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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作者:[美]乔治·R·R·马丁

_3 乔治·R·R·马丁(美)
  “阿布纳,”乔希礼貌地说,“你觉得我现在可以麻烦托比做一顿迟到的晚餐吗?”
  “我会先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让咱们浪费这么多时间。”马什说,“见鬼,乔希,我知道你说过自己行为古怪,但像这样无缘无故耽搁时间,可没法经营河运轮船!”
  约克仔细擦干修长洁白的双手,转过身来。“这很重要。我必须警告你,这种事可能还会发生。你得习惯我的作风,阿布纳,也别再继续打听。”
  “我们有货物要运送。另外,客人们花钱是为了上路,而不是在堆木场闲荡。我该怎么对他们说,乔希?”
  “随你怎么说都行。你很机灵,阿布纳。在咱们的合作关系中,我出的是钱,希望你能出些借口。”他的语气热情友好,但不容反驳。“如果这能给你些安慰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第一趟行程将是最难熬的,我估计还要有几次神秘远足。但以后就会好多了。你总归会完成那趟破纪录的航程,完全不用担心我的干扰。”他笑着说,“我希望这话能让你满意。控制一下你的急躁情绪,我的朋友。或迟或早,咱们总会抵达新奥尔良的,到时候事情会好起来。你能接受这个说法吗,阿布纳?阿布纳?有什么问题吗?”
  阿布纳·马什的眼睛一直眯缝着,几乎没在听约克的话。他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没什么问题。”他连忙说,“就是耽搁了两天,这是个麻烦。但是没问题。完全没问题。随你怎么样都好,乔希。”
  约克点点头,似乎感到满意了。“我要换身衣服,再麻烦托比做顿饭,然后去领航室继续学习你的河。今晚谁值班?”
  “法兰先生。”马什说。
  “好的,”约克说,“卡尔这人很有意思。”
  “是这样。”马什答道,“抱歉,乔希,既然咱们今晚要赶路,那么我得下去看看。”他猛一转身,离开船舱。
  走到外面闷热的夜幕之中后,阿布纳·马什倚着手杖,注视星辰熠熠的夜空,努力回忆刚才在舱室里隐约看到的东西。
  如果他的视力更好些,如果约克点燃两盏油灯,而不是一盏,如果他能壮着胆子再走近些,那就好了。
  放在抽屉柜上的东西很难看清。但马什没法把它赶出脑海。约克用来擦手的毛巾上有些污渍。
  深色的污渍。发红。
  真见鬼,它们看起来很像血迹。
  第九章
  密西西比河,1857年8月
  单调乏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菲佛之梦号向密西西比河下游缓缓驶去。
  一艘快速汽船二十八天左右就可以在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之间打个来回。但以菲佛之梦现在这种拖拖拉拉的走法,抵达新奥尔良估计至少要一个月。阿布纳·马什觉得天气、河流和乔希·约克都合起伙来拖慢他的速度。灰色的雾气在河面上弥漫了两天之久,浓稠得好像脏棉絮。丹·奥尔布赖特在雾中航行了六个小时,小心翼翼地操纵汽船,穿越前方起伏飘荡、犹如实体的雾墙,让马什紧张得要命。如果按他的意见,菲佛之梦应该在雾气围上来时靠岸停泊,而不是冒险航行。但在河上,这种问题要由舵手判断,而不是船长。奥尔布赖特决定前进。但最后,雾气浓得连他也难以应付。
  他们在孟菲斯附近一个码头逗留了一天半,看着褐色河水奔流而过,听着遥远的泼溅声从浓雾中传来。
  但这还不算完。
  三天后,一场暴风雨从天而降。由于急流、险滩、新河道中的障碍物和浅水干扰,菲佛之梦不止一次必须绕远拐弯,或是减速缓行。汽船前进得十分小心,速度只有平时的四分之一,甚至更慢。
  领航室里不准抽烟,下方所有窗户都拉上窗帘和百叶窗,整条船不许露出半点光亮,好让舵手更容易看清河面。
  那些夜晚,两岸漆黑如墨、荒无人烟,很难看清深水的流向,连水陆交界线都不好判断。河流像原罪一般漆黑,头顶没有星月之光。
  乔希·约克帮了他们不少忙。每天晚上他都来到领航室,像个真正的学徒那样值班。
  “我一上来就跟他说,这种夜晚学不到什么。”法兰有一次在晚餐时对马什说,“我自己都看不见标志物的时候,怎么能教他,对不对?哦,但他那双见鬼的夜视眼,我真是前所未闻。有时候,我敢发誓他能直接看到水底,不管多黑都没影响。我把他留在身边,讲解那些标志物,十次有九次我还没说,他就已经看见了。昨晚要不是有乔希,我值夜班时肯定开不到一半就下锚了。”
  但约克也延缓了航程。一路上他六次要求靠岸:格林维尔、两个无名小镇、田纳西州一处私人码头以及两个堆木场;有两次离开了整整一夜。到了孟菲斯,约克没弄出什么事,但在其他地方,他拖延时间的程度令人难以忍受。在海伦娜时,他消失了一个通宵;而在拿破仑市,他花了三天时间,跟西蒙一起外出,天知道干了些什么。维克斯堡情况更糟,他们逗留了三天四夜,乔希·约克才回到菲佛之梦。
  菲佛之梦驶出孟菲斯的那天,落日特别美丽。几许萦绕不去的稀薄雾气染上了一层桔红光晕,西方云层化作鲜活炽烈的红色,整个天空仿佛都在燃烧。但独自站在高级房舱甲板上的阿布纳·马什眼中只有这条河。放眼望去,河上没有其他船影。前方水面平静。这边有一股小风卷起些微波澜,那边的水流绕过岸上倒向河里的枯树黑枝。总的来说,这条老恶魔寂静安然。日头西沉,给混浊的水面涂上一层红晕,色调逐渐加深泛黑,最后,菲佛之梦仿佛航行在血河之上。太阳落入树林和云层之后,河水继续变暗,像干透的血迹一样化作褐色,最终变成深黑。黑如墓地,黑如死亡。
  马什看着最后一缕红色余晖消失不见。这天晚上没有星光。他去主舱吃晚餐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血。
  离开新马德里已经不少天了,阿布纳·马什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但他对自己在乔希舱房里看到的东西,或者说没看到的东西,想了很多。当然,他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再说,就算确定又如何?也许乔希在树林里划伤了……但第二天晚上马什曾仔细观察过约克的双手,没看到任何伤口或疤痕。也许他杀了头野兽,或是与盗贼搏斗。十几个令人满意的解释纷纷登场,但都在乔希一如既往的沉默面前败下阵来。
  如果约克不需要掩盖什么,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阿布纳·马什想得越多,心里就越觉得别扭。
  马什见过血,见过很多。血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乔希手上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血渍却让马什提心吊胆。
  他提醒自己,协议早已达成。对阿布纳·马什来说,协议就是协议,一个人应该信守诺言。不论情况是好是坏,不论对方是教士、骗子,还是恶魔本尊。马什记得,乔希·约克曾提过他有些敌人。一个人如何应付他的对头不关别人的事。约克对他一直很公道。
  但密西西比河变成了红色,他的梦中也有鲜血流淌。马什愈来愈烦躁。一座座城市、村镇和堆木场与他们擦肩而过,几天变成了漫长磨人的几周。菲佛之梦快到纳齐兹时,马什觉得实在受够了。
