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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作者:[美]乔治·R·R·马丁

_2 乔治·R·R·马丁(美)
  马什灌下了两杯雪利酒,这才冲掉了约克的酒留在他嘴里的味道。他们聊了起来。
  “到达圣路易斯之后,接下来做什么,阿布纳?”约克问道。
  “做新奥尔良的生意。这样大的一艘船,没别的路线可跑。”
  约克神经质地摇摇头。“这不用你说,阿布纳。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如何实现击败日蚀号的梦想?你要向她挑战吗?我很乐意看到你这么做,只要不耽误太多时间,不偏离我们的航程。”
  “要真那么简单就好办了。见鬼,乔希,这条河上有几千艘汽船,全都想击败日蚀号。日蚀号得定期载送旅客和货物,和我们一样,她不可能成天跟别人竞赛。除非她的船长是傻瓜,才会接受我们的挑战。我们现在没有名气,只不过是新奥尔巴尼新出厂的一艘船,谁都没听说过。和我们竞赛,日蚀号赢了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输了却会失去一切。”他又喝干一杯雪利酒,伸出杯子向约克再要一杯。“不,我们得踏踏实实做生意,先建立名声,让整条河上游下游都知道我们的船是艘快船。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开始讨论她的速度有多快,猜测菲佛之梦号与日蚀号竞赛会出现什么结局。”
  “我懂了。”约克说道,“那么,航向圣路易斯的行程是建立名声的开始?”
  “这个吗,我不会拼命想打破时间记录。她是艘新船,咱们得驯服她。我们真正的舵手甚至还没上船,没有人真正熟悉她的性能。还得先给怀提一点时间,让他找出引擎上所有的小毛病,好好训练操作员。”他放下空酒杯,“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能从其他方面着手。”他微笑着说,“我已经想出一两个主意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那好,”乔希·约克说道,“再来点雪利酒?”
  “不了,”马什说,“我想我们该到大厅去了。我会到吧台请你喝一杯,味道保证比你那该死的私房酒好。”
  约克露出微笑。“这是我的荣幸。”他说。
  对马什而言,那天晚上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夜晚。那是一个魔法之夜,是一场梦。他可以发誓,那一夜仿佛有四五十个小时,每个小时都无比珍贵。他和约克举杯把盏,谈天说地,到处巡视,对他们所造的船惊叹不已。
  马什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头疼得把前晚的事忘记了一多半。当然,有些瞬间刻入了记忆,永难磨灭。
  他记得自己步入大厅,比步入全世界最高级的旅店的感觉更加美妙。吊灯璀璨辉煌,油灯火光闪烁、色彩纷呈。镜子使长而狭窄的船舱显得比实际尺寸宽大一倍。一群人聚在吧台边谈论政治。有人叮叮当当地弹奏平台上那架钢琴,头等舱的门不断拉开关上,整座大厅充满灿烂的光芒和笑声。
  他们整夜航行,达利站在领航室里守望,确保船只的行驶灵巧快速。甲板上灯火通明,音乐声和笑声在水面上飘荡,烟囱冒出火星与黑烟。她的名字写在驾驶室上,菲佛之梦,蓝色镶银边的漂亮粗体字非常显眼。
  当晚的高潮于午夜之前来临。他们前方出现了第一艘汽船,正翻搅着河水前进。马什一看见那艘船,立即拉住约克的手臂,把他拖上领航室。领航室里有好些人。达利站在船舵前啜饮咖啡,两个舵手和三个乘客坐在他身后的躺椅上。这些舵手不是马什雇来的,但舵手可以任意免费搭乘船只,这是河上的习俗。他们经常待在领航室里和掌舵的人聊天,通宵不寐。马什没理会他们。
  “达利先生,”他对自己的舵手说,“前面有艘汽船。”
  “我看见了,马什船长。”达利爽快地咧嘴一笑,答道。
  “你知道是哪艘船吗,达利先生?”
  “现在还不知道。”舵手回答。
  阿布纳·马什转向乔希·约克。“乔希,”他说,“真正的船长是你。我不会给你太多建议,但我对前面那艘船太好奇了。为什么不叫达利先生追上去瞧瞧?这样我会舒服点。”
  约克微笑。“不错。”他说,“达利先生,你听见马什船长的话了。你认为菲佛之梦号追得上前面那艘船吗?”
  “她什么都追得上。”舵手答道。他呼叫工程师加送蒸汽过来,然后拉响汽笛。
  狂野而凄厉的尖啸声在河面回荡,仿佛在警告前面的船,菲佛之梦号就要来了。
  嘹亮的汽笛声惊动了所有旅客。他们纷纷涌出大厅冲上甲板,连睡在面粉袋上的甲板乘客也爬了起来。刚开始,旅客全往船头方向挤,不一会儿两艘船的距离拉近,他们又涌向会与那艘船交会的那一侧。
  “天杀的乘客,”马什对约克咕哝,“从来不会想到要让船身保持平衡。我发誓,总有一天,他们会全部挤到同一边,让一艘倒霉的船整个儿翻起来。”
  抱怨归抱怨,马什依旧快活。怀提在下面添加柴火,熔炉咆哮着,巨大的桨叶转得愈来愈快,超船的过程几乎一瞬间就结束了。菲佛之梦一口气吞掉了两艘船之间的距离。两船擦身而过时,下面的甲板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听在马什耳里,简直就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急速超过那艘娇小的轮船之际,约克念出领航室上的名号。“好像叫玛丽·凯伊。”
  “乔希,你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建立名声,”马什对约克道,“你瞧,已经开始了。”
  “是的,”约克朝后面望了一眼,玛丽·凯伊号越变越小。“的确如此。”
  那天晚上结束之前,菲佛之梦号总共超越了半打汽船,其中包括一艘几乎和她一样大的明轮船,但再也没有像第一次追上玛丽·凯伊号时那般刺激。
  第五章
  俄亥俄河,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7月
  无论是否头疼,阿布纳·马什都是个称职的汽船水手,他不可能整日蒙头大睡,尤其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大约十一点,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总共不过睡了几个小时。他从床头柜的盆子里掬了一把微温的水泼到脸上,然后穿衣服。有很多事要做,而约克不到天黑是不会起床的。
  马什戴上帽子,对镜中的自己皱皱眉,轻轻拍拍胡须,之后抓起手杖,摇摇晃晃地从最高甲板舱走下锅炉甲板。他先到盥洗室看了看,又转身把头探进厨房。“我错过早餐了,托比。”他对已经开始打点午餐的厨子说,“叫小弟送六个蛋和一大块火腿上来,送到最高甲板舱。还要咖啡,浓一点。”
  马什在大厅匆匆喝下一两杯利口酒 ,感觉好了些。他与旅客和侍者寒暄几句,急忙回到最高甲板舱,等待他的食物。
  吃过东西后,阿布纳·马什觉得元气回复了。
  他登上领航室。舵手已经换班,跟舵手做伴的免费乘客只剩一个。
  “早,基奇先生,”马什对舵手说,“她的吃水状况如何?”
