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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国学》作者:季羡林

_3 季羡林 (现代)
我现在举一个说明西方人如何看待中国文化的具体的例子。我想举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歌德,他的一生跨越18、19两个世纪,是非常关键的时期。他在1827年1月31日同埃克曼谈话时说道:
(中国传奇)并不像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奇怪,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感情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不停,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月亮是经常谈到的,只是月亮不改变自然风景,它和太阳一样明亮……还有许多典故都涉及道德和礼仪。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① 《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12页。
这是歌德晚年说的话,他死于1832年。他死后没有过多少年,欧洲对中国的调子就逐渐改变了。据我个人多年的观察与思考,这与发生在1840年的鸦片战争有关。在这以前,中国这个天朝大国,虽然已经有点破绽百出,但仍然摆出一副纸老虎的架势,吓唬别人,欺骗自己。鸦片战争一下子把这只纸老虎戳破,真相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西方对中国的政治、经济,进而对中国文化逐渐贬低起来。他们没有历史观点,以为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中国从来就没有好过。他们自己的老祖宗所说的一些话和所做的一些事,他们也忘了个一干二净。随着他们科学技术的发展,政治、经济的发展,环顾海内,唯我独尊,气焰万丈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他们敲了一下警钟。他们之中的有识之士开始反思。于是出了像斯宾格勒《西方的沉落》这样发人深思的书,可惜好景不长。到了20年代末30年代初,法西斯思潮抬头,把西方文化,特别是所谓“北方”文化捧上了天,把其他文化贬得一文不值。中国人在法西斯分子眼中成了劣等民族,更谈不到什么欣赏中国文化了。不久就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比第一次大战还要残酷,还要野蛮。这又一次给西方敲了警钟。西方有识之士又一次反思,汤因比可以作为代表。预言已久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始终没有爆发。虽然在全球范围内大大小小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大家总算是能够和平共处了。到了今天,人类共同的公害,比如人口问题、粮食问题、污染问题、土地问题等等,一个个被认识得越来越清楚。两个超级大国似乎也认识到,靠武力征服世界的美梦是不现实的,他们似乎也愿意和平共处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要怎样来认识西方文明,怎样来认识东方文明——中国文明,怎样来认识文化交流,就非常值得我们注意了。
我在上面提到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对中国文化和中国未来的作用有自己的看法。在同日本宗教活动家池田大作的谈话中见《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苟春生、朱继征、陈国樑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北京,1985年。,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看法。为了把他的观点介绍得明确而翔实起见,我想在这里多引用他的一些话。汤因比说:
因此按我的设想,全人类发展到形成单一社会之时,可能就是实现世界统一之日。在原子能时代的今天,这种统一靠武力征服——过去把地球上的广大部分统一起来的传统方法——已经难以做到。同时,我所预见的和平统一,一定是以地理和文化主轴为中心,不断结晶扩大起来的。我预感到这个主轴不在美国、欧洲和苏联,而是在东亚。
由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组成的东亚,拥有众多的人口。这些民族的活力、勤奋、勇气、聪明,比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毫无逊色。无论从地理上看,从具有中国文化和佛教这一共同遗产来看,或者从对外来近代西欧文明不得不妥协这一共同课题来看,他们都是联结在一条纽带上的。并且就中国人来说,几千年来,比世界任何民族都成功地把几亿民众,从政治文化上团结起来。他们显示出这种在政治、文化上统一的本领,具有无与伦比的成功经验。这样的统一正是今天世界的绝对要求。中国人和东亚各民族合作,在被人们认为是不可缺少和不可避免的人类统一的过程中,可能要发挥主导作用,其理由就在这里。
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误,估计世界的统一将在和平中实现。这正是原子能时代唯一可行的道路。但是,虽说是中华民族,也并不是在任何时代都是和平的。战国时代和古代希腊以及近代欧洲一样,也有过分裂和抗争。然而到汉朝以后,就放弃了战国时代的好战精神。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重新完成中国的统一是远在纪元前二○二年。在这以前,秦始皇的政治统一是靠武力完成的。因此在他死后出现了地方的国家主义复辟这样的反动。汉朝刘邦把中国人的民族感情的平衡,从地方分权主义持久地引向了世界主义。和秦始皇带有蛊惑和专制性的言行相反,他巧妙地运用处世才能完成了这项事业。
将来统一世界的人,就要像中国这位第二个取得更大成功的统一者一样,要具有世界主义思想。同时也要有达到最终目的所需的干练才能。世界统一是避免人类集体自杀之路。在这点上,现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准备的,是两千年来培育了独特思维方法的中华民族。不是在半个旧大陆,而是在人们能够居住或交往的整个地球,必定要实现统一的未来政治家的原始楷模是汉朝的刘邦。这样的政治家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越南人?或者朝鲜人?
池田说:
从两千年来保持统一的历史经验来看,中国有资格成为实现统一世界的新主轴。您这一说法,在考虑今后世界问题时,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 《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苟春生、朱继征、陈国樑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北京,1985年,第294—295页。
这两位著名的国际活动家,主要是从历史上和政治上谈论了中国的和世界的未来,其中也涉及文化。他们的意见,我觉得非常值得注意。至于我自己是否完全同意他们的意见,那是一个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在目前我们国内有那么一小撮人,声嘶力竭地想贬低中国,贬低中国文化,贬低中国的一切,在这样的时候,有像汤因比这样的通晓世界历史发展规律的大学者,说出了这样的意见,至少可以使这些人头脑清醒一下。你不是说月亮是外国的圆吗?你们中间不是有人竟认为中国连月亮都没有吗?现在有外国人来说,中国有月亮,中国的月亮也是圆的,而且圆得更美妙了。这一小撮人不是应该好好地反思一下吗?这一些人也许根本不知道汤因比是何许人。但那没有关系。他们最怕外国人,反正汤因比是外国人,这一点是错不了的。对这些人来说,这一点也就够了。我决非听了外国人说中国月亮圆而飘飘然忘乎所以,把久已垂下的尾巴又翘了起来。中国的月亮也有阴晴圆缺,并不总是亮而圆的。但这是另一个问题。我们目前当务之急是全面地、实事求是地从最大的宏观上来考虑中国文化在世界上已经起过的作用和将来能够起的作用。在这样的时刻,兼听则明,汤因比和池田大作的意见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对于人类文明前途的问题,我也曾胡思乱想过一些。我现在想从哲学上或者思想方法上来谈一谈我的想法。西方哲学或者思想方法是分析的,而东方的则是综合的。这两种方法异曲同工,各臻其妙。这已几乎是老生常谈,没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对于分析的前途则恐怕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首先一个问题是:能不能永恒地分析下去?庄子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从理论上和逻辑上来讲,这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对具体的东西的分析,比如说对原子的分析,能不能越分越细,以至万世不竭呢?西方的自然科学走的就是分析的道路。一直到今天,这一条路是走得通的。现在世界上的物质文明就来源于此。这是事实,不容否认。但是,这一条路是否能永远走下去呢?在这里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可以永远走下去,越分析越小,但永不能穷尽。一种认为不行,分析是有尽头的。我自己赞同后一种意见。至于我为什么赞同后者,我认为,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我自己解释不了,我也不相信别人的解释。只有等将来的实践来解答了。
