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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_24 尼尔·盖曼(英)
美国众神
乌图图想知道那些白色恶魔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其实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白色。经受过海风和阳光的洗礼后,他们皮
肤的颜色都很深沉),他们真的那么短缺粮食,不得不远航到他们的土地上、购买她的人民充饥?或者因为她的肉很美
味,是稀少的美食,而那些人早已吃腻了平常的食物,只有他们煮东西的罐子里的黑皮肤鲜肉,才能让他们流出口水?
离开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风。暴风并不很厉害,但甲板却倾斜颠簸起来,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尿味、稀屎味和恐
惧的冷汗味。大雨从奴隶舱天花板上的通气口透进来,倾盆而下,落在他们身上。
对俘虏们来说,这是一次漫长可怕的航行。对船上的水手来说也同样难以忍受,不过他们早已学会让自己变得铁石心
肠,假装他们只不过和农夫一样,带着自己饲养的家畜去赶集。[闪爵读书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他们在一个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里靠岸了,停靠在巴巴多斯岛 的布里奇波特港口。俘虏被小艇从船上带到岸上,再被带
到集市广场。在那里,有人叫喊着给他们打上印记,用短棍驱赶着他们排成一行。一声哨响,广场上立刻挤满了人,戳
他们,刺他们。红脸的男人们咆哮着,检查着,叫喊着,评论着,彼此打赌。
乌图图和阿加苏被分开了。事情发生得快极了。一个大高个男人撬开阿加苏的嘴巴,检查他的牙齿,捏捏他胳膊上的肌
肉,点点头,另外两个男人立即把阿加苏拖走了。他没有和他们搏斗,只留恋地望了一眼乌图图,冲她叫了一声“勇敢
点”。她点点头,眼泪立刻涌出,模糊了视线。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只要他们俩在一起,他们就是孪生子,充满魔
力和力量。可一旦分开,他们只是两个感到痛苦的孩子。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有唯一的一次,而且不是活着的时候。
下面是发生在阿加苏身上的故事。他们首先带他去了一个农场,在那里他们每天都因为他做过或者没做过的事情鞭打
他。他们教会他一点英语,还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墨水杰克,因为他的皮肤像墨水一样黑。他逃跑了,但他们带着猎
狗追到他,把他带回农场,用凿子凿掉他的一个脚趾,给了他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教训。他想绝食饿死自己,可当他拒
绝吃东西时,他们敲掉他的门牙,把稀粥灌进他嘴里。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咽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个年代,奴隶主喜欢生来就是奴隶的人,远远胜过那些从非洲卖过来的奴隶。生来自由的奴隶总是试图逃跑,或者
想自杀,让他们的利润大受损失。
墨水杰克十六岁时,他和其他几个奴隶被转卖到圣多明哥岛 的一个甘蔗种植园。他们给他改了个名字,管这个没有门牙
的大个子奴隶叫海森斯。他在种植园遇到一个来自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过去是做家务的奴隶,但后来她的手指太
粗糙,还有关节炎,于是被送进了种植园。她告诉他,白人故意把来自同一个镇子、村子,持同一种信仰的奴隶分开,
以免他们联合起来起义反抗。他们不喜欢奴隶彼此用自己的语言交谈。
海森斯学了一点法语,还被教了一点天主教教义。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开始割甘蔗,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以后。
他有了几个孩子。尽管被严格禁止,但他还是和其他几个奴隶在晚上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分溜进树林,跳卡林达舞,唱丹
