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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_23 尼尔·盖曼(英)
美国众神
迎他们的那种职业性微笑。
他们摇头谢绝。女侍者转身去迎接其他顾客。
“这个人,”星期三说,“就是那种‘没有信仰,也无法享受信仰的快乐’的人。真是异教徒。好了,我们出去走走,
我亲爱的伊斯特,再重复一遍我们刚才的练习,好吗?找出到底有多少路人知道他们的复活节源于一位名叫伊奥斯特的
黎明女神。让我们来看一看——我有主意了,我们应该问一百个过路人。只要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真相的话,你就可以切
掉我的一根手指头。如果手指头不够用了,还可以切掉脚趾头。攒够二十个不知道的人,你就得和我过一夜。每二十个
一夜。输赢概率对你非常有利,毕竟这里是旧金山,满大街都是不信基督教的人,还有大把的异教徒和巫术崇拜者。”
她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星期三,影子觉得那是阳光照耀在春天绿叶上的翠绿色。她什么话都没说。
“我们可以试试。”星期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估计,到最后,我还是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一个不少,还要在你的床
上待满五天。所以,别跟我说什么他们还崇拜你,还记得属于你的节日。他们嘴巴上虽然念着你的名字,但实际上,那
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的眼中突然充满泪水。“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不是傻瓜。”
他把她逼得太紧了,影子暗想。
星期三低下头,显得很惭愧的样子。“我很抱歉,”他说。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真正的歉意。“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
你的精力,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当风暴来临的时候,你会不会站在我们这边战斗?”
她犹豫起来。她的左手腕上文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
“好的,”思考一阵之后,她终于同意了,“我想我会的。”
老话说得好,影子暗想,只要能装出诚恳的样子,你就能赢得别人的信任。紧接着,他又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
星期三亲吻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轻轻碰碰伊斯特的脸。他把女侍者叫过来买单,小心地数出几张钞票,把钱折叠起来
放在买单本里,交给女侍者。
她正准备走开,影子叫住了她。“小姐,抱歉,我想你掉下了这个。”他从地板上拣起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不是我的。”她说着,看一眼她手中的钱。
“我看见它掉下来了,小姐。”影子礼貌地说,“你应该数一下钱。”
她数了一下手里的钱,脸上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然后才说:“老天,你说对了。真不好意思。”她从影子手中拿走那
十美元钞票,匆匆走开。
伊斯特和他们一起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白天的阳光刚开始黯淡下来。她冲星期三点点头,又碰了碰影子的手,对他
说:“昨晚你梦见什么了?”
“雷鸟。”影子回答说,“还有一座骷髅堆成的山。”
她点点头。“你知道那些骷髅是谁的吗?”
“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了,”影子说,“就在我梦中,它告诉我了。”
她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他说:“那个声音告诉我,那些全部都是我的骷髅。全部是过去的我的骷髅,成千上万个。”
她看着星期三,说:“我估计,这个人是个守护者。”她又露出明艳的笑容,拍拍影子的胳膊,沿着人行道离开了。他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试图——但还是没有成功——不去想象她走路时大腿互相摩擦的样子。
坐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星期三突然转向影子:“见鬼,你到底为什么要掺和那十美元的事?”
