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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_14 小椴(现代)
  胡玉旨一摆头,他侍从裴琚已有七年,举世滔滔,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也唯裴琚一人而已,他怎能容裴琚被人杀之!
  可敌手居然比他预料得还要强。他自恃修为,一向自傲,可这么多年下来,他照顾裴琚,却头一次升起一种面对敌人的无力之感。
  身在空中才才扑出的周翼轸这时已注意到他,只听他招呼了一声:“老木,有‘定军狐’在。”
  木衡庐哼了一声:“交给你了。”
  周翼轸的左手忽向背后一伸,一掣就从领口掣出了一把松纹古剑。他在空中伸指一弹,那甲击青钢的声音就知一支利箭般地向胡玉旨耳中袭来。
  胡玉旨面上神色一震,脸白了白。他料错了,他只怕不只当不住这两人联手一击,可能连一个人也硬拼他不下的。他伸手就要向案上一按,这一按之下,裴琚的椅子就会翻入地上他们早已备好的地穴。在地穴里,周翼轸与木衡庐两个老家伙想再找到裴琚也不那么容易了。
  这本是下策,但当此局势,也只有行此下策了。
  周翼轸却已然见微知著,只听他口里喝了一声“咄”,一点星芒就在他那松纹古剑上突然爆起。那一点星光猛然飞渡,胡玉旨再也不及掀动案上机关,因为那一剑周翼轸已攻其所必救。
  那一剑攻向的人是裴琚。只见胡玉旨左足飞踢,一个一尺高的香炉就已被他一踢而起,只听铮然一声,光影一溅,那香炉已然坠地,可那一点剑气所凝的星光在击中香炉后居然还没全散,犹有余势向案后的裴琚袭去。
  胡玉旨神色一变,已碰到那紫檀大案的手一扣就掀,那一张紫檀大案登时就被他掀起,只闻到一股烧焦的糊味就在那案上散发而起。
  这一剑剑气遥击总算被挡住了,空中的周翼轸面色也白了一白,想来突施这一剑,在他而言,也耗费真力极大。
  可是他两人的身形却一点也不由此变慢,只一个起落,他们就已扑到堂下阶前,伸足一点,看样子,再一扑就可以扑到案侧。
  裴府正堂的檐上,这时却忽响起了一声鹰鸣。那一声沛然嘹亮,然后一柄刀光就在那匾后卷起。
  裴琚一抬头:苍华来了,就是在苍九爷的严令下,就是在华苍与苍远两大高手的押送下,苍华还是脱缚赶来了。
  苍华却没有看向裴琚,此时他的眼中,只有敌人,他已不用向裴琚示意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脱出的押送,又是怎样的反出他苍姓一门。
  木衡庐猛一抬头,一掌上伸,只听砰然一声,那块写着“镜清若水”四字的黑漆金匾就已片片碎裂。
  匾后,却有一个矮小的黑衣人影已抽刀而出,那一刀,长近两尺,阔却足有尺半——黄沙百战,长空雁落;一刀风起,鱼沉水阔……
  ——阔沉刀!
  苍华终于还是来了。不顾他苍姓族规之禁,挥刀来了!
  ※※※
  苍华这一刀居高临下,势道丰沛。周翼轸与木衡庐如此身手,依旧觉得那一刀之攻袭却把自己两人一起罩了进去。
  他两人身姿不改,依旧雄拨而起。半空中,只见周翼轸松纹古剑一振,然后,衬托在他那松纹古剑之侧的却是木衡庐的万千掌影。掌剑齐施,一齐向扑击而下的苍华卷去。
  可他两人却心头一滞:裴府之中,居然除了“定军狐”,还有如此高手!
