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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第53届 - 永远是孩子 - 天童荒太

天童荒太(日)
作者:天童荒太
第2章 书评:感受发自心灵的震撼——《永远是孩子》
由于这个月省吃俭用,到了月底时总算留下了些闲钱,抱着长时间没有买书的失落感跑进了书店,在抢购一番后不其然看到了书架上群众出版社出版的《永远的孩子》。
关于这部作品,前些日子在DVD碟报上无聊时是略有注意到的,说原著是获得日本第53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大奖的作品,描写三个幼年受过虐待的儿童17年后再度相逢时发生的一连串感人故事云云,看着外封那种暗色调的包装以及几个截图画面给人带来的灰暗感,想起自己对日剧实在打不起什么兴趣,所以也没太投入精力。
然而刚看到群众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的封面时立刻就被吸引了,白色封面上的一个分镜里,浮现出水粉风格的山坡和布满浮云的天空,一种浩大深远又空灵舒畅的感觉沉淀于中,让人有种不自觉想阅读阅读的冲动。于是拿起来略微翻了几翻。看到“日本超感犯罪心理小说”“描写无可挽救的现代人心灵复活”等字样,哦……又是一个社会派。
其实,一直以来对于日本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并不是非常感冒,虽然略有研究过,但每想到那些看了以后郁闷到极点的作品——以森村诚一那老家伙为例——通过本以让人心悸的犯罪来描写更加让人绝望的造成扭曲人性的阴暗社会,这实在是叫人有些无法忍受了。揭露社会阴暗面的作品有那么多纯文学小说摆在那边,犯不着再让推理小说这种本该是娱乐性质的“俗文学”去凑这个热闹吧。所以近几年来,看到日本产的推理小说,终究是有些提不起兴趣来。
不过这回,在看了小说封底上附的日本几个评论家对此书的短评后还真有些起意了,写得真叫那个动情呀。“只要我活着,就会反复阅读”,“残留在心底的难以名状的快感”,“近十年来最好的小说”……切,我又不是没看过EVA什么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看看吧。掏了三十三块钱,把这么一本封面看起来满舒服,评论看起来怪煽情的书拿了回来,虽然并不是真那么抱有期待。
结果事情还真就这么发生了,只看了前两章,一种不得不把作品读完的冲动已经在心底成形,随着阅读进度向前迈进,这样一种冲动不断强化,直到第三天凌晨三点读完全篇时,便化为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这本厚达622页,共记56万余字,很可能是迄今为止翻译到中国的最厚重的推理小说,以一连串的悲剧,实实在在让人感受到了生存的痛苦,以及生命的美丽。
故事开始在西日本最高峰的途中,三个孩子抓着铁链,在如刀切般垂直的北坡上攀爬着。为头的女孩叫久坂优希,她是来四国的双海儿童医院治疗精神障碍疾病的。即将出院的时候,她随着医院组织的活动参加了这场登山。据说,只要登上这座神山的最高峰,就能“被神洗清罪孽拯救自我”。渴望获得新生的少女因此放弃了从安全的山道登顶的团队行动,改从险峻的北坡上山,她坚信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获得心灵的洗涤。跟在她身后的,分别是在精神病院里外号叫长颈鹿和刺猬的孩子,为了保护唯一知道彼此秘密,也是喜欢的女孩,两人随着优希一起向灵峰攀爬着。
站在灵峰的顶端,三个孩子沐浴在自然极顶的风中,体验着“永远的拯救”,而当他们一起下山时,便将执行一项重要的计划……
