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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第53届 - 永远是孩子 - 天童荒太

_9 天童荒太(日)
优希心里的气愤、悲哀、罪恶感,乱七儿糟地搅在一起,几乎是在叫喊了:“买东西您得用钱吧?病了您得上医院吧?现在您身体就不太好您知道不知道?在医院里,病人的惨样儿我见得多了。完成任务了?行了吧您!您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以后别说这种没用的话!”说到最后,简直是在教训母亲了。
志穗反而温和地笑了:“我的担心并不过分哪。人生才刚刚开始这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我那完成任务的说法也许不对……我是替你着急啊,一个人是挨不了一辈子的。”
“没有的事。这种看法应该改变了。年龄大了,思想成熟了,应该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您的人生观再不改变的话……”
“别教训我了行不行?”
“这不算教训您吧?”
“你要是真的想让我好好活下去的话,就赶快给我结婚建立家庭!”
“跟您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为什么你就不懂我的心哪!”
优希看着母亲那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懂别人的心的是您!是我妈!”优希语气粗暴地断然说。
志穗趴在桌子上痛苦地直摇头:“聪志的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难。进了那么好的事务所,本人又打算好好儿干,虽然有些浮躁,不过男孩子呢,晚点儿结婚也没关系。可是你呢,年龄再大些就不容易生孩子了。”
“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
志穗抬起头来,不解地:“……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绝对不要!”
优希把脸扭向一边,但脸颊侧面感到了志穗的目光,那目光使她感到火烧似的痛。避开还不如正视,于是转过脸来看着志穗说:“我不想养孩子。所以,我不跟任何人结婚,也不想建立什么家庭!这话跟您说过多少遍了!”
“你就不想生活得幸福些让我安心嘛!”
“结婚就能得到幸福吗?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一个人才是幸福,工作才是幸福。对许多女人来说,结婚生孩子也许是幸福,但是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也不想跟别人一样!”
“你没有什么不一样,你跟谁都一样。你也应该像别人那样建立家庭,得到幸福。”
“行了!有完没完了!”优希打断了母亲的话。
志穗还要继续说下去:“你是个好孩子,你跟别的孩子一样,你比谁都不差,你不能没有自信,不能就这样生活下去。”
“这跟自信有什么关系!别再说了!”
志穗沉默片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优希听了这话,全身燥热:“为什么要道歉?不结婚,不生孩子,是我的自由,是我的人生抉择。不需要您向我道什么歉!”优希终于忍不下去了,腾地站了起来。优希感到头晕。是酒劲儿上来了?是起来太猛了?还是跟志穗的谈话使她太激动了?
“优希!”志穗叫道。
“我已经不想听了!”优希堵上了耳朵。闭上眼睛,还是觉得天旋地转。
第7章
她想吐。
她想快些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总是挨训的地方。她抬脚就走。天地旋转得更厉害了。眼睑上镶嵌着的各种颜色,斑驳的影像飞快地旋转着。浮在表面的红黄蓝,正在沉入茶褐色里,黑色的背景深处,一个白色的发光体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不一会儿,蓝色和红色气泡似的膨胀起来,起伏着,蠕动着,变化着,变成了刚才见过的笙一郎和梁平的形象。记忆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笙一郎和梁平的形象在一瞬间又变成了12岁时的模样。他们抓着黑色的粗麻绳似的东西吊在半空。不,不是麻绳,是铁链!作为背景的断崖也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梁平在上,笙一郎在下,抓着铁链向上攀登。他们朝优希这边看着,喊着:“别松劲儿!爬上去!想得到拯救是吧!”喊声在优希耳边回响。
与此同时,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志穗的叫声:“优希……优希……”优希被乳白色的雾包裹起来。优希也回到了12岁。身穿白色运动服和露营用夹克衫、运动鞋。透过浓雾可以看见附近的森林。脚下的石头不时滚下山谷。12岁的笙一郎和梁平跟在她身后,他们的脚被流动的浓雾掩盖着。
前方的浓雾中,隐约可见“注意落石”的标牌,标牌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现实中的优希大叫着,要把这些影像压回去。但是,已经泛滥的记忆,冲走这叫声,顽固地再现着当年的情景。
还是12岁的优希。
两个少年从优希后边稍远处朝优希走来,走近了,却又向两侧散去,消失在浓雾中。浓雾沙沙作响,好像含着细砂。一个穿着褐色茄克衫、背着双肩背包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浓雾中,他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
“不去就好了,我干嘛非去那个医院……”现实中的优希说。
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的男人,正在缓缓沉入白色的浓雾。两个少年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那个男人。死前的悲鸣,滚落的山石,坠入谷底的声响……记忆的影像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医院,不去就好了。也不会去爬山,也不会见到他们俩……也不会把你弄死了。”
“优希!醒醒,你醒醒……”母亲的声音还是那么遥远。
“我要是能忍耐的话,大家都可以幸福地生活。都是我不好,我把一切都弄乱了套。都是我不好,我干吗非要去追求什么个人的新生呢?”
