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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第53届 - 永远是孩子 - 天童荒太

_14 天童荒太(日)
笙一郎掐灭香烟,站起来去冰箱里拿啤酒。开冰箱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为了控制住颤抖的手,他使劲儿攥紧了拳头。他取出两罐啤酒,回来放在聪志面前一罐:“我的老家可以算是四国,也许能帮上点儿忙。”说完坐在自己的皮椅上,不动声色地等着聪志答话。
聪志突然抬起头来,感到很意外:“是吗?”
笙一郎轻轻点点头:“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老家是哪儿吧?”
“四国的什么地方?”
“爱媛县松山,家离市中心不远。”
聪志向前探着身子:“那么,爱媛县有名的儿童医院您知道吗?”
“儿童医院……怎么了?”
“我姐姐以前在那儿住过院。”
“你姐姐?你不是说过你出生在山口县吗?”
“山口县德山。可是,姐姐越过濑户内海到爱媛县的医院去住院,说是哮喘病,需要异地疗养。”
“哮喘病是需要异地疗养的嘛。”
“可是,山口县也有疗养设施啊,有必要越过濑户内海去爱媛县的医院疗养吗?”
笙一郎拉开啤酒罐:“你可别轻看了哮喘病。我认识好几个得哮喘病的,发作起来可受罪了,弄不好还会丧命呢。”
“姐姐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哮喘病。”聪志既像是说给笙一郎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根本就不是。我没看见过她发作过一次。住院前也好,住院期间临时出院也好,我就没听她咳嗽过一声。她住院肯定是由于别的原因。”
笙一郎喝了一口啤酒,喉咙渴得好像着了火。他喘了口气说:“你请假想要调查的就这事儿啊?就为了调查你姐姐以前得过什么病就要请假啊?直接问问你姐姐不就结了吗?”
“姐姐不说嘛。”
“那就别问了嘛。别人不想告诉你的事,为什么偏要去知道呢?你也有那么一件两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事吧?都到现在了,还想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真让人感到费解。”
“我这么说您可能会骂我傻瓜……大概,我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姐姐的病。”
“那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我自己,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
“哈,原来是个寻根的家伙。”笙一郎故意嘲笑地说。
“特幼稚是吧?我自己也讨厌我这股幼稚劲儿……不过,我周围全是秘密,我是在谎言的包围中长大的。”聪志语气越来越强烈,大概是他胸中涌上来的东西压抑不住了吧,“母亲和姐姐合伙,一直在隐瞒着我什么。父亲活着的时候就这样。姐姐在山口县的时候,特别神经质。不,以前,姐姐是很优秀的。可是到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战战兢兢,精神恍惚,摔盘子摔杯子。一直受表扬的姐姐,开始挨母亲的骂了。后来就以什么哮喘病的名目,住进了四国地区的一个什么医院。”
“是不是名目可不敢贸然肯定。”笙一郎插嘴说。
聪志好像没听见,只顾一个劲儿地说下去:“父亲在一次事故中死后,我家搬到了这边,姐姐又变了。准确地说,是又变回去了,变成了跟以前一样的优等生。不,比以前更优等,优秀得我都觉得厌烦了。听话,诚实,积极参加为社会服务的活动……比如去敬老院做好事什么的。自然,谁都喜欢她。可是姐姐呢,受到赞扬以后从来没有高兴过,反而显得非常痛苦。母亲呢,对这样一个姐姐既不像以前那样表扬,也不像以前那样批评,好像总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在我这个当弟弟的眼里,姐姐简直可以说是白璧无瑕,邻居们也都羡慕母亲有这么个好女儿。可是母亲从来没为姐姐欢喜过……”
笙一郎觉得膝盖冰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手中的啤酒罐倾斜了,啤酒洒在了膝盖上。
聪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注意到笙一郎表情的变化:“学校内外,所有别人不愿干的事都是姐姐干。对我更是没说的,什么事都让着我。在家里,她自己住阴面儿,让我住阳面儿,买东西,从来都是问我想要什么,如果姐弟俩都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件,她肯定是让给我……为了我,她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笙一郎放下啤酒,又叼上了一支烟:“什么理想?”
“姐姐的理想是当医生。凡是跟医学有关系的讲演、志愿者活动,姐姐都要去参加,从没落过一次。她一直说她喜欢当医生,治病救人。上高中以后,姐姐还认真地考虑过如何支付上医科大学的学费问题,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理由是学费太贵,上不起。为此姐姐的班主任特意到我家来家访,说就凭姐姐的成绩,奖学金是没问题的,而且在参加志愿者活动的过程中结识的几位医学界人士,都愿意帮姐姐的忙……”
“那她为什么还要放弃呢?”