十七年过去了,三个孩子已经长大,各自有了工作。优希当了护士,曾经被叫作刺猬的笙一郎成了律师,而长颈鹿梁平当了刑警。自从十七年前劳燕分飞,三人表面上没有进行过联系。但是,彼此间坚韧的纽带,依然把三人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随着优希的弟弟聪志进入笙一郎的事务所,以及梁平到医院探望被猥亵的孩子导致三人的重逢,一连串悲剧齿轮开始慢慢的转动了。
作品看点:
1:罪与救赎的双线交合
印象上,在推理小说,甚至在其他类型作品中“双线并进”的叙述手法都不能算常见,毕竟这对于把握作品的节奏感要有很强的功力。而这部以十七年的差距为断层进行交替描写的《永远是孩子》,可以说是非常自然的把不同时空中的一次次社会经历用类似蒙太奇的手法交织起来展现到读者面前,由于时间,空间的不断交错,作品本身一直保持着强大的张力。而两条线始终相互映照的悬念设计也让读者欲罢不能。随着作品慢慢展开,优希等人小时候渴望救赎,长大后背负罪恶的微妙关联,通过交织的画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优希三人为什么会有精神障碍?长大后的他们为什么彼此不敢相互正视?十七年前灵山上三人到底做了什么?聪志一直追究着的家庭真相又是什么?迷团一个套一个的呈现眼前,当真相渐第展露时,心如刀割般的悲痛便把读者带入了前所未有的情感震撼之中。
曾经做出那样罪恶的事,然后心安理得的在家庭中活了下来。背负着强烈罪恶感的优希只能将精力全部投入到护理老年痴呆病人的事情上。对弟弟永远是谦让的,因为弟弟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能让他知道;对母亲是矛盾的,只因为十七年前发生的一切;对刺猬和长颈鹿,这两个曾经心心相印的朋友,现在却无法坦诚相待。一边对自己说着:“像我这样的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的同时,一边将生存下去的动力寄托在纯洁无暇的弟弟身上,寄托在十七年前的那棵大楠木下。这是一种多么卑微的情感啊,但正是这样卑微的情感,却始终真挚得让人窒息,让人感伤,让人动情。
对于一部悬念设计非常成功的作品,过多的透露故事情节无疑会导致阅读兴趣的下降。但在此依然还是要提醒读者,阅读《永远是孩子》的时候,永远不要为一时产生的心灵波动感到无所适从,因为作品始终在强调着一句话:“世界上,受苦的并非只有你一人。”
2:受虐儿童永远的痛楚
对于双海儿童医院里八号病楼的儿童来说,命运对他们是不公的。他们都是患有精神障碍症的孩子,固有或后天的缺陷使他们无法融入正常的社会,只能在和自己患有同样疾病的孩子之间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而对于优希,刺猬,长颈鹿来说,这种命运的不公就越加的强烈。他们的疾病,并不是先天造成,而是在亲人的伤害下造成的。曾被母亲用烟头往身上烫下无数烙印的长颈鹿,对抽烟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憎恨;当放荡的母亲将男人带回家来鬼混时,被彻夜关在壁橱里,甚至长期被遗弃在家的刺猬,不敢处身于黑暗的环境之中;而承受着父亲对自己扭曲的爱的优希,当她意识到父亲对自己做的一切是怎样一种变态的行为时,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一种厌恶感。就是这样三个孩子,因幼年时期承受着双亲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从此为自己的一生带上了沉重的枷锁。性暴力、性无能、性恐惧,十七年来始终缠绕着他们的症状一点也没有好转,或许,这样的痛楚将会伴随着他们的一生,直到终点。
3:扭曲的亲情伦理下爱与恨的交织
无论父母做过多么过分的事,他们始终是父母。