捂着耳朵的手被拽下来,脸上挨了一巴掌。优希睁开眼睛一看,面前是母亲。
不是头发乌亮、年轻漂亮的志穗,而是花白的短发、没有化妆、满脸困惑的志穗。她非常不安地看看优希,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优希惶恐万状,推开肩头上志穗的手,逃出房间。
黑色镜框里的父亲雄作,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爸……”优希赶紧捂上嘴巴。气喘不上来,又是一阵眩晕,优希闭上了眼睛。强忍着恶心,优希从手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爸爸……原谅我……”
“姐姐!”手腕被谁抓住,剧烈地摇晃着。睁开眼睛一看,是长得很像父亲的弟弟聪志。
“不要紧吧?”聪志问。
优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腕。
聪志的表情僵硬得可怕:“怎么回事?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你呢!在那个医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聪志好像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了。优希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以前你住院,不是为了治疗你的哮喘病吧?”聪志的眼睛里有盘问,也有谴责。
“别用这种眼睛看我……”优希心里发出无声的悲鸣。她推开聪志,跑到门口就要穿鞋。
“优希!”志穗在身后叫了一声。
优希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但是没跑几步,又被追上来的聪志抓住了手腕,“等等!”
“放手!”优希想甩开聪志,可聪志就是不放手。
“我早就觉得咱家有秘密,你们俩一直瞒着我!”
“什么秘密,别胡说!”优希厉声道。
聪志也不示弱:“别瞒着了,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
“你去的是什么医院?你根本不是什么哮喘病!我知道。你一次都没复发过!那家医院的名字是什么?把谁弄死了?”
优希惊得目瞪口呆。
“……是父亲?”
“不是……”优希的声音嘶哑了。
“父亲的死,是事故。是在你出院时的登山纪念活动中,在大雾里看不清路,一脚踩空摔下去了,是不是这样?”
“……别说了!我求你了!”
“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在谎言的包围中活着,是什么滋味?我全身沾满了谎言!”
“不!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啊!”
“别再愚弄我了!”
“都是我不好!全身沾满了谎言,没有任何存在价值的,是我呀!”
优希用尽全身力气,用整个身体向聪志撞过去。聪志被冷不防一撞,一屁股坐在地上,脚也扭伤了,一个劲儿地冲着跑掉的姐姐身后喊疼。
记忆又涌上来了。乱石滚下断崖的声音,好像还有谁在那里叫着:“掉下去喽!”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优希使劲儿摇摇头,穿过住宅区,来到大马路上。她真想一头撞在飞驰的汽车上。汽车大灯强烈的灯光里,所有的情景消散殆尽。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变成了野草丛生的河滩。哗哗的流水声好像就在耳边,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野草的味道。大概是多摩川吧。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好像是因为下意识地躲避人群,躲避灯光,才跑到河边来了吧。
优希又向前走了几步。对岸工厂的灯光倒映在河水里,在眼下摇曳。城里的路灯照不到河边的绿地,但是,包括优希在内的所有物体的轮廓都能勉强看得清楚。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堤坝上,有一条细细的自行车专用道,稀稀拉拉的路灯,吝啬地把光送了过来。
优希在岸边蹲了下来。累了!太累了……优希双手捂住脸,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么痛苦的回忆藏在心里苟且偷生呢?稍稍想起一点点都害怕得要命。每天战战兢兢,就像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不敢有自己的感情,不敢有自己的意识,敷衍了一天又一天,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竭尽全力去做了,力所不能及的,也拼着命去做了。可是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生活的乐趣,生命的意义,一点儿都没有。我曾经干过那么可怕的事,干吗还渴望活下去呢……
“都是我的错吗?妈妈,您回答我!”
