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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埃及记

_2 里昂·尤里斯(美)
随着德国人建立了政权,汉斯?弗兰克被任命为地方首脑后,一系列的反犹法案和行动就开始了。宗教活动遭到禁止,旅行受到限制,税赋增加,犹太人失去了公权、民权、选举和被选举权,犹太人被禁止领取救济分配,禁止出现在公共场所,禁止去学校上课。
是否恢复成立犹太隔离区又成为热门话题。
在推行了一系列反犹法案的同时,德国人在波兰人民中间发起了一场“启蒙运动”,将已经流行的观点“是犹太人造成的这场战争”推向高潮,他们甚至无耻地表白,他们的侵略行径,是要将波兰从“犹太布尔什维克”手里解救出来。在华沙和其他城市,到处张贴着犹太人侮辱修女和堕落行为的海报,剃犹太人胡须、亵渎犹太教堂、在公开场合凌辱犹太人的行为受到了鼓励。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二节(3)
德国柏林
在柏林,纳粹头子们为了对付所谓的犹太问题,绞尽脑汁地编撰着他们的规划:海德里西——秘密警察头子,力主将犹太人作为人质勒索后,再集体驱逐出境;财政怪才舒哈叔特建议要慢慢地榨干犹太人的资产;在充斥着各种言论和观点的政坛上,把犹太人送到马达加斯加岛去的旧议题又重新提起,如果不是英国佬的封锁,最好把他们送去巴勒斯坦。
一直具体负责安置犹太人的盖世太保上校埃伊克曼,出生于巴勒斯坦,讲一口流利的希伯来语,因此,他似乎成为解决犹太问题方案的权威。他的总部设在了库尔法斯特大街46号,在最终解决方案出台前,很明显,他们需要一个大规模的安置计划。多数纳粹头子认为波兰是一个理想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了三百五十万犹太人,在那里安置也不会遇到西欧国家的反对。
汉斯?弗兰克反对在波兰安置过多的犹太人,他已经想方设法以饥饿、枪杀、绞刑来减少犹太人的数量,但他必须服从来自于柏林的命令。
公告一出,德国人就在波兰撒下了围捕犹太人的大网,冲锋队杀进村庄和小镇,将犹太人包围起来,很多人连生活必需品都来不及带,就被塞进闷罐火车,送到各地的集中营。
有些犹太人得到消息提前跑了,跑不掉的想花些钱藏在基督徒的家里,但几乎没有人愿意承担藏匿犹太人的风险,即使有,这些人也是榨干了躲藏者的最后一分钱后,再把他们交给德国人。
一旦犹太人得到了安置,按照法律,每个人都必须戴上白色的臂章,上面印有“大卫之星”的标志。
波兰不是丹麦,波兰人对歧视犹太人的法律没有表示异议,犹太人只好戴上了臂章,“大卫之星”的标志显得异常的刺眼。
1939年冬
华沙
那些日子对兰道一家是痛苦与辛酸的,他们失去了孟德尔?兰道,犹太隔离区的话题议论纷纷,德国人的安置计划,食品的匮乏等,都让生活变得很艰难。
1940年初的一个清晨,突然有人敲门,为德国人工作的波兰警察到了门外,他们通知利亚?兰道,两个小时之内,带上她的东西,搬到华沙犹太人安置区里去。没有赔偿,没有时间收拾准备,婚后二十年辛苦积攒下的房子和家产,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兰道一家和所有华沙的犹太人,被安置到了城中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地方。
曼德科和詹恩很快找到一个三层小楼作为栖身之地,这里也是他们这个一百多人的救世军组织的总部。兰道一家五口挤进一间有折叠床和两把椅子的房间里,而卫生间和厨房是和其他十家合用。
华沙的犹太人被赶进了一个狭小的地区,从翟洛佐莱姆科沙街到公墓,长约十二个街区,宽不到六个街区,而救世军总部就坐落在莱斯诺大街附近那个专门制作刷子的工厂区。虽然曼德科照旧做着面包生意,大厨房里还有救世军的食品,暂时没有财政急需,利亚还是尽可能带出了一些首饰和值钱的东西,以备将来有用。
各地的犹太人,背着背包,推着小车,携带着可以携带的所有家当,川流不息地涌进了华沙;一列列火车,把数不清的犹太人倾泄到居住区旁,很快,居住区变得拥挤不堪。詹恩的家人也搬了过来,小小的房间里挤进九个人,鲁思和詹恩的关系成为公开的秘密。
德国人让犹太人成立了一个管理委员会,很快,它变成了执行德国人命令的工具。一些认为最好和德国人站在一起的人,加入了犹太警察部队。狭小的居住区里,人口迅速超过了五十万。
1940年底,波兰被占领一年后,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送进了劳改营。华沙犹太人居住区周围出现了一道十英尺高的围墙,围墙上竖起了铁丝网,十五个进出通道由波兰和立陶宛警察把守着,犹太隔离区再次出现在波兰。几乎所有公共交通中断了,曼德科也失去了在隔离区外的工作,隔离区内的食品配额,根本无法支撑里面一半人的生活,能够让家人苟延残喘的,是那些在劳改营或工厂里工作,持有劳工卡的人。
隔离区的形成带来了恐慌,一些人开始变卖家产以换取食物,另一些人逃到基督徒那里寻找希望,但多数逃跑者换来的不是死亡就是被出卖,高墙里面的生活演变成了无休止的煎熬。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二节(4)
曼德科?兰道逐渐表现出他的领导才能,由于在救世军中的重要身份,他有幸能够经营隔离区里几个屈指可数的面包房中的一个,通过大家的团结和努力,他的组织勉强维持着温饱,生活得以延续。
隔离区内的生活并非毫无生机,一个水平很高的交响乐团每周都有演出,学校照常开课,文艺宣传队活动频繁,辩论和讲座随处可见。隔离区内还有自己的报纸、自己的货币、秘密的宗教活动,救世军是组织和推广隔离区生活的主要角色,小兰道很想经常参加救世军的活动,但在大家的要求下,只好返回学校。
1941年3月
波兰沦陷后的第十八个月,阿道夫?希特勒宣布了解决犹太人问题的最终方案。在这个口头命令的六周后,秘密警察头子海德里西在大瓦恩斯的一个秘密会议上,向秘密警察、盖世太保、其他纳粹高官传达了这个魔鬼的决定。
最终方案
=
种族灭绝
盖世太保上校埃伊克曼作为专家,负责铲除所有欧洲的犹太人。
几个月内,亲纳粹的东正教徒经过动员,组成了特别行动队,在种族清洗的命令下,席卷进波兰、波罗的海各国、被占领的俄国领土。按照计划,特别行动队把犹太人包围起来,带到偏僻的地方,强迫他们为自己挖好坟墓,然后剥光他们的衣服,跪在自己的墓前,再用子弹打穿他们的脑袋。
发生在俄国基辅郊区一个叫巴比?亚尔的地方的特别行动,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三万三千名犹太人被驱赶到一个巨大的土坑前,屠杀持续了两天两夜。
特别行动队的屠杀,居然没有遭到当地人的反对,甚至还得到他们的认同。在巴比?亚尔,屠杀就是在乌克兰人的欢呼声中进行的。
通过特别行动队实施的种族清洗显然已经不能让纳粹满意,枪杀的速度既低效又引人注目,饥饿也不能让犹太人马上毙命。
埃伊克曼、保罗?波勒拜尔、希姆莱、斯特雷克海尔等纳粹高官制订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在铁路终点和人口稠密地区筛选出隔离区,然后以最廉价的成本在这些地方成立集中营,处决必须以流水线的方式进行。
新成立的集中营高官,统统从原德国境内的集中营里提拔。
1941年冬
华沙犹太隔离区内,死亡的人数已经让巴比?亚尔的屠杀相形见绌,成百、成千、成万的人开始因饥饿和寒冷死去。婴儿饿得没有了哭声,老人虚弱地放弃了祈祷。每天早上,大街上到处都是尸体,清洁工人步履蹒跚地穿过街头,将这些尸体装上手推车,成堆的婴儿、孩子、男人、女人的尸体,就这样被送去火化场焚烧。
曼德科的面包房已经关门,救世军也面临危机。为了生存和食物,十一岁的杜夫放弃了上学,他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竖着耳朵,四处寻觅。兰道家里很长时间揭不开锅了,当大家都感到无能为力时,利亚卖掉了一件首饰,换回一点吃的。