“你少给她钱了。如果她少收了款,会从她工资里扣的。”
“见鬼,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星期三似乎真的发火了。
影子想了想,这才说:“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吗?”星期三眼睛瞪着远处,然后说,“七岁的时候,她把一只猫关进柜子里,听着猫在里面喵喵惨叫了好几
天。当猫不再喵喵叫的时候,她把猫的尸体从柜子里面拿出来,放在一只鞋盒子里,埋在后院。她只是想埋葬些什么。
她总是从她工作的地方偷东西,通常钱数都不很大。去年她去她祖母待的那家老人院看望她,结果从她祖母邻床的老人
桌子上偷了一块珍贵的金表,又到其他几个房间里,偷了一些数额不大的钱和一些私人物品。那些东西都是老人们在他
们金色人生最辉煌的年代里的纪念品。回家以后,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偷来的东西,害怕有人会跟踪找到她,于是她把所
有的东西都扔掉,只留下现金。”
“我明白了。”影子说。
“还有,她患了无症状的淋病。”星期三继续说下去,“她怀疑自己可能染了病,却并不去治疗。男朋友指责她把性病
传染给他时,她还觉得很委屈。她为自己辩护,拒绝再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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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并不重要。”影子说,“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可以对任何人下手,欺骗他们,再把他们做过的坏
事告诉我,为你自己辩护。”
“那是当然。”星期三道,“被我骗过的人,他们全都做过类似的坏事。这些人自认为手法独特,其实,大部分时候只
是可怜地一遍遍重复古已有之的手法罢了。”
“所以你从她那里偷十美元就是正确的行为了?”
星期三付了出租车钱,两个人走进机场,向他们的登机口走去。还没有开始登机。星期三对他说:“我还能怎么办?现
在,他们已经不再向我献祭公羊和公牛了,也不再向我献祭杀人者、奴隶、吊死在绞架上的人和被乌鸦吃掉的人的灵
魂。他们创造了我,他们又遗忘了我。这公平吗?”
“我妈妈总是说:‘生活是不公平的’。”影子说。
“她当然会那么说了。”星期三说,“所有当妈的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还有‘如果你所有的朋友们都跳崖自尽了,你
会不会也跟着跳?’。”
“你少给那女孩十块钱,我补给她十块钱。”影子顽固地说,“我认为我做的是正确的。”
有人通知说他们的飞机开始登机了,星期三站了起来。“但愿你的选择永远这么一清二楚。”他说。
凌晨时分,星期三把影子在他公寓前放下来。寒流已经明显减弱了。但湖畔镇依然那么寒冷,只不过不再是那种超越现
实的异常寒冷了。他们穿过镇子时,M&A银行侧面的灯光指示牌显示此时是凌晨3:30分,温度华氏5度。
早晨9:30分的时候,警长查德穆里根敲开影子的公寓房门,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女孩。
“我想我不认识。”影子睡意朦胧地说。
“这是她的照片。”穆里根说。那是一张高中的照片,影子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女孩戴着蓝色的橡胶牙套。
“哦,对,我认识。她坐的就是我来镇上的那辆长途巴士。”
“你昨天在哪里,安塞尔先生?”
影子觉得他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即将离他而去。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罪恶感(你是一个用假名生活的刚获得假释
的重罪犯,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脑中悄声说,这还不够吗?)
“我在旧金山,”影子说,“加里福尼亚。我帮我叔叔运送一张有四根帐杆的卧床。”
“你有没有票据存根?有没有任何类似的证明文件?”
“当然有。”他的裤子后袋里面就有两张登机牌存根,他掏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查德穆里根仔细检查登机牌。“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了。她在湖畔镇慈善社团里帮忙,负责喂养动物,带狗散步之
类。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去那儿待上一段时间,晚上关门后,负责管理慈善社团的多莉诺普总是开车送她回家。可是,
艾丽森昨天没有去。”
“失踪?”
“没错。她父母昨天晚上打电话报警了。孩子太天真了,总是搭便车去慈善社团,那地方非常荒僻。她父母告诉过她不
要那么做,可这里不是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地方……这里的人甚至用不着锁家中的房门,再说,那种事你也不好跟孩子们
详细解释。好吧,再看看照片。”
艾丽森麦克加文在照片上微笑着,牙齿上的橡胶牙套在照片里是红色的,不是蓝色。
“你可以诚实地讲,你并没有绑架她、强奸她、谋杀她,或者做过任何类似的事吗?”
“我当时在旧金山。再说我也绝对不会做那种该死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伙计。你想过来帮我们一起寻找吗?”
“我?”
“就是你。今天早晨带警犬搜过了,什么都没发现。”他叹了口气,“唉,迈克,但愿她只是去了双子城,去找某个混
账男朋友。”
“你认为有那种可能?”