“从今以后,我还要一直这么活下去吗?我心灵的创伤、痛苦、悔恨、愤怒,得不到任何人的安慰,无法向任何人发泄,我就得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下去吗?得不到任何人的原谅,一个人背着沉重的罪孽,我必须这样活下去吗?回答我!”
优希倾听着,希望有人回答她。可是,她听到的只是水声潺潺。
第8章
笙一郎和梁平把优希送到川崎站的时候,笙一郎想对优希说把她送到家来着,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如果送到家呢,当然是梁平送合适。可是,梁平也保持沉默。结果,优希一个人进了站。笙一郎邀请梁平再喝点儿,梁平摇摇头说:“还喝呀?”笙一郎也就没再勉强,他自己也很累了。
跟梁平分手以后,笙一郎打了辆出租车,虽然离家很远,但考虑到这个时间的电车里醉汉肯定很多,他讨厌跟那些人挤在一起,多花点儿钱就多花点儿钱吧。
在公寓前下了车,抬头看了看自己房间的窗户,灯亮着。其实谁都不在,这是他的习惯,他一个人不敢进黑洞洞的家。一走进黑暗狭小的空间,就会身体僵硬,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感到死亡的恐惧。所以他离开家时,总是开着灯。
小时候,母亲经常不在家,因为不能及时交水电费被断水断电是常有的事。可怜的笙一郎一个人坐在狭小的屋子里,双手抱着膝盖,度过了许多难眠之夜。做了噩梦,实在害怕不敢在家待时,甚至跑到公共厕所去睡,结果被人骂,被人赶出来。
母亲只给他很少的一点儿生活费。钱花光了,一个人躺在充满恶臭的黑暗的屋子里差点儿饿死的痛苦记忆,至今还在折磨着他。快睡着时偶然想起当时的情形,又惊又怕的他往往从床上跳起来。
笙一郎走进公寓大楼,没有坐电梯。他怕电梯出故障停在半路,夜里回来一个人从来不坐电梯。他一边顺着楼梯向上爬,一边回想着优希和梁平的事。
三人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突然,一个卑琐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搞不好他们俩已经用眼神约好,现在正在一起亲热呢。笙一郎知道这种猜疑很卑鄙,但是,优希跟梁平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总在眼前晃动,怎么也赶不走。
“没办法,发展到这一步我也没办法。”笙一郎在心里对自己说。笙一郎觉得如果就这样回到家里,这个卑琐的念头更要膨胀起来,于是转身又出了公寓大楼。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繁华的闹市区。笙一郎看着过往行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川崎的多摩樱医院。”他并不指望见到优希,但此刻的笙一郎想不起去什么地方更合适。
走进医院,依然是避开电梯爬楼梯。从八层的老年科病房护士值班室经过时,往里边扫了一眼,没人。夜班护士可能是巡回去了吧。笙一郎踢手踢脚地来到了母亲的病房。
独特的臭气——与其说是排泄物的臭气,倒不如说是从正在衰竭的肉体内部散发出来的气味。但是,这气味能证明人还活着。笙一郎刚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公寓时,就有过这种气味。
笙一郎走到最靠里边的那张病床,轻轻地拉开了帘子。光线微弱的床头灯亮着。
“母亲大概也对黑暗充满着恐惧吧。”笙一郎想。笙一郎恐惧黑暗,正是这个放荡的母亲造成的。
笙一郎拉过床头柜旁边的小圆凳坐下,凝视着熟睡的母亲麻理子。穿着粉色的住院服,盖着初夏用的薄被,嘴里发出“咳啊、咳啊”的熟睡后的奇怪的声音。51岁,还可以说年轻吧。加上长得漂亮,皮肤好,看起来就更年轻了。
麻理子住院之前,大脑也清醒过,当她觉得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时,曾经急得揪头发、大喊大叫,那种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心酸。
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那种痛苦的表情基本上没有了。态度变温和了,有时还给人以天真无邪的印象。对此,笙一郎作为儿子,既感到放心,又感到难受。
忽然,麻理子傻子似的小声嘟囔了一句:“使点儿劲儿啊!”没想到母亲会落到这种田地。笙一郎一直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得到母亲的认可的。笙一郎知道,其实母亲早就认可了,只不过因为放不下面子,因为嫉妒,才嘴硬的。笙一郎也知道,将来,母亲被男人甩了,不能工作了,肯定回到自己身边来对自己说:“是妈不好,原谅我吧孩子。你真了不起,干得不错,你是个好孩子,有出息!”笙一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母亲已经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不可能对自己说那些话了。