《永远是孩子》里,三个永远的孩子始终无法摆脱的伦理羁绊无疑是作品最大的看点之一。三个绝对拥有憎恨父母的权利,甚至是具有这样一种义务的孩子,对于自己的双亲,心底却也始终抱着真挚的爱。笙一郎的母亲麻理子,是个一生中不断寻找新男人的放荡不羁的女性。笙一郎对自己的父亲根本没有一丝概念,他从小就是一边看着母亲和其他男人鬼混一边努力长大的。母亲出去找男人时,只留给他不多的钱让他独自在家中生活,最终导致了他产生恐惧黑暗的心理障碍。但是,虽然对自己的母亲看不惯,笙一郎却始终把母亲看得无比重要。他很清楚是母亲养活了自己,母亲所做的一切,到最后也是为了自己,只是母亲的做法错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以后搞出一番事业,等到母亲发现自己的孩子是多么了不起时,她便会发自内心的对自己说:“是妈妈错了,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笙一郎并不恨母亲,他渴望的只是得到母亲真情的认可罢了。
然而,虽然笙一郎通过了司法考试,甚至做出在24岁时就开办律师事务所这样的业绩,麻理子过早的智力衰退还是使他的愿望永远的落空了。当最后笙一郎把手枪交给痴呆的母亲,让她朝自己射击时,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充斥在我脑中,一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生活得这么辛苦呢……
脾气暴躁的长颈鹿梁平,因为受过母亲的虐待而对其他虐待儿童的人无比的憎恨。甚至在逮捕猥亵儿童的罪犯时差点用手枪崩了他,在看到用热水给自己的女儿淋浴的母亲时克制不住打人的冲动。然而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虽然是用烟头烫伤自己的身体,但母亲依然是爱着自己的,至少比起父亲来说,母亲还会关心自己的生活,给自己买礼物。在叔叔和婶婶提出要收养自己时,长颈鹿首先问及的还是父亲,他在心里也始终渴望着自己的父亲有一天正视自己,承认自己的存在。同时,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像父母一般的人,长颈鹿极力的逃避孩子这一存在。他对自己的情人早川奈绪子不断给予伤害,直到自己永远的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以及这个唯一愿意接受自己的女人。
对于优希来说,父亲对自己所做的事是她永远也无法接受,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吧。但是,虽然父亲终究是死了,但就在他死前,优希依然无法掩饰住内心的悲哀,甚至想伸出手去救这个痛恨的父亲。为了不让弟弟聪志知道家中所发生过的事,优希同妈妈志穗一起度过了痛苦的十七年。志穗最终因为无法忍受长期的压抑生活而选择了自杀,而她公开家庭真相的遗书,也把优希最重要的弟弟聪志带入了绝望的深渊。
虽然虐待自己的孩子,但父母心中始终是爱着孩子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事实。在《永远是孩子》里,作为第二个遇害者的女人,虽然她用开水给自己的女儿淋浴导致严重烫伤,但这无法否定他爱着自己的女儿的现实。正因为太爱自己的女儿,当从女儿口中说出:“我更喜欢爸爸”时,她才会失去理智吧。
一幕幕让人心悸的家庭悲剧,在爱与恨的纠结中矛盾而痛苦的心灵,这一切都化为一股巨大的震撼力,让人在阅读的时候,心中随之落泪,随只颤抖……
4:“应该活下去!”
如果说,《永远的孩子》只具有以上几个看点的话,那么他或许还不能算是超越前辈松本青张和森村诚一的作品。只有晦暗而找不到一丝光亮的东西,也不可能让人确实感动到为之落泪。天童荒太非常聪明,他之所以能超越前辈,最重要的因素就在于他反映出社会阴暗面的同时确实的探讨了战胜黑暗的途径。如何才能战胜心魔,使自己真正融入正常社会?这是《永远是孩子》一书中所提出的真正深层次的问题。而作为全书结尾的最后一段话,便是天童对这个问题最坚定有力的回答。
“刺猬!你还记得吗?你是这样对我说的。优希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们反反复复地说的是同样一句话:“应该活下去!真的!应该活下去!”
