太太还在世, 家中备有寿材,他们逼俞平伯哭妈。后来集中到学部牛棚办学习班, 把俞平伯的书挂在墙上批判,时常有劳动、外调之累。有人逗俞平伯在食堂唱个歌,他真的唱了一首流行的革命歌曲:"长江滚滚向东方……,,他唱得认真,走调的嗓子把一位女同志笑倒在地。他用手
指敲着桌面打节拍,对曹道衡他们年轻人说:"你们看,这是工尺谱……,,在河南干校劳累一天后,有时集中起来唱样板戏,俞平伯跟着众人张着嘴晬。熬过一年回京,老俩口在黄昏时爬上一辆没有篷子的大货车,坐在行李上,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一脸平静。蔡仪、乔象钟夫妇叮嘱他们,回去不要住老房子,将来不受街道欺负。
回京安排住在永安南里,他的日常生活以唱昆曲、打桥牌为主。朱复作为青年昆曲爱好者时常上俞家,他回忆道:"俞老每次约十来
个人来家中,他报开场白,用老式录音机录下唱曲过程。我见他用毛笔敲打桌面,笔套敲飞了,竟没有察觉到。他自得其乐,度过了那段
寂寞日子。,,0999年3月20日口述)
在邓绍基的眼里,俞平伯在文革中写东西依然从容,有一段他每天去所里,读恩格斯有关家庭的著作,联系到中国古典文学写笔记。乔象钟印象中,俞先生整日穿着简单的中式布衣服,回家路上经过饭馆,就买一点菜带回去。住在牛棚里,天天给夫人写一封信。造反派给他戴清代三角帽,敲锣走第一个,他也淡然处之。在《人民日报》批判文章的背后,他在家中用毛笔抄了不少曲谱。李希凡文革中把毛主席谈《红楼梦》的俺^坡壩^中^陈颖偶然知道后告诉俞平伯,他听后不置一,。 ^
韦柰谈到外公的?!年处境賅^;^分感伤:
七十年代初艰本民日厲》,发表毛庄廉那封谈《红楼梦》的
信,外公外婆格夕^铧,-我安慰他们说,信里还讲团结了。文零的,始终压褒^ 革后情绪没有恢复过来,不爱讲学问,小愛见—人;:对后半至影响很大。
《红楼梦》的事情彻底把外公搞伤了,从学术角度讲,他对
大批判一事心里肯定不服气。1986年去香港讲学,勾起他对《红楼梦》研究的余兴。去世前半个月神智不清楚,像是中了
魔,常常坐桌前翻看《^楼梦》。睡觉时大声'喊:"我要死
声音可怕极了,我们听了吓一跳,冲进去看他躺在床上没事。这是脑软化的症状。我们听了挺凄凉,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1986年在近代史礼堂开纪念外公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大会,调子很低,规模不大,连家厲人数都要删减。各报没有什么报道。外公回家后不说,不是很兴奋。1990年10月15日外公去世,我跟单位说,要不要把消息告诉中央电视台一下,对方说不要。丧事依然很低调。
0999年3月31日口述)
笔者在俞平伯二女儿俞欣家中,看到俞平伯最后几年在台历、纸片上顺手写下的不少随感,如"卫青不败因天幸,李广无功为数奇。两句
切我生平。一九八九年试笔"、"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心静自然凉。丁卯十月四日记"、"梦见横额'如归室'。己巳夏五年"、"人心似水,民动为烟"等等。俞欣动情地说:"父亲虽在重病中,但思路异常活跃,把自己的一生想得很透,想到哪写到哪,写了我就收下来。,'
把俞平伯送住八宝山火化时,同在一个告别室的是一位郊区老农妇遗体,众多的家人大哭大闹。而俞先生的亲友来得不多,情绪冷静,默默地送走这位一生追求平淡却不得宁静的老人。
张允和向笔者讲述了这么一个颇有意味的小故事:俞先生这一生恐怕仅有一次上台正式演昆曲,他扮的是丑角彩鹤,画了一个白鼻子。他在台上咳嗽一声,就说了这几句:"好跌呀,此跌美跌,非凡之跌,乃天下第一跌也!"俞先生念得音调铿锵,声音出奇地大。回味着"天下第一跌"这几个字,看着台上认真演戏的老人,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
张允和又说,不过直到今天,我一想到俞先生当时演戏的神态, 还要忍俊不禁的,因为俞先生带给大家更多的还是超脱、快乐和真挚,因为他是中国一位独特的好老头。
午门城下的沈从文
1949年是沈从文的一个重要关口,他转入了在历史博物馆三十年的日子,一生由此断然分成鲜明的两段:文学创作和文物硏究。在那风云动荡的三十年里,他的同时代朋友对他充满巨大的不解、疑惑和同情,而后来人面对沈先生投向历史的瘦弱背影时则不由发出不尽的感慨。
1949年是沈从文的生死线。1951年11月11日他在《光明曰报》发表检讨式的长文《我的学习》,其中就谈到1949年的困顿: "北京城是和平解放的,对历史对新中国都极重要,我却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里病倒下来。,'沈从文不自觉地使用了当时流行的"思想战争"这几个字,恰好表达了情感枯竭、崩溃的真实状态。
事隔四十多年,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在北京崇文门寓所平静地回忆道:
1949年2月、3月,沈从文不开心,闹情绪,原因主要是郭沫若在香港发表的那篇《斥反动文艺》,北大学生重新抄在大字报上。当时他压力很大,受剌激,心里紧张,觉得没有大希望。他想用保险片自杀,割脖子上的血管……
当时,我们觉得他落后,拖后腿,一家人乱糟糟的。现在想来不太理解他的痛苦心情……
韩寿董那时是北大博物馆系主任,从文就去帮忙,给陈列馆
捐了不少东西。很自然而然地就转到文物这一行,不在北大教书了。幸好他转了,转的时候有痛苦,有斗争。他确实觉得创作不
好写了,难得很。
0990年12月7日口述)
被沈从文称为"百科"的周有光是沈从文的连襟,著名的语言学家。谈到那一段岁月,九十二岁的周有光意犹未尽:
解放前中国知识分子大多倾向共产党,而沈从文感到恐慌。当时我不在国内,对这一点觉得很奇怪。那时情况知道得太少。现在想来,郭沬若批沈从文是不公平的,这是一种政治性贬低。郭为了政治意图一边倒,揣庫上面的意图,他当时批评许多人都是镥误的。
沈从文自己讲,郭沬若对他很不好。
在没地方安放的情况下,把沈从文安排到历史博物馆,领导上不希望他做什么大事9整个处于在政治上被压制的状态,解放后的文学生活几乎没有了,创作萎縮了。沈从文的优点是随遇而
安,把坏事变好事,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倒霍的时候也能做出成
绩。
后来让他上革命大学,让他改造思想,让他慢慢明白……
〈1998年3月17日口述)
对沈从文相知较深的老同事、八十多岁的文物专家史树青当年曾晌沈从文一起在革命大学学习,只不过沈在以社会名流为主的一部, 而史在以普通职员为主的二部。史树青说:
在革大时,不少学员都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不知共产党能否长久。在那里学习,主要是交代思想,丢掉对美国、国民党的
幻想,进行思想改造,洗脑筋。进去时压力大,沈从文有,我也、

有。记得那时几千人昕艾思奇做报告,场面很大,有的人表态时痛哭流涕,有少数人不能毕业,后来都逮捕了。学习时,没有农
业劳动,有时在校园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0998年4月14
曰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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