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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思想通史

_36 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 (现代)
(一)嵇康的政治观
嵇康的政治思想,密切地与魏晋之际的现实政治关联着。在这一点,他的思想有一部分反映了些贵族的理想,有一部分批判了现实政治。
在声无哀乐论中,嵇康陈述他的政治理想道:
“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也。……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
这是道家清静无为的政治理想的复述。在正始前后,统治阶级间权术的诈谲与刑名的惨核,表现出社会的混乱,特别是因了农民战争,社会矛盾表现得十分尖锐,这一简易无为的政治理想的提出,和王弼相似,正反映了贵族要求安定的心理。论君道,则曰君静于上;论臣道,则曰臣顺于下;论人民之道,则曰群生安逸。这样,便是大道之隆,太平之业。
另有专论君道的一段,抒陈了一个临天下的至人的典范:
“至人不得已而临天下,以万物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与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虽居君位,飨万国,恬若素士接宾客也。虽建龙旂,服华袞,忽若布衣在身也。故君臣相忘于上,蒸民家足于下。岂劝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贵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答难养生论)
这更是幻想,在不“太平”的世界,希望君临天下的不“割天下以自私”。这里他的神明的“至理”不是在理想的君道上获得注解了么?
嵇康的二元论,在逻辑学上可以闪出些光辉,同样在政治思想上也闪出些光辉,问题在于:当他敢于接触现实而离开他的幻想的时候,他就接近于事物的真实一面了。因此,和上面的君道理想相反,他在太师箴中,直接反映了魏晋之际的政治斗争的惨烈,从而讽刺了司马氏的僭妄凶残:
“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谋国,不吝灰沈。赏罚虽存,莫劝莫禁。若乃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丘山。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丧乱弘多,国乃陨颠。”
这全是骂司马氏的话。所谓“凭尊恃势,不友不师”,“下疾其上,君猜其臣”,是指司马氏父子兄弟的不臣;所谓“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祟丘山”,是指司马氏的把持军政大极,诛戳异己,所谓“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是指司马氏的屡兴大狱,诛锄名士。
嵇康这样的痛骂了司马氏,却只批判了司马氏在政治上的实际措施,而在理论上,司马氏的僭妄,甚至篡夺,却是取法于先王——尧舜之禅让与汤武之征诛,以此欺蒙了世人,这更待揭穿。所以嵇康进一步“轻贱唐虞而笑大禹”,“非汤武而薄周孔”,把司马氏所信奉的偶像扯下来,使他失掉依据。以先王否定作为手段,来达到后王否定的目的,着眼处是更基本的。于是在先王之上,又抬出了更理想,却也更虚幻的政治领袖的典型人物,以压倒一切:
“君道因然,必托贤明。芒芒在昔,罔或不宁。华胥既往,绍以皇羲,默静无文,大朴未亏。万物熙熙,不夭不离。”(太师箴)
然而这是他的“至理”不能受客观事物所检证的一面,但他离开这个概念世界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他的优点来了。在第一节,我们述及嵇康的管蔡论,作于魏帝高贵乡公临幸太学与诸儒讲论之际,正当母丘俭被诛之第二年。文中称扬管蔡,实为母丘俭张目。
“夫管蔡皆服教殉义,忠诚自然。是从文父列而显之;发旦二圣,举而任之;非以情亲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礼贤,济殷弊民,绥辅武庚,以兴顽俗。功业有绩,故旷世不废,名冠当时,列为藩臣。逮至武卒,嗣诵幼冲,周公践政,率朝诸侯,思光前载,以隆王业。而管蔡服教,不达圣权,卒遇大变,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甘心毁旦。斯乃愚诚愤发,所以侥祸也。”
母丘俭为镇东都督扬州,所谓“名冠当时,列为藩辅”;毋丘俭乃先朝旧臣,为故相国司马懿所重用,所谓“文父列而显之,发旦二圣举而任之”;时司马师专权,废齐王芳,所谓“周公践政,率朝诸侯”;毋丘俭举兵反时,上表数师十一大罪,特别指出司马师坐拥强兵,无有臣礼,故宜废之以侯就第,所谓“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下,甘心毁旦”。(毋丘俭表,见三国志本传注。)论中所说的,一一影射当时诛戮毋丘俭这一事件的事实,处处为管蔡昭雪,即处处为毋丘俭辩护,即处处贬斥司马氏。这些反映名门贵族之间的矛盾斗争,是真实的,在客观上他对现实政治的批判也是大胆的。山涛和向秀的滑稽而妥协态度,在这里就和嵇康显得不同道了。
(二)嵇康的文化论
现在,我们研究嵇康思想中的文化论。
嵇康的文化论,一句话说完,就是反礼乐,反名教,反教育,主观上要修正两汉的博士的意识形态。而他所否定的,却是司马氏偷盗着以欺蒙天下人耳目的法宝,因此,客观上也具有政治的意味。
在声无哀乐论中,嵇康发抒他的礼乐论:
“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谐会,人之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本不在此也。”
这是以无声之乐来否定有声之乐。但是有声之乐,是不可能否定的,于是降而求其次,承认八音谐会的也是乐。这样就产生了他的“可奉之礼”与“可导之乐”的理论:
“夫音声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不可绝,故自以为致。故为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口不尽味,乐不极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则使远近同风,用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著不迁也。故乡校庠塾亦随之。使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使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将观是容也,必祟此礼。礼犹宾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语之节,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君臣用之于朝,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
所谓可奉之礼与可导之乐,正如皇羲既没,则唐虞亦佳,无声之乐,既不可能企及,则八音谐会的先王之乐,也就只好充充数了。
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否定音乐对情绪的影响,这样,严格地讲来,便是连音乐本身也都否定了。
“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因兹而言,玉帛非礼敬之实,歌哭非哀乐之主。”
同样,也否定了礼。他跟阮籍一起,居丧饮酒食肉,阮籍丧母,则挟琴往吊,都是在行为上否定了礼的。
对于西汉以来的名教,嵇康公开在言论上宣布叛变:
“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释私论)
越名教而任自然,所以居丧饮酒食肉,所以吊丧挟琴而造。
在难自然好学论中,嵇康更提出反教育的言论。首先,他否定文化的价值:
“昔鸿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者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则安知仁义之端,礼律之文?”
