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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_13 小椴(现代)
  裴府的小戏在江西一地可谓名贯一时,平常人等闲也听闻不到,所以这时,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时不由人人噤口,竖着耳朵,听那半空里飘来的清音细韵。
  裴府的小戏果然非凡,只听这时,笙箫俱住,裴府戏班的当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赵氏孤儿》:
  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呵死在冷宫,那里是有血腥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
  (程婴云)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这一段,让裴琚听着,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触心。赵氏孤儿,复仇伐命,他忽对着满座缙绅呵呵笑道:“呵呵,赵氏孤儿,赵氏孤儿,没想却唱起了程婴的故事。当今天下,不知有几人还有胸怀——抱揽天下如揽孤儿。”
  他口里说着,眼睛似看着在座的诸位,可目光却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远处。他的脑中,这时想起的,居然是那个他自己也没见过几面的妹夫。
  ……肖愈铮,那么瘦拨而挺的身躯,那种真正的怀抱天下如揽孤儿的神态。他倒也真得当得上是一个、真男子。难怪棂妹,会对他倾心如许。耳中只听程婴唱道:
  ……向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言而无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
  ——愈铮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个《肝胆录》托付给自己,托寄天下有如托寄孤儿。可自己,能接下吗?
  当今之局,东密与清流社俱都虎视于侧,已经够乱的了。他必需要示之以弱一些吧?
  只听他喃喃道:“可是,纵有此心怀抱天下如揽孤儿,斯人已去,这孤儿之托,却有几个有肝胆者可以担负得起?”
  满座缙绅象都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裴琚扫了他们一眼,却知道,就在座中,这些南昌城中的世阀旧族,只怕就不有不少人与东密与清流社有着种种说不清的干系。他忽从怀里一掏,掏出了一个羊皮小卷——棂妹昨晚最后还是遣人来把这东西交付了他。
  “我这些日子倒得了一本新的戏文,倒真是一出绝好的戏文了。文中尽有肝胆,可这天下,配唱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众人望向那有些发黄的羊皮小卷,只见卷头有三个字清拨孤挺,力透纸背,似乎只在那笔意中就可看出提字人的风骨。那三个字却是:肝胆录。
  旁边有一人承颜笑道:“听说裴大人可有着一副好嗓子。加上以裴大人的风骨卓见,这天下,再好再有肝胆的戏文,只怕别人纵不配唱,裴大人也绝对配得唱上一曲了。”
  说完,他一附掌,就准备哄动众意,让裴琚当筵歌上一曲。
  却见裴琚一摆手,闷声道:“可惜我的嗓子早已倒了,这样高亮雄壮之音是再也唱它不出了。”
  说着他轻声一叹,“所以,这戏文只怕早已不适合存在于世。”
  然后他一伸手,竟把那羊皮小卷径自伸到桌上的那煨着“一品锅”的木炭之上。座间只闻一阵焦臭发出,在座之人人人瞠目结舌,却也无人敢劝,眼见着他把那一卷羊皮小卷烧成了灰烬。
  耳中只听裴琚轻声一叹:“肝胆一录空垂世,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然后,他看起来很真诚的无力。
  ※※※
  苍华这一爪抓得极为用力。
