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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_15 小椴(现代)
  只听牟奔腾笑道:“记住,逼得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瓦片还有翻身时,这世上,一切消长都是随时在变化的。”
  ※※※
  苍华在雕花窗下用残存的一手抚着自己那半截断臂。
  他也当真硬扎,不到半个月,就已能行动自如。他的身量原矮,比那窗台也不过才高出一肩一头。如果回头,刚好看得到窗上那薄薄的纱也遮不住的满屋“春色”。
  梨花小院上面的天空,月色正明。苍华低头看着身前那花木扶疏的影子。那花影扶疏中,是他现下已缺失一臂的倒影。
  他大嘴一咧,自嘲地笑了下:本来就矮,而且够丑,长相粗些也还罢了,现在又添上这残……
  他微微摇了摇头,促狭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这影子,自己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丑,更何况嫣落了。
  自嘲在心中象一把尖利的刀,他想起刚才嫣落在窗内看到他现在样子时的表情,这还是他伤残后头一次见到嫣落。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可心里更有一种更加自暴自弃的快意。
  屋内呻吟的声音压抑不住地传了出来,苍华只觉得身上的血又是一热,然后在心中痛骂着自己:凭你也配!那样的人,那样的天仙化人,也只有裴督爷才消受得起?你小子也癞蛤蟆想天鹅肉吃?
  好在,裴督爷一定还不知道自己对待那个嫣落的感觉。否则,他不用发怒,不用呵叱,只一个嘲笑就可以让自己自愧死吧?他的心中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每次来这窗下值守,他就总有这种想哭的冲动。他愿意完成裴琚交给他的每一个任务,可只有每次这样的时刻,却让他总感到一种分外刺心的折磨。那象是裴琚正拿着他自己所有的尊严,一下一下地锉他心头那其实还显娇嫩的肉。
  可那折磨折磨得久了以后,他反倒近似执念地喜欢上这种折磨了——裴督爷,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他这么想,就象嫣落是他心底最完美的女人一样。他们在一起,无论如何,也都是天造地设的。
  只是……只是每次看到嫣落的神情,为什么总象有一种清浅浅的幽怨?她自己对这种关系并不如意吗?但她是不出声的,象暴雨打着的梨花那苍白的瓣儿,响的只是寸,而花、只是苍白得让人看不透的不出声而已。
  屋内的呻吟持续的传来——裴督爷真是生非凡人,每次做这些事,不折腾上两个更次不会罢手。苍华只觉得自己身上哪里都是硬硬的。他的脑中忽然一轰,但他马上掐了自己一把,尽力清醒着自己的意识。他不能……可慢慢地,出于习惯,出于……爱,最后,他还是把自己的兴奋代入这样的情景里。
  ……嫣落的手在裴督爷的身上轻轻的按过……每次事前,裴督爷是总要嫣落来按摩自己的……嫣落那柔弱的手不会很有力,但她有一手从什么庵里学来的极好的推拿工夫……
  苍华的眼一闭,想起那样的手,那样温软的移动……那样的……然后,却只有一个感觉:想哭。
  ※※※
  屋内的裴琚争杀正烈。嫣落的身子,裸在床上,象一匹黄缎上一束细白的绸,轻如无物,可每一丝力的附加都会在上面揉出最细微的折皱。
  这就叫天生尢物——裴琚唇角一咧地笑。她的脸上又显出那种极为痛苦,但让裴琚更加兴奋的处子般的神情……这个女人,这个在他胯下颤动的白色的水仙花一样的女人,静如处子,哪怕自己正如何的山涌海啸。总是在这时,裴琚能感觉自己力大如一头可以蹂躏天下的熊……那先民曾化身的可以开山凿石的大熊……
  嫣落的手忽然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腰后——以前她从不这样,在这种事时,她从没有一丝的主动,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如同土地承受那无常的风雹雨瀑。今天她怎么了?