在明神山的森林里,一棵大楠木下,优希,刺猬,长颈鹿互相把自己内心中最阴暗的秘密告诉了对方。也因此,这三个人成了真正能够互相理解的伙伴。当他们手拉手环抱着大楠木时,一种世界能够容纳自己的自信油然而生,对生命的渴望也不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活下去!”这句话,成为了整本书中他们最真实的呼喊,也成了他们十七年生活的力量源泉。
虽然到了故事最后,刺猬死了,长颈鹿失去了唯一能够接纳自己的奈绪子,而优希在给长颈鹿留下一封信后就下落不明,然而,通过志穗、聪志、奈绪子、刺猬的死,长颈鹿和优希也终于找到了生存的方向。世界上总会有能够接受自己的人,就如十七年前互相坦白心迹的三人,就如接受了梁平的奈绪子,就像同样是个幸存者的岸川夫人所说的话……世界是能够容纳所有人的,即使是有着阴暗过去,受过沉重伤害的人,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永远是孩子》中接二连三的悲剧真的可以让读者感到绝望,甚至是崩溃。然而,当读到结尾时,我确实听到了祝福的心声,心中也产生了在令人悚惧的严酷现实面前站起来的勇气。我无法准确的把这种情感体验表达出来,因为我实在不具备这种将自己所体会到的铭感表达出来的能力。
天童荒太无疑是个有野心的作家,《永远是孩子》也确确实实的是一篇非常优秀的社会派小说,值得一提的是,作为犯罪心理小说,该作的推理情节几乎趋近为零,相反,故事性却远远大于其他同类乃至非同类作品。所以那些对晦涩的推理感到无法忍受的人,完全可以放心的阅读这本书。读完全书后,心中所感受到的震撼是要自己去体会的。而且这本书一路都是值得去品位的美好风景,我们不用急着到达目的地,也不用害怕被导游天童荒太带错了路,掏出三十三块钱,你享受到的绝对是一次值回票价的旅行。
第1章
强劲的南风,将孕育着春雨的云团,吹向濑户内海。
横跨日本四国地区中部的山脉上空,几束阳光穿过云团与云团之间的缝隙,洒向群山。笨兽般的一座座大山,呈现出明亮的绿色。点缀着大山肌肤的山樱花、杜鹃花、石楠花、辛夷花,或粉红,或纯白,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奇异的光彩。
山脉中,一座浓雾笼罩的山峰耸入云霄。由于云雾环绕,即使站在接近山顶处,仍然使人感到高不可测。
此峰被称为西日本最高峰。在它的刀切般垂直的北坡,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晃动。
那是一位12岁的少女。
她的目标是插入云端的山顶。
身上裹着白色运动服和露营用夹克衫,背着黑色双肩背,娇嫩的小手没戴手套。
她忍受着掉进谷底摔个粉身碎骨的恐怖和掌心皮被剥掉般的疼痛,抓着因风雪侵蚀而锈迹斑斑又黑又粗的铁链,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上攀登。
据说,登上顶峰,心灵就可以得到神永远的拯救。
视线之内,除了白云就是浓雾,上面的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她那男孩儿似的短发被汗水湿透了。豆大的汗珠滚下来,流进眼眶,渗入从小就被称为小鹿般的黑眼睛里。
少女把运动鞋踏进铁链的圆环里,左手抓紧铁链,用夹克衫的袖子擦了把汗。
她眨了眨眼睛,视线转向身后。
沿着峰峦叠嶂的群山,大量的云团波浪般涌动着,互相吞并着,向北滚滚而去。
她所处高度已经达到将近海拔2000米了。
铁链顺着北坡的绝壁直达顶峰。在攀着铁链登上顶峰之前,找不到一块立足之地。
这是一座自古以来一直被人们崇拜的灵山,是为修行者们准备的修道场。
一旦从铁链上失足掉下去,肯定摔死在深深的谷底的岩石上。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到这里来,不仅仅是为了来世,更是为了消解现世的烦恼,以求得到拯救。甚至弯腰弓背的老人,也来攀登这修道场。
此刻,萦绕在少女心头的是:只要登上顶峰,就可以获得人们所说的“永远的拯救”,为此还要做一件更可怕的事,可怕到甚至想掉下去摔死在岩石上以得到解脱。
少女左脚离开铁链,打算踏进上一个圆环。由于雨水打湿了铁链,她的右手滑落,身体倾斜下来。
身体的重量一下子落在了左手上,强烈的冲击从肩膀传到腰际,右脚也几乎从铁链上滑下来。她想用力踩稳,谁知一脚蹬空,右腿穿进圆环,铁链剧烈地摇晃起来。
铁链荡回来,她的半边身子撞在了岩石上。她用右手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总算稳住了自己。
铁链挤压着她的嘴唇。一喘气,浓重的铁锈味儿充满了她的胸腔。
她想到的先是得救了,转而产生了强烈的死的愿望:不如一松手掉下去摔死,那将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啊……就在这时:
“不要紧吧?”
“没关系吧?”