及后世文化发展起来,人类也就开了荣利奔骛之途,“积学明经”,只不过“以代稼穑”而已。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为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涂,故奔骛而不觉。是以贪生之禽,食园池之粱菽,求安之士,乃诡志以从俗。操笔执觚,足容苏息;积学明经,以代稼穑。”
观念家与事业家的分工,固然反映着人类最初的美丽社会的破裂,但观念家在后世人类生活上的一定的贡献,却也不能一概抹杀,而嵇康却把它一概抹杀了。于是他进而否定教育:
“今若以明堂为丙舍,以讽诵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伛,袭章服则转筋,谭礼典则齿龋。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则吾子虽好学不倦,犹将阙焉。则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
明堂、讽诵、六经、仁义、文籍、揖让、章服、礼典,都是一堆腐臭与芜秽,应该“兼而弃之”。汉代统治阶级所用的法宝,既然挽救不了社会危机,在魏晋人物看来,就应该别寻武器,然而退名教而任自然的虚诞态度,却是内心矛盾的解消,而不是矛盾的解决。
(三)嵇康的人生论
最后,我们论究嵇康的人生论。
嵇康在基本观点上,否定人是社会的动物,把人返归于自然,所谓“越名教而任自然”;更进一步,把人的自然人的身分也加以否定,仅仅肯定一个空空洞洞的“道”,所谓“以大道言,及吾无身”。
但是,人,不但以其自然人的身分而存在,为自然界的一份子,而且以一定的生产关系的地位而存在,特别在阶级社会,人的活动和思维是被刻着阶级的烙印的。既然做了人,就不可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更不可能无身。因此,嵇康的人生观是一种“超人”的怪说,希望达到两点:第一是无措,第二是通物: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释私论)
无措就是不关心是非。关于通物,嵇康没有交代明白,在释私论中,谈的都是关于无措,通物只是文章上的陪衬,只有情不系于所欲,与物情顺通两句话,算是解释通物的意义,看来,只是对外物不表示好恶的意思。
因为无措和通物,所以行为并没有对功利、道德、是非等等后果加以考虑的必要。释私论中说:
“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庆而后行也(按即不计功利)。任心无穷,不识于善而后正也(按即不顾道德)。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按即不论是非)。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庆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儻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
行为只是直接的动作,好像人类关系是没有权利义务的,如能够无措,结果一定是好的。因为自然是好的极致,无措就符合了自然。
然而无措一词,是太不着边际的说法,于是另提出一个“公”字来,作为无措的准则:
“故善之与不善,物之至者也。若处二物之间,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败。……夫公私者,成败之途,而吉凶之门也。……若质乎中人之体,运乎在用之质,而栖心古烈,拟足公途:值心而言,则言无不是;触情而行,则事无不吉。……言不计乎得失而遇善,行不准乎是非而遇吉,岂公成私败之数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
超是非的公便是无措,有是非的私便是有措。从无措,而注意到公与私,便接触到行为的动机问题上来了。他从为行为现象上的是非,不一定即是行为本质上的是非。所以有的行为似非而非非,有的则类是而非是。真诚的善良行为与诈伪的善良行为之间,真实的恶劣行为与疑似的恶劣行为之间,要加以评判,只有从动机上来考察。他说:
“事亦有似非而非非,类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故变通之机,或有矜以至让,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济仁。然矜吝之时,不可谓无廉,猜忍之形,不可谓无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或谗言似信,不可谓有诚,激盗似忠,不可谓无私。此类是而非是也。故乃论其用心,定其所趣,执其辞以准其理,察其情以寻其变,肆乎所始,名其所终:则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负其是。故实是以暂非而后显,实非以暂是而后明。公私交显,则行私者无所冀,而淑亮者无所负矣。行私者无所冀则思改其非,立公者无所忌则行之无疑:此大治之道也。”
嵇康的这一动机论,不烦解释。“论其用心,定其所趣”,“肆乎所始,名其所终”二语,是他的宗旨。这种道德律虽然在相对的观点上有些片面的道理,但他的绝对的“公”概念却是空虚的。
评判行为,而考察到动机,于是批判了行为上的伪君子。但嵇康的出发点还是他的“无措”论。他说:
“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为恶,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为措之道,故明为措而暗于措,是以不措为拙,以致措为工。唯惧隐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观常人,矫饰之言,以要俗誉。谓永年良规,莫盛于兹,终日驰思,莫窥其外,故能成其私之体,而丧其自然之质也。于是隐匿之情,必存乎心,伪怠之机,必形乎事。若是,则是非之议既明,赏罚之实又笃。不知冒阴之可以无景,而患景之不匿,不知无措之可以无患,而恨措之不以,岂不哀哉!”
至于他所谓的美异的君子,则“既有其质,又睹其鉴”,体清神正,是非允当,好像是一个超人。他说:
“是以君子既有其质,又睹其鉴,贵夫亮达,布而存之,恶乎矜吝,弃而远之。所措一非,而内愧乎神,贱隐一阙,而外惭其形。言无苟讳,而行无苟隐,不以爱之而苟善,不以恶之而苟非。心无所矜,而情无所系,体清神正,而是非允当。忠感明(于)天子,而信笃乎万民。寄胸怀于八荒,垂坦荡以永日。斯非贤人君子,高行之美异者乎!”