  裴琚心里微微一愕,可也觉得一点意外的欢喜。可接着,他猛得觉得自己肾俞穴上一阵冰凉。那不是痛,是一股冰凉针一般的插入。
  他还在一愕,然后,猛地觉得自己心里一空,丹田之气丝丝而泄。小婊子!——他终于明白什么事了,从不口出恶言人他在心里怒声怒骂了一声。不好!他只觉得全身真力正丝丝如泄。本来,他的厚黑大法已经修练到在干任何事时几乎都无隙可入,这婊子是怎么做到的?然后,裴琚才想起刚才的推拿,那样的手法,松泄了自己所有的精神,那样完美的推拿手法。裴琚身上冷汗一冒,到底是谁在算计自己?青衣庵,原来是那个青衣庵,哪怕自己调查过,原来牟奔腾还有这一招伏棋,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么丝丝入扣。
  他已负重创,但他勉力平静,在真气大泄后费了几乎十龙十象之力才把那泄孔稳住。然后他看到了嫣落的神情,那茫然的却有着一丝快意的神情。这时,痛才真的袭入进来,连他都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嫣落的脸上忽然释然了——她得意了!她终于知道她重伤自己了?
  以自己的厚黑心法,以自己的身手,居然会折在这样一个弱女子手里!
  但嫣落才推开裴琚的身子,裴琚的一支大手已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把她的手搬了过来,她的指尖正黑压压地拈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针。
  裴琚怒吼道:“小婊子,是谁给你的地极针?是谁!”
  嫣落太柔弱了,就是重创后的裴琚的手她也挣脱不出。
  她很平静,平静地看着裴琚,然后,她忽然开口。攒了几年的话,费了几年的精力,她终于也可以开口说话一次。
  她已经七年没有开口,在裴琚把她带来江西后,知道她必然可能知道自己的好多隐秘后就用哑药毒哑了她那本如银铃的喉咙。裴琚知道她哑了,想到这么一个瓷器样的女人却藏了一副破裂的嗓音,这事想来就很让他快意。她知道,嫣落就算能够回复,能够说话时,为了自尊,她也不会再开口的。
  七年的费力也只能让嫣落说出断续的几句,她破破的嗓子发出一种抽嘶的声音,简直如同鬼语:“虽然,那个师太早就劝我动手,但我,一直不。”
  “我曾想:象我这样的女人,可能生来就是被人强暴的。我也不怪你,哪怕恨你。但男人,不都是这样子的?”
  “可我曾经发誓,绝不忘过自己的恩人红棂。如今你连自己的亲妹子也要送到华家让人强暴。我不出手,也要出手了!”
  裴琚的手掌高高扬起,口里怒骂道:“婊子!”一掌就把嫣落打飞了出去。他再一举掌,盛怒之下,直要杀了这个女子。
  窗户一破,苍华已经飞入。
  他忽一下子跪在了床头:“督爷,别杀她!”
  裴琚错齿道:“她害我功力已损大半!”然后他腰后肾俞穴边,又是一阵大痛——完了,没有个两三年的闭门苦修,自己只怕就要折在这婊子手里了!可江西一地,如此时局,哪有时间让他如此苦修?
  苍华忽扬头道:“求裴督爷不看别的,不看我这半条手臂,只看我苍华此后剩下的命,别杀她。督爷,您放了她,以后我苍华这辈子,就是您的。”
  惨白的月光洒了进来,嫣落的目光空落落地,洒在了苍华那重伤后惨白的阔脸上,茫茫然,平生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但她心中却不知是何情味……
  苍华涕泪纵横,他拦在裴督都与嫣落之间,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只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已完了。他的整个世界中两个最完美的人相碰破损,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只此一刻,他这辈子的生命都已填了进去。
  第十章 烽火嫁车
  江西很乱,因为,宁王反了。
  宁王的反地距江西不过数百里之地。裴琚一受重创,东密得到消息后,宁王就反了。
  江西一地人心惶急。
  这时,却有一队嫁车行走在草木凄惶的路上。
  这是从南昌到鹰潭的路。车队前的执事牌上打着裴督府大大的“裴”字。嫁车中的据说就是裴都督的妹子。护车的却是弋阳鹰爪门的年青高手苍远。
  苍远身量高挑,骑在马上,颇有鹰伏鹫卧之势。
  他的眼一直不停地四处打量着,这一条路上如今可不平静。现下的江西,正自风起云涌。东密之势,已渐渐开始泛滥江西。
  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了裴琚的重病。据江湖秘传,裴琚已受重伤。东密终于得隙,在江西一地开始全力发动了。
  无论裴督府,还是鹰潭华、苍二姓,甚至整个天下,一朝都落在了风雨飘摇里。
  可东密发动后,华老太太与裴琚打定的主意居然都是:尽快完姻。车中就是裴都督的妹子。苍远犹疑地扭了下头,他也奇怪,在如此情势下,在裴琚已斩了华溶削了“华、苍”二姓极大的颜面后,华老太太居然肯再与他完姻,而且当此时势。这样的决定,对他华苍两家来说,究竟值也不值?
