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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国学》作者:季羡林

_4 季羡林 (现代)
世间万事万物总都有个根。根者,产生之根源也。我国文化也必有其产生的根源,寻找这个根源,其意义无比重大。前几年提出的弘扬中华优秀文化的号召,目前流行于社会中的发扬爱国主义精神的倡议,实际上也都是寻根的举措。
《三国志演义》一开头就说:“夫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两句话概括了一部中国史。然而,仔细计算起来,中国历代总是合多分少,至今我们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海峡两岸目前的情况只能是一个暂时的现象,统一迟早必定会实现的。
这种人类史上空前的现象,其根何在?
中华文化,历史悠久,彪炳环宇,辉煌璀璨,众口交誉,其影响广被大千世界,历数千年而不衰。我们无法想象,如果地球上没有中华文化,人类今天的文化会是什么样子。
这种文化史上的稀有现象,其根安在?
中华文化,不但在大的方面辉煌灿烂,在小的方面也是如此。中华的饮食文化、茶文化、酒文化、医药文化、戏剧文化,等等,等等;更小而至于围棋、象棋、麻将等等,亦无不博大精深;连针灸、气功、按摩、推拿等等也都能造福人类。拿西方的扑克等等来与之相较,其深浅真难以道里计了。
第十六节
更新时间:2009-7-13 14:32:00
字数:4000
这些人类史上的奇迹,其根何在?
现在已经到了20世纪的世纪末,一个新的世纪已经来到了门前,我国和全人类都处在一个转折关头。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了中华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发展,为了中国的和平统一,为了世界的持久和平,为了中国和世界人民的根本福利,为了人类前途的发展,上面谈到的这一些根,都有必要来寻上一下。根就是本,循本才能求末,本末同求,斯为至善。
因此,我祝贺《寻根》的创刊。
我祝福《寻根》茁壮成长,寿登千岁。
1994年1月19日
尊师重道尊师重道
《礼记·学记》说:“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郑玄注:“严,尊敬也。尊师重道焉。”从那以后,“尊师重道”这句话,就广泛流行于神州大地。这也确实反映了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一个方面,不只是停留在字面上。
先师陈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六纪”中之一纪即为师长。可见尊师也属于抽象理想最高之境,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绝不可等闲视之。
我并不是说,西方国家不尊重师长。然而同中国比较起来,犹如小巫见大巫,迥手不侔矣。因此,谁要是想找一个尊师重道的大国,他必须到中国来。
尊师重道的传统,在中国流传了几千年。到了十年空前浩劫期间,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拨乱反正以后,虽有所恢复,然而已非昔比了。好学深思之士,关心我国文化教育发展的前途,惄然忧之。
现在,童宗盛先生编选了这一部《最可敬的人——中国大学校长忆恩师》。这虽然只能说是尊师重道的一个方面,然而其意义是绝不能低估的。如果我说,童宗盛先生是颇有一点“挽狂澜于既倒”的劲头的,这恐怕决非过誉吧。我相信,全国有识之士,承认尊师重道的必要性的人,关心中华文化教育发展的人,志在弘扬中华优秀文化的人,会欢迎这一部书的。因此,我怀着愉快而又渴望的心情,写了这一篇短序。
1993年6月30日
(本文原为《最可敬的人——中国大学校长忆恩师》序言)中国姓氏文化中国姓氏文化
前不久,张在德同志介绍袁义达同志来看我,带来了《中华姓氏大辞典》这一部长达150万字巨著的部分稿子,要我写一篇序。这确实让我踟蹰难决:我那一点对中国姓氏的知识能保证序写成后不出笑话吗?我请他把稿子和一些说明材料留下,意思是等我学习完了再行定夺。万万没有想到,我一接触稿子和资料,立即有豁然开朗之感:原来在这些普普通通的姓氏里面,竟隐藏着这样重要的含义。我从中学习了很多东西。我当机立断:这一篇序一定要写的。
我小时候读过《百家姓》,只是跟着老师念,根本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后来在国内外读书做事,虚度了几十年,逐渐知道了中国的姓决不止百家。明朝有《千家姓》一书,没有读过也没有考虑过,中国的姓氏是否就到千家而止。可是我知道了,世界各国的姓氏制度是颇有分歧的。有的国家根本没有姓。在中国,姓氏制度在各民族之间,也不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姓氏制度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仍然没有加以考虑。
在德国读书的时候,听一个德国同学讲过德国犹太人姓氏起源的一些笑话。原来犹太人从前就是没有姓的。几百年前,德国警察局规定每一个人都必须有个姓。这对日耳曼人来说本是“司空见惯浑无事”的,然而却难坏了犹太人。他们走到警察局,恭候发落。此时不怀好意的德国警察,却来了威风:“到门后边去站着!”他们怒喝。于是有的犹太人就真的站在门后边。结果“在门后边”就成了他们的姓。还有更恶毒的恶作剧。犹太人央求德国警察,给自己赐个姓。于是连“放屁”等一类的脏词儿都成了犹太人的姓。
这故事,我当时听了觉得好笑。及今回思,却只觉得悲哀。在姓氏里面竟还隐含着一部民族压迫史!