我觉得,目前西方的分析已经走得够远了。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到了尽头,但是已经露出了强弩之末的端倪。照目前这样子不断地再分析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到分析的尽头。那么怎么办呢?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东西两大文化体系的关系从几千年的历史上来看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球已经快踢到东方文化的场地上来了。东方的综合可以济西方分析之穷,这就是我的信念。至于济之之方究竟如何,有待于事物(其中包含自然科学)的发展来提供了。
我从宏观上看中国文化,结果就是这样。希望有识之士共同来讨论。
1989年10月25日
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传统文化与现代化
先声明一句:对于“文化”的含义的理解五花八门。我在这里所说的“文化”是广义的文化,包括人类创造的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的一切优秀的东西。
传统文化代表文化的民族性,现代化代表文化的时代性。二者都是客观存在,是否定不掉的。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矛盾统一,既相反,又相承。历史上所谓现代化,是指当时的“现代”,也可以叫做时代化。
第十一节
更新时间:2009-7-13 14:28:00
字数:5624
所谓现代化或者时代化,必须有一个标准,这就是当时世界上在文化发展方面已经达到的最高水平。既然讲到世界水平,那就不再是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的事情。因此,不管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总是同文化交流分不开的。文化交流是人类历史上以及现在人类最重要的活动之一。现代化或者时代化一个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进行文化交流,大力吸收外来的文化,加以批判接受。对于传统文化,也要批判继承,二者都不能原封不动。原封不动就失去生命活力,人类和任何动物植物失去了生命活力,就不能继续生存。
在历史上任何时代,任何正常发展的国家都努力去解决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矛盾。这一个矛盾解决好了,达到暂时的统一,文化就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国家的社会生产力也会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经济就能繁荣。解决不好,则两败俱伤。只顾前者则流于僵化保守;只顾后者则将成为邯郸学步,旧的忘了,新的不会。
中国历史上的事实可以充分证明上述的看法。试以汉代为例。汉武帝在位期间是汉代国力达到顶峰的时代。在政治方面和经济方面都有辉煌的成就。在文化思想方面,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以说是保存传统文化的一种办法。但是当时的人们并没有仅仅对儒家思想抱残守缺,死死抱住不放,而是放眼世界,大量吸收外来的东西。从那时候起,许多外国的动物、植物、矿物,以及其他产品从西域源源传入中华,比如葡萄、胡瓜、胡豆、胡麻、胡桃、胡葱、胡蒜、石榴、胡椒、苜蓿、骆驼、汗血马、璧流离等等都是当时传入的。西域文化,比如音乐、雕刻等也陆续传入。稍晚一点,佛教也传了进来。另一方面,中国的丝和丝织品也沿着丝绸之路传到了中亚和欧洲。总之,汉武帝及其以后的长时间中,一方面发扬传统文化,一方面大搞“时代化”。尽管当时不会有什么时代化或现代化之类的概念,人们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进行这样伟大的事业;但是他们确实这样做了,而且取得了辉煌的成果。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文化交流大大地促进了汉代文化的发展,也促进了国际上文化的发展。汉武帝前后的时代遂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时代之一。
我再举唐代作一个例子。李唐的家世虽然可能与少数民族有某一些联系,但是几个著名的皇帝,特别是唐太宗,对保护中华民族、主要是汉族的传统文化做了大量的工作。文学、艺术、书法、绘画、哲学、宗教等文化的各个方面都得到了可喜的发展。中华文化还大量向外国输出,日本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唐太宗本人,武功显赫,文治辉煌。他是政治家、军事家,又是书法家和诗人。贞观时代,留居长安的外国人数量极大。他们带来了各自国家的物质和精神文化,又带回中国文化。盛唐时期遂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兴盛的时期之一,长安成为当时世界上第一大都会,唐王朝成为经济最发达、力量最雄厚的国家。
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是这两个已经够了。这一些例子透露了一条规律:在中国历史上,凡是国力强盛时,对外文化交流,也可以叫做时代化,就进行得频繁而有生气。这反过来又促进了本国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使国力更加强盛。凡是国力衰竭时,就闭关自守,不敢进行文化交流。这反过来更促成了国力的萎缩。打一个也许不太确切的比方:健康的人,只要有营养,什么东西都敢吃,结果他变得更加健康,患了胃病或者自以为有病的人,终日愁眉苦脸,哼哼唧唧,嘀嘀咕咕,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动。结果无病生病,有病加病,陷入困境,不能自拔。
清朝末年,被外国殖民主义者撞开了大门,有识之士意识到,不开放,不交流,则国家必无前途;保守者则大惊失色,决定死抱住国粹不放,决不允许时代化。当时许多有名的争论,什么夷夏之辩,什么体用之争,又是什么本末之分,都与此有关。这是一个国家似醒非醒时的一种反映,其中也包含着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斗争。以后经历了民国、军阀混战、国民党统治等混乱的时期,终于迎来了解放。
在解放初期,我们的国家是健康的。对于传统文化不一概抹煞,对于外来文化也并不完全拒绝。对于保护传统文化曾有过一点极“左”的干扰,影响不是很大。到了“四人帮”肆虐时期,情况完全变了。“四人帮”一伙既完全不懂传统文化,又患了严重的“胃病”,坚决拒绝一切外来的好东西。谁要是想学习外国的一点好东西,“崇洋媚外”、“洋奴哲学”等等莫须有的帽子就满天飞舞,弄得人人谈“洋”色变。如果“四人帮”不垮台,“胃病”势将变成“胃癌”,我们国家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国家又恢复了健康。我们既提倡保护传统文化,加以分析,批判继承,又提倡对外开放,大搞现代化。纵观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人们不能不承认,这是盛世之一,是最高的盛世,是正确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这一对矛盾的典范。从这正确的处理中,我们可以看出,所谓“全盘西化”是理论上讲不通、事实上办不到的。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西方以外的国家全盘西化过。
1987年6月6日
从太学到北大从太学到北大