“还是为了我。因为我在姐姐面前一直有自卑感。你想,在那样一个学习成绩优秀、品行端正、富有献身精神的姐姐面前,我能没有自卑感吗?为此,姐姐事事处处让着我,从来都不生我的气。我不高兴的时候,从来都是连为什么都不问就说是姐姐不好,有时真让我窘得要命。为了消除我的自卑感,姐姐甚至故意考不好,故意捣乱。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当老师找到家里来的时候,姐姐反而向我道歉。姐姐觉得如果她上了医科大学,我就会更自卑。当然我没有直接问过她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凭我的感觉,肯定是这样的。她决定报考护士专科学校以后,老师们都愣了。奇怪的是,我母亲并不反对。母亲对姐姐所做的一切都默默地接受。”
聪志感到渴得要命,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看样子他是想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我除了拼命学习,别无选择。感觉后边老是有人在追着我。我觉得我有责任把姐姐为了我而放弃的理想继承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自己心里也痛快。我就是不考法律,也要考个别的难考的专业。但是,我进入法律界之后,却没有满足感,还想超过姐姐更多。于是我不顾母亲和姐姐的劝阻,扔掉了到手的检察院的工作,选择了当律师……这就是我的人生,我想喊出来给大家听……可是,我现在还是找不到我自己,这是为什么?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我看不见自己的过去,因为我是在谎言的包围之中长大的。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都会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在别人的手里操纵着。不拨开笼罩着自己过去的迷雾,就没有勇气,没有自信,就无法断言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必须知道自己的过去。为了能够明明白白地生活下去,我必须揭穿那些掩藏着的秘密。所以,我想去调查一下。”
聪志说到这儿,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光,如释重负般地全身松弛下来,聋拉着脑袋瘫坐在沙发上。
笙一郎闻到一股香烟过滤嘴的焦糊味儿,赶紧把烧得只剩下过滤嘴的烟头扔进烟灰缸:“你要调查的事件也和所谓掩藏着的秘密有关系吗?”聪志没有回答的意思。
笙一郎干咳一下,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怎么说,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我不能说不准你假,但我希望你过一段时间再说。你的事也没有必要争分夺秒嘛。”聪志没说的了。长时期积郁在心中的东西,一瞬间倾吐了出来,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觉得很疲倦,也有几分后悔。
“等你的情绪稳定下来再去旅行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嘛。不过,我这里有一点忠告,寻找你自己也好,寻找家庭的秘密也好,没必要那么激动,弄不好会伤害谁的。你现在在这里实实在在地活着,这还不够吗?我觉得,健康地活着,并且有你的存在价值,这就是幸福。”
笙一郎对自己的言不由衷感到厌恶,为了掩饰自己对自己的厌恶感,他又点燃一支烟抽起来。笙一郎等着聪志说话,一直等到把第五盒烟抽完。可是聪志一直沉默着,后来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笙一郎只好离开事务所回自己的公寓去。
第二天,笙一郎到事务所一看,聪志的表情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夹着文件夹到司法局去了。真木广美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出现在事务所,处理着自己手头的工作。笙一郎反复考虑着怎么对付聪志,工作中烟也是抽了一支又一支。
第4章
梁平站在一个幼儿园附近,耳边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孩子们穿着夏季园服,正在运动场上跑大圈。近乎尖叫的笑声吸引着梁平,不仅孩子们穿的白色半袖衫让他觉得晃眼,就连孩子们欢蹦乱跳的情绪都感染着他。
梁平正在盯梢,目标是幼儿园斜对面的一座公寓。
在横滨市阪东桥地铁站东边密集的住宅区里,发生了一起伤人事件。一位34岁的独身女性在家里被人用刀刺伤了腹部。她自己忍痛打电话叫了急救车,救护人员赶来时,她已经昏迷了。手术后总算保住了性命,现在还没醒过来。她的家里被弄得乱七八糟,县警察本部认为这是一起抢劫杀人事件,急令梁平他们在伊势佐木警察署设立搜查本部,以跟受害者来往较多的人为中心,寻找目击者,通过犯罪记录滤出有类似犯罪前科的,迅速全面展开调查。
梁平盯梢的目标是住在幼儿园斜对面的公寓里的一个男人,有三次抢劫犯罪前科,都是持刀闯入单身女性家里作案。据了解,这个男人在四天前案发的当晚外出,再也没回来,而且在外出之前三天交清了赊欠的房租。今天梁平他们到他家去了,没人。邻居说是去看赛马了。于是决定让梁平留下来盯梢。
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到了,来接孩子的家长们拉着孩子的小手陆续从幼儿园走出来。孩子们有的向妈妈报告着今天发生的新鲜事,有的撒着娇,有的闹着要买什么东西。有一位母亲好像是发现自己的钱包忘带了,松开孩子的手只顾翻自己的包。孩子立刻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急着去拉母亲的手,母亲生气地叱责孩子说:“你给我安静会儿!”