这是姓氏制度带给我的第一次反思。
以后,我在治印度和中亚古代语言之余,有时迫于形势,有时出自兴趣,我也搞了一点中外历史的研究。在这里面,我认识到了姓氏的重要性。治中国历史而不注意姓氏的研究,是根本不行的。过去和现在的历史学家,写过不少的关于姓氏的专著和论文。我顺便举一个例子: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是这一部《中华姓氏大辞典》的参考书之一。陈寅恪先生给本书写的序里说:
寅恪以为姚君之学,固已与时俱进,然其当日所言,迄今犹有他人未能言者。此读者自知之,无待寅恪赘论。惟不能不于此附著一言者,即吾国史乘,不止胡姓须考,胡名亦急待研讨是也。
寅恪师在下面列举了一系列的中国少数民族的姓名,从六朝一直列到清代,给治史者极大的启发。他不但号召别人来研讨,而且现身说法,自己著文,参加研讨,写了许多著名的论文,比如《元代汉人译名考》、《李唐氏族之推测》、《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三论李唐氏族问题》、《李太白氏族之疑问》等等,在中外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中国历史上姓氏问题之引起争论者,决不止限于寅恪先生所论。即在我们日常社会生活中,姓氏实亦大有研讨之余地。其中颇有与历史相联系者。比如寅恪先生所提出之李姓,据目前科学统计,李姓实为当前中国的第一大姓。其来源究竟如何呢?他们决非都是李耳的后代,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仅李唐一代,就制造了不少的李姓。有许多波斯人到了中国改姓了李,著《海药本草》的李洵即其中之一。再如马姓。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以前,比如汉朝的马援,《三国志演义》中的白袍小将马孟起等等,当然都可能是土生土长的“马”。唐代伊斯兰教传入以后,有许多姓马的穆斯林,可能或多或少地与“穆罕默德”、“马哈茂德”等等有关,与马援和马超难以联系了。
这只是我顺手举的几个例子,在中国历史上和现实社会中,姓氏问题之复杂远远不止这一些。在这方面也还大有研讨的余地。
我在上面曾说到德国犹太人的姓氏问题。这样表现姓氏上的民族压迫,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可以找到的。在本辞典的附录中,有一篇关于姓与庄地名的文章,里面讲到的来源很可能与宋代抗金民族英雄岳飞有关。他惨遭奸臣秦桧杀害后,他的后代怕再遭到奸臣杀害,携家带眷,逃到安徽省涡阳县一个僻静的地方,并把“岳”字拆开,把“山”字放在“丘”字上面,成了“”字。这个传说的真实程度,我们无法推测。但是,揣情度理,勿宁说是可靠的。此外,我还想到另一个传说。今天中国姓“闻”的,不一定都是闻太师的后人。宋代的与岳飞齐名的民族英雄文天祥被杀害后,他的后人也为了同样原因,将自己的姓改为“闻”。揣情度理,我认为,这同样是可靠的。
上面讲的都是历史上的事情。姓氏研究同我们当前的社会主义建设有什么联系呢?
我认为,联系是密切的。这个认识只是我不久以前才得到的,通过这一次阅读本辞典的部分稿子和资料,又进一步加深了。先让我举几个例子。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偶尔读到了一些文章,其中谈到,现在给小孩子命名最流行、最时髦的风气是起单名。结果造成了同名过多的现象,这给有关方面无端制造了大量的困难。现在我看了袁义达同志带给我的材料,里面讲到,中国汉族和满族李、张、王三大姓高踞榜首,鼎足而三。李姓占全人口总数的79%,张姓74%,王姓71%,三者加起来共占22%多,有几亿人口。这几个大姓再加上同名问题,情况就更加复杂化了。
比如说,今天最流行的单名是“军”、“宁”等等,再加上传统的双名“宝珍”、“玉珍”、“淑贞”、“兰英”等等和一度时髦的双名“卫东”等等;这样一些名,若与三大姓配在一起,试问普天之下将会有多少同姓又同名的人呀?事实上,专就我接触到的这一点社会层面来看,姓名叫“李军”、“张军”、“王军”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有时候,中学一个班里就有三个“张军”,再加上“李军”、“王军”,则教员点名,邮局送信,有人打电话,公安局登记人口,政府有关部门进行人口普查,会引起多么大的混乱,不是一清二楚了吗?况且我国已经有了专利法和出版法,这些都与姓名有关。上述情况在这里会引起多么大的混乱,不也是一清二楚了吗?多么精细的电子计算机对此也将束手无策。文明社会,每一个人必须有一个姓名,这是必不可少的。姓名有点重复,哪一个国家也难以完全避免。但若过了头,则必然影响社会的运转。这一点也用不着再求得证明了。
上面谈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本书的自序中还提到其他一些与姓氏有关的问题和建议,所有这一切都应当引起我们严重的关切,切不可掉以轻心。这是我读了本书部分稿子以后的诚恳的希望。
两位作者都是自然科学家。他们习惯于谨严细致的科学工作方法,现在他们把这种方法应用到属于社会科学范畴的探讨方面上;我相信,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本书的谨严准确的自然科学的学风。我们搞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人,应该认真学习这种学风。这是我的又一个诚恳的希望。
我写到这里,读者读到这里,我们必然都要想到两位作者和出版者四川辞书出版社,我们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远见卓识,他们独具慧眼;我们也不能不由衷地感激他们。他们肯而且敢在今天出版界人所共知的情况下,出这样大的人力、财力、物力,出版这样一部大辞典。我现在向中国史学界、社会学会、民族学界、公安部门、民政部门、教育部门等等郑重推荐这一部大辞典,它会给你们的工作提供极大的方便。
除了共同的感激之外,我个人还有一点特殊的感激。我在开头已经说到,张在德同志和袁义达同志代表作者找我写序的时候,我认为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使我踟蹰难决,我甚至不理解,何以找到我头上来。我内心里不但毫无感激之意,而且还颇有点抱怨,然而,到了今天,材料看完了,序也写完了,仅仅不过几天的时间,我忽然恍然大悟,这对我来说,实际上是一个学习的机会,让我学到了不少的新东西。我现在又感到,光用“感激”二字都不能完全表达我的心情了。
我的序就写到这里。
第十七节
更新时间:2009-7-13 14:32:00
字数:5786
1991年1月3日
(本文原为《中华姓氏大词典》序言)中国楹联中国楹联
书法是中国传统的艺术之一,从唐代传入日本,至今兴盛不衰。楹联则是中国独有的艺术。因为只有像汉语这样有独特结构的语言才能有。世界任何其他语言都根本无法讲什么平仄、对仗等等。没有平仄、对仗等等,也就没有楹联。道理是非常清楚的。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书法和楹联一向是紧密结合的。一直到今天,在全国各地的名山胜刹,古寺梵宫都还悬有名人书写的楹联。人民过新年时也往往用红纸书写楹联,张诸门楣,或表示祝贺,或表示期望,或言志,或抒情。为佳节凭空增添了无量欢悦。
