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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英]乔治·奥威尔

_7 乔治·奥威尔(英)
  猛然间一阵恐惧,叫他惊跳起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听见自己叫出了声来:
  "朱莉亚!朱莉亚!朱莉亚,我亲爱的!朱莉亚!"
  一时间,他满心充满了幻觉,仿佛她就在身边。仿佛她不仅在身边,也渗进他的身体里,溶进他的皮肤里。在这时,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比他们还自由的时候,他格外地爱她。他也知道她还活在什么地方,她需要他的帮助。
  他躺到床上,努力平静下来。他干了什么呀?这瞬间的软弱,会加给他多少年的苦役!
  再耽一会儿,他准保听得见外边的皮靴响。他们绝不会听凭他这样大嚷大叫,而不去惩罚他。从前他们或许不知道,现在就知道啦--他撕毁了跟他们签署的协议。他是服从了党,然而却依然仇恨党。从前他把自己的歪理邪说,深藏在表面的顺从之下。如今他是又退了一步:思想上固然投了降,却企图保持内心不受侵凌。他明知道自己错啦,可是宁愿坚持错误。他们一定知道的--奥勃良,他一定知道的。那声愚不可及的叫喊,坦白了这一切。
  所有这些,他还得重新经一次,这准保又得好几年。他摸摸脸,想熟悉一下自己的新模样。脸上的皱纹真深呀。颧骨耸得老高,鼻子瘪瘪塌塌。况且,打从上次照了镜子,他们给他换了整套的新假牙。要是闹不清自己的尊容什么样,想拿个莫测高深的表情都很难。而且,单单控制表情也不够呀。他平生第一次觉出来,要叫一件事情秘而不宣,先得藏起来不叫自己知道。你得清楚这个秘密在哪里,然而不到需要,就万万不可叫它跑到你的记忆里来--随它变成何种名目的形状也不行。从今往后,光是想得正确就不够啦,他得感觉得正确,梦做得正确。在这期间,他必得把仇恨锁在心里,当它是个脓包,又是身体的一部分,又跟其它部分不发生关系--就当它是块囊肿好啦。
  总有一天,他们会定下来枪毙他。没人告诉你,这会是在哪一天,不过几秒钟之前,总归猜得出来。永远是走在走廊上,从脑袋后面开一枪。十秒钟,足够干完啦。就这十秒钟,他的内心世界就翻转了过来。用不着说话,用不着停步,脸上的表情也不用变,猛可里--猛可里伪装撕了下来,于是砰!他的仇恨开了炮。仇恨犹如熊熊的火焰,充满了他的胸膛。几乎就在这瞬间,砰!子弹射了过来--要么太晚,要么太早啦。他的大脑,他们没等改造,就先打了个稀巴烂。歪理邪说得不到惩罚,经不着悔改,永远脱离了他们。在他们的完美无缺当中,这是打下了个漏洞--仇恨他们而死,这就是自由!
  他闭上了眼睛。这可比思想受训还要难呀。问题是他得贬低自己,他得阉割自己。他得趴到顶脏顶脏的脏东西里去。最最可怕的事情,最最恶心的事情,那能是什么?他又想起了老大哥,那张大脸呀,温斯顿老在海报上见得到,他只觉得足有一米宽--瞧那浓密的黑胡髭,眼睛总是盯着你,这样的形象,就自动浮现在了脑海里。对老大哥,他的真实感情怎么样?
  走廊里一阵沉重的皮靴响。铁门锵地打开来,奥勃良跨进了监号。他的身后,是那个蜡像脸的军官,和一个黑衣警卫。
  "起来,"奥勃良说。"到我这儿来。"
  温斯顿站到他的面前。奥勃良用他有力的双手抓住温斯顿的肩膀,紧紧盯着他。
  "你想骗我,"他说。"这蠢透啦。站直啦!看我的脸!"
  他停了一下,换了种温和点的口气。
  "你是在进步。在思想上,你的问题不大啦。只是在感情上,你可没有进步。告诉我,温斯顿,记着别撒谎--你知道,谎话我总是发现得了的!告诉我,对老大哥,你的真实感情怎么样?"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到时候啦,你该走最后一步啦。你得爱老大哥。服从他还不够,你得爱他。"
  他轻轻把温斯顿推给警卫。"一○一房间,"他说。五
  在他被关着的所有阶段,他都知道自己在大楼的什么地方,纵然这座建筑根本就没有窗户。起码,他似乎是知道的,八成因为气压总有点不同。警卫揍他那监号在地底,奥勃良提审他的房间却高得很,快要到房顶上。如今这地方却在地下好多米,深到不能再深的程度。
  这监号比他呆过的许多地方都要大。可他看不见周围什么样,只看见面前两张小桌子,还铺着绿绒布。一张离他只有一两米,另一张稍远,靠着房门。他给用皮带,直挺挺绑在一把椅子上,紧得根本不能动,连脑袋也没法转一下。有块垫子,从后面把他的脑袋紧紧固定住,逼着他只能向前看。
  起初只有他自己在房里。一会儿,门开了,奥勃良走了进来。
  "你问过我,"奥勃良道,"一○一房间有什么。我跟你说,答案你早就知道。这答案每个人都知道。一○一房间的东西,是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
  门又打开了,进来个警卫,手拿一个铁丝编成的东西,像个盒子,又像个篮子。他就把它放在离温斯顿较远的桌子上。奥勃良站在那儿,温斯顿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
  "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奥勃良道,"人人都不相同。可能是活埋,烧死,水里淹死,尖桩上戳死,或其它无数种死法。有些情形下,这东西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致命。"
  他朝旁边移了一点,温斯顿便看清了桌上是什么。那是个长方形的铁笼子,笼顶有把手可以拎起来。笼子前面安了个击剑面罩一样的东西,不过凹面朝外。这笼子离他足有三四米远,他还是看见,笼子按长向分成了两半,每一半里都有些动物。是几只老鼠。
  "对你而言,"奥勃良道,"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是老鼠!"
  温斯顿刚瞥见那个铁笼子,全身便预感般觉出一阵颤栗,一阵莫名的恐惧。这时,他突然明白了,笼子前面那面罩一样的东西要干什么用,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别,别这样!"他扯着嗓子叫起来。"别这样,别这样!不能这样!"