  空中只闻得“呛”然一响,那响声一发之后,周翼轸与木衡庐不约而同,依旧直向那案后扑去。——南昌裴府,果然藏龙卧虎!今夜之事,必要速杀才是正路。
  苍华空中已一口鲜血喷下。他一刀虽封住了周翼轸的星分一剑,可木衡庐的地灵千掌的掌力却寻隙而进。他提起鹰爪门的“鹰击长空”之力聚于左肩后,才险险把木衡庐那地灵千掌一招所蕴之力勉强化去。
  木衡庐号称地灵千掌,那还是他年轻时的绰号,他自中年以后,就已自称,他再也没有千掌,只有一掌,来来去去都只是那一掌。可那一掌的沛然丰裕,却更加让来让人难以抵御。可江湖中人叫惯了,还是依旧称他为“地灵千掌”木衡庐。
  苍华勉力化去木衡庐那一掌之力后,才惊觉,周翼轸那星分一剑居然还有后力,那后力突然袭来,于他全无力防备处已刺进了他的胸口。苍华忍不住开口一呕,又一口鲜血喷下。
  一片血雨中,木衡庐与周翼轸的身形已无遮而进,那片血雨竟也没来得及沾上他们衣服一星半点。
  昏暗的裴府正堂中,他们二人依旧高冠博服,长身古貌地扑击而近。
  ※※※
  苍华的长臂猛地在堂前楹木上一勾。
  ——果然高手,他心中一声惊叹。
  但高手又如何?他借左臂一勾之力,身子猛地在堂前打了一个旋。借这一旋之力,他身形后发而至,疾追直上,居然扑得比周翼轸与木衡庐还快。
  这就是他们弋阳鹰爪门名驰江湖的“鹰扑”之术。
  苍华右手的刀光一灿,竟重又向他二人追击而去。
  ——苍姓一族的鹰爪门,本就一向以提纵之术傲称江湖。何况苍华虽身材矮小,但他的轻功提纵在鹰爪门中却是连苍九爷也不及的一等一的好手。他遇强更悍,木衡庐与周翼轸已扑到案前三尺之地,就在此时,只觉背后刀风一响,苍华居然已经追至。
  木衡庐脸色一怒:“老周,裴琚交经你了!”
  说时,他身形一反,一掌已向追击而至的苍华头顶迎面拍去。
  他迎上的是一片刀光。空中“嗡”然一响,木衡庐本也没料到这个小子如此硬项,居然挡住他与老周联手一击、已受重创后还有余勇奋起出手。
  他掌力一到,苍华已知难以抵御。
  木衡庐情知这小子虽说凶狠,但自己一身功力苦修七十余年,岂是幸至?他一掌拍出后,掌风已凝,第二掌就向胡玉旨击去。
  他万没料到的是:空中“嗡”然一响后,苍华居然会就此弃刀,他那成名利器阔沉刀。
  苍华一把弃了他的成名之刀。他以弃刀之势卸去木衡庐那凝聚内力的一掌之击。只听“当”地一声,那一柄阔沉刀已被击落于青砖地面,苍华也由此一弃免遭木衡庐内力浸体。
  他一弃刀之后,身子反疾扑上前——什么高手?江湖搏命,在苍华眼中,原无高手!他的双手俱出,只见他一双精壮的大手,或勾或挑,或打或拿,已全力动用起了他的“大折枝、小折枝,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
  这十九手“折枝”之术在苍姓一族中就是苍九爷也不会用,那是苍华于浴血百战、贴身博命中练就的。在他“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下”,这个世界,绝不存在什么可以遥击一杀、高蹈飘举的高手!
  肉战——苍华对自己功夫的定义只有这两个字:肉战!他此时双手专拿人关节,因为这已是江湖近身搏命之术。别跟我逞你是什么一击必中、超然绝世的高手!只要让我近了你贴身一尺之地,那这世上就不再有什么高手!
  要有,也只是,以血搏血,以肉搏肉!
  只听“嗤”的一声,就在木衡庐一掌拍击胡玉旨之时,苍华已在他臂上生生撕下了一块肉。
  木衡庐痛得面上五官惨然一变。
  四十年了,四十年来,他已从未当过这撕肌裂肉之痛。
  苍华人在空中,两腿却同时一并一绞,竟向那已扑击裴琚的周翼轸颈上绞去。他感裴琚知遇,竟以一身肉搏之术同向周翼轸与木衡庐袭去!
