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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英]乔治·奥威尔

_5 乔治·奥威尔(英)
  这种新学说的出现,部分是由于历史知识的累积和历史意识的增强,这些在十九世纪之前都几乎是没有的:历史的循环运动在这时已经是可以分辨的了,至少表面如此;同时,既然能够分辨,它也就能够改变了。但更主要、更基本的一个原因是,从二十世纪初开始,人类的平等就在技术上有了实现的可能。确实,每个人仍然天赋不等,专长不同,有的比别人更占了便宜,但阶级的划分,财富的悬殊,已经没有任何实际必要了。在早先,阶级划分不仅不可避免,而且也是人心所愿,不平等是文明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是,随着机器生产的发展,情况发生了变化。即使现在还需要人们从事不同的工作,但使人们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和经济水平上,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因此,从意在攫取权力的这一派的观点来看,人类平等不再是需要为之奋斗的理想,而是要加以克服的危险。在更为原始的时代,那时事实上还不可能有一个公正合理的社会,以它为信仰相对就较为容易。一种现世的天堂观念,那里人人都生活在友爱之中,没有法律,没有繁重的工作,它萦绕在人们的脑海长达数千年之久。甚至那些在每一次历史变革中都获得实际利益的群体,都受到它的某些影响。法国革命、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的继承者们,也部分相信他们那套人权、言论自由、法律平等一类的说法,一定程度上还使自己的行为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但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各种主要的政治思潮都倾向了专制。早先的天堂,就在它可以实现的那一刻起,不再为人相信了。每一种新的政治理论,无论它冠以什么名字,都退回到等级制度和严酷控制之中。到了一九三○年左右,各种观点开始普遍地变得冷酷了,一些长期不再使用的做法,包括不加审讯地投入监狱、将战俘用作奴隶、公开处决、严刑逼供、扣押人质、强制人民迁徙这么一些已经有好几百年停止使用的做法,再度变得流行;更有甚者,它得到了那些自视为开明进步的人士的容忍、甚至辩护。
  以后全世界都卷入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国际国内战争、革命和反革命运动,在经历这十年之后,才有了体系完备的英社(及其对手)的政治理论。但它们的出现,早在世纪之初的各种统称为极权主义的体制中就有了预兆。从这种普遍的混乱中将要诞生的世界,它的主要轮廓其实在很早以前就显现了出来;哪一类人将控制世界,这同样已经变得很清楚:新贵族的主要组成包括科学家、行政官僚、技术人员、工会领导、宣传专家、社会学家、教师记者和职业政客。这些人员论出身是在中产阶级中拿工资的那一部分和工人阶级的上层,他们所以能够形成、并聚集在一起,则是得益于垄断工业和集权政府所造成的一个单调机械的世界。论贪婪,论奢侈,他们都比不上以往的贵族;但他们却更加渴求权力,尤其是,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更加热衷于消灭反对的势力。最后这个区别非常重要,与今天的暴政相比,历史上的所有暴政都显得心慈手软,效率不高;统治集团一定程度上总会受到开明思想的影响,凡事乐得留下余地,只注重公开的行为,对臣民的思想毫不关心。即使中世纪的天主教会,用现代的标准来看也还是宽容大度的。所以这样,原因部分是在于,过去任何一个政府,它的能力都不足以把它的人民置于频繁的监视之下。但印刷术的发明使得操纵舆论变得容易了,电影广播就走得更远。以后又有了电视,技术的进步使得在同一台机器上就可以接受和发送,这时候,私人生活就到此为止了。每一个公民,或者至少每一个值得监视的公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处在警察的监视之下,官方宣传的包围之中,其它的通讯渠道对他都是关闭的。现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可以做到不仅强迫全体人民完全服从国家意志,而且在观点上也没有任何分歧。
  经过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时期之后,社会又和以前一样,重新分成上等、中等和下等三种人。这些新的上等人不同于从前,他们不再根据本能行动,知道用什么办法保护自己的地位。人们早已认识到,集体主义是寡头统治惟一安全可靠的基础;财富和特权一旦携手,最容易得到保护。本世纪中期进行的所谓"废除私有制"运动,实际只是把财产集中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少的人手里,但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拥有财产的是一个团体而不是个人。从个人来看,党的成员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个人财物外一无所有;从集体来看,党拥有了大洋国的一切,因为它控制了一切,可以以它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支配生产出来的一切。在革命结束以后的那些年里,党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反对就占据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地位,因为整个过程都是在集体化的名义下进行的。一般人们都设想,在资产阶级被剥夺之后社会主义就会到来。毫无疑问资本家确实被剥夺了;工厂、矿山、土地、楼房、交通,这一切都从资本家那里夺走了。既然这些已不再是私有财产,那就应该是公有财产。从早期社会主义运动中脱胎出来,并沿袭了它的语汇的英社,事实上实行了社会主义方案中的一个主要内容,而结果是人们事先就预见到并盼望的:经济不平等成为永久的现象。
  但要永久建立一个等级社会,需要处理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只有四种情况才会使一个统治集团丧失权力。一种是外部的征服,一种是统治的效率太低,激起了人民的反抗,一种是它助长了一个强大的、心怀不满的中等人团体的形成,一种是它丧失了统治的自信和积极性。这些原因并不单独发生作用,一定程度上它们同时存在,这是一条规则。一个统治集团只要能克服这些问题,就能够永远维持自己的权力。最后,起决定作用的是统治阶级的心态。
  上面的第一种危险,从本世纪中期以后实际就不存在了。三分天下的这三个国家事实上都不可能被征服;它们如果被征服,惟一的可能是发生了人口统计方面的缓慢变化,但一个权力无边的政府很容易避免这一点。第二种危险,它只是在理论上存在。人民群众从来不会自愿起来造反,也不会仅仅因为受到压迫就起来造反。事实上,只要不让他们有参照,他们就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受到了压迫。历史上一再发生的经济危机现在完全可以避免,也会尽力加以避免;而可能发生、并且确实发生的其它同样严重的失调,不会带来任何政治上的危害,因为不满的意见不可能有表达的方式。至于从机器工艺发明以来就一直潜伏着的生产过剩问题,现在由于设计出了一种持久战而得到解决(见第三章),持久战还有助于把公众的斗志保持在必要的高度。因而,从现在的统治者的立场来看,惟一真正的威胁是他们自己的等级中是否会分裂出一个新的能干、有权力欲,又没有充分施展的集团;换言之,这是一个教育的问题,就是对于领导集团和紧随其后的范围更大的执行集团,要不断地塑造他们的意识。至于人民群众的意识,只需要从反面来施加影响。
  一个人即使不熟悉情况,也能从这种背景中推断出大洋国的总体社会结构。在金字塔的顶端是老大哥,老大哥无所不能,永远正确。所有的成绩、胜利,每一项科学发现,全部的知识、智慧、幸福、美德,都直接来自于老大哥的领导和启发。没有人见过老大哥,他只是出现在标语牌的画像上,电幕的播音中。我们可以很有把握确信他不会死,但他出生的时间却已经很难确定。老大哥是党的化身,党借他来向世界展示自己,他的作用就是成为一个中心,让种种更容易投向个人而不是组织的情感,比如热爱、恐惧、尊敬,都汇聚到这一点上。在老大哥的下面是核心党,它的人数限制在六百万,或者是以大洋国人口的百分之二为限。核心党的下面是外围党;如果把核心党说成是国家的大脑,它就是国家的四肢。再下面是我们习惯称作"无产者"的麻木不仁的群众,他们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五,用我们早先的分类来看,他们就是下等人。至于赤道地区的奴隶人口,他们不停地从一个统治者转移到另一个统治者手里,这部分在整个结构中不是永久的或者必要的部分。