  "记得么,"奥勃良道,"在梦里你常常惊慌失措?你面前有堵黑漆漆的墙,你耳畔听见震耳的怒吼。墙那边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吓得你要命。你明知道自己清楚有什么,可就是不敢明白说出来。--墙那边有老鼠!"
  "奥勃良!"温斯顿使劲控制住声音,"你知道用不着这样。你想要我干什么呀?"
  奥勃良不直接回答他。等他开口,那语气又变成他有时拿出的教师腔。他沉思地看着远处,仿佛对着温斯顿身后的听众在演说。
  "就自身而言,"他说,"疼痛永远不够用。有时人会坚持扛着不怕疼,哪怕疼得要死。可每个人,都有些东西叫他受不了,想也不敢想。这根本不涉及勇敢和怯懦。你从高处摔下来,抓住根绳子,就算不得怯懦。要是你得从深水里边浮上来,深深吸口气,也算不得怯懦。这不过是种本能,你没法不服从罢了。其实,老鼠也是一样。对你来说,老鼠就叫你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你没法扛,哪怕再想也不灵。叫你干什么,你都得干!"
  "叫我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还不知道呢,怎么干呀?"
  奥勃良提起笼子,拿到温斯顿近前的桌子这边,小心地放在绒布的桌面上。温斯顿只听见耳朵里热血上涌,仿佛坐在绝对寂寥无人的地方。他正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中央,一块阳光灼人的沙漠,所有辽远的声音一起传到了耳畔。可那鼠笼离他只有两米远。那些老鼠真是大得很,胡子硬挺,毛色发灰。
  "老鼠,"奥勃良依然对那般隐身的听众在演说,"虽然是啮齿动物,可是也吃肉。这些你也该知道。你准听过,伦敦贫民区里出的事儿--有些街上,当妈的就不敢叫小孩子单独呆在家,哪怕只呆上五分钟。老鼠准保会来咬孩子,没一会儿,吃得只剩骨头。有病的人,快死的人,它们一样咬。它们晓得哪个人没能力抵抗,聪明得可真惊人!"
  笼子里,那老鼠尖声叫了一下,温斯顿只觉得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老鼠在打架哩,它们想穿过隔板,把对方杀死。他还听到一声绝望的呻吟,同样仿佛来自他身后的什么地方。
  奥勃良提起笼子,一面锵地一声,按一下笼子上的什么东西。温斯顿拼命挣扎,想从椅子上挣脱开来--可毫无用处,身体的每个部分,连他的脑袋,还是动不了。奥勃良把笼子再挪近一点,离温斯顿的脸还不到一米。
  "第一个手杆我已经按下啦,"奥勃良说。"你知道这笼子的构造。面罩正合你的脑袋,严丝合缝。一按第二个手杆,笼门就会滑开。那些东西饿坏啦,它们会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见没见过老鼠往高跳?它们会跳到你脸上,紧紧咬进去。有时候它们先奔眼睛。有时候它们从脸钻进去吃舌头!"
  笼子越来越近,快靠着他啦。温斯顿听见不断的尖叫,仿佛从他的脑袋上面传过来。可他拼着命企图摆脱惊慌。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哪怕只剩下半秒钟--动动脑子,这可是惟一的希望呀!突然间,他闻到那东西强烈的腐臭,猛可里一阵恶心,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他尖叫着,成了个发狂的野兽。然而他抓住个想法,从黑地里挣了出来。有一个方法,惟有那一个办法,才救得了他。他必得在他跟老鼠之间,插进去一个人,插进去一个人的身体。
  面罩的铁圈,正大到叫他看不见旁的东西。铁门离他,只有一两只手那样近。老鼠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只开始上窜下跳,另一只老态龙钟,竟站了起来,粉色的爪子扒着铁丝,拼命嗅个不停。温斯顿甚至看得见它的胡子,跟它的黄牙。一种漆黑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束手无策,眼前是黑暗,脑里是空白。
  "在中华帝国的刑罚里,这是家常便饭,"奥勃良依旧训诲道。
  面罩挨到他的脸上。铁丝贴在他的面颊上。于是--哦这没法脱身,只是个希望,些微的一线希望。太晚啦,或许太晚啦。可他一下子明白,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容他把惩罚转移过去--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他可以隔在他跟老鼠之间。他就一遍又一遍,拼命嚷了起来:
  "咬朱莉亚!咬朱莉亚!别咬我,咬朱莉亚呀!怎么对她我不管,咬她的脸,嗑她的骨头呀!别咬我!咬朱莉亚呀!别咬我呀!"