不拉威多的赞歌(这位毒蛇之神的形象是一条黑色的蛇)。他还唱歌献给艾拉巴、给欧古、尚古、扎卡和其他众多神
灵,所有这些神都是奴隶们带到这个岛屿来的,这些神居住在他们的脑中,秘密地活在他们心中。
圣多明哥甘蔗种植园的奴隶很少能活过十年。他们有自由休息时间:每天中午最热的两个小时和晚上最黑的五个小时(
从十一点到凌晨四点),但这也是他们可以种植照料自己食用的粮食的唯一一段时间(他们的主人不负责喂养他们,只
给他们一小块土地种庄稼喂养他们自己),同时又是他们睡觉和做梦的时间。即使这样,他们仍旧利用这段时间集会、
舞蹈,向神灵奉上赞歌。圣多明哥的土壤很肥沃,在那里,达霍梅、康古还有尼哥神让庄稼的根深深插入土地,果实长
得丰饶肥大。他们还许诺给那些在夜晚崇拜他们的人以自由。
海森斯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只蜘蛛咬了他的右手手背。伤口很快感染了,手背上的肉开始坏死。没过多久,整条胳膊都
肿胀成紫色,手也抬不起来,胳膊不停抽搐着,疼痛难忍。
他们给他劣质的朗姆酒喝,然后在火上加热大砍刀,直到刀锋变成红白色。他们用锯子把他的胳膊从肩膀处锯了下来,
又用烧红的刀锋烧灼伤口。他发烧昏迷了整整一周,然后又回去继续工作。
这个叫海森斯的只有一条胳膊的奴隶参加了1791年的奴隶起义。
艾拉巴在森林里控制了海森斯的身体,他驾御着他,就像白人驾御马一样,他通过他的嘴巴说话。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
了什么,但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告诉他说,他许诺解放他们,给大家自由。他只记得自己勃起了,那里像一根巨棒,硬
得疼痛难当。他还举起了双手——一只他现在拥有的手,还有另一只他永远失去的手——向着月亮礼拜。
他们杀了一只猪,种植园里的男人女人们喝下猪的热血,宣誓他们已经结成兄弟姐妹。他们发誓他们是一支为自由而战
的军队,向他们被劫来之前的故土的所有神明宣誓。
“如果我们在与白人的战斗中牺牲了,”他们告诉彼此说,“我们将在非洲获得重生,在我们的家园,在我们的部落中
再度重生。”
参加起义的还有另外一个海森斯,于是他们称阿加苏为独臂巨人。他爱思考问题,他受人崇拜,他勇于自我牺牲,他善
于谋划策略。他看着自己的朋友和爱人被一一杀害,但是他仍然继续战斗。
他们战斗了整整十二年,这是一场疯狂的、血腥的、为自由而进行的抗争。他们与种植园主战斗,与他们从法国调来的
军队战斗。他们战斗,继续战斗。最后,不可思议的,他们终于获得了胜利。
1804年1月1日,圣多明哥获得独立。很快,全世界都知道了这次被称为海地独立战争的奴隶起义。不幸的是,独臂巨人
没能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他死于1802年8月,被一个法国士兵用刺刀刺死。
在独臂巨人死去的那一瞬间(他曾经被叫做海森斯,在那之前叫做墨水杰克,但是在他心中,他永远都是阿加苏),他
的姐姐感到冰凉的刺刀刺进了她的肋骨(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乌图图。刚到卡罗莱纳的一个种植园时,主人叫她玛丽,
后来成了家务奴隶时她被叫做戴西,被卖到新奥尔良河边一个姓拉维瑞的家庭时,她又被改名为苏琪)。在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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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尖叫起来,痛哭流涕,无法自制。她的双胞胎女儿被惊醒了,也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她的新生儿的肤色是奶油咖啡
色,不像她过去在种植园生下的那些皮肤黝黑的孩子,比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的肤色更浅。生在种植园的孩子们到了
十岁、十五岁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本来她还有个女儿,死了一年了,那之后她再度被卖掉,离开了她的孩子
们。
自从上岸以后,苏琪被鞭打过很多次,有一次挨打之后还被人用盐抹在伤口里。还有一次,她被鞭打得太重太久,好几
天都无法坐下,甚至不敢让任何衣物触碰她的后背。年轻的时候,她被强奸过很多次,既有受主人命令、分享她睡觉的
木板的黑人,也有白人。她还被铁链穿过,但她没有哭泣。自从她的兄弟被人从她身边永远带走之后,她只哭过一次。
那次是在北卡罗莱纳州,当时她看到给奴隶孩子们和狗吃的东西被倒在同一个饲料槽里,然后又看见她的小孩和狗争夺
