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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上中下

_150 曾国藩 (现代)
身领略到了官场荣耀后面的险恶。从那以后,曾国藩更加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同时,也更
加深化了对道光帝的思念。后来,每当事机不顺,与咸丰帝、慈禧不协的时候,这种思念便
愈显得强烈……
“唉,想不到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曾国藩从往事的回忆里走出来,进入了现实,一
眼看见穿衣镜中那个佝偻衰朽的老头,顿时凉到背脊,万念俱灰!这一夜,他又失眠了,天
快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睡去。刚一合眼,便看到道光帝正坐在养心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
见他来,便以手相招。他走过去,跪着。道光帝一反平时的不测天威,竟然和颜悦色地与他
拉起家常来。说着说着,道光帝头一偏,碰到龙案上,曾国藩吓得大叫一声。醒来时,才发
现全身衣裤都已汗湿了。
“道光爷想我了,他老人家要我去陪伴了!”曾国藩心里想,头又晕起来,伴随着肝部
一阵阵疼痛。他再次明白地意识到在世之日不会太久了,他要趁着头脑还清醒的时候,将自
己心里常常思考的事情告诉九弟和儿子。
听说大哥好了几天又病倒,曾国荃已知不妙,为了给大哥添几分喜悦,他终于决定将李
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天就转送给大哥。
“你哪有这种东西?”当曾国荃把这张虎皮展开时,曾国藩甚为惊喜。他抚摸着又长又
软的金黄色起黑条花纹的江南虎皮,爱不释手,对九弟的这份厚礼十分满意。只颇为遗憾的
是,十多年前没有得到它,那时衬托湘军统帅威风的,只是一张仿制的假虎皮。
“这是祥云的弟弟送给你的,他还送给了我一张。”见大哥喜欢,曾国荃心里高兴,他
后悔进府的当天没有送上。
“祥云的兄弟?他现在哪里,他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虎皮?”
李臣典死后,李臣章找过曾国藩多次,故记忆深。
“我这次在荻港码头上偶尔遇着了他,还在那里做了一天的客。”曾国荃两眼闪着亮
光,将他在猛虎山一天的情形,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大哥。最后,他怀着一种极大的新鲜感
说,“大哥,你大概没有想到吧,当年的湘军会与它的死对头长毛结伙成股,走出一条既不
拥戴朝廷,又不与百姓作对的第三条路来。这世上事情的变化真令人不可思议!”
说完,他凝神望着大哥,急切地等待着回答。曾国藩没有答腔,只是不断地缓慢地梳理
着他的花白长须,两眼微微闭着。就这样,兄弟俩相对沉默了整整一刻钟。前吉字营统帅,
不明白前湘军统帅在长时间的沉默中究竟想些什么。
“沅甫。”曾国藩终于开口了,亲切地叫了一声弟弟,并以充满着仁爱、友悌的目光望
着他。“今早晨宣宗爷已向我招手,我也早就应该回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今夜,我们兄弟
俩好好地将心里话聊聊,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话别了。”
没有想到猛虎山的经历竟然引起大哥这么长的沉默,而沉默之后的语言竟是这么凄怆,
曾国荃神色沮丧,说:“大哥,你莫说这样的话,你才刚过六十岁,祖父祖母都享高寿,父
母也都年近古稀,你为国家建了大功勋,为家族立了大功劳,祖宗神灵会保祐你长寿的。”
“我无德无才,不敢与父祖辈相比,至于说我是国家的功臣,这是你和一部分好心人的
看法。”对于胞弟这番出自衷情的安慰,曾国藩周身感到温暖。他苦笑着说,“在另一些人