那是个漫长而可怕的冬天,兰道全家在又一次连续几天忍饥挨饿后,终于有了一点食物可以果腹,但利亚的手上,却失去了一件她珍爱的结婚手链。之后,他们似乎运气不错,救世军搞到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尽管教规禁止吃马肉,面对饥饿,大家已经顾不上了。
鲁思和詹恩在那个冬天结了婚,十九岁的她由于饥饿,看起来有些枯瘦;蜜月只能和兰道一家四口、詹恩一家三口共用一个房间,但小两口显然还是可以找到时间独处,第二年春天,鲁思怀孕了。
曼德科作为救世军领导的一个主要责任,是设法保持与外界的联系。他常常要用钱去贿赂波兰和立陶宛警察,同时还要把有限的资金用到更重要的方面。通过城市下水道系统,他在高墙内外建立了一条秘密通道,但他们要小心躲避华沙城里的那些波兰流氓,一旦被抓,不是被敲诈就是被送到盖世太保那里领赏。
救世军已经有五个人被捕,鲁思的丈夫——詹恩被抓住后,送到盖世太保那里被绞死了。
小兰道越来越学会了如何生存,他向曼德科建议,由他负责通过下水道传递书信,他的金发碧眼使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犹太孩子,小小年纪也不会引人注意。尽管他态度坚决,曼德科还是拒绝了他。作为哥哥,他知道弟弟的精明和能力,但感情不允许他让小兰道去做这个危险的工作。直到有一天,在曼德科又一次连续失去两个信使后,才不得不让杜夫先试一试。利亚没有表示反对,她知道,大家在高墙里面,每天面对的也都是死亡。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二节(5)
杜夫很快就证明了他是最好的信使,他在高墙内外建立了几条路线,对华沙城下那个充满恶臭、泥泞、腐物的下水道系统了如指掌。每个星期,杜夫都要在黑暗中,穿过齐肩高的污水,来到扎布热瓦斯卡99号的一座公寓里,去见一位叫旺达的夫人。每次都是在那里饱餐一顿后,带上手枪、弹药、钱、通信零件及关于游击队和其他隔离区的消息,再通过下水道返回。
每当杜夫有空,他喜欢在救世军总部和曼德科还有丽贝卡待在一起。丽贝卡的工作是伪造旅行文件和护照,他看着看着就开始帮忙,没有多长时间,他的拷贝和复制的天分就得到认同。杜夫的眼光很准,手也很稳,在他十二岁时,他成了救世军中最好的造假者。
1942年春末
为解决犹太人问题,德国人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他们成立了一些集中营,专门负责集体根除犹太人。在特雷布林卡村附近,约三十三亩的隔离区被划出来,用于解决华沙的犹太人。德国人在两座主要建筑里,安装了十三间毒气室,工作和管理人员在这里还有休息室,楼外空旷的野地里,是他们焚烧尸体的地方。特雷布林卡集中营是首批杀人集中营中的一个,从此,这样的专业杀人集中营到处可见。
1942年7月
犹太人开始准备他们的哀悼日,在华沙和波兰各地的犹太人,恐怕比世界其他地方的犹太人更为悲哀。这是犹太人一年一度的斋戒日,是为了纪念二千年前,耶路撒冷的神庙被巴比伦和罗马入侵者焚毁的日子。从那时起,犹太人没有了祖国,流离失所,四海为家。
1942年的哀悼日,是纳粹德国对犹太民族的种族清洗的开始。
当华沙的犹太人在为他们的祖先和自己的悲惨命运祈祷时,德军的巡逻队开进了隔离区,停在了犹太人委员会的办公楼前。与往常他们进来抓劳工时的表情不同,这一次,空气中都充满了他们的邪恶。他们只抓老人和孩子,老人们被驱赶到一起,孩子们被从妈妈的怀里抢走,恐慌在隔离区中迅速蔓延。
被包围起来的人聚集在阿姆斯科拉格波拉茨,然后被送去火车站附近的斯多基大街,车站里停着一列列闷罐车厢;迷乱和受到惊吓的人们拥挤在一起,疯狂的父母在枪口的威逼下,被迫与自己的孩子分开,空中不时回荡着德国士兵的枪声。
无知的孩子们在德国士兵的哄骗下,高兴地以为是去郊区野餐,而很多人面对这个突然行动,还没有清醒过来就被带出了隔离区。
火车向着特雷布林卡驶去,种族清洗的前夜,一切准备就绪,1942年的哀悼日就这样开始了。
两个星期后,从扎布热瓦斯卡99号旺达的公寓里返回的杜夫?兰道,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哀悼日和随后几次被围捕抓走的人,都被带到一个叫特雷布林卡的地方,送进了毒气室。波兰其他地方传来的消息,都证实了在波兰还存在许多这样的集中营:克拉科夫地区的贝乌热茨和海乌姆诺各有一座;卢布林附近的梅丹奈克集中营正在准备启用;消息同时透露,还有很多地方正在兴建类似的集中营。
在毒气室里被集体屠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身为救世军领导的曼德科,约见了隔离区内其他犹太复国主义组织,会后发表了共同声明,立刻举行起义,打破高墙封锁。
这个呼吁更多体现的是一种情绪,却很难落实。他们不但手无寸铁,而且在那些持有工作证的劳工大军中也得不到支持。
更主要的原因是,起义在波兰没有基础。在法国,维希政府坚决地拒绝了德国人的要求,没有将犹太人送交他们;在荷兰,市民共同的行动是把犹太人都藏了起来;在丹麦,国王不仅蔑视德国人的权威,丹麦人民还把所有犹太人安全地疏散到了瑞典。
而波兰,即使他们没有同意将犹太人种族灭绝,他们也没有反对;即使他们反对,他们也无所作为;有幸得到波兰人民庇护的犹太逃亡者,屈指可数。
在犹太隔离区内,不同的犹太团体或派别信奉着不同的哲学;宗教和劳工、保守派和左翼常常对立和争论着,犹太民族爱好辩论,因此,隔离区生活中的辩论犹如家常便饭。但面对即将降临的灾难,为拯救隔离区内的所有幸存者,曼德科的救世军将不同派别团结在一起,并最终成立了波兰犹太复国主义委员会。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二节(6)
杜夫更加频繁地往返于旺达的公寓与隔离区之间,每一次,他都带去委员会给波兰地下抵抗组织的乞求,希望得到武器和帮助。遗憾的是,他们的乞求几乎如泥牛入海,仅有的答复也是让人失望。
整个夏天,德国人没有停止在隔离区内的围捕和在特雷布林卡的屠杀,这一切,让委员会深感绝望,同时更加感到责任重大。
进入9月的一天,杜夫在华沙城里遇到了危险。他刚刚离开旺达的公寓,就被四个流氓盯上了。在被追进一条死路后,他们要他出示证件。他靠墙站着,四个人冲上来,扒掉了他的裤子,当发现他做过犹太割礼后,他们开始打他。杜夫拔出准备带回隔离区的手枪,杀死了其中一个,并在其他流氓被吓跑后,迅速潜入了下水道。
回到救世军总部后,他仍然因惊吓而感到恐惧和不安,在哥哥曼德科的安慰下,他才感到安静和好过一点。曼德科已经二十一岁,但经常显得憔悴和疲惫不堪,作为领导,他不得不超负荷地工作着,保证了救世军的团结和战斗力。兄弟两个说着知心话,直到杜夫平静下来后,曼德科搂着杜夫的肩头,带着他从办公室返回住地。路上,他们谈到鲁思即将出生的孩子,杜夫很快要当舅舅了,虽然救世军的人都会是孩子的姑姑、婶婶、伯伯、舅舅,但只有杜夫才是孩子真正的舅舅。救世军里还有很多对新婚夫妇,最近又新添了三个宝宝,不过鲁思的宝宝应该是最出色的。曼德科告诉杜夫,生活还是美好的,他们刚刚又搞到一匹马,准备再举办一个盛宴。快到家的时候,杜夫终于露出了笑容,并对哥哥表示是多么地爱他。
他们打开家门,看到丽贝卡的表情,立刻感到家里出了大事,曼德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妹妹平静下来。
“妈妈和鲁思都被从工厂带走了,在去阿姆斯科拉格波拉茨的路上,她们的工作证都被作废了。”
杜夫掉头就向外跑,被曼德科一把抱住,任凭他在怀里又踢又叫着。
“杜夫,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妈妈、妈妈,我要去见妈妈。”
“杜夫,我们不能去!”