虽然优希一直安慰笙一郎说恢复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据主治医生说,尽管对于这种痴呆症的研究有所进展,可是目前还不明病因,也没有好的治疗方法。笙一郎也从最近买的医学书上看到,药物治疗也好,其他的对症疗法也好,都无法控制脑萎缩。
笙一郎看了看母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手腕上淤血造成的青紫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刚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时,到处乱跑不说,还把没灌水的水壶放在煤气上烧,引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灾。笙一郎没办法,外出时只好把她绑在床脚上。
笙一郎跑了好多家医院,连养老院都去了。不是说治不了,就是因年龄限制不能收。精神病医院倒是收,但那里是一到下午5点就把病人绑起来,笙一郎实在不愿意让母亲去受那个罪。实在没辙了,他才来求优希。托优希的福,现在母亲已经不到处乱跑了,不用强制手段也能安静下来了。可是,求优希帮忙是正确的选择吗?
第一次在医院里跟优希相认时,心中的羞耻比欢喜多得多。但是,母亲住院后,笙一郎安心之余,也感到优希对自己很关心,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陶醉了。他借口来看望母亲,多次见到优希,向她汇报了聪志的工作情况以及自己这些年来取得的成绩。受到优希的赞扬时,他高兴得热血沸腾。
三人分手17年以来,笙一郎一直有一种缺点儿什么似的空虚感。这次,母亲的病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因为他将永远丧失得到母亲的认可和赞扬的机会。但是,优希的存在填补了他心中的缺憾。
可是,笙一郎有一种直觉,他和优希两个人的时间不会持续很长,只要梁平一出现,优希就不属于自己了。欢喜的日子里每天都伴随着恐惧。
果不其然,梁平出现了。
当优希用电话告诉他见到一个跟梁平长得一样的警察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难过,跑到厕所里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只有梁平才有资格得到优希。笙一郎除了放弃,没有别的选择。
笙一郎安排三人见面。好不容易堆起的沙城,毁在了自己手里。然而,这样做可以使自己平静下来。不这样的话,每天担心着沙城会坍塌,自己受不了,精神早晚会崩溃的。但是,现在的结论是,不应该安排这次三人的再会。
不,要说不应该,求优希帮忙就不应该。得到了优希的关心,得到了优希的赞扬,体会到了跟她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以后,再离她而去,其痛苦的程度更是无法想像的。
笙一郎看着熟睡的母亲:“至少,母亲,您得好起来啊!我这里有的是钱。您得好起来,去找男人,去玩儿,都行……”
第9章
笙一郎觉得口渴,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壶形塑料水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回头一看,麻理子的眼睛睁开了。
“哎呀,把您弄醒了。”
麻理子睡眼惺忪地看了笙一郎一眼,蠕动着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水……”
笙一郎看了一眼那个壶形水杯:“我把它给喝了。”
“水……”麻理子重复了一遍。
“您要是真想喝,我去灌一杯来。”
“水……”麻理子撅着嘴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我马上去灌一杯来,您等着。”笙一郎安慰了母亲一下,拿起水杯,拉上帘子。还好,没惊动别的病人。
来到走廊里,听得见护士们安慰患者的声音。笙一郎到盥洗室接了一杯水,往回走了一半又觉得母亲喝了这水也许会闹肚子,于是又把杯子里的水倒掉,走到大厅那边的饮水机那里去灌水。听到有人走动,笙一郎赶紧藏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住院的老人夜里起来乱跑,护士把他拉回去了。