孩子立刻委屈得小脸都扭歪了,但还是拉住了母亲的裙子。孩子觉得至少得跟母亲身体的某一部分连在一起才能安心。
“有泽先生!”背后有人叫梁平,是伊势佐木警察署的一个警察,“请马上回搜查本部。”
“为什么?”
“罪犯抓住了。”
赶到伊势佐木警察署的搜查本部时,伊岛正站在门口等着他呢。见梁平过来,他举起手来:“嘿,伙计,收摊儿了。”伊岛脚下放着他自己的装有换洗衣服的纸袋和梁平的旅行袋,旅行袋里装的当然也是换洗衣服。一设立搜查本部,至少两周不能回家。
“怎么回事?”梁平问。
伊岛觉得好没意思似的:“自首了,说是想见受害者。”
“是真正的罪犯吗?”
“法院的也来了,听说正在开会研究。”
“罪犯叫什么?”
伊岛说的名字跟梁平盯的不是同一个人。伊岛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没意思吧,他沮丧地说:“不是抢劫,是以前跟受害者同居过的男人,想恢复关系,女的不干,撕打起来,最后动了刀子,快五十的人了,还跟小毛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个没完没了。与其说是一个被抛弃了的情人,倒不如说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拼命地想要妈妈。”
梁平立刻想起了刚才在幼儿园附近看见的孩子拼命拉住母亲裙子的情形。
伊岛接着说:“事件的背景也很简单,后面的事交给伊势佐木警察署处理,我们就回去了。高田中队已经出动了,我们还是待命。”梁平跟伊势佐木警察署的警察谈了谈怎么写报告,就跟伊岛出来了。从这里到县警察本部不到两公里,两人决定走着回去。
途中,梁平突然想起伊岛刚才说高田中队出动了,就问:“高田中队去处理什么案件?”
伊岛忍住哈欠说:“昨天多摩川浮起一具女尸,好像泡了很长时间了。尸体解剖以后证明是窒息而死。”
“……被掐死的?”
“已经在川崎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死者肺里没有水,证明是掉进河里之前已经死了。”
“好像是个很棘手的案子。”
“不过,身份好像可以查明了。”
“死者随身带着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衣服挺时髦,大概是干酒吧的。查了一下最近的下落不明者,发现5月24号晚上在平间那边失踪的一个酒吧女掌柜,跟死者年龄相当。如果说是当天或第二天被害的,跟解剖结果也一致。现在,可能正在通知家里人,也正在找牙科医生鉴定吧。”
“进展够快的。”
“仇杀和情杀破案一般都比较快吧……偶然杀人就不那么好破了。首先要弄清是在哪儿被扔到河里去的。上月二十五六号好像下了很大的雨。”
“24号深夜开始下的,是下得很大。第二天,多摩川水位暴涨。”
伊岛看了梁平一眼:“你记得倒挺清楚的。”
“偶然的。”梁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今天晚上去奈绪子那儿喝酒去。”伊岛邀请说。
“不去。”梁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自从上月24号夜里知道了奈绪子怀孕以后,梁平还没跟她见过面。
“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伊岛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梁平躲开伊岛的目光说:“没什么……”
县警察本部旁边的海关大楼下面的绿地里种着许多月桂树,前一段时间满树黄绿色的花落了,现在开始结出小小的果实。梁平和伊岛回到搜查一课,股长佐佐木把伊岛一个人叫了过去。梁平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打开手机,查了一下录音电话记录,有笙一郎的电话,让他回话。
梁平走出办公室来到楼道里,拨通了笙一郎的手机。很快,笙一郎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了。
笙一郎好像很疲倦,他说:“刚刚调解了一场官司。”
梁平开玩笑似的问:“赢了吗?”
