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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_22 尼尔·盖曼(英)
美国众神
影子遛跶到房间最后面,那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满看起来很陈旧的皮封面的书,每本书的书脊上标着白色的目录号
码。“你是今天第一个到那边看书的人。”坐在一堆空箱子、空袋子和打开的小型金属收银盒旁边的那个人说,“大多
数人只买惊险小说、儿童读物和言情小说,比如珍妮科顿和丹妮尔斯蒂尔写的书,诸如此类。”那个人正在读的是
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疑案》。“桌子上的所有书都是五十美分一本,一美元可以买三本。”
影子谢过这个人,然后继续浏览。他发现了一本希罗多德的《历史》,棕色的皮封面已经有些剥落了。这本书让他想起
了他留在监狱里的那本纸皮平装本。此外还有一本叫《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面似乎有些用硬币变魔术的例
子。他带着两本书到收款箱旁那个人那儿。
“再多买一本吧,还是只要一美元。”那人说,“多拿走一本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我们需要空出来的书架。”
影子又走回破旧的皮面书那边。他决定解救那些最不可能被其他人购买的书,结果发现他无法决定到底选择《输尿管常
见疾病及内科医生专用图解》与《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中的哪一本。他翻看一下内科医书里面的图
解,觉得镇上某处可能有个十来岁的孩子会用到这本书来向朋友们炫耀吹嘘。于是他拿了那本备忘录,交给门口的男
人,那人收了他的钱,把所有的书装进一个丹维美食店提供的褐色纸袋中。
影子离开图书馆。回家的一路上,他好好欣赏了整个湖景,甚至可以看到他住的那栋公寓楼,坐落在桥边,像玩具娃娃
的房子。靠近桥的冰面上有人,大概四五个,正把一辆暗绿色的车子推到白色湖面的中央。
“三月二十三日。”影子压低声音对着湖说,“早晨九点到九点半。”他不知道湖或者那辆车能不能听到他的话——就
算它们听到了,他也怀疑它们会不会满足他的请求。
寒风吹在他脸上,感觉很痛。
影子到家时,查德穆里根警长正等候在他的公寓门外。影子一看到警车,心脏立刻猛烈跳动起来。但那位警长只是坐
在座位上写东西,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带着装书的纸袋走到警车前。
穆里根放下车窗。“图书馆降价售书?”他问。
“没错。”
“我大概在两三年前买了一箱子罗伯特鲁德伦 ,一直想好好看一遍。我侄子非常喜欢那家伙的书。这些日子,我总在
想,如果我漂流到一个孤岛上,带着我那箱子罗伯特鲁德伦,我就有时间好好读书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警长?”
“什么事都没有,伙计。我只是上这儿瞧瞧你住得怎么样了。你记得那句中国的谚语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倒不是说我上周救了你一命,不过还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冈瑟家的紫色车子怎么样?”
“很好。”影子回答说,“车子不错,开起来很好。”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我在图书馆看到我隔壁的邻居了,”影子说,“奥尔森太太。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屁股被蚂蚁咬了?”
“如果你愿意这么比喻的话。”
“这其中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你要是愿意上车跟我走一段,我可以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影子稍一迟疑。“好的。”他钻进警车,坐在前排乘客位置上。穆里根开到镇子北面,然后关掉车灯,把车子停在路
边。
“达瑞恩奥尔森在斯帝文角的威斯康星大学认识了玛吉,把她带到了湖畔镇。她主修新闻专业,而他学习,见鬼,好
像是酒店管理之类的东西。他们刚到镇上时,很多人的下巴都吃惊得掉下来了。那是,十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她实
在太漂亮了……那一头黑色的秀发……”他顿了顿,“达瑞恩负责管理卡丹市的美国旅馆,在这里西边二十英里。但是
似乎没有人愿意在卡丹住宿,所以那家旅馆很快就倒闭了。他们有两个男孩。那个时候桑迪十一岁,小的那个——是不
是叫里昂?——还只是个婴儿。
“达瑞恩奥尔森并不是个勇敢的男人。他以前是个不错的高中橄榄球队员,但那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有雄心大志的时候
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勇气告诉玛吉他失业了。这样过了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他每天早晨开车离开家,晚上很晚才
回来,抱怨说他在旅馆里的工作是多么辛苦。”
“那他每天做什么?”影子追问。
“哦,我也说不准。我猜他可能开车往北到铁木镇,或者到绿湾镇。我猜一开始他可能还在四处找工作,但没过多久,
他就开始酗酒打发时间,喝得醉熏熏的,多半还和妓女胡搞,可能还赌博。我只知道,他在十周内把他们两个人共同帐
户里的所有钱都花光了。玛吉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嘿,我们跟上!”