“我认为有可能。你想加入搜索队吗?”
影子想起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里见到那女孩的情形,还有她那一闪而逝的带着蓝色橡胶牙套的羞涩笑容。他知道,
某一天,等她长大之后,她会变得多么漂亮迷人。“我会来的。”他说。
消防局大厅里聚集了二十来个男女。影子认出其中有赫因泽曼恩,还有几张看起来很眼熟的面孔。中有警察局的警官,
还有一些穿着棕色制服、来自县治安官部门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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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德穆里根告诉他们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大红防雪服,绿色手套,防雪服兜帽底下是蓝色羊
绒帽),然后把志愿者按三人一组分成小组。影子、赫因泽曼恩和一个叫伯甘的人组成一组。他提醒他们白天很短,还
有,如果不幸找到她的尸体,千万不要破坏现场的任何证据,只要用无线电报告、请求支援就可以了。如果她还活着的
话,他们要尽力保持她的体温,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他们在县警官的带领下出发搜寻。
赫因泽曼恩、伯甘和影子沿着一道冰封的山脊边缘走。每个三人小组在出发离开前都派发了一个小型手持对讲机。
乌云压得更低了,整个世界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过去三十六个小时内没有下雪,足迹在松脆的雪壳上清晰可见。
伯甘看上去像个退役军官,留着一抹细长的小胡子和白色鬓角。他告诉影子,他其实是个退休的高中校长。“我不再年
轻了。这些日子里我仍然上一点课,管理学校的赛事项目。比赛永远是学校里的大热门。还时间打点猎。我在匹克湖边
有座小木屋。”出发后伯甘说,“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别人找到了
她,而不是我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影子明白他的意思。
三个人没怎么说话。他们慢慢走着,寻找红色防雪服,或者绿色手套、蓝色帽子,或者白色的尸体。手里拿着对讲机的
伯甘会时不时地和查德穆里根通话确认情况。
午饭的时候,他们和其他搜索队员一起坐在校车上,吃热狗面包喝热汤。有人指点着说有一只红尾鹰站在一棵光秃秃的
树上,另外一个人则说更像只猎鹰。那只鹰飞走了,争论也就此结束。
赫因泽曼恩给他们讲了一个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到来的时候,他想吹喇叭。谷仓外面冷极了,但他祖父仍旧坚持
练习,却没能吹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走进房间,把喇叭放在火堆旁边解冻。这下可好,全家人都上床睡觉了,解冻的喇叭声却突然从喇叭里冒出
来,把我祖母吓得够戗。”
下午的时光仿佛永无止境,他们徒劳无功,令人沮丧。日光慢慢消逝,远处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然后整个世界转为深
蓝色。寒风呼啸着,猛烈得几乎吹伤脸上的皮肤。周围太黑无法搜索的时候,穆里根用对讲机通知他们晚上停止搜索,
有人会开车接他们,把他们送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边的街区有一家酒馆,大部分搜索队员都上那儿治疗自己的坏心情。大家都累坏了,心情沮丧,互相谈论着天
气将变得多么寒冷,艾丽森很可能会在一两天内突然出现,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你别因为这件事就认为这个镇子很坏,”伯丹说,“其实它是个很好的镇子。”
“湖畔镇,”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接着说,影子忘了她的名字,也许没人介绍他们俩认识,“是北伍德县最好的镇子。
你知道湖畔镇有多少人失业吗?”
“不知道。”影子说。
“不到二十人。”她说,“镇内和周边地区居住的人口超过五千。我们可能不是很富有,但每个人都有工作。这里不像
更北边的那些矿业镇,它们很多都成了没人居住的空镇了。还有那些主要经营农场的镇子,因为牛奶价格下跌或者肉猪
降价,整个镇子全完了。你知道在美国中西部地区,农场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吗?”