笙一郎在大厅里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我到底是来干什么?是来照顾母亲?为什么像干了什么坏事似地躲躲藏藏的?当然,深更半夜的,确实有点儿奇怪,不过,既然是来看望住院的母亲,还怕人看见吗?但是,笙一郎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被人看作热爱母亲的孝子,笙一郎对此非常反感。实际上,他一直恨自己的母亲,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母亲……
母亲从笙一郎还不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有一次,邻居家的主妇闻到笙一郎家臭气熏人,以为笙一郎饿死了,赶紧报了警。那时候笙一郎看见女警官严厉地批评了母亲。
你算什么母亲?太过分了!
看到母亲被责骂,笙一郎好害怕,他拼命护着母亲:“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别说我妈不好……”
后来母亲到医院里来看笙一郎,很生气地骂他:“你是怎么搞的?不是给你钱了吗?”转过身去对警察却点头哈腰地笑着说,“我们家的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过后,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还是给笙一郎一点点钱,又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了。
就这样的母亲,还要为她去灌水,还怕她喝坏了肚子跑到大厅的饮水机那儿给她换好水。笙一郎气得手直哆嗦,险些把塑料水杯捏碎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使劲儿摇了摇头,把水杯灌满,返回病房。走进病房以后,他听见母亲旁边的病人正在喃喃地说梦话:“没指望,没指望会这样。”
笙一郎在母亲床边坐下,看见她闭着眼睛,以为她又睡着了。麻理子的眼睛又睁开了,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水来了。”笙一郎把吸管送到她嘴边。麻理子表情呆板,一把推开水杯,“不要!”
笙一郎压低声音说:“怎么了?特意给您灌来的。”
麻理子扭过脸去:“我饿了。”
笙一郎叹了口气:“您说什么哪,半夜三更的。”
“饿了!想吃东西!”麻理子声音大起来。
“小声点儿,把别人吵醒了。”
麻理子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大叫:“混蛋!给我吃的!”
笙一郎连忙捂住她的嘴。麻理子无力地摇着头,笙一郎把她的嘴和鼻子都捂上了。手心被她呼出的气弄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球,像一个古旧的玻璃球。
笙一郎怕这眼睛,想跑,结果是更紧地捂住了她的嘴。麻理子闭上了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头渐渐地沉了下去。笙一郎觉得自己正在被母亲拉着一起沉下去,沉下去的同时,笙一郎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就指望着这个呢,一直指望着这个呢。”旁边的病人又在喃喃地说梦话了。
笙一郎恢复了意识,松开捂着母亲的手,转身去看旁边的病人。那边拉着帘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笙一郎壮着胆子来到那个病人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人,脑袋下边枕着一只鞋,眼睛闭着,呼呼地睡得很香。笙一郎拉好帘子,回到母亲床前。麻理子紧紧地闭着眼睛。笙一郎突然感到害怕:“妈……”没有回答。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
“妈!”笙一郎不由得大声叫道。出事了!这样一来,不仅要丢掉自己辛辛苦苦奋斗来的地位和财产,就连自身的存在都成了问题。巨大的恐怖感攫住了他。
仅存的一点点理性支撑着他把手放在了呼叫按钮上,正要按下去的那一瞬间,手腕被什么碰了一下。麻理子纤细瘦弱的手伸过来,颤抖着抓住了笙一郎的手腕。麻理子正用焦点清晰的眼睛注视着笙一郎。
数月前见到母亲时,因病势沉重,眼神一点儿力量都没有,有力量时则是一种可怕的兴奋,反正都不正常。可是,笙一郎现在看见的眼睛,是精神正常的人的眼睛。
笙一郎觉得,母亲的眼睛里包含着的,与其说是想诉说什么,倒不如说是一切都接受了的情感。“孩子,你做得对!”这是来自母亲的认可……