  ※※※
  那一抹青白之气终于在胡玉旨脸上爆开,然后,他双手双腕俱呈青白。“坑儒真气”,这是他的“坑儒真气”!这功夫施为之下,只有八字:士隐者贫、勇侠者非。这八字也是他胡玉旨所不取。他修习的本近法家之术,从“孤愤”到“五蠹”,那坑儒真气一层层浸漫之下,一时只见堂内俱是惨酷之寒意。
  那片青白真气一暴,同时向周翼轸与木衡庐身周袭去。周、木二人面色沉郁。胡玉旨的“坑儒真气”虽然麻烦,但还不足以让他们怯惧。他们本就是修习内家真气的绝顶高手。可他们万没料到的是,自己居然会在成名数十年后,再如当年街头小混一样,缠陷入与苍华之间的贴身肉搏。
  无论如何,老不以筋骨为能。那黑衣小子分明就在逞着一腔热血,在嘲骂似地对他们大笑:你们老了,你们已老了!这却是个以热血拼杀的时世。江西之局,并非全是你们它些高蹈巨隐,老谋深算之辈所能控。
  一时只见苍华已十指成钩,那钩似是生铁镌就而成的,虽不乏粗劣,但自有他的一份悍烈气势。
  他的双腿或盘或绞,以手扣木衡庐之手,以足缠周翼轸之足。当此近身不过数寸之搏,周翼轸与木衡庐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全无所用。场面一时胶着。正堂之外,传于裴府后园的杀声却已隐退,分明裴府侍卫已渐渐击退了来袭之敌。
  周翼轸面色一变,他三十余年后再度出手,怎能容此小小竖子凭空挡路?
  只见他面上光华一现,拼着受伤,松纹古剑铮然一弹,已重又击出。
  这一招,他击向的是裴琚。
  苍华与胡玉旨同时色变。苍华此时双手已缠住了木衡庐的双手,双腿却已把周翼轸的左脚膝关节处缠住。他缠住木衡庐的双手正在与木衡庐拼力拆解,一生一杀,一缠一握,一发力一收力间,稍有不虞,都倾刻间会遭断腕碎骨之痛。
  可他万没料到周翼轸竟真的会放任自己双腿缠住他的膝上关节。他双腿用力一绞,只听“啪”的一声,周翼轸那毕竟老迈的腿骨再也当不得他如此用力一绞,已应声而断。可他那松纹古剑的一剑光华已向裴琚喉间袭去。
  苍华长吸了一口气,可他知道可能来不及了。他脸上血气一涌,可他不由不一拼。只见他双腿一收,一踢就踢在了那适才坠落于地的“阔沉刀”上,右手疾伸,已不及抓住那刀的刀柄,反抓住刀锋。他的手登时被那“阔沉刀”锋利的刀锋割破,鲜血一流,他竟以左手只手独封木衡庐的双手,右手挥刀一劈。
  木衡庐双掌直下,要在一击之下废了这个小子。
  苍华这一刀情急而发,本已无名,如必欲名之,只能称为:
  知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死酬君,刀飞臂断的知遇!
  ※※※
  木衡庐近身而战一直不及施出的地灵掌力终于得隙而出,那一掌之力全向苍华左手袭来,正中之后,还要沿臂而上。
  这真力内袭,是要直浸心脉的。苍华一中此击,必然无幸。
  可木衡庐虽没有看向周翼轸,可他的面色却突然变了。
  那一剑本已到达了裴琚面前,胡玉旨也已被他全力缠住。那传说中只是一个朝中大员的裴琚忽然伸出了双指,一挟就挟住了那一剑的剑锋。
  周翼轸的剑锋怎可能被人挟住?
  但这一挟毕竟还是延缓了它的去势。
  苍华突起一刀忽风起绝代,那一刀的风势让木衡庐犹有于那刀落前废苍华于倾刻,可他的脸色还是不由变了:老周完了,老周躲不过,那一刀本并不够快,可是多了裴琚突然伸出的手!
  他与周翼轸相交数十年,心有感应,他猛一回手,内劲微松,就向周翼轸护去。
  苍华与胡玉旨此时已无暇它顾,胡玉旨的“坑儒真气”已集“孤愤”与“五蠹”之力,全力向周翼轸袭去,他们俱无暇看到周翼轸面上那不信的表情。
  只一瞬,只此一瞬,苍华“知遇”一刀已然劈下!
  裴琚忽然松指。
  没有血色,堂中黯黯。然后只觉星光一爆,周翼轸那星分一剑终于爆出了他最后的一丝光芒,然后周翼轸的身躯似乎在他的高冠博服下瞬间萎顿。
  木衡庐忽长哭了一声,知己已逝,他已无心无力再杀裴琚。他一把就抱住周翼轸那萎落的身躯,没有怒目向劈死周翼轸的苍华,反向裴琚哑声喝了一声:“你……”
  “原来你也是《钟灵赋》中人,你就是富贵闲人富平候?”