行为上的矜忤矫饰,是汉代人刻情修容的表现。在魏晋名士看来,端委缙绅内部正包含着无限空虚,麈尾风流才显出体清神正。人们所訾病的“非毁礼法”的另一种空虚的行为,便是从这里出发的。汉博士的意识生产,至此遂为竹林七贤的浮华清谈所替代。这里,道德思想的脉络,正关联着他的文化论的体系。要知道,作为是非标准的公与私,乃是抽象的超现实的概念,不具有任何内容,所以归根结底,所谓是非依然是被否定的,是非允当仍然只是一句空话。端委缙绅,固然空虚,体清神正尤其缥缈到不可把握。从阶极观点上看,这种道德并未从汉儒的礼法解放出来,而依然是身份人物的空虚教条。
对于食色等生理的要求,嵇康虽然并不加以抹杀,却也有他的一套“收之”“纠之”的办法。他把不虑而欲的,称为性之动,识而后感的,称为智之用。其区别不但在乎一是先天的,一是后天的,而且也在乎一是容易满足的,一是勤求不已的。前者简单,后者麻烦。因此对付性之动,用“纠之”的方法,对付智之用,用“收之”的方法。一面杜绝外物的诱惑,一面让理性来克制感性。他说:
“感而思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也。诚哉是言!今不使不室不食,但欲令室食得理耳。夫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馀。智用者,从感而求,勌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君子识智以无恒伤生,欲以逐物害性,故智用则收之以恬,欲动则纠之以和,使智止于恬,性足于和。然后神以默醇,体以和成,去累除害,与彼更生。所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者也。纵令滋味尝染于口,声色已开于心,则可以至理遣之,多算胜之。何以言之也?夫欲官不识君位,思室不拟亲戚,何者?知其所不得,则未当生心也。故嗜酒者自抑于鸩醴,贪食者忍饥于漏脯。知吉凶之理,故背之不惑,弃之不疑也。……由此言之,性气自和,则无所困于防闲;情志自平,则无郁而不通。世之多累,由见之不明也。”(答难养生论)
嵇康在养生论的论难中,曾述及生命的目的。他以为生命的目的在乎保持生命本身的恬静,让生命像一道平稳的长流,无喜无乐地过着天和自然的生活,是生而不死。他说:
“若以大和为至乐,则荣华不足顾也,以恬澹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苟得意有地,俗之所乐,皆粪土耳,何足恋哉!……故以荣华为生具,谓济万世不足以喜耳。此皆无主于内,借外物以乐之;外物虽丰,哀亦备矣。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已具矣。……故被天和以自言,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乐长生之永久,因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同上)
因此,他对于阶级的矛盾采取了内心调和的解消办法,好像“意足”者,被压迫阶级也是高尚的,“意不足”者,压迫阶级也是流俗的,请看他的富贵论:
“奉法循理,不絓世网,以无罪自尊,以不任为逸。游心乎道义,偃息乎卑室。恬愉无遌,而神气条达。岂须荣华,然后乃贵哉?耕而为食,蚕而为衣,衣食周身,则余天下之财。犹渴者饮河,快然以足,不羡洪流。岂待积敛,然后乃富哉?君子之用心若此,盖将以名位为赘瘤,资财为尘垢也。安用富贵乎?故世之难得者,非财也,非荣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虽耦耕甽亩,被褐啜菽,莫不自得。不足者虽养以天下,委以万物,犹未惬然。则足者不须外,不足者无外之不须也。无不须,故无往而不乏。无所须,故无适而不足。不以荣华肆志,不以隐约趋俗。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同上)
这是道家知足守辱的反动观点,是所谓“有主于中,以内乐外”的虚无主义思想。
第六章
向秀唯心主义的庄学与儒道综合派
第一节
儒道四本论与儒道合派
魏晋思想好谈同异离合,此同异离合之诘辩,曾为当时人目为清谈“理赌”的中心,这是我们已经交代过了的。如果我们沿用魏晋“才性四本”的题旨而说明儒道思想,则我们大可以为古人归纳出一条线索,也姑名之为“四本”,那就是儒道同、儒道异、儒道离、儒道合。
(一)主张“儒道同”的,是魏晋之际颇为流行的一派,例如晋书阮瞻传载,“(王)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此一问答,复纪于世说新语,而答此问题的不是阮瞻,换书为阮宣子(修)。这可以明白,当时依据本体的“无”义而主张“儒道同”的,正是一种流行的思想。再按王戎所发的问题,上句明说儒道观点各有所见,名教与自然是不容混同的,而下句却问“其旨同异”,由此也可知道儒道同异,已经成为当时的重要谈辩了。
上章论何王天人玄学时,我们已经指出他们极力在儒道难以统一的理论方面,把道德二元的鸿沟填平,强同于“无名”,或“体无”,何晏以老子“强为之名”与孔子“荡荡乎无能名”,同于“无所有”之道,因而说“老子与圣人同”;王弼以“圣人体无”,更熔老易于一炉,说其旨同于“无”,不过有强训与不训之别罢了。可见何王是主张儒道源头处是一家的。由这里而言,魏晋的儒道四本论,儒道合同派的代表人,实为何晏王弼,主张儒道合的是王弼,而主儒道同的是何晏。
(二)所谓“其旨同异”,主张同的学派已如上述,而论“儒道离”的,则有两方面的人物,其一以儒家立场而攻道的,其一以道家立场而攻儒的。今先讲前者的代表人——裴頠孙盛。
据晋书,王衍乐广与裴頠是针锋相对的清谈家。頠以“言谈之林薮”闻于世。他“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徙,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晋书卷三五)
无不能生有的命题是好的,但这一命题的积极因素,可以通向唯物主义,然而也可以通向唯心主义,这点在下面详论,这里我们仅看他怎样区别儒道,尤其如何区别老易。他说:
“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观老子之书,虽搏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沉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减,故动之所交,存亡之会也。”(晋书卷三五)
以儒非道的东晋代表人物有孙盛,著易象妙于见形论,反对王弼以来的老易一源说;著老子非大贤论,反对魏晋时代的老庄玄学。他也是清谈人物,渡江名流,但在名理论方面比较是清醒的。
反之,以道家立场而攻儒的,竹林七贤的阮籍刘伶嵇康可为代表人物。据晋书说他们三人“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按七贤并不是同类的思想家,他们都好老庄是事实,而所好并不相同。山涛在后来有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可以证明他是老庄的叛徒。孙绰也鄙山涛,“谓人曰: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若以元礼门为龙津,则当点额曓鳞矣!”(晋书卷五六)王戎曾被阮籍骂为“俗物”,败入意趣。向秀与嵇康在理论上时有辩论,往复驳难。我们以为刘伶阮籍嵇康才是真正主张“儒道离”的。(鲁迅先生似以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属一类人物,“他们实在的内心,一般人却不知道”,并把正始精神与东晋末流,分为二截。这一论断颇有商榷之处。)