的眼中,我也可能是国家的罪魁祸首。”
“大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原吉字营统帅一贯以拯救朝廷的特大功臣自居,他和
他身边的一批荣获重赏的将领们从来也没有去想过,大功后面竟然还潜伏着大过。正因为如
此,金陵攻下后,他觉得伯爵之赏不足以酬劳;鄂抚任上他目无官文,就连新湘军的失败,
他也认为无损他的英名。相反地,他在荷叶塘买田起屋,都是理所当然的。
“沅甫,你以为长毛的灭亡是因为湘军的缘故吗?”曾国藩注视着九弟,目光虽然没有
往昔的威厉,但仍使人不敢逼视。
“旗兵、绿营虽然也参与了一些战事,但他们不起主要作用,打败长毛的功劳,应当属
于湘军。”曾国荃本想在后面再添上几个字——首先属于湘军中的吉字营,话到嘴边,又没
有吐出。
“错了,沅甫。”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气数使然。”
曾国荃睁大眼睛望着大哥。这位贡生出身的九帅,自小就不愿意按着大哥的指教把书本
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实利,从不善于作抽象的深远的哲理思考,也
不大相信种田人常说的八字命运。他认为前者失之于迂腐空泛,后者又失之于懦弱无能,他
要做英雄强者,要做命运的主人。
“沅甫,大哥实话对你说,以你的吉字营为主的湘军,根本就不是成就伟业的军队。当
然,听这话,作为吉字营的统帅,你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但大哥是湘军的创建人,是最多时
人数达二十万的湘军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若不是真正的实情,大哥我会这样说吗?”曾国
藩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十年前,他可以一连说上两个时辰不喝一口水,现在他的舌干口燥
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湘军或许不能与商汤周武之师相比,但论功绩,我看也不在岳家军、戚家军之下,后
期军纪固然不甚佳,岳、戚两家就一定如书上所说的那样好?我就不信!这一点,还是左季
高看得透。一部二十三史,不知有几多左老三梦中斗水盗的杜撰!”
曾国荃对大哥的说法不服气。去年湘中士人公推王闿运撰湘军志。王闿运也扬言,为湘
军修志一事非他莫属,他要秉董狐之笔,不溢美,不饰恶,为湘军存一信史。曾国荃一听急
了,忙致书王闿运。告诉他不许给湘军抹黑,若不听警告,对湘军,尤其是对吉字营说长道
短的话,即使雕了板,印成书,也要毁板焚书,不讲情面。同时,曾国荃又要原先的幕僚,
现赋闲在家的湖北东湖人王定安执笔写一部湘军史,并预支给他三百两银子的润笔费。这些
事情,曾国荃都没有对大哥提起,现在看来更不宜提了。
九弟的不服气,是曾国藩预料中的事。他不跟弟弟争辩,只是淡淡一笑,顺着自己的思
路继续说下去:“长毛的失败,乃至灭亡,主要的原因在他们自己身上。道光末年,从两广
到两湖到两江,南方吏治甚为腐败,再加之灾情严重,民不聊生,洪杨乘机以有田同耕、有
饭同吃的口号蛊惑人心,聚众造反。那时地方官员颟预昏愦,文不能守,武不能战,遂使洪
杨坐大,窃据江宁,公然另立伪朝。盘踞江宁后,洪杨本性大暴露,所作所为与造反之初大
不一样,于是人心丧失。
到了咸丰六年的内讧,更加证明他们是一群争权夺利、残忍刻毒的强盗,当时有识之士
已看到了他们的败灭定局。后来依靠诸如陈玉成、李秀成等枭悍之徒的垂死支撑,才又苟延
了七八年。湘军是趁着这些空子才侥幸成功的。倘若那时不是你我兄弟筹建湘军,而由少荃
兄弟早建淮军,甚或是鲍超建川军,朱洪章建黔军,沈葆桢建闽军,都有可能取湘军之功而
代之。换一个侧面说,假若我们的对手洪杨有中人之资,不急于在江宁建都称王,而是率叛
卒直攻京师,那样也不容许有我湘军存在的一天。沅甫,你想想看,你的一等伯,我的一等
侯,不都是靠运气好而捡来的吗?”