从下面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少女吃了一惊,扭头顺着自己的双肩背向下看。
下方20米处,一个身穿牛仔服的小个子少年,正在跟她用同一根铁链向上攀登。
身材矮小,但矫健灵敏。眉清目秀的一张孩子脸。虽然也是12岁,但看上去显得比少女年幼。短短的运动员式的头发,向上翘的鼻子,向前撅的下巴,表现出倔强的性格。
他双手紧握铁链向上边喊着:“别松劲儿!向上爬呀!”
喊声传了上去。
少女再次向下看去,还有一个身穿蓝色运动服、外罩蓝色风衣的瘦高个儿少年跟在后面。
他额前的头发很长,缕缕长发之间露出的那双细长的单眼皮的小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的脸色青白,眉宇间隐藏着忧郁。他也是12岁,但看上去要比少女大一两岁。他潇洒地一甩头,把挡着眼睛的头发甩到一侧:“拯救!想得到拯救是吧!”
他一边叫着,一边向顶峰指着。
少女不想挡他们的路,转身继续向上爬。她小心翼翼地把脚尖踏进圆环,双手和双脚交替着向上攀登。
又爬了20多米,遮断视线的云雾没有了。阳光晃得少女眼睛生疼,她闭上眼,好像是去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伸出手去。她的手碰到的是坚硬的石崖。她用手臂遮住脸部,以避开强烈的阳光,环顾四周。
前方伫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巨石左侧的斜面上有一部分被削平,可以站人,并与一条小路相连。铁链在巨石上绕了几圈,固定得结结实实。巨石上钉着一块标识牌,牌子上画着一个指向那条小路的箭头,还写着“顶峰”两个字。
少女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到啦!”她朝下面大声喊道。
两个少年的欢呼声立刻从下面传了上来。
第2章
少女顺着在巨石一侧开凿出来的小路前行。向前走了10米左右,视野开阔起来。
因为是暖冬,所以一点儿残雪都没有。尽管今天才4月5日。
在不见植物、只见石头和砂砾的顶峰,有一块五六米见方的空间。这块空间的前面是南坡。
这位少女是在爱媛县县立双海儿童医院八号病房楼住院的心理疾病患者。这次登山是少女出院前院方组织的一次纪念活动。
对于这些即将出院的患心理疾病的孩子们来说,这次登山纪念活动也是最后一次登山疗法。为了让孩子们带着自信重返社会,迎接新学期或新学年,医院总是在孩子们出院前搞这么一次活动。
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住院时也常常在医院附近的小山上实施登山疗法,已经习惯于爬山了。但是今天爬的山比平时爬的山高三倍以上,所以带队的医生和养护学校【注】的老师们命令孩子们不要使用铁链,要顺着较缓的坡面螺旋式向上爬。这样爬虽说绕远,但是安全。
【注】为身心健康有问题的孩子设立的学校。根据日本政府1997年颁布的有关法令,各都道府县都有义务设立这种学校。——译者注
别的孩子老老实实地按照老师的指示去做了。但是,少女坚信只有顺着危险的铁链爬上去,灵山才能显灵,神才能伸出手来拯救自己。她躲过医生和养护教师的眼睛,离开队列,豁上一条命,攀着铁链爬上了顶峰。
少女迎着从山下吹来的风,等待着“永远的拯救”的来临。可是等了半天,人们所说的“永远的拯救”连一点儿到来的意思都没有。
祈祷用的小庙,设置在顶峰一隅。水泥基座、混凝土墙壁、两米见方的小庙,庙门紧闭。
本来,小庙里供着三座神像,它们现在被供奉在半山腰的神社里,每年7月1日才移到这里来。当然,少女并不是为了参拜神像才登上顶峰的。
“这是为什么……”,少女强忍着眼泪,向天空诉说着满腹悲怨,“不是说可以拯救我吗?不是说这里是神山吗?”