那些残羹剩饭。这一幕她从前也见过,种植园里每天都能看到,今后还会看到很多次。但那一天,她的心碎了。
有一段时间,她很漂亮。但痛苦艰辛的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她再也不美丽动人了。她的脸上满是皱纹,那双褐色
的眼睛中饱含了太多的痛苦。
早在十一年前,那时她才二十五岁,她的右臂突然开始萎缩。没有一个白人知道其中的原因。胳膊上的肉似乎从骨头上
融化了。她的右臂仍旧悬在身旁,但只比包着皮肤的枯骨好一点,几乎不能移动。在那之后,她就成了一个家务奴隶。
她做饭的技术和做家务的能力给拥有种植园的喀斯特同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条萎缩的胳膊总让喀斯特同太太不舒
服,于是她被卖给了从路易斯安纳搬来这里刚一年的拉维瑞家。拉维瑞先生是一位肥胖、快乐的人,他需要一个好厨子
和一个打理所有工作的女仆,而且他也不怎么讨厌奴隶戴西那条萎缩的胳膊。一年之后,他们回到路易斯安纳州,奴隶
苏琪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在新奥尔良时,女人开始来找她,后来男人也来了,来买治疗疾病的药物和爱情媚药,还有小偶像。其中有黑人,但也
有白人。拉维瑞一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也许他们喜欢这种声望,喜欢拥有一个让别人害怕和尊敬的奴隶。然而他们并
没有卖给她自由。
到了晚上,苏琪会溜到小河边,她在那里跳卡林达舞和邦布拉舞。就像圣多明哥和她家乡的舞蹈者一样,在小河边跳舞
的人也有一条黑蛇,作为他们的伏都教 信物。但即使这样,来自家乡的神明和非洲其他地区的神明却并没有像附在她兄
弟和圣多明哥岛人的身体上那样,附在她的身上。她仍然坚持向他们祈求,呼唤他们的名字,祈求他们的恩赐。
当初,白人们谈到圣多明哥岛的奴隶起义及其注定失败的结局时,她曾在一旁仔细偷听——“想想看!一个被食人族占
据的岛!”——后来,她发现他们不再谈论此事了。
很快,她发现他们假装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做多明哥岛的地方。至于海地这个名字更是从来无人提起。仿佛整个美
国都觉得,只要坚决不承认,他们就可以让一个庞大的加勒比海岛屿在他们的意愿下不复存在。
在苏琪的照料下,拉维瑞家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了。最小的那个孩子牙牙学语时不会叫“苏琪”,只叫她祖祖妈妈,这个
名字就此保留下来。这一年是1821年,苏琪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得多。
她比在卡比多门前卖糖果的老萨尼缇戴德知道更多的秘密,比自称伏都女王的玛丽萨罗佩知道得更多。她们两个都
是成为自由人的黑人,而祖祖妈妈至今还是个奴隶。正如她主人说的,到死都是个奴隶。
那个前来找她的年轻女人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成为帕瑞斯寡妇。她有着高高的胸脯,年轻而骄
傲。她体内流着非洲的血,还有欧洲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她的皮肤是红棕色的,头发闪耀着黑色的光泽,她的眼睛黑
亮而傲慢。她的丈夫杰克帕瑞斯可能已经死了,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统,出生在一个曾经很骄傲的家庭里,一个从
圣多明哥岛搬到这里来的家庭。和他年轻的妻子一样,他们都是生来自由的人。
“我的杰克是不是已经死了?”帕瑞斯寡妇问。她是一个专为女人做头发的理发师,从一个家庭干到另一个家庭,为新
奥尔良优雅的女士们梳理发型,让她们光彩照人地参加当地的社交活动。
祖祖妈妈用骨头占卜,然后摇摇头。“他和一个白女人在一起,在这里北面的什么地方。”她说,“那是一个长着金色
头发的白女人。他还活着。”
这不是魔法。在新奥尔良,人人都知道杰克帕瑞斯到底和谁私奔了,也知道那个情妇的头发颜色。
祖祖妈妈惊讶地意识到,寡妇帕瑞斯似乎还不知道她的杰克就躲在考尔非克斯市,每天晚上都把他那混血儿的小鸡鸡插
进那个粉皮肤的女人体内,或者说,那些他还没有酩酊大醉的晚上。喝醉之后,他那个鸡鸡除了撒尿,什么也干不了。
也许这些她都知道,也许她是为了其他原因来找她的。
寡妇帕瑞斯每周都来看望这个老女奴一两次。一个月后,她给老女人带来了礼物:束头发用的缎带、果仁蛋糕,还有一
只黑色的公鸡。
“祖祖妈妈。”那女人说,“现在是时候把你知道的东西教给我了。”