我个人没有下过功夫研究北大的校史。可是我多少年以来就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我曾在许多座谈会上讲到过,也曾对许多人讲到过。曾得到许多人的同意,至少还没有碰到反对者。最近在《北京大学校刊》1997年12月15日一期上,读到萧超然教授答学生问,才知道,冯友兰先生也有这个意见,并且还写过文章,他的文章我没有读过,也没有听他亲口谈过。郝平书中讲到,北大前校长胡适之先生也有过完全一样的说法。我现在斗胆说一句妄自尊大的话,这可以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究竟是什么意见呢?就是:北大的校史应当上溯到汉朝的太学。中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一个很奇特的国家。第一,中国尊重历史,寰宇国家无出其右者。第二,中国尊重教育。几千年来办教育一向是两条腿走路:官办和民办,民办的可以以各种名目的书院为代表。当然也有官办的书院,那就属于另一条腿。在办教育方面,多数朝代都有中央、省、府、县——必须说明一句:这三级随着朝代的不同而名称各异——几个等级的学校。中国历代都有一个“全国最高学府”的概念,它既是教育人才的机构,又是管理教育行政的机构。这个“最高学府”的名称也不一样。统而言之,共有两个:太学和国子监。虽然说,东汉光武帝建武五年(29年)始设太学。但是“太学”之名,先秦已有。我在这里不是专门研究太学的功史,详情就先不去讲它了。晋武帝咸宁二年(276年)始设国子学,北齐改为国子寺,隋又改名为国子学。唐代因之,一直到清末,其名未变。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在过去将近两千年的历史上,改朝换代之事,多次发生。要说太学和国子监一直办下去,一天也没有间断过,那是根本不能够想象的。在兵荒马乱,皇帝和老百姓都处于涂炭之中的情况下,教育机构焉能不中断呢?但是,最令我们惊异的是,这种中断只是暂时的,新政权一旦建立,他们立即想到太学或国子监。因此,我们可以实事求是地说,在将近两千年悠长的历史上,太学和国子监这个传统——我姑名之曰学统——可以说是基本上没有断过。不管最高统治者是汉人,还是非汉人,头脑里都有教育这个概念,都有太学或国子监这个全国最高学府的概念,连慈禧和光绪皇帝都不例外。中国的学统从太学起,中经国子监,一直到京师大学堂,最后转为北京大学,可以说是一脉相承,没有中断。这在世界教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
以上说的可以算是冯友兰先生、胡适之先生和我自己的“理论”或说法的依据和基础。我们在这里并没有强词夺理,也没有歪曲史实。研究学问,探讨真理,唯一的准则就是实事求是,唯真是务。我抱的正是这样态度。我决无意为北大争正统,争最高学府的荣衔。一个大学办得好坏,决不决定于它的历史的长短。历史久的大学不一定办得好,历史短的大学不一定办得不好。无数事实俱在,不容争辩。但是,我也算是一个从事科学研究工作的人,事实如此,我不得不如此说尔。
1997年12月
(本书原为《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序言,有删节)论 书 院论 书 院
中国是世界上著名的文明古国。在全世界所有的国家中,中国是唯一的有长达几千年的延续不断的教育传统的国家。这个传统当然随着历史的发展而演变,到了19世纪末年,终于来了一个大转变:西方的资本主义教育制度传了进来,到现在也已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了。这个新教育制度,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虽经改造,基本上被保留下来。它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不能说完美无缺。为了适应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重新对中国古今教育制度做一个全面的、实事求是的检查,显然是非常必要的。这个检查目前还只能非常简略。
一、中国历史上的教育制度这几节的论述主要根据毛礼锐主编的《中国教育史简编》,1984年,教育科学出版社。
中国几千年的教育制度,从组织结构上来看,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官,一私。远古时期,渺茫难窥,这里不谈。公元前三千纪末到二千纪中,夏代已有“庠”、“序”、“校”三种学校。到了公元前二千纪中叶至末叶的商代,又增加了“学”和“瞽宗”。“学”有大小之分。除了训练学生祭祀和打仗之外,还进行读、写、算的教学。西周集前代之大成,初步具有了学制系统。学制系统分国学与乡学两类。国学是中央官学,乡学是地方官学。国学分大学与小学两级。大学中有天子设立的五学和诸侯设立的泮宫。乡学中有塾、庠、序、校之分。这样一套制度对其后的中国教育有深远的影响。我国古代一直沿用此制,稍加变化,改换一些名称。西周国学的教育内容包括四个方面:三德、六行、六艺、六仪,其中六艺是最基本的。所谓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从字面上也可以看出来,这里面文武兼备,知识与技能并举。这种教育制度是密切为当时的政治服务的。乡学以社会教化为务,内容有六艺、七教、八政以及乡三物等。总之,西周的教育已由殷商的宗教武士教育,转变为文武兼备的教育。
秦代实施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文教政策,是学校教育的一个倒退。
到了西汉,汉武帝正式制定了博士弟子员制度,兴办了太学。这在教育史上是一件大事。汉代官学分中央官学与地方官学两类,这里明显地受了西周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时期,封建官学时兴时废。
到了唐代,在初唐的一百多年内,生产发展,经济繁荣,成为世界上一个,也许是第一个强大的帝国。统治者对教育特别重视,官学达到了相当完善的地步,为以后的官学制度奠定了基础。这时的官学仍然分为两级:中央官学和地方官学。与前代不同之处在于组织更细致了,内容更丰富了。中央官学中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广文馆都专修儒经。这可以说是唐代教育的主干。此外还有专修律学、算学、书学的学校,医学校,卜筮学校,天文、历算、漏刻学校,兽医学校,校书学校等等。另外还有一些特殊学校。所有这些学校目的都是为当时的政治经济服务的。在教学行政方面,唐承隋制,设立国子监,管理六学,以祭酒为教育最高长官。国子监的职能一直保留到清代学部成立。不过明清两代,国子监常与国学、太学混称。
宋代的官学对学生入学资格逐渐放宽,教育对象不断扩大,学校类型增加了,教学内容扩大了,增设了武学和画学。
元代对我国古代地方官学有特殊贡献,创设了诸路阴阳学,发展了天文、历算等科技教育。又创设了社学,以满足农业的需要。此外还创设蒙古国子学与回回国子学。
明承元制,仍设社学,但以教化为主。国子学以学习儒家经典为主。地方官学,除治经外,礼、乐、射、御、书、数还设科分教。
清代教育制度多承前代旧制。国子监生的对象范围比以前更宽。地方官学比较普遍。教学内容仍以儒家经典为主。另设觉罗学、旗学、土苗学等等。雍正、乾隆还设有俄罗斯学馆(堂),教汉满子弟习俄文。
我在上面简略地讲了我国古代的官学制,现在再讲一讲私学制。
古代私学包括家传与师授两种,起源极早。但是作为一种教育制度,则兴起于春秋战国之际。生产发展给私学奠定了经济基础。又由于复杂的政治斗争,需要兴私学,养士人。此外,文化下移也推动了私学的发展。在这样的情况下,私学在全国各地兴起,到了孔、墨两大显学崛起,私学发展如日中天。由此而形成的儒、墨两大学派互相攻伐,支配中国思想界达数百年之久。战国中起,百家争鸣,诸子私学蜂起。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活力的时代之一,影响深远。
到了汉代,经师讲学之风特盛。东汉私学学生人数超过太学。汉代官学和私学各有偏重,官学以今文经为主,而私学则以古文经为主,东汉末出现了综合今古的趋势,郑玄为代表。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私学稍衰,但仍盛于官学。
隋唐之际,官学繁荣,私学也极发达。隋王通私人讲学,唐代开国名臣中有一些人就出王通之门。唐代有的学者身在官学,却又私人授徒。
宋代私人讲学极为发达。南宋书院大兴。书院原为私学性质。但是,元明清书院渐有官学性质。到了后来,有的遭禁毁,有的沦为科举预备场所。
二、书院的滥觞与发展
书院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种教育组织形式,但并非中国所专有。我认为,古代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师徒授受的所在地叫akademe,也是一种类似中国古代书院的组织,只是后来没有像中国这样发达而已。书院以私人创造为主,有时也有官方创办的。其特点是,在个别著名学者领导下,积聚大量图书,聚众授徒,教学与科研相结合。从唐五代末到清末有一千年的历史,对我国封建社会的教育,产生过重大的影响。要读中国教育史,要研究现在的教育制度,应着重研究书院制度。从这个研究中,我们可以学习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书院这个名称,始见于唐代。当时就有私人与官方两类。在最初,书院还仅仅有官方藏书、校书的地方;有的只是私人读书治学的地方,还不是真正的教育机构,清代诗人袁子才在《随园随笔》中写道:“书院之名起唐玄宗时,丽正书院、集贤书院皆建于朝省,为修书之地,非士子肄业之所也。”但是,唐代已有不少私人创建的书院,《全唐传》中提到的有11所。这些也只是私人读书的地方。
第十二节
更新时间:2009-7-13 14:29:00
字数:4283
真正具有聚徒讲学性质的书院,起源于庐山国学,又称白鹿国庠,地址在江西庐山,为著名的白鹿书院的前身。陆游的《南唐书》中有关于庐山国学的记载。总起来看,聚众讲学的书院形成于五代末期。有人主张,中国的书院源于东汉的“精舍”或者“精庐”,实则二者并不完全相同。
北宋初年,国家统一,但还没有充足的力量来兴办学校,于是私人书院应运而起。庐山国学或白鹿国庠,发展为白鹿洞书院。接着有很多书院相继创建,有四大书院或六大书院之称。除白鹿洞书院外,还有岳麓书院、应天府书院、嵩阳书院、石鼓书院和茅山书院。
到了南宋,书院更为发达。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组织之严密,制度之完善,都是空前的,几乎取代了官学,成为主要教育机构。南宋书院发达,始于朱熹修复白鹿洞书院。后来朱熹又修复和扩建了湖南岳麓书院。书院之所以发达,原因不外是理学发展而书院教学内容多为理学;官学衰落,科举腐败;许多著名学者由官学转向私人书院;印刷术的发展提供了出书快而多的条件,而书院又以藏书丰富为特点。有此数端,书院就大大地发展起来了。