  “没什么可抱怨的。”舵手答道,他瞥了马什一眼,“您这艘船真是活蹦乱跳,船长。如果要把她开到新奥尔良,最好找些优秀的舵手。操作她得有点儿本事才行,真的。”
  马什点点头。这不令人意外,快船往往难以驾驭,他并不为这个发愁。没有真本事的舵手休想靠近菲佛之梦的船舵。
  他花了几分钟和舵手闲聊,然后返回锅炉甲板。
  中午过后不久,菲佛之梦抵达帕迪尤卡,这座城镇位于肯塔基州那边的河岸,田纳西河于此流入俄亥俄河。帕迪尤卡是伐木业重镇,随时能看到圆木扎成的木筏从田纳西河顺流而下,堵塞河道,挡住汽船通道。马什跟大部分汽船水手一样,对木筏没有任何好感。
  菲佛之梦号安然停靠在码头边,一大帮甲板工人放下跳板,开始卸货。长毛迈克尔从他们中间走出来,一路吼叫:“快点,你们可不是出来闲逛的舱房乘客!”还有,“小子,你要是失手,我这根铁棍就会砸到你头上。”诸如此类。
  栈桥“哐当”一声放下去,几个帕迪尤卡的旅客开始登岸。
  马什倚在锅炉甲板的栏杆上,无意间忽然发现,隔着汽船卸货场,有一列旅店载客的马车队停在路边。马什好奇地向那个车队打量半晌,扯扯胡子,然后走向领航室。
  舵手正在吃糕点,喝咖啡。“基奇先生,”马什对他说,“等我叫你出发时再开船。”
  “为什么,船长?货差不多装完啦,蒸汽也烧好了。”
  “你看那边,”马什用手杖指点着,“那些马车似乎载来一些想搭船的乘客,要不就是在那儿等着迎接下船的乘客。总之与我们这艘船无关。所以我有个预感。”
  不消多久,事实证明了他预感。一艘修长优雅的的明轮船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沿俄亥俄河一路喷涌蒸汽、翻搅河水,速度快得像魔鬼。马什还没见到她的名字就认出她是南方人号,属于辛辛那提暨路易斯威尔货运公司。
  “我就知道!”他说,“她比我们晚半天才离开路易斯威尔,速度可真够快的。”他走向侧窗,拉开遮挡午后阳光的漂亮窗帘,观看那艘船进港、系缆绳、放旅客下船。“她不会待很久,”马什对舵手说,“不装货不卸货,只载乘客。让她先出港,懂吗?让她早一点出发,我们再从背后赶上去,超越她。”
  舵手啃完最后一口糕点,用餐巾揩拭一下嘴角的奶油。“你要我让南方人号跑在前面,然后追上去?船长,我们会一路吸着她的废气直到开罗①,连她的影子也见不着。”
  【① 美国伊利诺斯州最南部的一个城镇。靠近密西西比河与俄亥俄河汇合处。】
  乌云覆盖了马什的脸。“你以为你在说什么,基奇先生?我不想听这种话。如果你没本事就请直说,我会把达利先生踢下床,叫他上来掌舵。”
  “可那是南方人号啊。”基奇坚持。
  “而这是菲佛之梦,别忘了!”马什大喝道。他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舱房,一脸不悦。这些该死的舵手,全都以为自己是河上的老大。当然啰,船在河上航行时,他们确实是老大,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对一场小小的竞赛抱怨不休,或者对马什的船的性能大加质疑。
  看到南方人号的乘客上船之后,马什的怒火消退了。打从他在河对岸的路易斯威尔发现南方人号那一刻起,他就期待着这场竞赛。他没抱太多奢望。假如菲佛之梦号能追上南方人号,这项事迹会沿河传开,菲佛之梦号的名声就确立了一半。
  南方人号和她的姊妹船北方人号是其所属船队的骄傲。她们非同凡响,造于1853年,看重的就是速度,船身比菲佛之梦号小,是马什仅知的不载货只载人的汽船。他不明白这样怎么能获得利润,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惊人的速度。北方人号曾在1854年创下自路易斯威尔至圣路易斯的记录。第二年南方人号打破了这项记录:一天又十九小时,一直保持至今。领航室上高高架着金鹿角②,表明她是俄亥俄河上速度最快的船。
  【② 美国传统中,汽船竞速比赛的优胜者、或是打破航速记录的船,有资格在领航室上架一对镀金鹿角。】
  越是想到赢过南方人号之后的前景,马什就越兴奋。他忽然想到,这场竞赛绝不能让乔希错过,管他是不是在睡美容觉。马什踏着重重的步伐走向约克的舱房,决心叫醒他。他用手杖用力敲打房门。
  毫无响应。马什更重地又敲了几下。“喂!”他大喊道,“起床,乔希,我们要来一场比赛!”
  约克的舱房依旧没有丝毫动静。马什试着转动门把,发现上了锁。他掼门把、捶墙壁、敲打紧闭的窗户、大吼大叫——全都徒劳无功。
  “该死,约克,”他说,“再不起来你就要错过啦。”
  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于是朝领航室方向走去。“喂,基奇先生,”他朝上层大喊。只要阿布纳·马什把肺活量放到最大,他能发出很宏亮的声音。“拉汽笛,”马什对舵手说,“一直拉到我向你挥手为止,听见没有?”
  他回到约克上锁的舱房前,继续敲门。
  汽笛突然开始尖叫。一次。两次。三次。尖锐的长鸣。
  约克的房门开了。
  一见约克的双眼,马什不禁张大了嘴巴,差点没叫出声。汽笛再次响起,他连忙挥手。鸣声归于沉寂。
  “进来。”乔希·约克森然低语。
  马什进去之后,约克在他背后关上门,只听他重新锁上了房门。马什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房门一旦关上,约克的房间便黑得像洞穴,连门缝和拉着帘幕的紧闭窗户都没漏进一丝光线。马什觉得自己仿佛瞎了。但在他的心灵之眼中,一个场面始终挥之不去,那是黑暗笼罩之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景像:乔希·约克站在门前,浑身赤裸,一如初生婴孩,皮肤死白,仿佛雪花石膏,紧抿的嘴唇带着野兽般的怒意,双眼犹似两道通往地狱的灰色裂口。
  “乔希,”马什说,“能不能点盏灯,或者拉开窗帘什么的?我看不见。”
  “我看得很清楚。”约克的声音从他背后的黑暗中传来。马什没听见他移动,转过身盲目地想摸索一个支点。“别动!”约克命令道,声调中的力量和怒气使马什不得不服从。“我会给你一点光线,省得你拆了我的舱房。”
  一簇火柴的焰光横越室内,约克用它点燃一根阅读用的蜡烛,然后坐在零乱的床铺边缘。不知何时,他穿上了一条长裤,但他的脸仍然冷酷可怖。
  “好了,”他说,“快说,这个时候你为什么来这里?我警告你,最好有个理由!”
  马什生气了。没人能这样对他说话,没人!
  “南方人号就在附近,约克,”他厉声说,“这条该死的河上最快的一条船,她赢得的荣耀不计其数。我打算让菲佛之梦号追上她,我认为你肯定想看看。如果你觉得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你起床,那你就不是汽船水手,永远也不会是!还有,你最好注意一下你对我的态度,听见没有?”
  乔希·约克的双眼中有某种东西在燃烧,他站了起来,但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转过头去。
  “阿布纳。”他说,顿了一下,蹙起双眉。“抱歉,我无意侮辱你,或者恐吓你。你是好意。”
  马什吃惊地望着他用力握紧拳头,直到最后镇定下来。
  约克跨出三大步,迅速坚定地穿过昏暗的舱房。桌上有一瓶他的私人藏酒,就是前一天晚上马什要他开封的那瓶。他倒出满满一杯,仰脖一口喝干。
  “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来面对马什。“阿布纳,”他说,“我给了你梦寐以求的船,但她并不是一件礼物。我们有过协议。你要服从我的命令,尊重我的特殊习惯,不向我提问题。你能够遵守我们的协议吗?”
  “我是说话算话的人!”马什坚决地说。
  “很好。”约克说,“那么听好:你是出于善意,但你这样叫醒我是错误的。绝对不要再这么做——绝不能有第二次。无论是什么理由。”
  “哪怕锅炉爆炸失火,我也应该把你留在这里,让你烤焦。是这样吗?”