  可华溶被斩之事象是并没有让华老太太大怒。她反而要全力相助裴琚。苍远也曾就此问过苍九爷,苍九爷只道:“华溶的事,目前已不可说,不可说。让他经历下这一斩也还好。你知道华老太太与我为什么一直这么宠爱华溶吗?”
  苍远疑惑的摇头,就算华老太太做为祖母、溺爱孙子,这一点还可以理解,可苍九爷却为何也如此?华、苍二姓中,这么多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不肖的子弟。
  苍九爷淡淡道:“因为,我们都指望他成器。这一次挫折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事你就别再问了。但嫁车之队,你可一定要护好。明里我派了你,暗中还有华苍和小十三相助。这一次,如果失手。嘿嘿,我华、苍二姓也从此不必再在江西立足了。”
  苍远心中惕然一惊。
  可就算有华苍在暗,他在明,这一次的队就是那么好护的?虽然他们苍华二姓第三代中两大高手同时出马,可据华苍传来的消息:东密“灭寂王”法相的属下瘟家班为了劫杀嫁车已与万车乘部下合流。而这次,万车乘手下来的是他那名驰天下的“六驹”。
  看来,万车乘与法相都已打定主意不让裴琚的妹子生入华家之门了。据说,这女子身上,负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东密是绝不肯让裴琚再有一丝咸鱼翻生之机。
  可苍九爷却说:“东密的教旨在重农抑商,如其得势,必以教冶国,我华、苍二姓,遍布天下的万余子弟只怕就绝没什么好果子吃。你不要对华老太太的主意有什么看法。华家的事就是我苍家的事。是华家的钱这些年一直在养着苍家。裴琚,现在他不能败。”
  苍九爷的话就是命令。可如此时局,他怎么放心只派自己与华苍押送这嫁车回门?
  苍远一抬头。他知道自己所担责任之重。可“六驹”,就算以他一杖之利,他也无把握同时对抗“六驹”。
  前面就是舍子崖了,那里该是一个大关口。苍远一剔眉,他料到舍子崖边,东密必有埋伏。闯不闯得过去,就看今日了。
  ※※※
  舍子崖头,牟奔腾当风而立。
  不只他的随从,连瘟家班留在他身边的传递消息的温老七此时对他心头都满是敬服之意。
  江西之局,居然在裴琚事事得手后,居然还有翻局之机,就为此一点,他们也不由不佩服牟奔腾的处事周密。
  青衣庵里一招闲棋,一个全不解武功的苦念师太所谋居然奏效。“富贵闲人”,那让东密也不由不一直深忌的“富贵闲人”已受重创,江西一地,就只剩下陈去病一只病虎独撑危局,他们是再没有可担心的。
  而裴琚,如没有两三年的静养,只怕要就此除名埋没。这一场争斗,牟奔腾已得先机。
  今日,舍子崖两边,埋伏的是东密的两班人马,一班就是“瘟家班”,一班却是万车乘亲自派来的身边的“六驹”。牟奔腾已打定主意,杀裴红棂,绝华家与裴琚姻亲之好,永绝《肝胆录》那让东密寝食难安之秘。
  这一场仗绝对是硬碰。如是平时,他还全无把握。可护送嫁车的只有华苍二姓的人,裴琚身负重创,他的班底已紧缩于南昌城裴督府内以为自卫。
  苍远的杖号称“杖量天下”,今天,倒要较较他与“六驹”究竟谁快谁利了。牟奔腾一回首问道:“华苍在暗中护送的人你们一直盯着吧?”
  他随从一点头。
  牟奔腾又确认地问了一句:“前面我们已曾两次试探性的伏击,该说已引出了所有护嫁之华家的人了吧?是不是除了苍远、华苍和那个小十三外,苍老九果然为‘灭寂王’老人家亲临鹰潭,虎视于侧,没敢动地?”