元代也相当重视文化教育事业,奖励学校和书院的建设。不但文化兴盛的江南普遍创建或复兴了书院,连北方各地也相继设立了书院。但书院管理和讲学水平都很低。
到了明初,情况又有了改变。政府重点是办理官学,提倡科举,不重视书院,自洪武至成化100多年的情况就是这样。成化 (1465—1487年)以后,书院才又得复兴。至嘉靖年间(1522—1566年)达到极盛。明代书院由衰到兴,王守仁、湛若水等理学大师起了重要的作用。为了宣扬他们的理学,他们所到之处,创建书院。明代末年影响最大的是东林书院。在这个书院里,师生除教学活动外,还积极参与当时的政治活动。这当然受到统治者的迫害,天启五年(1625年),太监魏忠贤下令拆毁天下书院,首及东林,兴起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迫害东林党人的大案。
到了清初,统治者采取了对书院抑制的政策。一直到雍正十一年(1733年)才令各省会设书院,属官办性质。以后发展到了2000余所,数量大大超过前代;但多数由官方操纵,完全没有独立自主的权力,因而也就没有活力。也有少数带有私人性质的书院,晚清许多著名的学者在其中讲学。
统观中国1000多年的书院制,可以看到,书院始终是封建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统治者既有调和,又有斗争。书院这种形式还影响了日本、朝鲜和东南亚一些国家。
这样的书院制有些什么特点呢?毛礼锐主编的《中国教育史简编》对中国书院的特点做了很好的归纳。我现在简要地叙述一下。他认为特点共有五个:
1教学与科研相结合
书院最初只是学术研究机关,后来逐渐成为教学机构。教学内容多与每一个时代的学术发展密切联系。比如南宋理学流行,书院就多讲授理学。明代王守仁等讲一种新的理学“心学”,于是书院也讲心学。到了清代,汉学与宋学对立,书院就重经学,讲考证。
2盛行“讲会”制度,提倡百家争鸣
在南宋,朱熹和陆九渊代表两个不同的学派。淳熙二年(1175年),两派在鹅湖寺进行公开辩论。淳熙八年(1181年),朱熹邀请陆九渊到自己主持的白鹿洞书院去讲学,成为千古佳话。明代“讲会”之风更盛。王守仁和湛若水也代表两大学派,互相争辩。这种提倡自由争辩的讲会制度,一直延续到清代。
3在教学上实行门户开放
一个书院著名学者讲学,其他书院的师生均可自由来听,不受地域限制和其他任何限制。宋、明、清三代都是如此。
4学习以个人钻研为主
书院十分注重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非常重视对学生的读书指导。宋、元、明、清一些大师提出了不少的读书原则。有的编制读书分年日程。有的把书院的课程分门别类,把每天的课程分成若干节。他们都注意学生的全面发展。导师决不提倡学生死记硬背,而是强调学生读书要善于提出疑难,鼓励学生争辩,教学采用问难论辩式。朱熹特别强调:“读书须有疑”,“疑者足以研其微”,“疑渐渐解,以至融会贯通,都无所疑,方始是学。”吕祖谦更提出求学贵创造,要自己独立钻研,各辟门径,不能落古人窠臼。总的精神是要学生不断有发明创造。
5师生关系融洽
中国教育素以尊师爱生为优良传统。这种精神在私人教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书院属于私人教学的范畴,所以尊师爱生的传统容易得到体现,在官办学校中则十分困难。朱熹曾批评太学师生关系:“师生相见,漠然如行路之人”。他指出,其原因在于学校变成了“声利之场”,教学缺乏“德行道艺之实”。他自己身体力行,循循善诱,对学生有深厚感情。但是,他对学生要求极严,却不采取压制的办法。他说:“尝谓学校之政,不患法制之不立,而患理义之不足以悦其心。夫理义不足以悦其心,而区区于法制之末以防之,其犹决湍之水注千仞之壑,而作翳萧苇以捍其冲流也,亦必不胜也。”(见《晦苍文集》,卷74)这些话到了今天还很值得我们玩味。明代王守仁也注意培养师生感情。明末的东林书院,师生感情更是特别深厚。
上面我撮要叙述毛礼锐等的对书院特点的五点总结。在组织管理方面,书院也有特点,如管理机关比较精干,经费一般能独立自主等等。
三、新教育制度的兴起
随着西方殖民主义者侵略的加强,随着清代封建统治的日益腐朽,自19世纪中叶起,中国有识之士就痛切感到,中国的政治经济等非改革不行,教育当然也在改革之列。魏源认为,理学“上不足致国用,外不足靖疆国,下不足苏民困”,简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主张向西方学习,改造中国的传统教育。魏源以后直至19世纪末叶,有不少人说八股文无用,主张翻译外国书籍,引进外国制度。洋务运动兴起以后,新教育也随之而兴,创建新型学校,设立同文馆,学习外国语文,开展工业技术教育,创办船政学堂、机器学堂、水师学堂、武备学堂、水陆师学堂、派遣留学生,等等。1898年百日维新以后,设立京师大学堂,为现在北京大学的前身。又逐渐废科举,废八股文。经过了许多波折,以西方资本主义教育为模式的中国新教育制度基本上建立起来,在中国教育史上开辟了新的一章。
四、书院在今天的意义
我在上面非常简略地叙述了中国几千年教育发展的历史,从奴隶社会,经过封建社会,一直讲到近代受西方资本主义教育影响的新教育制度。我着重讲了书院制度。到了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的教育已经超越了封建教育和资本主义教育。中国历史上的书院在今天还有意义吗?为什么最近几年来又出现了书院这个名称和组织呢?这是一种倒退呢,还是一种进步?这一些都是我们非思考不行的问题。
为了说明问题,我先举一个眼前的例子。1984年,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一些教师创办了中国文化书院。没有接受政府一文资助,在不长的时期内就做出了巨大的成绩,取得了惊人的发展。书院团结了一些大学和社会科学院以及其他机构已退休或尚未退休的教授和研究员;同台湾学者加强了联系;同海外华裔和非华裔学者建立了经常的巩固的关系;开办了一系列的讲座;出版了一批学术著作;建立了口述历史和为老学者录音录像的机构,等等。建立一个藏书丰富的专业图书馆的工作也正在进行。全院的同仁们正在斗志昂扬地从事书院的建设和开拓。这样的成绩当然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在不太长的时期内,以书院命名的机构接踵兴起,形成了一股“书院热”。这些书院的兴起是否就是受了中国文化书院的影响,我不敢说,它们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只想指出,有这样多的书院已经建立起来,这个现象值得我们思考而已。
为了回答我在上面提出的有关书院的问题,我现在想结合古代中国书院的那些特点和当前中国文化书院的经验,谈一谈书院在今天的意义。我想从六个方面来谈:
1书院可以成为当前教育制度的补充
我国今天的教育制度,从内容上来看,应该说是社会主义的。但是从组织上来看,基本上是西方那一套。我们同资本主义国家一样,需要大批的建设人才。封建主义那种小批量培养人才的方式,远远不能满足要求。我们只能采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大批量的生产方式,这种方式须要有严格的教学计划、课程设置、学分计算、教学组织,一切都要标准化、计量化。资本主义国家大学里计算学分的办法,一方面能比较精确地确定学生的学习量,满了一定的学习量才能毕业;另一方面也用来确定教师的教学量,以便取得报酬。这一切都是资本主义的核心精神金钱问题所决定的。我们之所以采用这种制度,当然不是为金钱问题所左右,而是为了适应大批量培养人才的需要。
仅仅采用这样的制度够不够呢?我认为是不够的。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办教育一向是官、私两条路,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两条腿走路吧,两者互相补充,历史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可是现在我们只剩下一条腿,只剩下官方一途,私人教育基本上不存在了。我个人认为,这无疑是一个损失。在过去执行这个政策,道理还能讲得通。今天在大家觉悟普遍提高的基础上,国家又正在进行改革,在教育方面是否也可改革一下呢?如果可以的话,提倡创办书院,鼓励私人办学,继承我国的优秀传统,实在是可以试一下的。
书院这种形式能适应今天的情况吗?我不妨先举一个例子。清华大学在建成大学以前是留美预备学校。到了20年代初,又创办了一个研究国学的机构,聘请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为导师。这也是一种双轨制:一条轨道是西方式的新制度,有严格的教学计划,开设课程,计算学分,规定毕业年限,决定招生办法,都按计划进行。另一条轨道是什么计划也没有,招生和毕业都比较灵活。在一所学校内实行两套办法。如果想做比较研究,这实在是最好的样板。比较的结果怎样呢?正规制大学大批量地培养了国家建设所需要的干部,也出了一些著名的学者、教授。那个不怎么正规的国学研究部门,培养出来的人数要少得多,但几乎个个都成了教授,还不是一般的教授。这个结果实在值得我们深思。
清华的国学研究部门无书院之名,而有书院之实。它不能算是私人创办的,其精神却与古代书院一脉相通。另外一个例子是章太炎在苏州创办的国学研究所,也培养了一些人才。我在这里举的例子都属于国学范畴,其他学科我认为也是可以尝试的。这说明,私人办的书院在今天仍有其意义。古代书院那一些优良传统,比如说讲会制度,提倡自由争辩,门户开放,注意培养学生独立钻研的能力,师生关系融洽,等等,我们在书院中都应该继承和发扬。只希望我们教育当局找出一种承认书院学生资格的办法,不用费很大的力量,培养人才的数量就可以增加,质量也可以提高。何乐而不为呢?