  原则上,三部分人的组成资格不是出于世袭,理论上核心党的后代并非生来就是核心党。一个人十六岁的时候,要参加考试,以决定他进入党的哪一部分。无论种族的歧视或者地方的优势都不存在。犹太人,黑人,纯粹印第安血统的南部美洲人,在党的最高层都能找到;一个地方的行政首脑多半从该地居民中选出。无论身在大洋国的什么地方,人们都不会感到自己是被某个遥远的首都统治着的殖民地居民。大洋国没有首都,它名义上的首脑人在何处谁也不知道。除了英语是它主要的混合语,新话是官方使用的语言外,其它方面都没有形成统一。统治者能够团结一心不是由于血统,而是由于共同地坚持某种学说。确实我们这个社会存在分层,而且是很严格的分层,它依照的乍看起来是一种世袭的标准。不同团体之间的流动,较之资本主义、甚或前工业文明的时代,都更为少见。党的两个组成部分彼此之间存在一定的人员流动,但仅限于把核心党内优柔寡断的成员清除,同时允许外围党内野心勃勃的成员有提升的机会从而消除他们的威胁。在实践当中,无产阶级是不能跃升到党内的。对待他们中间最有天赋、有可能成为不满意见的中心的那些人,只要思想警察把他们标识出来,然后再把他们消灭。但这一切未必永远不变,也不是一种原则。党已不是过去意义上的那种派别,它的目的并不是把权力转移给自己的子女;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使最高层都是最出色的人才,它完全乐意从无产阶级那一级中招募一整代新的领导人。这一点,即党不是一个世袭的机构,在某些至关重要的年份里对于消除反对的意见,起了很大的作用。老式的社会主义者,他们受到的训练是消灭所谓的"阶级特权",他们都认定,这种制度只要不是世袭,就不会持久。他既没有看到寡头统治的延续未必就表现在身体的方面,也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下,世袭贵族制往往短命,像天主教会这样实行选拔制度的组织却有时能延续上百上千年。寡头统治的核心不是父子继承关系,而是某一套世界观,某一种生活方式的一以贯之,由死人强加给活人。一个统治集团只要它能够选拔自己的继任者,它就是一个统治集团。党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血脉不朽,而是它自身不朽。谁在行使权力倒无关紧要,只要等级结构始终如一。
  我们时代独有的一切信念、习惯、趣味、激情、心态,它的真实目的都是要保持党的神秘色彩,防止当前社会的真正本质为人察觉。实际的反抗,或者任何反抗的预谋,目前都不可能发生。无产阶级丝毫不足为虑,就他们自己而论,他们一代又一代、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工作、繁衍、死亡,不但没有任何反抗的冲动,也没有能力去理解,世界除了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够是什么样子。他们只有在工业技术的发展使得他们必须接受更高等的教育时,才会变得危险起来;但既然军事和商业上的争夺已经不再重要,民众的教育水平实际是在下降。无论群众赞成或反对的观点,都可以视为无关紧要。但另一方面,对于党员,哪怕在最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有最微不足道的背离,这都不能容忍。
  党员的一生,从生到死一直都在思想警察的监视之下。即使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一个人。无论他身在哪里,是睡是卧,是工作还是休息,是在浴室或者床上,他都可能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就受到监视,而且对此一无所知。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他的交友,休息,对待家庭的态度,独处时的神情,做梦的呓语,甚至身体的特殊姿势,全部受到怀疑的审视。姑且不说什么实际的越轨行为,只要任何些微的乖离,任何生活习惯的变化,任何可能反映内心冲突的神经质的习惯动作,都会被察觉。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动向。另一方面,他的行为不是由法律,或者任何明白表述的行为准则来管理的。大洋国不存在法律。那些一旦察觉必定会处死的思想言行并没有正式禁止,无数的清洗、逮捕、拷打、监禁和蒸发,它们不是作为对实际所犯罪行的惩罚,而仅仅是对将来某个时刻可能犯罪的人们的扫荡。党员不仅要有正确的思想,而且要有正确的本能。他必须持有的许多信念、态度,并没有明确的说明;而一旦说明,势必暴露英社理论中的内在矛盾。他如果是个天生的正统派(这在新话中叫作好思想),任何时候他都不用思考就会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信仰,什么是可以接受的感情。不管怎样,他在幼年时代经历的、以犯罪停止、黑白、双重思想这些新话的词汇为核心的、精心安排的精神训练,使他不愿、也不能深入思考任何问题。
  作为一个党员,他不应当有个人的感情,他的狂热也不应当有任何的松弛。他应当始终生活在对外敌内奸的强烈憎恨之中,生活在对胜利的欢庆颂扬之中,完全拜倒在党的强大、英明之下。他对匮乏的生活的不满,被有意地引向外部,并通过两分钟仇恨仪式一类的安排加以消解;而可能引发怀疑反叛态度的思考,会由于他早年受到的内心的训练而早早扼杀。这种训练最初、也是最简单的一步,在新话中叫罪行停止,对小孩子就可以进行。它是指一种在思想快要接近危险边缘的时候近乎本能地突然停止的能力,这包括拒绝去看到相似性,拒绝去推敲逻辑的错误,对不利于英社的、最简单明了的论证也要加以曲解,对任何能够导向异端的思路都感到厌恶、排斥。简单地说,罪行停止意味着防御性的愚蠢。但愚蠢还不够,相反,完整意义上的正统思想还需要完全控制自身的智力过程,犹如柔术演员控制他的身体。大洋国社会最终是建立在对老大哥的全知全能、党的一贯正确的信念之上,但既然现实中老大哥并不是全知全能,党也不是一贯正确,在事实的处理上就有必要时时刻刻、从不厌倦地保持一种灵活性。这方面一个关键的词语叫黑白。这个词也像很多新话一样,有两者相互矛盾的含义:当它指的是敌人的时候,它就意味着一种不顾事实、无耻地颠倒黑白的作风;如果它指的是党员,就意味着在党的纪律要求把黑说成白的时候要忠诚主动。但它也意味着一种信仰黑的就是白的、甚而知道黑的就是白的,忘记以往的不同信仰的能力。这就需要不断地篡改历史;由于有了一套新话中称为双重思想、实际上把其它方法都包括了进去的思想体系,篡改历史是可以做到的。
  有两点理由需要篡改历史,其中有一个是补充的、进而可以说预防的作用,这就是,党员所以会像无产者那样忍受现在的状况是因为他们没有参照。他必须和历史割断联系,就像他必须和外国割断联系一样,因为必须让他相信他的生活比他的先辈要好,物质生活的平均水平在不断提高。但另一个重要得多的理由是需要维护党一贯正确的形象。为了表明党的预见在一切情况下都是正确的,不仅要对各种演说、统计数字、文献记录经常地加以更新,而且不能承认党的学说和政治联盟关系有任何变化。因为改变思想、甚至改变政策,就是承认自己的怯弱。比如,如果东亚国或者欧亚国(不论哪个)现在是敌人,那它就必须历史上一直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事实不是这样,就必须修改事实。因此历史不断地重写。对于政权的稳定来说,真理部所做的日复一日篡改历史的工作,和爱护部所做的镇压和监视工作一样是少不了的。
  历史的多变性是英社的核心教义。它认为,并没有客观存在的历史事件,历史事件只存在于文字记载,存在于人的记忆中。凡是各种记载和记忆相互吻合的,就是历史。既然党完全控制了各种记录,又同样控制了成员的思想,这就是说历史就是党可以随意加工的东西。还有就是,尽管历史现在仍在更改,但就任何具体的事例,它都是从来没有更改过的。因为一旦它按照我们现在的需要重新炮制出来,那么现在的这个版本就是历史,和它不同的历史都不再存在。即使当同一事件一年之内数度更改而面目全非的时候--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也是一样。任何时候党都拥有绝对的真理,并且,显而易见的是,所谓绝对的真理永远就是它现在的样子。以后会看到,对过去的支配首要地取决于对记忆的训练。要保证所有文字记录符合今天的正统观点,这只是一项机械的工作,但必须记住的是,一切事件都是符合党的愿望的。同时,如果有必要重新调整人的记忆,修改文字记录,那也就有必要忘记我们曾经这么做过。这种伎俩和其它智力的手段一样是可以学习的。多数的党员,所有聪明正统的人,都学会了这一招。这在老话中有个很坦率的说法,叫"支配现实";在新话里它叫双重思想,尽管包含了更多的东西。
  双重思想意味着在同一时间一个人心里同时拥有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并且对两者同时接受的能力。党的知识分子知道他的记忆应该朝哪个方向变化,知道自己在玩弄历史,但受到双重思想的训练之后,他就会心安理得地认为这么做并没有违背历史。这个过程必须是自觉的,否则它就达不到应有的准确;但它又必须是不自觉的,否则就会产生造假、甚而负罪的感觉。双重思想正是英社的核心,因为党的行为的本质就是运用进行自觉欺骗的同时,又要保留只有绝对的诚实才可能产生的对目标的坚定态度。故意撒谎的同时又真心信仰这些谎言;遗忘那些不相协调的事实,然后只要需要又重新把它从记忆中召唤出来,时间长短取决于党的需要;否认客观事实的存在,同时又慎重对待业已否认的现实,这一切,都是不可缺少、不可避免的。即使在使用双重思想一词的时候,也必须进行双重思想。因为我们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就承认了我们在篡改现实;那么做一下双重思想,我们就会抛开这种意识。这么反反复复进行下去,谎言总是比真理先走一步。最终,党就是靠双重思想才能够,--就我们所知道的,可能还可以持续几千年,--阻止历史的进程。