没有一点儿显灵的迹象。
两个少年也爬上来了。他们在顶峰上转了一圈,显得焦躁不安。
“怎么回事?这么一座小庙。怎样才能得到拯救呢?”身穿红色牛仔上衣的小个子少年说。
身穿蓝色风衣的瘦高个儿少年走到小庙前,双手合十。
“行了!傻瓜!”小个子少年试图打断瘦高个儿少年虔诚的祈祷。
瘦高个儿少年依然在祈祷。
“我说你别在那儿傻子似的装模作样了!”小个子少年啐了口唾沫。
“也许会出现什么吧。”瘦高个儿少年说罢,又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什么都不会出现……”他嘟嚎着,背向小庙,一屁股坐到地上。
少女紧咬着嘴唇,眺望着四周的群山。
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天空发生了变化。举目远望,群山雄姿,鲜明夺目。错落有秩的群山犹如一首韵律完美的长短诗。装饰群山的杉树、松树、山毛榉等等,由深绿到浅绿。山樱花柔和的粉红色,辛夷花亮眼的纯白色,通向山下的道路清晰的线条,构成一幅色彩鲜明的立体图画,扑入眼帘。
但是,无论多美的景色都不能使少女动心,她转移了视线。
东南方200米处,耸立着一座岩峰。刚才环望四周,焦急地等待着“拯救之神”的呼唤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座岩峰的存在。险峻的岩峰刺向天空,好像有人把它身上所有使人感到累赘的地方统统切掉了似的,显得干净利索。看着它,一种孤独感袭上少女心头。在顶峰,看起来它比少女站的地方还要高一些。
住院时,养护教师说过,这座山是西日本最高峰。在风景写真集和观光指南里也都看到过。
少女离开小庙,走下山顶,顺着通向那座看起来更高的岩峰的小路,试探着前行。小路在途中分成两条。一条转向右侧,通向十米左右地方的一间供登山者休息的小屋。此时少女可以听到人们交谈的声音。
从山下通向小屋的山路修整得很好,看起来很安全。现在还看不到双海儿童医院的孩子们、医护人员和养护教师的影子。他们迂回登顶,应该是顺着这条路上来。
另一条小路笔直地通向那座看起来更高的岩峰,但中间好像是被切断了。
少女在好像是被切断的地方停下来,探头观瞧。其实小路不是被切断了,而是从这里向下延伸了。在10米左右的下方,一条狭窄的山脊通向岩峰。
少女喘着气大声说:“连着呢!小路跟那边的岩峰连着呢!那边才是真正的顶峰呢!”
不等两个少年回答,少女率先下了山崖。
山脊两边陡峭险峻,稍有不慎,就会滚落谷底摔个粉身碎骨。少女竭尽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从一块岩石踏向另一块岩石,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前进。
眼看就要走到头了,一个断面出现在眼前。伸下脚去够不着地面,少女便毫不犹豫地飞身跳了下去。
她落在了宽度不到半米的山脊上,摔了个屁股蹲儿。上半身向山谷倾斜了,少女极尽全力用手稳住了身体。
少女回头看着上面的少年说:“别下来!太危险了!说不定会跌下去的!”
“说什么呢你!”身穿红色牛仔服的小个子少年一副生气的模样,边说边手攀岩石下了山崖。
身穿蓝色风衣的瘦高个儿少年也跟着下来了。
两个少年跟少女一样飞身跳下,毫无例外地一屁股摔倒在山脊上。
等他们站起来以后,少女说:“可能什么都没有。豁出命爬上来了,但也许什么都得不到。”
小个子少年撅着嘴,不满地说:“那你干吗要爬上来呢?”
少女无言以对。
“你还在犹豫吧?”瘦高个儿少年说,其实,他自己也是满脸犹豫,“咱们决定要干的事,到底该不该干,你还在犹豫吧?恐怕你是想找一个更好的办法吧?”