“自杀?”影子赌运气地问。
她一脸很是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说对了。自杀。”她伤感地摇摇头,又接着说下去,“这附近有很多镇子只为猎人
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镇子赚这些人的钱,然后让他们带着自个儿的打猎战利品或者一身臭虫咬的疙瘩回家去。还有那些
有大公司的镇子,似乎一切都很好,但等沃尔玛开始重新部署他们的分销区,或者3M公司不再在那儿生产CD或别的什么
东西时,突然间,一大批人再也无法付清他们的银行抵押贷款了。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你是?”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他喝的啤酒是当地自己酿造的,用的是春天里的湖水,味道很不错。
“我是凯丽诺普,”她自我介绍说,“多莉的姐姐。”她的脸依然因为在外面冻过显得有些发红。“我想说的就是湖
畔镇很幸运。我们这里,每样东西都有一点:农场、轻工业、旅游业、手工艺业,还有很好的学校。”
影子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说的所有话都有点空泛的感觉。他似乎正在听一个推销员讲话,而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推销
员。他相信自己卖的产品,而且确信当你回家的时候,你肯定会买下他卖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书。也许是因为发
现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立刻说:“真抱歉。当你实在太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简直无法停止谈论它。你做什么工作,安
塞尔先生?”
“我叔叔在全国范围内买卖古董,他需要我帮忙搬运大件重物。这份工作不错,只是不太稳定。”酒吧的吉祥物,一只
黑猫,钻在影子的两腿之间,把前额靠在他的靴子上磨蹭。它跳上来,躺在他身边的长椅上,睡着了。
“至少你可以到处去旅行。”伯甘说,“除了工作,你还做点别的什么?”
“你身上有没有八枚两角五分钱的硬币?”影子问。伯甘掏出他的零钱,只找到五枚硬币,把它们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
前。凯丽诺普找出另外三枚。
他把硬币摆放好,每排四枚。然后,他手都没抖一下,顺利地表演了硬币穿桌的魔术。他让四枚硬币穿透木头桌面,从
左手落到右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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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把所有八枚硬币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着一个空水杯,用纸巾盖住杯子。接着,他让硬币一枚接一枚从右手中
消失,同时可以听见硬币落在盖着纸巾的杯子里的响声。最后他张开右手,展示手心里已经空无一物,然后揭开纸巾,
露出所有落在杯子里的硬币。
他把硬币归还给他们,三枚还给凯丽诺普,五枚还给伯甘,又从伯甘手中拿回一枚硬币,只留给他四枚。他冲着硬币
吹了一口气,把二角五分的硬币变成了一分币。他把钱还给伯甘。伯甘数了数钱,却目瞪口呆地发现他手中仍旧是五枚
二角五分的硬币。
“你简直是个霍迪尼。”赫因泽曼恩高兴地笑道,“魔术大师!”
“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影子谦虚地说,“离魔术大师还远着呢。”但他心中仍然暗暗骄傲。他们是他的第一批成年人
观众。
回家的路上,他去食品店买了一盒牛奶。门口收款柜台后的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女孩看起来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红
肿,脸上长满了雀斑。
“我认识你,”影子说,“你是艾丽森的朋友,我们在巴士上见过。希望你朋友一切都好。”
她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也是。”她用手绢重重地撸了一下鼻子,然后塞回衣袖。
她胸前挂着的徽章上写着:“嗨,我是索菲,问我多长时间就减轻了二十磅?只要三十天!”
“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寻找她,很不幸,没有任何收获。”
索菲点点头,眨眨眼忍回眼泪。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扫描仪前摇晃一下。吱的一声,价格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影子递给
她两美元。
“我非离开这个该死的镇子不可。”女孩突然哽咽着说,“搬到阿什兰德市,和我妈一块儿住。艾丽森出事了,桑迪
奥尔森去年出的事,周明是前年。也许明年就轮到我出事了。”
“桑迪奥尔森不是被他爸爸带走的吗?”