刘伶著酒德颂,他立足于儒家对立方面是一目了然的。他说:“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此所反对的对象即儒家的典型。阮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见嵇康来,以青眼对之,由是礼俗之士,疾之若仇。(见晋书本传)由这里,可以知道他的主张。鲁迅先生的早期思想,深受此派学人的影响,说:“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而已集)。阮氏在他的大人先生传中把法礼君子骂为褌中之群虱,就是白眼下面的儒家,“群虱之处褌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处于褌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褌中乎?”(晋书卷四九)青眼下面的理想,便是他著的达庄论,他的儿子阮瞻为著名的“三语掾”,却和他走得远了。其次是嵇康,今存嵇中散集,可窥得他的思想全貌,他慕“李叟寄周朝,庄生游漆园”,更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不涉经学”,于世俗礼法有七种不堪,于本性难容有二种甚不可,合此九患,决不能像儒道合同二派,做非吏非隐,似儒似道的人。他甚至“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招致了杀身之祸。他的儿子嵇绍“旷而有检,通而不杂”,离开他的人生哲学却远了。
此派到了鲍敬言更加发展了。他“好老庄之书,治剧辩之言,以为古者无君,胜于今世”。他论儒家所崇拜的君道起源说:“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因此,他以“由于为君”的统治权,才产生了“屠割天下”的君主。他虽然也如道家,慕拟上世,但更特别强调了贵贱贫富之不平等,礼法制度之专为有产阶级而设的道理,所谓“本无尊卑,君臣既立,而变化遂滋”,“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礼,饰绂冕玄黄之服”。这些他所痛斥的剥削制度,皆是他所指的“儒者曰”寄托的立命处。(详见抱朴子诘鲍篇,详说见下)
(三)论“儒道异”的显著人物是葛洪。凡二元论的折中主义,大约都产生于正反二者争辩剧烈的时候,李丰论“才性异”是如此,葛洪在晋惠帝时代论“儒道异”也是如此。用现在的成语讲,这种思想是“中间路线”,时而虽依违两可,时而更徬徨两不可。他曾说:“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可得而论,难得而行也,”然而他却在养生论方面接受了嵇康的思想,他所谓“安时顺处”,“祸莫大于无足”,“知命者不忧”,“为乎无为,以全天理”,连术语也尽是老庄的旧话,他名之曰“道意”,名之曰“至理”。他似乎仅于反对了道家的不利于统治阶级的“过火”论,故在疾谬、诘鲍诸篇痛斥放任不检,非薄君主。其次,他对于儒家,批评俗儒“重所闻,轻所见”的博士思想,然而他又在基本上皈依儒家,说什么“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有圣人作,受命自天。……夫祥瑞之征,指发玄极,或以表革命之符,或以彰至治之盛,若令有君不合天意,彼嘉应之来孰使之哉?”他的四不像的理论,似乎守中立,而在本质上则是一种机会主义的典型。
(四)论“儒道合”的一派,起于王弼向秀庾峻父子,下及郭象殷浩张湛韩康伯等,在晋朝他们是支配的思想人物。(王弼有专章研究。)他们把庄子在“材与不材之间”的相对主义,发挥到极点,居然处于“臣进退维谷”(殷仲堪语),“心徘徊以踌躇”(向秀语)之间,能使矛盾解消于“容迹”的“有无之间”。
前三派本书皆有专章研究,现在我们就要详细说明“儒道合”一派的社会背景及其思想路径了。
原来经过魏晋“禅代”(一个不洁的历史名词),统治者不得不通权达变,招来了些“不仁不孝”有才干进取的名族人物,这些人在思想意识上即发现了所谓“通脱”,“清峻”,对于取得了政权的王朝,颇有不利,而“度外用人”,反不如两汉博士的谨守规矩师法之易于利用。这儿,就是名门世族的内部悲剧,史称“魏晋之际,天下多故,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卷四九),“魏晋去就,易生嫌疑”(卷九四),可以说是实录。鲁迅先生说得好:
“嵇康的见杀,是因为他的朋友吕安不孝,连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杀孔融差不多。魏晋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杀。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足点便不稳,办事便棘手,立论也难了。……但倘只是实行不孝,其实那时倒不很要紧的,嵇康的害处是在发议论;阮籍不同,不大说关于伦理上的话,所以结局也不同。……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昭)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201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要迂执得多。”(而已集)
鲁迅先生以上的话道出了嵇阮刘诸人的一些思想路径,这是魏晋时代悲剧的一面,然而还有迫于政权的压力,不得不(如向秀)或自甘(如郭象)走向喜剧的一面,使名教与自然二者结合,依据庄子一个现实的结论“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完成最不合理的约束是最合理的行为,“安时而顺处,哀乐不能入也。”这个统一,“与造物者游”之空想,事实上是没有的,惟“与世俗处”之实际,却又远乎“天”,于是乎产生了晋人的一套“迹”论,下面我们先用史实来证明:
“康既被诛,文帝问向秀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后为散骑侍郎,转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晋书卷四九)
但他怀念吕安嵇康,作思旧赋,也有如下写心之句: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追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在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晋书卷四九)
著名的豪族庾峻,时重庄老,而轻经史,峻惧雅道陵迟,乃潜心儒典。他上疏晋武帝,为了调和阶级矛盾,安定统治权,说出了当时儒道可合的政策,他的话如下:
“臣闻黎庶之性,人众而贤寡,设官分职,则官寡而贤众,为贤众而多官则妨化,以无官而弃贤则废道。是故圣王之御世也,因人之性,或出或处。故有朝庭之士,又有山林之士。朝庭之士,佐主成化,犹人之有股肱心膂,共为一体也;山林之士,被褐怀玉,太上栖于丘园,高节出于众庶,其次轻爵服,远耻辱,以全名,最下就列位,虽无功而能知止,彼其清劭足以抑贪污,退让足以息鄙事。故在朝之士闻其风而悦之,将受爵者,皆耻躬之不逮,斯山林之士,避宠之臣,所以为美也。先王嘉之。节虽离世,而德合于主,行虽诡朝,而功同于政。故大者有玉帛之命,其次有儿杖之礼,以厚德载物,出处有地,既廊庙多置才,而野人亦不失为君子:此先王之弘也。
夫人之性陵上,犹水之性趣下也。益而不已必决,升而不已必困,始于匹夫行义不敦,终于皇舆为之败绩,固不可不慎也。下人并心进趣,上宜以退让去其甚者。退让不可以刑罚;使莫若听朝士时时从志山林,往往间出,无使入者不能复出,往者不能复反,然后出处交泰,提衡而立,时靡有争,天下可得而化矣。”(晋书卷五十)
他的两个儿子,仕于晋惠帝之时,庾珉因“世路如此,祸难将及”,自料将死于非命,后果然。庾敳的名士事迹,史载更详尽,本传说:
“敳字子嵩,……为陈留相,未尝以事婴心,从容酣畅,寄通而已。处众人中,居然独立。尝读老庄,曰:‘正与人意暗同。’太尉王衍雅重之。敳见王室多难,终知婴祸,乃著意赋以豁情,衍贾谊之鵩鸟也。其词曰:
至理归于浑一兮,荣辱固亦同贯;存亡既已均齐兮,正尽死复何叹!物咸定于无初兮,俟时至而后验,若四节之素代兮,岂当今之得远。且安有寿之与天兮,或者情横多恋,宗统竟初不别兮,大德亡其情愿。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惟货所建,真人都遣秽累兮,性茫荡而无岸。纵躯于辽廓之庭兮,委体乎寂寥之馆;天地短于朝生兮,亿代促于始旦。顾瞻宇宙微细兮,眇若豪锋之半。飘■玄旷之域兮,深莫畅而靡玩,元与自然并体兮,融液忽而四散。
从子亮见赋而问曰:‘若有意也,非赋所尽;若无意也,复何所赋?’答曰:‘在有无之间耳!’