将楹联汇集成册者,过去有过一些。但是将楹联与书法联合出书,尚未多见。现在聊城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编了这一册《中国楹联墨迹荟萃》,集全国老中青三代学人、政治家、书法家的墨宝于一册,真可谓洋洋大观。窃以为其意义是多方面的:对全国书法爱好者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欣赏这样多名家的书法;对全国文学研究者来说,能欣赏这样多精彩的楹联;对青少年来说,读一点楹联,可以体会中国文字之特点。五十多年以前,在1933年,先师陈寅恪先生给清华大学出国文入学试题,作文题是“梦游清华园记”,另出对对子一题,以测试学生对汉文理解之程度。当时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以为这样做是完全可以的。对仗确实能试出学生的水平,而楹联是最讲求对仗的。青年学生通过楹联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因此,他们还能通过欣赏书法与楹联艺术,开阔眼界,活跃情思,培养情操,提高精神境界,由热爱祖国独有的艺术,进而热爱祖国。其为用不可谓不大矣。然而更有进者,其意义决不限于本国。从对外文化交流上来讲,像日本等国对中国书法艺术和文学修养素有基础,此外还有海外华人或华裔,对此同样有浓厚的兴趣。有此一编,不出国门家门,就能欣赏中国当代有名的政治家、书法家、学者、教授的书法艺术,此书将受到他们的欢迎,是肯定无疑的了。
因此,我热烈祝贺此书的出版。愿中国传统文化和煦的春风吹绿祖国大地,吹遍友邻诸国。
1987年6月8日
(本文原为《中国楹联墨迹荟萃》序言)东方风俗文化东方风俗文化
在一般人心目中,一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只不过是一些细微末节,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稍微对这个问题有点研究的人,都能知道,这个意见是不正确的。
从大处来看,风俗习惯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可能还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风习有的是在极长的历史时期中形成的。研究一个民族的文化而不深入研究风习,则所得结果必然是不全面的,甚至是错误的。稍微对这个问题有点研究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
从小处来看,一件件一桩桩的民族风习,往往能代表一个民族区别于另一个民族的特点。要同别的民族交往,必须懂得这些特点,不然的话,难免产生一些误会。小之引起一些不快,大之则能导致严重的后果。历史上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并不是我在危言耸听。
东方国家的文化在世界上占重要的地位。在世界上四大文化体系中,东方就占了三个。与这几个文化体系密切相联的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千姿百态,丰富多彩。世界各国人民都必须了解这些风俗习惯。我们身为东方人,更应该了解这些风俗习惯。无论是研究工作者,还是外交官,涉外商人,凡是同东方各国民族接触的人都必须了解这些风俗习惯,否则不但工作做不好,而且还会做不下去。这对我们这样一个东方大国是非常不利的。因而是绝对不允许的。
但是怎样去了解这些五花八门的东方风俗习惯呢?每个人都亲临其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有靠书籍。过去没有这方面的书。即使有的书讲到一点,也只是一鳞半爪,而且往往只限于一个国家或者地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没法得到一个全面的了解。这应该说是东方文化研究界的一个Desideratum。
北京大学东语系的同志们,还有校外的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志们,密切协作,撰成了这一部有70多万字的《东方风俗词典》,正弥补了这一个缺门。杜甫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想把这一部词典比作知时节的好雨。我相信,它会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
1987年12月15日
(本文原为《东方风俗文化词典》序)雅文化与俗文化雅文化与俗文化
在中国,在文学艺术,包括音乐、绘画、书法、舞蹈、歌唱等等方面,甚至在衣、食、住、行,园林布置,居室装修,言谈举止,应对进退等方面,都有所谓雅俗之分。
什么叫“雅”?什么叫“俗”?大家一听就明白,但可惜的是,一问就糊涂。用简明扼要的语句,来说明二者间的差别,还真不容易。我想借用当今国际上流行的模糊学的概念,说雅俗之间的界限是十分模糊的,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决非楚河汉界,畛域分明。
说雅说俗,好像隐含着一种评价。雅,好像是高一等的,所谓“阳春白雪”者就是。俗,好像是低一等的,所谓“下里巴人”者就是。然而高一等的“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而低一等的“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究竟是谁高谁低呢?评价用什么来做标准呢?
目前,我国的文学界和艺术界正在起劲地张扬严肃文学和严肃音乐和歌唱,而对它们的对立面俗文学和流行音乐与歌唱则不免有点贬意。这种努力是未可厚非的,是有其意义的。俗文学和流行的音乐和歌唱中确实有一些内容不健康的东西。但是其中也确实有一些能对读者和听者提供美的享受的东西,不能一笔抹煞,一棍子打死。
我个人认为,不管是严肃的文学和音乐歌唱,还是俗文学和流行音乐和歌唱,所谓雅与俗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其目的只能是:能在美的享受中,在潜移默化中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净化人们的心灵,健全人们的心理素质,促使人们向前看,向上看,向未来看,让人们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人类,愿意为实现人类的大同之域的理想而尽上自己的力量。
我想,我们这一套书系的目的就是这样,故乐而为之序。
1994年6月22日
(本文原为《雅俗文化书系》序)
精华与糟粕精华与糟粕
最近几十年来,中国文史界有一个口头语,叫做“批判继承”。说详细一点,就是对中国古代文化要“一分为二”,分清精华与糟粕,继承前者,批判后者。口号一出,天下翕然从之,几乎是每人必讲,每会必讲,无有表异议者,仿佛它是先验的,用不着证明。
但是,究竟什么叫做“精华”,什么又叫做“糟粕”呢?二者关系又是怎样呢?我——我看别人也一样——从来没有去认真思考过,好像二者泾渭分明,一看就能识别,只要文中一写,会上一说,它就成了六字真言,威力自在。
最近我那胡思乱想的毛病又发作起来,狂悖起来,我又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苦思之余,豁然开朗。原来这两个表面上看上去像是对立面的东西,不但不是泾渭分明,而是界限不清;尤有甚者,在一定的条件下,双方可以相互向对立面转化。
空口无凭,我举几个例子。孔子和儒学,在90年前的五四运动时期,肯定被认为是糟粕,不然的话,何能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然而,时移势迁,到了今天,中国正在努力建设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社会,还有什么人能说孔子和儒学中没有精华呢?这是由糟粕向精华转化的例子,另外一个例子是在改革开放以前思想大混乱的时期中,斗,斗,斗的哲学被认为是天经地义,当然是精华无疑了。然而到了今天怎样了呢?谁敢说它不是糟粕?这是一个从精华转化成糟粕的例子,我认为,这两个例子都是有说服力的,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不一一列举了。
但是,上面的例子还是过于简单化了一些,古往今来,实际的情况要复杂得多,精华与糟粕互相转化,循环往复、变化多端,想读者定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的。