笙一郎苦笑着:“争夺钱财这种事,得到钱那一方也得落下心病,到头来是两败俱伤。”
“你给我打电话来着?”
“有事跟你商量。”
“钱的事你可别找我。”梁平打趣道。
笙一郎没笑,停了一下说:“在我事务所工作的……优希的弟弟,要找双海儿童医院。”
梁平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咱们在什么地方面谈吧。在电话里说不方便,我的事务所又有人进进出出的……你觉得合适的地方就行。”
梁平刚想说话,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伊岛满脸严肃,在向梁平招手。梁平只好对笙一郎说了声:“过一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第5章
第二天晚上,笙一郎在事务所前边拦了辆出租车,沿着第一京滨路朝横滨方向驶去。过了横滨站,往反町方向一拐,又走了一段,在狭窄的商店街前下了车。
9点多了,笙一郎走进亮着昏暗的路灯的住宅区,真看不出这里边还会有什么酒馆。他按照梁平指示的路线继续前行,终于看见了院子的木门门柱的球形电灯上的“奈绪”两个漂亮的毛笔字,这是这家小酒馆的惟一标志,除此之外跟一般住宅没有什么区别。听梁平说这是一家只有老主顾才光顾的店。
木门开着,笙一郎踏上了小院里铺着的石板。小院被精心修整过,优雅的紫红色花开得正好,那是朱鹭草的花。深橙色的花是山丹,飘散着淡淡的花香。看来主人在布置小院时,不但考虑到跟季节吻合,还考虑了颜色的搭配。主人一定是一位性情温和的人,是那种不管自己受多少苦,也决不会给别人添一点儿麻烦的人。
拉开推拉门,门上挂着的小铃档欢快地叫了起来。房间里铺着榻榻米,后部是柜台,一位30岁左右穿和服的女性正在从柜台里走出来。她面带微笑,很客气地跟笙一郎打招呼:
“您好!”问好的同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笙一郎。
温和的态度,刚毅的性格,通过她那姣好的身姿表现得淋漓尽致。笙一郎马上就猜到了她跟梁平的关系。梁平这种过不了安稳日子而又脾气暴躁的男人,最容易接受这种女人温柔的体贴。但是他们的关系又是不能持久的。梁平无法接受她那慈母般的关爱甚至会对这种关爱感到愤怒,最后肯定是由梁平来毁掉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以进来吗?”笙一郎客气地问。
“您是?”她仍然是面带微笑。
“有泽的,噢,梁平的朋友。”
听到这话,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让我来这儿跟他见面的。”
她马上恢复了笑脸:“啊,请进!”
屋里还有两个客人,年龄都比较大,一边品尝着看起来很不错的菜肴,一边心平气和地喝着酒。笙一郎尽量避开他们,坐在了柜台的另一端。她呢,一边洗手一边问笙一郎用点儿什么。
笙一郎先叫了一瓶啤酒,又说:“今天还真有点儿饿了。”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菜。”说着把菜单递了过来。
菜肴的种类不多,都是随着季节新上的菜。菜单是手写的漂亮的毛笔字。笙一郎认为点菜太马虎了有失礼貌,于是很认真地选了几样菜。一个小时以后,那两个客人走了,也没有再来客人,大概因为是星期六吧。菜挺好吃,啤酒也换成了日本酒,看着她那文静的样子,心情自然而然变得很安宁。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笙一郎只抽了一支烟,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
“你也喝一杯吧。”笙一郎劝道。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说完向笙一郎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笙一郎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早川奈绪子,父亲原来是警察,退职以后开了这个小酒馆,因为这个原因,客人多是警察或退职警察,父亲死后,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酒馆。
“您的工作,跟警察没有什么关系吧?”奈绪子问。
“看不出来吗?”笙一郎用手抹了一把脸,“你看我像干什么的?干你这一行的,是不是一看人的外表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奈绪子摇摇头:“我这里来的客人有限,我也没有那么好的眼力。”
“那你怎么看得出来我的工作跟警察没关系呢?”
奈绪子有点儿为难地说:“您说您是有泽的朋友对不对?”
“是啊,可是……”
“他的朋友到这儿来,您这是头一个,而且还跟他叫梁平,这说明您跟他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
笙一郎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那小子根本没朋友,今天来了一个,吓了你一跳吧?”
“他一定有很多朋友……”
“其实你认为他一个朋友也没有,所以感到意外,是不是?”