“是的。”善于辨别风向、判断形势的祖祖妈妈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寡妇帕瑞斯曾坦白说,她出生时长着有蹼
的脚趾,这意味着她也是双胞胎,但在子宫里杀死了她的孪生姐妹。祖祖妈妈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她教给那女人把两颗肉豆蔻种子中的核仁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直到绳子断掉。那以后,她就可以用这两颗核仁
治愈心脏杂音;把一只从来没飞过的鸽子切开,放在病人头上,可以让病人退烧。她还教给她怎样制作许愿袋,那是一
个小小的皮袋,里面放着十三枚一分钱硬币,九粒棉花籽,还有一根黑色公猪的猪鬃。祖祖妈妈还教她如何摩擦袋子,
让愿望实现。
寡妇帕瑞斯学会了祖祖妈妈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可实际上,她对那些神灵没有任何兴趣,她的兴趣只是实用的巫术,比
如把一只活青蛙放在蜂蜜里蘸一下,然后放进蚂蚁洞,接着,等青蛙肉被蚂蚁吃掉,只剩下干净的白骨时,仔细查看就
会发现其中有一根扁平的心型的骨头,还有一根钩子形的骨头。这根钩子形骨头挂在某个男人的衣服上,他就会爱上
你;而那根心型骨头则必须小心保存(如果遗失,你爱人的爱情就会转化为对你的憎恨)。两根骨头都处理得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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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中意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还学到把干蛇粉放在情敌涂脸的香粉里,可以让她双目失明。而要让你的情敌自己淹死的话,那就要拿一件她的内
衣,把它反过来,午夜时分在砖墙下面烧掉。
祖祖妈妈教给寡妇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就是征服者约翰的根须,有的大,有的小。她向她传授龙血、缬草和五指
草的用法,教她如何酿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跟我走迷魂水”。
所有这些知识,祖祖妈妈统统教给了寡妇帕瑞斯。但是,这个老女人依然很失望。她已经竭尽全力,想向她传授隐藏在
表象下面的最真实、最深刻的知识,她想把莱格巴爸爸、玛乌、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还有其他所有神灵的故事告
诉她。但是,寡妇帕瑞斯对那些来自遥远土地的神明没有任何兴趣。(现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时的名字告诉你们了,后
来,这个名字传颂四方、闻名世界:玛丽勒弗瓦 。不过这一位并不是那个著名的玛丽勒弗瓦,也就是你们听说过的
那位,而是她的母亲。她最后又成了格莱平寡妇)。如果说圣多明哥岛是一块适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饶的黑土地,那
么,这块种植玉米和甜瓜、出产小龙虾和棉花的土地,对神明来说,却是贫瘠而荒芜的。
“她不想了解神灵们。”祖祖妈妈对自己的知己女友克莱曼汀抱怨说。克莱曼汀帮那个地区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窗帘
和床单。克莱曼汀脸上有一块绽开的烧伤疤痕,她的一个孩子就是因为熨斗翻到后烫伤而死的。
“那就别教她了。”克莱曼汀出主意说。
“我教她,可她看不出那些知识的真正价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来做什么。我给她钻石,可她喜欢的却是漂亮的玻
璃珠子;我给她最好的红葡萄酒,可她却在喝河水;我给她美味的鹌鹑,可她只想吃老鼠。”
“那你为什么还坚持教她?”克莱曼汀问。
祖祖妈妈耸耸瘦弱的肩膀,萎缩的胳膊也随之晃了一下。
她无法回答。她可以说她之所以教授别人知识,是因为她还活着,并且对此心存感激。这是真的,她看过太多人的死亡
了。她可以说她梦想着有一天奴隶们可以得到解放,当他们在拉普拉斯的起义失败以后,她从内心深处知道,没有来自
非洲的神灵的帮助,没有莱格巴和玛乌神的宠爱和帮助,他们无法战胜他们的白人奴隶主,永远无法回到他们的家园。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从梦中惊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进肋骨时,祖祖妈妈的生命其实已经结束了。