  第一眼看到远方的纳齐兹城时,离黄昏还有一个钟头。泛红的霞光中已经亮起几点灯火,阴影向东方延长。除了暑热以外,这天天气不错,是他们离开开罗后航速最快的一天。河面上镀着一层金色,太阳在空中闪烁着微光,仿佛一件黄铜饰品,华美绚丽。小风吹过水面,泛起粼粼波光。马什有点不舒服,但听到尖锐的汽笛声,还是走出舱房。菲佛之梦在跟迎面而来的汽船打招呼。马什知道,她们这是在交谈。顺流和逆流的船只相遇时,要决定谁走左边,谁走右边。这种事每天都有十几次。但对面那艘船的音色中有些东西吸引着他。马什走出高级舱房,正好看到她驶过。日蚀号,这艘迅疾高傲的汽船甲板上站满了乘客,烟囱的镀金纹饰反射阳光,浓烟和蒸汽滚滚而出。马什目送她向上游驶去,直到只能看见烟柱为止。他有种陌生的感觉,仿佛五脏六腑攥成了一团。
  日蚀号消失在远方,犹如黎明时分的迷梦一样不留痕迹。马什转过身,注视着前方的纳齐兹城。他听到钟声响起,那是靠港的信号,他们的汽笛也随之呼应。
  很多汽船密密匝匝挤在码头前,码头远方是两座城市,正等待着菲佛之梦。
  陡峭高耸的悬崖上矗立着“山上纳齐兹”,这是座很像样子的城市,有宽阔的街道,树木鲜花和壮美的大宅。每所宅院都有自己的名字。住在宅院中的那些古老家族都自以为是国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们喝的是薄荷朱利酒、雪利果汁和该死的冰镇红酒;娱乐项目是跟邻居用纯血良种马比赛,或是猎熊。大富豪,马什曾听他们这样称呼自己。
  但这些大富豪的视力似乎有些奇怪的毛病。站在悬崖之上的大宅中,富豪们可以俯瞰密西西比河熠熠生辉的壮观景色,但就是看不到眼皮底下的东西。
  在豪宅之下,河流与悬崖之间,是另一个城市:山下纳齐兹。这里没有大理石廊柱,也很少看到鲜花。街上尘土飞扬,泥泞不堪。妓院聚集在汽船码头周围,挤满银街两侧,或者说是银街剩下的部分。大部分街道都在二十年前沉入河中,剩下的也可以说沉了一半。每天夜里这座城下之城都在喧闹沸腾。争吵、吹牛、赌博和斗殴,女人们什么都肯干,男人们则会一边微笑着谈生意,一边抢走你的钱袋、割断你的喉咙。这就是山下纳齐兹。这里有数不清的便宜女人、杀人凶犯、赌客、自由黑人和混血儿,让水手们爱恨交加。多年前,马什曾在这里度过几个难忘的夜晚。但这次,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个念头在马什脑袋里转了一圈:干脆到领航室去,让奥尔布赖特继续往前开。但他们有旅客要上岸,有货物要卸船,水手们也都巴望着在传说中的纳齐兹休息一晚,所以尽管忧心忡忡,马什还是什么都没做。
  菲佛之梦驶入港口,系好缆绳。他们让她平静下来,封住蒸汽,熄灭炉火。船员们蜂拥而出,像伤口流出的鲜血。
  阿布纳·马什在高级舱房溜达,直到星星开始冒头。妓院窗口传出的歌声飘过水面,但这无法改善他的心情。
  乔希·约克终于打开舱门,走到夜空之下。
  “你要上岸吗,约克?”马什问他。
  约克沉静地笑了笑。“是的,阿布纳。”
  “这次要去多久?”
  乔希·约克风度翩翩地耸耸肩。“说不好。我会尽快回来的。等着我。”
  “我最好跟你一起去,乔希,”马什说,“这里是纳齐兹。山下纳齐兹。很危险的地方。我们没准会等上一个月,而你则躺在某条臭水沟里,喉咙上多出道口子。让我跟你一起去,为你介绍一下附近的情况。我是河上居民。你不是。”
  “不,”约克说,“我上岸有事要办,阿布纳。”
  “咱们是合伙人,不是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与菲佛之梦有关。”
  “我这些事跟咱们这艘汽船无关,我的朋友。这些事你没法帮忙,我必须独自处理。”
  “西蒙常跟你一起去,不是吗?”
  “这不一样,阿布纳。西蒙和我有些……你我之间并不存在的利害关系。”
  “你有一次说到敌人,乔希。你是在办这些事吗,料理你的对头?那就告诉我,我可以帮忙。”
  乔希·约克摇摇头。“不,阿布纳。我的敌人不是你的敌人。”
  “让我来判断,乔希。你一向待我公道,请相信我也会这样对你。”
  “我做不到,”约克悲伤地说,“阿布纳,我们有协议。不要再问了,谢谢。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让我过去。”
  阿布纳·马什点点头,闪到一边。乔希·约克从他身旁经过,走下楼梯。
  “乔希,”马什叫道,几乎已经到了楼下的约克转回身来。“小心点,乔希,”马什说,“纳齐兹有时相当……血腥。”
  约克望着他,良久无语,眼眸像烟尘一样泛着灰色,无法看透。“好的,”他最后说道,“我会小心。”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
  阿布纳·马什看着他登上码头,隐入山下纳齐兹城,冒着青烟的灯盏照在他瘦高的身形上,投出长长的黑影。
  乔希·约克完全消失后,马什转身走到船长室。门上了锁,他早已料到。马什把手伸进宽大的衣袋,掏出一把钥匙。
  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把钥匙插入锁孔。复制钥匙放入汽船保险箱,这不是什么卑鄙手段,而是常识。毕竟,可能会有人死在上了锁的舱室中,有把备用钥匙总比破门而入强。但真的用上这把钥匙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曾许下诺言,但合伙人之间总应该彼此信任吧。如果乔希·约克不信任他,又怎能指望得到他的信任呢?马什打定主意,拧开门锁,走进约克的舱室。
  他点亮一盏油灯,反锁上房门,站在屋里迟疑片刻,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希望找到什么。约克的舱房是间很大的特等舱,跟马什过去造访时没什么两样。但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知道约克的底细,肯定有些蛛丝马迹能够揭示这位合伙人的怪癖。
  马什走到书桌前,这似乎是开始搜查的最佳选择。他小心翼翼地坐进约克的椅子,翻阅报纸。他十分谨慎,拿出每份报刊时都记住确切位置,以便离开时可以物归原位。这些报纸……嗯,只是报纸而已。桌上肯定有五十多份,有新有旧。纽约的《先驱报》和《论坛报》,几份芝加哥报,所有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的刊物,还有拿破仑、孟菲斯、格林维尔、维克斯堡、萨拉湾和巴顿鲁治的报纸,以及沿岸十几个小镇的周报。大多数完好无损,有几张被裁掉了部分文章。
  马什在报纸堆下找到两本皮革封面的分类笔记簿。他没有理会腹中紧张的抽搐感,慢慢取出簿册。也许能找到航海日志或是日记,马什心想,可以搞清约克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他翻开第一页,失望地皱起眉头。不是日记。只有些报导故事,从报纸上小心剪下,用胶水贴在这里。每一篇上都能看到乔希流畅的笔迹,标注出时间和地点。
  马什读着眼前这篇故事。它来自一份维克斯堡报刊,讲的是一具被冲上河岸的尸体。时间在六个月前。背面那页有两则报道,同样来自维克斯堡:一家人死在距离城市二十英里的棚屋中,附近森林中发现一具黑女人的尸体——可能是逃跑的黑奴,死因不明。
  马什翻过书页,粗读一遍,再翻一页。
  没过多久他便合上这本簿册,打开第二本。
  内容相同。一页接着一页的神秘死亡,尸体在各处被发现,所有报道都是按照地点整理好的。
  马什合上书,放回原位,试图理出一个头绪。
  那些报纸里还有其他很多死亡和杀人事件,约克并没有剪出。
  为什么?