  他双手十指洞穿了那个装扮成伙计的人双肩琵琶骨,那伙计肩头的血登时急如泉涌。
  可那伙计也当真凶悍,一路上在苍华飞掠疾扑、全力要避开腾王阁内外耳目之际,一拧腰身,身子竟倒钩而上,一双腿向苍华或鼻侧,或会阴,或踢或踹,或以膝撞,或以踵击,一下下全反攻向苍华全身要害之地。
  苍华双手俱占,一时无法反攻,只有全力扭身闪避他那一下下撞向自己会阴小腹的搏命反击。
  他出身鹰爪门,提纵之术本为拿手,可这样的半空搏杀对于他而言也还是第一次。他不只要顾及那伙计的全力攻袭,眼睛还向下望去,只见前三后四,已有七个人影疾追而至。
  看他们的身手,果然都足以当得上一流好手。苍华心头暗呼一声“侥幸”,若放任这几人出手,今日腾王阁上,裴都督纵保无虞,那也是一场足以耸动江西的大乱了。
  他这一下疾扑几已耗尽已力,好容易才扑至湖畔一个杂树丛中,四周无人,他双手猛地用力一抓,只听那伙计惨叫一声——苍华这一抓之下,已把他一双琵琶骨已生生抓断,连同好大两块血肉。那伙计身子已级失控,从丈许高处直向下跌落而去。
  可他跌落前的一霎那,还是身子一翻,集聚全力,倒踢紫金冠!他发出了他终于得隙的全力一击。
  苍华在空中闪躲不便,只觉一阵巨痛从小腹处传来,这一痛真痛得痛彻心脾。他扑出之势已尽,落地之际,一个肘锤,正硌在那伙计喉间软骨。那伙计又目一翻,登时身登鬼薄。
  苍华双手中还握着从那人肩头抓下的两块血肉。这时痛得再也受不住,身子一翻,在地上滚了两滚,勉强避开那追袭而至的士绅模样的人和他仆从三人的联手一击。然后,他一张手,手中血肉一掷,那两团肉就直向那士绅模样的人和他一个仆从脸上掷去。
  那两人下意识一接,接了后,虽凶悍为清流社杀手,看着自己手中那块还温热热的肩头之肉,几乎忍不住要弯腰呕吐起来。
  苍华面对的是以一当七之局。江湖中,以一对多,拚的就是一个快。他身子忽提纵而起,趁那接肉的两人无暇救援,另一爪就抓向那另一个仆从喉头。他鹰爪门修习的就是这一份扑如鹰隼,错筋折骨的工夫。那人惊于他凶悍的同时,避让不过两招,已被他一爪捏住喉头,只听轻微的“咯”的一声。又一杀手命丧于苍华手底。
  可接下来后面的四人已经扑至。苍华一身黑衣的身影已旋飞而起,他的功夫却并不高搏远逸,而是一味的凶狠狂荡,所出之招俱都是贴身博命之技。
  对方或锁或刀、或掌或尺,苍华一双粗硬的手上却鲜血淋漓。他身在危怠,但他心里也知道,江湖中,本没有什么绝对的高手,生死存亡不过都寄于一线之机。是这一线之机里,你该如何发力,又何时发力!
  苍华的披风适时飘起,他的敌手共有六人。身后的敌手还只见到他的披风遮眼,苍华却已从那披风中跳出,近身、曲臂、扣腕、折肱。他的大小擒拿一十九手出手就是折筋断骨之力。
  他身后的三人为那披风遮眼,一时以为他还在那披风之下,一招招凶狠招式尽向那披风击去。可这一招招才才达及,心中正自狂喜之际,已听得同伴二人的狂呼痛吼。
  他们都是清流社培养多年的杀手,无论当何局势,本断无这等痛呼之理。那三人神色不由变了。然后,他们见到那披风落下,苍华并不在其内。而对面的同伴有一人已萎然倒地。另一个人,此时,臂断,腕断,足断,膝断。苍华出手居然是鹰爪门中最辣的连苍九也一向禁令门下慎用的“反折枝”。
  “反折枝”之术招式去向本尽为捉拿对方关节,捉住之后,反向就撇。这一路手法极为凶残,所以鹰爪门中,就是同门对练,也绝对不用此术。
  还活着的一人却在苍华爪下,他的一只左臂肘处居然向外的反折出去,腿的膝关节已断,双腿居然反向的向前跪在那泥地里。
  他全身四肢虚吊吊地向本绝无可能到达的方向晃悠悠地如大鸟折翼。那份晃荡荡的惨状一眼之下几已击碎了余下三人再战之念。他们顾不得看到苍华他本人此时也面色苍白,只看到他一脸的狠色。
  那三人领头的一人定了定,忽大叫一声:“风紧,扯乎!”
  余下两人如遇大赦,只见他们三条人影跃起,就分开三个方向向远处逸去。
  苍华却没有追。今日,为了不至于在南昌百姓面前留下什么足以引起骚乱的痕迹,他开始擒得那扮做伙计的杀手后,鹰扑之跃本已几倾尽他的全力。不虞之下,还为那伙计在一开始就报以痛击。
  如果清流社三杀手不退,鹿死谁手真是殊难逆料。他忽长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想起的,却是裴琚。
  ——裴大人,你当年提点过我,由此一恩,已成知遇!