现在的她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如果你问她心中的仇恨是什么,她不会告诉你一个十二岁的女
骇在一条发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结痂——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鞭打和殴打,经历太多被套上镣铐的
夜晚,太多生离死别,太多痛苦。不过她可能会告诉你她儿子的事,只因为他们的主人发现那孩子能读书写字,结果就
切掉了他的拇指。她也可能会告诉你她女儿的事,她只有十二岁,却被工头强奸,并且怀孕了八个月;还有他们如何在
红土地上挖一个洞,让她大腹便便的女儿趴在上面,然后他们鞭打她,直到她的后背鲜血淋漓。尽管有那个起保护作用
的洞,她女儿还是失去了腹里的孩子,还有她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

太多的痛苦回忆,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们。”午夜之后,祖祖妈妈在小河边告诉年轻的寡妇帕瑞斯。她们两个都赤裸着上身,在湿热的夜晚里流着
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肤的颜色更加深重。
寡妇帕瑞斯的丈夫杰克(三年后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凭几个特征才辨认出他来)曾告诉玛丽一些圣多明哥岛的神明
的事,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力量源于宗教仪式,而不是来自神灵。
祖祖妈妈和寡妇帕瑞斯一起低声吟唱,她们跺着脚,在沼泽中痛哭。这个属于有色人种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缩的奴隶女
人,她们在黑蛇一样的小河中一同吟唱着。
“除了使你自己运势兴旺、让你的敌人衰败之外,还有更多东西需要学习。”祖祖妈妈说。
很多仪式上的语言,她曾经知道的语言,也是她兄弟知道的语言——这些语言从她的记忆中流泻出来。她告诉玛丽勒
弗瓦,语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节和节拍。在黑蛇般的小河里唱歌跺脚,让她产生了一种回到旧日的感觉。她能
看见那些歌谣的节拍,看见卡林达舞的节拍,看见班布拉舞的节拍——所有这些诞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乐和舞蹈节
奏,正缓缓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整个国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离开的那块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击
节奏之下颤抖、摇摆。
她转身面对漂亮的玛丽,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黑色皮肤的老女人,脸上皱纹堆叠,枯骨一样的胳膊僵硬地
悬在体侧。她还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一双见过她的孩子和狗一起在饲料槽里争夺食物的眼睛。她看到了自
己。此时此刻,她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年轻女人心中对她的厌恶和恐惧。
她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体,用她那只完好的手拣起一条黑色的蛇。那条蛇和小树苗一样长,粗得像船上的缆绳。
“给你。”她说,“这就是我们的伏都神。”
她把这条毫不反抗的蛇放进玛丽带来的一个篮子里。
然后,在月光下,可以看到肉眼无法看到的情景的第二视觉最后一次附体。她看见了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不再是她最后
一次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个十二岁男孩,而是一个高大秃顶的成年男子。他笑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齿,后背上印满深深
的鞭痕。他左手握着一把弯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残桩。