这种情况的根源何在呢?我个人的看法是:时代随时在前进,社会随时在变化。每一个时代和每一个社会都有自己的特殊要求,在政治方面,在经济方面,在巩固统治方面,在保持安定团结方面,在发展文化教育方面,在提高人民的文化道德水平方面,等等,都有自己的特殊要求。能满足这个要求的前代或当代的理论、学说或者行动,就是精华,否则就是糟粕。但时代和社会是永不停息地变动着的,一变动就会提出新的要求。以不变应万变的理论,学说或者行动是不能想象的。
我的用意只不过是提醒人们:在讲出这近套话的“批判继承”和“要分清精华与糟粕”的时候,要稍稍动一点脑筋,不要让套话变成废话,如此而已。
1999年1月12日
漫话历史题材漫话历史题材
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文艺界迎来了百花争妍、万紫千红的繁荣景象。许多被“四人帮”血口喷人诬陷打击的老作家恢复了名誉,振奋了心情,正在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从事写作,希望在有生之年写出更好的作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一批年轻的小将,思想本来就没有多少框框,正在斗志昂扬,勇闯禁区,提出了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写出了一些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爱的作品。眼前的文艺界确实一派大好形势,无论谁看到都会感到由衷的喜悦。
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呢?我看,还不能这样说。有一些文艺工作者心有余悸,思想没有得到解放,前怕狼,后怕虎,活像小脚女人走路,同今天的形势,完全不能适应。甚至还有少数同志思想僵化,或者半僵化,望禁区而却步,谈帮派犹变色,无穷无尽的忧虑,数不完的清规戒律,这也不敢,那也不能,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决定把全党的工作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已经开过,肯定了党的路线。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时期,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是完全不适应的。群众“希望有更多的好作品出世”,文艺工作者必须倾听群众的呼声,满足他们的愿望。
这里面问题很多,我只谈一谈文艺作品的题材问题。
同别的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也让“四人帮”给搞乱了。根据马列主义经典作者的意见,题材本来不应该有什么限制的。主要问题是作者的世界观和阶级立场。这是决定一切的。但是“四人帮”却别有用心地叫嚷什么只准写13年,否则就棍子乱打,辫子乱抓,帽子乱扣,仿佛犯了弥天大罪。就算是写13年吧,他们又设置了种种障碍,又搞什么“三突出”,仍然是一系列的枷锁套在作家的脖子上,让人们喘不出气来。总之,“四人帮”的险恶用心,就是扼杀一切文艺创作,只剩下他们的“样板”,只剩下他们的儒法斗争。
我现在想再把题材的范围缩小一下,缩到利用中外古代题材的问题上。这在“四人帮”横行时期,是不可想象的,没人敢谈的。连写鸦片战争以后的100多年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连写解放后17年的历史人物和事件都不允许,更哪能谈利用中外古代的题材呢?但是世界各国文学史都证明了相反的情况。各国都有一些伟大的作家利用历史资料而取得伟大的成绩的。在外国文学方面,我只举一两个例子,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英国的莎士比亚,大家都知道,他写过不少的历史剧,一直到今天还受到读者和观众的欢迎。也是属于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列的德国的歌德和席勒,也都利用历史题材写过不少的受到人民群众热烈称赞的剧本。除了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和席勒以外,各国文学史上都有很多的大作家,不管是戏剧家,是诗人,还是小说家,都曾利用历史题材写出了为当时的人民群众所欢迎而一直到今天还葆其青春活力的作品。
我现在再举一些中国的例子。在中国文学史上,利用历史题材的例子多不胜举。司马迁,大家都知道是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写的一些《本纪》和《传》,实际上是借历史人物的活动抒发自己的牢骚和愤懑,这些也都是文学作品。这当然同利用历史题材来创作还稍有所不同,我不过在这里顺便提一下而已。
真正利用历史题材来创作的例子也是很多很多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名篇《长恨歌》就是写的两个历史人物杨贵妃和唐玄宗的爱情。以后在宋代志怪及传奇文中,利用历史题材的还有不少,比如宋朝乐史作的《杨太真外传》,就是利用杨贵妃的故事;《赵飞燕外传》利用汉赵飞燕的故事。宋代的话本,历史题材更多,什么《唐太宗入冥记》、《孝子董永传》等等都是。利用唐僧玄奘赴西天取经的故事以创作文学作品,自宋元就已开始。到了明朝遂有了《西游记》这样脍炙人口的作品。《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也都可以说是历史题材。而从元代起,戏剧取材于历史的更是多得很,此风流传沿袭直至清代未衰。许多京剧或地方剧,题材都是从历史上取来的。有的是国家大事,也有些是市井小事。这些事件都变得家喻户晓,老幼皆知。过去许多不识字的老百姓之所以能够有一点中国历史的知识,主要原因就是他们看剧、听剧。我们现在真正没法估计,中国旧剧在这方面究竟作出了多大的贡献。
近代中国伟大的文学家鲁迅也曾利用历史题材写过一些小说,都收在《故事新编》里。鲁迅利用旧题材,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好多故事内容都经过了一番考证,比如《出关》和《采薇》等等。但这并不妨碍他用旧瓶盛新酒。他在这些小说中所表现的爱与憎,歌颂与讽刺,都是针对当前的人物和事件的,在这方面他的态度是非常鲜明的,一点也不含糊的。
我们为什么要利用历史题材呢?我们今天的文艺当然要以反映社会主义社会生活为主,这是不容置疑的。我们今天要写的题材多得很。我们要描绘向四个现代化进军中的动人事件和英雄人物,借以鼓励大家前进。我们要提倡解放思想,开动机器,实事求是,团结一致。这是实现四个现代化所必不可缺少的。我们也要大力歌颂像张志新烈士这样的英雄人物、优秀党员。我们当然也要歌颂老一辈革命家的丰功伟绩。所有这一切都是为当前的政治服务的,都是实现四个现代化向着光辉灿烂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前进必不可缺少的。但是仅仅这一些还是不够的。文艺的生命在于丰富多彩,单调是文艺的大敌。仅仅用一种题材是完全不够的。我们要提倡风格多样化,形式多样化,体裁多样化,也要提倡题材多样化。正如吃饭一样,天天吃同样的东西,是会倒胃口的。天天是“阳春白雪”,不行;天天是“下里巴人”,也不行。因此古代历史题材就是必不可少的了。它同现代、当代的题材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表面不同,实则一致,它除了给人以艺术享受外,还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以历史知识,帮助人民总结历史经验,丰富人民的智慧,提高人民的民族自信心、自尊心,帮助人民从历史事件中吸取教训。分清是非,辨别邪正。像包拯、海瑞一样的清官,今天不正在受到一些老百姓的欢迎吗?