  他随从呵声笑道:“先生这次,策划万全。《肝胆录》料来从此绝世。”
  牟奔腾含笑地一点头,连灭寂王都已亲自出手,万车乘万帅亲自坐镇皖南,这一次,他东密又怎会失手的?
  然后,他不再开声。因为,嫁车之队已近舍子崖下。
  牟奔腾的手在空中一劈。他号令已下,只见左侧山崖下,突然驰出了六个人。那六人或在树巅,或隐石后,他们奔出之势恍如晨光草场里驰出的六匹马儿。
  只听一人高声叫道:“苍远,你号称杖量天下,今日,就试试你当不当得住我们的六驹疾驰。”
  六驹、飒露紫——苍远一抬头,人已离鞍而起。今日就是硬仗,不必再多说什么了的。东密属下一旦领命,是不死不会回头的。
  他跃起前用眼侧顾了下路边草木,华苍他们正在暗中隐护,对那嫁车他可以放心。他的目光似是在交代:“嫁车就交给你们了。”
  草丛中有草微摇,似是颔首承诺。
  苍远双臂长伸,向背后一掣,一杖就已离背而起,他鹰扑之下,已向那六驹身前扑去。
  可他才近,“飒露紫”即退,六驹中“照夜白”却已断他后路。他们是在诱着逼着他远离嫁车之列。
  苍远已陷局中,他不由不跟进,不由不远远离开嫁车。
  六驹之骏,果称锐利。苍远一杖风起,忽听得身后已停住的嫁车行列的路侧两畔,争杀忽起。
  他于紧急间一回头,只见小十三披剑而斗,陷于苦战,只短短一刻,华苍那暗护嫁队之人已被人迫得不得不现身了。
  “瘟家班”,瘟老大,瘟家七子居然已经同至!
  苍远自己人已陷六驹之围,六驹出手果然极利。苍远心中一叹:苍九爷,你难道没有料到今日之事?今日之事,我们已无裴府臂助,只是拼上我们的家底。为什么你给我派的人还是如此之少?罢了罢了,今日只怕必然覆败于此!东密居然果然调动来了这么多好手,他们是什么时候潜入的江西?
  然后,他心头冷冷一怒,在心底怒骂道:苍华,如不是你为了裴琚反出苍门,有你我一刀一杖携手之利,我又何至于捉襟见肘,怯这六驹!
  ※※※
  舍子崖下,争杀越来越烈,可嫁车的四周,却渐渐空了起来。
  护队的无一不是华苍二姓的高手,就是脚夫车夫,也都是华苍二姓中的精锐。
  但这时,苍门勇将苍远已陷六驹之围,他们其余的也渐渐被瘟家班的人引得不得不远离所护的嫁车,远达数丈之距,在华苍率领下,与瘟家班与东密的人苦杀恶搏。
  瘟家班和六驹这时是有人有机会突近嫁车的,可他们居然没有一人贪功跃起。
  那辆嫁车孤单单的帘儿低垂,被遗留在搁了满地的嫁妆担子的空地里。
  ——这该是这乱世里最荒凉的一嫁了。
  可这也是六驹和瘟家班的人对牟奔腾的敬重。江西之事,他们已敬服地由他主局。这嫁车,他们是留给他的。
  牟奔腾在崖上看着崖底惨烈的争杀,不时有人惨哼倒地。血不停地在流,流到哪里,都是红的。这是他东密的第一次大规模举事,而那队嫁车、所经之地果然到处都是红的。
  他缓缓提步,欲待下崖,向那嫁车行去。
  ※※※
  见牟奔腾已欲靠近嫁车,苍远与华苍同时回眼。
  他们心中同时急怒,同时急欲回援救护。可苍远已被六驹死死缠住,脱身不开,且心有旁务之下,胯上已中了六驹一踢。
  这一下,骨痛欲裂。苍远奋起一杖,只能远远地看着牟奔腾那么得意地撒手向嫁车行去。
  而华苍在瘟家六子的围攻之下,也已援手乏力。
  可牟奔腾忽然住了脚,一个随从抱着只鸽子飞奔到他的身边,牟奔腾听他说了一句,急急接过那鸽子,然后,面色忽然变得好古怪的。
  他突然看向那嫁车之顶,仿佛那嫁车顶上正有一个男子。他确实也象是在那车顶上看到了一个男子,那孤伶伶的已没有任何护持的嫁车的车顶,在他眼中,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看来好象还很年轻的人,但他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的脸好象被阴影遮住了。他的印象中好象没有人记住过那人的脸,让人难忘的倒是那人的身材,那人的身子无论坐在哪里,仿佛就是一种……遗世孑立。他的头发只是随便束住,可让人的感觉却象他的头顶有一顶挺立的高冠。那身影是疏远的,萧冷的,却在那漠然中透着一股骁勇的悍气……
  他终于还是来了……牟奔腾看着手里的鸽羽,忽然一挥手。
  这是下令停止的姿式。
  可四周并没有停止。瘟家班的人与六驹都不信牟奔腾会这时喝令停止,他们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牟奔腾忽大叫了一声:“让他们走!”