  马什拿出几张报,仔细阅读,发现了其中的规律。他皱起眉头。
  死于枪械刀斧的人,被淹死的河工,被锅炉炸死或是烧死的水手,被执法官绞死的赌棍和窃贼——这些却似乎引不起乔希的兴趣。他收集的报道截然不同。这些事件都找不到凶手。有的人喉咙被割开,有的被肢解撕碎,有的腐烂程度过于严重无法验伤。还有些死因不明的人,谁也找不到伤口的,伤口过小起初没人发现的,或是毫发无损却流干了血的尸体。
  这两本簿册中,肯定有五六十篇报道,记录了整个密西西比河下游地带九个月来的离奇命案。
  阿布纳·马什一度难受得要命,他疑心这是乔希在为他自己的魔鬼行径保存记录。但转念一想便否定了这个猜测。有些案件可能,但大多数案件的时间对不上号。当这些人惨遭厄运时,乔希正跟他一起待在圣路易斯、新奥尔巴尼或者菲佛之梦上。他没机会下手。
  但马什同时发现,约克要求停船靠岸、进行神秘远足的地点有个明显的规律。他正对这些案发地依序进行调查。
  约克在找什么?或者说……在找谁?一个敌人?一个沿密西西比河移动、犯下滔天罪行的敌人?如果是这样,乔希就是站在正义一方。那他为何要这样鬼鬼祟祟?
  马什意识到,敌人肯定不止一个。谁也不可能为这两本簿册中的所有命案负责,而且乔希说的是“敌人们”。另外,他从新马德里回来时手上沾有血迹,但没有停止调查。
  马什实在想不通。
  他在房间里转悠,希望能找到可以启发他的东西。但什么也没发现。抽屉里有些衣服,约克那些难喝的饮品放在酒架上,柜橱里挂着套装,到处都是书籍。马什看了看约克床边那几本书的名字。一本雪莱的诗集,其余都是医学书,他几乎一行都看不懂。高大的书架上内容基本相同。很多小说和诗集,不少历史读物,一本满是灰尘的炼金术典籍,还有一整架的外文书。有几本没书名的书籍吸引了马什的目光,它们都是用上好皮革手工装订而成,书页嵌有金箔。马什抽出一本,希望是能够解开谜团的日记或航海日志。但就算真是如此,他也看不懂。这上面的文字是用一些奇形怪状的纺锤形符号写成的,字体潦草细密,与乔希潇洒的笔迹完全不同。
  马什最终决定离开。他在舱室中最后检查了一遍,确保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东西。这一趟实在没什么收获。他把钥匙插进锁眼,小心拧开,吹灭油灯,走出房间,重新把门锁好。
  外面略微凉爽一些。马什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他把钥匙放进外衣口袋,转过身——
  他突然愣住了。
  那个面色苍白的老女人凯瑟琳就站在几码外注视着他,冰冷的眼神中充满怨毒。
  马什决定厚着脸皮耍无赖。他摘帽行礼,开口道:“晚上好,夫人。”
  凯瑟琳慢慢露出微笑,这个咧嘴的动作令人毛骨悚然,让她狡黠的面容变成一副可怕的笑脸面具。
  “晚上好,船长。”她说。
  马什注意到凯瑟琳的牙齿发黄,而且很长。
  第十章
  新奥尔良,1857年8月
  在艾德里安娜和亚兰登上那艘开往巴顿鲁日和拜犹撒拉的汽船棉花皇后号离去之后,朱利安决定沿河堤漫步,去找他知道的一家法式露天咖啡座。
  索尔·比利·蒂普顿紧张地跟在他身边,对每个擦身而过的人都投以狐疑的眼光。朱利安其余的同伙尾随于后:库特和辛西娅相偕而行,阿曼殿后,饥渴使他的举止鬼祟不安。米歇尔在庄园看家。
  其他同伙都被遣散,在朱利安的命令下登上一艘又一艘汽船,前往上游区和下游区,去寻求金钱、庇护所和新的聚会地点。丹蒙·朱利安终究动摇了。
  月色溶溶,仿佛在河面敷了一层奶油。岸边有十几艘汽船,紧邻那些桅杆傲然耸立、风帆收叠合拢的帆船。黑人们忙着把棉花、糖和面粉从一种船搬到另一种上。空气潮湿而芬芳,街道上人声鼎沸。
  他们找了一张便于观看过往人潮的桌子,点了欧蕾咖啡,又要了这家咖啡馆著名的炸糖酥。
  朱利安享用着自己那份糖酥,动作十分灵巧。吃完之后,他一面啜饮咖啡,一面扫视街道上的行人。
  “那儿,”他简洁地说,“柏树下的女人。”大家一齐望过去。“让人眼睛一亮,不是吗?”
  那是一名克利欧贵妇,由两名表情凶恶的绅士护卫着。丹蒙·朱利安像个神魂颠倒的青年一样盯着她。他的面孔不见岁月痕迹,安详宁静,一头光滑丰厚的深色鬈发,双眼大而忧郁。即使隔着一张桌子,索尔·比利也能察觉到那对眼睛里的热度。他感到恐惧。
  “精心打扮过。”辛西娅说。
  “她有瓦莱丽的头发。”阿曼加了一句。
  库特微笑着。“你想要她吗,丹蒙?”
  那个女人和她的同伴渐行渐远,走到一道精雕细琢的铁围栏之前。丹蒙·朱利安的视线跟随着他们。
  “不,”他最后说道,回过头来继续啜饮咖啡,“夜还不够深,街道太拥挤,我也很疲倦。我们再坐一会儿。”
  阿曼显得沮丧不安。朱利安向他微微一笑,倾身朝前,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天亮前你可以畅饮一番,”他说,“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一个地方。”索尔·比利道,“真正高级的场所,有吧台、红天鹅绒椅和好酒。女孩都很美,看了就知道。你们可以用二十元金币买下一个女孩一整夜。到了早上嘛,哎呀呀,哎呀呀。”他嘿嘿笑着,“不过没等他们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这比花钱买回漂亮女孩便宜,是吧,先生。”
  丹蒙·朱利安的黑眼睛里露出笑意。“比利让我变得越来越小气了。”他对其他人说,“但如果少了他,我们该怎么办?”他再度环顾四周,显得有些厌倦。“我应该多进几次城才对。一个人如果整日闲坐,会失去许多乐趣。”他叹了口气,“你能感觉到吗?空气中充满了它的气息,比利!”
  “什么?”索尔·比利说。
  “生命,比利。”朱利安的微笑里满是嘲弄,但比利强迫自己报以微笑。“生命,爱情,欲望,美食佳酿,美梦和希望。比利,它们环绕着我们。”他的双眼闪闪发光,“当这里有这么多其他的人、这么多可能性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追逐那个与我们擦身而过的美人?你有答案吗?”
  “我——朱利安先生,我不——”
  “不,比利,你答不出,不是吗?”朱利安笑起来,“这些牲口是生是死,全系于我的一念之间,比利。等你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你就会了解。我就是喜悦,比利,我就是权力。我究竟会成为喜悦还是权力,取决于可能性。我自身的各种可能性无比繁复,没有极限,一如我们的年岁般不存在极限。我是这些牲口的极限,是他们的希望和各种可能性的终结。你开始理解了吗?平息‘猩红饥渴’不过是小事一桩,找个在床上垂死的黑老头就能办到。真正美妙的是啜饮那些青春年少、豪富貌美之人,他们眼前仍有长远人生,他们的前程光辉灿烂!血仅仅是血而已,任何动物都可以啜饮它。他们全都可以。”他懒懒地朝堤岸旁的汽船、搬运重物的黑奴和法国区里衣着光鲜的人们挥了挥手。“血无法让一个人变得尊贵,让一个人成为主宰。只有生命才行。啜饮他们的生命,你的生命就能延长;食用他们的躯体,你的躯体会更加强壮;以佳人为飨宴,美貌也会增长。”
  索尔·比利·蒂普顿热切地聆听这席话;他很少见到朱利安情绪如此高昂。呆坐黑暗图书室中的朱利安常常显得有些突兀吓人,但远离那个地方、重回这个世界之后,他变得神采奕奕,让索尔·比利想起朱利安首次和查尔斯·加洛克一起来到庄园时的风采。当时比利在那儿担任工头。他想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朱利安点点头。“不错,”他说,“庄园是个安全的地方,但安逸是件危险的事。”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查尔斯·加洛克,”他沉思着,“啊,那个青年的各种可能性!他有他的美貌,健康又强壮。他是骚动的制造者,广受女士爱慕,深受男士赞赏,连黑鬼都热爱他们的查尔斯主人。他本该有辉煌的生命。他的天性那么开朗——成为他的朋友,拯救他免遭可怜的库特加害,以赢取他纯洁无瑕的信赖——这是多么容易的事呀!”朱利安发出的笑声打断了自己的话。“接下来,我成为他家中常客之后,很容易就能夜复一夜地造访他,一点一点吸干他。他似乎患上了疾病,命在旦夕。有一次他醒来,发现我在他房中,还以为我是去安慰他的。我俯身朝向他的床铺,他伸出手来拥抱我,而我啜饮了他。噢,查尔斯是如此甜美,拥有如许力量和美貌!”