怀孕八个月的鲁思,没有死在特雷布林卡的毒气室,而是被塞进牲畜车后,因早产,和孩子一起死在了去特雷布林卡的路上。
特雷布林卡的秘密警察头子沃尔斯上校正在大发雷霆,集中营里最大的毒气室又出现了系统故障,而从华沙满载犹太人的一列火车正在路上。沃尔斯一直在为特雷布林卡享有波兰其他集中营所没有的特别处置权而自鸣得意,但这个时候,工程师们却告诉他,在华沙火车到达前,没有办法让毒气室正常运转。
更糟糕的是,恰恰在这个时候,秘密警察上校埃伊克曼和希姆莱要亲临现场视察,沃尔斯原打算以一场干脆利落的毒气战向他们表示敬意。
现在,他只好把所有陈旧、被淘汰的毒气卡车搜罗到一起,开到车站旁边,等待从华沙过来的火车。毒气卡车一般每次只能装二十人,但这次特别行动,每辆车要塞进二十八个人,当他们发现在被害者的头上脚下还有空间时,又强迫在每辆车上再塞进八到十个孩子。
火车到达特雷布林卡车站时,利亚?兰道还沉浸在对鲁思的悲伤中。但她很快就被从牲畜车上赶下来,与其他三十个人,在皮鞭、棍棒、狼狗的驱赶下,举着双手,挤进一辆等候在那里的货车。铁门在货车塞满后砰的一声关上,卡车启动了;几秒钟内,铁皮车厢里涌进大量一氧化碳,车内所有人在抵达特雷布林卡集中营时全部窒息而死。他们被倾倒进一个露天大坑里,遇难者的金牙则被拔掉掳走。
不管怎样,利亚没有便宜了德国人,早在饥寒交迫时,她就已经用自己的金牙为大家换了吃的。
随着冬天来临,德国人的围捕行动也越来越疯狂。
整个隔离区里的人,带着他们所有的财产,搬进了地下室。这些地下室,像救世军组织的那样,经过改装和扩建,变成了一个个地下堡垒,成十成百个地下堡垒,最终编织成一个巨大的地下隧道工事。
德国人和他们的走狗——波兰及立陶宛警察,越来越发现他们在隔离区里已经抓不到人了。
这让德国人很生气,但地道伪装得很好,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终于有一天,德军驻华沙司令坐不住了,他亲自出面,来到隔离区,找到犹太人委员会的主管,勒令委员会必须协助德军,找出那些逃避“劳动责任”而躲起来的懦夫,加快“安置”计划的实施。三年来,委员会一直处于既要应付德军命令,又要设法营救自己人民的困境中,如今,在德军当局的威逼下,委员会主管以自杀做出了回答。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二节(7)
这是隔离区面临的又一个寒冬。
曼德科的救世军奉命在工业区里设置防御阵地,而杜夫只要离开了下水道,就会待在地下室里不停地伪造着通行证件,每周还可以在旺达那里享受一两顿像样的饭菜。现在,只要他从隔离区出去,还要带出一些老人和不适合参加战斗的人,而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带回一些武器或者通信器材。
1943年的冬天,隔离区里的死亡人数变得令人震惊,原有的五十万人到了年底,只剩下五万人。
1月中的一天,杜夫正准备按计划经下水道去旺达那里,曼德科和丽贝卡叫住了他。
“我们不能再这样坐等希望了。”曼德科说道。
“杜夫,”丽贝卡插话道,“上次你在华沙的时候,我们经过讨论,决定你这次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有什么特别任务要我去做吗?”杜夫问道。
“那倒不是……你一下还不明白。”
“什么意思?”
“我们想送一些人住到隔离区外面去。”丽贝卡解释着。
杜夫还是不明白,他只知道救世军需要他,整个委员会里没有人像他一样了解城市下水道系统的布局,如果委员会准备打一场防御战,那么他的作用应该更大;此外,他伪造的旅行文件和证件已经帮助上百人逃离了波兰,他看着他的姐姐和哥哥,一脸困惑。
丽贝卡把一个信封塞在他手里,“这是钱和证件,出去后好好待在旺达那里,直到她给你找一个好的基督徒家庭。”
“你们才没有表决权呢,这一定是你和曼德科的主意,我不走。”
“你必须走,这是命令。”曼德科说道。
“才不是命令呢。”杜夫反驳着。
“这是我身为兰道家庭负责人给你的命令!”
三个人呆呆地站在地下室的角落里,四周安静极了。“这是命令!”曼德科又重复了一遍。
丽贝卡搂过杜夫,用手捋着他的金发,“杜夫,你长大了,我们一直也没有机会疼你,不是吗?看着你一次次钻进下水道,一次次为我们偷回吃的,我们无法给你一个你应该享受的童年。”
“可那不是你们的错呀。”
“杜夫,”曼德科说道,“不要拒绝丽贝卡和我的心意,我们从来没给过你什么,但这次你必须活着出去。”
“曼德科、丽贝卡,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求求你了……就算是为我们,我们这个家必须有一个人活下去,为我们大家。”
杜夫仰起头,看到哥哥的眼里充满了恳求。
“我懂了,”他小声答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看看包裹,为避免在下水道里弄湿了,他把它装进一个帆布口袋。丽贝卡把他的头抱在胸前,低声说道,“我们会在埃雷兹?以色列再见的。”
“是的……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再见。”
“你是个出色的战士,杜夫。”曼德科说道,“我一直为此感到骄傲,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杜夫重复着。
他转身爬进了下水道,心情格外沉重,这一天,是他十三岁的生日。明天,在另一个世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1943年1月18日
杜夫离开隔离区三天后,德国军队、波兰和立陶宛警察开进了隔离区,准备将仅剩的五万犹太人一网打尽。
德国军队遇到了波兰犹太复国委员会的坚决抵抗,他们在枪林弹雨中受到重创后,不得不退出了隔离区。
消息像野火般传遍了整个华沙城。
犹太人正式举行了武装起义。
那个晚上,华沙城里每一个人都坐到了收音机旁,听着波兰犹太复国委员会秘密电台一遍遍发出的求救呼声:
“波兰的兄弟姐妹们,今天,我们给暴君以沉重打击,我们呼吁所有隔离区外的波兰兄弟们,加入起义,打击我们共同的敌人。”
尽管他们的呼吁没有得到任何反响,坐落在隔离区里米拉大街的波兰犹太复国委员会总部大楼上,“大卫之星”的旗帜旁飘扬着波兰国旗,隔离区的犹太人选择了战死,悲壮地战死在从未属于过他们的旗帜下面。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三节
1943年5月
狂轰滥炸终于停止了,隔离区里的大火也熄灭了。
斯特路普驱赶着他的党卫军又一次冲进了隔离区,他们如愿了。犹太人丧失了所有防御能力,基本上已经弹尽粮绝。德国人有组织地一块块分割着犹太人的防御阵地,用炮火和火焰喷射器一个个地清除了每一个地堡。
他们绞尽脑汁,企图抓捕一些俘虏,拷问出防御地堡的配备和位置,但所有抵抗者们宁可被烧死,也没有人愿意投降。
党卫军撬开了下水道盖子,向里面施放毒气,泥泞的污水中立刻堆满了尸体。
波兰犹太复国委员会的零星抵抗仍在继续,他们从地堡里向德军小部队发起闪电袭击,敢死队员们一个个都视死如归,以至于德军的伤亡上升到了几千人。
在斯特路普无情的高压面前,犹太人有组织的抵抗变得毫无意义,但他们仍然出自本能地战斗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5月14日,曼德科和他的组织里仅剩的十二名救世军战士开了个会,摆在他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战斗到死,一条是跟着杜夫从下水道出去,寻找游击队。杜夫向曼德科保证,尽管德国人向下水道施放了毒气,他有把握找到安全的出路。
杜夫在高墙下弯弯曲曲的下水道里一路辗转,终于来到扎布热瓦斯卡99号的出口。在穿过这座楼的时候,本能让他感到不安,周围制高点上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虽然不能确定旺达是否落入盖世太保之手,但这里一定隐藏着危险。
当他于午夜返回隔离区时,眼前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除去瓦砾和残迹,街道和建筑都不见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股尸体烧焦的味道。他点起一支随身携带的蜡烛,钻进地堡,烛光在墙面上摇曳着。从地堡的这一边到那一边,他查找着尸体,但火焰喷射器下烧焦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他就这样失去了他最亲爱的哥哥——曼德科。
1943年5月15日,波兰犹太复国委员会地下电台发出了他们最后的声音:这里是华沙隔离区之声,看在上帝的份上,帮帮我们!