迁吏部郎。是时天下多故,机变屡起;敳尝静默无为。叅东海王越太傅军事,转军谘祭酒。时越府多儶异,敳在其中,常自袖手。豫州牧长史河南郭象善老庄,时人以为王弼之亚,敳甚知之,每曰:‘郭子玄何必减庾子嵩?’象后为太傅主簿,任事专势,敳谓象曰:‘卿自是当世大才,我畴昔之意,都已尽矣。’
敳有重名,为搢绅所推;而聚敛积实,谈者讥之。都官从事温峤奏之,敳更器峤,目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礧砢多节,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时刘舆见任于越,人士多为所构;惟敳纵心事外,无‘迹’可间。后以其性俭家富,说越令就换钱千万,冀其有吝,因此可乘,越于众坐中,问于敳,而敳乃颓然已醉,帻堕机上,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有二千万,随公所取矣。’舆于是乃服,越甚悦,因曰:‘不可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石勒之乱,与衍俱被害。”(同上)
从上面的史实看来,向秀不得已而“容迹”,到了庾敳则拿家富二千万的“聚敛积实”的小人行为,来容所谓君子之事迹,为无为,事无事于“有无之间”。于是,不是以实践检证理论,而是以理论歪曲实践,使荣辱存亡一致,善恶真假均齐,躬行了他的父亲献给武帝的政策“实际”,因而“节虽离世,而德合于主,行虽诡朝,而功同于政”,然而不有所谓彻底的卖身,甚至于贪污聚敛,还不可能齐一善恶,“无迹可间”的。向秀容“迹”,内心里犹徘徊以踌躇,表示出神与形之矛盾,而庾敳则大言“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惟货所建”,“至理”在实践之中应是“迹”近糊涂的蠢动,而无恶不作的惟货所建,才是善之“无迹可间”。这正是胡适教人糊涂的所谓“理未易明,善未易察”吧!
至于郭象,好老庄,能清言,在“儒道合”的实际行为中,要比庾敳更“无迹可间”,更小人形象些,这才能使理论歪曲实践,故他嗜好老庄,又不妨“任职当权,熏灼内外”。正因为如此,庾敳见他“任事专势,谓象曰:卿自是当世大才,我畴昔之意都已尽矣。”如果说为人行薄的郭象把向秀的“隐解”,述而广之,则所述所广者,便是使“隐”义主动地成为庾峻反动政策的理论指导。郭象理论的玄妙和实践的下流之“天才”结合,是一个喜剧的概念家的典型!
“儒道合”的教养,在晋朝颇有支配力量,此种风气即后世所谓的官僚场中的“黄老哲学”,任职要静默无为,同流合污;退职则口无怨言,夷神委命。例如清谈家殷浩虽有“进退维谷”之感,而大体上是朝野两宜的,据晋书说:
“殷浩清徽雅量,众议攸归,高秩厚礼,不行而至,咸谓教义由其兴替,社稷俟以安危;及其入处国钧,未有嘉谋善政,出总戒律,唯闻蹙国丧师,是知风流异贞固之才,谈论非奇正之要。”(卷七七)
“殷浩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同上)在理论上的“儒道合”,正如他的外甥韩康伯所说:
“体有而拟无者,圣人之德;有累而存理者,君子之情。虽所滞不同,其于遣情之累,缘有弊而用,降己之道,由私我而存,一也。”(晋书卷七五)
好一个豪门贵族的人生观,原来公理就在私弊上才体现出来!封建最高统治者有一套所谓“使功不如使过”的方法,这也是反动派胡适对汪精卫引用过的道理,为了“使过”,甚至故意要使人陷入贪鄙行为。豪族的政治哲学就能够把贪鄙从理论上讲成清白!
明白了晋朝的这样政治背景,才知道如山涛一般人为什么要做“吏非吏,隐非隐”的山林朝士。既然“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的群虱(阮籍语)不合时务,专制帝王就不能不重视“褌裆”之外的天才,因此“介然不群、性好老庄”的七贤之一山涛成了一位晋室的表率大臣,与“天地四时之消息”浑然一体了,请看皇帝对他屡次的求退表是如何的诏示:
“吾所共致化者,官人之职是也。方今风俗陵迟,人心进动,宜崇明好恶,镇以退让。”
“君以‘道德’为世模表,况自先帝识君远意,吾将倚君以穆风俗,何乃欲舍远朝政,独高尚其志邪?”
“君赞翼朝政,保乂皇家,匡佐之勋,朕所倚赖,司徒之职,实掌‘邦教’,故用敬授以答群望。”(晋书卷四三)
这位容迹的道德模表,为“意化”与“邦教”做了元勋。然而他“居官以絜其务,以启天下之方”者,原来也是“在有无之间”,仅“不欲异于时”而已,故时尚贪污,公卿皆然,山涛便不能独标廉洁,而异于时尚,他将袁毅的贿赂,“受而藏于阁上,后毅事露,……凡所受赂皆见推检;涛乃取丝付吏,积年尘埃,印封如初”。这是否真的行径或假的作伪,不得而知,但证以七贤之一王戎“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计算,恒若不足”,同时以人伦鉴识著名于世,他又常目山涛“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那么,这个山涛是一个狡猾的伪君子。国民党反动派的官僚学者也说“贪而不污”,或说“污而不贪”,山涛启天下之方,不是更明白么?