“不是。”奈绪子低下了头。
笙一郎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如果我是最近才认识他,肯定是很难跟他交往下去的。永远是傲慢无礼,怒容满面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人态度生硬,就是没有得罪人的意思,也往往把人给得罪了。
笙一郎觉得奈绪子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就问:“他对你发过火吗?”
“为什么对我发火?”奈绪子一边擦拭餐具一边问。
“……只是有这种感觉。”
奈绪子没搭话。
笙一郎叼上一支烟,不由得说起他跟梁平的友谊来:“我们早就认识了,18年啦。如果不追溯到那个时候,这小子,说不定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至少我是这样,打那以后,我是一个知心朋友都没碰到过,也不可能碰到……”
“你们是小学同学?”
“差不多吧……”笙一郎含混地说。
“那么,女性的知心朋友有过吗?”奈绪子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你不知道吗?有一个叫什么优希的朋友?”
笙一郎一惊:“你怎么知道?”
“果不其然!原来那么久以前就认识啊。”
“这小子,跟你说过她的事啦?”
“没有。我只是凭直觉,觉得她是有泽心里一直想着的人……”奈绪子转过身去,一边把擦拭好的餐具放进碗橱里,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那位女士现在在哪儿?”
笙一郎没弄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就在这时,门上的小铃档响了起来,笙一郎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回过头去,是梁平。
“让你久等了。”梁平说着在笙一郎身边坐了下来。
奈绪子默默地递给梁平一个手巾、一个杯子,打开一瓶啤酒,要给梁平斟酒。梁平抢过酒瓶,冷冷地说:“我们要谈点儿事。”
“饿不饿?”
梁平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奈绪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看着梁平把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完,笙一郎问:“很忙吗?又有新案子?”
梁平紧锁双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哪是什么新案子,还是以前的老案子,又要上证人席。昨天,今天,都被法官叫去,搞什么事前准备。”
“如果开庭的话,要不要我帮忙?”
“不是民事案件。”
“不是民事案件也没关系嘛!帮不了大忙还不能帮点儿小忙?”
“这不是求人帮忙的事。被捕的罪犯,指控我在逮捕他的时候有违法行为,说我抓他的时候,把手枪塞进他的嘴里,差点儿崩了他。”
笙一郎不由得笑了:“小子太过分了。”
“你说谁太过分了?”
“这还用问嘛,指控警察有暴力行为的被告人多了。是真是假,在你这个刑警面前我也敢说,至少是一半对一半。但是,把手枪塞进嘴里去,让谁说也是胡说八道。”
“不是胡说。”
笙一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梁平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说:“我是那么干的。
“什么?说你是那么干的?”
“要不是有人及时制止,我就把他崩了。没崩了他个王八蛋,现在还在后悔呢。”梁平一口气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了个精光。
笙一郎盯着梁平灰暗的侧影,不说话了。
第6章
梁平原地未动,目送笙一郎出了酒馆,奈绪子一直把笙一郎送到街上。笙一郎带来的问题,梁平也不知道怎么对付。
爱媛县有小儿科的医院不少,可是像双海儿童医院这样的综合性儿童医院,听说到现在也只有这一个。值得从山口县特意渡过濑户内海到爱媛县就医的医院,恐怕也只有这一个。这太容易调查了。不过,就算聪志找到了双海儿童医院,以患者的弟弟的名义看病历,院方也不一定允许,而且,十七八年前的病历是不是还保存着,也很难说。
聪志父亲的死亡事件,已经作为事故解决了,警察基本上等于没追查。虽然警察也问过梁平和笙一郎,问了一次也就没再问。打那以后谁也没提过山上的事。报纸上也用一个小角报道了那次事故。当时梁平特地把报纸找来看过,除了出事经过以外,没提到一个疑点。
“那就随聪志的便,行吗?”笙一郎问。
“只好这样了。”梁平说。阻止聪志行动会显得很不自然,弄不好反而被怀疑。
其实,笙一郎最为担心的并不是聪志,而是优希。关于聪志要调查过去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优希……
不知道为什么,笙一郎担心奈绪子听见,提到优希时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梁平也没敢说出优希的名字,只说应该告诉,告诉吧……
笙一郎说:“那么,三个人再见一面?”梁平没明白笙一郎是什么意思。笙一郎告诉她一下不就完了嘛,有必要三个人都特意抽出同一时间见面吗?