他突然发动车子,冲出来,同时拉响警报器和警灯,把一个挂着爱荷华州车牌、以70英里时速从山路上冲下来的小个子
男人吓得屁滚尿流。
爱荷华州的无赖被开了罚单。然后穆里根接着讲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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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想起来了。玛吉把他赶出家门,向法院申请离婚。事情演变成了一场争夺孩子监护权的战
争。对这种事,《人物》杂志上就是这么叫的:监护权战争。达瑞恩只获得了孩子们的探视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个时候里昂还很小,桑迪年龄大得多,他是个好孩子,那种崇拜父亲的孩子,他不让玛吉说一句他父亲的坏话。他们
失去了房产,一栋漂亮房子,在丹尼尔路。她搬进了公寓,而他则离开了镇子,每六个月回来一次,好让每个人心情不
愉快。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每次回来都会花钱给孩子们买礼物,可留给玛吉的只有眼泪。我们镇上大多数人都希望他再也不
要回来了。他父母退休后搬到佛罗里达去住,说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威斯康星州的冬天了。去年他又来了,说想把孩子们
带到佛罗里达去过圣诞节。玛吉说不可能,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事情变得非常不愉快——我不得不赶过去帮忙。家庭
纠纷。我赶到的时候,达瑞恩正站在前院里大喊大叫,玛吉又哭又叫,孩子们都快吓疯了。
“我吓唬达瑞恩,说要把他关在看守所里过夜,让他自我反省。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打我,但他怯懦得根本不
敢动手。我开车把他送到镇子南边的停车场,告诉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把她伤害得够多的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镇
子。
“两周后,桑迪失踪了。他没有登上学校的校车。他告诉他最好的朋友说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爸爸了,达瑞恩给他带来一
个特别棒的礼物:让他去佛罗里达过圣诞节。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非监护人绑架案是最难办的,因为你很难找
到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孩子。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他同时还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查德穆里根爱上了玛格丽特奥尔森。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清楚自己的感
情流露得有多么明显。
穆里根再次开车出击,警灯闪烁,这次拦截下来的是几个开快车到时速60英里的青少年。他没有给他们开罚单。“只是
让他们学会敬畏上帝。”他强调说。
那天晚上,影子坐在厨房餐桌旁,极力弄清怎样才能把一美元的银币变成一分钱硬币。那是他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
工场》里找到的一个硬币戏法,可是旁边的说明文字实在太让人恼火了,解释得含糊不清,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比如
说:“然后以惯用手法让一分硬币消失。”几乎每段话里都要来上这么一句。影子不知道什么是“惯用手法”,意思是
法式掉落法?还是指藏在袖子里?或者大喊一声“老天,看哪,有只山狮!”,然后趁着观众转移注意力把硬币塞进口
袋里?