  他身子往后倒,直到无穷无尽的深渊,脱开了老鼠。他还给绑在椅子上,可却穿过了地板,穿过了墙壁,穿过了地球,穿过了海洋,穿过了空气,直落入太空,落入星际--他远远地落,远远地落,脱开了老鼠。他下落的距离以光年计,可奥勃良依然站在身边。他的脸上,还觉得出铁丝的冰凉。然而透过黑暗,他分明又听得一声金属的铿锵,他知道笼门已经关上,没有打开。六
  栗树咖啡馆几乎空无一人。一抹斜阳透过窗户,黄澄澄照在积满尘垢的桌子上。十五点,正是寂寥的时光。电幕上流出一阵轻轻的乐声。
  温斯顿坐在他惯常坐的角落里,呆呆瞧着一只空酒杯。对面墙上盯着他的大脸孔,他时不时便要瞟一眼。下面还写着一行字,道是:老大哥看着你。用不着劳他招呼,一个服务员便走过来,替他斟满胜利牌杜松子酒,又用吸管透过另一个瓶子的木塞,吸几滴什么东西给他加进去。这便是丁香味儿糖精,这咖啡馆的特色。
  温斯顿听着电幕的广播。这会儿还只播音乐,然而随时会播出和平部的特别公报。非洲来的消息,直叫人牵肠挂肚,害得他整天价忧心如焚。一支欧亚国的军队(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向南方神速挺进,中午的公报还没说具体地点,但八成已经在刚果河口交上了火,布拉柴维尔跟利奥波德维尔危在旦夕。不消看地图,谁也晓得这意味着什么--这还不仅仅丢掉了非洲,整场战争当中头一遭,大洋国本土受到了威胁。
  他突然觉出一种剧烈的激动。还算不上恐惧,大抵是种模糊一片的兴奋。没一会儿,这情绪便消失啦。他不去想什么战争。这阵子不论任何事,他都没法集中精力想上几分钟。他端起酒,一口干了下去。跟往常一样,杜松子酒冲得他打个哆嗦,还有点恶心。这鬼东西可真够呛!丁香味儿和糖精,本身就已经叫人呕得慌,那股子油味又是死也压不住;而顶糟糕的还有一件事,便是那种杜松子酒臭,没日没夜从他的身上散出来,在他心里难缠难解地混着另一种臭味儿,那种……
  他从不提那东西的名字,即便想想也不干。只要做得到,他甚至不去想它的模样。那东西给他的印象朦朦胧胧,在他的眼前转来转去,一股臭味扑鼻子。杜松子酒气漾上来,他咧开紫色的嘴唇打个嗝儿。放他出来,他就开始发胖,恢复了往日的脸色--实说比原来还要好。身形变得挺粗大,鼻子跟脸颊又红又糙,秃瓢上未免忒红了点。服务员还是不用他招呼,便送来棋盘跟当天的《泰晤士报》,还给他翻到残局征解那一版。而后,见温斯顿把酒喝光,便拿瓶再给他斟满,根本不劳他叫酒。他们很了解他的习惯。棋盘总是等着他,角落里的桌子总是留给他;即便咖啡馆里坐满人,这张桌子还是没人占。没有人爱跟他凑得近。他从不费神算算喝了几杯酒。过不了一会儿,他们便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片,说这是帐单;然而他觉得,他们老是给他少算帐。其实多算帐也不打紧,反正眼下他钱多得是。他还有个工作,一个挂名的闲差,不过比他原来的工作挣得多。
  电幕上中断了音乐,有人讲起话来。温斯顿抬起头听,却不是前线的公报,不过是富裕部的一份简报。听那简报里说,敢情上个季度,第十个三年计划的鞋带产量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琢磨一下报上的残局征解,便摆开了棋子。那残局狡猾得很,主要靠的是双马。"白先黑后,两步将死。"温斯顿抬头瞧瞧老大哥像。白子总是将死黑子,他朦胧间觉得挺神秘。一切全这样安排妥帖,绝无例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有一盘残局,叫黑子赢了去。这岂不象征着,善永恒不变地就会战胜恶?那大脸盘子紧紧盯着他,有力又安详。白子总是将死黑子。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下来,又换了种更加庄重的语气:"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公报,请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而后,那叮叮咚咚的音乐又响了起来。
  温斯顿立时心乱如麻。这准是前线的公报啦;他凭直觉感到,传来的准保是条坏消息。这一天里,他一直带了点激动,听凭非洲败绩的惊人消息在脑海里时隐时现。他仿佛亲眼看见,欧亚国的军队如蚂蚁一般,蜂拥越过从未破过的边界,涌进非洲的底端。干吗就不能用什么办法,从侧翼包围了它?他明明想到了西非海岸的轮廓。他捡起白马往前走,这一步走的没得说。甚至当他见了黑色的乌合之众飞也似地往南冲,他依然看得见另一支军队神秘地集结起来,猛可里部署在他们的后方,拦腰切断他们的海陆交通。他只觉得由于他的一厢情愿,那军队竟真的变成了现实。然而,兵贵神速呀。要是叫他们控制了全非洲,要是叫他们把好望角的海空基地抢到手,大洋国便给一分为二啦。这便意味着--大祸临了头:战败,溃退,重新划分世界,党也会土崩瓦解!他不由得猛抽一口气。何其杂乱的感觉呀--然而其实,还称不上杂乱,只是层层叠叠,依次连属。而最下面的一层,没人说得出是什么--却在他的心里绞斗不休。这痉挛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他又把白马放回原位,然而一时间,他还无法消停下来想残局。他的思想又漂移开来,几乎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尘垢里写道:
  2+2=
  "他们钻不到你身子里面去,"她这样说过。可他们真真钻到了你的身子里面去。"你在这儿遇到的事情永远不会消失,"奥勃良是这样说的,这可说到了点子上。有那么些东西,你做过的事情,根本就无法挽回。在你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给杀死啦--烧掉了,熔掉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跟她说过话,这样做早没有危险。他本能地清楚,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他们几乎毫无兴趣。要是他们两个都愿意,他都能再安排跟她见一次。其实他们那次见面挺偶然。那是个三月天,在公园里。那天冷极了,也坏极了,土地坚硬,草木凋败,惟有点点藏红花冒了头,也给寒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冻手冻脚地急着赶路,眼睛冷得流眼泪。这当儿,他见她就在十米开外走过来。他吓了一跳,见她变了样子,可说不清变了什么。他们几乎漠然地擦身走过去,他便回转身来跟着她,不过动作并不热切。他明知道没危险,谁也不对他们的行为感兴趣。她一言不发,斜向穿过草地,像是打算摆脱他,见甩不开,便听任他走到身边来。