第十八节
更新时间:2009-7-13 14:34:00
字数:4101
利用历史题材,并不等于写历史。我们当然不能歪曲历史,但也不必斤斤计较历史细节。题材是旧题材,思想内容却完全是新的思想内容。用句通俗的话就是“借题发挥”。借用历史题材抒发自己的感情。历代利用历史题材的诗歌、小说、戏剧,抒发出来的感情都是作者的思想感情。这也是毫无疑问的。在这里关键是作者,题材不是关键。鲁迅先生说:
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鲁迅全集》第三卷,第408页《革命文学》, 1927年)
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鲁迅全集》第十卷,第236页,1934109信)
我们首先都要争取做一个“革命者”,一个“斗争者”。只要有了这个先决条件,我们不妨提倡一下利用历史题材写诗,写小说,编剧本,在向四个现代化进军中,迎来一个比现在更为光辉灿烂的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文艺的春天。
1979年6月30日
漫谈皇帝漫谈皇帝
在历史上,中国有很多朝代,每一个朝代都有一些皇帝。对于这些“天子”们,写史者和读史者都不能避开不写不读。其中有一些被称为“圣君”、“英主”,他们的文治武功彪炳史册。有一些则被称为“昏君”、“暴君”,他们的暴虐糜烂的行为则遗臭万年。这都是我们所熟悉的。
但是,对“皇帝”这玩意儿的本质,却没有人敢说出来的。我颇认为这是一件憾事。我虽不敏,窃愿为之补苴罅漏。
首先必须标明我的“理论基础”。若干年前,我读过一本辛亥革命前后出版的书,叫做《厚黑学》。我颇同意他的意见。我只觉得“厚”“黑”二字还不够,我加上了一个“大”字,总起来就是“脸皮厚,心黑,胆子大”。
现在就拿我这个“理论”来分析历代的皇帝们。我觉得,皇帝可以分为三类:开国之君,守业之君,亡国之君。
开国之君可以中国历史上仅有两个马上皇帝为代表:一个是刘邦,一个是朱元璋。二人都是地痞流氓出身,起义时,身边有一批同样是地痞流氓的哥儿们。最初当然都是平起平坐。在战争过程中,逐渐有一个人凸显出来,成了头子,哥儿们就服从他的调遣、指挥。一旦起义胜利,这个头子登上了宝座,被尊为皇帝。最初,在金銮殿上,流氓习气还不能全改掉,必须有叔孙通一类的“帮忙”或“帮闲”者(鲁迅语)出来订朝仪。原来的哥儿们现在经过“整风”必须规规矩矩,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不许乱说乱动。这个流氓头子屁股坐稳了以后,一定要用种种莫须有的借口,杀戮其他流氓,给子孙除掉障碍;再大兴文字狱,杀害一批知识分子,以达到同样的目的;然后才能安心“龙御宾天”,成为什么“祖”。
他们之所以能成功靠的是什么呢?厚、黑、大也。
他们的子孙继承王位,往往也必须经过一场异常残酷激烈的宫廷斗争,才能坐稳宝座。这些人同他们的流氓先人不一样,往往是生长于高墙宫院之内,养于宫女宦竖之手,对外面的社会和老百姓的情况,有的根本不知道,或者知之甚少。因此才能产生陈叔宝“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有些守成的皇帝简直接近白痴,统治人民,统治国家,则委诸一批“帮忙”或“帮闲”的大臣。到了后来,经过了或短或长的时间,这样的朝廷必然崩溃,此不易之理。中国历史上之改朝换代,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这些守成之主中,也有厚、黑、大的问题。争夺王位,往往就离不开这三个标准。
至于末代皇帝,承前辈祖先多少年来留下之积弊,不管他本人如何,整个朝廷统治机构已病入膏肓,即使想厚、想黑、想大,事实上已无回旋的余地,只有青衣小帽请降或吊死煤山了。
一部中国史应当作如是观。
1998年9月5日
漫谈古书今译漫谈古书今译
弘扬祖国优秀文化的口号一经提出,立即受到了全国人民和全世界华人,甚至一些外国友人的热烈响应。在这里,根本不存在民族情绪的问题。这个口号是大公无私的。世界文化是世界上各民族共同创造的,而中华文化则在世界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想求得人类的共同进步,必须弘扬世界优秀文化。想弘扬世界优秀文化,必须在弘扬所有民族的优秀文化的同时,重点突出中华文化。不这样做,必将事倍而功半,南辕而北辙。
弘扬中华优秀文化,其道多端,古书今译也是其中之一。因此,我赞成古书今译。
但是,我认为,古书今译应该有个限度。
什么叫“限度”呢?简单明了地说,有的古书可以今译,有的难于今译,有的甚至不可能今译。
今译最重要的目的是,把原文的内容含义尽可能忠实地译为白话文,以利于人民大众阅读。这一点做起来,尽管也有困难,但还比较容易。有一些书,只译出内容含义,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对今天的一般读者来说,也就够了。但是,有一些古书,除了内容含义之外,还有属于形式范畴的文采之类,这里面包括遣词、造句、词藻、修饰等等。要想把这些东西译出来,却非常困难,有时甚至是不可能的。在古书中,文采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对文学作品来说,不管内容含义多么深刻,如果没有文采,在艺术性上站不住,也是不能感动人的,也或许就根本传不下来,例如《诗经》、《楚辞》,汉魏晋南北朝的赋、唐诗、宋词、元曲等,这些作品,内容与形式高度统一,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结合,只抽出思想加以今译,会得到什么样的效果呢?
我们古人阅读古书,是既注意到内容,也注意到形式的,例如唐代大文学家韩愈在《进学解》中所讲的:“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这里面既有思想内容方面的东西,也有艺术修辞方面的东西。韩昌黎对中国古代典籍的观察,是有典型意义的。这种观察也包含着他对古书的要求。他观察到的艺术修辞方面的东西,文章风格方面的东西,是难以今译的。如果把王维、孟浩然等的只有短短二十个字的绝句译成白话文,我们会从中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意境呢?至于原诗的音乐性,更是无法翻译了。
这就是我所说的“限度”。不承认这个限度是不行的。
今译并不是对每一个读者都适合的。对于一般读者,他们只需要懂得古书的内容,读了今译,就能满足需要了。但是,那些水平比较高的读者,特别是一些专门研究古典文献的学者,不管是研究古代文学、语言,还是研究哲学、宗教,则一定要读原文,决不能轻信今译。某些只靠今译做学问的人,他们的研究成果不应该受到我们的怀疑吗?