  “他死的时候,老人家难过得要命。”索尔·比利插口道。
  “没错,老加洛克伤心欲狂,”朱利安说,“但有我这个他儿子最要好的朋友来抚慰他的悲伤,他是何其幸运啊。后来当我们一起悼念查尔斯的时候,他常常告诉我,我像是他的第四个儿子。”
  “加洛克给了我们几年好时光。”库特说,“那时我们拥有财富和安全,遗世独立。整座城市随时供我们取用,佳肴美酒和黑奴都等着我们,每个月都能拥有一个漂亮女孩。”
  “但是它结束了,”朱利安微带感伤地说,“万事万物均有其终结。库特,你惋惜吗?”
  “情况已经改变了。”库特同意,“灰尘处处,房屋腐朽,还有一大堆老鼠。但我不想再过居无定所的生活了,丹蒙。在外面的世界我们永远不会安宁,狩猎过后遗留的永远是恐惧、躲藏和逃亡。我不想再那样。”
  朱利安露出讥讽的微笑。“是很艰苦,没错,但未尝没有一点趣味。你还年轻,库特,请记住,无论他们如何追猎你,你都是主宰。你会见到他们死去,见到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全部死去。加洛克的家园会化为废墟,变得毫无价值。牲口制造的一切事物通通会化为废墟。我亲眼见过罗马成为灰烬。只有我们始终留存。”他耸耸肩,“何况我们也许还能再找到另一个瑞恩·加洛克。”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有这种希望。”辛西娅不安地说。她是个苗条俏丽的女人,有一对褐色眼睛,瓦莱丽被遣走之后她成了朱利安的最爱,但就连索尔·比利也能看出她对自己的新地位毫无把握。“我们落单的话会很难熬。”
  “所以你不想离开我?”丹蒙·朱利安微笑着问。
  “不,”她说道,“求求你。”库特和阿曼也一起望着他。
  一个月前,朱利安突然开始送走同伴。
  瓦莱丽是首先被驱逐的。尽管她苦苦哀求,朱利安却没有把她和那个令人厌恶的让一起送到上游区,取而代之的是黝黑英俊、残酷而强壮的雷蒙——有些人谣传他是朱利安的儿子。
  隔了一夜,让也离开了,是单独启程的。
  索尔·比利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他错了。丹蒙·朱利安有了新主意。
  一个礼拜后乔治又被送走,接着是卡拉和文森,然后是别的人,或成双成对,或单独上路。现在,留下来的人都知道,他们随时可能被赶走。
  过了一会儿,他们动身前往索尔·比利答应要带他们去的地方。那栋屋子在法国区之外,位于新奥尔良的美国区,不过步行即可抵达。丹蒙·朱利安走在前面,与辛西娅手挽着手,穿越由煤气灯照明的狭窄街道,脸上带着飘忽不定的微笑。
  索尔·比利为他们引路,不久他们便来到城中一处阴暗荒僻的地区。
  三个人从一条小巷子走出来,从他们面前经过。朱利安没理会这群人,但其中一人在灯下瞥见了索尔·比利。
  “是你!”他说。
  索尔·比利回头瞪着他们,一言不发。这是一群半醉的克利欧年轻人。
  “我认得你,monsieur。”那个人说。他走向索尔·比利,酒意和怒气让他黝黑的面孔泛着红色。“你忘了我吗?那天你在法兰西交易所侮辱了乔治·蒙特勒,当时我和他在一起。”
  索尔·比利认出他来了。“哦哦。”他说。
  “蒙特勒先生在六月的一个晚上失踪了,当晚他一直在圣路易斯赌钱。”那人厉声说。
  “我真是感到悲伤,”索尔·比利说,“我猜他一定赢了太多钱,结果招惹上了强盗。”
  “他输了钱,monsieur,连续输了好几个礼拜,身上没有东西好偷。不,我不认为是强盗干的。我认为是你,蒂普顿先生。他打听过你的事,他打算用恰当的方式把你这种人渣处理掉。你不是绅士,monsieur,否则我会把你叫出去。如果你胆敢再到法国区露面,我保证会像鞭打黑奴一样当街鞭打你。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索尔·比利说道,他朝那人的靴子吐了一口口水。
  克利欧人咒骂起来,气得脸色发白,迈前一步扑向索尔·比利。但丹蒙·朱利安走上前来,挡在他们中间,一只手顶住那人的胸口。
  “monsieur,”朱利安的声音像醇酒,又像蜂蜜。那人有些迟疑。“我可以保证蒂普顿先生没有伤害您的朋友。”
  “你是谁?”即使是半醉状态,克利欧人仍能清楚地分辨出朱利安和索尔·比利的不同地位。精致的衣着,清爽的外表,教养良好的音调,所有这些都表明他是个绅士。朱利安的双眼在油灯下闪着危险的光芒。
  “我是蒂普顿先生的雇主。”朱利安说,“我们一定要在街上讨论这种事,而不能到别处去吗?我知道不远处有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坐在月光下畅饮闲聊。我来请你和你的朋友喝杯提神的饮料如何?”
  另一个克利欧人上前走到朋友身旁。“咱们去听听他怎么说,理查。”
  那人勉强同意。
  “比利,”丹蒙·朱利安说,“给我们带路。”
  索尔·比利·蒂普顿忍住微笑,点点头,领大伙出发。
  他们越过一个街区,转进一条小径,小径通往一座黑暗的院落。
  索尔·比利在一个满是浮渣的水池边缘坐下。池水令他的臀部湿了一片,但他并不在乎。
  “这是什么地方?”蒙特勒的朋友问,“这不是酒馆!”
  “呃,”索尔·比利·蒂普顿说,“呃,我一定转错弯了。”
  另外两个克利欧人已经走进院子,朱利安的同伙尾随于后。库特和辛西娅站在小径入口。阿曼走向喷水池。
  “我不喜欢这样。”其中一个人说,“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丹蒙·朱利安问,“啊,黑暗的院落,月光,加上水池,你的朋友蒙特勒就死在这样一个地方,monsieur。不是这里,不过和这儿很像。不,别看比利,他是无辜的。假如你有怨言,来找我。”
  “找你?”蒙特勒的朋友说道,“那就如你所愿。容我暂时退下,我的同伴将担任我的决斗助手①。”
  【① 欧美贵族在决斗的时候,双方当事人会各请一名助手。助手的地位必须相等,所担任的角色是为双方当事人协调决斗的时间、地点、所用武器等等事项,以确保决斗的公平性。决斗进行时,助手还须替当事人惩治违规的对手。】
  “当然。”朱利安说。
  那人移步和他的两个同伴商量了一阵。片刻之后,其中一人走上前来。索尔·比利从水池边站起,迎了上去。
  “我是朱利安先生的助手,”索尔·比利说,“你想谈条件?”