他们正走到一簇灌木丛间,那树丛枝条光秃,破败凋残,挡不住人,也遮不住风。他们便停下了脚步。天冷得要命,寒风在树枝间呼啸,抽打着脏兮兮的藏红花。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里没有电幕,可一准藏着窃听器。况且,人人都看得见他们呀。可这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他们要是愿意,不妨就躺到地上干那事儿。想起这个,他的肌肉也骇得绷绷硬。他把胳膊搂着她,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都没想挣开他。现在他看出来她哪里变了样:她的脸色变得一片灰黄,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前额直伸到太阳穴,给头发盖住了一点。然而,这还算不上变化。她的腰身比以前粗实,而且叫人吃惊的是,也比以前僵硬。他记得有一次,炸了一颗火箭弹,他帮人从废墟里拽了具尸体出来。令他吃惊的,倒不是那尸体沉得要命,而是它那种僵硬难抓,仿佛抬的不是肉,而是块石头。她的身体,他觉得也是这样。恐怕她的皮肤,也不像从前那样细嫩啦。
  他没打算吻她,他们也没说话。他们转身往回走,穿过草地,她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他。那仅仅是短短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也闹不清这厌恶纯粹由于过去的经历,还是也加上他肿胀的面孔,以及风吹得他满眼流泪的缘故。他们并着肩,在两把长椅上坐下来,可没有挨在一起。他见她好像要说话。她把自己笨重的鞋子挪了一点点,成心踩断了一根小树枝。连她的脚,仿佛也比以前长宽啦。
  "我背叛了你,"她毫不掩饰地说。
  "我背叛了你,"他说。
  她又很快朝他厌恶地一瞥。
  "有时候,"她说,"他们拿什么东西威胁你--那东西你根本经不起,想都不敢想。你就会说,'别冲我,冲旁人去,冲谁谁去。'事后你可以装模作样,说这不过是在玩花招,这么说不过是叫他们快住手,不真是这意思。可是,才不是这样。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你觉得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你,就真的打算用这办法救自己。你真想这事冲别人。他们受什么罪,你他娘才不管。只剩关心你自己啦。"
  "只剩关心你自己啦,"他重复道。
  "再往后,你对旁人的感情再不一样啦。"
  "是呀,"他说,"感情再不一样啦。"
  好像再没什么话可以说。寒风把他们单薄的工作服,吹得紧贴在身上。坐着不说话未免太尴尬,这样一动不动也太冷。她说要去赶地铁,就站起来要走。
  "我们再见罢,"他说。
  "唔,"她说,"我们再见罢。"
  他隔开半步远,迟迟疑疑跟了她一段。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她没有真打算甩开他,可是走得飞快,害得他没法跟她并肩走。他本想就送她去到地铁站,可是突然间,又觉得这样冷飕飕地送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他也受不了。他一心只想不如离开朱莉亚,回到栗树咖啡馆,那地方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吸引他。他依依想着他角落里的桌子,还有那报纸、棋盘,跟满杯满盏的杜松子酒。关键是,那里准保很暖和呀。于是接下来,不全是出于偶然,他听任一小群人把他跟朱莉亚分隔了开来。他半心半意打算追上去,又放慢脚步,掉转身来往回走。走出五十米,他才又回头看一眼。大街上人不多,可已经认不出哪个人是她。十几个人急匆匆地往前赶,她可能是其中的任一个。或许她的身体又胖又僵硬,从后面压根儿就认不出来啦。
  她刚才说,"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他也就是这意思。不光说了,他也真盼着这样。他盼着把她,而不是他,送去喂……
  电幕上播放的音乐变了调儿。这回的腔调沙哑又讥嘲,正是那种黄色小调。而后,一个声音唱了起来--或许也没有谁真在唱,只是他记起了这样的声音:
  "这栗树荫荫影迷离,你卖了我,我也卖了你……"
  他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一个服务员从身边经过,见他的酒杯已经喝空,便再把酒瓶拿了回来。
  他端起酒杯闻了闻。这东西一口口喝下去,感觉没好起来,倒是越发骇人。然而这成了他沉耽的尤物。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每晚他靠杜松子酒晕得昏天黑地,到早晨,他又靠杜松子酒扎挣起来。他难得在十一点以前醒转来,眼皮发粘,嘴巴发干,脊背折断也似地疼;要不是前晚把酒瓶和茶杯放在床边,他一准爬不起来。中午那几小时,他便呆呆地坐着听电幕,面前放着酒瓶子。到十五点,他照例要去栗树咖啡馆,直耽到关门才回家。再没人管他干什么,再没有哨声惊扰他,再没有电幕责备他。有时候,每星期该有个一两次罢,他要去真理部,那里有间灰头土脸的办公室,早给人忘在了脑后,他要在这里做点子小工作,全是些名义上的工作。为解决十一版新话词典编纂过程中出现的次要问题,设置了不计其数的委员会;其中的一个委员会,它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下设的小组委员会,他便给任命了进去。他们正忙着草拟份东西,叫什么中期报告,可报告的是什么玩意儿,他却从来没有闹清过--好像是什么逗号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委员会还有四个人,全跟他半斤八两。今天他们刚开上会就散会,老老实实表示,根本就没事可以做。到明天,他们坐下来,工作又来了劲头儿,事无巨细做记录,没完没了写呈文--那便是他们装模作样讨论的东西,变得极尽复杂深奥,于是混搅定义,离题千里,争吵辩论--甚至威胁着报告领导。可猛然间,他们全泄了气,便围坐在桌前,懵懵懂懂大眼瞪小眼,有如单等雄鸡一唱,便销声匿迹的鬼魂。
  电幕一时间静了下来,温斯顿抬起脑袋。公报!哦不是,只是要换首曲子。仿佛在他的眼前,就是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调动便是幅图表:一个黑箭头径直开向南,一个白箭头却横向冲向东,斩断那黑箭头的尾巴。他抬头看看海报上那冷静的面孔,像是要打消心里的疑虑。怎能设想,那第二个箭头根本不存在?