残酷的专制政策,作弄了当时名士,更培养了这样官僚主义的“黄老风”,或“不欲异于时”名之曰“朝隐”,或“与时浮沉”名之曰“容迹”“寄通”,试看王戎的思想:
“戎以晋室方乱,慕蘧伯玉之为人,与时舒卷,无蹇谔之节。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沉,户调门选而已。”(晋书卷四三)
晋人“而已”很多,依据庄子“不可奈何”以及“固有所不得已”的理由,承认不合理的现状都是合理的,既“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为人臣者固有所不得已”,故“入其俗,从其俗”,“长于水安于水”,“生于陵安于陵”,一切恶的既成,就不必改了,若要改革现状,那就是“有为而虑”的人道,就不明白“天地四时之消息”。“容迹而已”,“寄通而已”,“与时浮沉而已”,是周末道家思想渗入儒家思想(如天下篇的理论)之庄学的晋朝复古,在学术上就形成了“儒道合”的玄学,章太炎说“五朝有玄学,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故骄淫息乎上,躁竞弭乎下”,这话似根据郭象庄子注序末段之文,加以扩充,要非确论。
“借更改名称以改变事物,乃是人类天赋的诡辩法”(马克思语),按魏晋名士好弄名辩,但名辩并没有改变事物,反而和事物(封建的)相容。嵇康在逻辑上爱用矛盾律拒中律,故思想指导他招来杀身之祸,试看他被孙登教训而诗中也说“今愧孙登”,可以知道正规的形式逻辑,在当时也是危险的:
“嵇康(继阮籍)又从之(孙登),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康每叹息,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或谓登以魏晋去就易生嫌疑,故或嘿然者也。”(晋书卷九四)
孙登教训嵇康太过于用才持异,指示他逃避现实,要以“无材”表白,不能与在朝之良材相对立,始能保全性命。然而,箕山之志如果被发觉,如向秀想逃而不敢竟逃时,那么究竟该以“材”见许呢?或以“无材”见称呢?这就没有拒中律了,诡辩便要复古于庄子了:
“在材与不材之间耳,似之而非也。”
“若成,若不成。”
“儒道合”论者就是从这里出发,实行“有意无意之间”的两面道德律。
第二节
向秀与郭象的庄注疑案与庄义隐解
(一)庄注疑案的究明
在进论“儒道合”的理论之前,有一个疑案,应须稍加董理,这就是郭象盗窃向秀庄子注的问题。
晋书向秀传说:
“向秀,字子期。……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方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始秀欲注,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耳!’及成,示康,曰:‘殊复胜不?’”(卷四九,按世说新语文学篇注所记略同,末有“与汉世诸儒互有彼此,未若隐庄之绝伦也”句。)
晋书郭象传说:
“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东海王越引为太傅主簿,甚见亲委,遂任职当权,熏灼内外,由是素论去之。……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卷五十,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载略同。)
据此,我们知道:
(一)向秀首开注庄的新风气,为之“隐解”,发明奇趣,和王弼之注老子同为时代的前趋。
(二)向秀注庄,别于旧注,妙演奇致,遂畅玄风,颇为同辈友人所叹服,但死后其义不传于世。
(三)郭象就向秀解义,述而广之。
(四)郭象为人行薄,窃秀义以为己注,稍点定文句;秀本复出,始有向郭二庄之名。
从以上四点看来,没有理由为郭象辩护,说他不是盗书贼,冯友兰解放前因崇拜河南郭象,就以是非不值深辨为说,轻轻开脱了郭象行薄的勾当。唐人离晋不远,故晋书(卷五十)说:
“史臣曰:‘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子玄假誉攘善,将非盗乎?’”
“赞曰:‘象既攘善,秀惟瘅恶。’”
在晋末南北朝之陈,向郭之名有被并称者,如刘义庆世说新语说:“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刘孝标注也有“向子期、郭子玄逍遥义曰”之称,因此,有人以为郭象不无心得,至少有保存向注(今佚)或述而广之的功绩,应以向郭合注并称,不必破此公案。此说不是公允之论。
按郭本早流传于世,以先入之见,虽向本别出,而郭已成名,不可一世,因此晋人连称郭向乃权变之辞,不得以合法目之。张湛为东晋成帝至安帝时代人物,他注列子,所引庄子注,向秀郭象分别题名,似在晋人中也有不主张向郭二庄并称的。至于向注又在什么时候佚失,则不能确考,隋书经籍志已注“今阙”,则郭注南华经便成了独占庄注的绝学,至今一千四五百年了,除了专家少数人之外,庄子注,只知郭象其人,而无识向秀为始创者,这是千古的一大冤案。为了更加明白郭象是怎佯地攘善,我们试据列子注张湛所引向秀文,和今存郭象庄子注文作一比对,就知道郭象盗窃向注文义是一目了然的了。
由上表看来,向注与郭注有文义都是相同的,有文略异而义相同的,有义同而点定文句的,有义同而略加补缀的,然绝无道理上不一致的。这不是郭象攘善的确证么?按张湛列子注所引郭象文句与今本庄子注字句皆同,或为向注所略的地方;而所引向秀文除在今本庄子注中有阙而不录的几例以外,大致相同,且有一字无异者,则知张湛引文的取材方法,凡向郭注本同者皆认为向注,而向略而郭补易者,始认为郭注,所以郭注的少数文字,或即晋书所谓“述而广之”者,这当然也不是他的创义。
依此而言,世说新语注引证的向子期郭子玄逍遥义,当属于向郭注本相同的部分,也可认为是向注。我们试作比较,便知注文之义没有不相似之处。
刘孝标在世说新语注引向郭逍遥义说:
“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卷上之下政事)
今本郭象庄子逍荡游注说:
“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以上为篇名注文——引者按)……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鷃之能下,……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按以上为“乘天地之正”句下注文)
因此,我们以今本郭象的庄子注大体上都是向秀的解义,若欲提出郭象的名字,只应说“郭象所窃向秀庄子注解义”,在思想派别上而言,郭象当是论“儒道合”派的宣传者(所谓“记志老庄”,“述而广之”,“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他诡辩为这是受之于天,而非私取(山木篇注:“盗窃者私取之也;今贤人君子之致爵禄,非私取也,受之而已”),然这又不是庄子“迹”的伪行么?