  苍华与胡玉旨都愣了,连他们都不知,原来裴大人还有这一手工夫。
  木衡庐的身子忽然一拨而起,竟全不顾胡玉旨那“坑儒真气”的追袭,在空中中招后顿了一顿,一声长哭地向裴府之外的暗夜遁去。
  苍华抬眼看了一眼裴琚。
  ——还好,裴大人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苍华的眼中忽有泪意,他的命没有白拚!然后,他右手的“阔沉刀”刀势忽返,竟一刀劈向了自己的左臂。
  ——木衡庐地灵掌力原非寻常,他如果不及时断臂,被其内力攻入心脉,就是不死,他也会成为一废人而己。
  而废人对裴大人是没有用的。
  木衡庐已摆脱掉胡玉旨的追袭,纵出府外。
  府外的夜空中,传来了他的长哭之声。
  而府内正堂的地上,突然坠落的是苍华那一条自己砍下的胳臂。
  第八章 公无渡河
  什么人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会有一种夕照于林般的宁静?
  象木叶萧萧而落,完整的带着没有一丝遗撼的枯黄,那么享受那么恣意地跳着舞蹈般地陨落。
  因为它要拥抱的是那一片它生之长之的土地。
  不愤激也不过于洒然的愤世或矫情,就是那么,一天夕照静静地照着,它静静地而落,夕阳照着它光线下护持的所有的树木生灵——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月隐星微的夜,他让人看上去的感觉也还是这样的。
  丁夕林给裴红棂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裴红棂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已明白,为什么愈铮说的那《肝胆录》可以托付的“两个半人”中,唯一全名全姓、且可全托付的只有他一人。
  看到丁夕林脸上那宁静如夕照于林般的神情,裴红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丁夕林脸上的神色却很平常,他疾驰数千里,苦待数日,躲避耳目,潜隐静候,可他脸上的神色却只是平常。
  但那平常却给人以一种安稳的感觉。当朝之中,没有人知到,他居然是肖愈铮的朋友。连东密也不会想到,肖愈铮死后会想把《肝胆录》交托给的人竟会是他。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与肖愈铮的清流社有过一翻苦斗。清流社或明或暗而上的参他的奏折只怕超过百本——那一切的纷争是不是就是肖愈铮给今日留下的一个余地?
  裴红棂猛地想到,也这么问着。
  丁夕林摇头道:“不是。”
  “我和尊夫,只是在那一场事后,才渐明对方所虑,也才互相心许。”
  他说及“心许”两个字时,脸上浮起了一丝怆然的神色:是呀——那是心许。徐君目注,季子挂剑,就是那样一种心许。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
  丁夕林看向身边的赣江,他不想装得和肖愈铮深交如何,也不想空言安慰他这个未亡人。因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够坚强。这个人世,你能祝福于他人的,包括象裴红棂这样一个美丽女子的,是不是也只剩下一个苍凉的坚强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须还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看着裴红棂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这个女子——她能一力坚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胆录》轻易交托给她那个三哥,不肯轻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担,只此一点,已足值钦敬。
  他明白接过这《肝胆录》以后就意味着什么,但,那些人世纷繁,不必再说,只有接与不接的决定而已。
  ※※※
  “窈娘”程非把裴红棂带到赣江边后,就已抽身远避。她不愿参与愈铮那没有交托给她的隐秘,她猜愈铮此举必有深意。一直隐身于十数丈外的林中监视动静。
  裴红棂的声音开始还清晰可辨,可一瞬间忽变得很低很低。那是一篇很长很长的话,丁夕林默默听着,一连听她复述了三遍。以他当年高中榜眼的姿质,无论多长的话,几可以说过耳不忘,但今日为了郑重,才把那话仔细又仔细地听了三次。
  然后裴红棂道:“丁先生可都记住了?”