“是的,”女孩恨恨地说,“当然啰。周明是去了加里福尼亚,萨拉林奇斯特是远足的时候莫名其妙消失了,再也没
找到她。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要去阿什兰德。”
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一会儿。接着,她出乎意料地冲他露出了微笑,恨恨然的表情无影无踪。没什么,估计是上头的
吩咐,给顾客找钱时要露出笑容。她祝他度过愉快的一天,接着转向他背后一个购物篮装得满满的女人,开始拿出商
品,扫描价格。
影子带着他的牛奶开车离开,经过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车,穿过桥,回到自己的家。
来到美国
1778年
有一个女孩子,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艾比斯先生用他那完美无暇的手写体写着。
故事其实就这么一句,其他的只是细节。
有的故事中有些细节,说明有这样一些人,如果我们向他们敞开心扉,就会被他们深深地伤害。比如说,这里就有这么
一位好人,不仅他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好人;他对妻子忠诚;他宠爱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慷慨大方;他关
心自己的祖国,他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肠用在灭绝犹太人上。他把自己欣
赏的音乐当背景音乐,安抚犹太人的恐慌情绪;他提醒他们,进毒气浴室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的号码,很多人因为忘了
号码,从浴室里出来时拿错了别人的衣服。他所做的这一切安抚了那些犹太人恐惧的心,他们安慰自己,说他们还能活
着从浴室里出来。然后,我们的这位好心肠先生一丝不苟地监督把尸体送进焚尸炉里的所有细节。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
心里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终究还是让这些死在毒气室里的害虫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他想,如果他真是一个彻
头彻尾的好人,那么,清除地球上这些犹太害虫时,他只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这样写下来,这件事显得非常简单。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 这样说过。但是他错了。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
彼此隔绝孤立,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其形状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地反复描
绘。孤岛的形状是不会改变的: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死了。好了,其余细节你可以用你自
己的经历来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样,没有任何独创内容,但也和其他人的人生一样独一无二。生活就像雪
花,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形状的雪花;生活就像豆荚中的豆子(你有没有见过豆荚中的豆子?我是说真正仔细地观察
它们?近距离观察一分钟之后,你绝对不会把一颗豆子混同于另外一颗豆子),看似相同,但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但有了活生
生的个体,统计数据就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人——但这同样是谎言。数字仍旧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会因为
它们而感到痛苦。看这个孩子吧,腹部肿胀,苍蝇叮满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头。但是,有了这些,你就能知道他的
名字、他的年龄、他的梦想和他的恐惧吗?你就能了解他的内心吗?如果你可以,那就让我们再对他的姐姐来一番解
剖。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后灼热的土地上,身体歪扭、肿胀。好吧,你同样能感受到她的内心。但除了这两姐弟之外,还
有上千个孩子成为饥馑受害者,上千个孩子即将成为苍蝇们无数蠕动的蛆虫的食物。难道说只有那两姐弟重要,其他所
有那些孩子就无足轻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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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画出一道隔离保护线,把他们的痛苦隔离在外,安全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上,让他们的痛苦无法伤害我们。他们
被我们包裹在一层光滑、安全、充满光泽的隔离膜中,仿佛珍珠一样,他们经历的苦难不会让我们的灵魂深处感受到任
何真正的痛苦。
虚构的小说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大脑,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中,我们会在作为主角的我们死亡之前
停止阅读,或者体验毫无痛苦的“代理死亡”,然后跳出这个故事,在真实的世界中轻轻翻过新的一页,或者合上书,
继续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生既相同、又不同的生活。
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就是: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卖掉了她。