  这一声平地响起,如一声炸雷,再没有人敢装做没听到了。瘟家班的人手下迟疑,可灭寂王法相已给他们下了死令,令他们必须受牟奔腾节制。这次连和牟奔腾同处万车乘帐下的六驹也愕然不解,他们怔怔地望了一眼牟奔腾。
  牟奔腾脸色铁青,喝道:“违令者斩!”
  这一句极重。六驹也不由不收手。牟奔腾忽对他们喝道:“有还不愿住手的,替我取他们性命!”
  六驹一愣,瘟家班的人却知那个看似平易的姓牟的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不由也愤然住手,他们都知道六驹的一击之力。
  温老三眼看着苍远与华苍一脸不解地但还是驱赶着那车疾疾地走了,心里大是不甘,他跳回牟奔腾身边,脸色铁青地道:“一到弟兄们要得手时你就喝令住手,姓牟的,你到底是在帮哪边,你是干什么吃的?”
  如果不是他温老大沉沉的脸色阻止,他还不知要骂出什么更难听的。
  牟奔腾却把眼望向那嫁车的车顶,沉沉地道:“你们没看清那嫁车顶上护着的人吗?”
  他身边人同时抬首追目,望向那正疾驶远去的嫁车。——牟奔腾疯了?那车上一个鬼影都没有。
  温老三气得吐了一口浓痰,“呸”道:“你一个失心疯也来统领大局,我看是你疯了。”
  牟奔腾冷冷道:“我说是你瞎了。那个高冠散发,手执一柄长青剑的人你就没看到吗?”
  温老三怒道:“看你妈的鬼!”
  他老大忽一手止住他,定眼望向牟奔腾,疑问了声:“萧骁?”
  “长青一剑已在手?”
  牟奔腾哼了一声:“不错,天涯谁此更萧骚!我不说,你也该知道他的威势。他已决意要护那个裴家女子,只要是肖愈铮的妻子,他就传令,不许我东密动她毛发一毫的。”
  温老三望向那远去的空空的车影,费解又怒冲冲地道:“你倒底在说什么?我怎么没看到?他在哪里?就算他多大的名声,跟咱们教主毕主人交过手,也不能人毛都没见,就这么闻风远避。”
  牟奔腾忽把那鸽足上附的短信一把交到了瘟老大手里,口里冷冷道:“他是没见到影子,这信,也不是他而是灭寂王兄传来的。你们要动手只管动就是,他的长青剑,现在可正架在灭寂王法相长老脖子上的。”
  六驹互视一眼,猛然抬头,心里同时长叫了一声:长青剑?萧骁!
  来时三十六,去时十八双,长青一剑过,天涯冰雪霜——曾以单剑于木须洞中斩尽祁连铁骑的萧骁?