1943年5月16日,在德军向隔离区发起进攻后的第四十二天(波兰犹太复国主义委员会正式成立并驱逐德国人后的四个月),作为征服的炫耀,斯特路普将军下令炸毁了特拉玛茨卡大街上的犹太大教堂。长久以来,这座大教堂是犹太教在波兰的象征,它的消失,其意义不亚于所罗门神殿毁于罗马人之手。德国人以此为标志,宣告了华沙隔离区的问题不复存在。
战后的隔离区里惨不忍睹,放眼望去,残垣断壁和碎石瓦砾一望无际。斯特路普宣称的战利品只有十六支手枪和四支步枪,如果还有,就只剩那遍地的废墟了,但没有一个犹太人成为俘虏。
面对如此野蛮的屠杀,抵抗者们显示出巨大的生命力,并继续战斗在残垣断壁之中。侥幸生存下来的犹太人,三三两两地组成了“鼹鼠小组”,一到晚上,就主动袭击德军的巡逻队,以至于德国人和波兰警察都认为,隔离区的夜晚,是鬼魂出没的地方。
杜夫找到了另外六个生存者,他们在一个个地堡中搜寻着,直到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隔离区里,死去的人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恶臭;每天晚上,杜夫都带着他们穿过下水道,到隔离区外面去打劫食品店。
波兰各地的犹太人陆续又举行了几次武装起义,但每一次,不是显得无关轻重、生不逢时,就是只有孤军奋战。
杜夫和其他六个人白天只能蹲在他们新挖好的地洞里,长达五个月的时间,他们就没有见过阳光。之后,三个人在华沙城内的一次袭击中丧命,二个人自杀身亡,另一个死于饥饿。
五个月后,当德军巡逻队发现杜夫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形容枯槁。德国人把他带到盖世太保司令部去审问,在经受了毒打和拷问后,还是从他身上什么也得不到。杜夫?兰道:十三岁,隔离区里的一只“鼹鼠”,擅长在下水道和瓦砾中生存,擅长仿造,安置目的地——奥斯维辛。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四节(1)
盖世太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杜夫?兰道可以在没有外人的帮助下,在华沙隔离区的瓦砾里生存达五个月之久;他和其他六十个犹太人被塞进了一列敞篷货车,火车在冰天雪地的冬季,向着华沙以南的奥斯维辛开去。
1940年的德国柏林
党卫军中校卡尔?赫斯来到埃伊克曼上校的办公室,埃伊克曼已经受命负责执行根除犹太人的计划,他把这个集纳粹头子们智慧的计划大纲呈示给赫斯。
大纲要求,在欧洲大陆要编织起一个关押政治犯的集中营和监狱网络,盖世太保必须渗透进每个被占领的国家。
而另一类型的网络由三百个混合集中营组成,其中一半作为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
赫斯中校对大纲中隐含的种族清洗的目的印象颇深。
尽管这样,大纲的制定者们还是感到事关重大,所以把赫斯召到了柏林。按照纳粹头子们的想法,既然在西欧成立杀人集中营会遇到巨大的阻力,那么波兰正好处在西欧和巴尔干半岛之间,在那里成立一个样板是最好的选择。此外,除了要解决犹太人问题,还有俄国人、法国人、战俘、游击队、被占领土的政治犯、宗教狂热分子(特别是天主教徒)、吉普赛人、罪犯、共济会会员、马克思主义者、布尔什维克、自由主义者、工会成员、同性恋、德国国内的反战分子,以及任何看着不顺眼的人。为了让欧洲成为雅利安人的天堂,所有这些人都必须清除干净。
埃伊克曼谈到的这种类型的集中营,就是专门处理这类人的。他告诉赫斯,作为纳粹,在这样的集中营里忠于职守,将会得到上峰的奖赏。然后,埃伊克曼用手指向地图,那是靠近捷克边境上的一个波兰小镇,它的名字叫奥斯维辛。
关押着杜夫?兰道驶向奥斯维辛的火车,缓慢地停靠在克拉科夫。这里是个中转站,市郊的铁路线上,等候着即将加入他们的车厢排成了长龙。来自法国和希腊的犹太人被关在装牲口的车上、来自捷克斯洛伐克和荷兰的犹太人被关在运煤的车上、来自意大利的犹太人被关在敞篷车上,列车向着奥斯维辛开去。天寒地冻,刺骨的冷风和漫天的雪花拍打在杜夫的身上,他在破碎的衬衣下战栗着,与难友们相互偎依在一起,抵御着严寒。
1940—1941年
德国柏林
在纳粹挑选了赫斯负责奥斯维辛集中营后,他们非常清楚他是这座杀人工厂最好的人选。赫斯在1934年希特勒上台时,就具有了管理集中营的经历。近几年,他一直任萨克森豪森集中营的副职。赫斯是一个做事严谨和细致的人,在执行命令时从不问为什么,更让纳粹满意的是,他做起事来不怕苦也不怕累。
奥斯维辛方圆二万亩土地上的村庄和农户被清扫一空,铁丝网围起了这个地方;最好的建筑工人、工程师、科学家、运输专家以及最出色的纳粹突击队员汇聚到这里,开始了浩大的工程。毒气室选在离奥斯维辛主营地两英里远的一个叫比克瑙的地方,然后被完全与外界隔离了。这里有一个火车站,从西欧、东欧、南欧来的火车都可以直达这里。此外,奥斯维辛小镇显得很平常,它坐落在西里西亚矿区入口无尽的污泥盆地里,为了建这座集中营,纳粹不得不考虑他们内部的不同声音。
铁路和运输工具是德国军队为实施东线作战的基本保障,他们对利用宝贵的铁路资源来运送欧洲各地的犹太人感到荒唐。但纳粹顽固地认为,解决犹太人问题和东线作战同样重要。在他们把这个问题上交给希特勒后,希特勒站在了党卫军、秘密警察、盖世太保以及其他纳粹组织一边,德军最高统帅部受到了冷落。
赫斯设想着应该如何管理奥斯维辛,为此,他专门去特雷布林卡了解集体处决的方法。在访问后,他的结论是:特雷布林卡的司令官,党卫军上校沃尔斯是个愚蠢的业余杀手。在特雷布林卡,他们用一氧化碳执行死刑,效率很低,机器设备经常发生故障,利用汽油做燃料成本太高。此外,沃尔斯做事不严谨慎重,所以那里的犹太人才多次造反。最后,赫斯认为,特雷布林卡的处决能力每一次只能达到三百人,设计水平太低。
当奥斯维辛的比克瑙毒气室进入试运行后,赫斯命令开足马力,迎来了他的首批“客人”。经过试运行,他和他的专家组钟情于一种叫赛克隆B的氢氰酸毒气原料,随后,大单的定货源源不断地送给了汉堡的一家国际杀虫剂化学公司。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四节(2)
比克瑙毒气室的设计容量为每次三千人,根据天气情况,一天最高处决人数可以达到一万人。
押送杜夫?兰道的这列火车拖着五十节车厢,停靠在距离奥斯维辛一站之地的赫扎努夫小镇。火车上每五个人中,已经有一个人死去;成百的人因过低的气温,被冻在了车厢边上,以至于要移动一下,都会撕裂身上的皮肉;母亲将孩子扔出车外,嘶哑着乞求田野里的农夫救救他们;拖出去的尸体,堆满了六节新加挂的尾车里。杜夫,尽管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但仍然保持着仅有的那点渴望和警觉。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非常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激发自己的生存智慧。火车又开动了,一小时后,将是他们的终点——奥斯维辛。
1941—1942年
奥斯维辛