西方也有今译,他们好像是叫做“现代化”,比如英国大诗人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就有现代化的本子。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他们古书不太多,可能没有这个需要。
中国古代翻经大师鸠摩罗什有几句常被引用的名言:“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为善……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我认为,这几句话是讲得极其中肯、极其形象的,值得我们好好玩味。
总之,我赞成今译,但必有限度,不能一哄而起,动辄今译。我们千万不要做嚼饭与人,令人呕吐的工作。
1991年12月11日
漫谈竹枝词漫谈竹枝词
竹枝词,作为乐府曲名,虽然起源于唐代。但是,我总怀疑,它是源远流长的。它同许多中国文学形式一样,最初流行于民间,后来逐渐为文人学士所采用。而对竹枝词来说,这个民间可能就是四川东部巴渝一带地区。唐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有一次他来到建平(今四川巫山县),听到了民间的儿歌,受到启发,写了《竹枝》九篇。每首七言四句,绝类七言绝句,但不甚讲平仄,押韵也较灵活。当时白居易也有《竹枝》之作。
刘禹锡在《引》中说:“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刘禹锡并无意把《竹枝》的产生地带同《九歌》联系起来。但是,我认为,这是可以联系的。中国古代荆楚一带文化昌盛,几年前发掘出来的编钟震动了世界,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巴、渝地邻荆楚,可能属于同一个文化圈。民间宗教信仰以及祭神仪式和乐章,容或有相通之处。
从歌词内容上来看,也可以看出一些线索来。中国古代南方荆楚一带的诗歌,比如《楚辞》,意象生动,幻想联翩。勉强打一个比方,可以说是颇有一点浪漫主义的气息,同北方以《诗经》为代表的朝廷或民间的诗歌迥异其趣,这种诗词威仪俨然,接近古典主义。竹枝词在情趣方面比较接近《楚辞·九歌》筹荆楚文学作品。
根据上面这些考虑,我就怀疑竹枝词是源远流长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以《竹枝》或《竹枝词》命名的文学作品不是太多。这方面的专著或论文数量也极少。我个人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憾事。
王慎之先生是一个有心人,多少年来就从事竹枝词的搜集、整理与研究工作,成绩斐然,已有专著出版,享誉士林。现在她又搜集了外国竹枝词,包括了东西方很多国家。作者不一定都曾身履其境,但竹枝词中所描绘的当地的老百姓生活情趣,却几乎都是生动活泼,栩栩如身历。这会受到士林,特别是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同行们的热烈欢迎,是完全可以预卜的。我向她祝贺。
外国竹枝词,同中国竹枝词一样,作为一个文学品种,非常值得重视。但是,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较之中国竹枝词,外国竹枝词还有更值得珍惜的一面。几年前,我写《中印文化交流史》时,曾利用过清尤侗的《外国竹枝词》中有关印度的那几首。把古里、柯枝、大葛兰、榜葛剌那几首都引用到书里,给平庸单调的叙述凭空增添了不少的韵味。我相信,留心中印友好关系的读者,读了这几首竹枝词以后,也会感到情致嫣然,从而增加了对印度人民的理解与感情。其他国家可以依此类推。由此看来,这些外国竹枝词的意义就不限于文学方面,其政治意义也颇值得重视了。
我向王慎之先生祝贺,祝贺这一部书的出版。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写了这一篇序。
1993年7月4日
(本文原为《清代海外竹枝词》序)漫谈文学作品的阶级性、时代性和民族性漫谈文学作品的阶级性、
第十九节
更新时间:2009-7-13 14:35:00
字数:4207
时代性和民族性最近翻看宋人笔记,发现一条内容基本相同只是稍有改变的笔记,竟出现在八本书中。我现在从宋赵与旹的《宾退录》卷九中把这条笔记抄在下面:
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
这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这条笔记始作俑者是谁,我想,我们不必去深究。既然它出现在几本书中,可见它触到了一些人的灵魂,引起了共鸣。我们今天读了,仍然会在不同程度上引起共鸣。至少是我自己,还有我认识的一些朋友,读了《出师表》、《陈情表》和《祭十二郎文》,确有想堕泪之意。这几篇古典文学作品确实触碰到了我们内心中的某一些地方,震撼了我们的灵魂,使我们受到感动,得到了“净化”。
但是,最近四五十年以来,我们的唯物主义的文艺理论告诉我们:文学作品是有阶级性的,是有时代性的,是有民族性的。《红楼梦》中贾府上的焦大不会喜欢林妹妹,事实昭著,不容否认。这一套唯物主义文艺理论,有其正确之处,也不容否认。
连不可能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的清代诗人赵瓯北也高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可是中国文学的发展却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赵瓯北的论点。李杜文章到了现代,经过了不是数百年,而是一千多年,仍然很“新鲜”。像李白、杜甫,中国还有一些诗人和散文家,诸葛亮、李密和韩愈就属于这一些人。外国也有一些作家和作品,可以归入这个范畴。
这些作家和作品的阶级性、时代性和民族性哪里去了呢?我个人觉得,倒是马克思主义的老祖宗马克思敢于说:希腊神话有永恒的魅力。
最现成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在承认文学作品的阶级性、时代性和民族性的同时,还承认一个贯通这些性,或者高踞于这些性之上的性:人性。我这种说法或者想法,在文艺理论家眼中,也只能是文艺理论幼儿园的水平。但是,在过去一段时间内,谁要提“人性”就是“人性论”,而“人性论”就是“修正主义”,离开反革命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了。我们今天托了改革开放的福,敢于把人性提了出来。我偶然读到宋人的笔记,心有所感,不避幼儿园之讥,写了以上这许多话。
1993年8月22日
文学批评无用论文学批评无用论
读最近一期的《文学评论》,里面有几篇关于“红学”的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有的作者既反省,又批判。有的作者从困境中找出路。有的作者慨叹,“红学”出了危机。如此等等,煞是热闹。文章的论点都非常精彩,很有启发。但是,我却忽然想到了一个怪问题:这样的“红学”有用处吗?对红学家本身,对在大学里和研究所里从事文学理论研究的人,当然有用。但是对广大的《红楼梦》的读者呢?我看是没有用处。
《红楼梦》问世二百年以来,通过汉文原文和各种译文读过本书的人,无虑多少个亿。这样多的读者哪一个是先看批评家的文章,然后再让批评家牵着鼻子走,按图索骥地去读原作呢?我看是绝无仅有。一切文学作品,特别是像《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内容异常地丰富,涉及到的社会层面异常地多,简直像是一个宝山,一座迷宫。而读者群就更为复杂,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社会经历,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传统,不同的心理素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爱好——还可以这样“不同”下去,就此打住——,他们来读《红楼梦》,会各就自己的特点,欣赏《红楼梦》中的某一个方面,受到鼓舞,受到启发,引起了喜爱;也可能受到打击,引起了憎恶,总之是千差万别。对这些读者来说,“红学家”就好像是住在“太虚幻境”里的圣人、贤人,与自己无关。他们不管“红学家”究竟议论些什么,只是读下去,读下去。
因此我说,文学批评家无用。
不但对读者无用,对作者也无用。查一查各国文学史,我敢说,没有哪一个伟大作家是根据文学批评家的理论来进行创作的。
那么,文学批评家的研究不就是毫无意义了吗?也不是的。他们根据自己的文学欣赏的才能,根据不同的时代潮流,对文学作品提出自己的看法,互相争论,互相学习,互相启发,互相提高,这也是一种创作活动,对文学理论的建设会有很大的好处。只是不要幻想,自己的理论会对读者和作者有多大影响。这样一来,就可以各安其业,天下太平了。
上面这些话其实只有幼儿园的水平。可是还没有见有什么人这样坦率地说了出来。就让我当一个“始作俑者”吧!