大哥的这番话有道理,但说侯伯之爵都是捡来的,未免贬己太甚。围安庆一年多,围金
陵两年多的曾铁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倘若这个话不是出自大哥之口,而是由其
他人说出,他甚至会愤怒得一刀宰了此人。他凝神望着大哥,只见大哥脸色灰白,全身上下
几无一丝活气,心想:大哥常说他胆气薄弱,是否他现在真的精神已尽,阳刚之气全无了
呢?要不,何以如此压抑自己?曾国荃听家里人说,父亲临死前那半年,胆小得连小孩子都
不如,在普通的作田人面前都谦让不已。人们都说老太爷的阳气不多了,活不长了。
想到这里,曾国荃不觉对大哥生发出一股怜悯之情来。他不愤怒了,反而笑道:“大哥
说得也太过分了,五等爵位还有捡的?这么多人想,别人怎么捡不到?难道运气都在我们头
上,别人就没有运气?”
“你信不信,我不勉强,总之我是相信的。”曾国藩再次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口水,右手
又捋起长须来。“我给你讲几件事,你看是不是运气。咸丰四年出兵之初,我在靖港大败,
长沙官场尽是白眼,我自己也对前景失望,没想到塔、罗在湘潭十战十胜,不仅抵消了我的
失败之过,还赢得了湘军的彻底翻身。这是一个例子。第二个例子,咸丰五年在江西,石达
开把我舢板全部引进鄱阳湖,然后全力围攻我水师,逼得我跳长江自杀,虽被救不死,但全
军已溃败,正在垂手待擒之际。鲍春霆却突然率打粮之军归来,冲乱了长毛的阵脚,使我死
里逃生。第三个例子,咸丰六年从樟树镇败回南昌,石达开将南昌城团团包围,炮声火光昼
夜不歇,南昌指日即破。
做梦也没想到,长毛竟然在一夜之间撤走得干干净净。第四个例子,咸丰十年在祁门,
李秀成率数万大军已杀到我的眼皮底下。祁门总共不到三千人,幕僚们几乎逃光,连李少荃
都吓走了。我已写了遗嘱,枕剑而卧,随时准备自尽。结果又是让鲍春霆冲进祁门大山来救
了。而可怪的是,李秀成居然不再进攻,率部西去了。倘若他不走,继续打下去,霆军很可
能也挡不住。沅甫,你看看,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还是靠运气呢?周荇
农、潘伯寅客气,称赞我是大经济从大学问中来,还说慈禧太后有次对身边的大臣说,曾某
人乱极时沉得住气,全是靠的理学功夫。我给荇农、伯寅写信说,我是不信书,信运气,而
且要公之言,告万世。”
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曾国荃听得有味,也笑了起来。
“沅甫,所以我先前对你说过,你本事虽大,但不能居全功,要让一半与天。这‘天’
就是指的运气。这样看,这样想,就可以免去许多烦恼,少生许多闷气,这不仅是处世之
道,也是养生之方。”
说到这里,曾国荃才第一次点了点头。
“现在来谈谈李臣章与瞿荣光结合一股的事。沅甫,你是怎样看的呢?”曾国藩问九弟。
“我看这也没有什么。”曾国荃想了想,说,“这也是一种谋生手段。至于瞿荣光,过
去当过长毛,现在不是的了,也不必算老帐。”
“沅甫,你把这事看得太简单太肤浅了。”曾国藩紧锁双眉,看着自己这个爵高秩隆的
九弟,心中为他的见识浅薄而深深担忧。“胜利者的湘军和失败者的长毛结拜兄弟,共同谋
事,在失败者的眼里,胜利者究竟还有几多分量?在胜利者看来,失败者又有几成罪孽?猛
虎山这两支人马的组合,岂不意味着把湘军和长毛扯成了一条平线?”
前吉字营统帅压根儿没有作过这样的深思,一时间,他简直不能分辨大哥的联想究竟是
精辟的见解,还是无稽之谈。
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是其一,要害还不在这里,要害在于这实际上已经泯灭了大是大非的界线。我们湘
军是保君父、卫孔孟的王师,行的是救国救民的光明正大的事业,而长毛干的是伤天害理、
倒行逆施的勾当。这中间是非善恶泾渭分明。我们与长毛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怎么能够称
兄道弟、平起平坐呢?哎,这班子糊涂虫!”