  他又失却了兴趣。他喝口杜松子酒,捡起白马试着走一步。将!不过这步显然不对,因为……
  他的心里,没来由想起一件事。仿佛一间屋子,给烛光照亮,一张大床铺着白床罩。他也就十来岁,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盒,一面开怀大笑。妈妈坐在对面也在笑。
  这准在她失踪之前一个月左右。那算是暂时的和解,他忘了没完没了的肚饿,一时间孩提的爱心也开始甦醒。他清楚记得那一天,大雨倾盆,雨水在玻璃窗上滚滚流下来,屋里太暗,看不了书,两个孩子在黑暗狭仄的卧室里穷极无聊,简直受不住啦。温斯顿开始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吵着闹着要吃的,翻箱倒柜,横拉竖拽,擂墙擂得山响,把邻居烦得直敲墙。他的小妹,只是一阵阵地嚎哭。最后,妈就说,"乖乖的,给你买玩具!好玩极啦--你准保喜欢!"她便顶着雨出去,到附近一家小百货店,那样的小店,当时偶而还能开开的。等妈回来,她带给他一个硬纸盒,盒里装了副运动棋。他还记得那硬纸板潮乎乎的味儿。真是个破玩意儿!盒子破破糟糟,木头小骰子粗糙得很,站也站不住。温斯顿绷着脸看一眼,打不起兴趣。可妈妈点了根蜡烛,他们就坐在地板上面玩起来。没一会儿,见棋子儿就要走到终点,却又退了回去,险些儿退到了起点,温斯顿兴奋得大笑大嚷。他们玩了八局,每人都赢了四局。小妹太小了,看不懂他们玩什么;她靠着枕头坐着,见他们俩笑,便也跟着笑。那个下午,他们快活极啦,就像他还是婴孩那时一个样。
  他把这画面从脑海当中推出去。这记忆是假的。有时这种假记忆,便来捣他的乱。只消识破了它们,就成不了气候。有些事情发生过,有些却根本没有过。他又想起了棋盘,便重新捡起了白马--可就在这时,那只马啪地落在棋盘上。他悚然一惊,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一阵喇叭声划破了空气。这是公报啦!胜利啦!新闻之前吹喇叭,照例预示着胜利。咖啡馆里倏地一振,仿佛通上了电流。连服务员也吓了一跳,忙竖起耳朵来。
  喇叭声引起了一片喧哗。电幕上激动的声音已经急急响起来;那播音员刚开始广播,便给屋外兴奋的欢呼淹没个干净。消息像施了魔法,在街上不胫而走。从电幕上,他只能听见,一切都按他预期的那样发生啦--一支舰队秘密集结起来,突然向敌人的后方出击,白箭头斩断了黑箭头的尾巴。喧嚣间,他只能只言片语听到兴奋的宣布:"伟大的战略部署……完善的配合……彻底的混乱……俘敌五十万……完全丧失了斗志……控制了整个非洲……战争结束指日可待……胜利……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温斯顿的脚在桌下拼命乱动。他没有起身;可在心里,他却在跑,飞快地跑,跟外边的群众一起,欢喜欲狂,大喊大叫。他再抬起头,看一眼老大哥的画像。这凌驾世界之上的巨人!这把亚洲的乌合之众撞得头破血流的砥柱!就在十分钟以前--是呀,只有十分钟呀--他想着前线的消息是胜利还是失败,那会儿他还兀自狐疑哩。嘿,灭亡的可不只一支欧亚国的军队!打从进了爱护部,他已经变了不少;然而最后那必需的变化,真叫他革心洗面的变化,直到今天才终于完成。
  电幕上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讲着屠杀、俘虏、缴获的丰功伟绩,外面的欢呼声倒已经减弱了不少。服务员也回去,干他们自己的事儿,有一个拿来了酒瓶子。那温斯顿坐在桌前如醉如痴,就没注意他的杯又给倒满了酒。他回到爱护部,人家饶了他的一切,他的灵魂雪雪白。他上了被告席,一切事全坦白,一切人全牵扯。他走在白瓷走廊上,仿佛沐浴着阳光,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跟在后面。渴望已久的子弹射进了脑袋。
  他凝视着那张硕大的脸。整整四十年呀,他才算弄清楚,那黑胡髭后面藏着怎样的微笑。哦残酷的误会,徒劳的误会!哦这慈爱的胸怀,他竟然冥顽不灵地逃开去!他的鼻子两边,流下来带酒气的泪水。可是全好啦,一切都好啦,战斗结束啦。他战胜了自己。他可真爱老大哥呀!附录新话的原则
  新话是大洋国的官方语言,它的发明是为了满足英社(英国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的需要。在一九八四年,无论口头还是书面,还没有人能够把新话作为他惟一的交流工具。虽然《泰晤士报》上的社论都是用新话写成,但这种技艺只有专家才能掌握。预计到二○五○年,新话会最终取代老话,也就是我们说的标准英语。与此同时,它稳步发展,全部的党员在他们的日常会话中都会越来越多地使用新话的单词和语法结构。一九八四年使用的这个版本,我们可以在《新话词典》第九和第十版中找到,它只是一个临时版本,里面的许多多余的词汇和过时的结构,以后一定会淘汰。这里我们关注的,只是它最新的、也是最完备的一个版本,它可见于《新话词典》第十一版。
  新话的目的,不仅是要为英社的支持者提供一种适合于他们的世界观和智力习惯的表达手段,而且是要消除所有其他的思考模式。这样在新话被采用、老话被遗忘之后,异端思想、也就是有违于英社原则的思想,就根本是不可思想的了,至少只要思想还依赖文字,那就会这样。它在造词的时候,使党员希望正确表达的每一种意思都可以确切地、而且往往是微妙地表达出来;至于其它的意思,甚至用间接手段获得这些含义的机会,都完全不存在。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部分是由于发明了新词,但更主要地,是取消了那些让人讨厌的词汇,清除那些还带有非正统含义的词汇,可能的话,还要消除那些含义不统一的词汇。举个简单的例子,新话中也有"free"(自由)一词,但它只能用在 "This dogis free fromlice"(这条狗身上没有虱子), "This fieldis free from weeds"(这块地没有杂草)一类的陈述中,从前"politically free"(政治自由),"intellectually free"(思想自由)这种意义上的自由现在不能再用,因为政治自由和思想自由即使作为概念也已经不再存在,因此必定没有名称了。减少词汇远不止是要取缔确实是异端的词语,据认为它本身就是目的,凡是能够略掉的词汇就都不用。新话的发明不是要拓宽、而是要缩小思想所及的范围,而把词汇减少到最低程度间接地促成了这个结果。
  新话以我们今天使用的英语作为基础,虽然新话中有许多句子,即使没有新造的词汇,叫今天使用英语的人也几乎认不出来。新话中词汇有ABC三类,其中B类又称复合词。三类词分开讨论比较方便一些,而语法上的特点我们放在A类词中一起讨论,因为三类词都遵循同样的规则。