第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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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书院可以协助解决老年教育问题
据说现在世界上有一个新名词,叫做“终生教育”。中国的成人教育有一部分同它类似,但似乎不包括老年教育,所以二者不完全相同。外国许多老人,在退休之后,到大学里报名入学,读硕士或博士学位。中国还没听说有这种情况。但是,今天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经大大地提高,老人将会越来越多。有朝一日,老人教育也会成为问题的。我认为,书院可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
3书院可以发挥老专家的作用
中国人平均寿命越来越高,老教授、老专家退休后活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这是件好事,但也带来了新问题。这些老教授、老专家退休后作用如何发挥呢?方法当然有多种多样,有的可以继续著书立说,有的可以当顾问,有的可以联合起来,搞一些社会福利事业。但是,没有适当的机构加以组织,他们的作用发挥有时会碰到困难,交流信息也会受到障碍。在今天社会上想单枪匹马搞出点名堂,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在这里想特别提一下博士生导师的问题。这些导师绝大部分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是经过了一定的选举和审批手续,才获得博士生导师的资格的。他们到了年龄退休以后,有的为本校或本研究院返聘,继续指导博士生。但是也有一些,由于种种原因,拒绝返聘,不接受指导博士生的任务。现在全国博士生导师为数不多。老的退休了,新的上不来。许多大学都面临着这种青黄不接的局面。中年博士生导师,有的也有相当高的水平,可是在某一些方面,一时还难以达到老专家的水平。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再让一些有能力的老教授老专家投闲置散,对国家是一个损失。这样下去,对我国博士生的培养工作是非常不利的。倘若有一些书院一类的机构,退休老教授乐意在里面工作,乐意指导研究生,岂非两全其美?中国文化书院就有这样的导师,可惜格于现行的制度,他们无法指导博士研究生。如果有关当局本着改革的精神,授权给某一些有条件的书院,让已经取得带博士生资格的老教授老专家在这里指导博士生,对我们国家的教育事业不是一个大贡献吗?我个人认为,将来培养博士或博士后的任务可以分一点给书院。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国家教委应该承认这样培养出来的博士的资格,并且一视同仁地发给证书。这样一来,国家出不了多少钱,既调动了退休老教授老专家的积极性,又培养了高级人才,促进了学术的发展,岂非一举数得吗?
4书院可以团结海内外的学者
中国文化书院聘请了一些学有专长的导师,已经退休的和尚未退休的都有;海内外的学者都有,不限于华裔。同时也不时邀请海外学者来院做学术报告或参加座谈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的学者中也有台湾学者。这在当前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不言而喻,这样的工作由政府机构出面来做,不如由民间机构。原因是,这样可以绕开台湾当局制造的一些困难。海峡两岸的学者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祖国统一。不管通过什么途径来大陆的台湾学者,同大陆的同行们,共同在学术上切磋琢磨,互相启发,不谈政治问题,而心心相印。
5书院可以宣扬中国文化于海外
中国有极其悠久、极其优秀的文化传统,对全世界文化的发展起过重大的作用。近代以来,我们开始向西方学习,这是完全必要的。到了今天,我们强调开放,其中包含着向外国学习,这也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既然讲文化交流,就应该在“交”字上做文章。这并不等于要等价交换,出和入哪一方面多了一点或少了一点,这无关重要。但是,如果入超或出超严重,就值得考虑。以我的看法,现在我们是入超严重,出几乎等于没有。难道我们都要变成民族虚无主义者吗?现在世界上许多文化先进国家对我国的文化,特别是近现代的文化了解得非常少,有时候简直等于零。这不利于国际大团结,也不利于我们向外国学习。可惜这种情况还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中国文化书院任务之一,就是向外国介绍中国文化,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今后还将坚持不懈地继续做下去。我们决不搞那一套什么都是世界第一,那是自欺欺人之谈。但也决不容许中外不管什么人士完全抹煞中国文化的精华。那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6书院可以保存历史资料
从中国文化书院的经验来看,书院可以在保存历史资料方面做不少的工作。中国文化书院目前正在进行的有关这方面的工作有两项:一是记录口述历史;一是为老学者老专家录音录像。这都是有意义的工作,还带有点抢救的性质。这里的工作对象当然不是什么国家显要人物。但是难道只有国家显要才有被录音录像的资格吗?为这些人进行这样的工作,很有意义,我完全拥护。为并非显要而在某一方面有点贡献的人,进行这样的工作,也自有其意义,这也是了解我们民族的历史所不可缺少的。
我在上面从六个方面谈了书院在今天的意义。当然不会限于这几个方面,我不过目前只想到这些而已。归纳起来,我们这样说,在中国流行了1000年的书院这种古老形式,在今天还有其意义。我们完全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利用这个形式,加入新的内容,使它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1988年6月24日
柳暗花明又一村柳暗花明又一村
——纪念中国文化书院创建十周年回忆有的甜蜜,有的痛苦;有的兴奋,有的消沉;有的令人欢欣鼓舞,有的令人垂头丧气;有的令人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有的令人感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对中国文化书院的回忆,我却只有甜蜜,只有兴奋,只令人欢欣鼓舞,只令人感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回想整整十年以前,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几个年轻教员,在系内外,校内外的几个老教授的支持下,赤手空拳,毅然创建了中国文化书院。当时,研究中国文化的风气,虽已稍有兴起之势;但还没有真成气候,后来的所谓“文化热”还没有形成。但是,这一批包括老、中、青三个年龄层次的学人,不靠天,不信邪,有远见,有卓识,敢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山林终于被他们开辟了。到了今天,在并不能算是太长时间的十年内,他们团结了不少位国内大学和科研机构从事中国文化研究的著名的学者,还有台湾省的学者,美国的华侨和华裔学者,还有一些外国学者。举办和参加了许多学术活动,出版了一些学术著作,在国内外已经颇有点名声,借用一句古老的俗语,中国文化书院已经“够瞧的”了。
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中国文化是过去几千年中华各民族智慧的结晶。博大精深,彪炳寰宇。但是,正如人世间一切好东西一样,中国文化也遭受过厄运,碰到过挫折。太远的历史不必提了。仅就现当代而言,就遇到过两次极大的灾难,一次是五四运动,一次是十年浩劫。五四运动那一次,我认为,还情有可原。想要破坏封建、顽固、僵化、倒退的那一套东西,把国外先进的东西引进来,不能不采取些过激的手段,泼洗澡水暂时连孩子也泼掉了,不得已也。矫枉要过正,有时也真难以避免。但是,十年浩劫却是另外一码事,性质迥乎不同。浩劫的目的就在于破坏,盲目地、残暴地、毫无理智地、失去一切人性地、一味地破坏,破坏,破坏,不但把孩子泼掉,连洗澡盆也不要了。这是人类空前的悲剧,其结果是众所周知,有目共睹的。
然而,正如中国俗话所说的那样:真金不怕火炼。中国文化是真金,不但不怕火炼,而且是越炼越精,越光辉闪耀。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有头脑的(我说的是:有头脑的!)人们认真进行了一番反思,承认了中国文化的价值,而且决心发扬光大之,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为了世界人民的利益。在外国,那里的有头脑的人士根本用不着反思。他们对中国特有的所谓“文化大革命”,早就惊愕不已,嗤之以鼻,深恶而痛绝之,不用反思什么。总之,在国内外,中国文化的价值又重新得到确认。前几年发生的著名的“海湾战役”,中国的孙子兵法曾大显神通,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中国文化也不会都是精华,也有糟粕。我们应当实事求是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是对中国文化来说,糟粕毕竟是次要的。在这里我们应该“立”字当头,而不应该“破”字当头。一字之差,天地悬殊,明眼人自会体会其中微妙而又巨大的差别。我看,这一个“破字当头”,实质上就是“十年浩劫”的指导思想。