赫斯务求在比克瑙的处决行动要专业、不出问题。为了蒙蔽受害者,让他们保持安静,他命令在毒气室周围种上了花草树木,目光所及之处,是用各国语言表达的“卫生检疫中心”的标志,受害者只有经过所谓的体检和祛除虱子后,才能换上新装,转移到奥斯维辛的劳改营或其他集中营中去。
在毒气室的四周和下面,是一排排整洁的更衣室,衣挂钩上的号码标记,让每个人“记住”他们的编号;为了祛除虱子,每个人的头发都要剃光,所有戴着眼镜的人都要把眼镜留在外面。
每一个人在进入毒气室前领到一块打着编号的肥皂,他们赤裸着、三千个人同时走入毒气室,沿着长长的走廊下去,两边是一排排巨大的铁门,铁门豁然开启,露出一个个庞大的“淋浴间”。
多数人静静地走进这些房间,全然不知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有些人看着手中的肥皂,发现它居然是用石头做的,还有些人注意到天花板上的淋浴喷头是假的,地面上也见不到排水沟。
当最后一刻因恐慌爆发骚动时,严阵以待的纳粹突击队员,挥动着手中的皮鞭和棍棒,把踌躇着的人们赶进“淋浴间”。
沉重的铁门砰然紧闭。
在不过十到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每个“淋浴间”内便因一罐或两罐赛克隆B的作用,变得死一样的寂静。
负责清理死者的囚犯开始忙碌着,把尸体送往焚尸炉。焚烧前,死者的金牙和戒指都被摘下,熔化成金块运往柏林。集中营的德国宪兵之间,还盛行着买卖死者头盖骨,作为镇纸之用的毛骨悚然的现象。
在清理死者遗物时,家庭合影与情书全部付之一炬,让纳粹冲锋队员们感兴趣的只有金银珠宝。衣物中隐藏着的婴儿,被他们毫不留情地送进了下一批遇难者中间。
赫斯非常欣赏他的冲锋队,他们在每列火车到来后工作得都很卖力。而此时,额外的配给和烈酒是赫斯对他们的最好奖励。赫斯本人从不为他们的行为产生丝毫内疚或疑问,反而津津乐道他的严谨和效率。为此,当埃伊克曼私下送来二十五万匈牙利犹太人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丝毫不安。
赫斯不断地要求他的工程技术人员要降低成本、提高效率。集中营的扩建方案,在经过精心策划后已经出台。其中一个方案是,为便于焚烧尸体,要把毒气室整层通过一个液压装置抬升到焚化炉层;另一个方案是,要把比克瑙的处决能力增加到每天四万人。
种族灭绝的瓶颈在于处置尸体。开始,他们把尸体从毒气室拖出后,埋在野地里,撒上石灰,当恶臭四溢,让人无法忍受时,他们强迫犹太囚犯在野地里挖好坑,把尸体焚烧后,砸碎骸骨,直到焦臭的味道仍然弥漫在集中营四周,才使他们不得不投入人力、物力、财力,用于焚尸炉的建设和改进。
押送杜夫?兰道的火车经过奥斯维辛,停靠在比克瑙车站。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五节(1)
尽管在饥寒交迫中仅剩下一口气,杜夫凭借着对危险和死亡的敏感,仍然保持着求生的本能和警觉,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死,将在瞬间被做出决定。
车厢门打开了,敞篷车厢的上方传来了沙哑的命令,悲惨的人们跌跌撞撞地走上了站台。眼前的纳粹冲锋队员们,手牵凶恶的狼狗,全副武装,挥舞着棍棒和皮鞭。寒冷的空气里,不时响起骇人的枪声和呻吟。
长长的队伍,在站台上排成了四排,缓慢的人流一点一点,向着一个巨大的候车室涌去。
杜夫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的左面是火车,车站外面的路上排着长长的一溜敞篷卡车,那不可能是毒气罐车。他的右面走过一排宪兵,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树荫装点着砖砌的毒气室。他观察着这个建筑和锥形的烟囱,确信他的右面一定是个杀人工厂。
人群越挤越紧,杜夫从心底生出一股不安。突然,人群中摔倒了一个人,两条狼狗咆哮着扑上来,把他撕成了碎片。声嘶力竭的惨叫,让杜夫一边颤抖着,一边极力控制着自己,避免流露出丝毫怯意。
他这一队挪进候车室后又分成了四排,远远的对面摆着四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德国医生,身边站着他的助手和宪兵。杜夫凝神盯着他前面的那张桌子,希望弄清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德国医生随意审视着每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然后命令他们或者向左、或者向右、或者向着中间的一个方向走去。
第一条路从候车室右面的通道出去,杜夫暗暗数着,十个人里有七个是从那边出去的,他们都是老人、孩子和看起来体弱多病的人;按照他的揣测,如果右面的建筑是毒气室的话,那些人无疑将是第一批死去的人。
第二条路从候车室的左面出去,外面停着那些等待他们的卡车,十个人里一般可以有二个从那边出去;他们看起来健康、活力,如果不错的话,他们是被送到劳改营去的人。
向右意味着死亡,向左意味着生存。
然后是第三组,十个人里大概有一或二个被分到这个组。她们都是年轻的女人,有些看起来相当漂亮,偶尔一些男孩子也被编入这一组;杜夫确信那些姑娘将成为德军的战地妓女,而那些男孩子,将成为变态德军军官的玩偶。
当杜夫想到自己骨瘦如柴,不可能有生的机会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旁边那个队伍里发出了一阵女人的尖叫,几个宪兵围住她,把她掀翻在地,撕开了她的裙子,一个婴儿掉了出来。
“右……右……到右边去……”那边的那个医生连声说道。
轮到杜夫?兰道站在了桌子旁边。
德国医生打量了他一下,向右撇撇嘴:“到那边去。”
杜夫温柔地一笑,非常平静地说道,“错了,医生,我可是个仿造行家,不信你可以找张纸写下你的名字,我模仿给你看。”
德国医生呆呆地看着他,对他的冷静和对命运的判断感到诧异,死亡之旅因此出现了瞬间的停滞。两个宪兵上前抓住了杜夫,准备把他从右面带出去。
“等等!”德国医生喊道,他再一次打量着杜夫,命令他转过身来——这是个聪明的家伙,虽然是在愚弄自己。他几乎要让杜夫改从左面出去的时候,好奇让他在一张便笺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杜夫模仿了他的六个签名后,把便笺递给他问道,“还能认出哪个是你的亲笔签名吗?”
几个宪兵从医生的背后伸出脑袋,看着便笺上的签名,呆住了。德国医生打量着杜夫,对一个宪兵嘀咕了几句,似乎在交代什么。
然后,他对着杜夫厉声说道,“站到这边来。”
杜夫站在桌子旁边,注视着缓缓经过身边的人流。他们似乎对他耽误了大家四分钟的时间,感到很不满意。
他下意识地观察着那些宪兵的眼光、他们手中的警棍、咆哮着的狼狗,当再一次用眼角扫了一眼右面的那个通道后,他从心底感到一阵震颤。
五分钟过去了,又过了五分钟,长长的人流仍然一眼望不到头。
离开的那个宪兵跟着一个胸前带着勋章的高级军官来到面前,德国医生把他刚才模仿的签字便笺交给那个军官,他足足研究了有一分钟。
“你这是在哪儿学的?”那个军官厉声问道。
“在华沙的隔离区。”
“都模仿些什么?”