他把自己那枚美元银币抛到空中,然后接住。他想起了月亮,还有那个把月亮送给他的女人。他在脑子里继续书上那个
戏法,可怎么想都觉得做不到。他走进浴室,面对镜子继续练习,结果证明他的设想是正确的,书上写得非常简单的那
个戏法根本无法实现。他叹口气,把硬币放回口袋,坐在沙发上,将一块廉价的小毯子摊开搭在腿上,然后打开《湖畔
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字号太小,几乎看不清楚。他随便翻了翻,看了看那个时期的老照片。里面还有几
张湖畔镇市议会成员的合影。很多人留着长长的连鬓胡子,嘴上叼着陶土制的烟斗,戴着扁平或者闪亮的帽子,看上去
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他毫不奇怪地发现,1882年市议会里那个胖秘书也姓穆里根。只要把他的胡子刮干
净,再让他减肥二十磅,他就是另一个查德穆里根。他是他的曾曾外孙吗?他想知道赫因泽曼恩的先祖是不是也在照
片里,但书里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市议会中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影子记得他刚才随意翻看照片的时候,正文里似乎有对一
位姓赫因泽曼恩的人的介绍,可想找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了,书里的小号字体让他的眼睛又酸又痛。
他把书放在胸口上,意识到自己开始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沙发上睡着了有点傻,他想。卧室就在几步远的地方,
但从另一方面想,五分钟后再去也不迟,毕竟卧室和床不会逃到哪儿去。不过,他并不打算睡觉,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
阵……
黑暗在咆哮。
他站在一块开阔的平地上,身后就是他刚刚破土而出的地方,那里的大地曾经挤压过他。星星依然不断从夜空中坠落下
来,落在红色的土地上,然后变成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男人留着长长的黑发,长着高高的颧骨;而女人看起来都像玛
格丽特奥尔森。这些人就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他们用高傲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
“请告诉我雷鸟的秘密。”影子恳求说,“求你们了。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妻子。”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转身背对影子。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时,他们就一个个地消失在大地中。但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她
的头发是深灰色的,夹杂着一缕缕白色)转身离开前,她伸出手指,指向酒红色的天空。
“你自己去问他们。”她说。夏日的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了这块土地,从地平线的这一端到地平线的那一端,漫
天流动着电光。
在他身边是高耸的岩石,岩石顶峰高耸入云。影子开始攀爬距离最近的一块岩石。岩石是陈年的象牙色。他爬上一块突
出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感到它居然刺痛了他。这是骨头!影子突然想到,这并不是岩石。这是古老的风干的骨
头。
这是一个梦。在梦中你没有选择:也许是因为梦中没有任何需要你作出决定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所有决定早在梦开始之
前就已经作出了。影子继续向上攀爬。他的手很痛,骨头在他赤裸的脚下砰砰爆裂,坠落下去,摔成碎片。猛烈的风呼
啸着,扯拉他。他将身体伏低,紧紧贴在峰壁上,继续向顶端爬上去。
高塔是由同一种骨头搭建而成,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个事实。每块骨头都是风干的,象个圆球,他想象它们是某种大
鸟的蛋壳。但是,在另一道闪电的亮光中,他发现它们并不是什么鸟蛋:它们上面有空洞的眼窝,还有牙齿,毫无笑意
地露齿而笑。
不知何处传来鸟叫声。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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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距离地面几百英尺,紧贴着骷髅塔的侧面向上攀爬。闪电从环绕高塔飞行的大鸟翅膀下的阴影中喷涌而出——那是巨
大的、黑色的、如秃鹫一般的大鸟,每只鸟的脖子上都有白色的环状翎毛。巨大、优雅而威严的鸟,每次拍打翅膀,都
在夜空中爆裂出轰鸣的雷声。
它们环绕着塔尖盘旋。
影子觉得,展开双翅后,它们两翼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十五到二十英尺宽。
这时,第一只鸟离开它的滑翔轨道,向他俯冲过来,蓝色的闪电在它的翅膀下劈啪作响。他把身体挤进骷髅堆中间的一
条缝隙中,无数空洞的眼窝瞪着他,参差交错的一排排象牙色的牙齿冲着他微笑。可是他继续向上攀爬,奋力穿越骷髅
头骨堆成的高山,骷髅尖锐的边缘割伤了他的肌肤,让他厌恶、恐惧,心中充满敬畏。
又一只大鸟冲向他,人手一样巨大的鸟爪抓住他的胳膊。
他伸出手来,想从它的翅膀上抓下一根羽毛——因为当他回到自己的部落,而手中没有雷鸟羽毛的话,他会觉得非常耻
辱,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但鸟重新向上飞去,令他无法抓下羽毛。雷鸟松开爪子,摇摆着飞回风中。影子继续
向上爬。
影子觉得这里肯定有一千个骷髅头,甚至有一百万个!而且,并非所有骷髅都属于人类。最后,他终于站在尖塔的巅
峰,巨大的雷鸟环绕着他缓慢飞翔,翅膀的每一个细微颤动都可以操纵雷雨与风暴。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水牛人的声音。声音在风中呼唤着他,告诉他那些骷髅到底属于谁……
骷髅塔摇晃起来。一阵雷电轰鸣中,最大的一只雷鸟向他俯冲过来,它的眼睛迸射出蓝白色的闪电。影子开始向下坠
落,从骷髅塔顶跌落……
电话铃声在响,影子甚至不知道电话已经联通了。他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浑身颤抖着,拿接电话听筒。
“他妈的真见鬼!”星期三冲他大声吼叫,声音前所未有地愤怒,“你知道你他妈的在玩什么鬼把戏吗?”