  “你不是适当的助手人选。”那人开口说道。他有张俊俏的长脸,长着深褐色头发。
  “条件,”索尔·比利重复一遍,他的手伸向背后,“比起条件来,我更喜欢刀。”
  那人轻轻咕哝一声,蹒跚退后。他恐惧地朝下看——索尔·比利的刀插进了他的肚子,直没至柄,一道红色的细流缓缓流出。“上帝。”他呜咽着。
  “不是上帝,是我干的。”索尔·比利说道,“我不是绅士,没错,先生,我不是适当的助手人选,刀子也不是适当的武器。”
  那人倒向地面,他的同伴们发觉情况不对,警惕地朝前走来。
  “现在轮到朱利安先生了。他有个与众不同的武器,”比利露出微笑,“牙齿。”
  朱利安攫住蒙特勒那个叫理查的朋友。另一人转身欲逃,小径旁的辛西娅一伸手臂将他拉入怀中,给了他一个深长的湿吻。他不断挥拳抗拒,却挣不脱她的拥抱。她苍白的双手拂过他的颈背,剃刀般尖利的长指爪划破血管。她的嘴与舌吞噬了他的尖叫。
  阿曼俯向那个呜咽不止的受害者时,索尔·比利拔出刀子。月光下,沿刀刃流下来的血色泽殷然。比利本想把刀放到水池中洗濯。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把刀举到唇边,试探地舔了两口。他做了一个苦脸。味道实在很恶心,与想象中完全不同。不过他知道,等朱利安将他改头换面之后,这一切就会改变。
  索尔·比利洗净刀子,还刀入鞘。丹蒙·朱利安已经把理查交给了库特,独自伫立一旁,仰头凝望月亮。
  索尔·比利朝他走去。“这几个家伙帮我们省了一笔钱。”他说。
  朱利安笑了。
  第十一章
  纳齐兹,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
  对阿布纳·马什来说,这一夜漫长无尽。他吃了一块小点心,抚平胃痛和恐惧,然后回到舱房就寝,但上床睡觉并没有令他放松。
  他躺在那里,好几个小时瞪着黑暗,心中千回百转,思绪乱成一团,夹杂着猜疑、忿怒和负疚感。在浆过的薄被下,马什大汗淋漓。好不容易真正睡着以后,他仍旧辗转反侧,时时惊醒,做着遍布红光、支离破碎的诡异噩梦。梦里有血,燃烧的汽船,还有苍白冰冷、伫立在深红色光芒中的乔希·安东·约克,他愤怒的眼瞳深处充满狂热和死亡。
  第二天是阿布纳·马什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天。他的思绪总是转回同一个地方。到下午,他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了。
  他被逮住了,这一点无法改变。他必须坦白,向乔希开诚布公。他们的合伙关系也许会就此终止,但那也没有办法,虽然失去菲佛之梦号的念头令马什神思恍惚,直反胃,就像他看见冰塞把他的汽船挤碎那天一样痛苦绝望。如此一来自己可就完了,马什心想,也许这是背叛乔希的信任应得的下场。但事情不能任它这样发展,乔希应该听听自己亲口述说一切。马什下定决心,这表示他必须赶在那个叫凯瑟琳的女人之前行动。
  他传下命令。“不管什么时间,他一回来,立即让人通知我。”
  然后,阿布纳·马什只能等待,尽一切可能从丰盛的晚餐中获取最大的安慰。他大啖烤猪、豌豆和洋葱,啃掉了半个蓝莓派。
  离午夜差两小时,有个船员来找他。
  “约克船长回来了,船长。他带了几个人上船。杰弗斯先生正在为他们安排房间。”
  “乔希回自己舱房没有?”马什问。
  那个人点点头。马什抓起手杖冲向楼梯。
  他在约克舱房外迟疑了一下,挺了挺宽厚的肩膀,这才用手杖大声敲门。敲到第三下时,约克开了门。
  “进来,阿布纳。”约克微笑着说。
  马什走进去,把门关上,然后靠着它。
  约克走到舱房的另一端,继续手里的事。他摆出一只银盘和三个酒杯,伸手去拿第四个。“我很高兴你来了。我带了一些人上船,希望你和他们见见面。他们在头等舱安顿好后会过来喝一杯。”
  约克从酒架上抽出一瓶他的私酿,然后不知从哪儿变出他那把刀,切开封蜡。
  “乔希,”马什唐突地说,“我们得谈谈。”
  约克把酒瓶放在盘子上。“噢?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阿布纳。”
  “这艘船上每把钥匙我都有备份,由杰弗斯先生为我保管着。你去纳齐兹的时候,我用上了钥匙,搜索了你的房间。”
  乔希·约克几乎一动不动,只有他的双唇在听见马什说的话时微微抿了一下。阿布纳·马什直视着他的眼睛。在这种时候,一个男子汉就应该这样。对方那双眼睛里充满寒意,还有遭受背叛的狂怒。他几乎希望乔希立即对自己狂吼,甚至掏出武器。无论怎么样,都胜过用那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你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最后,约克以平淡的语调问道。
  阿布纳·马什竭力将自己抽离那对灰眼的注视,用手杖戳戳桌子。“你的剪贴簿,”他说,“上头全是死人。”
  约克默然不语。他向桌子瞥了一眼,皱起眉头,坐进一张扶手椅,倒了一杯那种难以下咽的浑浊劣酒,啜了一口,向马什挥手示意。
  “坐下。”他命令道。待马什在他对面坐定后,他补充了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马什有些气愤地说,“也许我对一个什么事也不愿告诉我、不信任我的合伙人感到厌倦了。”
  “我们有过协议。”
  “我知道,乔希。如果那个协议很重要,我很抱歉。我对我做的事感到抱歉。天杀的,更糟糕的是,我被当场逮住了。”他凄惨地咧嘴一笑,“凯瑟琳看见我从你的舱房走出来。她会告诉你的。听着,我直接来找你,就是想把所有疑虑摊开来谈一谈。现在我来了。乔希,我热爱我们的船胜过一切,我们击败日蚀号那天将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天。但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我们这样下去的话,我势必会放弃那一天的到来,还有这艘船。这条河上到处是恶棍、骗子、福音宣导家、废奴主义者、共和党员,以及各式各样的怪人,但我发誓你是他们中最怪异的。昼伏夜出我并不介意,对我也没有丝毫影响。但贴满死人的剪贴簿是另一码事。或许一个人的阅读嗜好和旁人无干。这么说吧,我认识大土耳其号上的一个舵手,他的藏书甚至能让卡尔·法兰脸红。我不能忍受的是你下令停船的那些地点,还有你那些小小的外出历险。你在拖慢我们汽船的速度,真该死,我们还没建立名声你就已经把它毁了。还不止这些,乔希,你从新马德里回来那天我看见了你的样子——你手上有血。你大可否认,也大可咒骂我,但我知道,你手上有血。如果没有那才真是见鬼了。”
  乔希·约克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头,重新斟满酒杯。他望着马什,眼中的寒冰渐渐溶解了。他显得思虑重重。“你是在提议解除我们的合伙关系吗?”他问。
  马什觉得胃里好像有一头骡子在踢他。“如果你想这样做,你当然有那个权利。我没钱买下你的资产,菲佛之梦号归你,我可以留着伊莱·雷诺号,它也许还能赚点利润,有进账的时候我再付你一些。”
  “你希望这样吗?”
  马什瞪着他。“该死的,乔希,你知道的,当然不。”
  “阿布纳,”约克说,“我需要你。我自己无法驾驶菲佛之梦号。我对掌舵已经略知一二,对河流也有了更多认识,但你知道我不是个汽船水手。如果你离开,半数船员会跟你走。杰弗斯先生、贝克先生和长毛迈克尔肯定会,别的人也一样,他们对你很忠诚。”
  “我可以命令他们留下来。”马什提议。
  “我宁愿你留下来。如果我同意不追究你的窥探行为,我们可以照常合作下去吗?”
  马什觉得喉咙梗着一大块异物,几乎让他窒息。但他把它强咽下去,嘴里吐出了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一个字:“不。”
  “我明白了。”乔希说。
  “我必须信任自己的合伙人,”马什说,“他也得信任我。告诉我实话,乔希,把一切都说出来,那我就是你的合伙人。”
  乔希·约克面露难色,慢慢地啜着酒,陷入长长的思考。“你不会相信我的,”他终于说道,“这比法兰先生的任何故事更加异想天开。”
  “不妨说说看,反正不会有什么害处。”
  “噢,有害处,阿布纳,有害处。”约克的语气十分严肃。他放下酒杯,走到书箱旁。“你搜索我房间的时候,”他说,“有没有看这些书?”