笙一郎的手离开了呼叫按钮。麻理子也放开笙一郎的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白皙的皮肤变得清晰起来。笙一郎觉得自己被母亲接受了。
她把生命交给了笙一郎。只要笙一郎再稍微用点力气,一切就都结束了。笙一郎一直在追求着某种东西,一直在渴望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名誉,金钱,还有人们的称赞……他想得到这一切并且想在人前炫耀。他不想做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有他没他都一样的人,他想做一个被人尊敬的人并引以为豪。所以,他连睡觉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拼命地努力。
所有这一切努力,也许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笙一郎闭上了眼睛。母亲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年轻的母亲,大概还不到30岁吧,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的母亲。多次丢下幼小的笙一郎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母亲也是没办法吧,年轻漂亮的母亲……
就是那个母亲,现在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笙一郎,绝对哪儿都不去了,什么男人那里都不去了,她将永远属于笙一郎。笙一郎不由地伸出手来。就在他的手将要碰到母亲的时候,手指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相容的感觉。
母亲的皮肤比住院以前显得有光泽,但毕竟上了年纪,除了皱纹以外,由于痴呆病的缘故,脸也有些扭曲。笙一郎想用手指摸摸母亲那有些扭曲的面颊。突然,他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是母亲!这不是母亲……
“水……”母亲沙哑的声音。
笙一郎抬起头来。麻理子看着他,眼睛又变得浑浊了。
“爸爸,”她在叫笙一郎,“水,爸爸,喝水。”完全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笙一郎喘了口气,把水杯送到母亲面前。
“喝不着嘛。”麻理子头也不抬地撒着娇。
笙一郎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右手从母亲脖子底下插进去把她扶起来,左手把水杯送到她嘴边。麻理子干巴巴的嘴唇咬着杯沿,喉咙上下蠕动着喝起来。笙一郎觉得她喝够了,想把水杯放回去时,手在哆哆嗦嗦地颤抖。
笙一郎调整了一下水杯的角度,想再让母亲喝点儿,母亲摆摆手,意思是不喝了。笙一郎放好水杯,安排母亲躺好。母亲满意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笙一郎看着母亲的脸,也困得熬不住,双手趴在母亲的床上,头枕在胳膊上打起瞌睡来。
可是他睡不着,眼前晃动着母亲年轻时的面影。浓妆艳抹,穿着鲜红的超短裙,身上的香水味儿刺鼻的母亲。扔下笙一郎差点儿把他饿死,自己却悠然自得的母亲。被男人甩了以后喝醉了回来,抱住笙一郎说着:“原谅我,妈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敢找男人了”,眼泪濡湿了笙一郎的小脸的母亲。
麻理子发誓再也不找男人的时候,正是笙一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他还没去双海儿童医院住院。不用说,笙一郎并没有相信母亲的誓言。但是母亲很认真说了好几次,事实上也是过了三个月她都没找男人。
笙一郎准备相信母亲了。母亲31岁生日那天,笙一郎想送给母亲一件生日礼物。因为没有钱,他就到公园里,到山上去采野花,为此他逃了一天学,从早晨采到傍晚,采来大人的双手都掐不住的那么一大把野花。
到学校附近的文具店里偷来玻璃纸把花包好,又从女同学那里抢来一根发带束好,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好的花束。
想像着母亲满意的笑脸,笙一郎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还以为母亲已经做了一大堆好吃的正在家里等着他呢,谁知家里连母亲的影子都没有。屋子里黑乎乎的,矮桌上放着一万日元,连张字条都没留。