  A类词。
  组成A类词的,是日常事务中必须使用的那些词,比如饮食、工作、穿衣、上楼、下楼、驾车、种花、烹饪等等。它几乎全部都是我们已经使用过的那些词,如打、跑、狗、树、糖、房屋、田野等等,但与今天我们所用的英语相比,它的数目非常之小,而意义又受到严格得多的限定。凡是意思上模棱两可、有细微差别的地方,都一概删除。倘若这样,那么一个A类词就只是一种独立的喉音,表示我们都明白知道的一个概念。这样,想把A类词用到文学上,用到政治和哲学的讨论中,就完全不可能了。它所要表达的,只是简单、有明确意图的思想,通常都是涉及具体物体或者身体的动作。
  新话的语法有两大特点。第一是不同词性的词几乎可以完全混用。它的任意一个词,既可以用作动词,也可以用作名词、形容词或者副词,从原则来说,即使像"if"(如果)"when"(当……的时候)这样非常抽象的名词也不例外。词根相同的词,它的动词形式和名词形式没有任何不同,这条规则把很多古代的形式都废除了。例如,新话中没有"thought"(名词"思想")这个词,代替它的是"think"(动词形式的"思想"),它既可以做名词,又可以做动词。这里没有什么词源学的原则,有时它保留原来的名词形式,有时又保留动词形式。很多时候,如果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词义相同,即使它们的词源没有任何关系,也会把某一个废弃不用。比如,像"cut"("割")这个词就没有了,它的含义完全包含在动词兼名词的"knife"("刀")里面。形容词的构成就是在动词兼名词的词后面加后缀"ful"("的"),副词加"wise"("地")。这样,比方说,"speedful"就表示"迅速的"(代替了"rapid"),"speedwise"就表示"迅速地"(代替了"quickly")。我们现在用的一些形容词,像"好的"、"强的"、"大的"、"黑的"、"软的",也保留下来,但总数很少。它们没有多少存在的必要,因为只要给那些动词兼名词的词加上"ful"就可以表示形容词的意思了。现在我们使用的副词,除了极少数本来是"wise"结尾的,其余一概不用;词尾"wise"是不变的。比如像"well"就改成了"goodwise"。
  此外,每个词只要加上前缀"un"就可以表示否定,加上前缀"plus"就表示强调,进一步强调就加"doubleplus",原则上新话每一个词都是这样。比如,"uncold"("不冷")表示"warm"("暖和"),"pluscold"表示"非常冷","doublepluscold"则表示"非常非常冷"。新话也可以像现代英语一样,加上介词前缀比如"ante"、"post"、"up"、"down"等就可以改变差不多每一个词的词义。这样它就可以大大减少词汇量了。比如,有了"good"("好")这个词,"bad"这个词就没有必要了,因为用"ungood"("不好")一词就可以表达我们希望的意思,而且表达得同样之好,--事实上是更好。凡是有两个词天然就组成反义词的时候,就必须加以取舍。比如,可以用"unlight"("不光明")一词代替"dark"("黑暗"),也可以用"undark"("不黑暗")一词代替"light"("光明"),视喜好而定。
  新话语法的第二个显著特征是它的规则性。除了下面提到的少数几个例外,所有词形的变化都遵循同样的规则。这样,每个动词的过去式和过去分词就都是以"ed"结尾,"steal"的过去式就成了"stealed","think"的过去式是"thinked",新话中其他的词也是一样,而"swan","gave","brought","spoke""taken"等等这些形式就都废除了。所有的复数都加"s"或"es",这视情况而定。这样,"man","ox","life"的复数就变成了"mans","oxes","lifes"。形容词的比较级就都加"er"、"est"(比如"good,gooder,goodest"),不规则形式以及用"more"、"most"表示的形式全部取消。
  惟一允许可以做不规则变化的词是代词、关系代词、指示形容词和副词。这些词都和从前的用法一样,只有"whom"由于被认为多余而去掉了;用"shall"、"should"表示的时态都不再使用,它们的用法包含在"will"和"would"之中。为了快速简练的演讲需要,也有一些词形存在不规则变化。一个不容易念或者容易听错的词,就可以说是个坏词。因此,有时出于听觉的考虑,会在一些词中插入一些字母,或者保留从前的形态。但这主要是B类词。为什么发音简便这么重要,后文便可分晓。
  B类词。
  B类词都是为了政治目的而有意造出来的,这就是说,这些词不仅有政治的含义,而且是要给使用者具有它所希望的思想态度。如果不充分了解英社的原则,就不能正确使用这些词。有些时候它们也能够转化为老话,或者转化成A类词,但这往往需要加上长长的注释,而且总免不了失去一些言外之意。B类词是一种口头速记法,它常常把一整套思想塞进几个音节中,但同时却比普通语言更加精练。
  B类词都是复合词 。它们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或者从几个词中抽取一部分组成,它的结合的方式很方便口语。这些新词一般都是动词兼名词,它们的变形遵守一般的规则。举个简单的例子,"goodthink"("好思想")一词大致就表示"orthodoxy"("正统"),如果把它当作动词,就表示"用正统的方式思想"。它的形态变化如下:动词兼名词"goodthink",过去式和过去分词"goodthinked",现在分词"goodthinking",形容词"goodthinkful",副词"goodthinkwise",动名词"goodthinker"。
  B类词的构造没有任何词源学的统一方案。它们构成的词,可以充当句子的每一种成分,可以任意颠倒、删改,只要便于发音同时又表示了词的来源。比如"crimethink"("犯罪思想")里,"think"("思想")在后;在"thinkpol"("思想警察")里它又放在前面,而这个词中"police"("警察")的后一个音节就丢掉了。要保证发音悦耳动听,这很难办到,所以B类词中不规则形式比A类词更常见。比如,"Minitrue"("真部"),"Minipax"("和部"),"Miniluv"("爱部")的形容词形式分别是"Minitruthful","Minipeaceful","Miniloveful",原因是如果发音发成"trueful", "paxful","loveful"就有点不太自然。但原则上B类词的词形都可以变化,而且变化的方式也几乎相同。