  约克的双眼在幽暗中炯炯发光。“不,”他承认,“但如果你那样做,对你会比较安全。我突然惊醒时会很狂暴。我会丧失自我。我曾经在这种情形下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举动。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如此无礼的缘由。我为此道歉,但这种情况仍旧会再发生的,甚至更糟。明白吗,阿布纳?只要我锁上房门,千万别进来。”
  马什眉头紧皱,无话可说。毕竟他们之间有协议;如果约克想在睡觉时不受干扰,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明白,”他说,“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向你致歉——如果道歉很重要的话。好了,你要不要上来看我们追赶南方人号?反正你都被吵醒了。”
  “不,”约克一脸阴沉,“并不是我没兴趣,阿布纳,我很感兴趣。但──你必须明白,我需要休息,性命攸关。我不喜欢阳光,太阳毒辣灼人。你被严重灼伤过吗?如果有,你就会了解。你知道,我肤色苍白,和太阳天生不合。这是医学方面的问题,阿布纳,我不想进一步讨论。”
  “好吧。”马什说。脚下的甲板微微颤动着,汽笛发出刺耳的鸣叫。“我们正在倒车出港,”马什说,“我得走了,乔希。很抱歉打搅了你,真的。”
  约克点头,背过脸去,又倒了一些那种恐怖的毒酒。
  “我知道。”这回他一点点地啜饮,“你去吧,”他说,“我们晚餐时候见。”
  马什走向门口。还没开门,约克叫住了他。“阿布纳。”
  “嗯?”马什说。
  乔希·约克对他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亲切的微笑。“击败她,阿布纳。要赢。”
  马什咧嘴一笑,离开舱房。
  他抵达领航室时,菲佛之梦号完全倒出了码头,而南方人号已经在河道上搅水了。领航室挤满半打无事可做的舵手,嚼着烟草,争论不休,为他们能否追上那艘船打赌。连达利先生都放弃了休息时间,跑上来看热闹。旅客们知道有好戏可看,低层甲板上人头攒动,他们有的凭栏而坐,有的涌向艏楼,争占视野良好的位置。
  基奇回转银黑色巨舵,菲佛之梦号弯入主河道,滑进对手身后留下来的急流。他呼叫引擎室多送蒸气。怀提把一些松脂扔进熔炉。
  汽船一面前进,一面喷出大团大团的浓密黑云,为岸上群众献上一场精彩演出。阿布纳·马什站在舵手身后,拄着手杖斜眼张望。午后的太阳在清澈湛蓝的河面上闪耀,反射出刺目的波光,只有南方人号后面那道尾流除外——被桨轮碾成了千万道飞溅的碎光。
  有那么片刻,事情看起来很容易。菲佛之梦号破浪前进,喷出浓烟,船首和船尾的美利坚旗帜上下翻飞,桨轮搅动河水,节奏渐次加快,引擎轰隆作响。看得出两艘船的间距缩小了。但南方人号不是玛丽·凯伊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拋到后面的小船。等南方人号的船长和舵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她的反应是速度暴增,仿佛在嘲弄对手。她喷出的烟雾更浓,朝他们扑面而来,连尾流也变得更加猛烈湍急。基奇只好让菲佛之梦号转向避开,因此损失了一部份水流的助力。距离再次拉开,僵持不下。
  菲佛之梦追逐着南方人,其间有一两次因为弯道的缘故失去了她的踪影,但基奇每次都加紧脚步赶上去,把距离拉得更近。
  接下来,事情起了变化。南方人号原本领先在前,正急速通过一个密林夹岸的弯道,突然间却笛声大作,速度猛减,船身也剧烈摇晃起来。
  基奇小心翼翼地转动舵轮,让菲佛之梦号的船首转往右舷方向。等他们绕过半个弯道,才发现前面有一艘主甲板堆满烟叶捆的大船搁浅在沙洲上。大副和船员都跑到了岸上,带着长杆与绞车,试图把船拖开。南方人号差点撞上他们。
  河面陷入一片混乱。沙洲上的人喊叫挥手,南方人号则迅速倒车逆行,快得像魔鬼;菲佛之梦号则驶入了清澈的水流。但南方人号桨轮逆转,船首随之转向,显然是想横插在菲佛之梦的前面。“天杀的混帐!白痴!”基奇咒骂一声,稍微转动舵轮,通知怀提降低左舷压力。但他并没有退却。两艘船渐渐逼近,越来越近。马什听见下面乘客发出惊叫声,有一阵子,连他都认为他们要相撞了。
  但南方人号减低了速度,船首重新转回顺流方向。菲佛之梦终于超前了几英尺距离。底下有人欢呼起来。
  “加油啊。”马什咕哝着,声音小到没人能听见。南方人号翻搅水花急起直追,现在她落在后面了,但并没有落后太多,只相差大约一个船身的距离。菲佛之梦号那些该死的乘客纷纷涌向船尾,船员只好全部往前跑,脚步声让整艘船震动不已。
  南方人号再次赶上来。她在菲佛之梦号左舷后方,与他们平行,船首追上了菲佛之梦号的船尾,一点点拉近距离。要不是菲佛之梦号的船身比较高些,两艘船的边缘近得可以让彼此的乘客跳到另一艘船上。
  “该死,”南方人号就要超前时,马什大骂道,“基奇,叫怀提用我的猪油。”
  舵手瞥了他一眼,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猪油?噢,船长,我就知道你是只老狐狸!”他透过传声筒对引擎室大声下令。
  两艘船齐头并进。马什紧握手杖的手满是汗水。底下的甲板工人好像在和一些该死的外国人争吵,那些混蛋把猪油桶当成踏脚台,得把他们全部赶走才能将猪油运到火伕那里去。马什心急如焚,火爆得如同即将燃烧起来的猪油。上等猪油很贵,但它在汽船上非常有用。厨子可以用它做菜,而猪油烧起来热量惊人,这正是他们眼下最需要的,光靠木柴烧不出这么多高温高压的蒸汽。
  猪油倒进熔炉之后,胜负立见分晓。烟管喷出两道长长的白色蒸汽,高耸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菲佛之梦号仿佛鼻孔喷火,微微摇晃一下,散出火星,犹如火车车轮般锵锵作响,甲板起伏震动,飞快地超越了南方人号。距离大到足够保险之后,基奇把船驶到对手的正前方,让他们陷入菲佛之梦留下的汹涌波涛中。
  那些没事可干的无聊舵手笑声不断,四处散烟,大叫大嚷着菲佛之梦号是多么了不起的一艘船,把南方人号远远拋在后头。阿布纳·马什更是笑得像个傻瓜。
  他们足足比南方人号早十分钟抵达开罗。开罗是清澈的俄亥俄河与浑浊的密西西比河的交汇点。
  阿布纳·马什几乎忘记了他与乔希·约克之间不愉快的小插曲。
  第六章
  路易斯安那州,朱利安种植园,1857年7月
  两名骑手出现时,索尔·比利·蒂普顿正在大门外,对着砂石小径前那棵枯萎的大树练飞刀。虽说是上午,但天气已经热得像置身地狱。索尔·比利出了一身透汗,正打算练完后去游游泳。这时他看到两名骑手从老路拐弯处的树林中出现了。
  两个拴在一起的黑奴踉踉跄跄跟在骑手们身后。索尔·比利抱着胳膊,背靠在大树上,等待他们接近。
  他们果然勒住缰绳。其中一个男人看了看油漆斑驳、门阶朽坏的大宅,从嘴里吐出一口烟草渣,扭头对索尔·比利说:“这里是朱利安种植园吗?”
  他块头不小,红红的脸膛,鼻子上有个瘤子,身穿臭烘烘的皮衣,戴一顶软趴趴的帽子。他的同伴是个年轻人,脸颊红润,身材瘦削,可能是他儿子。
  “没错。”索尔·比利回答说。他朝骑手身后看了一眼,随即走向那两个形容憔悴的黑人。他们被锁链拴在一起,显得颓丧可怜。索尔·比利露出了微笑。“哦,”他说,“这不是莉莉和萨姆吗。没想到你们俩还会回来。你们逃走已经有两年了吧。朱利安先生知道你们回来,肯定特别高兴。”
  萨姆是个身材魁伟的男人,他仰头盯着索尔·比利,但目光中并没有反抗的意思,有的只是恐惧。
  “我和我儿子在阿肯色遇见他们。”红脸男人说,“他们自称是自由黑人,但别想蒙我。好了,我把他们带回来了。抓回这样两个奴隶,应该能值点什么吧。朱利安先生在家吗?”