笙一郎三天没出家门,每天都在盼着母亲回来。结果呢,直到那一大束野花枯萎了,腐烂发臭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此后不久,笙一郎就被送到双海儿童医院去了。
气愤、恼怒、憎恨,挡不住对年轻时的母亲的怀念。笙一郎咬着床单,听着母亲那怪里怪气的鼾声,无声地哭了。
第10章
梁平眼前,一个女人在抽烟。
在川崎站开往横滨方向的站台上,他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红色运动衫的二十五六岁的长发女人,带着一个满脸倦意的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并排坐在长凳上,猛烈地抽着烟。梁平从小就讨厌那些抽烟的年轻母亲。每当看到这种女人抽烟,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学四五年级时,一个抽着烟的年轻的陌生女人打过他。所以,他一见到抽烟的年轻女人就惊恐万状,甚至昏过去。
11岁的时候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他想改变自己这种过敏状态,自己也试着抽过烟。出院后虽然能够控制自己,避免冲动,但还是看不了年轻女人抽烟。不是扭过脸去不看,就是躲得远远的。当了警察以后,探听情况时遇到抽烟的年轻女人,他就低着头,精力集中在对方说的事情上。
可是现在呢,不知为什么,梁平的眼睛离不开坐在长凳上抽烟的这个年轻女人。燃着的香烟发出吱吱的声音,让他感到震耳欲聋,烟油子的味道从鼻孔直钻到脑子里去,红色的烟头,似乎就要燃起熊熊大火……
梁平晃晃荡荡地朝母女二人走过去。电车来了,女人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梁平一眼以后,催着孩子站起来。孩子太困了,有些不高兴,没有马上站起来。电车的门开了,女人怒容满面地把夹着烟的手朝孩子伸过去。
从梁平这个角度看,女人手里燃着的红色烟头是朝着孩子的脸捅过去的。梁平正要猛扑过去将女人的手推开,只见那女人手指一弹,烟掉在地上。她一边用鞋底踩灭烟头一边对孩子吼道:“快点儿!”拉起孩子就要上车。
孩子撒着娇抬头看着母亲:“妈妈,给我买一个吧。”好像是在要求母亲给他买什么东西。
“行啦!别学得那么滑头!”在车门关闭前的一瞬间,女人强拉着孩子上了车。站台上没人了,刚才的场面引起的心悸还没过去,梁平在长凳边愣愣地站了很久。
女人扔掉的烟头死灰复燃,又冒起烟来。梁平离开母亲的时候,也就像刚才那个孩子那么大。也许是因为跟优希和笙一郎见了面的缘故吧,梁平不由地想起了很多往事。
梁平打住思绪,把烟头彻底踩灭,登上电车直奔奈绪子的酒店。木门开着,听得见里边男人们和奈绪子吵吵嚷嚷的聊天儿声。
“以后我就住这儿啦!插门关窗户,就不用奈绪子操心啦!”是喝醉了的伊岛在说话。除了伊岛,还有他的两个酒友。一个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老警官,梁平认识,另一个虽然不认识,从服装和表情上也能看出是干警察的。梁平藏在了电线杆子后面。
“我得把这事儿跟有泽说死喽,”还是伊岛的声音,是对着奈绪子说的,“现在,我们代替你父亲行使权力。我得跟他说,快点儿定下来,不然我要生气的。这小子还是个孩子呢,得找一个像奈绪子这样的大姐姐似的老婆。”
“伊岛先生,您就别说了……”奈绪子想制止伊岛说下去。
伊岛转向比他年龄还大的酒友:“我呀,我真有点儿不想让有泽处理刑事案件了。不是说不用他了,像他那么机敏,在侦破案件上又有一套的警察,少见!可是呢,他热心得有点儿过头了,那个执著劲儿,真是连命都不顾……这小子内心那种嫉恶如仇的情感,全都发泄到罪犯身上了。就凭这股劲儿,这小子肯定能抓到更多的罪犯。不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受伤的……倒不如老老实实在这个小酒店的柜台里一站,当个掌柜的。对他来说也许不合适,我倒是挺高兴的。虽然可惜了这块材料,可叫人放心哪。”
“好了好了!”两个酒友平息着伊岛的情绪,拉着他往外走。梁平赶紧后退,以免跟他们撞上。
“您慢走!”奈绪子把客人送出门外,叮咛着。
梁平绕到后面的胡同里,悄悄打开后门,钻进酒店,来到柜台后面,拉开碗柜取出一个酒杯,自己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就在他倒第二杯酒的时候,奈绪子送走客人回来了。
“……吓了我一跳。”奈绪子身穿竹青色和服,鲜艳夺目,“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伊岛他们刚走。”说着走了过来。
梁平抱着一大瓶酒,拿着酒杯走出柜台。
奈绪子一边收拾着柜台上的器皿,一边问:“肚子饿了吧?给你做点儿什么?”梁平没有答话,靠在楼梯边上的墙壁上,看着奈绪子的后背:“嗨!”