  丁夕林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空中,望向那肖愈铮该在的地上,脸上忽升起了丝肃穆之意。
  裴红棂的脸上忽然浮起一种释然的表情,她终于终于、把这份重担交托了出去。
  然后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边那泥地里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
  裴红棂一垂首间,发丝为风拂动,她轻轻地说:“谢谢丁侍郎。”
  丁夕林站着没有动,他不知该不该伸手来搀扶一下这个未亡人。——又何必言谢呢?即然你我所求即同。
  裴红棂重又站起时,丁夕林才一挥手,一只小舟就在江边划了过来。
  他离京已久,大事已毕,他必须要赶回去。因为,他要面对的,才恰恰是一场复杂纷争的开始。
  他在船头与裴红棂拱手做别。
  那舟子一划桨,小舟就已荡开了一浆之地。裴红棂的心里浮起了一丝轻松——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丁夕林带携着《肝胆录》秘密的小舟从此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从此可以真正的江海寄此余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根泉石,与化为朝露沆气的愈铮相伴厮守,吞吐交缠的余生。
  可不知怎么,她心中接着升起的感觉:却是一空……
  那是怎样一种空?愈铮一生如此坚执的一样最重样的东西也就这么离她而去了吗?裴红棂忽然觉得不敢看向此后几十年的人生。
  可这时她的心头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两日看她时若有深心的眼。
  她忽大叫了一声:“不要!”
  “不要过河!”
  她倾力而喊,那声音猛地在这暗夜里炸开,炸响在一天一江的水声风色里。裴红棂神容俱变道:“不要!”
  可是已来不及了,她猛地见到那已驶至的赣江中心的小舟边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几个黑黑的穿着水靠几辨不清的人影在江中冒起。
  然后,舟子惊呼一声,裴红棂最后还来得及看到的只有丁夕林临沉之时那猛然傲立在舟头的身影。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舟与人俱都不见,转瞬沉入那忽起漩涡的水里。
  裴红棂急急地跑至江水之中,裙襦皆湿。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见到那奔腾的赣江之水还是那么默默无语地流着。
  水下定然有一场伏杀,这一定是裴琚,是三哥设的局。
  ——三哥这局,果然周密。自己以为他万没想到,可他想到了!
  她甚至都看不到藏于这暗夜的在那江流里蓬起的一团血色。所有的杀戳都被这暗漆似的夜掩之不见了。生人呀生人,寂灭呀寂灭。裴红棂恸倒在江边的浅水里,发出她离开长安、也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长地纵声而哭:“不——要——”
  第九章 嫣落
  半个月下来了,棂妹还是没再跟自己说过一句话,从那日自己的属下在窈娘程非手里把她夺回了府里。
  棂妹是个灵透的女子,她想来什么都明白了。
  可裴琚的心情今天还是很舒爽。刚才他在书房里笑问胡玉旨道:“华溶的案子结了?”
  胡玉旨也笑道:“结了。”
  他两人脸上都是轻松的笑,剩下的,只是怎么在棂妹口中套出那《肝胆录》的秘密而已。她再聪明,总不过是一个女子,夫亡子失,她还有什么寄托呢。何况,东密已经要发动。裴琚的心里冷冷地想到了宁王。棂妹就算不信任自己,她应当更痛恨东密。到时,她那秘密不与自己说又和谁说去?何况,今天自己已暗示地威胁过她:如果她不交托给自己《肝胆录》,自己这个兄长就要做主把她嫁到鹰潭华府去,借此,还可以更加巩固自己与华家盟友之局。
  此时,裴琚正轻衫缓步地向后院走去。丝绸的衣肤很松软,他觉得衣下的肌肤还是那么年轻,惬意地感觉内外洁净的衣裳正在擦抚着自己的下体。
  他要去的是那个沈嫣落住着的院落。
  沈嫣落住的院子在裴府叫梨花院。
  想起沈嫣落,裴琚更觉得开心起来——他把她带离京中,带到江西的这一举动还是对的。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那又是怎样一握的轻软的腰?裴琚有过很多女人,可他再没在别的女子身上见过那样的腰。棂妹固然已称绝色,但在沈嫣落面前,明丽鲜妍的棂妹只怕也会失色。因为,那一股女人柔弱的味,棂妹就是没有的。
  那是种彻底的,彻头彻尾的柔弱。
  柔弱得恨不得让所有男人都渴望在其身上喘息。
  裴琚想起沈嫣落当年初到裴家时他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一眼之下,他当时腰下就觉得硬了。他当时就想——苍天造物,这是一个怎样的让人一见想去欺负她的女人!