  过去一切的寡头统治所以会垮台,或者因为硬化,或者因为软化。他们或者是变得愚蠢自大,不能根据变化的形势调整自己,于是被推翻;或者是变得开明软弱,在应当使用暴力的时候却作出让步,于是也被推翻。这就是说,他们的垮台或者出于自觉,或者出于不自觉。党的成功表现在它有一套思想体系,在这套体系里面上述两种状况可以同时并存,换成其它任何思想做基础,党的领导地位都不可能永久。无论谁要统治,而且要使统治持久,他都必须能够使人们对现实的意识发生混乱。因为统治的秘密就在于既要相信自己一贯正确,又要能够从过去的错误中学习。
  毋庸讳言,一切双重思想的实践者中最狡猾的当属那些发明这一思想的人,他们知道这是一整套智力骗术。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最了解现状的人是那些不仅仅从现状来观察世界的人。一般来说,人知道得越多,受的蒙蔽越大;越是聪明,神智越不正常。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人的社会地位越高,一种战争的歇斯底里就越厉害。--能够用最理性的态度看待战争的,是有争议地区被统治的人民。对于这些人,战争只是一场持续的灾难,它像潮水一样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哪一方获胜对于他们完全无关紧要。他们知道,主人的变化只是意味着他们仍然要做从前一样的事情,因为新主人会用和老主人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们。--处境稍好、我们称作"无产者"的工人,只是偶而意识到战争。如果需要的时候,他们也会被鼓动起来,产生强烈的恐惧和仇恨;但当只有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会长时间地忘记战争正在进行。--只是在党这一级,尤其在核心党内,我们才能发现真正的战争狂热。那些知道世界不可能征服的人却对它抱着最坚定的信念。知识伴随着无知,玩世不恭伴随着盲目的信仰,这种奇怪的两极相逢现象是大洋国社会一个主要的特征。官方的意识形态即使没有任何实际原因的情况下也充满了矛盾。党排斥、抨击社会主义运动原先所主张的一切原则,但又要借社会主义的名义。它宣传的对工人阶级的歧视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它的党员的着装一度又是体力劳动者特有的工作服,而且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采用的。它有系统地破坏家庭的纽带,但它对领袖的称呼又是直接诉诸一种家庭的感情。即使是统治我们的四大部门,它们的命名也是有意歪曲事实而显得极为无耻。和平部关心的是战争,真理部关心撒谎,爱护部关心酷刑,富裕部制造饥荒。这些矛盾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出于一般的伪善,它是双重思想中有意为之的做法。因为只有调和矛盾,权力才能永久,用其它的方法都不能打破古代的循环。如果人人平等要永远避免,如果我们所称的上等人要永远保持自己的位置不变,那么流行的精神状况必须是一种有节制的疯狂。
  但还有一个问题到现在为止我们几乎没有注意。这就是,为什么要避免实现人类的平等?假定这一过程确如我们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么处心积虑、不惜代价地把历史凝固在某一时刻,为的又是什么?
  这里我们就看到了最为重要的一个秘密。正如我们看到,党,尤其是核心党的神秘色彩依赖于双重思想。但在这一切背后有一个更为原始的动机,一种从来没有受到质疑的本能,是它最初引导人们去夺取权力,以后又导致了双重思想、思想警察、持久战以及其它的附带产物。这个动机实际就是……
  温斯顿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就好像发现了一种新的声音。他觉得朱莉亚半天没动了。她侧着身,腰部以上裸露着,脸颊枕在手心里,一缕黑发落在眼睛上。她的胸脯慢慢一起一伏,很有规律。
  "朱莉亚?"
  她没回答。
  "朱莉亚,你没睡吧?"
  还是没回答。她睡着啦。他把书合好,小心地放到地板上,躺下身来,拉过床罩盖住他们俩。
  他想,他毕竟没有搞懂那终极的秘密。他懂得方法;可他不懂得原因。第一章跟第三章一样,其实没说出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把他已有的知识变得更系统。然而读了以后,他比从前更加清楚,他根本就没发疯。做了少数派,哪怕只有一个人的少数派,都不会叫你发疯。真理存在,一如非真理同样存在;如果你恪守真理,哪怕整个世界和你唱反调,你依然没发疯。西斜的太阳,把一抹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枕头上。他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脸上,姑娘光滑的身体贴在身上,这让他觉得极其自信,变得睡意朦胧。他安全得很,一切都平安无事。入睡时他喃喃说了句"心智健全根本就没法统计",直感到这句话里,包含了深刻的智慧。
  * * *
  当他醒来时,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可看一眼那老式座钟,时间还只有二十点三十分。他躺着打了个盹儿;下面院子里却又照例传来那深沉的歌声:
  "只是些没有希望胡乱想,恰便似春日匆匆一个样。却不料一颦一笑春梦长,逗得我失魂落魄没主张!"
  这支胡言乱语的小调还真叫流行,满世界都能听得到。它准比那支仇恨之歌更长寿。朱莉亚给歌声吵醒,奢侈地伸了个懒腰,爬了起来。
  "好饿,"她说。"再煮点咖啡罢。妈的!炉子灭啦,水也冰凉。"她拎起炉子摇了摇。"没油啦。"
  "我想,可以再朝老查林顿要点罢。"
  "真怪,我肯定装满啦。我得穿上衣服,"她加了一句,"好像比刚才冷。"
  温斯顿也起床,穿上了衣服。那不知累的嗓子又唱开了:
  "人家说时间能够治创伤,人家说日子久了会遗忘;却不道笑靥和泪太栖徨,落得个天地悠悠空断肠!"
  他系着工作服的带子,一面踱到窗边。太阳准是落到了屋后,院子里已经照不到阳光。石板很湿,像是刚刚洗过;他只觉得天空也才洗过,从烟囱间望去,但见一派清澈碧蓝。那女人还在不知累地来回走,时而衔着夹子时而取出来,时而唱起小调时而停下来,无休无止地晾尿布。没准儿她就靠洗衣服过活哩,要么就是给二三十个孙儿当牛做马。朱莉亚走到他身边,他们一起着迷地盯着下面那壮实的妇人。瞧她那样子多有特色:粗壮的胳膊举到绳子上,肥硕的屁股撅起来像母马。他第一次觉得她还真漂亮。真没想到,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生孩子生到肥大得出奇,干粗活干到糙得像个熟透的萝卜,竟然也可以漂亮。可其实就是这样,而且,为什么不该漂亮?那健壮的身形磨蚀了轮廓,却自像块花岗石一样美;那粗糙发红的皮肤,比起姑娘的皮肤,恰便似玫瑰的果实之于玫瑰花一样。凭什么说果实就得比花低一等?
  "她真漂亮,"他喃喃地说。
  "她那屁股有一米宽,"朱莉亚说。
  "她就美在这儿,"温斯顿说。
  朱莉亚那柔软的腰身,顺从地给他搂在怀里。她从臀部到膝盖,都贴在他的身上。然而他们的身体,却不能生出孩子来。这一件事情他们永远不能做。那思想到思想间的秘密,他们只能够口头传递。那楼下的女人,她没有思想,有的只是强壮的胳膊,热情的心境,跟多产的肚子。谁晓得她生了多少个孩子?有十五个?她也曾一度如鲜花怒放,或许有一年光景美得像朵玫瑰花,而后便像个受精的果实,猛然膨胀起来,变得发硬发红又粗糙,于是她的一生,便满是洗衣,擦地,补衣,烧饭,扫地,擦桌,缝补,浆洗,熨烫,先是为子女,然后为孙儿,一直干上三十年。到头来,她依然可以唱歌!他对她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崇敬,这样的情感,同样掺杂于清澈的景致,万里无云的天宇,直延展到烟囱后面无穷远。真怪,想来天空对每个人都绝无二致,这里也罢,欧亚国跟东亚国也罢,又有什么不同?而天空之下的人民,也别无二致--所有地方的人民,整个世界的人民,千百万这样的人民,他们彼此隔绝,不知旁人的存在,仇恨谎言的围墙隔离着他们。然而他们却那样相像!他们从不懂得思想,然而他们的心,他们的肚子,他们的肌肉,却积聚着力量,总有一天会把这世界翻个个儿。若是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身上!用不着读那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他就知道,戈德斯坦最后必会这样说。未来属于无产者。党的世界,跟他温斯顿·史密斯可是格格不入呀;当无产者的时代到来,他们建立的世界,是不是也会这样格格不入?他能够肯定不至如此?当然,因为至少,那一个世界将会心智健全。哪里有平等,哪里便有心智健全。这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力量总会转变成意识。无产者是永恒的力量,看看院子里那个勇敢的身形,任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到最后,他们觉醒的日子会到来。这一天或许要等一千年;在这之前,他们依然会克服一切不利的条件,把生命传承下去,正如鸟儿一样,把党无法据有、无法扼杀的活力,通过肉体传承下去。
  "还记得么,"他说,"我们的第一天,那只鸫鸟在树林边上向我们歌唱?"