“我睡着了。”影子呆头呆脑地回答道。
“你他妈的是怎么想的?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费劲心机把你塞进湖畔镇那种地方,让你隐藏起来,可现在还有什么意
义?”
“我梦见了雷鸟……”影子说,“还有一座塔。骷髅……”他觉得应该复述刚才那个梦,这非常重要。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梦!每个人他妈的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梦!万能的基督啊,如果你总是做这种该死的广告,告诉别人
你躲在哪里的话,把你隐藏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影子没有说话。
电话的另一端也平静下来。“我天一亮就去你那儿。”星期三说。听声音,他的怒火已经熄灭了。“我们一起去旧金
山,你爱怎么打扮自个儿就怎么打扮吧。”电话挂断了。
影子把电话放在地毯上,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现在是早晨6:00,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浑身直哆
嗦。外面的风从冰冻的湖面上呼啸而过,附近有人在哭,声音只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他肯定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在
哭。抽泣声持续不断,低沉压抑的哭声让人心碎。
影子走进浴室小便,然后回到卧室,关上房门,把女人的哭泣声关在门外。外面的寒风仍在呼啸着,悲号着,仿佛它同
样在寻找某个失踪的孩子。
一月的旧金山出人意料地温暖,热乎乎的汗水刺痛了影子的后脖颈。星期三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戴一副金丝边眼
镜,像个娱乐圈里的律师。
两个人顺着海特大街走,街上的行人、皮条客和乞丐们眼看他们走过,却没有人冲着他们伸出装满零钱的纸杯,没有一
个人纠缠他们。
星期三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影子看得出来,这个人还在生气。所以,当天早晨,黑色林肯车停在他公寓门前时,他什么
问题都没问。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也没有交谈。得知星期三坐头等舱,而他的座位在经济舱后部时,影子顿时松了一
口气。
现在是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孩提时代之后,影子再也没有来到旧金山,只在电影里看过以故事背景而出现的这个城
市。他吃惊地发现,他竟然觉得这里十分熟悉,还有,那些单栋木屋的色彩是如此艳丽,山丘是如此陡峭,和其他地方
是如此不同。
“真不敢相信,这里和湖畔镇居然同属于一个国家。”他说。
星期三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不是同一个国家。旧金山和湖畔镇并不同属一个国家,就像新奥尔良和纽约,迈阿
密和明尼阿波利斯一样。”
“是吗?”影子和气地问。
“当然。它们可能会分享某些特定的文化象征,比如钞票、联邦政府、娱乐节目等等。毕竟,它们在同一块土地上,但
仅此而已。只有一些幌子表明它们属于同一个国家,比如美钞、夜间脱口秀和麦当劳。”他们俩走进街道尽头的一个公
园,“对我们将要拜访的那位女士态度好一点,但也不要好得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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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应付过去的。”影子说。
他们走进草坪。
一个年轻女孩,估计还不到十四岁,头发染成绿色、橙色和粉红色,盯着他们走过去。她身边坐着一只杂种狗,狗项圈
上系着一根绳子。那女孩看起来似乎比狗更饿。狗冲着他们叫了几声,然后摇摇尾巴。
影子给了女孩一美元,她瞪着那张钞票,仿佛不明白它是什么。“买些狗粮。”影子建议说。她点点头,笑了笑。
“说白了,”星期三说,“你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地对待我们即将拜访的这位女士。她也许会喜欢你,但那反而可能更
糟。”
“她是你的女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都不是。”星期三说。他的怒气好像已经消散了,或者只是储存起来,以备将来使用。影子心想,愤怒恐怕正是
驱使星期三行动的动力。
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女人,面前摊开一张纸桌布,上面放着很多装满食物的塑料餐盒。
她——不,她不胖,远远不能说胖,只能用一个影子从来没有机会使用的字眼来形容,曲线婀娜。她长着一头近于白色