  B类词中,有一些词含义非常微妙,没有吃透这门语言的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比如,举一个《泰晤士报》社论中很典型的句子,"Oldthinkersunbellyfeel Ingsoc",换成老话,最简短的说法是,"思想形成于革命之前的人无法对英国社会主义的原则有充分感情上的理解",但这么翻译并不完整。首先,要完全理解这句新话的全部含义,我们就要明白"Ingsoc(英社)"是什么意思;此外,只有精通英社的人才能品味出"bellyfeel"的整个力量所在,它指的是一种我们今天难以想象的盲目热烈的接受;还有"oldthink"一词,里面就夹杂有邪恶腐朽的意思。但是,包括"oldthink"在内,新话中有些词有特殊的功能,它们与其说是要表达某种含义,不如说是取缔某种含义。这些词为数不多,但它们的含义可以一直引申,最后我们原来用一组词来表示的含义,都由这一个词概括了,而这一组词现在也就可以从记忆中抹去了。《新话词典》的编撰者遇到的最大困难不是要发明新词,这些词已经造出来了,他们的最大困难是要弄清这些词的确切含义,也就是弄清被它们取代的那一组词。
  正如前面"free"所揭示的那样,有些曾经有过异端含义的词,为了方便也保留了下来,但除去了其中不合适的含义。其它有许多词,比如"荣誉","正义","道德","国际主义","民主","科学","宗教"等等,都停止使用。这些词,由另外一些词掩盖住它们,而这种掩盖实质就是取消。比如,所有与自由和平等概念相关的词,都由"crimethink"("犯罪思想")这个简单的词来遮盖,而与客观、理性有关的词都由"oldthink"("旧思想")一词包括进去。过分的精确会带来危险,党员所要求做到的,是具有一种类似于古希伯来人的观念:他知道得不多,只知道除自己以外,其它民族崇拜的都是"伪神"。他无须知道这些"伪神"叫什么名称。或许他知道得越少,越有助于他的正统。他知道耶和华和耶和华的戒律,由此又知道其它名字、其它属性的神都是"伪神"。党员的情况与之近似。他们知道什么行为正确,也含糊笼统地知道有哪些行为背离了正道。比如,他的性生活受到两个词的管制,"sexcrime"("性犯罪")和"goodsex"("性正常")。性犯罪包括所有性方面的不良行为,乱伦、通奸、同性恋以及其它性变态都是性犯罪,而且,正常的性行为,如果它是以性生活本身为目的,也属于性犯罪。没有必要把它们分开列举,因为它们都同样是犯罪,按原则都要处以死刑。对于C类词,它都是科学技术的词汇,也许还需要给某些不检点的行为规定专门的名称,但普通公民并不需要。一个普通公民知道什么是"性正常",它就是夫妻之间为了生育进行的性交,而且女方是没有快感的;别的就都是"性犯罪"。在新话中,人们对异端思想的了解,除了知道它是异端以外,就不能再进一步了,因为根本就没有更进一步的词汇。
  B类词在意识形态上都不是中立的,大量存在的是一些委婉的说法,比如"幸福院"其实是指强劳营,"和平部"实际是战争部,字面的意思和实际的所指几乎正好相对。另有一些词则表现了对大洋国社会真实本质的一种坦率而蔑视的看法,比如,"prolefeed"指的是党施舍给群众的那种廉价娱乐和虚假消息。还有一些词具有双重的色彩,如果形容党就表示肯定,形容敌人就表示否定。此外还有大量的词,它们初看起来只是一些缩略语,它的意识形态色彩不是来自它的含义,而是来自结构。
  凡是有可能,任何政治上略有影响、或可能有影响的事物都放到了B类词里。一切组织、团体、学说、国家、机构、公共建筑,它们的名字总要经过删削,以一种常见的形式出现,也就是音节要尽可能少,要便于发音,同时又保留词的最初来源。比如真理部下属的记录总局,也就是温斯顿·史密斯工作的地方,就叫"记总",小说总局叫"说总",电讯总局叫"电总",诸如此类。这不只是为了节省时间。早在世纪之初,政治语言的一个特点就是使用经过压缩的词和词组;而且已经发现,使用这种缩略语的现象最显著的是在极权主义的国家和组织,像"纳粹"、"盖世太保"、"共产国际"这些词就是例子。这种做法一开始只是本能,但新话却是有意识地加以运用。人们发现一个名字像这么缩减以后,附着在上面的许多联想就都消失了,它的含义因而受到限制,并且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像"共产主义者的国际性组织",让人联想到的是一幅由人类友爱、红旗、街垒、卡尔·马克思和巴黎公社组成的画面,而"共产国际"暗示人们的却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一种明确的教义,指代的像是某种椅子、桌子一样容易辨认、用途有限的东西。一个人说"共产国际"的时候几乎可以不用思考,而碰到"共产主义者的国际性组织",他必定免不了一丝踌躇。同样,像"Minitrue"这样的词激起的联想就比"Ministryof Truth"要少得多,可控制得多。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有可能,人们就喜欢用简称;还可以解释,为什么人们小心翼翼力求每个词都易于发音,简直到了不合时宜的程度。
  在新话里面,除了词义的准确以外,声音的悦耳最为重要,必要时语法的规则也要服从于它。这也合该如此,因为出于政治的考虑正要求有含义准确无误、发音短促清楚的词汇,使发言者能够吐字迅速,但心里几乎没有任何余响。B类词中,几乎个个相似,这使得它更加显出力量。这些词,比如"goodthink","Minipax","prolefeed", "sexcrime","joycamp", "Ingsoc","bellyfeel","thinkpol",以及其它无数的词,音节都只有两、三个,首末的音节同样重读。使用这些词有助于养成急促简练的说话风格,顿挫有力而又单调乏味,而这正是党所希望的。党的意图正是要使得言谈、尤其是意识形态并非中性的问题上的谈话尽可能脱离人的意识。日常生活中有时无疑需要思索之后再发言,但党员响应号召对政治或伦理问题的表态,就应当能够脱口说出正确的意见,犹如机枪发射子弹一样全然是自动地进行。他受到的训练使他能够适应这种要求,语言本身又给了他几乎万无一失的工具,而词的构成,再辅之以急促、不堪入耳的发音,--这与英社精神是相吻合的,--更有利他的发挥了。