  “不在。”索尔·比利抬头看看太阳。离中午还有几个小时。
  “那好,”红脸男人说,“你一定是监工吧?他们称作索尔·比利的人?”
  “就是我,”他说,“萨姆和莉莉说起过我?”
  男人又是一阵大笑。“哦,我们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后,这两人可说了不少话,一路没停过。有一两次,我和我儿子让他们闭上了嘴,但他俩马上又开始唠叨,还讲了些故事。”
  索尔·比利用冰冷阴狠的眼睛看着两个黑人,他们都没抬头。
  “也许你可以收下这两个人,把报酬给我们,我们就可以上路了。”男人说。
  “不,”索尔·比利·蒂普顿说,“你们得等等。朱利安先生肯定想亲自向你们致谢。用不了多久,他天黑就回来。”
  “天黑,啊?”男人说着跟儿子交换了几个眼神,“有意思,索尔·比利先生。这两个黑奴说,你肯定会这么答复我。他们讲过一些这里入夜后的怪事。我和我儿子只想赶紧拿钱上路,反正对你来说都一样。”
  “对朱利安先生可不一样,”索尔·比利说,“而且我也没法给你们钱。你们相信两个黑奴讲的愚蠢故事吗?”
  男人皱起眉头,嘴里始终嚼着烟草。“黑鬼的故事当然是胡说八道,”他终于说道,“但我知道,黑鬼偶尔也讲实话。好吧,索尔·比利先生,我们照你说的办,等那位朱利安先生回家。但你别以为我们会上当受骗。”他拍了拍腰间的手枪,“我等待的时候会带上这位老朋友。我儿子也有一把。另外,我们都很会用刀子。明白吗?这些黑鬼跟我们说过你背后藏着的小刀,所以你最好别背过手去,做出挠痒痒的样子什么的,不然我们的手指也会发痒。咱们最好都和和气气地等着。”
  索尔·比利扭过脸,用冰冷的目光瞪了红脸汉子一眼,但这人蠢到根本没注意。
  “请到里面去等吧。”索尔·比利说,双手特意离后背很远。
  把父子俩领到书房后,比利拉开厚重的窗帘,让光线透入落满灰尘的昏暗房间。奴隶们坐在地板上,两个男人则舒舒服服坐进厚皮椅。
  “哦,”汤姆·约翰斯顿说,“这地方真不赖。”
  “所有东西都烂了,而且全是灰,爹,”男孩说,“跟黑鬼们说的一样。”
  “你们想喝一杯吗?”索尔·比利微笑着问道。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纵情狂饮,几乎喝光了朱利安最好的两瓶白兰地,好像那是廉价威士忌似的。他们吃饭,聊天。索尔·比利话不多,只是提些问题,把汤姆·约翰斯顿的话勾出来。
  窗外,日头渐渐西沉。
  当浓稠的阴影爬入房间深处时,索尔·比利站起身,拉上窗帘,点燃几根蜡烛。“我去把朱利安先生找来。”他说。
  小约翰斯顿脸色白得吓人。男孩扭头对父亲说:“爹,我没听见有人骑马回来。”
  “稍等片刻。”索尔·比利·蒂普顿说。他撇下两人,穿过黑沉空寂的交谊厅,走上宽阔的楼梯。到了楼上,他进入一件大卧室,这里的法式窗户都上了木板,华美的大床上罩着黑天鹅绒帐子。
  “朱利安先生。”他在门口轻声叫道。屋子里又黑又闷。
  帐子后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天鹅绒帷幕左右一分,丹蒙·朱利安走下床来。苍白、静默、冰冷。他的黑眸似乎刺透黑暗,直接扎在索尔·比利身上。
  “什么事,比利?”轻柔的声音说道。
  索尔·比利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丹蒙·朱利安微微一笑。“把他们带到宴会厅。我马上过去。”
  宴会厅高大狭长,里面有个古老华贵的枝状烛台,但在索尔·比利印象中,它从没点燃过。把两位逃奴猎手带进来后,他找来几根火柴,点起一盏小油灯,放在长桌中间。黯淡的光晕照亮了白色亚麻桌布,但房间其余部分仍被黑影笼罩。
  约翰斯顿父子依次落座。男孩不安地环顾四周,右手始终没离开他的枪。两个黑奴可怜兮兮地站在长桌一端,紧紧抱在一起。
  “朱利安在哪儿?”汤姆·约翰斯顿高声说道。
  “马上就到,汤姆,”索尔·比利说,“再等等。”
  谁都没再说话,几乎过了足有十分钟,男孩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爹!”他说,“有人站在门口!”
  那扇门通向厨房,后面很黑。夜幕已然落下,大宅这边唯一的光来自桌上的老油灯。透过厨房大门,只能看到朦胧骇人的阴影,还有个轮廓依稀像人的东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莉莉哭出声来,萨姆把她抱得更紧了。汤姆·约翰斯顿面色冷峻,猛地跳起来,把椅子碰倒在木地板上。他抽出手枪,扳开击铁,喝问道:“谁在那儿?出来!”
  “不用紧张。”丹蒙·朱利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约翰斯顿父子猛一回身,男孩吓了一跳,好像见了鬼似的。朱利安站在通往大厅的拱廊里,从黑暗中显出身形,露出迷人的微笑。他身穿黑色长礼服,脖子上戴着微微闪光的红色丝绒领结。黑眸中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反射着油灯火光。
  “只是瓦莱丽罢了。”朱利安说。
  一阵裙裾飘摆声响过,女子走到厨房门口,肤色苍白,一语不发,但美得不可方物。
  约翰斯顿看着她,大笑起来。“哈,”他说,“只是个女人。抱歉,朱利安先生。这些黑奴讲的故事弄得我们有点神经紧张。”
  “我十分理解。”丹蒙·朱利安说。
  “他身后还有人。”男孩吉姆·约翰斯顿低声说。父子俩都看到了那些人。那些朦胧恍惚的人影,隐在朱利安身后的黑暗中。
  “是我的朋友。”丹蒙·朱利安笑着说。一位穿浅蓝长裙的女子出现在他右手旁。“辛西娅。”他说。另一个穿绿衣的女子出现在他左手旁。“艾德里安娜。”朱利安懒洋洋地打了个手势,“这几位是雷蒙、让和库特。”三个人同时从环绕长厅的其他房门出现,脚步静得像猫。“在你身后的是阿兰、乔治和文森。”
  约翰斯顿转过身,看到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朱利安身后又有几个人出现。除了衣裙摆动的轻响外,他们走动起来悄无声息。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动人的笑容,注视着两个外人。
  索尔·比利没笑,但汤姆·约翰斯顿抓着枪来回扫视的样子让他觉得实在有趣——像只吓坏了的动物。
  “朱利安先生,”他说,“我得告诉您,这位约翰斯顿先生不会上当受骗。他有一把枪,他儿子也有一把,而且他们都很擅长用刀。”
  “哦。”丹蒙·朱利安说。
  黑奴们开始祈祷。男孩吉姆·约翰斯顿看着丹蒙·朱利安,抽出手枪。“我们把你的黑奴带了回来,”他说,“我们现在不想管你要赏钱了。我们这就走。”
  “走?”朱利安说,“哦,怎么能让你们空手而归呢?你们跑了这么远的路,从阿肯色州把几个黑鬼给我们带回来。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他走过房间。吉姆·约翰斯顿凝视着他黑色的眼眸,举着手枪,但一动没动。朱利安从他手里把枪拿开,放到桌上。他抚摸着男孩的面颊,开口说:“洗去这层尘灰,你会是个英俊的孩子。”