“嗯?”奈绪子头也不回地问。
梁平喝口酒润了润嗓子:“咱俩什么时候拉倒啊?你说声滚,我扭头就走……”
奈绪子没说话。
梁平的视线落在了柜台一端摆着的深紫色的菖蒲花【注】上。刚才三人见面的那家餐馆里也是菖蒲花,只不过颜色浅一点。闻不到花的香味儿,却想起了优希身上的香味儿。
【注】菖蒲花又名玉蝉花,是鸢尾科鸢尾属的观赏花卉。紫红色的花大而美丽,似美丽的蝴蝶在花丛翩翩起舞,常被人们栽培在公园的水池中观赏,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和观赏价值,原产日本。
第11章
梁平又倒了一杯酒:“伊岛说什么来着?”
“商量了一下给我父亲过忌日的事。”奈绪子说,“原先跟父亲一起工作过的一个人也来了,那人现在在一家保安公司。我没跟他说过话,今天他跟我说了好多父亲年轻时候的事。”奈绪子说到这里笑了笑,也不管梁平爱听不爱听,一口气说了下去,“他说,父亲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他母亲,也就是我奶奶,两个人一起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父亲每次得了奖状,奶奶都特别高兴。所以父亲立功受奖以后总是笑眯眯地说,老太太又该乐得合不拢嘴了。父亲成了老刑警以后,奖状得了好几十张了,也就不那么稀罕了。我记得他在这儿跟你说过,那玩艺儿没什么用,就那么回事儿。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奶奶总是做了好吃的等着父亲回来,夸奖父亲,向他祝贺。以前家里挂着不少奖状呢。父亲退职以后不久,奶奶去世了,奖状就都收到壁橱里去了。有一次,父亲跟朋友们在一起时,还说得了奖状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伊岛先生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他自己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热心工作,还挺佩服父亲呢。父亲被罪犯刺伤的那次,就是因为父亲追得太紧,结果吃了大亏……伊岛先生说,父亲也许是为了让他母亲高兴才拼命工作,争取立功受奖的。”
梁平听着听着觉得难受,没等奈绪子说完就抱着酒瓶子上楼了。楼上的外间屋摆放着奈绪子父母和祖父母的佛盒,旁边是壁橱,壁橱里大概收藏着好几十张奖状吧。
梁平看着奈绪子父亲的照片,发现父女俩鼻子长得一样。
“真的吗……”梁平小声嘟囔着,“真的是为了孝敬母亲吗?说不定也隐藏着某种复仇的冲动吧……”梁平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偏激,但是,他不相信一个人只是为了孝顺就能那么玩儿命,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那么自然。
为了救助自己所爱的人献出自己的生命,是容易理解的。梁平自己就是这样。为了优希,他曾这样做过。就算那爱只是一种幻想,只要想着自己是爱她的,就能为她舍弃生命,这种事是屡见不鲜的。
但是,在工作或学习上,敢于硬拼,有时甚至不惜伤害别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拿出成绩来给人看的时候……还有,抱着让父母高兴,让别人认可的愿望而做出某种行为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孝敬父母吗?答案是否定的。这种人不惜舍弃生命的意识深处,实际上存在着一种迁怒于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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