  “有。”阿布纳承认。
  约克从一排没有书名的皮革封面书中抽出一本,回到椅子上,翻到一页,上面满是难解的符号。
  “如果你能看懂这本书,”他说,“它和它的同系列作品也许会为你带来一点启示。”
  “我看它像是看天书。”
  “当然。”约克说,“阿布纳,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你会很难接受。但无论你接受与否,都不能传到这间舱房外面去,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约克的眼神充满疑问。“这一次我不想有任何误解,阿布纳。你真的懂吗?”
  “我说过‘我懂’,乔希。”马什忿忿地抱怨道。
  “非常好。”乔希说,他的一根手指搁在书页上,“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密码,阿布纳,但要破解它,你必须先知道它所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古老的俄国方言,已经有数百年无人使用。这一系列作品的原件非常古老,它谈到许多世纪以前,有一群人出没在里海的北部地区。”他顿了顿,“抱歉,不是‘人’,我的俄语不算很好,不过我相信更合适的字眼应该是‘odoroten’。”
  “什么?”马什说。
  “这只是其中一种说法,别的语言还有别的名称,诸如Kruvnik、vé domec、wieszczy,还有Vilkakis和vrkolák,虽然后两者的意义和前面的略有不同①。”
  【① Kruvnik(保加利亚语)、vé domec(斯洛文尼亚语)、wieszczy(波兰语),这三个单词是指吸血鬼或活尸。Vilkakis(立陶宛语)、vrkolák(保加利亚语),这两个单词指的是近似狼人的怪物。以上资料均出自《南斯拉夫吸血鬼》(《Vampires of the Slavs》)一书。】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马什说。
  其实,乔希念的几个字眼似曾相识,虽然有些含糊,但听上去和史密斯与布朗那一连串的叽叽咕咕声很像。
  “那我就不把非洲和亚洲的叫法告诉你了,”乔希说,“‘诺斯非拉图’②这个词对你有没有意义?”
  【② 诺斯非拉图(nosferatu),布兰·斯托克在吸血鬼小说《德库拉》一书中称其为罗马尼亚人对吸血鬼的称呼,但文献中找不到这个字。不过,许多当代作家仍然据此引用,以讹传讹。】
  马什茫然地望着他。
  乔希·约克叹了口气。“那么,‘吸血鬼’总知道吧?”
  马什当然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故事?”他粗声粗气地问。
  “吸血鬼的故事。”约克狡黠地微笑道,“你一定听说过:活着的死人,永生不朽,夜晚徘徊出没,没有灵魂的怪物,受到诅咒永远漂泊。他们睡在填满故乡泥土的棺材里,每天晚上都要爬出来吸食活人的鲜血。他们也是变形怪物,可以化身为蝙蝠或狼。其中一些吸血鬼经常采用狼的外形,因而被称为狼人,和其他吸血鬼区分开来。这种观念其实是错误的,吸血鬼和狼人是同一枚黑暗硬币的两面,阿布纳。吸血鬼还能变成雾气。它们的受害者也会变成吸血鬼。尽管这样增殖,吸血鬼却仍然没有完全取代活人,这可真是个奇迹。不过,虽然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也有致命的弱点——只要没有受到邀请,他们无法进入一栋屋子,无论化成人形、兽形还是烟雾都不行。但是,他们具备高超的动物磁流术①技巧,也就是梅斯默所描述的那种力量,常常可以迫使他们的牺牲者邀请他们进门。但一个十字架就能让他们抱头鼠窜,大蒜也能阻挡他们,他们无法跨越流动的水。虽然他们外表和你我十分相像,却没有灵魂,因此不会在镜子里产生映像。圣水会灼伤他们,白银令他们退避三舍,而如果黎明前没回到棺材,阳光就会摧毁他们。让他们身首异处,在心脏上插入木桩,就能将他们永远驱离这个世界。”乔希向倚背上一靠,举起酒杯啜饮,微笑着。“这些就是关于他们的几项传说,阿布纳。这些吸血鬼,他们真的存在,古老而永恒。”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敲那本书,“十六世纪有个吸血鬼写下了这本书,记述他前人的事迹。”
  【① 其实就是催眠,是十八世纪的奥地利医师梅斯默企图以磁性来解释催眠现象而产生的一门学说。】
  阿布纳·马什一言不发。
  “你不相信我。”乔希·约克说。
  “实在不容易,”马什承认。他扯着自己蓬乱的胡须。有些东西他没有说出口。让他惴惴不安的不是乔希的吸血鬼故事,而是乔希本人该被放在故事的哪个位置。“先别管我信不信。”马什说,“我能接受法兰先生讲的故事,至少也可以听听你的。继续说。”
  乔希微笑。“你是聪明人,阿布纳,你应该可以自己猜出来。”
  “天杀的,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聪明。”马什说,“告诉我吧。”
  约克啜了口酒,耸耸肩。“他们是我的敌人。他们真的存在,阿布纳,而且就在这里,在你的密西西比河沿岸。通过这样的书籍,通过查阅报纸,通过许多辛苦努力,我从东欧的山脉、德意志和波兰的森林、俄罗斯的大草原追踪他们来到此处,来到你的密西西比河流域,来到新世界。我认得他们。我会终结他们和他们制造的一切。”他微微一笑,“现在你能理解我的剪贴簿,还有手上的血迹了吗,阿布纳?”
  阿布纳·马什想了想。“我记得你要求在主船舱里到处挂镜子,代替油画。这是为了——加强保护吗?”
  “完全正确。还有白银。你什么时候见过装备了这么多银制品的汽船?”
  “没有。”
  “最后,不用说,我们还有河流。这条古老而险恶的河流,密西西比河,这个世界所不曾见过的巨大水流!你明白吗,菲佛之梦号是个庇护所,我可以伤害他们,他们却无法接近我。”
  “真奇怪,你没叫托比在每样菜里加大蒜。”马什说。
  “我考虑过,”乔希说,“可惜我讨厌大蒜。”
  马什从头至尾细想了一遍。“姑且说我相信——”他说道,“——不是说一定相信,但先假设我信,我会继续问下去。还是有几件事我弄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不对我和盘托出?”
  “如果在拓殖者旅馆的时候就告诉你,你永远不会让我投资你的公司。我需要自由行动的权力。”
  “你为什么要昼伏夜出?”
  “他们在夜晚出没。他们出来活动的时候比较容易被发现,比安然躲在藏身之处的时候容易。我很清楚我的猎物的习性,我维持和他们一样的作息时间。”
  “还有你那些朋友呢?西蒙和其他那些人?”
  “西蒙和我共事很久了。别的人是新近加入的,他们知道真相,帮助我完成我的任务。我希望你也能同样帮助我。从现在开始。”约克微笑,“别担心,阿布纳,我们和你一样,都是人。”
  马什摸摸胡子。“我喝杯酒。”他说。约克倾身准备斟酒,他赶紧加了一句,“不,不要那个,乔希,有没有威士忌?”
  约克起身为他倒了一杯。马什一口气灌下肚。“这整件事,我不敢说我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死人,吸血怪物——我以前从不相信。”
  “阿布纳,我玩的是危险的游戏,我从没想过要把你和船员们牵扯进来。如果不是你坚持,我永远不会说这么多。假如你想置身事外,我不会反对。只要你照我的话做,为我驾驶菲佛之梦号,我要求的仅止于此。其他事我会料理好的,你怀疑我的能力吗?”
  马什望着他自在的坐姿,想起那对灰眼中的魄力,还有他握手时的劲道。“不。”
  “我已经尽可能坦白一切了。”乔希继续说,“我并非只执着于我的目标。我和你一样热爱这艘船,阿布纳,对她也有同样的梦想。我想驾驶她,认识这条河。但愿她击败日蚀号那天我会在场。你一定要相信,当我说──”
  门上传来敲门声。
  马什吓了一跳。乔希·约克微笑着耸耸肩。“那些来自纳齐兹的朋友们要来喝一杯。”他解释,“请稍等!”他喊了一声,然后用低沉急促的声音对马什道,“想想我说的一切,阿布纳。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改天再谈。但请遵守约定,别向任何人提起,我不愿意牵扯旁人。”
  “我可以保证。”马什说,“真见鬼,谁会相信这种事?”