  “你想对我儿子干什么?”汤姆·约翰斯顿喝道,“离他远点!”他挥舞着手枪。
  丹蒙·朱利安瞥了他一眼。“你儿子有一种粗犷的美,”他说,“至于你,你有个瘤子。”
  “我看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大瘤子。”索尔·比利揶揄道。
  汤姆·约翰斯顿瞪着眼,丹蒙·朱利安始终在微笑。
  “没错,”他说,“很有趣,比利。”朱利安朝瓦莱丽和艾德里安娜一摆手。她们款款走来,分别抓住男孩的一只胳膊。
  “您需要帮忙吗?”索尔·比利问道。
  “不,”朱利安说,“谢谢。”
  他抬起手,动作优雅,近乎随意地轻轻划过男孩的脖颈。
  吉姆·约翰斯顿发出一阵窒息的咕噜声。一道红色细线突然出现在他喉咙上,仿佛一条红色项链。明艳的血珠越沁越大,终于从脖子上滑下来,形成细流。吉姆·约翰斯顿拼命挣扎,但两位苍白的女子把他牢牢按在原地。丹蒙·朱利安探过身去,张开嘴,接住滚烫的血流。
  汤姆·约翰斯顿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毫无理性的动物般的呻吟,过了好长时间才作出反应。他终于再次扳开击铁,瞄准朱利安。阿兰突然挡在他身前,雷蒙和辛西娅从后面伸过冰冷白皙的双手。约翰斯顿咒骂一句,扣动扳机。火光闪现,一股呛人的浓烟飘出。瘦若蒿草的阿兰被子弹击中,向后一仰,倒在地上。暗色血痕从他那件褶饰白衬衣的胸口处渗了出来。阿兰半躺半坐,碰了碰自己的胸口,手上染满鲜血。
  雷蒙和辛西娅已经紧紧抓住约翰斯顿,以流畅的动作从他手中夺下枪。红脸大汉没有反抗。他盯着阿兰。血流已经凝固。阿兰微笑着,露出长长的白牙,尖利骇人。他站起身,向这边走来。
  “不,”约翰斯顿尖叫起来,“不,我打中你了,你应该死了。我打中你了。”
  “黑鬼有时也讲真话,约翰斯顿先生。”索尔·比利·蒂普顿说,“都是真话,你应该听听。”
  雷蒙把手插进约翰斯顿软塌塌的帽子下面,抓住他的头发,把脑袋往后一揪,露出粗壮的红脖子。
  阿兰放声大笑,用尖牙撕开喉咙。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索尔·比利·蒂普顿把手伸到背后,抽出匕首,走到两个黑奴跟前。“走吧,”他说,“朱利安先生今晚不需要你们,但你们两个休想再跑。到地窖去。快,不然我就把你们留在这里。”
  这句话让黑奴们立即行动起来。索尔·比利知道,这一招总是很管用。
  索尔·比利来到厨房,吃自己的晚餐,用约翰斯顿们打开的第二瓶白兰地中的残酒送下。他刚吃完饭,阿兰就走进厨房。衬衫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子弹穿过的地方留下一个焦黑孔洞,除此之外毫发无伤。
  “结束了。”阿兰对他说,“朱利安让你到书房去。”
  索尔·比利推开餐盘,向书房走去。他走过宴会厅时提醒自己,这里亟需清理。
  艾德里安娜、库特和阿曼德在昏黑寂静的大厅中品尝红酒,尸体——或者说尸体的残余部分——躺在几英尺外。其他几个人已经去休息室聊天了。
  书房里伸手不见五指。索尔·比利本以为只会见到朱利安一个人,但进去后,却发现黑暗中站着三个身影,两个坐着,一个站着。他看不出都是谁。比利站在门口。
  “以后不要再把这种人带到我的书房来,”朱利安的声音传来,“他们很脏,会留下臭味。”
  索尔·比利心中一寒。“是,先生,”他朝朱利安座椅的方向说,“抱歉,朱利安先生。”
  沉默片刻,朱利安接着说:“把门关上,比利。进来。你可以点灯。”
  这盏灯是用艳丽的红玻璃制成的,它的光芒给满是灰尘的房间罩上一层干涸血迹般的深红色。
  丹蒙·朱利安坐在高背椅上,纤细姣好的手指托着下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瓦莱丽坐在他右手边,长裙的袖子在搏斗中撕裂了,但她似乎毫不在意。索尔·比利感到她比平时更苍白。让站在几步外另一张椅子后面,神色警惕紧张,正摆弄着戴在手指上的一个大金戒指。
  “一定要让他在场吗?”瓦莱丽问朱利安。她瞥了比利一眼,紫色大眼睛中充满轻蔑。
  “怎么了,瓦莱丽?”朱利安答道。他握住女子的手。瓦莱丽有些颤抖,双唇紧紧地抿着。“我把比利找来,就是为了安慰你。”朱利安说。
  “逃走的奴隶到处讲这里的故事,我们很不安全。”瓦莱丽神经质地说。
  “比利,你怎么看?”朱利安说。
  索尔·比利耸耸肩。“我估计,从这儿到阿肯色,每个该死的黑鬼都听过他们这些故事。”他说,“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只是黑鬼的胡话,谁也不会相信。”
  “我不这么想。”瓦莱丽说,她转头向丹蒙·朱利安哀求,“丹蒙,求你了。让说得对,咱们不能在这儿久留。这儿不安全。”
  朱利安优雅地抬起苍白的右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一根手指温柔地顺着脸庞向下抚去,然后捏住下巴,让瓦莱丽注视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瓦莱丽?非要我提醒一下你是谁吗?你是不是又听让胡说了?他现在成了主人?他现在成了血族主宰吗?”
  “不,”瓦莱丽说,她深紫色的眼眸比以往睁得更大,声音有些不安,“不。”
  “谁是血族主宰,亲爱的瓦莱丽?”朱利安问道。他闪烁严肃的目光逼视着女人的眼睛。
  “是你,丹蒙,”她低声说,“是你。”
  “看着我,瓦莱丽。你觉得我应该为两个奴隶讲的乡野传奇担惊受怕吗?我会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吗?”
  瓦莱丽张大了嘴,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那就让我们走。”
  朱利安慢吞吞地转过头。“你们?”
  “让和我,”她说,“我们想走。这样……也许更好些。对你来说也一样。少几个人,这里也会更安全。”
  “让你走,亲爱的瓦莱丽?哦,我会想你的。而且我也会担心你。话说回来,你准备去哪儿?”
  “某个地方。任何地方。”
  “你仍旧希望在哪个洞穴里找到你的黑暗城市吗?”朱利安嘲弄地说,“你的信念很感人,孩子。你把弱小可怜的让错当成你的‘白王’了吗?”
  “不,”瓦莱丽说,“不。我们只想休息一下。求你了,丹蒙。如果我们都留在这里,他们会找到我们,猎捕我们,杀死我们。让我们走吧。”
  “你是如此美丽,瓦莱丽,如此精致。”
  “求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可怜的小瓦莱丽,”朱利安说,“无论走到哪里,饥渴都会与你随行。不,你应该留下。”
  “求你了,”她麻木地重复道,“我的血族主宰。”
  丹蒙·朱利安略一皱眉,微笑随之褪去。“如果你这么渴望离开的话,也许我应该满足你的要求。”
  瓦莱丽和让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也许我应该让你们走,”朱利安沉吟着说,“你们俩。但不能一起走,不。你是如此美丽,瓦莱丽,你理应得到比让更好的人。你怎么想,比利?”