  另一点也有很大的帮助,那就是供选择的词语非常之有限。相比我们所用的词汇,新话的词汇量很少,而且还不断地发明新方法减少词汇。事实上,新话的与众不同之处正在于它的词汇每年不是递增,而是递减。每减少一次,它的成果就增加一分,因为选择余地越少,思想的诱惑越小。最终党所希望的是,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只有喉咙在发声,而没有更高等的神经中枢的参与。新话中有一个词"duckspeak"就很直率地表明了党的这种用意,它的意思是"像鸭子一样嘎嘎叫"。"duckspeak"与其它许多B类词一样,含义也是模糊的:倘若嘎嘎叫出的都是正统的观点,这个词就只是表示赞扬;像《泰晤士报》用"doubleplusgoodduckspeaker"来称呼党的某位演说家的时候,那就是在高度地、热烈地恭维。
  C类词。
  C类词只是其它两类词的补充,里面全是科技术语,类似于今天我们使用的术语,词根也相同,不过仍与平时一样,很小心翼翼地对它们做了严格的限定,删除那些不愉快的含义。它的语法规则与A、B两类词完全相同。C类词几乎都是不见于日常的谈话或者政治的演说的。一个科技工作者,在为他的专业提供的目录上,就可以发现他需要的全部词汇;而对其它领域的词汇,他就几乎一无所知。只有极少的词才是各个领域共同的,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词汇能够无视科学的具体分支,把科学的功能表述为一种思想习惯,或者一种思考方式,事实上表示"科学"的词都是没有的,它可能具有的全部含义现在都由"英社"一词整个包含了。
  从上面的讨论可以看出,要用新话来表达异端的思想,几乎毫无可能,除非只是在一种很低的水平上。要说一些很拙劣的异端思想,说一些谩骂亵渎的话,自然也是可能的,例如可以说"老大哥不好"。但在一只正统的耳朵听来,这说的不过是一种不证自明的谬误;由于找不到必需的词汇,它也无法用理性的论证来为自己辩护。反对英社的思想只能是一些含糊的、非语言状态的东西,而且只能用一些很笼统的词汇加以命名:这些词汇堆放在一起,对异端思想只做总体的鞭挞而从来没有明确的说明。实际上一个人要抱了非正统的目的使用新话,那只有秘密地把它的词汇转而翻译成老话。例如,新话中可以说"人人都是平等的",但这与老话中说"人人都是红头发的"没有什么区别。它没有语法错误,但它表示人人都有同样的身高,同样的体重和力气,显而易见是一个错句。政治平等的概念已经消失,这一种衍生的平等含义已经从"平等"这个词中删除了。在一九八四年,由于老话仍是一种正常的交流工具,使用新话的时候存在一个理论的危险,那就是人们可能联想到词的原始含义。但实践当中,一个精于双重思想的人是不难克服这一点的,而再过两三代人,这种可能性就彻底消除了。一个伴随着新话长大、始终只是使用新话的人,不会知道"平等"一词曾经有过"政治平等"这一种衍生的含义,也不会知道"自由"曾经有"思想自由"的意思,这就类似于一个不知象棋为何物的人,不会知道"王后"和"车"还有其它的含义一样。有很多的罪行、错误,他是没有能力去做的,原因只是在于,这些罪行、错误全没有名字,也就无法想象。可以预见,随着时间的流逝,新话的一个显著特征,词汇越来越少,词义越来越严格,滥用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也会变得越来越明显。
  一旦老话被完全取代,与旧世界的联系就完全割断。历史已经做了改头换面的书写,但从前的文献会有断片留存,逃避检查,如果还懂得老话便能够阅读。在将来,这样的断片即使侥幸留存,也无法辨认、无法译读了。老话里,除非指的是某种技术过程,某种简单的日常行为,或者本身的倾向就已经很正统(新话叫做"goodthinkful"),它的所有段落都是无法翻译成新话的。实践中这就表示,凡是大约一九六○年以前写作的书,总体上都属不可翻译的了。革命前文献的翻译,只能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翻译,不仅语言、而且含义都要做变化。这里以《独立宣言》中著名的一段话为例:
  我们认为下述的真理是不证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由造物主赋予而享有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确保这些权利,政府在人群之上建立,它的权力来自被治者的同意。凡任何时候、任何政府有害于这些目的,人民有权利改变它,废除它,建立新政府。
  这一段要译成新话而不失去原意几乎不能做到。最可能的,无非是用一个简单的词"犯罪思想"概括整个段落。要完全译出,那只能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翻译,把杰弗逊的话译作对绝对政府的颂词。
  事实上,过去的文献都大量作了这一类的改造。出于声望的考虑保留对某些历史人物的记忆当然是有利的,但与此同时他们的成就必须符合英社的哲学。因而,像莎士比亚、弥尔顿、斯威夫特、拜伦、狄更斯等等,这些作者都属于正被翻译的行列;一旦翻译完成,他们原始的作品,各种残存的历史文献,都要被销毁。翻译是一项缓慢而艰难的事业,预计要到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年或二十年才能完成。还有大量纯粹功用目的的文献,比如少不得的技术手册一类的东西,也会如法炮制。而所以最终全部采用新话的时间会订得那么晚,要到二○五○年,主要就是为了有充裕的时间完成初步的翻译工作。译者后记
  对于这部天才而富于洞见的著作,再说任何话都只能是多余的。每个人都自会在书中找到共鸣,作为译者,我所能做的惟有沉默而已。译者后记
  我要向先辈大师董乐山先生致以敬意。在翻译的过程中,我一直参考了他的译笔;尽管先生的译作不能不说有草率之处,我在翻译中也常僭怀超过先生之心,然董先生对奥维尔的理解,他深切的人文关怀,都是我辈无法企及的。现先生的其它译作,如《中午的黑暗》等亦将出版,先生拳拳之心终有继者,此或可告慰先生之灵矣。
  北京大学的林猛先生代我翻译了部分章节,包括第一部第七章历史课本上的那一段,第二部第九章"戈德斯坦"那本书的引文,以及附录"新话的原则"。这当然不意味着他的译笔只适于处理那些"官方文件",而完全是因为我希望在这样大段的引文里,出现截然不同的风格。其实,没有哪篇"官方文件",文笔上能达到他的水平——不信,到你的周围去看好了。
  本书的出版颇多艰辛,有些甚至是我无法想到的。如今它终于见了天日;愿这不仅是我的幸运,也是读者的幸运。张晓辉199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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