  "它才没向我们唱哩,"朱莉亚说。"它就是唱个自己高兴。也不是--它就在唱就是啦。"
  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党却不歌唱。在整个世界,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和巴西,在国境线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俄国无垠旷野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集市--到处挺立着那一个身形,结结实实,不可战胜,操劳和生育叫她又肥又胖,辛辛苦苦一辈子,可是仍然在歌唱。总有一天,从她们硕大的生殖器里,能生育出自觉的人类。你是个死人,她们才是未来。然而,若你能够像她们固守身体的生命一样,恪守你思想的生命,把二加二等于四的神秘法则传承下去,你便也能够分有未来。
  "我们是死人,"他说。
  "我们是死人,"朱莉亚顺从地附和道。
  "你们是死人,"一个讥讽的声音在身后说道。
  他们突地跳了开来。温斯顿的五脏六腑仿佛全冻成了冰块。他看得见,朱莉亚虹膜的周围也是一片惨白。她满脸蜡黄,残留在面颊上的胭脂显得格外醒目,仿佛跟下面的皮肤毫不相干。
  "你们是死人,"那讥讽的声音又重复一句。
  "在画片后面,"朱莉亚低低地说。
  "在画片后面,"那声音说。"给我原地站好。没有命令不许动!"
  开始啦,终于开始啦!他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能看着对方。逃命罢,趁着还不晚,逃出屋子--他们连想也没想过。墙上那讥讽的声音,就甭想不服从。又听得咔哒一响,像扭开了窗钩,又像碎了块玻璃。原来是画片掉到了地上,露出藏在后面的一个电幕。
  "他们看得见我们啦,"朱莉亚说。
  "我们看得见你们啦,"那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去。背靠背站好。两手放在脑袋后面。互相不许碰!"
  他们没有碰,可他觉得朱莉亚的身体在发抖。没准儿,是他自己的身子在发抖罢。他拼命止住牙关不打颤,可膝盖,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下面屋里屋外,沉重的脚步一阵响,仿佛院子里满是人。有什么东西给拽过石板地,女人的歌声突然被打断。又有什么东西咕噜噜山响,好像洗衣盆给推过了院子。而后是愤怒的声音乱嚷,最后是一声痛苦的尖叫。
  "房子被包围啦,"温斯顿说。
  "房子被包围啦,"那声音说。
  他听见朱莉亚咬紧了牙关。"恐怕我们得告别啦,"她说。
  "你们得告别啦,"那声音说。接着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文弱雕琢的声音,温斯顿觉得曾经听到过:"还有,趁我们还没有说完,'一支蜡烛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头!'"
  温斯顿身后,什么东西摔倒在床上。是一架梯子,从窗户捅了进来,把窗框也砸破了。有些人就从窗户爬进屋。楼梯上也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屋里一下便挤满了黑衣大汉。他们全穿了钉铁掌的皮靴,手里拿着橡皮棍。
  温斯顿不再发抖,连眼珠也不转动。只有一件事情很要紧:一点别动,一点别动,别给他们借口揍你!一个家伙,光溜溜的下巴像个拳击手,嘴巴细得只有一条缝,站在他面前,拇指和食指夹着橡皮棍。温斯顿看着他的眼睛。把手放到脑袋后面,脸和身体就暴露无遗,那感觉活像脱光了衣服,叫他真受不了。那家伙伸出白色的舌尖,舔舔该算是嘴唇的地方,便走了开来。这时,又是轰然一响,原来什么人操起桌上的玻璃镇纸,在炉石上面砸了个粉碎。
  那珊瑚碎片呀,那些小小的红粒儿,犹如蛋糕上糖做的花蕾,滚了满地。真小呀,总是那样小!温斯顿身后,有人吸了口气,而后砰然一声,他的脚脖子早给狠狠踢了一脚,让他几乎摔在地上。另一个家伙,挥拳就砸在朱莉亚的太阳穴上,揍得她一下弯了腰。她栽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要喘过这口气。温斯顿脑袋一点不敢动,然而有时候,她憋得铁青的面孔,他依然看得见。尽管吓得要命,他还是觉得仿佛就疼在他的身上,而这剧痛,倒不如喘不过气来更急人。他知道这种滋味:疼得要了命,可却不光痛楚忍不住,因为好歹得先喘过气来。两个家伙一个抓膝盖,一个扯肩膀,把她提将起来,像个麻袋似的拎了出去。温斯顿瞥一眼她倒悬着的脸,蜡黄扭曲,紧闭双眼,脸上还剩一点脂粉印儿--这便是他最后一眼看到她。
  他站着一动不动。还没有人来打他。各种想法,无端跑进了他的脑际,他却丝毫没有兴趣。他们是不是逮着了查林顿先生?他们对院里那女人干了些什么?他觉得憋不住尿,真怪,两三个小时以前他尿过呀。炉架上的座钟指着九点,这该是二十一点啦。可外面依然亮得很。难道八月的晚上,都二十一点了,还没有天黑?别是他跟朱莉亚搞错了时间--他们睡了一圈儿,明明第二天早晨零八点三十,还当是二十点三十分哩。然而他没有想下去。这有什么意思。
  走廊里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查林顿先生迈步进了门。那些黑衣汉子登时老实下来。查林顿先生的模样也有点不同以前。他把目光落在玻璃镇纸的碎片上。
  "把这碎片拣起来,"他厉声道。
  一个汉子弯腰从命。伦敦佬的口音不见了,温斯顿猛然认出来,几分钟前他在电幕里听到的是谁的声音。查林顿先生,依然穿着旧黑绒夹克,可他的头发,从前几乎全白,现在变成了黑色。他也没有戴眼镜。他只严厉地朝温斯顿扫了一眼,仿佛是给他验明正身,就再也不去注意他。他纵然还能认得出,然而再不是原来那个人。他身体挺直,个子也像高了一些。脸上倒变得很小,不过那神情却彻底改了样。黑眉不再那样浓,皱纹再也看不出,脸的轮廓也成了另一种样子。甚至鼻子,仿佛也短了一些。这明明是张警觉冷静的面孔,年纪不过三十五岁!温斯顿想,他这一辈子,心知肚明地看见个思想警察,这还是头一遭。第三部一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许是在爱护部,然而没法子弄清楚。他呆的监号屋顶很高,没有窗户,墙上是亮晶晶的白瓷砖。电灯给藏了起来,发出冰冷的光芒。屋里有种低沉的嗡嗡声一直不停,想必是抽风机的声响。沿墙有一圈板凳--其实说木架才更合适,宽得才够坐在上面,直到门口才中断。门对面是个马桶,上面坐圈也没有。房里四个电幕,每面墙上一个。
  他觉得有点肚子疼。自从他们把他五花大绑丢进警车带了走,他一直觉得肚子疼。他也感到饿,饿得难忍难熬。他没吃东西,准保有二十四个小时,甚至三十六个小时啦。他还是搞不清,抓他的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许再也搞不清啦。反正打从被捕,他就没吃过东西。
  他尽量安静地坐在窄凳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他已经学会坐得安安静静,若是随便动一动,他们就从电幕向你叫。可他越来越巴望吃东西。真想吃块面包呀。工作服口袋里,好像还有点面包渣儿。这挺可能的,因为老有什么东西蹭他的腿。也许还有很大一块哩。到头来,这诱惑战胜了恐惧,他竟把手偷偷朝口袋伸了过去。
  "史密斯!"电幕上一个声音叫道。"6079号,史密斯!监号里不许把手往兜里放!"