  那我就不会让你为当年的选中留下一丝一毫的悔恨惋惜。
  ※※※
  腾王阁顶,青烟未散。裴琚失神只有一刻,脑中忽然想到:棂妹,棂妹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把这《肝胆》一录就这么交给自己烧了去。以她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如此做为,不过是要暂缓目前危局。她也该会料到自己所谋也大,不会不知道,自己与她亡夫在朝中本为政敌。那她为什么……还把这东西交给了自己?
  自己以高堂安危所系之亲情逼迫她,她却会不会另有图谋,将计就计,以这一份所谓亲情暂时稳住自己?
  他一抬头,却见腾王阁下,有一个素锦长衫的人忽然露出身影,一只眼那么深那么千里明见般地盯着自己。
  牟奔腾,自己已烧了胆肝录,明示东密自己与他们并无争雄之心,怎么,他们还不相信吗?
  不信也就不信罢了。无论如何,那个矮小狂悍的苍华,已为自己一瞬间的无力,给重新逼了出来相助自己。
  裴琚静静地望着那个人的眼,手里是《肝胆录》烧后的余烬。那人唇角微微冷笑,似在道:你我相争,这还仅只是开始。江西之局,必定会动荡得永无止息。
  座中一人叹道:“可惜,可惜了那人的好字。”
  旁边却有一人岔笑道:“提起字,倒让兄弟想到了。裴大人,这腾王阁的正面中堂还空着,裴大人精擅书法……备墨!今日裴大人断断要留下些墨宝以为补壁。”
  那说话的正是南昌守王处机。下人早已在一旁大案上准备好了文房四宝。裴琚走至案前,微微凝思。东密、东密,清流社、清流社,你们真的就不会相信我裴琚已醇酒妇人,打算终老于江西一地了吗?
  他忽提起笔,就着那浓墨,泼洒下了三个大字:
  罢、歌舞!
  三字之中,中间猛地一顿。如寄块磊,如示放弃。
  字写完后,裴琚似已颓然兴尽。何必那么尽心?天下争夺原如此,且让自己“罢、歌舞!”吧。
  暮云满天,余阳却突地一灿,为这才修缮的腾王阁涂上了一层看着如此安稳太平的金粉,抹砌沾阑,如此匀细……
  ※※※
  林中忽然有人鼓掌,苍华神色一变,冷冷道:“小十三,你出来吧。”
  林中这时转出一个年轻人,只听他笑道:“华哥,苍姓一族中,你一直压我一头。我总算等到了今日。你已违苍九爷不得再助裴琚之命,这一次我没料错吧?你就情等着咱们宗法祠中的罚戒吧!”
  苍华猛地一扬头,小十三是他在苍门中竞争最烈的苍远的小弟,也是苍家不可小看的一个青年好手,但此人还不足惧。
  天上太阳已觉,他抬眼看着那沉沉的暮云合璧,心中陡然感到的是一份压力。
  林中又有两个人转了出来,其中一人叹息地道:“苍九爷果然没有料错,裴琚为人,善于做伪,善收人心。唉,苍华呀苍华,你就看不清裴琚真正的为人吗?为了他,你这次可是犯了门中大忌。”
  那人年近中年,面上神情和淡,却正是与苍华齐名的华门华苍。
  他身边还有一人默然无语,苍华静静地望着他,只见那人瘦高的身形中挺立着一股飙劲儿——这就是与他在苍姓一门中一向竞争最烈的苍远了。
  那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
  苍华矮小的身子就那么孤伶伶地被遣弃似地站立在暮色里。他胸中却有一种再失怙恃的悲梗之意——他的家,那个他从小生之长之,痛之也爱之的家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只听华苍道:“苍华,你束手吧,苍九爷让我们押着你回去。”
  ——族规家累,种种种种,人生在世,岂能如意……裴大人说得好呀。可、他毕竟做了他所想做的。
  苍华忽然低眉垂首——裴大人,且让我护持着你把你要担负的、我却不能全明其深意的所有抱负担负下去。
  第六章 卖珠人
  裴红棂静静地坐在俯仰轩外。
  七月的绿,绿得是如此浓郁,隔墙的秋千冷落多日了,四周很静,只是偶尔会传来些声音,那是风动隔墙秋千索。
  因为秋千,裴红棂不由想起些少女时节……她自幼生长尚书府,在那表面喧嚣的背后,她知道究竟隐藏了多少密室的机谋……父亲的小妾,跟班侍女的谑笑孟浪,娘亲脸上那全然疲惫的神色,鞭笞与刑罚,一向在外人看来那么清整严肃的祖父和那班男优女妓们的狎闹,繁花细雕的家具边角里那陈年油漆与尘垢的气息……种种密谋,种种诡计,种种阴毒暗算,群小争风,堕胎下药……这一切的一切,就那样地发生在裴尚书府里,也曾那么真切地发生在裴红棂的眼底。
  ——三哥的府第会有什么不同吗?