中国文化的遭遇是这个样子。中国文化书院的遭遇也几乎完全一样。在人世间,任何个人,任何事业,在任何地区,在任何时代,总都不会一帆风顺的。前进的路上,决不会时时处处都铺满了芬芳扑鼻的玫瑰花。总是既有阳关大道,也有独木小桥;既有朗日当空,也有阴霾蔽天。这是正常的现象,“无复独多虑”。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的团体,一定会承认这个人世间普遍的现象的。在承认的基础上,处变不惊,自强不息,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古代印度哲人有一句名言:“真理毕竟胜利”(Satyam eva jayate)。这真是至理名言,征之历史和现实的事实,总逃不出这一句话的。
我们中国文化书院的同仁们,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们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在弘扬中华优秀文化方面,我们不敢后人。我们院内的老、中、青三代同仁们,是非常团结的,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都认识到自己事业的正义性,我们的认识又是一致的。在内部团结的基础上,我们广交天下仁人志士和所有的志同道合者,同心协力,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奋斗。
我们面前的困难还不少,我们从来也没有妄想只有阳关大道。但是,起码我个人总有一个感觉,借用宋人的诗句就是:“严霜烈日都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再借用放翁的一句诗:
柳暗花明又一村。
1994年7月19日关于神韵关于神韵
在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中,神韵是一个异常重要的词儿,一个异常重要的概念。无论是谈诗、论画,还是评品书法,都离不开它。从六朝以来,文人学士不断地使用这个词儿。与这个词儿有密切联系,有时候甚至难以区分的词儿,还有气韵、神等等,含义都差不多。
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中,在评品顾骏之的画时,说:“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说:“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状,须神韵而后全。”此后历代都有人谈到神韵。比如苏轼、胡应麟、王夫之、王士禛、翁方纲等等参阅敏泽:《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下),第891—897页。钱钟书:《谈艺录》,1986年,第40—44页。。讲气韵的有谢赫的“气韵生动”,《扪虱新话》的“文章以气韵为主”等等。讲神的有《沧浪诗话》的“入神”等等。神韵一词儿,除了应用于文章、艺术等方面外,也用来评论人物,比如《宋书·王敬弘传》:“敬弘神韵冲简,识寓标峻。”
尽管神韵这个词儿应用相当广,时间相当长,但是到了清初王士禛笔下,它才具有比较固定的含义。王士禛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名的神韵说的倡导者。由于他在诗坛上崇高的地位,他的神韵说影响广被,俨然成为诗艺理论的大宗。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士禛谈论神韵的时候就非常多。我在下面节引几条,详细情况请参阅敏泽和其他中国文学批评史学者的著作。
《带经堂诗话》卷三:
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
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
表圣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
同上书,卷四:
严沧浪论诗云:“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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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书,卷二:
严沧浪《诗话》借禅喻诗,归于“妙悟”二字,及所云“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又“镜中之像,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云云,皆发前人未发之秘。
上面引的这几条,可以说明王士禛对神韵的理解。他一再强调以禅喻诗,强调镜中之像,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等等。他是利用形象的说法,比喻的说法,来阐明他对神韵的理解。
我在这里还必须加上几句。钱钟书引《沧浪诗话》:“其(诗)大概有二:优游不迫、沉著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接着说:“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尽善尽美。”钱钟书:《谈艺录》,第40—41页。在严沧浪眼中,李杜有李杜的神韵,王韦有王韦的神韵。但是王士禛出于自己的爱好,抑前者而扬后者,把沧浪的神韵尽归后者。此事翁方纲已经指出来过。在《夏初斋文集》卷八,《神韵论》中说:“其实神韵无所不该……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王士禛的理解,钱钟书说是“误解”。我个人认为,说是曲解,或者更切近事实。王渔洋喜欢优游不迫的诗,他自己的创作也属于这一类;他不喜欢沉着痛快的诗。这完全是个人爱好,未可厚非。但是他却根据自己的爱好,创立神韵说。他就不得不曲解严沧浪的说法,以偏概全。不过,王士禛的做法也有历史渊源。钱钟书引明末陆时壅的说法,隐承沧浪,而于李杜皆致不满。就属于这一类。
历代关于神韵的说法就介绍到这里。尽管许多文人学士,特别是倡导神韵说的王士禛发表了这样多的看法,神韵的含义是否弄清楚了?别人不知道,我自己是并不清楚的。我越看越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一片蒙眬,一团模糊。那许多形象的说法、比喻的说法,当然给了我一些生动的印象;可是仔细一想,仍然不知道神韵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仿佛也在参禅,越参越模糊,最终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我自知是钝根,不敢期望顿悟。
神韵真如神龙,令人见首不见尾,或者首尾皆不能见。难道我们真没有法子弄明白了吗?事实上,中国所有讲神韵的书籍和文章,不管是古还是今,没有哪一个说明白了的。连倡导神韵说的王士禛也不例外。我不是研究文艺理论的专家,不过多少年来对此问题也颇感兴趣,我也曾思考过,探索过。我现在想尝试着走一条过去从没有人走过的路,我想利用印度的古典文艺理论来解释一下神韵的含义。知我罪我,自有解人;始作俑者,所不敢辞。
印度文艺理论研究有悠久的历史,在世界上独成体系。公元9世纪至10世纪是发展的鼎盛时期,也可以说是开创新局面的时期,是一个转折点,一个新纪元。9世纪出了一位欢增(nandavardhana)。他的名著《韵光》(Dhvanyāloka),把语法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的分析运用到诗的词和义(形式和内容)的分析上来。10世纪出了一位新护(Abhinavagupta),他的名著《韵光注》和《舞论注》,继承和发展了欢增的理论。他们的理论以韵论和味论为核心,展开了一系列的独辟蹊径的探讨,从注重词转而为注重义,打破了以前注重修辞手段的理论传统,创立了新的“诗的灵魂”的理论,也就是暗示的韵的理论。
这个理论的轮廓大体如下。主要根据M.Winternitz,Geschichte der lndischen Literatur,3BdS17—18;金克木:《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3—15页,52—75页;黄宝生:《印度古代文学》,1988年,知识出版社,第162—171页。词汇有三重功能,能表达三重意义:
一表示功能表示义(字面义,本义)
二指示功能指示义(引申义,转义)
三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
以上三个系列又可以分为两大类:说出来的,包括“一”和“二”;没有说出来的,包括“三”,在“一”和“二”也就是表示功能和指示功能耗尽了表达能力之后,暗示功能发挥作用。这种暗示就是他们所谓的“韵”。《韵光》第一章说:
可是领会义,在伟大诗人的语言(诗)中,却是[另外一种]不同的东西;这显然是在大家都知道的肢体(成分)以外的[不同的东西],正像女人中的(身上的)美一样。金克木译文,《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第56页。
这种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有赖于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可能因人而异,甚至因时因地而异,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在这里有极大的能动性,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也许就是产生美感的原因。这种暗示就是这一批文艺理论家的所谓韵(dhvani)。在审美活动过程中,审美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得越大,他就越容易感到审美客体美,这就是“韵”的奇妙作用。韵是诗的灵魂。他们举出的例子是:“恒河上茅屋。”表示义是“恒河上”。指示义或引申义是“恒河岸上”。暗示义是“凉爽”、“圣洁”,因为恒河是圣河,恒河上茅屋是修道人所居之处。他们把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真诗,以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也就是暗示的东西为主;第二,价值次一等的诗,没有说出来的只占次要地位,只是为了装饰已经说出来的东西;第三,没有价值的诗,把一切重点都放在华丽语言上,放在雕琢堆砌上。在这里,可以说是层次分明。没有说出来的暗示的东西,其价值超过说出来的东西,在说出来的东西中词藻雕饰最无价值。