但是,笙一郎坚持三人见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梁平你一个人去好了。”
梁平急了,心说笙一郎这是客套呢还是怎么回事呢,真弄不明白。不过,笙一郎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梁平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句话是:“我,没有资格。”
突然,瓷器摔碎的声音把梁平从沉思中惊醒了,抬头一看,奈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正在柜台里收拾餐具,大概是摔了个盘子。奈绪子蹲在地上,默默地捡着盘子的碎片。
梁平喝完杯中酒,把酒杯放在了靠近奈绪子的柜台边上。一般不等梁平喝完,奈绪子就给他续上了,可是今天呢,明知道梁平等着她给倒酒,还在那里继续捡碎片。
“嗨……”梁平叫了一声。隔着柜台,梁平看见奈绪子脑后的头发在颤抖。
“拿朋友当幌子,”奈绪子停下手上的活儿,“你一个人就不能来啦?”虽然不是谴责,但在文静中透着悲伤。
梁平没话说了。奈绪子又开始捡碎片了。她把碎片处理掉,洗了洗手,头也不抬地问:“你们来这儿说什么?”这回是谴责的口气,“你到底是想说什么,拿你的老朋友当幌子!”
梁平感到无地自容。他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脖子,酒杯是空的。
“酒。”小声扔出一个字来。奈绪子没动,梁平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奈绪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走到冰箱那边,拿出一小瓶冷酒,走过来放在梁平面前:“18年前就认识了,我可真羡慕你啊!”梁平没抬头,也没做声。
奈绪子从梁平面前走开,继续说:“那个时候的你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要是那个时候能见到你……”
梁平差点儿大叫起来,他不愿意这么轻易地提起18年前的事。可是,他使劲儿闭着嘴,自己给自己倒酒,没叫出声来。
奈绪子站在水池前,但并没有拧开水龙头:“刚才那位先生说了,你从那以后,谈得上是朋友的人,可以说没有。你认识了我,错了吗?我不如优希吗?”
梁平手中的杯子滑落到膝盖上,酒把裤子弄湿了一大片:“那家伙……连这个都说啦?”
“常跟优希见面吗?”奈绪子的声音很平淡。
“那家伙是怎么说的?”梁平气得攥紧了拳头。
“经常见面呢。”
“胡说八道,就那么一次,那次……”说到这里,梁平忽然醒悟到了什么。
刚才,笙一郎在提到优希时,尽量不说名字。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跟奈绪子的关系,但他不会跟奈绪子说优希的事。
梁平屏住气,盯着奈绪子的侧脸:“……是你那么说的?”
奈绪子的脸扭曲了,一种厌恶自己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是你自己说梦话的时候说的……你在梦里经常叫她的名字……”
“你胡说……”梁平的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我总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那么想着她,到她那儿去不就得了嘛,为什么要呆在我这儿呢?……可是,你叫她的名字的时候都是在梦中,我又想,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奈绪子声音沙哑,强作笑脸,“可是,她还活得好好的。18年前的她……我不是对手啊。”
“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梁平的话只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了。
对梁平来说,优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梁平自己也还没想过应该如何用语言来表现,好像也无法用语言来表现。
奈绪子拧开水龙头,一边洗着什么一边问:“为什么要呆在我这儿呢?”奈绪子的声音很低,但在梁平听来却近乎于惨叫,“为什么不到优希那儿去呢?”梁平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回答她。
正如伊岛所说,自己生活在虚无里。对优希也好,对奈绪子也好,都不真实。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甚至爱情这种实实在在的感情在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自己都不知道。
梁平在奈绪子面前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奈绪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梁平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梁平跟奈绪子一直是这样。俩人的关系总是无法进入正常轨道。关系密切了,需要投入真感情的时候,梁平就会感到痛苦。于是,发火,找碴吵架,焦躁不安,终至关系破裂。似乎梁平只会这种变态地交往。
跟奈绪子的关系也许从此就结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她怀上了孩子。如果她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话……那就等于自己抛弃了这个孩子。那样的话,自己跟抛弃了自己的父母也没有什么两样。自己一直痛恨自己的父母抛弃了自己,最后自己还是做了跟父母一样的人。
梁平推开院门就要出去的时候,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去了。由于走得慌乱,把开着紫红色花的朱鹭草【注】踩得乱七八糟。拉开店门,梁平朝柜台里的奈绪子大声喊道:“决饶不了你!你要是把孩子生下来,我决饶不了你!”声音里充满了恐怖。干脆把她连同世间的一切全都消灭掉,包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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