  他只好安静坐好,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给带到这儿之前,他还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想必是个普通看守所,或者巡警的临时拘留所。闹不清他在那儿呆了多久,起码有几小时--没有时钟,也没有阳光,定个时间都很难。那地方乱糟糟,臭烘烘。他呆的监号,倒跟现在这间差不多,可是到处脏兮兮,经常关着十几二十来号人。他们多半是些刑事犯,只有很少几个政治犯。他靠墙坐着,一声不响,身边满是肮脏的身体,心里又怕,肚子又疼,也便不大注意自己的周围。不过他还是注意到,党员人犯跟旁人的举止不同得惊人。党员人犯总是一声不响,吓得要命,可那般刑事犯,拿谁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嚷嚷着骂警卫,没收他们的东西时拼命往回抢,在地上乱写脏话,从衣服里拿出藏着的食物偷着吃。甚至电幕里喊他们安静,他们也要回骂几句。可另外,他们跟警卫关系好得很,叫他们外号,从门上的监视孔里骗烟抽。警卫对待刑事犯同样挺宽容,就算向他们动粗,也不下死手。他们经常谈着强劳营,这些人犯多半都得送进去。他听出来,圈儿里就"没事儿"啦,只要你有熟人,肯开事儿。有的是各色的行贿受贿,偏袒得宠,敲诈勒索;有的是卖身鸡奸,玩弄女色。连土豆酿制的非法酒精,也能搞得到呢。政府信任的活儿,全给刑事犯做,特别是土匪杀人犯,他们是圈儿里的贵族帮。脏活累活全给政治犯。
  各色人犯,不断进进出出:毒贩,小偷,歹徒,奸商,酒鬼,娼妓。有的酒鬼闹起来,得旁的人犯合力才能压得住。一个大块头婆娘,看上去足有六十岁,奶子晃里晃荡,白发乱乱蓬蓬,在那里拼命挣扎,又是踢,又是嚷,要四个警卫抓住她的手和脚。她伸腿想要踢他们,他们便扒下她的鞋,一把把她丢在温斯顿的大腿上,都快把他的骨头砸断啦。婆娘噌地坐起来,朝他们屁股后面嚷了一句:"肏你们妈!"而后,才发现坐的地方不平整,便从温斯顿的膝头滑起来,坐在板凳上。
  "对不起啦,亲爱的,"她说。"咋能坐你身上!全怨那帮王八蛋,把我放这儿。这么对个太太,他们敢!"她住了口,拍拍胸脯,打了个嗝。"对不起啦,"她说,"好难受!"
  她身子一俯,哇地吐了一地。
  "好多啦,"她靠到后面,闭上眼睛。"忍不住,马上吐,我老这么说。趁着刚到胃里,就倒出来。"
  她又精神起来,转脸瞧瞧温斯顿,好像登时迷上了他。她伸过粗胳膊搂住他的肩,把他拉了过来,那股子啤酒加上呕吐味儿直扑他的脸。
  "你叫啥,亲爱的?"她问。
  "史密斯,"温斯顿说。
  "史密斯?"婆娘道。"嘿,好玩儿!我也叫史密斯!哈,"她哀哀地加了一句,"没准儿我是你妈!"
  没准儿,她还真是他妈。年龄差不多,体型也挺像;而在强劳营里呆上二十年,人总该变个样子罢。
  旁人全没跟他说过话。叫人吃惊的是,刑事犯绝不理会政治犯。他们叫他们"政治儿",带了种毫无兴趣的蔑视。至于党员人犯,仿佛他们怕跟旁人说,尤其怕跟别的党员人犯互相说。只有一次,两个女党员在板凳上紧挨在一起,人声嘈杂里他听见她们低声匆匆说几句,特别是说到什么"一○一房间",闹不清说个啥意思。
  过了两三个小时,他就给带到这里来。肚子从来没有不疼过,不过有时轻些有时重,他的思绪也就跟着有时放松有时乱。肚子疼得厉害,他就只想疼想饿;肚子好了一点,他就觉得心惊胆战。有时他想到自己会落个啥下场,那感觉真真切切,害得他呼吸停止心乱蹦。仿佛橡皮棍就揍在他的胳膊肘,带铁掌的皮靴就踹到他的腿肚子。仿佛他趴在地上,牙齿给打得七零八落,尖声叫着求饶命。至于朱莉亚,他倒几乎没想到。没法集中心思想想她。他爱过她,不会背叛她;可这只是个事实,他了解这事实,就如同了解算术法则一个样。可这会儿他不爱她,也几乎没想过她遭到了啥命运。他倒经常想起奥勃良,隐隐带着一点点希望。奥勃良准保知道他已经给抓住。他说过,兄弟会从来不救人;可是还有刀片呀,他们会把刀片送进来。趁着警卫没冲进监号,有五秒钟就够啦。刀片会割进身体里,那感觉热辣辣的有点凉,要是用手指抓着它,准一下割到骨头去。他病歪歪的什么全想到,顶小顶小的痛楚,都会吓得他往后缩。纵然给了他机会,他都保不准敢不敢用刀片。得过且过,倒更自然一点,哪怕再活上十分钟--虽然明知道,到最后一准是挨揍。
  有时候,他就想数数监号墙上的瓷砖有多少。这该简单透顶,可数着数着,他总是忘了数过多少块。更多的是想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忽而他相信外边准保是白天,可马上又肯定,外边一定是漆黑一片。他直觉地清楚,这种地方绝不会关灯的。这便是没有黑暗的地方;怪不得奥勃良仿佛明白这比喻。爱护部大楼没窗户。他的监号,可能在大楼的中心,也可能靠着大楼的外墙;可能在地下第十层,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层。在心里他把自己一层层挪动,想凭身体的感觉来断定,是给提到了天上,还是被埋到了地底。
  外面有脚步嚓嚓响。铁门砰的一声打开来,一个年轻军官潇洒地跨进门。他身穿整整齐齐的黑制服,锃亮的皮靴映得全身直放光,刀削一样的面孔一片苍白,活像蜡制的面具。他叫警卫,把押来的人犯带进来。于是,诗人安普福思蹒跚走进了监号。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安普福思迟疑着左右动了动,好像觉得还有道门叫他走出去。然后,他便在号里来回走起来。温斯顿在屋里,他根本就没注意。这家伙满眼忧愁,就盯着温斯顿头顶一米开外的墙上。他没有穿鞋,肮脏的大脚趾从袜子上的破洞露出来。他胡子拉茬,好几天没刮脸啦,胡髭遮住了腮帮子,直叫他看上去像流氓。可他的身材高大虚弱,动作神经兮兮,给人的感觉煞是古怪。
  温斯顿从他懒洋洋的状态里振作了一些。他得跟安普福思讲话,纵然可能要挨电幕的骂。没准儿就是安普福思,给他送了刀片呢。
  "安普福思,"他说。
  电幕上没骂他。安普福思停下脚,有点子吃惊。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温斯顿身上。
  "呀,史密斯!"他说。"你也在这儿!"
  "你犯了啥事儿?"
  "跟你说实话……"他笨手笨脚坐在温斯顿对面的板凳上。"只有一种罪,是不?"他说。
  "你犯了这个罪?"
  "看来就是!"
  他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把太阳穴按了片刻,像是打算想起什么来。
  "就是这么个事儿,"他含含糊糊地说。"我想起了个例子--这是有可能的。没说的,就是不加小心!我们在给吉卜林的诗集出定本。我把最后一行,那个'God(神)'字,给留了下来。我没办法!"他愤愤地补充一句。"我没法改这句。押的韵是'rod'(杖)!不知道所有词里,跟'rod'押韵的只有十二个?好几天呀,我想了又想,可就是没有别的词儿!"
  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啦。烦恼一扫而空,一时间简直露出了喜悦。这蓬头垢面的家伙,却闪现了一种隽智的光彩,书呆子发现了什么毫无用处的事实,往往就是一副这样的表情。
  "你想过没有,"他说,"英语诗歌的全部历史,竟会取决于英语太缺乏韵脚?"