曾国荃听了这话,脸不觉红了起来,“李臣章这班家伙,敢公然藐视太后、皇上,心怀
不臣之心,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重做长毛的事。湘勇战死的不算,活着的至少有二十万之
多,十成中只要有一成李臣章这样的人,就有可能使天下大乱。而现在滞留安徽、江西、湖
北不回原籍的湘勇还不只二万,且大部分都被哥老会所拉拢,成帮成派的,他们胆子大,手
里有枪,这些人实际上就是埋在长江两岸引火待发的炸药!沅甫,你看到这一点吗?”
“有这样严重吗?大哥,你过虑了。”曾国荃不同意大哥对李臣章这批人的苛责。“他
们说到底,只是一班兵油子而已,轻松饭吃惯了,不愿再做风吹雨打日头晒的农夫罢了。再
说,大乱方平,你我兄弟,还有雪琴、季高、少荃都还在,谁还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重蹈
长毛覆辙?”
“你说得有道理。”曾国藩轻轻颔首,“我们兄弟在,雪琴、季高、少荃等人在,有异
志者不能不存戒备之心,眼见得到的这十年八年或许不会有大乱。季高精力虽过人,也已年
过花甲,雪琴五十多了,你和少荃也都到五十边上了,而散布在大江南北的湘勇中许多人还
只有李臣章那样的年纪,难保十年二十年,老成凋谢后他们不会目中无人。当然,倘若朝廷
力量强大,也能镇住四方,但现在恰恰是女主临朝,皇上孱弱。”
这里是警戒森严的江督衙门的后院,且时已深夜,绝无人迹,出于多年谨慎过度的习
性,曾国藩在说到太后、皇上时,仍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恭王被疑,中枢无干练之才,
而十八省督抚中,凭军功起家者已过其半,他们手中至今仍掌握着属于自己的军队。我朝开
基两百多年来,外重内轻之局面无有甚于今日,且洋人虎视眈眈,仗势欺凌。沅甫,你三十
岁前便读完了二十三史,你仔细想想看,今日天下局势,与历代末世有何区别?我这两年来
常常想,下次再乱,必定是湘军余孽起骨干作用,即或是本人老了,不上战场了,也会是他
们在幕后操纵。所以我说,我们兄弟究竟是国家的功臣,还是朝廷的罪魁,现在尚不能定,
甚至我死之后,盖棺亦不能定案。”说罢,曾国藩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又沉痛地说,“沅
甫,你平素可能很少从这个方面想过吧!”
“大哥,即使如你所预测的,天下大乱,湘军有些人参与了反对朝廷的活动,但那也不
是我们的责任,你何苦要这样自己给自己找烦恼呢?”曾国荃对大哥的用心还是不能理解。
“沅甫。”见九弟一直没有转过弯来,曾国藩正色道,“我何尝不知,天底下任多伟大
的祖先都有不肖子孙,任多严密纪律的集团中都有不法之徒,湘军中混有朝廷的叛逆、社会
的渣滓,自然难免,且你我兄弟以及死去的胡、塔、罗、李等人,对皇上的耿耿忠心可昭日
月,可泣鬼神。但湘军中只要有一人叛逆,湘军就会蒙上一粒灰尘,若今后有成千上万人走
上与朝廷对抗的道路,将会给湘军抹上一块多大的黑泥?
江宁打下后,不上交一两银子,且纵火焚毁伪天王宫,这几年对此事的公开指责虽已平
息,人们的腹非岂可消除!我朝无论八旗兵还是绿营,从来都是世业制,没有出现过半年之
间裁撤十多万军队的先例。且撤勇之时,欠巨额之饷,积无穷之弊,通通没有解决,潜伏了
大量隐患。这些都是我们募勇之初所不可能想到的。倘若今后没有更大的乱子出来,朝廷和
后人或不至于苛责;倘若湘军中的败类有朝一日举起反叛的旗帜,这些老帐新帐便会一齐
算,史册上就会说曾某人建湘军是做了一件大坏事,连你曾沅甫打金陵,后人也会说你不是
为了朝廷,而是冲着小天堂的金银如海、财货如山来的!”