我在这里想顺便补充上几句。在中国文艺理论发展史上,也有一派学说反对六朝一味追求词藻华丽,如七宝楼台的那一种文体,而主张返璞归真。这种理论可以同印度的韵论互相参证。王静安隔与不隔的学说在精神上也有与此相通之处,耐人寻味。
在印度影响深远的韵论,内容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现代西方兴起的诠释学的理论,有与此相通之处。这种理论主张,一部作品有许多层的意义:文字里的、文字外的、由声音引出的、与读者无声对话所引起的。我觉得可以拿来比较一下。
羡林按:此文付排后,接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教授函。他对拙文提了几点意见。我觉得很有启发,现节录原信附在这里:“汉土‘神韵’一词,见于谢赫《古画品录》……似先取以论画。其实晋世品藻人物,屡用天韵、性韵、风韵一类词语。神韵亦然,本以论人,继以论画,复借以论诗耳。未知然否?”我觉得,从这极其简略的介绍中也可以看出,中国难以理解的神韵就等于印度的韵;中国的神韵论就等于印度的韵论。只因中国的文艺理论家不大擅长分析,说不出个明确的道理,只能反反复复地用一些形象的说法来勉强表达自己的看法,结果就成了迷离模糊的一团。一经采用印度的分析方法,则豁然开朗,真相大白了。
我现在再进一步比较具体地分析一下中国那些用来说明神韵的词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字是说出来的东西,不著一字就是没有说出来,因此才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羚羊挂角,地上没有痕迹,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说出。“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每一句包含着两种东西,前者是具体的,说出来的,后者是抽象的,没有说出来的,捉摸不定的,后者美于前者,后者是神韵之所在。“言有尽而意无穷。”言是说出来的,意是没有说出来的。“得意忘言。”与前句相同。神韵不在言而在意。此外,还有什么“蕴藉”、“含蓄”等等,无不表示同样的意思。那一些被神韵家推崇的诗句,比如“兴阑啼鸟尽,坐久落花多”等等,这些诗句当然表达一种情景,但妙处不在这情景本身,而在这情景所暗示的东西,比如绝对的幽静、人与花鸟、物与我一体等等。这些都是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这就叫神韵。《沧浪诗话》中说:“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这些都是在理路和言筌之外的,所以才能是“上也”。
至于王渔洋所特别推崇的以禅喻诗的做法,也同样可以用印度的韵论来解释。在中国禅宗史上,几乎所有的大师在说法和行动中,都不直接地把想要说的意思表达出来,而是用一声断喝,或者当头一棒,或者说一些“干屎橛”一类的介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话,来做出暗示,让自己的学生来参悟。在这里,关键在于听者或受者。老师说出来的或者做出来的,只是表面现象。没有说出来的或做出来的才是核心,才是精神,这样的核心和精神需要学生自己去顿悟。断喝一声有大道,一句“干屎橛”中有真理。这很有点像诗的神韵。王渔洋等之所以喜欢以禅喻诗,道理就在这里。
用印度文化理论帮助解释中国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问题,我的尝试就截止在这里。最近几年,只要有机会,我就宣传,学习文艺理论要学四个方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文艺理论,印度文艺理论,自古代希腊一直到现代的欧美文艺理论。我虽然大声疾呼,但是从来没有举出一个例证。现在我举了一个有关神韵的例子。我希望,这一个小小的例子能够说明,四个方面的文艺理论之间,确实存在着不少可以互相参证的东西。我也希望,过去可能认为我那种说法难以理解的文艺理论工作者,现在承认我的想法并非胡思乱想。能达到这一步,我也就满足了。
但是,对于问题的探讨还不能到此为止,还有个别问题需要加以研究。韵的理论,暗示的理论,本来是属于意义范畴的,为什么中国用“韵”字,印度用dhvani这两个都属于声音范畴的词儿来表达呢?又为什么中国同印度没有事前协商竟都用表达“韵”的含义的声音符号来表达呢?中国古人说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这里,这个“理”究竟何在呢?
在印度,我们译为“韵”的那个字dhvani,来源于动词根Ndhvan,意思是“发出声音”,后来演变为“暗示”。因为,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谈到的那样,印度“韵”的理论家把分析语法、分析声音的办法应用到分析文艺理论概念上来,所以,他们使用dhvani这个词儿,还是沾边的,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到中国,似乎就有点难以理解了。汉文“韵”字,从形体结构上来看,从偏旁“音”来看,它是表示声音的,与意义无关,至少关系不大。《文心雕龙》卷七《声律》第三十三:“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文镜秘府·四声论》引作:“异音相慎(顺)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说:“异音相从谓之和,指句内双声叠韵及平仄之和调;同声相应谓之韵,指句末所用之韵。”总之,和与韵都指声音之和谐。和谐同美有联系,所以“韵”字也有“美”的意思、“好”的意思、“风雅”的意思。《世说新语》:“道人蓄马不韵”,可以为证。用“韵”字组成的复合词很多,比如“韵宇”、“韵度”、“韵事”、“风韵”、“韵致”等等,都离不开上面说的这几种意思。我个人以为,其原因就在于用声音表示“和谐”这个概念,最为具体,最容易了解。我们现在讲的“神韵”,也可以归入这一类词汇。
中印两国同样都用“韵”字来表示没有说出的东西、无法说出的东西、暗示的东西。这是相同的一面。但是,在印度,dhvani这个字的含义,从“韵”发展到了“暗示”。而在中国,“韵”这个字,虽然也能表示无法说出的东西,同“神”字联在一起能表示“暗示”的含义,却从来没有发展到直截了当地表示“暗示”的程度。这是不同的一面,我们必须细心注意。
我还想再进一步探讨一个问题。多少年来,我就注意到一个现象:中西书名的命名原则很不相同。书名诚小道,但小中可以见大,所以仍有探讨的必要。而且命名原则与我正在讨论的神韵问题颇有相通之处,因此就更有探讨的必要了。
关于欧洲的书名,我只从古代希腊罗马时期举出几个来,以概其余。公元前4世纪,亚里斯多德有《诗学》、《修辞学》等书。公元前1世纪,贺拉斯有《论诗艺》。公元3世纪,朗吉弩斯有《论崇高》。同一世纪,普洛丁有《九部书》。四五世纪,圣奥古斯丁有《论美与适合》。这些书名都朴素无华,书的内容是什么,书名就叫什么,没有藻饰,没有任何花样。而中国却不尽然。我们有什么《文心雕龙》,有什么《法苑珠林》、《文苑英华》,到了后来又有什么《杜诗镜诠》,有什么《艺舟双楫》等等,等等,花样多得很。这些书名花里胡哨,形象生动、灿烂。它们与内容有联系,但有时候又让人猜不出内容究竟是什么,这情况同欧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十五节
更新时间:2009-7-13 14: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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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怎样呢?从文化源流来看,印度文化至少有一部分应该与欧洲雅利安文化相同或者相似。可是,我在上面讲到,印度的文艺理论韵论同中国的神韵如出一辙,而在欧洲则颇难找到主张只有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只有暗示才是诗的灵魂的说法。现在,我讲到书名,印度的命名原则又与中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真不能不发人深思了。我先举几个例子。7世纪的檀丁有《诗镜》,12世纪的罗摩月和德月有《舞镜》,14世纪的毗首那他有《文镜》。用“镜”字来命书名的做法,立刻就让我们想到中国的《杜诗镜诠》、《格致镜原》一类的书名。13世纪的沙罗达多那耶有《情光》,胜天有《月光》,都用“光”字来命名。15世纪的般努达多有《味河》,17世纪的世主有《味海》,还有著名的《故事海》等等,都用“河”、“海”等字眼来命书名。至于用“花鬘”、“花簇”等字眼命名的书,更是车载斗量,比如安主的《婆罗多花簇》、《罗摩衍那花簇》、《大故事花簇》,还有般努达多的《味花簇》等等。类似这样的例子还很多,我们不一一列举了。
怎样来解释中国和印度这样的书名呢?我认为,也同样用韵的理论、神韵的理论、暗示的理论。我以上举出的这许多书名也同样可以分解为两个部分:说出来的和没有说出来的。镜、光、河、海、花鬘、花簇、苑、珠、林、楫等等,都是说出来的东西,实有的具体的东西。它们之所以被用来命书名,实际上与这些具体的东西无关,而只是利用它们所暗示的东西,也就是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镜、光喻明亮。河、海喻深广。花簇、花鬘喻花团锦簇。苑喻辽阔。珠喻光彩。林喻深邃。楫喻推动能力,如此等等,后者都是暗示的含义。这同我在上面讲的韵的理论不是完全一模一样吗!