  没有,这玩意儿温斯顿从来没想过。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对此他不觉得要紧,也打不起兴趣。
  "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啦?"他问。
  安普福思又有点吃惊。"根本想不出来。他们逮捕我--准是在两天以前。或者,三天以前。"他眼睛在墙上转啊转,仿佛巴望着在哪儿找个窗户。"在这地方,白天黑夜无所谓。谁能算出时间来。"
  他们漫无边际谈了几分钟。然后,电幕没来由嚷了一句,叫他们不许说话。温斯顿双手交叉,不言语了。那安普福思高高大大,坐在窄板凳上怎么也不舒服,身子扭来扭去,那双长手,一会儿放到这个膝头,一会儿又换到那个膝头。电幕便嚷了一句,叫他安静坐好。时间就这样过去。二十分钟,一小时--谁能说出来有多久。而后,外面又一阵皮靴声传了进来,温斯顿的五脏便又缩成了一团。快啦,很快啦,也许五分钟,也许就现在,皮靴声可能就意味着--轮到他啦。
  门打开了。那冷冰冰的年轻军官迈进监号。他的手轻轻一动,指一下安普福思。
  "一○一房间,"他说。
  安普福思给夹在两个警卫中间,费劲地走出去。他的脸色朦胧间有些不安,可温斯顿看不明白。
  又过了很久。温斯顿的肚子又开始疼。他的思绪循着同一个方式转啊转地往下沉,就像球总逃不掉同一个槽。他只有六个念头:肚子疼,面包片,流血和尖叫,奥勃良,朱莉亚,和一个刀片。接着他的内脏又开始痉挛,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打开了,随风送进来一阵强烈的汗臭。帕森斯走进了监号,还穿着卡其短裤运动衫。
  这回是温斯顿惊得忘了自己。
  "连你也来啦!"他说。
  帕森斯朝温斯顿瞟了一眼,不关心也不吃惊,只是一副惨相。他快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然心里静不下来。只要他把腿伸直,便看得出那胖胖的膝盖在抖个不停。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呆滞,仿佛没法不叫自己盯着面前不远的什么地方。
  "你为了什么?"温斯顿问。
  "思想罪呗!"帕森斯的话里带着哭腔。从那声调看,显然他完全承认自己犯的罪,又相当疑心惊恐,怕这词儿竟落到他头上。他停下脚,站在温斯顿面前,热切地向他求起来:"你说,他们不会枪毙我,对吧,伙计?要是你其实啥也没干--就是想了想,可你又止不住,他们不会枪毙你,是吧?我知道,他们会给我个公平审讯。哦,他们准这样!他们了解我的表现,可不是?你都知道,我这个人怎么样。我可不算坏呀。我没脑子,当然啦,可我能干着呢!我真想为党干得顶顶好呢,是不是?我判五年就行啦,你说呢?要么判十年?我这样的人,在劳改营里挺有用哩!我这是偶然捅了漏子呀,他们不会就枪毙我吧?"
  "你有罪么?"温斯顿问。
  "当然有啦!"帕森斯叫着,还奴颜婢膝朝电幕看了一眼。"你还觉得,党会抓平白没罪的人?"他那青蛙脸平静起来,那表情还带了几分虚伪的神圣。"思想罪可真不得了呀,老兄,"他做出一副庄严相。"它很阴险哩。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把你给擒住!知道怎么擒住了我?在我睡觉的时候!嘿,真的!我这么个人,卖力气,尽本分--谁想我脑袋瓜子也有坏思想!睡着睡着,我就给说出来啦!知道他们听我说了啥?"
  他压低声音,仿佛为了医学目的必得说上个脏字儿。
  "'打倒老大哥!'嘿,我真说啦!看上去,说的还不止一遍。我只跟你说,老兄,我还真高兴,他们没等我接着滑下去,就抓住了我!对着法庭,猜猜我会怎么说?我就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及时挽救了我!'"
  "谁揭发了你?"温斯顿问。
  "我那小丫头,"帕森斯带着点悲哀的自豪,"她在钥匙孔里听到啦。听我说的话,第二天就去告了巡警。小家伙才七岁,挺聪明的,是不?我才不恨她哩。我真为她骄傲!看我把她教育得有多好!"
  他又上下急急动了几下,眼巴巴地瞧着马桶。突然,他一把就把短裤褪了下来。
  "对不起啦,老兄,"他说。"憋不住啦。等半天啦。"
  他把大屁股一下坐到了马桶上。温斯顿用手遮住脸。
  "史密斯!"电幕上的声音叫起来。"6079号,温·史密斯!不许捂脸。号里不许捂脸!"
  温斯顿把手放下来。那帕森斯大声拉了一桶,结果抽水开关不能用。于是号里好几个小时臭不可闻。
  帕森斯给带走后,又有些神秘的人犯出出进进。有个女人给带到"一○一房间";温斯顿发现,听到这个词儿,她脸色大变,人好像缩成了一团。后来有段时间--要是他给带来的时候是早晨,这时就是下午;要是他被带来时是下午,这时就是半夜。此时监号里有六个人犯,有男也有女。大家都坐得一动不动。温斯顿对面坐了个男人,呲牙露齿,看不见下巴,长相就像只驯良的大耗子。胖胖的面颊斑点累累,松松垮垮,没法不信他藏了吃的。一双灰眼睛畏怯地盯着旁人看,一碰见谁的目光,就立即把眼睛转开去。
  门开了,又一个人犯给人带进来。看他那模样,温斯顿心里一阵冰凉。他长相一般,低劣平庸,准是个工程师,或者技术员。怕人的是他的脸精瘦精瘦,简直就是个骷髅。脸这样瘦,嘴巴和眼睛就显得出奇地大,那目光看上去充满杀机,活像对什么有种无法抑制的仇恨。
  那人坐在板凳上,离温斯顿不远。温斯顿没再看他,然而那骷髅般痛苦的脸,就在他的心里栩栩如生,仿佛还站在他的眼前。猛可里他明白了--那人,就快饿死啦。显然,监号里的所有人,好像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板凳上出现了一阵极轻的躁动。没下巴的人,不断把眼睛往骷髅头身上看,马上带点负罪感移开去,而后又情不自禁转回来。他开始坐不住了,终于站起身,摇摇摆摆走到监号这边来。他把手伸进工作服口袋,带着点窘迫,掏出块脏兮兮的面包递给骷髅头。
  电幕上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没下巴的人吓了一大跳,骷髅头连忙把手背在身后,仿佛向全世界表明,他不要那个馈赠。
  "邦斯迪!"那声音吼叫道。"2713号,邦斯迪!把面包放地上!"
  没下巴的人把面包放在了地上。
  "站在原地,"那声音又说。"脸朝门!不准动!"
  没下巴的人乖乖听命,鼓囊囊的脸盘禁不住颤抖起来。门砰地打开,那年轻军官跨了进来。他站开一步,身后出现个矮胖的警卫,粗胳膊,宽肩膀。他站在没下巴的人面前,等军官点点头,就用尽力气,狠狠一拳,砸在没下巴的人嘴巴上。他力量使得特别大,险乎把没下巴的人打得飞离了地面。他的身体直摔到监号另一头,倒在了马桶下面。他躺在那里晕晕乎乎,鼻口流血,不禁发出几声轻轻的啜泣。他翻了个身,双手双膝支撑着,摇摇晃晃想要爬起来。从他的嘴里,流出一股鲜血和口水,还有一排打成两半的假牙。
  人犯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两手交叉放在膝头上。没下巴的人爬回座位上,他的半边脸开始青紫,嘴巴肿成个鲜红的肉块,中间还有个黑洞。鲜血一滴滴流到工作服的前胸上。他的灰眼睛还是不住盯着旁人看,目光又多了一层负罪感,仿佛要搞清楚,挨了这样的羞辱,他们会怎样看不起他。
  门又开了。军官轻轻挥手,指指那骷髅头。
  "一○一房间,"他说。
  温斯顿身边,有人一阵惊惶,还有人喘了口气。骷髅头栽倒在地,双膝跪着,两手抓在一起。
  "同志!首长!"他叫道。"别送我去呀!我全说了呀!还想知道什么?我全坦白,全交代!告诉我,叫我交代什么,我全交代呀!写罢,我就签字呀!--什么都行!可别去一○一房间呀!"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惨白的脸变了色。那颜色温斯顿简直没法相信--肯定无疑,是一种绿色。
  "怎么对我都行呀!"他叫嚷道。"你们都饿我好几星期啦,饿到最后,叫我死罢。崩了我罢!吊死我罢!判我二十五年罢!还叫我交出什么人?告诉我罢,我全招呀!管他是谁,管你们拿他怎么样呀!我有老婆,我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呢!把他们全抓来,当着我给他们抹脖子,我就在这儿看呀!别去一○一房间呀!"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疯狂地转脸看着旁的人犯,似乎打定主意,要抓个替死鬼。他的目光,就落在没下巴的人给打烂的脸上。他把精瘦的胳膊举了起来。
  "该送他去,不是我!"他喊道。"你们没听见,揍了他的脸,他就说什么!饶了我罢,我把他说的,全揭发给你们!他才反党,不是我呀!"这时警卫走上一步,那人几乎尖叫起来。"你们没听见他说了啥!"他又嚷了一遍。"电幕出毛病啦!你们要抓的是他!带他罢,别带我呀!"