  是的,她的存在就是一场彻底的柔弱。裴府中上下淌着哈拉子对她垂涎的男人想来不少吧,连父亲见到她时都曾一度失语。
  占过她便宜的也不少,不只三叔公一个,前前后后,只怕有权有势的也很有几个。但最后,得到她的,总归是他。
  裴琚想起自己每次压在沈嫣落身上时她的脸色,那是:屈辱。对的,那就是一种深深的屈辱。可正是那种强烈的屈辱与更强烈的无助会更加的刺激起他的欲望。这女人真是不同的,哪怕你已上了她无数次,还是会被吸引得难抛难忘。因为,就算是无数次后,她也总还会如第一次初经人事般的痛楚、屈辱与呻吟的。
  她那无声的呻吟这时似又回响于裴琚耳畔,他的身子忽似燥热了。人过三十以后,在别的女人面前,他已很少会这么快的被撩起兴致。可只有沈嫣落,只要一想起,他就会有一种一泄为快的快乐的渴望……对于自己她到底是个什么,在她身上,男人是真的可以变成一只兽的。让人自觉勇猛自觉雄性的兽。难怪当年三叔公曾涎着脸对自己吹嘘道:“她就是那个永远的处女。”
  裴琚当时听到,唯一的反应就是下了阴手,让三叔公从此不只不能再碰沈嫣落,也再碰不了别的女人了。照这么说,她是应该感激自己的,只有自己才真正的保护了她,不是吗?
  他的脑中忽然想起苍华,不自觉地不由一声失笑:就是连那个小子,一向很鄙视女人的苍华,第一次见到沈嫣落时,眼也呆了,腿也直了,浑身都发颤了。可笑的是他还尽扳着以为自己没有注意,自己当然也装做没有注意。
  裴琚今天的兴致很好,因为今天,这江西,这局面,他终于都已妥善处理。丁夕林已死,华溶之事已了,到头,还是他的天下,他的江西。还有,他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再次惩戒沈嫣落的由头了——她真的天真的以为他会不知道那架秋千吗。为这一件事,他终于知道了肖愈铮想要托付的人真正是谁,他下手除了丁夕林,这是他近日第一大快事。
  他要为此事即奖赏嫣落又惩罚她。他想着他即将的“奖励”与“惩罚”,想到这儿,他由不住地都快意地笑了,只觉得又有了少年时那种猴急的心性。
  接着,他看到了苍华。
  苍华正在梨花小院的门前。
  ——在发觉苍华对沈嫣落的心动后,在发现这个忠心不二的属下原来喜欢偷看自己这个表妹的秘密后,裴琚每次找沈嫣落发泄时,就总又多出了一个游戏,那就是:叫苍华来他的窗外护卫。
  他喜欢这样的一种权利感。男人,女人,同时被他玩弄了的。哪怕清窈标致如沈嫣落,哪怕狂荡凶悍如苍华,都同时被他玩弄了的。
  他让苍华守在那扇薄纸的窗外。窗很薄,不只可以让苍华听得到他在窗内的声响,他也可以听得到窗外苍华在每次他兴浓不由就发出的那沉重的喘息,他还甚至亲眼看到过苍华在月色下的窗外情不自禁地对他自己干过些什么……
  裴琚不由笑了,想到这儿,他总不由兴致更浓。
  ——梨花小院前,是苍华那默然无语的身影。
  院中花月正浓,有什么比权利,释放,与禁铟一个这么年轻小伙儿的欲望和强令沈嫣落那已经哑了喉咙后无声的呻吟更能让人感到当权的快乐呢?
  ※※※
  有人快乐,也就总有人在不那么快乐的。
  关帝庙中,一灯如豆。
  华苍刚刚走。牟奔腾随从的脸色已变得相当愤怒。华苍这次来只短短地说了几句:“听说牟先生这几天就要走,此次一别,牟先生再来江西的可能只怕就不多了。小弟近日事忙,到时就不再相送了。”
  他语笑雍容,可牟奔腾的那个随从却愤怒地想:可牟先生从没说过近几日要走!他们这是要关门送客了?
  但他的愤怒中还有不解之处。
  送走华苍后,牟奔腾的脸上却淡淡然的似不以为意,他在案上扣着指,一下一下地极有节奏。只听他问:“周翼轸确实已死?”
  那个随从答道:“是的周翼轸已死,木衡庐重伤,清流社在江湖中最大的靠山也就完了,从此清流社不足为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也从此算江湖除名了。他们这次一败涂地。但也废了苍华一臂。”
  牟奔腾脸上难测深浅地笑了下:“苍华,这小子果然是个硬手。原来,裴琚果然和我们怀疑的一样,他就是那个‘富贵闲人’。”
  接着他话锋一转:“今天的法场你真的遣人去看过了?”