  乔希露出微笑。“我来斟酒,麻烦你为我的客人开门好吗?”他说。
  马什起身开门。
  门外一男一女,正轻声交谈着。在他们身后,月亮悬挂在两根烟囱之间,仿佛一枚锃亮的奖章。纳齐兹山下区传来一支小曲,声音微弱而遥远。“请进。”他说。
  两名陌生人是一对俊男美女,马什在他们进门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男的很年轻,几乎有些孩子气,高瘦英俊,一头黑发,肌肤光滑,嘴唇丰润。他向马什短短地瞥了一眼,黑眼睛里有一股苛酷冰冷的神色。
  至于女人——阿布纳·马什望着她,发现很难移开视线。这是一位真正的美女,长发漆黑如午夜,乳白的肌肤细如滑丝,腰肢纤巧,马什很想伸出手,看自己的巨掌是否能将它完全包覆,但他只是凝视着她的脸,发现对方也望着他。
  她的双眼不可思议,马什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那是一种深邃而柔软的紫色,充满诱惑,他觉得自己仿佛会陷进去。他想起曾在河上见过一两次那样的颜色,在日暮时分,黑暗降临之前——一抹奇异、静谧的紫罗兰色,转瞬即逝。
  马什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直到女人给了他一个谜一样的微笑,轻快地转过身去。
  乔希已经斟满四个酒杯,给马什的是平底杯盛着的威士忌,给自己和宾客的是他的私家藏酒。“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他一面分送酒杯,一面说道,“相信你们对起居设施都很满意吧?”
  “相当满意。”男人说着举起酒杯,怀疑地打量着。想起那玩意儿的滋味,马什一点也不怪他。
  “你有艘漂亮的船,约克船长,”女人的声音温润可人,“这趟航程一定会非常愉快。”
  “希望我们能够一同旅行一段时间。”乔希亲切地答道,“至于菲佛之梦,我为她很骄傲,不过你的赞赏应当归功于我的合伙人。”他打了个手势,“请容我向你们介绍,这位绅士是阿布纳·马什船长,是我在菲佛河运公司的同事,坦白地说,也是菲佛之梦号真正的主人。”
  女人再度向马什露出微笑,男人生硬地点点头。
  “阿布纳,”约克继续说,“容我向你引见新奥尔良的雷蒙·奥特嘉先生,以及他的未婚妻瓦莱丽·马尔索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们。”马什笨嘴拙舌地说。
  乔希举起杯子。“干杯,”他说道,“为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同声复诵这句话,饮尽了杯中酒。
  第十二章
  俄亥俄河,菲佛之梦船上,1857年8月
  阿布纳·马什的身躯强健有力,头脑同样强健有力。此外,他性格中还具备另一项优点,那便是谨慎稳重,有人甚至可能会称之为迟钝。他不跑不跳,不疾走也不漫步,只是威严笔直地前进,仍旧能够到达目的地。他的心智也是如此。阿布纳·马什的言谈和思绪算不上敏捷,但毫不愚蠢。他会以自己的步调仔细玩味遇到的事情。
  菲佛之梦号自纳齐兹启航后,马什开始细想从乔希·约克口中听来的故事。他愈想愈觉得焦躁不安。如果真的相信那些异想天开的猎杀吸血鬼的故事,那倒的确可以解释菲佛之梦上发生的许多怪事。然而并不是每件事。
  阿布纳·马什顽强不懈地挖掘出一个又一个疑问和记忆片段,它们像河中的浮木一样在他脑海里漂流,看似无关紧要,却令人心神不定。
  例如,西蒙把死蚊子舔得一干二净。
  还有乔希异乎寻常的夜视能力。
  最怪异的要数马什闯进乔希舱房那天,乔希表现得那样愤怒。稍后他也没有出来观看菲佛之梦和南方人号进行的竞赛。这尤其令马什怀疑。乔希声称他在夜晚活动是因为吸血鬼的缘故,这个理由颇为巧妙,却无法解释他那天下午的行为。马什认识的人作息时间多半正常,但如果凌晨三点发生了有趣的事,那些人照样会起床来看热闹。
  马什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该找人谈谈。乔纳森·杰弗斯博览群书,而卡尔·法兰大概知道这条该死的河上的每件奇闻轶事。这两人说不定知道吸血鬼的事。只是他没法向他们说。马什对乔希做过承诺,不愿意再背叛第二次。至少不能毫无理由地背叛,而马什的猜疑只不过是半成形而已。
  马什不太喜欢乔希的新朋友。要说怪异程度,两个人和乔希的老朋友一模一样,同样都是昼伏夜出。雷蒙·奥特嘉给马什一种永远躁动不安、不值得信任的印象。他不安于乘客本分,老是出现在不属于他的地方。这个人态度高傲,礼节周到,却总是让马什感到一股寒意。
  瓦莱丽温和得多,但她柔和的声音、挑逗的微笑,加上那对眸子,几乎和雷蒙同样令人不安。她的举止全然不像雷蒙·奥特嘉的未婚妻。打从一开始,她对乔希就很友好,天杀的,简直友好过头了。这绝对会引出大麻烦。一位端庄的淑女应该留在女士的舱房里,但瓦莱丽却整夜和乔希待在大厅,偶尔和他到甲板散步。
  马什甚至听人说他们一起进了乔希的舱房。他试着提醒约克,把船上的流言蜚语告诉他,但乔希只是耸耸肩。“尽管让他们说吧,阿布纳,只要他们开心。”他说,“瓦莱丽对我们的船很感兴趣,我十分乐意带她参观。我们之间除了友谊没有别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有些悲伤。“我真希望不是这样,但实情就是如此。”
  “你最好对你所希望的事当心一点。”马什粗声粗气地说,“对这件事,那个奥特嘉恐怕有他自己的看法。他是新奥尔良来的,搞不好是个克利欧人。那种人,任何小事都可以惹出一场决斗,乔希。”
  乔希·约克笑道:“我不怕雷蒙·奥特嘉,但我谢谢你的警告,阿布纳。好了,拜托,瓦莱丽和我之间的感情问题还是让我们自己来处理吧。”
  马什照做了,但心里不怎么踏实。他敢肯定,那个奥特嘉迟早会惹出乱子。
  这场谈话之后的那几晚,事态变得越来越糟。瓦莱丽完全成了乔希的忠实同伴,随时随地和他在一起。那个天杀的女人让他昏了头,对周遭的危险视而不见。马什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这还只是开始。每在一个站点停靠,就有更多人上船,乔希总是给他们提供舱房。
  在拜犹撒拉,他和瓦莱丽离开菲佛之梦号一整夜,然后带回一个苍白壮硕、名叫让·阿尔当的男人。
  驶向下游才几分钟,他们又在一处林场停泊,阿尔当上岸接回了一个面色腊黄、名叫文森的公子哥儿。
  在巴顿鲁日,四个陌生人上了船。
  在唐纳森威尔又来了三个。
  还有那些晚宴。
  乔希·约克怪异的同伴数目日益增多,于是他下令在最高甲板舱的会客厅里设席,以方便他和自己的新旧同伴于午夜时分在那儿举行晚宴。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在主船舱用晚餐,但会客厅的晚宴并不对外开放。这个惯例从拜犹撒拉开始形成。
  有一次,阿布纳·马什向约克提起夜半举行的定期宴会对他是多么有吸引力,可乔希只是抱以微笑,并没有邀请他加入。
  宴会夜夜进行,客人的数量不断增多。
  最后,马什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设法来回经过会客厅,向窗户里偷窥。但他发现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群人吃喝交谈。
  油灯昏黄幽暗,窗帷半掩。乔希坐在首席,西蒙在他左边,瓦莱丽在右。每个人都在啜饮乔希的劣质毒酒,打开了好几瓶。马什第一次经过时,乔希正热烈地发表演说,其余的人听着。瓦莱丽几乎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第二次偷窥时,乔希在听让·阿尔当说话,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搁在桌布上。然后,马什看见瓦莱丽把自己的手也放了上去。乔希瞥了她一眼,面带怜爱的微笑,瓦莱丽同样报以微笑。