  索尔·比利自以为是地笑了笑。“把他们都送走,朱利安先生。您不需要他们,您有我。把他们送走,这些人就会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
  “有意思,”丹蒙·朱利安说,“我会考虑的。现在,你们都出去吧。”
  索尔·比利最后一个走出门。在他身后,朱利安吹熄了灯,黑暗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比利在门口犹豫片刻,又转回身来。
  “朱利安先生,”他说,“您答应过……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我不需要你的时候,比利。你是我白天的耳目,可以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现在怎么离得开你?但你别担心。用不了多久,等你加入我们,就会发现岁月根本没有意义。对拥有永恒的人来说,月月年年都是一样的。”
  第七章
  圣路易斯,1857年7月
  菲佛之梦要在圣路易斯停泊十二天。
  对船员来说,这是一段繁忙的日子,但乔希·约克跟他的朋友们不同。阿布纳·马什每天很早起床,十点准时上街,拜访各家货主和旅馆老板,谈论他的新船,顺便张罗生意。他为再次拥有两条船的菲佛河运公司印了不少传单,雇了些小孩子把它们贴得满城都是。他在城中所有上等馆子喝酒吃饭,把菲佛之梦追上南方人号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确保消息传扬出去。他甚至在当地的三家报纸登了广告。
  马什请来的两名一流舵手性格迥异。
  丹·奥尔布赖特沉默寡言,衣着整洁时髦。菲佛之梦入港那天,他就溜达上来,查看船体、发动机和领航室,满意地频频颔首,随即住进自己的舱室。他白天多半在汽船藏品丰富的图书馆中阅读,或是在酒吧间里跟乔纳森·杰弗斯下几盘棋,不过总是输。
  而卡尔·法兰通常会出现在沿岸的弹子房里,宽边帽下始终挂着戏谑的笑容,吹嘘他和他的新船会打败这条河上的每个人。法兰名头很响。他老是开玩笑说自己在圣路易斯、新奥尔良和山下纳齐兹城中各有一位妻子。
  阿布纳·马什没时间操心他的舵手们在干什么,各种工作够他忙的了。马什同样不常见到约克和他那几位朋友,不过他知道这位绅士喜欢夜里到城中长时间散步,通常是跟不爱说话的西蒙一起。西蒙还在学习如何调酒,后来约克对马什说,考虑让他在前往新奥尔良的航程中担任夜班调酒师。
  马什经常在晚餐时遇见这位合伙人,乔希·约克习惯在主舱跟高级船员们一同进餐,然后回自己的舱室或图书馆读报。报刊包裹每天都会从新到港的邮船上发来。有一次,约克说要进城看戏剧演出,邀请阿布纳·马什等人一同前往。但马什没兴趣,最后约克和乔纳森·杰弗斯去了。
  “诗歌和戏剧——”他们走后,马什对长毛迈克尔嘟囔道,“——会让你琢磨这条该死的河要流向何方。”
  后来,杰弗斯开始教约克下棋。
  “他脑子可真好使,阿布纳。”几天后,杰弗斯对马什说。这是在圣路易斯停泊的第八天早晨。
  “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乔希。我两天前才教会他如何下棋,结果昨晚我在酒吧间看他下来着,棋艺非常高明。真是个怪人。你了解他多少?”
  马什皱了皱眉,他不希望船员们对乔希·约克太过好奇,这也是协议的一部分。“乔希不喜欢多说自己的事,我也没问。我觉得,别人的过去不关我的事。你也应该这样想,杰弗斯先生。实际上,你最好这么做。”
  办事员扬起乌黑的细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船长……”他回答道。但杰弗斯脸上淡淡的笑容让马什有些不安。
  杰弗斯不是唯一一个跟他打听约克的人。长毛迈克尔也来找过他,说水手和司炉工间流传着约克和那四位客人的有趣闲话,船长需不需要让他做点什么?
  “什么闲话?”
  长毛迈克尔夸张地耸耸肩。“说他只在夜里出门,他那些古怪的朋友们也是。你知道汤姆吧,在左舷中段司炉的?他在讲这么个故事,说我们离开路易斯威尔那天晚上——嗯,还记得那晚成群结队的蚊子吗?呃,汤姆说他看见老西蒙走到主甲板,大概只是四处逛逛。有只蚊子落在他手上,他用另一只手把蚊子拍死,压扁。你知道有时候那些蚊子有多肥,一挤就是一滩血。汤姆说落在西蒙手背上的蚊子就是那样,于是血渍染在他手上。就在那时,汤姆说,西蒙盯着他的手看了老半天,然后举起来,就那么舔了个干干净净。”
  阿布纳·马什眉头紧锁。汤姆的故事让他心烦。他很高兴乔希·约克准备让西蒙当调酒师,如此一来这人就会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中,可以让人随时盯着他。他只希望西蒙为乘客们调酒时,不要舔什么蚊子血。这种事很容易毁掉一艘船的名声。
  马什很快把这段插曲放在脑后,继续为生意奔波。但在他们预定离港的前一天晚上,又出了点让他不安的事。
  马什来到乔希·约克的舱室,准备再确认一下这趟航程的几个细节。
  约克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修长的象牙柄小刀,从一张报纸上裁下一篇文章。他们谈了几分钟事务,马什准备离开时在约克桌上看到一份《民主报》。
  “他们今天应该登咱们的一则广告,”马什说着伸手去拿报纸,“你读完了吗,乔希?”
  约克把手一挥。“需要的话就拿走吧。”他说。
  阿布纳·马什把《民主报》夹在胳膊下,走到主舱,让西蒙倒了杯酒,开始翻阅报章。他找不到自己的广告,不免有些心烦。当然,这不一定是报社的错,约克从船运新闻背后那页剪下了一篇故事,在中间留了个大洞。
  马什喝干酒水,叠好报纸,走到办事员办公室。
  “你拿到最新一期的《民主报》了吗?”马什问杰弗斯,“我怕该死的布莱尔把我的广告漏掉了。”
  “就在那边,”杰弗斯说,“他没漏掉。船运新闻那页。”
  一点没错,就在那里,那个小方块处在一排类似的广告中间。
          菲佛河运公司
    华美快捷的汽船菲佛之梦号,拥有最快时速和最有经验的船员,将于周四启程前往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
  中途所有市镇码头均可停泊。货物或旅客登记事宜,可在松树街街口的公司办公室或汽船上直接办理。
           ——公司主管阿布纳·马什
  马什看着广告,点点头,往后翻了一页,寻找乔希·约克裁下的文章。
  这篇报道似乎是从下游某张报纸上摘录转载的,讲的是个不值一提的堆木场工人,惨死在新马德里市北面岸边的木屋里。一艘汽船的大副准备购买木材时没人应门,结果发现了他的尸体。有人说是印第安人所为,还有人说是野狼干的,因为尸体都被撕成碎片,残缺不全。文章中就讲了这些。
  “有什么问题吗,马什船长?”杰弗斯问道,“你的表情可真怪。”
  马什叠好杰弗斯的《民主报》,和约克那份一起夹在腋下。“不,没什么。该死的报纸写错了几个字。”
  杰弗斯笑道:“真的?拼写可不是你的强项呀,船长。”
  “再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就把你从船上扔下去,杰弗斯先生。”马什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把这份报纸拿走。”
  “请便,”杰弗斯说,“我已经看完了。”
  第八章
  密西西比河,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7月
  阿布纳·马什从转台上切了一角切达干酪,小心地放在自己盘中剩下的苹果派上,随即将红彤彤的大手一挥,把它们扔进嘴里。他打个饱嗝,用手绢擦擦嘴,从胡子上掸下几块渣子,往椅背上一靠,露出满意的微笑。
  “馅饼那么好吃?”乔希·约克举着白兰地酒杯,对马什笑着说。
  “托比做的馅饼,从来不会难吃。”马什答道,“你应该尝尝。”他推开椅子,站起身,“好了,把酒喝光,乔希。是时候了。”
  “是时候?”