  她想起嫣落。
  ——嫣落怎么会来到了江西?怎么又会在三哥的府里?
  沈嫣落本是裴红棂母亲娘家的亲戚。她的出身并不象裴府那么的清贵,她们沈家是早已衰落了。
  沈嫣落在十六岁时来到的裴家。那时,她早失双亲,毫无怙持。照说,家里来了个近亲女孩儿,正好是裴红棂的玩伴,可裴红棂和嫣落的交往并不多。她一直不明白,家里为什么把她与自己隔绝了开来。直到后来好久好久,她才明白,那是家里的男人把她与自己隔绝开的。
  沈嫣落只是一个单薄娇弱的女子而已。裴红棂想,这一生,她都没见过象嫣落表妹那样窈窕的体态了:娴静如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拂风。那样的体态,真好象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似。
  嫣落本身象个不沾染一丝欲望的精灵,可她那轻灵的体态,却象能勾引起好多男人的欲望。裴府满门,上上下下,不只一个男人对她垂涎吧?裴红棂永远记得在那次的家宴之上,她不经意一扫眼,看到伯侄叔祖们看向嫣落时是怀着怎样的目光——那样粘乎乎的,似乎一经沾上,便永难清洁的目光。
  所谓世家巨族的男子就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家门的女子教导一向都要求清华贞静,却渴望家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淫荡不羁。
  嫣落是个水样皮肤的女子,所有细微的触抚与刺激都象能激起她最最细微的反应。裴红棂总记得那个七月,她郁闷无聊,所以去了外花园。外花园一整园都是浓郁的夏。裴红棂在花园的花房内,看到了三叔公是怎么把一张老嘴强迫的凑近在沈嫣落颈侧。
  沈嫣落侧过了头,可她脖子上奶色的颈却在三叔公的一双布满老斑的手下似乎皱起了一层奶皮。三叔公那油腻腻的笑至今仿佛还响在耳侧:“你真是个特别的女人,无论做了多少次,你都永远象一个处女。”
  裴红棂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如何的撕裂一痛:原来她们裴家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那阴暗的心里喜欢的女人原来就是那样的就算被欺凌无数次后还永远象第一次那样把痛楚那么无依地呈现在他们眼里!
  她的指忽然叩门,然后,她记得自己三叔公怎样仓惶可鄙的脸,记得沈嫣落怎样泫然无依的脸。裴红棂的脸上却淡淡然的,仿佛没有看到过发生的一切。她笑道:“嫣落,我有一个花样怎么也绣不来,你帮帮我吧。”
  从那天起,她都没把沈嫣落放出过自己身边一步,直至出阁。她在心里是那么痛惜着这样一个水样的女子。
  沈嫣落不爱说话,下人们背地里叫她“木美人”。她也几乎从不哭,起码不在人面前哭。可裴红棂记得自己出嫁的前一天,她来到嫣落床畔,嫣落好象是在平静的睡着,可她看到,她的枕头是湿的。
  ——想到这儿,裴红棂眼里忽然涌出了两行泪。她抬手轻拭……以后,以后嫁给愈铮这么多年,她就一直拒绝再把这件事想起。因为,她总觉得,那是嫣落心底最深的痛,自己对她即然已经无助且无力,能对她做到的最大的尊重也许就是,把她情愿没有发生过的事在自己心头也永远抹去。
  嫁以前她还曾到娘亲身边,请她以后一直把嫣落带在身边,直到嫣落出嫁。
  娘当时看了自己一眼,面对一个马上要嫁的女儿,她的眼光有一种面对一个成熟了的女人的坦白。
  ——她们彼此都知道,那发生在沈家表妹身上一切的一切,所有已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
  可娘的眼光是那么的无力。
  黄蜂频扑秋千索……
  一只黄蜂忽在裴红棂的耳朵边绕呀绕。裴红棂挥手把它赶开,心里却怔怔地想起一句词,为怔怔地想到了嫣落的手……嫣落的手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她的手还跟当初描龙绣凤时一样的灵巧吗?