  萧骁的剑据说只有一剑,但看似千剑。他的剑招都以他的姓为名:萧“潇”一剑,萧“削”一剑,萧“骁”一剑……
  六驹心头振奋,只觉满天地里似乎都是木叶肃肃,烟雨潇潇,一场青色的雨似乎已无声地沛然而至……萧骁!他们曾与他碰到过,拳毛驹本是六驹中脾气最健旺的悍者,那一剑却遇强挫强,折尽了他的铁剑与自负……两剑的剑尖在那突然响起的风雨声里瞬息一触,然后,那长青一剑挺然而进,拳毛驹手中铁剑居然寸寸而裂,那一剑竟直至剑柄,刺伤了他握剑的虎口,风雨如晦的场中,光线忽然一亮,萧骁的剑上青色猛地亮了,没有人想到会看见,象大雨暴洗过后万年青那绿叶绽了嘴的笑……
  ※※※
  “就这么放过《肝胆录》?”
  牟奔腾随从不甘心地问。
  牟奔腾道:“我们东密要争的是天下,不是江湖中一日之短长。何况萧骁之剑大是锐利,我们法长老、万帅与杜护法本允称天下好手,但他们都还只以掌控秩序为能。当世之中,谁是剑者,嘿嘿,天下权与掌中利,天下权归我东密,那掌中利,我们却还是不能不尽让萧骁的,他是足有能力与我们毕教首一战的人。毕教首本不同意我们举事。而灭寂王法长老,也是我们不得不顾忌的。”
  “可《肝胆录》……”
  牟奔腾笑道:“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创,月旦亭主人被杜护法隔绝宫中,难出京师。虽说可惜,但且放着它吧。反正,那东西,现在无人可以驭使得动了。只要不碍我教中大事,且让这江湖短长一射之地吧。”
  然后他的脸上忽然展颜一笑:“江苏宁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昨天,据说他们已连陷周遭十余州县了。这才是咱们的大事。江西局势已定,宁王已经起兵而反。万帅坐镇皖南,杜护法安定京师,咱们教中大事,可说已定,可望一朝成功,到时,无论是萧骁也好,裴红棂也好,《肝胆录》也好,济得甚用?再也伤不着咱们一根毫毛。”
  门外忽传来紧急的剥啄声。牟奔腾笑叫了声:“进来。”
  进来的却是他教中快马。他手里还握着一个鸽子,只听他急急道:“牟先生,大事不好!宁王起兵才反了十三天,杨州城外,他的属下亲卫果毅军参军高起忽然起兵反水,中宵兵变,于众将无查之下,已缚了宁王,押解朝廷去了。宁王的大事已经去矣!”
  牟奔腾的神色也不由巨变。却听那快马道:“据高起反水前曾说:肝胆一录下,尽有忠良!好象他是什么肝胆录中的一人。万车乘万帅措手不及,传言先生,说这次肝胆录一事咱们料错了。他现在也不知手下天下兵镇中到底隐伏了多少《肝胆录》中人,不知到底哪些人名为顺从,实为奸细,更不知天下为《肝胆录》所控的兵力共有多少。杜护法也鸽传书,说朝中清流社也有异动,似乎丁夕林的妻兄祝栋廷已煽动清流社,在朝中做梗。万帅说,这次之事,只有先让他。敌情未明,暂忽发动了。让先生暂时虽勿离江西,但一切,都等谋定而后再说。”
  牟奔腾颜色巨变——耸动宁王造反本是他们东密欲以教治国的一着重棋。待其势成,即可拥立,或可由万车乘发兵讨平。那时,文武两道,左右逢源,朝廷无论如何都是他们的天下了。
  可是,高起?——他竟然是那《肝胆录》中人?自己东密的一场好局居然真的坏在了《肝胆录》手里。就这么其势才起就被扼杀之?
  牟奔腾脸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肝胆录中人结盟极其秘密,却是有谁有如此能力能控制它,令其发动?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创,月旦主人还在宫里。
  他心头忽怒气勃勃,想起了三个字,愤然一哼:“裴红棂,我东密居然栽在了你一个女子手里!”
  ※※※
  鹰潭华府之中,喜宴正开。外面贺客满门,华老太太与苍九爷俱在高座,他们颔首对视,无声一笑:法相居然铩羽而归,他们料得没错,他们传递的消息果然有用,萧骁终于还是出了手了。
  而后廊下的喜屋之中,新人正自独自坐着。
  她刚刚已拜过堂,这时独坐于新房之内。
  四周终于没人了,一只好美的素手一伸,轻轻把那盖头揭开。
  ——婚姻,这真的是自己期待好久的一场归宿吗?