她伸出自己依旧完好的那只左手。
“别走,留下一会儿。”她悄声说,“我会到你那边去的。很快,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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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勒弗瓦还以为那个老女人在对她说话。
第十二章
美国的宗教信仰与道德观念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可靠的收入-支付体系所带来的保障。这个国家因此坚不可摧。
她受到上天的赐福,因为她理应得到赐福。而她的子民们,无论他们接受或拒绝其他任何一种神学理论,都进一步巩固
了这个国家坚守的信条。
——阿格尼斯?瑞普利 《时代与趋势》
影子开车向西而行,经过威斯康辛州、明尼苏达州之后,进入了北达科他州。在这里,被积雪覆盖的山脉看上去像巨大
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绵无数英里的雪山之外,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他们转而向南,进入南达科他
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进。
星期三卖掉了影子喜欢开的那辆林肯豪华车,换成一辆笨拙的老式温尼贝戈房车。车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公猫骚
味。他一点也不喜欢开这辆车。
他们看到的第一个拉什莫尔山 指示牌离那座山还有几百英里。星期三低声道:“那里是个真正的圣地。”
影子还以为星期三已经睡着了呢。他接口说:“据我所知,那儿过去就是印第安人的一处圣地。”
“是个圣地。”星期三说,“但在美国,事情是这么办的:必须给人们一个借口,这样他们才会怀着崇敬之心来到这
里。人们不会跑来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姆先生 才在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总统脸蛋。总统像雕好了,准许
卖票了,于是,大群大群的人才会驱车来到这里,亲眼瞻仰这个地方,尽管他们已经在明信片上看过这座山不下1000次
了。”
“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几年前常来筋肉健身房锻炼减肥。他说达科他州的印第安年轻人最喜欢爬上那座山,再站在雕像
的头上,冒着生命危险手挽手搭出一条人链,让人链最下面的那个人可以站在总统的鼻子上撒尿。”
星期三狂笑起来。“哦,太绝了!真是太棒了!有没有哪位总统是他们最想在上面撒尿的?”
影子耸耸肩,“他没说。”
无数英里的路程消失在车轮后面。影子开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没动,而脚下的美国大地正在以时速60英里的固定速
度向他们身后飞快移动。冬天的薄雾让周围物体的边缘显得有些模糊。
现在已是开车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几乎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一直在想心事的影子开口说话了。“上星期,湖畔镇的一个
女孩失踪了,就在我们俩去旧金山的那天。”
“什么?”星期三的声音中毫无兴趣。
“那孩子叫艾丽森?麦克加文。她不是那镇子上失踪的第一个孩子,还有其他很多孩子。都是在冬天里失踪的。”
星期三皱起眉头。“真是悲剧啊。那么多贴在牛奶盒子上的失踪儿童的脸(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的?想不起来了),
还有高速公路洗手间墙壁上的寻人照片。‘你见过我吗?’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最多不过是个形式,纯粹的形式。‘
你见过我吗?’下一个出口出去。”
影子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头顶上有直升飞机的声音,可惜云层太低,看不清。
“为什么你会挑中湖畔镇?”影子问。
“我告诉过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静,正好把你安安全全地藏起来。待在那儿,你就等于是离开赛场,脱离了对方的搜
索范围。”
“为什么?”