◎越过约旦河 第二十五节(2)
“护照、旅行证件、任何文件。”
“跟我来。”
杜夫跟着他从左面走出候车室,上了一辆等候在那里的小车,向着奥斯维辛主营地驶去。路上,杜夫不由地想起曼德科的临终遗言:“我们这个家必须有一个人要活下去。”很快,汽车驶进了奥斯维辛大门,大门上方是一行醒目的大字:解放劳工。
奥斯维辛主营坐落在一片泥泞的洼地之中,一排排木质牢棚,被纵横交错的电网分成一片片隔栅。
关押在这里的人,按照身份,分别在三十个劳工营里做着苦力,每个人都穿着黑白条条的囚服,袖子和左胸上是不同颜色的标识。粉色代表同性恋、黑色代表妓女、绿色代表刑事犯、紫色代表宗教人士、红色代表俄国和波兰、“大卫之星”代表犹太人。
杜夫的标识很特别,那是一个刺在他左手上的图腾号码,从那时起,身穿黑白条囚服的杜夫?兰道的犹太编号就是359195,
解放劳工。杜夫就这样在奥斯维辛度过了他十四岁的生日,生日礼物是捡回了一条命。与成千上万奥斯维辛难友相比,杜夫作为人才,幸运地分配到一个赝造单位。他所在的部门,专门负责伪造供德国间谍使用的一美元和五美元的纸币。
很快,杜夫就感到生不如死。
在这里,难友们常年食不果腹,繁重的劳动和每天只有五个小时的睡眠,让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面对疾病、折磨、毒打、羞辱,无所不用其极的暴行,所有的人几乎都要疯了。
在这里,每天都会发现上吊或死在电网上的难友,每天都有按照点名,在众目睽睽下被脱去裤子,遭受鞭挞的受害者。
在这里,受到惩罚的人们被关进狭小黑暗的单身牢房,每天只能吃到加了很多盐而非常咸的菜帮子,造成无法忍受的饥渴。
在这里,纳粹医生威尔特赫、舒曼、克劳伯格等以科学研究的名义,在特定的X区里保留着大量的人体器官;而波兰医生瓦迪斯洛?德林则在他的德国主子的命令下,以精神病学研究的名义,将犹太男女的睾丸和卵巢切除,阻断他们的生育繁衍能力。
这就是奥斯维辛,就是杜夫?兰道的生命代价,就是解放劳工。
“兰道一家必须有人要活下去。”这是曼德科的心声。但自己怎么就记不清他的音容笑貌了呢?还有鲁思、丽贝卡、妈妈、爸爸?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死亡和恐惧,杜夫已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爱和关心。
火车在比克瑙进进出出一晃又是一年,在奥斯维辛劳工营,因折磨、疾病、饥饿而死亡的人数同比克瑙被处决的人数一样惊人,凭借着仅存的那点活下去的欲望和动物的本能,杜夫顽强地生存下来。
即使在这最黑暗的地狱里,人们还是偶尔感受到一线希望的曙光;劳工营里存在着乐队、活跃的地下组织、收音机,甚至男女之间还可以有一些交往。
1944年夏
整个奥斯维辛表现出一种奇怪的躁动,空中经常飞过俄国的轰炸机,秘密广播开始报道德军战败的消息,在纷杂和混乱的现象中,带给人们一丝渺茫的希望。每当联军取得一个胜利,纳粹就以异常疯狂的屠杀,堵住人们对德军战败的议论。而在比克瑙,纳粹更是加快了屠杀步骤,毒气室几乎是在全天运转。
1944年秋
越来越明显的迹象表明,德军已经失去赢得战争的希望,他们正在各条战线节节溃败。但在战场上的失败,却促使他们加快了清洗进度,埃伊克曼上校采取了所有手段,来完成他的种族清洗任务。
1944年10月
在比克瑙处理尸体的犹太囚犯举行了暴动,暴动中,他们炸掉了一座焚尸炉。就在那些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有德国卫兵和他们的狗被袭击后扔进了火葬场,直至暴动被镇压,从奥斯维辛调来新的囚犯接替他们的工作。
埃伊克曼在绝望中,发出了临终前的指示:立刻将在捷克特荷里斯爱恩斯塔德集中营接受所谓保护的二万名犹太精英,押送比克瑙,秘密处决。
在比克瑙被处决的犹太人数每天都在增长,最终统计数字达到:近百万波兰人、五万德国人、十万荷兰人、十五万法国人、五万奥地利人和捷克人、五万希腊人,二十五万保加利亚、意大利、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人,二十五万匈牙利人。
随着种族灭绝的屠杀一天天加快了进度,越来越多的囚犯被调进比克瑙去处理成堆的尸体。
1944年11月
一天,奥斯维辛的赝造工厂突然被关闭了,所有的人都被押送到比克瑙去处理尸体。
杜夫的工作是守在毒气室前的走廊里,在他们面前,是沉重的铁门后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疯狂的撞击;当一切都鸦雀无声后的十五分钟,毒气室的铁门打开,在成堆的死难者中,杜夫和其他处理尸体的难友们用绳子、钩子,拽起他们的胳膊大腿,把他们送进焚尸炉。在清理尸体后,他还要把毒气室打扫干净,又一批受害者已经在换衣间等待他们的命运。
杜夫在如此恐怖的环境里干了三天,曾经支撑他活下来的意志和对强权的蔑视,在强烈的冲击下,一点点被耗尽。他开始恐惧铁门打开时,面对成堆尸体的那一刻,他开始想念隔离区甚至下水道时的生活,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承受那样恐怖的场面。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西线联军和东线俄国军队的压迫下,德国人命令拆毁所有的焚尸炉,炸掉所有的毒气室,埋葬在波兰各地的尸骨又被挖了出来,碾碎后抛撒干净,所有幸存的犹太人被紧急调用的火车,押解到德国境内,纳粹正在竭尽全力地掩盖他们的罪行。
1945年1月22日
俄国军队开进了奥斯维辛和比克瑙,肆无忌惮的谋杀终于结束了。十五岁的杜夫?兰道是三百五十万波兰犹太人中幸存的五万人中的一个,他实现了对哥哥的承诺。
◎我们的土地 第二节(1)
1884年的俄国日托米尔地区
西蒙?拉宾斯基是个鞋匠,太太雷切尔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西蒙有两个儿子,都是他的骄傲。
小儿子叫雅可夫,十四岁,思维敏捷,性格外向,心直口快,可以为一件小事就与人争论不休。
大儿子叫乔西,十六岁,相貌鲜明,身材魁梧,站起来有六英尺高,长着一头和妈妈一样的红发。乔西的性格和雅可夫截然不同,非常温顺,显得文静、深思熟虑、彬彬有礼。如果能把雅可夫的大脑安在乔西的身材上,那简直就是创造了一个超人。