  红色的盖头轻轻掀起,映着满屋喜庆的装饰,盖头下露出一张素丽的脸,淡淡然的脸,也终于有一点安定感的脸。
  那是……嫣落的脸。
  ——华池,据说她的夫婿就是那个温文尔雅而又精明练达的华家长孙华池。以后的日子,就算不上幸福,也总该是安稳的了吧?
  她摸了摸身下的床褥,忽想起一些床第之间的事。从今以后,那些事,无论她喜不喜欢,总之,是有个合情合理的名目了吧?
  可她这时,象生平头一次睁开了眼,她接着没再多想她那个夫婿,男人,总不过就是男人的。她却在想起另一个人。
  那是……苍华。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她好过的人,虽然他从来没曾说过什么。他象是……很怕羞,因为他从来不敢看自己的眼。
  她记得他送自己上轿时的脸,那一张粗犷的不乏男儿汉模样的脸。那脸第一次直面着她,因为,他也知道:如此一别,已成永绝了吧?
  她的手轻轻地在床褥上抚过,象抚在那张脸上,心里头一次,有那么一丝丝的温暖……
  尾声 拜印
  鲁狂喑的万柳山庄中,万柳如军,排列如阵。一根柳丝就是一根扬起的马鞭,而老而硬的根,象是他那弥老弥辣的情怀。
  快要飘落的柳叶是数不清的一把把弯着的刀,直待秋风卷起时,你才能在它的柔媚中看到它的肃杀。
  后园,石径,干净净的石径,因为秋,两边有扫过的落叶。
  这里是万柳山庄的小校场。鲁狂喑祖上曾是朝中良将,家中也设的有小校场。他的家中,还有开国天子圣谕特设的子弟兵。
  ——裴红棂正自缓步而入。
  那些兵士不多,不过百余之数,都是鲁家子弟,这时都刀戟鲜明的阵列于校场之内。
  ——她足下路的前方,通向一个已筑了好多年的石坛,不高的石坛。
  ——可她知道那坛子的意义。那是个将军之坛。如今,她却要把它借用了,借用来做那愈铮毕生心血苦心结就的一坛。
  ——她耳中想起愈铮的话:“这一册《肝胆录》,事关天下兵权。我凭之与东密相斗的就靠这个。天下兵镇,尽多热血男儿。东密意图以教治国,一旦发动,扰乱天下,其祸必烈。从当年丁老中书起,就已秘结天下军旅热血男儿,他们有的甚或不惜万死,投入东密。到我手中,终于结成得《肝胆》一录。这是一册秘不为人知的结盟。东密一旦事发,可凭此录阻之。天下七十一路兵镇,入我录中的豪杰也共有百余人。他们虽多位居偏职,但情怀勇烈,心系天下。时危节乃现,板荡识忠良,手中真正操有可与之共生死护天下的兵士。这一录,你可切切慎重了。”
  ——然后,他喘息了一下,那么深地看着自己:“我虽说可以托付的好象还有两个半人,但到托无可托时,红棂,你会不会愤然而起,为我勇决呢?”
  所以,她才能遥遥凭此一录,得程非与陈去病之助,于宁王反机将发未发,还未成势之机,密通江苏参军高起,扶大厦于将倾,挽危亡于倾刻。
  而今日,肝胆一录,托无所托。陈去病与她密谈了已整整三日。他人在军中,德望又不够,所以勉力劝她,当此重责。
  她曾是那么希望可以把它托付出去的,可惜,托无所可。但哪怕已无人托付,她也不会让俞铮一生的心血就此白费!
  ——天下无肝胆,
  ——那何妨,我裙钗与登坛?!
  这是陈去病与细谈后的决定。她不能托辞,不能放弃。因为,那肝胆一录,也非任一人都可驭使的。那就且让她托亡夫之清誉,以未亡人之身,登坛拜印,结就此盟,阻东密那倾覆天下之欲吧……
  ※※※
  裴红棂抬首看向前方,只见余果老与鲁狂喑正立在坛下,白发萧然,朽老挺立。他们的白发是萧疏的,但他们的风骨、是硬的。
  她看向那不高的石坛之上,那一案之侧,却是程窈娘一钩袖手,面色带煞地站着。
  就是那软弱如嫣落,也曾拼力相助自己,自己还有什么资格退动?