  “你想了解这条河,不是吗?坐在餐桌旁什么都别想学会,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约克喝掉杯中残酒,和马什一同走进领航室。现在是卡尔·法兰当班。他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烟斗里冒着袅袅青烟。他的学徒乔迪正在掌舵,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平直的金发垂到衣领上。
  “马什船长,”法兰冲他们点点头说,“您一定是神秘的约克船长。很高兴见到您。我以前从没见过一艘汽船有两位船长。”他歪着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露出一颗金牙。“这艘船上的船长跟我老婆一样多。当然,这是合理的。哦,跟我见过的所有船比起来,这里的锅炉更多,镜子更多,银器更多,所以我想船长也理应更多。”
  瘦高的舵手向前一探身,把烟斗中的烟灰敲进大铁炉里。现在的夜晚还相当闷热,黑乎乎的炉子没有点火。
  “我能为您二位做点什么?”法兰问道。
  “帮助我们熟悉这条河。”马什说。
  法兰一扬眉。“帮您二位熟悉这条河?我已经有个学徒了。对不对,乔迪?”
  “没错,法兰先生。”乔迪说。
  法兰笑着耸耸肩。“嗯,我在教乔迪。我们早就达成协议,等他拿到执照加入公会后,我会从他一开始的薪水里得到六百块。之所以这么便宜,是因为我认识他家里人。但我可不认识您的家人啊,完全不认识。”
  乔希·约克解开黑灰色马甲的扣带,露出放钱的腰带。他拿出一枚值二十块的金币,放在火炉上。黑铁映衬下,金子闪着柔和的微光。
  “二十,”约克说着又往上摞了一枚,“四十,”然后是第三枚,“六十。”当数目达到三百时,约克扣上马甲。“恐怕我只带了这么多,法兰先生。但我向您保证,我并不缺钱。只要您同意教我掌舵的入门知识,同时帮助马什先生复习一下,让他能够操控自己的船,您就能赚到七百美元,奥尔布赖特先生也一样。现款支付,不用等未来的薪水。怎么样?”
  在马什看来,法兰真是相当冷静。他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似乎在考虑这项提议,最后伸出手来,拿走了这摞金币。“奥尔布赖特先生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这个人向来钟爱金子的颜色。我会教你们。明天白天我开始当班的时候过来怎么样?”
  “马什船长应该没问题,”约克说,“但我更希望马上开始。”
  法兰看了看四周夜色。“该死,”他说,“你看不见吗,现在是晚上。我教了乔迪快一年,这个月才让他试着在夜里操舵。跑夜船可不简单。不简单。”他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会先在白天教你,那时你能看清自己所跑的河段。”
  “我要在夜里学。我的作息习惯比较特殊,法兰先生。但您不用担心,我有绝佳的夜视力,比您还强,我估计。”
  舵手放下翘起的长腿,站起身,走过去接过船舵。“先下去吧,乔迪。”年轻学徒走后,他继续说,“任何人的视力都无法保证在夜间跑险要航段。”他背朝两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映满星光的河水。他们可以看到另一艘汽船的灯光在前方很远的地方闪亮。“今晚天气晴朗,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云。半轮像样的月亮,水位也不错。看那边的河面。像黑玻璃;再看河岸。很容易看清它们的位置,不是吗?”
  “是的。”约克说。马什笑了笑,没说话。
  “哦,”法兰说,“并不总是这样。有时天上没月亮,有时浓云笼罩。那就黑得要命。你什么都看不见。两岸隐入夜幕,看不清它们在哪儿,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可能会直接撞上去。有时你会发现赫然出现的影子,很像坚实的地面,但你必须知道它们不是真的,不然就要花半个晚上躲避这些不存在的东西。你觉得一名舵手如何了解这些东西,约克船长?”没等他回答,法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靠记性。靠白天观察这条该死的河,把它记住。所有的细节,每条河弯,沿岸的每座房子,每个堆木场,哪里深哪里浅,哪里该横穿。你靠记忆力操纵汽船,不是靠眼睛。但你必须先见过,才能记住。而在晚上,你看不清楚。”
  “这话没错,乔希。”阿布纳·马什拍拍约克的肩膀,对他说。
  约克轻声道:“我们前方是一艘舷侧明轮船,烟囱间有个花写K,领航室是圆屋顶。此刻她正通过一处堆木场。那里有个老旧破败的码头,一个黑人正坐在码头上,望着大河。”
  马什放开约克的肩膀,走到窗前,眯眼向前张望。另一艘船距离尚远。他能看出是艘明轮船,但烟囱间的字母……那些黑色烟囱衬着黑色的天空,他只能勉强看出轮廓,这还是因为不时飞出的火星。
  “该死。”他说。
  法兰惊讶地扫了约克一眼。“这些东西我自己都只能看清大概,”他说,“但我相信你说得没错。”
  片刻之后,菲佛之梦驶过堆木场。正如约克所说,那里有个老黑人。
  “他在抽烟斗,”法兰笑着说,“你把这个细节漏了。”
  “抱歉。”乔希·约克说。
  “好吧,”法兰若有所思地说,“好吧。”他咬着烟斗,目视前方大河。“我承认,你的确有双夜视眼。但我还是不敢确定。在晴朗的夜空下,看清前方的堆木场不算太难。看到老黑人算是有点难度,他们很容易混入背景。但这是一回事,大河是另一回事。”
  约克没有理会。“我可以看清水面的波纹,就跟看清堆木场一样容易,只要知道该看什么就行。法兰先生,如果您不能教我掌舵,我会去找个能教的舵手来。我提醒您,我是菲佛之梦的船长和船东。”
  法兰又看看窗外,不觉皱起眉头。“晚上比较麻烦。”他说,“如果你非要夜里学,就得花八百。”
  约克严肃的表情融成淡淡的笑容。“成交。”他说,“那么这就开始吧。”
  卡尔·法兰把软塌塌的帽子推到后脑勺,像个苦命人似的长叹一声。“好吧,”他说,“反正这是你的船,你的钱。等你把船底撞漏了,别来找我。那么听好:这条河在与俄亥俄河交汇之前一直开阔笔直,也就是从圣路易斯到开罗这段。但你要知道,这段河道有时也被称作墓场,很多船沉在这儿。你偶尔还能看到水面上探出的烟囱,水位低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该死的残骸躺在泥里。那些藏在水线下面的沉船,你必须知道它们躺在哪儿,要不然下一艘汽船就必须搞清你躺在哪儿了。你得记住各种标志物,还要学会如何控制船。来,站上来握住舵盘,找找她的感觉。现在就算下面有个教堂尖顶你都碰不到,很安全。”约克和法兰换了位置。“好了,圣路易斯往后第一个要点是……”法兰开始讲解。
  阿布纳·马什坐到沙发上仔细听着。
  舵手滔滔不绝,从各种标志物到操舵技巧再到沉在附近河里的那些汽船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但每说完一个传奇故事,就会想起眼下的任务,又把话题扯回标志物来。
  约克静静地听着,把这些故事照单全收。他似乎很快便掌握了操舵的技巧,每次法兰让他重复某些要点时,约克都说得分毫不差。
  当他们赶上一直跑在前面的那艘明轮船时,马什打起了呵欠。这是个舒适宜人的夜晚,他不想这就上床。