的明亮金发,有一位去世已久的著名女影星就是这种头发。她的嘴唇涂成深红色,年龄看上去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五十岁
之间。
他们走近时,她正在一个装着芥末鸡蛋的盘子里东挑西拣。星期三走到她身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正在挑选的鸡
蛋,擦擦手。“你好,你这个老骗子。”嘴上这样说,她脸上却挂着微笑。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她的手,放在嘴
边吻了一下。
“你看上去真是太迷人了。”他说。
“难道我还能是别的什么样子不成?”她甜甜地顶了他一句,“算了,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你是个骗子。去新奥尔良真
是个错误——我增加了,哦,大概三十磅体重。真的,我发誓。我走路都开始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的,这时候,我就知
道我非走不可了。现在,只要一走起路来,我的大腿根都摩擦在一起了。你相信吗?”最后那句是冲着影子说的。他不
知道该如何回答,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那女人开心地笑了。“他居然脸红了!星期三,我的甜心,你居然给我带来
一个会脸红的人!你可真是个让人惊讶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
“这位是影子。”星期三介绍说。影子的拘谨不安似乎让他觉得很高兴。“影子,和伊斯特打声招呼。”
影子大概说了句“你好”之类的话,然后那女人继续冲他微笑。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探照灯下——就是可以将人暂时
致盲的那种,偷猎者常用它定住野鹿,然后开枪射杀。从他站立的地方就能闻到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种醉人的
味道,混合了茉莉和金银花的气味,还有甜牛奶和女性肌肤的气味。
“你的那些把戏,近来玩得怎么样了?”星期三问。
那个女人——伊斯特——笑起来,是那种全身参与的大笑,充满欢乐。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拥有这种笑容的一个人?“一
切都很好。”她说,“你怎么样,老狼?”
“我希望你能加入进来。”
“别浪费你的时间了。”
“赶我走之前,至少听我把话说完。”
“不可能,别烦我了。”
她望向影子。“请坐,随便吃点东西。给,拿着这个盘子,把它装得满满的。所有东西都很好吃。鸡蛋、烤鸡、咖喱
鸡、鸡肉沙拉,这边还有兔子肉,准确地说是野兔肉。冷的兔子肉很好吃,那边的碗里是炖兔子肉。我帮你盛一盘吧。
”她说干就干,拿了一个塑料盘子,在上面堆满食物,这才递给他。然后,她看了星期三一眼。“你要吗?”她问。
“我听你的安排,亲爱的。”星期三讨好地说。
“你,”她对他说,“永远满嘴喷粪。那么多大便,你的眼睛怎么还没变成褐色的。”她递给他一个空盘子,“你自己
随便吃好了。”她说。
下午的阳光在她背后形成一道白金般的光环。“影子,”她一边叫他,一边兴致勃勃地咬着一条鸡腿,“真是个好名
字。不过,他们为什么叫你影子?”
影子舔舔发干的嘴唇。“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说,“我妈妈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我是说她,她在一连串美国大
使馆里当秘书,我们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转遍了整个北欧。后来她得病了,只好提前退休,我们返回美国。我
不知道该怎么和其他孩子交谈,所以我总是找大人做朋友,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到处走,什么也不说。我猜我是
想有人陪着我,但我也不太清楚,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儿。”
“你长大了。”她说。
“是的,”他说,“我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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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面对星期三,他正在从一个装满似乎是冷秋葵的碗里往外舀东西。“这小伙子是不是就是让每个人都感到不安的
那个?”
“你听说了?”
“我一向竖着耳朵。”她转向影子,“你最好置身事外,别掺和他们的事。这个世界上,偷偷摸摸的小集团太多,却没
有半分忠诚和爱。不管是做企业的、独立开业的还是政府,其实都是同一条船上的,只是能力各有不同。有的只是刚刚
称职,有的却过分有本事,到了危险的地步。对了,老狼,我听说了一个笑话,你准喜欢。‘你怎么确保CIA不卷入肯尼
迪总统的刺杀案?’”