至于为什么中印两国在这些方面完全相同,而与欧美迥异,我目前还无法解释。我多年以来就考虑一个问题:从宏观方面来看,中印文化似同属于一个大体系,东方文化体系,与西方文化体系相抗衡。中印文化相同之处,有的出自互相学习,有的则不一定。兹事体大,目前只好先存而不论了。
补遗
承蒙敏泽先生函告:钱钟书先生《管锥编》第四册,1361—1366页,引宋范温《潜溪诗眼》关于韵的论述。此确为我所忽略,谨向敏泽先生致诚挚的谢意。
宋范温论韵的意见十分精彩,钟书先生的引申更为神妙。范文原文较长,不能具引。我在这里扼要述其内容。
范文的重点在解释什么叫韵。他写道:
“有余意之谓韵。”定观曰:“余得之矣。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余曰:“子得其梗概而未得其详,且韵恶从生?”定观又不能答。予曰:“盖生于有余。请为子毕其说。”
下面他讲到,“自三代秦汉,非声不言韵;舍声言韵,自晋人始;唐人言韵者,亦不多见,惟论书画者颇及之。”在这里,请读者参阅饶宗颐先生的十分精辟的意见。
范温接着谈到文章,他写道:
且以文章言之,有巧丽,有雄伟,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稳,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则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备焉,不足以为韵,众善皆备而露才见长,亦不足以为韵。必也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测之而益深,究而之益来,其是之谓矣。其次一长有余,亦足以为韵;故巧丽者发之于平澹,奇伟者行之于简易,如此之类是也。自《论语》、《六经》,可以晓其辞,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韵。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之书,意多而语简,行于平夷,不自矜炫,而韵自胜。自曹、刘、沈、谢、徐、庾诸人,割据一奇,臻于极致,尽发其美,无复余蕴,皆难以韵与之。惟陶彭泽体兼众妙,不露锋芒,故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是以古今诗人,惟渊明最高,所谓出于有余者如此。
下面又谈到书法,不具引。最后,他说:
然则所谓韵者,亘古今,殆前贤秘惜不传,而留以待后之君子欤。
统观范温的议论,我觉得非常值得重视。钟书先生给了他极高的评价,是有道理的。我体会,范温所谓“有余”,就是有一些东西没有说出来,或者说不出来,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这就同印度的《韵光》的理论有近似之处,或者有了接触点。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注意。
钱钟书先生说:“范氏释‘韵’为‘声外’之‘余音’遗响,足征人物风貌与艺事风格之‘韵’,本取譬于声音之道,古印度品诗言‘韵’,假喻正同。”这些意见都非常好。但是,我仍然觉得,声音之韵与人物风貌以及书、画、诗、文等艺事之韵,何以相通?相通之处究竟何在?似乎还有必要从生理和心理的角度来进一步深入探讨。我用“和谐”来解释,聊备一说而已。
我还想强调一点。尽管中印在韵的方面有如此惊人相似之处,但是两国的思想方法仍有其差异。像印度那样的分析,我们是没有的。我们靠一些形象的东西来说明问题。
1988年9月14日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传统
传统文化与爱国主义这两件事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别的国家我先不谈,专就中国而论,二者是有极其密切的联系的。这里面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是在中国传统文化,或者把范围缩小一点,在中国传统的伦理中,爱国主义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二层是,唯其因为我国有光辉灿烂的传统文化,我们这个国家才更值得爱,更必须爱。
先谈第一层意思。我要从历史谈起。秦以前渺茫难究诘。这里不谈。秦将蒙恬因为御匈奴有功,被当时人和后代人所赞颂。到了汉朝,汉武帝的大将卫青和霍去病,小小年纪,也因为御匈奴有功,为当时人和后代人所赞颂。苏武被匈奴扣压了十几二十年,坚贞不屈,牧羊北海之滨,至今还在小说和戏文中传为千古佳话。到了三国时候,诸葛亮忠于蜀国,成为万古凌霄一羽毛。我必须在这里解释几句。我似乎听到有人问:诸葛亮这能算是爱国主义吗?我答曰:是的,是不折不扣的爱国主义。什么叫“国”呢?古有古的概念,今有今的概念。魏、蜀、吴,就是三个“国”,否则家喻户晓的《三国志演义》为什么叫“三国”呢?过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史学界一些人搞形而上学,连抵御匈奴都不敢说是爱国,因为匈奴是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内的某某民族的祖先。在今天看,这话可能是对的。但在古时确是两国。我们怎么能拿今天的概念硬扣在古代历史上呢?我的这个解释也可以而且必须应用到三国以后的中国历史上去。比如宋代的杨家将,至今还在戏文中熠熠闪光。至于岳飞和文天祥,更是“一片丹心照汗青”,名垂千古,无人不知,至今在西子湖畔还有一座岳庙,成为全国和全世界人民朝拜的圣地。所有这一切都值得我们深思。我说中国传统文化中,中国的传统伦理中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成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现在再谈第二层意思。国之所以可爱,之所以必须爱,原因是很多的。专就中国而论,由爱我们的伟大的传统文化而爱国,理由是顺理成章的。我一向主张,在整个人类大家庭中,文化是大家共同创造的,国无论大小,历史无论久暂,都或多或少对人类共同文化宝库有所贡献。但是同时,又必须承认,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贡献是不一样的。我国立国东亚大陆,垂数千年。我们祖先的几大发明名垂千古,至今人类还受其利。我想,除了主张“全盘西化”的人以外,中国人一谈到自己的文化,无不油然起自豪感。我们当然不能也不会躺在祖先的光荣的文化传统上睡大觉,我们还必须奋发图强,在旧基础上赶上新世界。这一点用不着多做解释。专就爱国主义而论,有这样传统文化的国家,难道还不应该还不值得爱吗?
最近几年以来,我常常思考中国知识分子与爱国主义的问题。我逐渐认识到,中国知识分子(当然劳动人民也在内)是世界上最爱国的知识分子,是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分子。其中原因,上面讲的传统文化只能算是一个,从近代史上来看,还有别的原因。
中国自1840年以来,遭受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剥削。知识分子对此最为敏感,因此养成了爱国的传统。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国家的知识分子,虽然也是讲爱国主义的,但是这种爱国主义是经不住考验的。一到关键时刻,立刻就“有奶就是娘”了。
我想把中国知识分子按年龄分为三类:老、中、青。老知识分子是在旧社会呆过而且很多是在国外呆过的。他们根据亲身体验,深知国家不强,必定受人歧视。所以这一批人爱国心特别强烈。在新中国成立后,虽然不少人遭受批判,大多数人在“史无前例”的时代遭受非人的待遇,至今仍然爱国如常。“物美价廉,经久耐用”,指的就是这一批人。
中年知识分子没有遭受“三座大山”的压迫。他们受到了传统文化熏陶,也是爱国的,现在正为祖国辛勤服务。
青年知识分子则丝毫没有受过外国的压迫。他们对解放前的情况,只是从书本上或老人的口中知道一些,印象是淡薄的。对他讲爱国主义,理论上易讲,事实上难说。今天的大学生都属于这个范畴。要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他们应该是重点。我们在这方面应该多想一些办法。向他们多讲一些传统文化,讲一些历史,看来这会是行之有效的办法。总之,我认为传统文化与爱国主义是息息相关的,相辅相成的,两方面都要多讲。
1989年月10月13日
寻根漫谈寻根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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