  那随从禀道:“是的。派去的是‘鬼眼’小七。他眼力最好,他说他看得很分明,华溶确实被斩了。华溶被斩后,督抚衙门今天一连处理了好多案子,把那些近日来南昌闹事的都给办了。铺翠楼的案子都办了,裴琚这下可是大得民心。连南昌城中各富户豪门见华溶都已被斩,这一次他们子弟被办,也只有无话可说。”
  他面上忽现激怒:“我只不懂,华溶明明被斩了,他是华老太太最溺爱的孙子,也是苍九爷最喜欢的一个华家子弟,鹰潭那面该算已与裴府结下了大仇。他们这时不与我们联手也还罢了,怎么他们倒要赶咱们走?华苍二姓,原来是这样软骨头的。”
  牟奔腾却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我们算漏了一件事。”
  他随从一愣。
  只听牟奔腾道:“你以为华溶真的死了?——我们虽料到了裴琚可能就是当年名噪江湖的富贵闲人,也是《钟灵赋》中人物,料到了周翼轸与木衡庐可能铩羽而归,但我们,却还是没注意到裴琚练的倒底是哪门工夫。”
  他猛地一睁眼:“你注意没有注意到裴琚的脸?他的脸跟平常人有什么不同吗?”
  他随从愕然道:“不同?没觉得什么不同。只觉得,那不太象一个人的脸,而象是戴了一张什么面具。”
  牟奔腾嘿嘿笑道:“这就是了。看来他的功力已经很深了,所以我都没有注意到。不过,又有谁会想到,那简简单单的《厚黑经》久绝于世后,居然会有人练到如此地步。你知道那‘厚黑经’的心决是什么?”
  他随从疑问地摇摇头。
  牟奔腾冷冷道:“画虎画皮难画骨——裴琚那面具一样的脸分明就是修习这‘画皮’大法修到几近极至处的一种体现,可惜我们都疏忽了。那画皮大法,据说不只可以把自己的脸修成面具,也可以把别人的脸当面具一样拿捏的。”
  “我本以为华溶的案子拖了这么久,是他迟疑不决,不知怎么办才好。哪想到他是在拖延时间。你去查查南昌城最近有没有失踪的少年子弟,跟华溶身量相仿的?不过裴琚做事周密,多半查不出的。我猜那刑场上死的人绝不会是真的华溶。真的华溶估计在裴琚手下早已易容之后交回给华家老太了。那‘画皮’术,虽仅为传说,但看来在裴琚的施为下,可当真有用了的。”
  他的随从惊得呆了,口里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今日满街里都在盛传,裴琚要把他的妹子嫁给华家长孙华池。我先还不信,华溶刚死,华家老太怎么会结这样一门亲事。后来华苍来了,赶我们走,我还以为这是裴琚和华家的一个交换,华家没了骨头才肯的。没想到……事情却是这样的。”
  牟奔腾“噢”了一声:“看来,裴琚在他妹妹口中也还没能逼出《肝胆录》的秘密呢。这该是他对他妹子的一个惩罚吧?不过不急,近日京中有什么消息?”
  随从禀道:“杜护法那儿传来消息,说水部郎中丁夕林近日好象不在京中。”
  牟奔腾沉吟地点了下头。
  他的属下终于焦急地忍不住问道:“先生,难道我们这次真的就这么走?”
  ——东密等待着局变江西已足足等了七年。如果这次无功而返,那不只是大事未成,也关系到万车乘一派人马的面子。瘟家班一班法相手底下的人更不知会如何嘲笑。何况宁王正在急等着去除钳制,举事江苏。
  牟奔腾却微微笑道:“只怕还得等等。”
  他随从疑问道:“咱们还有机会?”
  牟奔腾微笑道:“裴琚近来太顺心了,但世事,岂能尽如一人之意?月满必亏,他身边,还有我当年安排的一着闲棋。青衣庵,青衣庵的苦念师太,这些年的功课做得不可谓不够吧?即然裴琚现下连自己的亲妹子都要驱入鹰潭了,也许我们那着闲棋当年发的誓就会应验的。”
  他随从已经诧然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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