“我已经听说过了。”星期三说。
“太可惜了。”她的注意力又转回影子身上,“但那伙特工搞的那场把戏却不一样,就是你碰上的那些特工。他们之所
以存在,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必须存在。”她在一个纸杯里倒满看上去应该是白葡萄酒的饮料,站了起来。“影子
是个好名字,”她说,“我想来一杯摩卡咖啡。跟我来。”
她抬脚就走。“这些吃的怎么办?”星期三忙问,“你不能就把它们丢在这儿。”
她笑着指指坐在狗旁边的女孩,然后伸出双臂,面对海特大街和整个世界。“喂他们吧。”她迈步离开,星期三和影子
在后面跟着。
“别忘了,”一块儿走时,她对星期三说,“我很富有,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为什么我要帮助你?”
“你是我们中的一个,”他回答说,“你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被人遗忘,不再被人爱戴,不再被人铭记心中。你应该站
在哪一边,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们走进人行道边的一家咖啡店坐下。里面只有一个女侍,挂着一个眉环,像印度种姓制度的某种标志。店内还有一个
在柜台后面煮咖啡的女人。女侍走到他们身边,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引导他们就坐,记下他们点的咖啡。
伊斯特把她纤秀的手放在星期三宽厚的手背上。“我告诉你,”她对他说,“我现在过得很不错。在属于我的节日里,
他们依然会用鸡蛋和兔肉举办宴席,还有糖果和新鲜水果,象征重生和交配。他们在帽子上缀满鲜花,互赠鲜花。这一
切都是以我的名义举行的,参加庆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都是以我的名义,老狼。”
“于是,你因为他们的献祭变得越来越胖,越来越富足?”他冷冷地问。
“别当浑球。”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疲惫,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我亲爱的。当然,我知道,数以百万的人以你的名义互赠纪念品,他们依然会在你的节日进行所
有仪式,甚至还会寻找藏起来的鸡蛋。但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知道你到底是谁呢?打扰一下,小姐。”这次是对女侍说
的。
她问:“你还要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亲爱的。我忽然想到,也许你可以帮我们解决我们的争执。我朋友和我正在争论‘复活节 ’这个词的意义。
你知道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吗?”
那女孩死瞪着他,仿佛他嘴里蹦出了一只绿色的癞蛤蟆。她半天才开口道:“基督教的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异教
徒。”
柜台后面的女人插嘴说:“我想,可能是拉丁文或者是别的什么语言里‘基督复活’的意思。”
“真的吗?”星期三追问。
“当然。”那女人说,“伊斯特,东方,你知道,感觉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一样。”
“新生的儿子 。这个推测符合逻辑。”那女人笑了,继续埋头研磨咖啡。星期三抬头看着他们的女侍。“如果你不介意
的话,我想我需要再来一杯浓缩咖啡。告诉我,作为一个异教徒,你信仰和崇拜什么?”
“崇拜?”
“没错。我想,身为异教徒,可崇拜的对象一定非常多。你在你的房子里摆放谁的祭坛?你向谁跪拜乞求?清晨和黄昏
的时候,你向谁祈祷?”
她的嘴唇变换了几次形状,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才开口道:“我崇拜女性主义的神灵,你知道,她能让你拥有力
量。”
“当然。你信仰的这位女性主义的神,她有名字吗?”
“她是存在于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女神。”挂着眉环的女孩脸红了,“她不需要名字。”
“啊!”星期三说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那么,你有没有为了向她表示敬意而纵欲狂欢?你有没有在满月时饮下
血酒,在银烛台上点燃红色的蜡烛?你有没有赤裸着身体走进海水的泡沫中,心醉神迷地为你这位没有名字的女神吟唱
圣歌,让海浪舔舐着你的大腿,像一千只豹子的舌头同时舔舐着你?”
“你在拿我开心!”她生气地说,“我们从来不做你说的那些事。”她深吸一口气,影子怀疑她可能正在从一数到十,
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还有人要咖啡吗?您需要多来一杯摩卡咖啡吗,太太?”她的笑容又变成他们刚进来时她欢
第 11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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