“爬上去!爬上去了,到底该不该干,自然会明白的。”小个子少年说。
少女稍稍犹豫了一下,站在领头的位置上,向着被雨水浇得极易滑倒的山脊,勇敢地跨了上去。
第3章
三人排成一列纵队,在将近海拔2000米的山脊上,盯着自己的脚尖前进。狂风刮过来,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不时有被他们踢落的石块,顺着陡峭的山崖一直滚到谷底。越接近岩峰,山脊越险峻,他们已经无法站直身子走路了。
三人终于来到向峡谷大角度倾斜着的岩峰下面,开始依次顺着斜面匍匐着向上爬。没有保险绳,没有登山用具,甚至连手套都没有。他们忍着双手针扎般的疼痛,一寸一寸地向上爬。
前后经过了大约20分钟,眼前豁然开朗。挡在面前的巨崖消失了,天空宽广无垠,没有什么东西比他们更高。已经迎来春天的四国地区的丘陵和群山,山谷里涌动的云海,都在他们下面。
在好像飘浮于空中的岩峰的顶部,只有一米见方的一块地方可以立足。
一个标识牌竖在那里。上面写着:海拔1982米。
三人靠在一起,站在顶峰边缘,环望四周。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脚下。
春风吹在身上的感觉真好。这是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谁都享受不到的春风啊!想到这里,少女心潮澎湃。在无垠的宇宙的伟大力量作用下产生的风,第一次遇到的风……
可是,等来等去,山下也好,顶峰也好,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为什么?!”小个子少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向天空挥着手叫喊着,“费了那么大劲才爬上来的。这里不是神山吗?显点儿灵给我们看看吧!”
瘦高个儿少年垂头丧气地靠着标识牌坐下:“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神山,跟我们这号人是没关系的。”
小个子少年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瘦高个儿少年摇摇头:“因为我们一直是被社会抛弃的人,即便是在这里,神也不会来拯救我们的。拯救我们的……”
“拯救我们的,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我们还是得干那件已经决定要干的事!”
“我是这么想的。”瘦高个儿少年点点头。
少女的嘴紧闭着,下意识地踢着脚下的沙子。沙子落入山谷,被风卷走了。
少女看着消散的沙尘,想起了两个少年以前对她说过的话:“世界的末日一定会到来的。没有谁真心地爱着这个世界,所以世界毁灭时,谁都逃不脱劫难。然而,世界毁灭之时,就是我们的出头之日。我们是被这个世界所抛弃、所否定的人,当这个世界被否定的时候,我们也许能遇到发展的机会……”
此刻,少女想的是:“我们留在顶峰的这个时候,世界马上就毁灭掉该有多好!”
回到下面的世界,是一件痛苦的事。下山之后三人就要别离,也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是,现在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为了三人今后都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发展,无论如何要实行那个计划。然而真的要去实行的话,太可怕了!
“害怕了吗?”小个子少年问,他注意到了少女表情的变化,“你是不是想说,还是算了吧?”
少女不置可否地歪着头,一言不发。
瘦高个儿少年也担心地问:“你内心深处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干那件已经决定要干的事?你是不是为了寻找别的拯救心灵的办法才爬到这里来的?”
少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在这种地方,存在什么拯救心灵的东西,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也不管是什么样的神山,爬上来心灵就能得到拯救,没那么回事儿!可是我指望不上别的,听人这么说,就想爬上来看看,只不过是想得到一点儿自我安慰而已。决心我早就下定了……爬了这么高也没见着什么拯救心灵的神,除了做那件已经决定要干的事,别无选择。”少女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用平静的语气说。她摸了摸标识牌,又说,“虽然已经决定要干,但还是想得到某种认可、得到某种保护。原来我觉得在神山上总会得到某种认可或保护的。我想,豁出命来爬到顶峰,也许能得到神的许可……”
少女面向太阳站着。她的左侧,浓雾从谷底滚滚涌来。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构成浓雾的粒子在颤抖。
小个子少年勉强地笑了笑:“没关系,就是神不允许,我也干!”
瘦高个儿少年瞅着少女的脸说:“只要有你的认可和保护,我就干!一定要把你、把我们自己拯救出来给你看!”
少女站在正中间,听着两个人争强好胜的表白,焦躁不安地大声叫喊:“谁来保护我?!”
这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叫喊。没有人回答她。喊声被浓雾吞没了。
少女背向少年,背向太阳,用手指抹着眼泪。就在这时,浓雾里出现了一个东西。少女凝视着它。
这里是刀削般的断崖,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悬空飘浮在浓雾中。但是,确实有一个人飘浮在浓雾中。而且,那人的身体在发光!他的身材几乎跟少女一样。沿着他身体的轮廓放射着淡黄色的光芒,头部还有一个红色的光环。
少女大惊,双手同时捂住了嘴巴。
眼前那个闪着佛光的人,也把双手举到头部。
“看哪……”少女指着佛光人。佛光人也指着少女。他的手指尖放射出一道彩虹,随后又以多彩的颜色,构成一只手的形状。
两个少年也注意到了佛光人的存在。
三个人都看见了站在浓雾中的人。不是梦,也不是幻影,确确实实地站在眼前。莫非是神?如果是神的话,一定会送给我们什么吧!一定会告诉我们什么吧!