1989年1月26日
历史研究断想历史研究断想
我自认为是半个历史研究工作者。五十多年以来,读过很多历史著作,自己也进行过一些研究和探讨。但是,到了今天,年届耄耋,却忽然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豁然开朗,认识了历史研究中的一个根本问题:历史,特别是古代史研究中的很多结论,不管看上去多么确凿可靠,却只能是暂时的假设,与真正的结论相距极远。
大家都承认,今天我们对古代史的了解,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要超过前人。换言之,离开古代越远,则对古代史的了解越深刻,越细致,时代差距与了解正成反比。个中原因并不复杂。归纳起来,大约有三个原因:
第一,研究的指导思想随时在变,越变越准确,越精细,从而也就越能实事求是。大而言之,利用历史唯心主义作指导思想,与利用历史唯物主义,其结果大不相同,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实。但是,我这里所谓的历史唯心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名副其实的,决不能作教条主义的、肤浅的、僵化的理解。最近四五十年的历史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也由于教条与僵化,产生了不少的问题。
第二,研究的手段也随时在变。我举一个极其明显的例子:搜集资料。进行科学研究,必须搜集资料,搜集得越齐全,越好。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但是怎样才能搜集得齐全呢?过去有很长一段时期是靠学者的记诵之功。后来出现了索引,这大大地有助于资料的搜集。但仍难免有所遗漏。最近若干年来有了电脑,只要把一部书输入,则查检起来必能竭泽而渔,决不会有任何遗漏。
第三,新材料的发现越来越多。在这方面最明显的是考古发掘,但也不限于此,比如孔壁古文就不是考古发掘的结果。专就考古发掘而论,世界上可以发掘的地方多如牛毛,中国当然也是如此。我甚至有一个想法:地下埋藏的历史,比我们已知的还要多。
以上三个方面,仅仅是荦荦大者。其他次要的原因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记得章实斋曾经说过:“六经皆史也。”这个说法得到了近代学者的赞同。六经是我国形诸文字的最集中的文化载体,研究中国古代史是绝对离不开的。但是,我们对六经的理解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今天看汉人的解经,难免有离奇荒诞之感。司马迁作《史记》,引了一些《书经》里面的话,都不是原封不动,而是加以“当代化”。以后,到了清代,经过了许多朴学考据大师的诠释,才了解得多了不少。但是,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哪个学者敢口出大言,说自己完全了解。《书经》如此,其他诸经以及别的古典文献,莫不皆然。孔壁古文的发现,汲冢周书的发现,后来敦煌古籍的发现,接踵而至。每一次发现都能增加我们对古书的了解。至于考古发掘工作在这方面的贡献,更是尽人皆知。这样的发现将来还会不断地出现。因此,我们根据目前能得到的资料所做的结论,都必然只能是暂时的。
考古发掘工作对历史研究有巨大贡献,最突出、最具体、最典型的例子是我国新疆的考古发掘。原来我们对于这一带的历史地理情况,通过中国的古籍,有了一些了解。但是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考古发掘工作中,我们看到了大量的实物,不管是文字的还是非文字的,都大大地扩大了我们的眼界,加深了我们的认识,对这个地区的古代史地情况才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上面讲的多是空洞的理论。我现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例子真可以说是俯拾即是,不能多举,仅举一个有重大意义的。
我们有很长时间都认为,甲骨文是中国最古的文字。这也算是一个结论吧。但是事情是不是真就是这个样子呢?很可能不是。在解放前,唐兰先生在他的《古文字学导论》这一部书中,就曾提出了中国文字可能产生在夏代以前的观点。当时意见极不相同,但由于资料不够多,无法做出结论。最近我在《中国史研究动态》1992年第8期第19页读到胡厚宣先生的一段话,我现在引在下面:
目前已知甲骨文有十五万件,最近又新发现了一个藏甲骨的大坑。甲骨文已是一种很成熟的文字,《说文》中的六书,甲骨文都已具备。看来在甲骨文以前就应有原始文字。所谓仓颉造字,很可能他是研究整理当时文字的专家。现在豫、晋、陕、鲁等地都发现了史前文字,可材料太少,未能与甲骨文联系起来。可以推论,甲骨文之前文字已有了很长历史。现在需要考古、历史、地理各界联合起来,共同寻找炎黄时代的古文字。
这不过只是众多例子中的一个;但是,我相信,它会有举一反三的作用。
总之,我想说的无非是,我们历史科学工作者,第一,不能认为任何结论都是真理,不可动摇;第二,必须敞开思想、放远眼光,随时准备推陈出新,改变以前的所谓结论;第三,我们必须随时注意新材料的发现,不管它是来自考古发掘,来自新发现的古籍,还是来自某一个地方偶然发现的石碑、墓碑等等;第四,我们必须随时注意报纸杂志上的文章,特别是国外的报纸杂志。
我在这里想着重指出考古发掘的重要性,有人告诉我说,往往有这种情况,中国考古工作者发掘了某一个地方,经过艰苦的劳动和细致的探索,写出了发掘报告,把发掘的情况和发掘出来的实物,都加以详尽准确、科学的描述,作为发掘报告,有极高的水平。但是往往不把这些发掘结果应用到历史研究上来。结果给外国的历史学家提供了素材。他们利用了这些素材,证之以史籍,写出了很高水平的历史专著。如果真有这种情况的话,我国的考古学者和历史学家真应该认真对待。最好的做法当然就是,自己发掘,自己研究,自己利用。
我的这些想法可能都是肤浅的。一得之愚,仅供参考而已。
1992年9月21日
中国古史应当重写中国古史应当重写
去年夏天,我应人民日报社和日本朝日新闻社的邀请,到长江豪华游轮峨嵋号上去参加一个有关21世纪文化的国际研讨会。我们途经武汉和荆州,然后在宜昌上船,开始学术讨论。