“让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曾国荃嘀嘀咕咕地嘟囔。
“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曾国藩阴郁地说,“这是件可悲的事。而更可悲的,是我
现在已清清楚楚看出了它今后的结局,但无力扭转。前人说无可奈何花落去,明知花要落
去,却不可能将春天挽留住,人世间真正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此!”
曾国藩一时觉得五内隐痛、神志纷乱,他不得不停止说话。曾国荃脸色黯然,低首不
语。督署书房死一般地沉寂。
过一会儿,曾国藩略觉心里平息一点,又坚持说下去:“我是活不久的人了,这次请你
到江宁来,首先就是要提醒你,不要总以江山社稷大功臣自居。其次,世道乖乱,局势不
稳,你最好的选择就是长保今日的处境,住在荷叶塘,当你的财主庄东,不要再出来做官。
大哥我早在打下金陵时就想急流勇退,只是那时要让你先回去,不能两兄弟同时开缺,故而
留了下来。后来捻战失利,名望大损,我三辞江督而不允,孰料又遇天津教案,致使一生清
名扫地以尽。庄子说长寿多辱,确是实话。我若在金陵打下时就死去,哪有后来被人骂作汉
奸卖国贼的耻辱。你也差不多。这几年做鄂抚,捻战无功,又与官秀峰不睦,上下左右都有
闲言碎语,处境也不顺利。我有时想,天降我们兄弟,就是为了对付长毛。长毛一平,我辈
职责已尽,就都要解甲归田。老子说‘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又说‘功遂身退天之
道’,实在是很深刻很明哲的话,可惜当年还见不到这一层,自取侮辱。故大哥我死后,不
希望你复出做官,只望你和澄侯一起守住父母之坟,保住曾氏家族的平安无事,就万幸了。”
曾国荃想,大哥这番话尽管说得悲观哀痛,但的确是实情,兄弟二人自大功告成之后,
日子过得都不顺心。过去当统帅,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痛快极了,做起疆吏来,却处处掣
肘,事事不顺,连指挥打仗的看家本领都不灵了。莫非真如大哥所揭示的:曾氏兄弟是为平
长毛而生的?
“唔,唔。”曾国荃轻轻地哼着,点了几下头,表示记下了哥哥的话。
“沅甫,我这里有一首诗,你看看。”曾国藩抽出屉子,从一个大信套里拿出一张精美
的梅花水印笺来,递给九弟。
曾国荃接过一看,水印笺上是一首七律。他轻轻念道:“祇将茶蕣代云觥,竹隝无尘水
槛清。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因逢淑景开佳宴,自趁新年贺太平。猛拍阑干思
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
“你看看,这首诗像是什么人作的?”
曾国荃握纸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说:“‘金紫满身’,看来是个大官,‘文章千
古’,又是一个擅长诗文的人。只是最后两句不好理解。‘一场春梦’,这是说的什么呢?
难道说诗人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有所悔恨吗?”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是一个身居高位而心怀郁结的人写的。”曾国藩凝视着水印
笺,右手无力地在胡须上抚弄了两下。
“他是谁,我想不出来。”曾国荃疑惑地望着大哥。
“恭王。”曾国藩淡淡地说。
“恭王?”曾国荃惊讶地重复一遍。
“这是昨天荇农给我寄来的。这首诗的要害就在最后两句:‘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
梦不分明。’什么是恭王心中的春梦呢?”曾国藩问九弟,九弟直摇头。
“我看极有可能是指的十一年前的那桩事。”曾国藩自己作了回答。
“大哥是说恭王协助太后除掉肃顺的事?”曾国荃盯着大哥,心里有点紧张起来。
曾国藩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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