拉宾斯基的家非常穷,他们住在俄国西部一个犹太定居点里,这个地区包括比萨拉比亚、乌克兰、克里米亚、部分白俄罗斯。定居点成立于1804年,是犹太人在俄国境内唯一可以安家的地方。事实上,这里是个巨大的贫民区,莫斯科和彼得格勒是他们的禁地,只有少数有钱的犹太人家通过贿赂,才可以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
犹太隔离区的出现,是漫长的人类历史进程中,犹太人被歧视和排挤后的一种演变。早在公元一世纪,犹太人就定居在克里米亚,统治那个地区的哈扎斯因此信仰了犹太教,并奉为他们自己的宗教。哈扎斯的王国,实际上是一个犹太国家。公元十世纪,北方强大的俄罗斯人打败了哈扎斯,驱散了那里的人民,从此揭开了反犹的肮脏一幕。
当俄罗斯人登上权力宝座之时,南方的伊斯兰教也高举起了他们的刀剑。在那个年代,穆斯林占据了俄国的半壁河山,作为起义的重要力量,犹太人感到了和平与希望。
在穆斯林最终被打败以后,整个俄国落入了沙皇和希腊教会之手,成百上千的犹太人被当作“异教徒”送上了中世纪的火刑柱。无知的农民在虚构的谎言下,认为这些犹太人是巫师、会魔法,要用基督徒的鲜血去祭奠他们的宗教仪式。
几个世纪的迫害到凯瑟琳一世的时候达到了顶点,那些不愿意加入东正教的犹太人,在连串的反犹骚乱中被屠杀。由于让犹太人改信东正教的企图没有得逞,凯瑟琳一世将一百万犹太人逐出俄国,其中大部分人去了波兰。
从那以后,波兰领土上的战争此起彼伏,征服与反征服、割据与再割据,直到凯瑟琳二世重又主宰了这一百万被逐出俄国的犹太人的命运。
所有这些事件,是形成犹太隔离区的直接原因。1827年,犹太人被从各地驱赶到几个已经拥挤不堪的城市犹太社区;同一年,沙皇颁布了法令,每年都要征召年轻的犹太人去服兵役。
西蒙?拉宾斯基——日托米尔的一个鞋匠和他的家人,像狱中的囚犯那样,在这样的隔离区里过着非人的生活。犹太社区和其他沙俄人民之间几乎没有来往,只有那些税务官经常光临社区。他们离开的时候,会带走任何可以带走的东西——从祭奠用的蜡烛到床、枕头和鞋子。除这些人外,频频光顾社区的人,是那些疯狂的哥萨克人、农民、学生,他们尖叫着涌进犹太社区,带走的是鲜血和生命。
被主流社会抛弃的犹太人对他们的“祖国”毫无感情,他们的语言和文字并非俄文,而是一种不纯的德文——依地语。他们的祈祷语言是希伯来语,甚至装束也与众不同。他们头戴黑色的大沿帽,身穿宽松的长袍,留着鬓角的卷发。由于法律禁止他们留卷发,结果围捕犹太人、剪掉他们的卷发,成为当时俄国国内一场浩大的运动。
西蒙?拉宾斯基像他的父辈那样,被迫生活在贫民区的高墙后面。由于太穷,他们会为了一个铜板而讨价还价。在贫民区里,人们信守生意场上的道德法则,对他人生计的侵害、诈骗、掠夺都是决不允许的。
社区生活,围绕着神圣的律法和教堂,围绕着作为老师、宗教领袖、法官、社区管理者的拉比们在运转。隔离区里的拉比都是学识渊博的学者,他们有远见,所以很少有人质疑他们的权威。
贫民区里,犹太人在拉比的领导下,有自己的政府,有各级办事机构和监管制度,有众多《圣经》和《塔木德经》(犹太法典)的信奉团体,有孤儿救助组织,有病人、老人、残疾人互助会,有婚丧服务,有选举产生的教堂召集人和其他神职人员,有宗教法庭和唱诗班,还有遵循教规的洗礼,总之,社区里的生存法则是: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
◎我们的土地 第二节(2)
穷人在帮助更穷的人,慈善施舍成为教规中第十一条不成文的戒律,杰出的学者和宗教领袖受到尊重,对智慧的探索不容被干扰。
在大家眼里,西蒙?拉宾斯基的智慧仅次于拉比,隔离区里每个人都很穷,学问就成了财富的唯一标准。作为教堂执事,西蒙年年都被选为社区的高层管理,每当看到儿子们对他的当选表现出的惊奇,西蒙就会感到非常自豪。
犹太人把他们的宗教法典视为大海,即使一个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读懂。拉宾斯基兄弟刻苦地学习这部关于律法和风俗的巨作,品味着从社会行为到个人卫生的谆谆教诲。
除此之外,他们还花了很多时间,学习《旧约》全书中有关律法的经典之作——《摩西五书》。
他们学习了《圣经》、传说、智慧的谚语、中世纪前犹太学者对《圣经》的注解,以及流传民间的Mishnah律法,他们还学习了充满神秘色彩的“卡巴拉”和关于声乐、风俗、节假日的祈祷式。
拉宾斯基兄弟还学习了后《塔木德经》时代最伟大的学者——摩西和拉什的教诲。
尽管拉宾斯基一家过得很艰难,但生活并非毫无希望,这里有聊天、辩论、流言飞语,有婚礼、丧葬、婴儿新生,有节假日和各种比赛,还有宗教仪式和安息日。
每周都有一个晚上,让西蒙和贫民区里的犹太人感觉像个国王。当传统的号角在贫民区吹响,西蒙便放下手中的工具,准备去和上帝的约会。四千年来,就是这样的号角,呼唤着他的人民去祈祷和战斗。在西蒙为参加仪式洗浴净身时,他的太太雷切尔就点起蜡烛,开始了为主和苍生的祝福。
西蒙穿上他华丽的盛装——那是一条黑色丝绸大褂和一顶毛皮镶边帽子,骄傲地挽起两个儿子,信步走向教堂。
回到家后,他们按照传统,请那些更穷的人一起分享安息日的晚餐,在烛光和恩赐的面包、葡萄酒前,吟诵着祝福和对上帝的感恩。
雷切尔端上了通心粉烧鱼和鸡汤,饭后,他们会前去拜访那些年老有病的人家,或是在自己的店铺里招待来往的客人。
星期六,西蒙在祈祷和反省后,会过问和检查孩子们的学习和作业,交流对宗教和哲学的感想。
当夜幕降临,西蒙、雷切尔还有孩子们,唱起了贫民区里的歌曲,“为以色列的新生……千万不要绝望”。
安息日结束,西蒙又回到了苦难的现实,在既是家又是店铺那昏暗的地下室里,重又佝偻在烛光下的工作台上,一边用他满是皱纹的双手,摆弄着刀具,娴熟地切割着皮子,一边悲伤地嘟囔着那首自从犹太人沦为巴比伦囚徒后,流传至今的挽词……
“忘记耶路撒冷,就像忘记了手的灵活……不为耶路撒冷欢呼,就像不会用嘴说话。”
通过祷告,西蒙寻找着心灵的安慰,但无论怎样虔诚,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现实,“要多久……上帝啊……多久?”他一遍遍问着自己,“我们要在这漫漫黑夜里生活多久?”,直到他重复着心中的渴望“明年,明年一定要回耶路撒冷”,才感到生活还有一线希望。
明年回到耶路撒冷?可能吗?拯救他们的弥赛亚真能出现吗?
◎我们的土地 第三节(1)
雅可夫和乔西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乔西低着头,沉思着,下午课上一些关于《旧约》律法中的章节他还没有搞懂。雅可夫蹦蹦跳跳地向四周扔着石头,他的口袋里总是装满了石头,以防不测。
当走到离家不远的一个拐弯处,雅可夫拉住乔西的手说,“今天晚上哈克汉家有一个聚会。”
“我听说了。”乔西应道。
“这次你去吗?”