人们常说,在那个女孩的故乡,很难确定谁是孩子的父亲,但当母亲的是谁,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亲缘关系和财产都以
母亲一系而定,但权利却掌握在男人手中。于是,一个男人对他姐妹们的孩子握有绝对的所有权。
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规模很小的战争,比两个不同部落村庄的小冲突大不了多少,几乎等于一场争吵。一个村子
在争吵中获胜,而另一个村子则输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财产。奴隶制度是那个地方几千年沿袭的陋习。阿拉伯的奴隶贩子毁掉了东非最后几个伟
大的王国,而西非的国家则互相毁灭彼此。
这对双胞胎的舅舅把他们卖掉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不过,双胞胎向来被认为具有魔
力,他们的舅舅害怕他们,害怕到不敢把他们将被卖掉的事告诉他们,以免他们伤害他的影子,从而害死他。两个孩子
都是十二岁,她叫乌图图,传信鸟的名字;他叫阿加苏,一个死去的国王的名字。他们是健康强壮的孩子,而且因为他
们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别人告诉了他们很多关于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认真听了那些故事,并且全都记
住了。
他们的舅舅是个又胖又懒的人。如果他拥有的牛多几条的话,也许他就会卖掉牛而不是孩子。但他的牛没有那么多。他
卖掉了双胞胎。我们说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那一对双胞胎吧。
他们和其他在战争中被俘虏或者卖掉的奴隶一起走,走了十几英里,来到一个很小的边区村落,在这里他们被人再次卖
掉。双胞胎和其他十三岁的孩子们一起,被六个带着长矛和匕首的男人买下来,带他们走到西边的大海,然后沿着海岸
线走了几英里。现在一共有十五个奴隶,他们的手被绳子松松地绑着,还用绳索把彼此的脖子连在一起。
乌图图问她的兄弟阿加苏,问他们将遇到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说。阿加苏是一个喜欢微笑的男孩,他的牙齿雪白整齐,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快乐的
笑容总是让乌图图感到同样快乐。可是现在他不再笑了,他试图在姐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勇敢,他的头高高地昂着,挺
着肩膀,像一只小狗一样骄傲、充满威胁,但又滑稽可笑。
队伍里走在乌图图后面的那个人吓得牙齿打颤。他说:“他们会把我们卖给白色恶魔,白色恶魔会把我们从水面运到他
们家。”
“然后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乌图图好奇地问。
那人什么都不肯说了。
“喂?”乌图图继续追问。阿加苏想偷偷越过肩膀看看后面。走路的时候不允许他们讲话或者唱歌。
“他们可能会吃掉我们。”那人接着说,“我是听别人说的。所以他们才会需要那么多奴隶,因为他们总是感到饥饿。

乌图图哭了起来。阿加苏安慰她说:“不要哭,我的姐姐。他们不会吃掉你的。我会保护你,我们的神也会保护你。”
但乌图图仍旧在哭,怀着沉重的心情走着。她感到痛苦、愤怒和恐惧,是那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绝对无从抵抗的
感受。她无法告诉阿加苏,说她并不担心白色恶魔会吃掉她。她会活下来的,她确信这一点。她哭是因为害怕他们会吃
掉她的弟弟,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护他。
他们抵达了一个贸易点,他们将在这里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们被人从关押他们的小木屋里带出来(小木屋在最
后几天里非常拥挤,来自各地的人都押来了他们用绳子绑成一串的奴隶)。他们被押到海湾,乌图图看见船只开来,准
备将他们带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艘船真是庞然大物,其次想到的就是如果他们所有人都上船,那艘船就太小了。它轻巧地浮在水面
上,船上的小艇来回穿梭,把俘虏们带到船上。在那里,他们被戴上镣铐,然后被船员们塞进低矮的船舱内。那些水手
有些是红棕色或古铜色的肌肤,长着古怪的尖鼻子和胡须,看上去像野兽一样。还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
和那些带她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分隔开,塞进关押奴隶的船舱里的不同区域。奴隶的数量实在太
多了,关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几十个人被绑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员们的吊床下。
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们关在一起,和女人们分开。她没被戴上镣铐,只被锁在舱内。阿加苏则被迫和男人们关在一起,而
且戴上了镣铐,像青鱼一样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发着臭味,尽管水手们运完上一批货物后彻底擦洗了一遍,但臭味早
已渗透到木头里面:那是恐惧、愤怒、腹泻和死亡的味道,是热病、疯狂和仇恨的味道。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
热中,她可以感到身边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阵海浪让一个小男孩重重地摔进她怀里,他用乌图图听不懂的一种方言道
歉。她在黑暗中试图向他微笑。
船开航了,现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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