  黄蜂频扑秋千索——
  有当时,纤手香凝啊……
  怎么那天她见了自己后,除了扔给自己一包东西,除了一笑,却再没有一句言语?
  三哥的府第会和京中自己从小长大的裴府有什么不同吗?三哥就算智识圆融,但、他在他自己的府第里只怕和自己父兄叔伯们不会有什么不同。那样的气味,那样暗藏于所有尊华之下的腐败气息,在所有大家巨族里,都是毫无例外地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早已侵到了那些男人的骨子里。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身外的这个裴府,“天上神仙府,人间卿相家”,可嫣落,那个她轻袅窈窕、清杨宛似的表妹嫣落,却一直是如何的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府第里?
  她们已见过一次,就是那天,三哥推门去后。等了一会儿,她又见到隔墙秋千又自荡起,秋千上飘现出一抹红影。
  她惊诧地轻叫了一声:“嫣落”。
  嫣落在秋千上冲她嫣然一笑。然后秋千落下,那一笑还在空中嫣花般地挂着,在高柳浓荫中挂着。
  然后,秋千再起,撞破了先前那还挂在空中的笑影,嫣落的脸上却已平淡,再没有笑。她在秋千上一扬手,轻轻地掷过墙一包东西。
  然后,秋千再隐,沙声簌簌,隔墙之人已去。
  裴红棂上前拣起那一包东西。那是一方女子用的绢帕。她解开那绢帕,就见到绢帕里面有几个珠子。那珠子她分明认得——那是她自己头上戴过的。
  可那一支珠簪自从那日赣江之畔,遭瘟家班与清流社围杀后就已失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绢帕里,出现在嫣落手里?
  裴红棂面上一愕,然后才注目那丝绢之上。那丝绢上被人很小心地抽了丝,有一缕缕隐约透光的痕迹。
  抽丝——这该是嫣落的手艺。裴红棂知机地把那绢帕在手里张开,回到房中迎着烛光看去。残烛的微光中,那细微的帕上隐抽出两行字:
  问卿可识卖珠人?
  青驴已约会夕林。
  裴红棂一楞,却见那字迹并不工整,但钩抹转折处,颇见肃杀。一钩一挑,都宛如一柄精钢之钩挥起之意。
  这不是嫣落表妹的字。裴红棂心底忽有一种激扬升起,然后,她想起了一个人——程非,是窈娘程非!
  她本以为一入裴府就是如鸟入金笼,为三哥所控,再也与外面天地难通一丝声气。
  可,愈铮生前居然还有如此红粉知己!她居然敢潜入裴府,那个让东密都忌惮的裴府——她与程非的机缘原来也并不只那日的钩飞一度、指响十面,没想她不止敢于瘟家班重围中为救自己而轻生一赌,不只敢伏杀欲图暗杀自己的三个清流社高手,就是自己带着愈铮的嘱托、隐入这沉黯黯、厚重重的裴都督府第后,她那一只坚锐钢钩犹自锋利地刺了进来,终于给自己透出了一口气!
  她揣度着那两句寥寥话语中的含意——卖珠人?原来程非当日就取了自己头上的珠簪以备今日之用为表记。她真是一个有着深谋远虑的女子,是要先救自己以备万全;然后,在自己已进入裴府后,她居然也知那愈铮临终的嘱托,知道裴琚是多半靠不住,还知道愈铮所托的人选中还有丁夕林,早已就知会了他前来一会。
  于是,她就以卖珠人的身份借助她救援过的沈嫣落来知会自己?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深谋远算?而对愈铮,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死生之谊?