(二)向秀的庄义及其主要论点
上面我们已经把向秀郭象的注庄疑案,弄得明白,判决词为郭象确犯了盗窃罪行,应将其庄子注的版权撤消,并赔偿向秀千古的名誉损失,以为世之钞书者警戒。现在我们再从向秀注解的庄义和今存郭象庄子注中所重视的论点,加以研究,就更了然于在思想上是若合符节的。
按史载向秀注庄子的宗旨,有下面几点值得注意:
(一)他和汉世诸儒说庄,大有异趣,更不满历世方士的所谓方士道教。
(二)老庄的极端思想,可以发为隐逸“绝伦”的弃世言论,向秀首对于“绝伦”的庄学与以否定。
(三)他和嵇康意见不一致,方法论在嵇主矛盾律,而向主“对生”说。(天地阴阳对生也,是非治乱互有也。)嵇曾评向注有“妨人作乐”之语,则嵇对向的注庄旨统,必有所知,这无异暗示出向秀反对“山林拱默”的理论,在嵇康是不同意的。他们二人,向能“容迹”而嵇则有九患与政俗不能相容,这里正是理论与实践合致的道理。
(四)向注庄子,“发明奇趣”,“妙演奇致”,暗示他的庄学做出翻案文章,义解在“旧注之外”而非人云亦云,但这种“奇”,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作者以为就是所谓“隐解”二字。隐对显而言,如今本郭象庄子注(以下简称庄注)“待隐谓之死,待显谓之生”之隐217显对言,依“对生”说,隐显是对生的。旧注庄子者,多从言表求其显义,向秀一反旧说,主张在言意之外求其隐义,好像今人之作红楼梦索隐之类,说贾宝玉非实在的贾宝玉,而是寄“贾宝玉”之“迹”,而尽一种深“意”的,所谓“得意忘言”。这理论好像以为,寄之于显“迹”,为常人所乐道,而忘显“迹”以得隐“意”,则为常人所不知。向秀在这样隐显至为矛盾的社会,“去就易生嫌疑”的晋朝,用极其唯心所愿的方法,不顾文字的正负性质,直求庄生“本意”,使儒道“调耦和合”,“合异以为同”,“合同而论之”(庄注语),无怪乎当时人“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懂得了这点向秀注庄的来历,我们就可在庄子与庄注二者相违的主要地方,看出庄注的“隐解”所在。郭象序如系其自作,颇当“述而广之”之义。他说:“夫庄子者,可谓知本者也。故未始藏其狂言,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夫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与化为体,流万代而冥物,岂曾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庄子既然“不经”,“有间”,又使之合于先王圣道,正是向秀的旨统,故他说“实由文显,道以事彰,有道而无事,犹有雌无雄耳”(列子注引,庄注删略)。在逍遥游注中更明白说出了达观之士(如达庄论,养生论所代表者)仅看取庄子的言意所寄,而未要其会归,他说:
“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
(五)按向秀有周易向氏义,惜已失佚。若从仅存的佚文(玉函山房辑佚书有辑本)与嵇康集中保存的向子期难养生论看来,他着重在以道合儒,而与王弼之重在以儒合道者有别。王弼注道德经是统一道与德,因老子其书无一个人名地名,故尚易于附会,而向秀注庄子,对于毁尧舜薄周孔的言表,就只有直原所谓“莫须有”的本意了。如果说汉代纬书是六经言表之外的博士的主观臆测,则庄注便是庄子言表之外的名士的主观附会,复古的形式不同,而复古的方法却相似。兹举一例如下:
“‘夫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按引易系辞传下文),‘崇高莫大于富贵’(按引易系辞传上文),然则富贵、天地之情也,贵则人顺己行义于下,富则所欲得以财聚人,此皆先王所重,开之自然,不得相外也。又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按引论语文),但当求之以道,不苟非义。在上以不骄无患,持满以损敛不溢,若此何为其伤德耶?或睹富贵之过,因惧而背之,是犹见食之有噎,因终身不餐耳。”(难养生论)
按上面两段文字,都是前引儒家“名教”,后明道家“自然”,复使矛盾的两种东西合拍起来,所谓儒道双修。经过这样的移花接木,庄子内天外人的思想,就和儒家的名教思想相一致了,特别是贵贱的阶级关系,就成为绝对的真理了,连庄子也赞成了。因为老庄思想是可以被鲍敬言引申为无君论,那就很危险了。我们在庄注中就能寻求出上段话的详细理论来,这也可以证明庄注是出于向秀的“奇趣”:
“若皆私之,则志过其分,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在臣妾之任,则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直人之所为哉?夫臣妾但各当其分耳,未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支百体,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夫时之所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岂有递哉?虽无错于当,而必自当也。……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复皂隶,犹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故知与不知皆自若也。若乃开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丧其真,人忘其本,则毁誊之间,俯仰失错也。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齐物论注)
“言俗不为尊严于君亲而从俗,俗不谓之谄,明尊严不足以服物,则服物者更在于从俗也。是以圣人未尝独异于世,必与时消息。故在皇为皇,在王为王,岂有背俗而用我哉?”(天地篇注)
“信哉斯言。斯言虽信,而犹不可亡圣者,犹天下之知未能都亡,故须圣道以‘镇’之也。群知不亡,而独亡圣知,则天下之害又多于有圣矣。然则有圣之害虽多,犹愈于亡圣之无治也,虽愈于亡圣,故未若都亡之无害也。”(胠箧篇注)
上面三段引文,离庄子言意至远,甚至与庄子言意相违,然而他却要在言意之表,直求到和儒家思想一致的本义。这不但与答养生论所说的富贵的道理正相符合,而且露骨地发表了统治阶级剥削被统治阶级的合理的理论,知者是统治阶级,不知者是被统治阶级,二者相安自若,特别是“愚者抱愚以至死”而不反抗,才是“天理自然”!