“因为事实如此。好了,现在左转。”星期三命令说。
影子转向左边那条路。
“有什么事不太对劲。”星期三突然说,“该死!他妈的真见鬼!开慢点,但别停下。”
“你想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有麻烦了。你知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南达科他州。”影子说,“再说我连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在山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闪着红光。雾气太大,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说。他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然后又开始翻另一个口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可以停车,调头回去。”
“不能转回去。后面肯定也被他们盯上了。”星期三说,“把车速降到时速10或15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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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瞄了一眼后视镜。后面一英里远的地方有汽车前灯的灯光。“你确定是他们吗?”他紧张地问。
星期三轻蔑地哼了一声。“确信无疑。”他说,“和养火鸡的人孵出第一只火鸡之后说的话一样:蛋就是蛋,准能孵出
小鸡来!啊哈,找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白粉笔。
他用白粉笔在车子的仪表板上画起符号来,仿佛正在解一道代数难题。又或者,影子想,就象一个流浪汉正用流浪汉的
暗号向其他流浪汉传达消息:小心恶狗,危险的城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过夜的舒服牢房,等等……
“好了。”星期三吩咐说,“现在加速到30英里,千万不要低于那个速度。”
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车子突然打开警灯,拉响警报器,朝他们急驰而来。“别减速,”星期三又叮嘱一遍,“他们只是
想迫使我们在冲过路障前慢下来。”他继续书写着那些神秘的符号,不停地写呀写的。
他们已经到达山顶,距离路障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路边一排停着十二辆车,其中有警车,还有几辆大型黑色越野
车。
“好了。”星期三抛下手中的粉笔。现在,车子的仪表板上涂满北欧古文字一样的神秘符号。
拉响警报器的警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它的车速比他们的慢,一个被喇叭放大的声音冲他们喊道:“靠边停车。”影子看
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转右。”星期三命令说,“只管从路边冲下去。”
“我不能开着这辆车冲下路面,会翻车的。”
“没事的。转右,快!”
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盘往下猛地一拉,温尼贝戈的车身立刻猛烈摇晃起来。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刚才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辆车真的要翻车了。可是紧接着,透过车窗,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发出微弱的光,仿佛风吹过平静
的湖面时湖上荡漾的倒影。
云层、薄雾、积雪,还有时间,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们头顶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仿佛被冻结的光的长矛,刺穿夜空。
“停在这儿。”星期三说,“剩下的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影子关掉发动机。他钻进温尼贝戈车的后座,穿上外套、靴子和手套,这才从车子里爬出来,说:“好了,我们走。”
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脸上还混合着别的表情——也许是生气,也许是骄傲。“你怎么不和我争论了?”星期三
问,“怎么不再宣称这一切是不可能发生的?真见鬼!你这次怎么这么老实,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而且还他妈的那么
镇定?”
“因为你付钱给我不是让我问问题的。”影子说。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完全是事实:“反正,自从
劳拉的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情了。”
“你是说自从她复活之后?”
“自从我得知她和罗比私通之后。对我来说,那是最沉重的一击。相比之下,其他一切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们现在去哪
儿?”
星期三指出方向,他们开始步行前进。脚下是某种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时候竟然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空气很寒
冷,但不是冬天那种酷寒。他们蹒跚着并肩下山。山路很陡,两个人沿着道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影子向山下望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影子问。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很快地摇摇头,让他别出声。
那东西像一只机器蜘蛛。蓝色的金属外壳,闪烁着荧光屏似的荧光,大小和拖拉机差不多。它蹲伏在山谷底,周围是一
堆骨头,每根骨头旁边都有一点火星,比蜡烛光大不了多少,火光微微摇晃着。
星期三冲影子打个手势,叫他小心远离那些东西。影子往边上多踏出一步,结果证明走到滑溜溜的路边是个错误决定。
他的膝盖摇晃了一下,接着便沿着斜坡翻滚下去。他一路翻滚,不时在石头上弹起来。他抓住身边的一块石头,这块黑
曜石仅仅暂时挡了一下跌落的势头,同时划破了他的手套,轻而易举,像划破一张纸。
一直跌到谷底才停下,恰好落在机器蜘蛛和那堆骨头之间。
他用手支撑着站起来,发现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头,然后……
……他站在阳光下,抽着香烟,低头看表。身边全是汽车,有的车里有人,有的没有。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喝最后那杯
咖啡,因为他现在非常想上厕所,膀胱开始胀得不舒服起来。
一个当地的执法人员朝他走过来,是个留着有些斑白的海象式胡须的大个子。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跟丢他们的。”当地执法人员向他道歉说,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
“视觉错觉。”他解释说,“你在怪异的气象环境下追他们,迷雾让人产生错觉,有点像海市蜃楼。他们开车向下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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