在武汉,我们参观了黄鹤楼和博物馆。在博物馆里,我看到了许多出土的文物,其中有许多青铜器和名震世界的编钟。我大为惊诧,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中兴奋,非言语所能表达。
第二十节
更新时间:2009-7-13 14:36:00
字数:4604
我们从武汉到了荆州。在那里又参观博物馆,看到了更多的更精美绝伦的从古墓里出土的青铜器,我的惊诧又上了一个台阶。在这里又看到了编钟,并且听了演奏。这一套编钟计65件,分层悬挂着。这套编钟是目前世界上已知最早的、音域最宽的、具有12个半音音阶的特大定调乐器。美国音乐家麦克·克来恩教授说:“曾侯乙编钟是我们精神世界的圣山”,并誉之为“世界第八奇迹”。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也说:“希腊的乐器是全世界都承认的,可是希腊的乐器是竹木的,到现在不能保存下来,只有中国的乐器还能够使我们听到两千年前的声音。”可见世界上音乐大家对编钟评价之高。能产生“世界上第八奇迹”和其他许许多多精美铜器的地方,一定会有异常雄厚的文化基础和经济基础,这是不辩自明的。古代的楚国是文化辉煌之邦,这已经是十分明显的了。
我在参观时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中国古代历史必须重写。
楚国,也可以泛泛地说中国的南方,在中国过去的历史著作中占的地位怎样呢?有目共睹,它没有占到应有的地位。在所有的中国通史中,比如郭沫若的,范文澜的,吕振羽的、翦伯赞的,尚钺的,以及比这些书更早一点的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统统都是文化北方中心论。黄河流域确实是中华文化发源地,但是最晚到了周代,楚文化或南方文化已经勃然兴起。再重弹北方中心论的老调,已经不行了,已经不符合实际情况了。
从别的方面着眼,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在这里只举一个例子,这就是《楚辞》。像屈原这样伟大的诗人,如果没有丰厚的、肥沃的,而且又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土壤,是决难以出现的。屈原的著作幻想瑰丽,描绘奇诡,同代表北方文化的《诗经》,文风迥乎不同。勉强打一个比方,北方接近现实主义,而《楚辞》则多浪漫主义色彩。这一点恐怕是许多人能接受的。
屈原的作品中,无论是在词句方面,还是在内容方面,都有一些北方作品中不见的东西。比如《天问》中的许多神话,根据中外一些学者的研究,同外国的颇多相似之处,其中很可能有相互影响的关系。又如《离骚》一开头就有“摄提贞于孟陬兮”这样的句子。“摄提”一词,确有点怪。是否与天竺天文有关?学者们有这个说法,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我不再一一列举了。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明,至晚到了周代,楚文化或南方文化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同域外的文化交流也已经有了一些。在这些方面,至少可以同北方文化并驾齐驱。然而在学者们的历史著作中,从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南方仍然是蛮荒之地,在文化上上不得台盘。这是非常不公平的,也是不符合实情的。这样写出来的中国古代史是不完全的。所以我就主张:中国古史应当重写。
1993年4月8日
建议重写《中国通史》建议重写《中国通史》
中国是文化古国和大国,又是历史大国。我们的历史在教育全国人民,特别是青少年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
几十年以前,中国的史学大师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等等,都编撰过《中国通史》。尽管名称不同,其为《中国通史》则一也。这些大师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详尽地搜集资料、学风谨严、立论有据。他们对中国通史的研究成绩,远迈前古。在中国和世界,都获得了同声的赞扬,起过很大的影响。这一点,我们后人决不会忘记的。
但是,沧海桑田,时移世迁,到了今天,这些著作,都在某一些方面,显得过时了,不能适应今天的情况了。
首先是考古发掘工作日新月异。几乎每一个重大的考古发现,都能改变我们对中国古代史的认识。过去我们常说“五千年中华文明”,现在看来,不行了。有人说六千年,甚至说七千年。总之,中国历史的时间上限没法封顶了。在地域方面,也有同样的情况。过去,大家几乎都认为,中华文化源于北方的黄河流域。但是,最近若干年以来的考古发掘工作却证明了,南方的吴、越、楚等地,甚至僻远如云南,也都有高度发达的文明。这样一来,中华文化发展一元观难以自圆其说,而必须承认中华文化发展的多元观。
其次,我最近忽然有了一个顿悟:中华传统优秀文化内容之一是爱国主义传统。说中国人天生就爱国,这是唯心主义。存在决定意识,中国人的爱国主义是“存在”,也就是历史环境所决定的。我认为,爱国主义有两种:被侵略、被压迫者的爱国主义是正义的爱国主义,是真正的爱国主义。侵略者、压迫者的爱国主义是邪恶的爱国主义,是假冒伪劣的爱国主义。二者泾渭分明,切不可混淆。中国的爱国主义基本上属于前者。汉代的苏武,宋代的岳飞、文天祥、陆游,明代的史可法等等,都可以这样解释。对于清代的林则徐、邓世昌等等,更应当这样来看待了。
西方国家不能说没有爱国主义,不能说没有真正的爱国主义,像法国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就是爱国主义的杰作。但是,西方国家立国的时间短,找不出像中国的岳飞、文天祥等这样闪闪发光的爱国者,这是历史所决定的,无法改变。到了后来,法西斯的爱国主义是假冒伪劣之尤者,只能令人耻笑了。
总之,我认为,爱国主义应当成为中国通史主要内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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