不但此也,在庄注中,我们更见到很多地方是拿周易与论语注解庄义的,和答养生论之用周易与论语附会庄子者相同。例如“至当”、“得当”、“无不当”之句,即出于周易之当位得道之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出于易传;其他如“言凶悔吝”,“变而通之”,“天尊地卑”,“感应旁通”,都是周易的成语。又例如“天何言哉”,“予欲无言”,“磨之而不磷”,“直道而行”,“士志于仁者,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中庸之德”,“子贡未闻性与天道”,“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诸多用语,皆出自论语。
(六)“隐解”虽然在言意之表,然而“隐”义又非依于言意不能传达,因此向秀认为言意是“寄”之而已。既是寄之,则不能执所寄,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例如逍遥游注“肩吾问于连叔”一段说: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绋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将明世所无由识,故乃托之于绝垠之外,而推之于视听之表耳。处子者不以外伤内。”
同篇注“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一段说:
“遗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虽宗尧,而尧未尝有天下也,故窅然丧之而尝游心于绝冥之境,虽‘寄’坐万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遥也。四子者盖‘寄’言以明尧之不一于尧耳。夫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自‘迹’观‘冥’,内外异域,未足怪也。世徒见尧之为‘尧’,岂识其‘冥’哉?……若乃厉然以独高为至,而不夷乎俗累,斯山谷之士,非‘无待’者也,奚足以语至极而游无穷哉!”
庄子天道篇天运篇所载老聃教训孔子的话,是儒道之歧异所在,而庄注合异而同之,说“此常人之所谓仁义者也,故‘寄’孔老以正之”,“此皆‘寄’孔老以明绝学之义也”,“仁义者,人之性也,人性有变,古今不同也,故游‘寄’而过去,则冥若无滞”。向秀居然在“迹”之上,测出了什么“冥”义来,同样地在统治者“镇”人民的礼法之外,测出了什么“神”义来!
缮性篇所说的“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指自然与人为之不同。但庄注说:“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马乎?服牛乘马,不可穿落之乎?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这样就把庄子思想中矛盾的天人关系合一了。此外如:
“形与物夷,心与物化,斯‘寄’物以自载。(按这讲唯心主义的世界观)”(山木篇注)
“虽有天下,皆‘寄’之百官,委之万物,而不与焉。(按这讲统治阶级的政治理论)”(山木篇注)
“昭昭者,乃冥冥之‘迹’也,将‘寄’言以遗‘迹’。(按这讲唯心主义的认识论)”(山木篇注)
“夫庄子推平于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毁仲尼、贱老聃,上掊击乎三皇,下痛病于一身也。”(山木篇注)
“名法者已过之‘迹’耳,而非适足也,故曰嬴。然无心者‘寄’治于群司,则其名迹并见于彼。”(则阳篇注)
“‘寄’物以为意。任理之必然者,中庸之符全矣,斯接物之至者也。(按以上三例是诡辩上面的三义)”(人间世篇注)
向秀从世界观、认识论以至政治理论,都借儒道的反动因素,得出他自己的结论。他的形式推论是这样:儒家的六经是“先王之陈迹”,道家的自然是冥冥“所以迹”,二者外内异而合同论之,就是庄注的特点。“寄言从遗迹”则可,若“翻六经以说则疏矣”,所谓寄物寄言寄迹而复遗所寄者,正是“求之于言意之表”的儒道双修论,故说:
“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秋水篇注)
“莫知反一以息迹,而逐迹以求一,愈得迹愈失一,斯大谬矣。虽复起身以明之,开言以出之,显知以发之,何由而交兴哉?只所以交丧也!”(缮性注)
因此,向秀外表上的内外双修论,实质上是神秘的唯心主义和僧侣主义。从世界观到方法论,便产生了反“拒中律”的形神二者的对生双栖论,从理论化的“有”神论修改汉儒粗糙的神鬼论,他说:
“人哭亦哭,俗内之‘迹’也;齐死生、忘哀乐、临尸能歌,方外之至也。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大宗师注)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大宗师注)
魏晋南北朝在形神之辩诘上有唯心和唯物、有神和无神的斗争。向秀的神形对生说,是最早的唯心主义和有神论的反动理论。一方面他说“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斥游方之士是执其所寄之迹;而另一方面他又发挥道家的虚无之义,寂然坐忘,说“夫坐亡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大宗师注)
庄注就是这样地“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以为“隐解”。尽管“言意”与“言意之表”互为矛盾,换言之,儒家与道家势不两立,孔子与老子互相讥讽(如让王篇以下许多地方就没有注解),然而庄注所解,则“反复相明”,“彼是相对,而圣人雨顺之”,“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无是无非也”(齐物论注),“雨行”其说,正在拒中律逻辑之间,“若有意若无意”。如果有人硬说这近似辩证法唯物主义,实属荒唐已极的胡说,则机会主义者要匿笑不置了。庄注“忘善恶而居中”之说,只有唯心主义者崇奉之。没有能在实际检证的此种“居中”道理,就是狂言“无会”的,而所谓“独应”者,就是主观的。
不少汉人笺注六经,执其言意章句,在“所寄”方面寻大意,而到了晋人笺注经典,则一反汉儒所为,尤以向秀“隐解”更厉害,一切章句训诂,都不在话下,反而要背于章句言意,寻求作述之初意。时代的学术路径虽然不同,但他们寻求微言大义的复古方法是前后一贯的。
第三节
庄注唯心主义的理论与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实际
(一)庄注崇有理论的概念烦琐
庄注的理论体系中有一个令人注意的环节:“无”不能生“有”。这一命题是由裴頠首先提出的,而在庄注中更有进一步的发挥。
自王何贵无至裴頠崇有,“有”“无”的问题是魏晋玄学的中心问题之一。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庄注的崇有理论作一专门的考察,同时也有必要对崇有理论是否即为唯物主义的问题予以究明。
崇有理论在庄注理论体系中与万物皆变的理论是有矛盾的,也是有联结的。二者的矛盾在于:肯定“无”不能生“有”实际上乃是变的否定;二者的联结在于:庄注中提出了“自生”的范畴,而这一范畴复被赋予变与不变的两种规定,由此导出肯定变化与否定变化的两种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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