  两个粗壮的警卫弯腰抓住他的胳膊。在这当儿,他一头扑到监号的地板上,攥住板凳的铁腿不放手,一面像野兽一样嚎叫起来。警卫抓着他,要把他扭开,可他力气大得惊人,紧紧攥着不放。他们直拖了他二十多秒钟,人犯们全静静地坐着,眼睛直勾勾瞧着前方。嚎叫声停了下来,那人还扯着椅子腿,气也没有了。突然又是一声嚎叫,这声音却不大一样--原来一个警卫抬腿一脚,踢断了他的手指头。他们到底把他拽了起来。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给带出去,走路摇摇晃晃,脑袋垂得低低的,捧着他的坏手--那些斗志全都不见啦。
  又过了很久。如果骷髅头给带走的时候是半夜,现在就是早晨;如果带走骷髅头是在早晨,现在就是下午。温斯顿又剩了一个人,这样都好几个小时了。老坐在窄板凳上硌得疼,他便站起身来走一走,电幕竟也没有呵叱他。那块面包,还在没下巴的人丢下的地方。起初得费上好大的力气不看它,后来,肚饿就不如口渴更难熬啦。嘴里干巴巴的,一股子臭味。嗡嗡的响声,不变的灯光,都叫人变得晕乎乎,脑袋里一片空荡荡。骨头疼得受不了,他便站起来,可马上就得坐下去,因为晕得几乎站不住。身体的感觉刚刚好一点,便又觉出一阵恐惧。有时带着隐隐的希望,他想起奥勃良和刀片。想想罢,给他送了饭来,里面真藏着刀片!他也更加朦胧地想起朱莉亚。或许她也在哪里受着罪,没准儿比他还难受。这会儿恐怕,她正疼得尖叫呢。他心里想:"要是我受上双倍苦,就能救朱莉亚,我肯不肯?唔,我肯。"可这只是个脑袋里的决定呀,因为他知道应该这样做。可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在这种地方,除去痛苦,除去预料会痛苦,旁的感觉全都消失了。而且,当你受罪的时候,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真的能希望痛苦再增加?可这个问题,他一时还得不到答案。
  脚步声又传了过来。门打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奥勃良!
  温斯顿直跳起身,惊得忘记了提防。多少年来第一次,他连电幕也忘到了脑后。
  "把你也抓啦!"他叫道。
  "早就把我也抓啦,"奥勃良的话里,带着种温和的、几乎是歉意的讥讽。他闪开身子,身后出现个宽胸粗臂的警卫,手里一根长长的黑色橡皮棍。
  "你全明白,温斯顿,"奥勃良说。"别骗自己啦。你很明白--你一直很明白!"
  是呀,他晓得啦,他一直很明白。可哪有时间想这些?他只能看见警卫手里的橡皮棍。它会揍在任何地方:脑袋瓜,耳朵尖,胳膊,胳膊肘……胳膊肘!这一记,打得他跪倒在地,一手抓着伤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黄光,一切都炸得粉碎。没想到,没想到,这一记打得这样疼!黄光消失了,他见那两人低头看着他,警卫在笑话他扭曲的脸。没说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不管什么原因,谁也不会希望增加痛苦。对痛苦,你只会希望它快结束。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肉体的痛苦更难熬啦。痛苦面前,就没有英雄,没有英雄!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徒然捧着动不了的左胳膊,一遍一遍这样想。二
  他好像躺在行军床上,不过离地很高很高。他的身体似乎给绑住,动也动不了。灯光比平常更亮,照在他的脸上。奥勃良站在一旁,专心俯视着他。他的另一边,有个人穿件白大褂,手里还拿着注射器。
  纵然睁开了眼睛,他也只能慢慢辨清周围的模样。那感觉,仿佛他是从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个深而又深的海底世界,游到了这间屋子来。闹不清他在下面有多久。自从被捕,他就没见过白天和黑夜。而且,他的记忆老是断断续续。他的意识,甚至睡觉时的意识,有时突然停了下来,过一段空白的间隔,又重新开始。可这间隔,是几天,还是几星期,甚或是几秒钟,他可怎么也不知道。
  自从胳膊肘挨了那一记,噩梦便降临啦。后来他领悟到,敢情后面的一切,全是些热身,全是些例行公事搞提审,差不多每个人犯全都逃不掉。人人都照例得坦白一长串罪行--刺探啦,破坏啦,千奇百怪。坦白只是个手续,拷打却实实在在。他记不得挨过几次打,也记不得打了多长时间。总是五个六个黑制服,一起朝他扑过来。他们用拳头揍他,用皮靴踢他,用钢条打他,用橡皮棍抽他。他像动物一样没羞没耻,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蜷缩着身子躲来闪去,徒劳无望想避开踢打,可只能招来新一轮踢打,打他的肋骨,肚子,手肘,小腿,小腹,睾丸,脊梁骨。他们打呀打,叫他直觉得残酷可恶没法忍的,倒不是那般警卫在揍他,而是他,竟然不能叫他自己昏过去!有时他垮了,没等挨揍先讨饶,见到挥拳头,便滔滔坦白起真真假假的罪行来。有时他却要死扛,决心什么也不坦白,疼得受不了时才会招两句。要么虚弱地玩妥协,跟自己说,"我是要坦白,可还不到时候哩。等熬不住疼的时候再说罢。再踢三脚!再踢两脚!那我就坦白。"要么给打得站不住,便像袋土豆一样,给丢在监号的石板地上,恢复个几小时,再拉出去揍。有时候竟然叫他歇半天。他记的模模糊糊,不是睡着觉,就是昏沉沉。记得有个监号有张木板床,墙上有架子,还有一个洋铁盆,吃的是热汤面包,有时还有咖啡。他记得有个粗暴的理发员,来给他刮脸剪头发;还有个冷酷死板的人,穿着白大褂,摸摸他的脉搏,验验他的反射,翻翻他的眼皮,粗手在他全身探来探去,看他的骨头折没折,还在他胳膊上面打一针,好叫他睡觉。
  拷打不那么经常了。这主要成了种威胁,成了种恐吓,要是他的回答他们不满意,就说要把他送去挨顿揍。提审他的再不是黑制服的打手,换了批党员秀才,一例是矮墩墩,戴眼镜,动作快,几班轮着对付他,一班总该有十多个小时,可是这,他也弄不清楚。这般提审他的人,成心叫他吃点小苦头,可他们主要还不是要他疼。他们扇嘴巴,拧耳朵,拽头发,逼他单腿站,叫他憋着尿,强光照他的脸,害得他满眼流眼泪。可他们这样做,只是想要侮辱他,毁了他论辩推理的能力。真正的武器,倒是他们无情的提审,一次又一次,一小时又一小时,叫他说漏了嘴,掉进了圈套,歪曲他的每句话,抓住他的矛盾和谎言。最后,他往往就痛哭失声,这还不是觉得难堪,而是--他的神经太累啦。提审一次,他倒要哭上五六回。他们多半高声辱骂他,有一点迟疑,便威胁把他交回警卫去挨揍。可有时,他们会突然变了调,管他叫同志,要他凭英社跟老大哥的名义,虚情假意问他对党还是不是够忠诚,还想不想痛改前非。几小时的提审早已叫他垮下来,这样的软话,直会闹得他涕泗横流。到头来,这样的唠叨竟彻底打垮了他,简直比警卫的拳脚还管用。他变成个嘴巴会应承,变成个手指会签字,只消要求他做,他一概听命。他单单关心探出来,他们要他坦白的是什么,好赶快坦白,免得挨揍。他坦白暗杀党领袖,散发煽动小册子,侵吞了公款,出卖了情报,各色破坏活动一应俱全。他坦白,一九六八年他便给东亚国收买做间谍。他坦白,他信宗教,贪女色,是个资本主义崇拜者。他坦白杀了老婆--虽然他清楚,提审他的人也清楚,他的老婆还活着。他坦白,多年来他就跟戈德斯坦有交情,是一个地下组织黑成员--至于那个组织,就差不多包括了他认识的所有人。坦白一切事,牵连所有人,这可容易得多啦。何况某种意义上,这也不失真实。事实上,他真个是党的敌人;而在党看来,思想跟行动,又有什么差别?