  裴红棂缓步提裙,脸含微笑,走向那一方古朴军案。
  而她身后,万柳山庄的门口,陈去病正率着古铭,倚马而立。
  他的面色微微含笑,脸上依旧笼了层旁人看不透的氤氲之气,定定地看着那个女子向那个石坛走去。
  ——我会倾力助你!
  他在心中轻轻念着:红棂,红棂……几日之前,他与她多年之后,终于可以小窗静坐。可他什么都没说,那些私下的情怀尽管如初,已不必说了。九月初九,这是秋了,万柳山庄外尽多红叶。他与红棂在那窗下对坐时,那红叶就在窗外经霜更艳地红着,象她曾经拥有的跃入过他眼中的颊,那不是颊,而是飞霞。
  窗外的红叶映着夕阳的余红反出的光,静静地照在红棂的脸上……
  ……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一个温柔敦厚的女子……裴红棂已近坛边……陈去病眯起眼,他的心头被温软的触动,想起这世路,想起那花间,想起那一晌相对,想起此后的同袍共事,想起那裙钗包束下温柔敦厚里隐藏的挺立与锋芒,正是:
  世事一场冰雪、
  花间几度红棂……
  请从绝处读侠气——记《长安古意》
  「文/小椴」
  《长安古意》是小时读到过的卢照邻的一首诗,后来偷取来做标题,如今算来,已经写了五篇——《余果老》、《屠刀》、《商裳儿》、《肝胆》、《登坛》,断断续续也拖了近两年。如今击键说起这篇小结,却已是春暮。有关《肝胆录》的故事到此算是有了一个小结。夕颜舞让我说点什么,我想,还是从其中的人物说起吧。
  相对来说,我比较倾向于认为自己是个“人物”型的写手。一向刺激我能动笔来写的原因大半是那些人物:我不太惯于情节驱动,总想,再“情节”又能怎么情节呢?情节驱动要求的是奇遇,而我,更喜欢的是“张力”。
  我喜欢书写那些张力——书写那些生为“异类”、不得不活,但既已如此、就偏偏要活出一种只属于自己姿态的人,他们相互之间、他们个人与这个社会秩序之间那逃也逃不掉的张力。
  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在张力中存在。而他们身上所引发出的所有冲突,不过起因于那一点“自许”,对自我的期许。年少的人,论起初心,谁不曾有过那样一份“自许”?“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这是我小时写过的一首词的开篇之句。只是“苍狗看云、红羊数劫”,活到后来,肯记住并面对自己初心那一点自许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也是零落栖迟苦”吧,还想依自己个性存在于这繁琐人世间的人,又有几个能逃脱掉那份“零落栖迟”之苦呢?所以,我愿用我手中之笔,为那些曾为我所见的“古菊危兰”们作传。激励自己与尚肯会心一笑的读者们以一份更执着的坚忍生活下去。
  在我期待达到的效果里,《长安古意》该是一幅简笔画——粗糙的、砂石一样的质地在稿纸上,用我丑丑的字迹书画起一个个人物的痕迹。
  ……旧校场上余果老,身材佝偻,残废一臂。“毕生寒窘千钟醉,廿门孤寡半肩挑”,他挑得起吗?挑不起也必须要挑……胡大姑在七家村后面的草坡上抽起旱烟,用丑胖的身体想起一个男人。她是如此的有力,但再旺盛的生命之力也难把握住她所渴求的生命中的一场静好与美丽……商裳儿瞎着一双眼睛在黑暗的巷道里摸索着唱,唱起她所有不自明的美丽,还有那不可避免的欺骗与伤害……陈去病是真的病着吧,哪怕他拥兵一埠,虎伏豹居,可相思已是他的顽疾……而程非,生也荒凉,却在这荒凉一生中偏偏遇见了一个他不能不动心的已有如花美眷的男人……还有苍华,那个短小丑陋的苍华,“黄沙百战,长空雁落;一刀风起,鱼沉水阔”,一个不甘于自己那个矮小的身子,有一颗心直欲从中雄搏而出的苍华……
  他们就生活在我所远望的长安那一长幅曾经繁华、但如今已被岁月洗得满目疮痍的画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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