“不去。”
“你应该去,有个真正的巴勒斯坦比卢要来参加聚会。”
乔西不禁一震,一个真正来自巴勒斯坦的比卢!他很羡慕经常偷偷跑去参加犹太兄弟会的弟弟,对那个倡导保卫隔离区和重返圣地的组织非常好奇。但只要父亲依然对那个组织怀有疑虑,他就不能受到诱惑。
他们拐过街头,回到家,吻了下钉在门柱上的祷文,空气中洋溢着浓重的皮子味道。西蒙从工作台上抬起头,朝他们笑笑。
“嗨,爸爸。”他们一齐打着招呼,掀开挂在壁橱边上的布帘,走进隔在屋子角落里的“卧室”。根据他们的表情,西蒙看出他们有事瞒着自己,尽管知道小儿子最近在忙什么,但他没有说话。孩子们大了,西蒙想着,不能再说三道四,除非他们愿意主动谈谈。
隔离区里犹太人的死亡率很高,是俄国国内其他民族的两倍,但西蒙在贫民区里算是幸运的,家人都很健康,他还操持着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生意。
面对饥饿的不仅仅是犹太人,整个俄国,特别是农民,都在贫困线上挣扎着。在工业化进程中,出现了封建倒退,贵族不愿意放弃对整个国家的盘剥。
各地为民生、土地、变革发起了运动,由于农民和市民的生活太糟糕,他们都开始借助犹太人的力量,以改善恶劣的生存环境。
动荡在全国愈演愈烈,革命的暗流正在形成,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迫着手早该进行的改革。他的第一步是解放农奴、放松了部分严厉的反犹法令。根据新法,一些有专业和艺术能力的犹太人被允许定居莫斯科,而在比萨拉比亚,有些犹太人购买了土地。
为了转移人们对苛政的不满,沙皇再一次把犹太人当作了替罪羊。由于宗教偏见、无知和迷信,由于农民的自卑和盲目的仇恨,长期以来,犹太人在俄国一直受到歧视。为此,俄国政府炮制了一场反分裂的政治运动,把在民生和土地运动中,部分犹太成员的角色肆意夸大,指责犹太人在搞无政府主义,为了自己的利益要夺取国家政权。
血腥的屠杀,在俄国政府的鼓吹、支持、纵容、怂恿下,把隔离区洗劫一空,妇女被强奸,到处血流成河。而在暴民横行的日子,警察就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甚至参与了施暴。
1881年3月13日,灾难降临到犹太人头上,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死于暗杀,其中一名被指控的革命者是位犹太姑娘。
恐怖的一年开始了。
站在新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背后的,是阴险的波别多诺茨塞夫,他把懦怯的新沙皇当成阿斗,将平等、民生、民主视为是平民造反,对此进行了无情的镇压。
作为宗教大会的代理人,在希腊教会的默许下,他制定了一套彻底铲除犹太民族的特别方案。按照他的方案,三分之一的犹太人要在政府支持的屠杀、饥饿、其他形式的谋杀中消灭,三分之一被驱逐和流放,剩下的三分之一要被同化。
1881年的复活节,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加冕,波别多诺茨塞夫支持的屠杀,也在各个犹太隔离区里爆发并迅速蔓延到全国。
当首轮屠杀开始后,波别多诺茨塞夫立即发布了一系列法律,取消了犹太人曾经获得的权利,决心灭绝整个犹太民族。
1881年的可怕事件,让隔离区里的犹太人,于绝望中开始探索民族命运的答案。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辩论中,有个号称犹太兄弟会发出的声音,开始传遍了众多贫民区的各个角落。
伴随着犹太兄弟会的声音,由利奥?平斯克起草的一份报告,指出了犹太人困境的原因和解决方案。他呼吁隔离区里的犹太人,把自我解放作为解放自我的唯一出路。
1881年年底,一批罗姆内的犹太学生逃出隔离区,去了巴勒斯坦。他们的格言是,“Beth
Yak?v
Leku
Venelkha——雅各布王朝,给我们兴旺”。这些大胆的探险者一共四十个人,按照他们的格言的第一个字母,他们被泛称为“Bilu”比卢。
◎我们的土地 第三节(2)
这些比卢在巴勒斯坦的沙龙谷地开垦了一个小小的农场,并把它叫作“踏上以色列”。
隔离区里的迫害一次比一次疯狂,到1882年的复活节早上,在巴尔塔,血腥的屠杀达到了新的高潮。
血腥的屠杀驱使更多的比卢来到巴勒斯坦,犹太兄弟会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发展壮大。
在沙龙谷地,比卢们开辟了“希望之门”。
在加利利,他们奠定了未来的“基石”。
在撒马利亚,他们成立了“雅各布回响”。
到1884年,一些渺小、脆弱的定居点,在经过比卢们的奋斗后,出现在圣地的土地上。
在日托米尔和其他隔离区,每天晚上,总会有一些秘密集会。与往日的传统相比,年轻人开始变得反叛。
弟弟雅可夫?拉宾斯基受到新思潮的影响,经常躺在和哥哥乔西分享的陋室里,凝视着黑暗,夜不能寐。他幻想着战斗的兴奋,幻想着探索圣地的激动,脑海里充满了先辈们的光辉事迹。他常常幻想着像马加比人那样,与坚无不摧的犹太后裔们并肩作战,将希腊人赶出了巴勒斯坦。是他,雅可夫?拉宾斯基,作为马加比犹太后裔,进入了耶路撒冷,重建了神庙往日的辉煌;是他,雅可夫?拉宾斯基,和西蒙?巴尔?吉尔拉一起,为反抗强大的罗马帝国,在耶路撒冷坚守了十八个月,并最终作为一名骄傲的希伯来勇士,和吉尔拉一样,带着镣铐,被投进了狮笼;是他,像最伟大的巴尔?科克巴一样,成为罗马人的噩梦;还是他,在被重重包围达数年之久的希律、马加、马察达、贝塔等地,与先辈们一起,浴血奋战到最后一人。
在所有这些英雄中,雅可夫最渴望的是,和作为教师、学者、勇士的拉比阿吉瓦一起,面对恺撒的专制,英勇就义。
每当犹太兄弟会出现在日托米尔,雅可夫就立刻跑去参加他们的集会,那些有关自我解放的言论,让他产生共鸣。兄弟会对身强力壮的乔西颇有好感,但他出于对父亲的尊重,对主的信奉,在这些激进的思想面前显得有些踌躇。
巴勒斯坦的比卢,在哈可汉蜡烛店的演讲,让乔西坐不住了,他要雅可夫告诉他,这个比卢长什么样、说些什么、一举一动有什么不同。
“我看你还是和我一起去开会吧。”
乔西犹豫着,小声应道,“好的。”想到这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公开与父亲作对,他一整天都在为自己的不孝感到不安。
在对父亲撒谎,要去为一个刚刚去世的朋友做祈祷后,两兄弟就急不可耐地赶到哈可汉的蜡烛店去了。那是一个和他们家一样狭小的地下室,散发着一股清香的蜡味,窗户上挡着窗帘,门外的街道上有几个人在放哨。拥挤的小屋里,乔西惊奇地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演讲者叫弗拉狄米尔,来自奥德萨。
弗拉狄米尔的行为举止和他们都不一样,既没留胡子,也没留卷发,穿着一双皮靴和一件皮夹克;演讲刚一开始,雅可夫就显得热血沸腾,一些人也忍不住爆出连串问题。
“你就是来带我们回家的弥赛亚吗?”
“当你躲避屠杀的时候,在床底下发现过惊慌失措的弥赛亚吗?”弗拉狄米尔答道。
“你真的不是沙皇的探子吗?”
“那你会是沙皇的下一个牺牲品吗?”弗拉狄米尔反问道。
屋里静了下来,弗拉狄米尔回顾了犹太人在波兰、俄国、德国、奥地利的历史,以及被驱赶出英国、法国的经历,还有发生在布雷、约克、斯拜里思、沃尔姆思的大屠杀。
接着,他把话题转到了教皇是如何号召基督徒从穆斯林手中掳取了圣地耶路撒冷,以及三百年间,在主的名义下,针对犹太人发生的五次十字军东征。
然后,他谈到了那个最为恐怖的年代——发生在中世纪的西班牙宗教大审判,他们以教会的名义让犹太人承受了难以置信的暴行。
“同志们,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国家都在嘲弄我们,要想拯救自己,就必须重新崛起。平斯克看到了这点,犹太兄弟会和比卢们也看到了这点,我们一定要重新恢复我们的雅各布王朝。”
聚会结束后,雅可夫仍然感到很兴奋,“乔西,我说什么来着,你看,连拉比利波辛今天都到会了。”
“我还要好好想想。”乔西边谨慎地回答着,边不得不承认,弗拉狄米尔和雅可夫都是对的,那是唯一可以自我拯救的道路。漆黑的街道一片寂静,他们飞快地跑回家,吻了下门上的祷文,走进房间。
◎我们的土地 第三节(3)
西蒙工作台上的烛光依然亮着,身穿睡衣、倒背双手的父亲站在烛光的后面。
“嗨,爸爸。”他们打了个招呼,想钻回自己的陋室。
“孩子们。”西蒙严肃的口吻,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母亲走进房间问道,“孩子们都回家了?”
“是的。”
“告诉他们不要这么晚还待在街上。”
“好的,你去睡吧,我和他们谈谈。”西蒙说道。
他看看雅可夫,再看看乔西,又转向雅可夫。
“看来我应该告诉霍洛维茨太太,由于我的儿子们今天晚上为她的丈夫做了祈祷,他完全可以安息了。”
乔西感到不能再对父亲撒谎,便低声说道,“我们没有去为莱伯?霍洛维茨做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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