  阿布纳·马什飞快地望了望雷蒙·奥特嘉,咕哝了一句“该死的蠢女人”,然后便皱着眉头匆匆离去。
  马什极力琢磨这一切:怪异的陌生人,一大堆怪事,还有乔希·约克告诉他的吸血鬼传说。很不容易,他越想越糊涂。
  想翻翻书本,但菲佛之梦号的图书室没有吸血鬼一类的书,他也不打算再次入侵乔希的舱房。
  马什开始在晚餐时仔细观察约克和他的同伴,在大厅时也这么做。他听说吸血鬼不吃不喝,但不喝那种私房藏酒的时候,乔希和其他人消耗了非常可观的葡萄酒、威士忌和白兰地。美味的鸡肉和猪排也很得他们的赞赏。
  乔希始终戴着银戒指,上面镶的蓝宝石有鸽眼那么大。这伙人似乎全不在意船舱里的银制品,进餐时使用银器的方式也十分自然,比大部分船员讲究得多。
  入夜后吊灯燃起时,主船舱里悬满两侧的明镜便灿然生光,衣香鬓影云集其中,鲜活灵动,和真实船舱中的人们一样舞蹈、饮酒、玩牌。
  阿布纳·马什发觉自己夜复一夜地观察那些镜子。乔希永远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微笑、大笑、挽着瓦莱丽的手从这面镜子溜进另一面镜子、和乘客讲论政治、聆听法兰的河畔怪谭、与西蒙或让·阿尔当私下交谈;每夜都有上千个乔希·约克在菲佛之梦号铺着地毯的甲板上游走,每个都生动自然,仪表堂堂。他那些朋友们的影像也都映在镜子上。
  这应该足够了,可马什的心里依旧烦乱不安。到达唐纳森威尔时,他忽然想到一个计划,可以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提了一个水壶到镇上去,在河边一家天主教教堂里盛满圣水。然后,他把在餐桌末端侍候的小弟拉到一边,给了他五毛钱。
  “今天晚上,你把这壶水倒到约克船长的杯子里,听见没有?”马什对他说,“我要跟他开个玩笑。”
  晚餐时,那个侍者一直满心期待地盯着约克,等着好玩的事情发生。结果他失望了。乔希悠然自得地灌下了圣水。
  “好吧,真该死,”稍后,马什对自己咕哝道,“这下总该确定了吧。”
  但还是不能确定。
  那天晚上,马什没有留在大厅,而是跑出来想心事。他在最高甲板舱的长廊上呆坐了两个小时,坐椅向后斜,两条腿翘起来搁在栏杆上。就在这时,他听见阶梯那边传来裙裾的窸窣声。
  瓦莱丽飘然而至,来到他身旁,低头向他微笑。“晚安,马什船长。”她说。
  阿布纳·马什的椅子倒回正常位置,两条腿也撤了回来,一脸不悦。
  “乘客不该上最高甲板舱。”他说,试图隐藏自己的窘迫。
  “下面太热,我想上面会凉爽些。”
  “呃,这倒是真的。”马什不太肯定地答道。他完全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事实上,女人总是让他不自在。汽船的世界里没有女人的位置,马什一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们。美丽的女人尤其让他神经紧张,而瓦莱丽的美胜过新奥尔良的任何一位美女。
  她伫立在那里,一只纤细的手略略扶着雕花廊柱,越过水面眺望着唐纳森威尔。“我们明天会抵达新奥尔良,对吗?”她问。
  马什站起来,觉得自己坐着而让瓦莱丽站着可能不太礼貌。“是的,女士,”他说,“我打算全速前进,很快就能到达。”
  “我明白了。”她蓦地一转身,苍白姣好的面孔极为郑重,紫色的大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乔希说你是菲佛之梦号真正的主人。他十分敬重你,他会听你说的话。”
  “我们是合伙人。”马什说。
  “如果你的合伙人身处险境,你会伸出援手吗?”
  阿布纳·马什皱起眉头,思索着乔希告诉自己的吸血鬼故事,意识到星光下的瓦莱丽看起来是那么苍白美丽,眼眸是那么深邃。
  “如果他惹上麻烦,当然可以来找我。乔希知道。”马什说,“不对合伙人伸出援手的人根本不算男人。”
  “都是空话。”瓦莱丽轻蔑地说,昂首将浓密的黑发向后一甩。她说话时,脸庞周围的发丝随风飘扬。“乔希是伟人,是强者,他是一个王。他应该有一位更优秀的合伙人,马什船长。”
  阿布纳·马什感到血往上冲。“见鬼,你说什么?”他追问道。
  她狡黠地一笑。“一位不私闯他房间的合伙人。”她说。
  马什顿时怒火中烧。“他把那件事告诉你了?”他说,“天杀的,他真该死!我们都谈清楚了。何况这事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她说,“乔希处在巨大的危险中。他需要帮助。我想帮助他,但是你,马什船长,你给他的只是空话。”
  “我该死的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女人。”马什说,“乔希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我主动要求帮他搞定那些天杀的吸——那些麻烦,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
  瓦莱丽的面孔突然软化下来。“你真的会帮他?”她问。
  “他是我他妈的合伙人。”
  “那就让你的船掉头,马什船长。带我们远离这里,去纳齐兹,圣路易斯,哪里都好,就是别去新奥尔良。明天我们绝不能去新奥尔良。”
  阿布纳·马什嗤之以鼻。“见鬼,为什么不去?”他追问道。而瓦莱丽转过视线,没有回答。于是他接着说道,“这是一艘汽船,不是一匹爱骑到哪儿就骑到哪儿的马。我们有预定的行程,有乘客搭我们的船,还有货物要交卸。我们必须去新奥尔良。”他皱眉,“还有,乔希会怎么说?”
  “天亮后他会在舱房睡觉,”瓦莱丽说,“等他醒来,我们已经安全抵达上游了。”
  “乔希是我的合伙人,”马什说,“一个人必须信任自己的合伙人。我也许侵犯过一次他的隐私,但我再也不会做那种事。总之,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任何人,我不会不告诉他就让菲佛之梦掉头上行。假如乔希现在来对我说他不要去新奥尔良,见鬼,也许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但除此之外不行。你要不要我去找乔希谈?”
  “不!”瓦莱丽迅速地说,一脸戒惧。
  “可是我非常想告诉他,”马什说,“应该让他知道你在他背后捣什么鬼。”
  瓦莱丽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胳膊。“拜托,不要。”她恳求道,手上的力道十分强劲。“看着我,马什船长。”
  阿布纳·马什几乎暴跳起来,然而,她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迫使他服从。于是他望向那对紫色的眼眸,目不转睛。
  “看着我没那么难,”她微笑着说,“船长,你的目光离不开我,是吗?”
  马什喉咙发干。“我——”
  瓦莱丽再次将黑发向后一甩,动作狂野。“你梦寐以求的不会只有汽船,马什船长。这艘船是一位冰冷的仕女,是贫乏的爱人,而温暖的血肉胜过木头和钢铁。”
  马什从来没听过一个女人说这种话。他惊愕地呆立在那里。
  “靠近一点,”瓦莱丽一边说一边将他拉向自己,直到离她仰起的面孔只有几厘米。“看着我。”她说。
  他感觉到了她身上那股颤动的暖气,触手可及,而她的眼眸是两泓广袤靛紫的深潭,冷冽平滑,充满诱惑。
  “你想要我,船长。”她耳语。
  “不。”马什说。
  “噢,你想要我,我看得到你眼中的欲望。”
  “不,”马什坚持,“你是——乔希——”
  瓦莱丽笑起来,笑声轻灵优美,清脆动人。“别管乔希,拿走你想要的。你在害怕,所以你抗拒。不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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