  他也记得另外一些事。它们在他的脑际互不相关,仿佛一张张照片,被包裹在黑暗中。
  他是在一个监号里。这监号有可能黑,也有可能亮,他只见得到一双眼睛,别的全都看不见。手边是什么仪器,慢慢规则地响。那眼睛越变越大,越变越亮。猛可里他飘了起来,跳进眼睛,给吞噬个干净。
  他是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周围全是仪表,灯光亮得刺眼睛。一个白大褂在看仪表。外面响起阵沉重的脚步声。门砰地打开,蜡像脸的军官跨进来,后面是两个警卫。
  "一○一房间,"军官说。
  白大褂居然没转身。他单单是在看仪表,甚至没朝温斯顿看一眼。
  他给搡进条宽敞的走廊里。这走廊足有一公里宽,金光灿灿。他放开声音开怀笑,嚷着坦白交代,交代了一切一切,连拷打时瞒下的事情也撂了出来。他把平生的一切都跟个人说出来,那人却早知道得底儿掉。他的周围有警卫,提审他的人,白大褂,奥勃良,朱莉亚,查林顿,他们全在走廊里面飘过去,一面放声大笑。有什么骇人的事情,是嵌在未来当中的,却给跳了过去,不曾发生。一切都太太平平,他再也不觉得疼,平生的细枝末节全摆在桌面上,得到了理解,受到了宽恕。
  他想从木板床上坐起来,怀疑是不是听见了奥勃良的讲话声。整个提审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奥勃良,却觉得他一直在身边,只是不让他看见。奥勃良,是他指挥着这一切。是他派警卫毒打温斯顿,也是他不叫他们打死他。是他决定温斯顿何时应该疼得叫,何时应该松口气,何时该吃,何时该睡,何时该给他的胳膊打一针。是他给他提问题,又是他暗示给他怎样答。奥勃良拷打他,又保护他;是提审者,又是朋友。有一次,他记不得是打了麻药睡觉时,没打麻药睡觉时,还是暂时清醒时--温斯顿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温斯顿;我看着你哩。我观察了你七年,该转折啦。我要拯救你,叫你成个完人!"闹不清是不是奥勃良在说话;不过七年前,在梦里跟他说"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却是同一个人。
  他不记得提审还有个完。有段时间是漆黑一团,而后他呆的那监号,那房间,在他的四周渐渐实在起来。他仰面躺着,动也动不了。所有能动的地方全绑着,连后脑勺也给什么东西紧抓住。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神情严肃,甚至带着悲哀。打从下面看,他那脸孔粗糙又憔悴,眼睛下面带着黑眼袋,腮帮子上面皱纹累累。他比温斯顿想的老不少,该有四十八岁或者五十岁。手的下面是个仪表,上面有手杆,表面有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勃良说道,"我们再见面,就会在这儿的。"
  "是啊,"温斯顿说。
  奥勃良不加警告,便把手轻轻动了动,温斯顿全身就觉得一阵疼。这疼痛好吓人,他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着这阵伤害真是要了命。搞不清事情真的是这样,还是电击造成了这结果,不过他的身子给拉得散了架,关节被慢慢撕开来。他疼得满头大汗,最糟的是担心脊梁骨给拽断。他咬紧牙,鼻子里喘着粗气,使劲不发出声音来。
  "你害怕,"奥勃良盯着他的脸,"过会儿有什么东西就要断。你最怕这是你的脊梁骨。在心里你明明看见,脊椎骨给撕裂开,脊髓一滴一滴流出来。你就是这么想,是吧,温斯顿?"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勃良把仪表上的手杆拉回来,那阵疼迅速消退,一如来的时候一样快。
  "这还是四十,"奥勃良说。"瞧,仪表上的数字能到一百。在我们谈话过程中,不管什么时候,想叫你多疼,我就能叫你多疼。记住了么?要是你对我说谎,企图搪塞我,或者比你平常的智力水平低,你就会疼得叫起来,马上就会!懂了么?"
  "懂,"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态度和气了一些。他沉思着整一整眼镜,来回踱了一两步。等他再开口,那声音就变得温和耐心,像医生,像老师,甚至像牧师,仿佛一心要解释说服,根本就不想惩罚他。
  "我很担心你,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担心。你很明白,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好多年以前你就明白,可你就是不承认。你精神有了错乱。你记忆有了缺陷。真实的事情你记不住,偏叫自己记些从没发生过的事。幸亏这还可以治好!你从来不想自己治,你自己不愿这样做。这只消意志上做点小努力,可你就是不想这样做。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依然死死抓着这毛病,还当它是美德!举个例子罢。大洋国如今在跟谁打仗?"
  "我被捕的时候,还是在跟东亚国。"
  "跟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着仗,是么?"
  温斯顿抽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可又住了口。他的眼睛没法离开那仪表。
  "请讲真话,温斯顿。你的真话。跟我说说,你觉得还记得的东西。"
  "我记得,我被捕之前一星期,我们还没跟东亚国打仗。它还是我们的盟友呢。那会儿是跟欧亚国打仗。这仗打了四年。再以前……"
  奥勃良摆摆手,叫他住口。
  "下一个例子,"他说。"几年前你有过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个从前的党员,叫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的,被指控背叛和破坏。他们彻底坦白了,被处决了。可你不相信他们犯了被指控的罪。你相信看到了铁证,可以证明他们的坦白是假的。你有种幻觉,仿佛得到了一张照片。你相信手里真的拿过它。那照片就像这一张。"
  奥勃良的手指间,就出现一张长方形的剪报,让温斯顿看了五秒钟。那是张照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没有问题!就是那张照片,是它的复本。照片上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正在参加纽约的一次党会议,十一年前他曾有幸得到它,又当即销毁了的。它在他眼前仅仅停了一瞬间,便给拿开了。然而他看到啦,确定无疑看到啦!他不顾一切拼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朝哪个方向,他都没法动上一点点。一时间他甚至忘掉了那仪表,只想再把那照片抓回来,起码再叫他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走到房间另一边。对面墙上就有个记忆洞,奥勃良揭开了盖子。温斯顿看不见,可那薄薄的纸片,就被一阵热风卷开去,火光一闪,无影无踪。奥勃良从墙那边转回来。
  "灰烬,"他说。"无法辨认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就不存在。"
  "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过!它存在于记忆里面。我就记得它。你也记得它!"
  "我才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心一沉。这便是双重思想,真叫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他能够确定奥勃良在说谎,事情就简单了。然而很可能,奥勃良真的忘了那照片。这样的话,他便忘掉了他拒不承认记得这照片,连忘却的过程也忘个一干二净。何以确定这仅仅是个小把戏?兴许,头脑里真就这样疯癫癫地一片乱糟糟,就是这样的思想,才打败了他。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打量他。他比方才更像个老师,苦心孤诣地教导一个任性却有出息的孩子。
  "党有句口号,说的是控制过去,"他说。"请重复一遍。"
  "'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温斯顿顺从地重复道。
  "'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奥勃良慢慢点头,表示赞同。"温斯顿,按你的想法,过去是不是真的存在?"
  温斯顿又是觉出一阵徒劳无益。他眼睛盯着仪表,非但不知道答"是"还是"否",才能救他不受痛,甚至不知道,他相信的哪个答案才正确。
  奥勃良微微笑了起来。"你还算不上玄学家,温斯顿,"他说。"直到今天,你还不想想存在意味着什么。我来让它明确点儿罢。过去,它是不是具体有形地存在于空间里?有没有这个空间,那个空间,固态客体的世界,让过去还在那里活动着?"
  "没有。"
  "那末,过去到底存在于哪里?"
  "在记录里。过去给写下来啦。"
  "在记录里。还有么?"
  "在思想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很好。那末,我们,党,控制了所有的记录,控制了所有的记忆。于是,我们控制了过去,不是么?"
  "可你们怎么叫人不去记事情?"温斯顿嚷起来,一时又忘了仪表。"记忆是不自觉的。它是在人的内心。你们怎么控制得了记忆?你就没有控制我的!"
  奥勃良重又严厉起来。他把手放到了仪表上。
  "完全相反,"他说,"是你才没控制记忆。所以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了这里,因为你狂妄自大,不知自律。你不愿拿服从做代价,换来心智健全。你宁愿做个疯子,做单个儿人的少数派。只有纪律严明的头脑,才看得见现实。你以为现实客观,外在,自行存在;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而喻。你欺骗自己,认为看见了什么东西;你觉着旁人跟你一样,也看见了这些东西。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才不是外在的东西。现实存在于人的思想里,而不是别处。它不在个人的思想里,因为个人能犯错,又会很快死亡。现实,它只在党的思想里,党才是集体的,永恒的。不管什么,只要党说是真理,它就是真理。不通过党的眼睛,就没法看见现实。事实上,你得重新学习啦,温斯顿。需要把自己毁灭,这是种意志的努力。要心智健全,得先做到卑躬屈膝!"
  他停了片刻,仿佛让温斯顿把他的话吸收一下。
  "你还记得么,"他接着说,"你在日记里写,'自由乃是宣称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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