  裴红棂的眼中忽然有泪,她是直至今日才那么深那么切地感受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
  她轻轻拭尽了泪,想象着程非如何乔装成一个卖珠人,以一种潜藏的锋利直刺入这暮沉沉、重压压的裴府。那晚,她睡得相当安稳,但唇角偶或却会划过一丝冷笑:因为,在这冰雪般的世事里,她终于看到了那可那不惜冒险犯难、可以斫冰击雪的一支腕上钢钩的凌厉。
  ※※※
  那日,裴琚于腾王阁赴宴时,满府护卫过半陪侍,裴红棂才终于有了一见程非之机。
  秋千在墙那头轻轻一荡,程非的身影一翻,就已翻飞入裴红棂被闭锁幽居的小院里。
  裴红棂一时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话。
  程非先静静地开口:“没办法,只能我自己进来告诉你了。因为,你的嫣落表妹已经不会说话。自从她跟你三哥到了江西,为了怕她泄露自己身边的机密,或是仅只为了玩玩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的阴暗心理,你三哥就给她吃了一剂哑药,她已经再不能和人说话了的。”
  她的目光是黯黯的,可那黯黯中分明满是愤怒。
  裴红棂脸上一红,心中腾腾一怒,然后,就是愧,羞愧,为自己一奶胞兄所作所为的羞愧。她知道程非不会说假话,嫣落也不会。她之所言,一定都是真的。
  裴红棂愧色满面地看着面前这样一个女子,都不知说什么话才可以在她面前一现痛恨,一露心迹。
  却听程非淡淡然的道:“肖御使死后,我一听到消息,马上就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找到丁夕林丁大人,以当年‘清听小集’之约约他于近日内必到江西一趟。以我多年与肖御使也算同袍之誉,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想让我做的。我如今已收到消息,丁夕林于前一两日内已经到了南昌之地。”
  “第二件事就是接了清流社诛杀你的命令,前来江西。”
  虽然强压着,猛地还是有一股痛似乎就要在程非那冰封雪函的心底里重又涌起——她无法诉说当时自己做这两件事时的心境,这几乎是……她能为愈铮做的最后的事了。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一种不知是什么的酸肿酸肿的东西却噎在了她的喉咙里。
  只听程非道:“只是我现在无法带你出去,裴督府护卫极严,我虽有嫣落带着,自己进出都很难如意。”
  接着她一扬头:“但、清流社已请动了‘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两大钟灵赋中高手,他们数日之内,必会对裴府发动绝杀一击。清流社绝不会允许肝胆录落到你哥哥手里去。裴琚深藏潜忍,无论他怎么惺惺作态,无论他怎么装样要烧了肝胆录,清流社与东密对他都绝对不会就放心的。”
  “我已与丁夕林约好,他现在日日都在一个地方等你。而我带你走出裴府的唯一的机会,只有周翼轸与木衡庐发动杀局的那一刻。”
  “你这几天好好等着……我想,也要不了几日了。”
  “唯一的问题只是,你到时愿不愿随我去。”
  裴红棂一掠额前之发,她还没想好怎么措辞,可眼中那一股坚决之意分明已告诉了程非她的主意。
  程非一直向着空处说话,看都没有看上裴红棂一眼,可她心中却忽生出些对这个貌似温柔无力的女子的一点尊敬之意。她不能多呆了,她不会允许自己与她成为朋友,满天下的人都可以,就是她不可以。
  裴红棂低声说了句:“多谢。”
  程窈娘的身影已经翻起,她回头只说了最后一句:“不用。记住,我只是在做事,而不是帮你。”
  ※※※
  五天,裴红棂屈指细数,自程非去后,已经五天了。
  她等的那个消息还没有到来,怎么还没有来?
  裴红棂站起身,看着渐浓的暮色中这沉黯黯的裴府。那一场刺杀也该来了吧?
  三哥好象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只是他绝不会知道,自己这些天一直在等什么,不知道那个卖珠人的故事,不会知道那架秋千,也不会知道——裴红棂心底忽升起种狂笑的声音——他的生妹,这些天一直等的却是那样的一个机会:等着“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对他的绝杀一击!
  这样的时世中,才有她们这样的兄妹,也才有她与程非这样的情敌。
  她等着那一刻,等那杀机初起时,裴府上下,全力防卫。只有那一刻,她才有机会真的逃出去!
  第七章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俯仰轩所处在裴府后园极幽深处。
  又是三天了,裴红棂忽听到身外远远的裴府外墙处,忽然发出了一声怪怪的长哨。
  那声音隐约约的,似有什么人正在侵入裴府后园里。
  然后一阵密如急雨的轻微交击声响起。那一声声在已识江湖的裴红棂听来,已分明可以辨认出正是兵刃的交击。那声音越来越近地响入裴红棂的耳朵里。裴红棂眉毛一挑:来得好快!
  听声音,那攻入之人已连过数卡,分明走的就是自己来时从后门进来的路。已跃墙、闯过垂花门,渡荷池、越假山,最后一片声息发出之处距此已不过百尺。
  裴红棂抬头一惊——终于来了!