第4章
少女和两个少年等待着。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一个粗重的声音:“那是你自己啊!那是你自己的影子啊!”
少女吓得哆嗦了一下,回过头去。
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的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在三人下面。男人指着少女,用平静的口吻说:“飘浮在浓雾中的人,是你的影子。你动它也动。”声音稳重而低沉。脸上皱纹很深。身穿深色基调的登山服。
男人忽而转向少女,忽而转向佛光人,接着说:“这种现象跟太阳的角度和雾的浓度有关。雾就好比电影院里的银幕,可以映出人的影子。在德国的布罗肯山经常可以看到这种现象,所以称为布罗肯现象。古代日本人认为这是神或佛前来迎接临终的人。其实那是你自己。你现在看到的是你自己的影子。”
男人摘下墨镜,微微一笑。
少女心中生出一种极端的厌恶感。她怒火中烧,真想把这个男人推下山崖摔死。
少女正要发火,小个子少年在一旁骂了起来:“讨厌!”
瘦高个儿少年也晃着拳头大叫:“滚到一边儿去!滚!”童音装成粗门大嗓,叫骂着。
戴墨镜的男人依然在微笑:“我把如此重要的知识教给了你们,你们就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吗?你们的父母没教过你们应该讲礼貌吗?”
“当然教过!”小个子少年从牛仔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亮出刀刃,“再在这里胡说八道,宰了你!”他持刀向男人比划着。
瘦高个儿少年跟着叫道:“不想死就滚!快滚!”他把额前的长发一甩,朝男人脚下啐了一口唾沫。
戴墨镜的男人还在微笑。他静静地转过身去,走进山崖的阴影里,消失在浓雾中。少女把脸转向佛光人。
“你不是我。你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你从天而降,你是特地到这里来的。”
少女向佛光人挥手。
佛光人也向少女挥手。
“这个人在朝我们笑,是吧?他是为了对我们说些什么才到这里来的。”
“没错儿!”
小个子少年点点头,满腔热情地说:“他是来保护我们的。他肯定是为了认可我们决定要干的那件事才出现在这里的。他是为了对我们说‘干吧’才到这里来的。”
“也许真的是这样。”瘦高个儿少年点头赞同,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我们决定要干的事,理由、方法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剩下的就是有没有去实行的勇气了。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犹豫不决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这个人前来保护我们,鼓励我们。”
小个子少年把水果刀装进口袋:“想想吧,我们这些人活到今天,遭了多少冷眼!干!不干,自己完蛋!”
瘦高个儿少年兴奋地挥着拳头:“要是什么都不干就回到下面的世界去,我们肯定不能正正经经地活下去。让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把自己解放出来吧!”
少女一边听着他们的话,一边对干了那件事是否真的能够得到拯救表示怀疑。
“与其说是拯救自己,倒不如说是毁灭自己。”她想。
少女双手合十。
佛光人也双手合十。
少女睁着眼睛向佛光人祈祷:“请来指教我们吧。那件事应该做吗?我也好,他们俩也好,为了拯救自己必须做那件事吗?如果我们的决定是错误的,请说声不行,请制止我们吧!不过,如果为了拯救我们自己,真的有必要那样做的话……如果为了我们自己的存在能够得到认可,应该做那件事的话……请来保护我们,请来帮助我们吧!”
少女的祈祷还没结束时,风从他们后面吹过来,眼前的浓雾消散了。
佛光人消逝而去。
少女向佛光人伸出手去。
佛光人也向少女伸出手来的时候,突然间消失了。
风越刮越猛,大量正在向着群山飘去的黑色云团,渐渐远去。气压越来越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远方的黑云中,电光闪闪,不闻雷声。没有雷声的闪电长时间持续着,而三个少男少女的头顶上则是一片阳光。
三人下了岩峰。他们要去杀人了!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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