  马什站起来,找到高级舱房服务生,拿了罐热咖啡和一盘馅饼回来。他走进领航室时,卡尔·法兰正讲到德瑞安·怀特号的残骸。那艘船在纳齐兹上游沉了很长时间,船上还有一笔宝藏。打捞汽船艾伦·亚当斯号前来寻宝,结果撞上一处沙洲,沉了一半。
  “你得知道,宝藏全都带有诅咒,”法兰说,“要不就是这条老恶魔河不肯撒手。”
  马什笑着倒了杯咖啡。“乔希,”他说,“这个故事倒没错,但你千万别相信他说的每个字。这小子是这条河上名声最臭的骗子。”
  “得了吧,船长!”法兰笑着说了一句,又继续讲河,“看见那边的小屋吗,门廊都快塌了的那个?”他说,“很好,你得记住它……”接着他又跑题了,足足讲了二十多分钟的E·詹金斯号。他说那条船足有三十英里长,中部装有铰链机关,好在河上转弯。这一次,就连乔希·约克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一小时后,马什吃光最后一块果馅饼,离开了领航室。法兰讲得很有意思,但他可以白天再听,到时候他就能看清舵手讲到的那些该死的标志物了。
  马什一觉醒转时已是早晨。菲佛之梦停靠在开普吉拉多,正在把一批谷物装上船。马什后来听说,夜间河上起了雾,法兰决定把船停在这里。开普吉拉多是个位于陡岸之上的小城,距离圣路易斯一百五十英里。马什略做估算,对他们的速度比较满意。虽然没破记录,但也够好的了。
  不出一小时,菲佛之梦又回到河上,继续向下游行驶。七月烈日当头,空气中充满热气、湿气和蚊虫,但高级舱房凉爽安静。
  停船是司空见惯的事。有十八个大锅炉要保持热量,这艘汽船消耗木柴的速度无人能及。但燃料不是问题。堆木场有规律地点缀在大河两岸。每当木柴储备过低时,大副就会通知舵手,停泊到最近的某个周围堆满山毛榉、橡树或栗子树木柴的破棚屋附近,让马什或者乔纳森·杰弗斯上岸跟堆木场的人讨价还价。只要他们一发信号,水手们就会蜂拥上岸,眨不了三次眼的功夫,一堆堆木料就从岸上转移到了汽船中。
  舱房乘客们很喜欢靠在锅炉甲板的栏杆上,看他们搬运木柴。
  临近中午,马什正在办事员舱室跟杰弗斯闲聊,忽然听到钟声三响,这是靠岸的信号。他皱起眉头,从杰弗斯的窗子向外望去。除了林木茂密的河岸以外,什么都没有。
  “真奇怪,咱们为什么要靠岸?”马什说,“下一站是新马德里。就算我还不了解这段河道,但这里肯定不是新马德里。”
  杰弗斯耸耸肩。“也许是在向什么人致敬。”
  马什离开办公室,来到领航室。当班的是丹·奥尔布赖特。
  “是在向谁致敬吗?”马什问。
  “不,先生。”奥尔布赖特答道。他是个闷葫芦,你问什么就答什么,一个字不多说。
  “我们要停在哪儿?”
  “堆木场,船长。”
  马什看到前头确实有个堆木场,就在西岸。“奥尔布赖特先生,我记得咱们一小时前才补充过木柴,不可能一下子就烧光了。是长毛迈克尔让你靠岸的吗?”留意汽船何时需要补给燃料,这是大副的工作。
  “不,先生。是约克船长的命令。他传下话来,要我停在这个堆木场,无论咱们需不需要木柴。”奥尔布赖特扭过头来。他是个干净整洁的小个子,留着细黑胡须,打红色丝质领结,穿一双漆皮靴。“您要我直接开过去吗?”
  “不,”阿布纳·马什连忙说道。约克应该通知他,他心想,但协议规定乔希有权下达某些不近情理的命令。“你知道咱们要在这儿停多久吗?”
  “我听说约克要上岸办事。如果他天黑前不起床,那就得待一整天。”
  “该死。我们的计划——乘客们肯定问起来没个完,真烦人。”马什皱着眉说,“好吧,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到了这儿,咱们就再买些木柴吧。我会亲自处理。”
  马什跟经营堆木场的男孩谈好了价钱。这个瘦小的黑人穿一身薄薄的棉衬衣,不太擅长谈生意。马什用白杨木的价钱从他这儿买到了山毛榉,还让他多加了些松节。
  水手和杂工们上岸来装货时,马什一脸坦诚地看着黑孩子,笑着说:“你刚开始干这行,对吗?”
  男孩点点头。“对,船长。”马什点点头,正要转身走回汽船,但那孩子继续说,“我刚干了一个礼拜,船长。过去在这儿的那个老白人被狼吃了。”
  马什瞪着孩子说:“我们就在新马德里北方几英里,对吗,孩子?”
  “没错,船长。”
  返回菲佛之梦时,阿布纳·马什心情十分激动。
  该死的乔希·约克,他想,这人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愚蠢的堆木场浪费一整天?
  马什很想冲进约克的舱房,跟他“好好”谈谈。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了一圈,随后沉了下去。这不关你的事,马什硬生生地提醒自己。他决定等待。
  菲佛之梦静静地停在堆木场前方的河道中,时间过得很慢。十几艘汽船顺流而下,从她身旁经过,令马什愈加烦躁。几乎还有数目相同的船只逆流而上。两个统舱乘客之间爆发了一场短暂的持刀斗殴,虽然没人受伤,但也给枯燥的午后时光提供了一点刺激。大多数乘客和船员都在菲佛之梦的甲板上消磨时间,一把把椅子支在阳光下,人们抽烟,吃东西,讨论政治话题。杰弗斯和奥尔布赖特在领航室里下棋。法兰则在大酒吧间讲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有些女士开始提议办场舞会。
  阿布纳·马什越来越不耐烦。
  天黑后,马什坐在高级舱房走廊里,喝着咖啡拍着蚊子。他朝岸边瞟了一眼,正好看见乔希·约克离开汽船。西蒙与他同行。两人走向小屋,跟堆木场的小孩说了几句,随即走上一条布满车辙的泥泞小路,消失在森林中。
  “哦,”他说着站起身,“也不来说声抱歉,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他皱了皱眉,“而且没吃晚餐。”这倒提醒了他,马什随即走到主舱吃饭。
  夜深了,乘客和船员躁动起来。吧台周围挤满了酒客。有几个种植园主开始吹牛,其他人则开始唱歌。有个顽固的年轻人因为呼吁废奴制,害得自己挨了一拐杖。
  快到午夜时分,西蒙回到船上。
  阿布纳·马什坐在酒吧间里,长毛迈克尔突然拍拍他的肩膀。马什已经传下命令,只要约克一上船就通知他。“让你的水手们上船,告诉怀提把蒸汽烧起来,”他冲大副厉声道,“咱们得赶时间了。”他说完就去找约克。但约克不在。
  “乔希让你先走,”西蒙对他说,“他会从陆路前进,到新马德里跟你会合。他要你在那里等他。”
  激烈的质问也没掏出更多情报。西蒙只是用那双冰冷的小眼睛盯着马什,重复这个口信:菲佛之梦要在新马德里等候约克。
  蒸汽烧起来之后,开始了一段愉快的短程旅行。新马德里距离他们耽搁一整天的堆木场只有几英里。蒸汽升入夜空,马什迫不及待地跟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告别。
  “该死的乔希。”他嘟囔道。
  他们在新马德里停船,这一停就耗去了差不多两天时间。
  直到第二天晚上日落后一小时,乔希·约克才大步走上码头。他看上去一点不像独自在林子里待了两天的人。靴子和长裤上满是灰尘,但除此以外,衣着装束都跟离开的那天夜里一样典雅整洁。他跳上甲板,看到第二工程师杰克·伊莱时笑了笑。
  “去找怀提,把锅炉烧起来,”他对伊莱说,“咱们上路。”接着,还没等别人发问,他已经走上宽阔的旋梯。
  虽然既生气又不安,但乔希的归来还是让马什大大松了口气。“去敲响那该死的钟,通知上岸的人要开船了。”他对长毛迈克尔说,“我要尽快让她回到河上。”
  约克在自己的舱室里,正在抽屉柜上放着的水盆中洗手。马什使劲敲了一下门,旋即冲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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