  ※※※
  暗袭发动的首攻去处是在裴府的后园。
  裴府正堂中,裴琚与胡玉旨还正稳稳地坐着。
  时值未时。每天的这时,裴琚都还在处理着他那几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做一个当政执守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每天要面对的首先就是没个完的案牍。
  裴府守卫果然严密,有敌一入,正堂不远就响起了一声玉磬的鸣响。胡玉旨正侍立在裴琚的案侧,他忽一推面前的文牍,凝声道:“来了!”
  裴琚一张淡黄色的、面具似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见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清流社。”
  接着他慢悠悠地道:“我在朝中这么多年,却也一直没搞清,朝中之人,到底哪些人属于清流社,哪些人又不属于清流社。他们想来都以为,那《肝胆录》所书就是清流社内部的名录,包括他们潜藏在暗的内奸密探。所以,哪怕我烧了它,清流社的人也不肯就此安稳,一定会以杀我为务的。”
  他静静地看向胡玉旨:“后园里的想来还是佯攻。”
  “我的坐息,裴府内部的地图,在南昌城中想来都算不上什么秘密。”
  “他们此一击的鹄的,想来还是在这里?”
  说着,他就望向正堂洞开的门前数十尺处那一面影壁,苍华临去时特意提到了影壁。
  裴琚左手在案下一抄,一把就摸出一把刀来。长不足两尺,却阔近尺半的刀。那是苍华临去时留下的阔沉刀——
  尽有黄沙驰骁骏
  长空雁落不成阵
  请君无定河边走
  水阔鱼沉谁人问?
  苍华在未入裴府之前,曾在塞上无定河边修练多年。这一柄刀,也是他在无定河边的成名利器。
  裴琚看了那把刀一眼,转头对胡玉旨说道:“胡先生,还请你帮我把这把刀再放入匾后。”
  胡玉旨一愣。
  裴琚忽微微一笑:“苍华可能要来。”
  ——他既知我当此大难,肯定会来。
  这后一句他没说,也不用说。胡玉旨却叹息了一声:“可是,他……已经被苍九爷专门派来苍远与华苍一起押走了的。”
  裴琚只笑了笑。
  在他口中,“可能”二字的意思一向就是“一定”。
  胡玉旨抄起那刀,轻轻提身一纵,已把那刀放入那块“镜清若水”的匾后。他才返身堂上,忽一扬头。他是潜修“坑儒真气”的一代高手,感觉非比寻常。就在他一抬头之后,只见两道身影就已在那粉墙照壁上升起。
  那两个身影升起的姿势如此雄沉沛然。胡玉旨口双目一挑,裴琚却忽吁了一口气——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裴琚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据苍华所言,这一击之距,真正的高手,只要三呼吸。
  ※※※
  那照壁上升起的两个人俱都是高冠博服。他们才一冒出,只见那身材宽阔的一人已开声道:“清流社的杀手果然多事。”
  他的声音里颇有不悦。
  ——“地灵千掌”木衡庐!
  别人不认识他,胡玉旨却认得。他一直未行走江湖,也不是以声名自炫的人,所修功夫也是大器晚成。“星分一剑”周翼轸与“地灵千掌”木衡庐大他不过十余岁,对于他来说已并非是传说中的前辈人物。
  周翼轸与木衡庐这次出手,想来已嘱咐过清流社的杀手不要掺合,没想他们还是抢先发动,要给他们二人制造这一个“机会”。木衡庐冷冷一笑:杀一个小小的江西督抚难道还需要他们来制造机会?
  他心里的话没有说出口,只听“星分一剑”周翼轸忽开口道:“裴琚,杀你之人,乃周翼轸与木衡庐。裴府之人听好了,我二人只诛裴琚裴红棂兄妹,与他人无涉,要命的都躲一边去!”
  他口气里自恃极高,简直可以说狂傲已极。胡玉旨的脸色就已变了:在他“定军狐”胡玉旨面前,他们也敢……
  他心里的那个“敢”字还没一念而过,脸上的神色却已骇变:只见那周翼轸与木衡庐的身形在说过了这两句话后才在那照壁影墙上发动。苍华所说的话错了,以他们跃起之势,扑到这正案之前,不用三呼吸的功夫,只要两口气,他们就可以瞬息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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