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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_3 桐野夏生(日)
“为什么?那你为什么来帮我?”
“哦,以后再说吧。”
雅子抓起曾是弥生的丈夫的这个男子瘫软的两条腿。健司与雅子几乎一般高,一米六八左右,男人的身子骨可能骨架大,觉得格外重。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健司运到门外。被两个女人抱起的健司,无论其松弛的表情,还是其伸长的脖颈,看上去都像是烂醉如泥的醉汉。缠在脖颈上的皮带被拖拉到地面上,雅子默默地看着弥生把它取下,捆在自己的腰上。
“有没有忘记衣服什么的?”
“不要紧,因为今天他空着手,只穿着这件衣服。”
两人把健司的手脚折叠着放在后备厢内,雅子对弥生说:“我们不能休息。
还必须证明你不在现场。所以,要在停车场放一个晚上,好吗?在工厂再考虑处理方法吧。”
“那当然。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那么,雅子,健司就拜托你了。”
把尸体从家中搬走之后,弥生突然恢复了正常。从表情上看,甚至流露出一种结束了工作的解放感。健司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雅子一边对与往日不同的弥生的变化感到恐惧,一边返回汽车的驾驶室,系上安全带。并且,悄声嘀咕道:“忘乎所以,当心暴露呀!”
为抑制兴奋,弥生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雅子从驾驶席上注视着弥生水灵灵的大眼睛。
“喂,我像你说的那样吗?”
“有点吧。”
“我说,雅子。更重要的是小猫怎么办。孩子们吵吵闹闹的,真没办法呀。”
“它会回来的。”
但是,弥生看似有把握地摇摇头,又重复一遍。
“真难办呀,怎么办呢?”
雅子发动汽车后加速,一转眼就把弥生的家抛在了身后。跑了一会儿,才想起装在后备厢中的健司的尸体。万一遇到盘问,所有的事会完全暴露。如果发生追尾事故,那就全完了。这样一想,她尽量想让自己自然、慎重地驾驶,可是,仿佛被什么人追赶似的,她却不由自主地全速在深夜的大道上飞驰。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追赶她的就是装在后备厢中不能动弹的“物体”,她只有不断地对自己说:“要沉着。”
终于到达工厂的停车场,邦子的高尔夫车已经斜着停在规定的位置上了。可能是因为赶时间,邦子已经进去了。雅子走出车外,点上一根烟,环视四周。不知何故,唯独今晚上,既没有油炸食品的气味,也没有令人不快的排气气体的气味,或许因自己也太兴奋的缘故吧。
雅子绕到花冠车后面,盯着后备厢。这里面放着尸体,明天才能处理。现在,自己做了从未曾想象过的事。雅子想,自己平凡的人生的未来,将会因此而完全难以预测。这样一想,她完全理解了弥生的心态。
雅子再一次确认后备厢是否锁好后,手指夹着烟,向漆黑的小路走去。时间已经不多了。今晚的举动千万不能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在匆匆忙忙地走到废弃的工厂旁边时,突然,她被从左侧的黑暗中窜出的一个头戴便帽的男子抓住手腕。雅子大吃一惊,她已彻底忘记了流氓骚扰的传闻。
对于这突发事件,雅子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被那男子用力地拖到路旁废弃工厂的屋檐下。
“放开我!”
好容易才发出的喊声像要撕裂夜空一般尖锐。男子急忙用右手堵住雅子的嘴,想把她摁倒在繁茂的草丛中。但是,由于雅子个头高,肩膀挡了一下,男子的手的位置从嘴边稍稍错位。雅子趁机边挥舞手包边挣扎,想从捂住自己嘴的男子的手中挣脱出来。但是,左手腕却被紧紧抓住,眼看着要被拽倒。这个男人不像邦子说的那样是个大个子男人,但健壮浑圆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香料味。
“你不要找我这种老太婆嘛,年轻的姑娘不是多得很吗?”
雅子大声斥责,她感到抓住自己左手腕的男子的手在犹豫。雅子确信,这个男子是认识自己的本厂男工,她挣脱男子,想往路边跑。男子急忙迂回堵截,想把雅子追赶到荒地的边上。的确,这一带有覆盖臭水的暗渠。记得有不少水泥盖上有小窟窿,可不能掉到窟窿里。雅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草丛中确保落脚点,一边拼命地瞅那男子的脸。虽然面孔不熟悉,但在蓝色月光模糊的照射下,一晃便瞅见了便帽下的黑眼珠。
“你,是宫森吧?”
本来是瞎猜地问了一句,但是,这男子却惊愕地看着雅子。
“你叫宫森和雄吧?”雅子叮问道,“我对谁也不说,快放过我。今天我不想迟到。约个时间再见面。决不骗你。”
那男子大吃一惊,屏住气,意想不到地听了雅子一席话,陷人沉思。雅子进一步说道:“我求你了,今天你放过我,以后我们两个人约会。”
于是,男子用带有乡音的日语回答,听声音雅子肯定这个男人是宫森。
“当真?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就在这里。”
“几点?”
“九点。”
男子不作声,却冷不丁地抱紧雅子,把嘴唇凑了过来,雅子被坚硬的岩石般的身体压住,难以喘息。雅子用力挣扎,两个人的腿不由自主地接触到工厂卡车入口处生锈的卷帘式铁门,发出很大的声音。男子因响声而大吃一惊,停止了动作,窥视周围。趁此机会,雅子把那男子撞倒,捡起手包,急忙翻过身来。她的脚碰到滚落在地上的易拉罐,差点被绊倒,她生气地骂了句:“你找更年轻的姑娘玩去吧。”
男子两手无力地下垂,茫然若失。雅子用手指擦拭有男子唾液的嘴唇,然后用双手扒开高高的浓密的草丛。
“明天我等你。”
雅子听到男子在身后低声恳求,用脚探索着盖在暗渠上的水泥盖,向着路边拼命跑起来。想不到,一直很谨慎的自己今天竟然会遭到袭击,气愤和懊悔交织在一起,感到浑身充满一种久违的无比的愤怒。想不到色狼竟然是宫森和雄。更令人气愤的是,昨天还曾和他简单地打过招呼。
雅子一边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一边急匆匆登上盒饭工厂的二楼,卫生监督员驹田正想撤岗。
“早上好!”
听到气喘吁吁的雅子的声音,驹田转过身吃惊地催促道:“快点,你是最后一个了。”
驹田在雅子背后,用除尘滚子推了一下后,好奇地笑了。
“你做什么来着,身上沾着草和土。”
“刚才,慌慌张张地跌倒了呗。”
“是仰面朝天摔的吧?手没伤着吧?”
工厂规定,即使有一点小的挠伤,也不允许接触食品。雅子急忙看了下手指,虽然指甲里面有点泥,但却没有伤,放心地摇了摇头。
遭遇流氓袭击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雅子暖昧地笑了笑,跑进更衣室。
里面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雅子慌忙穿上自己的白大褂和工装裤,手中拿着塑料围裙和知了帽走进厕所。往镜子里一瞧,嘴唇上微微渗有血迹。“畜生!”雅子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用水擦洗掉。右胳膊上方的一块青色,好像是被拖往草丛时留下的痕迹。她不想在自己身上留下那个家伙的任何痕迹,现在真想立刻脱光好好检查一下。但是,如果磨磨蹭蹭,就会留下打卡迟到的纪录。雅子拼命地抑制着焦躁情绪。想起宫森的“明天,我等着你”的话,想到自己即使去控告他,他也不会被逮捕,更觉气愤。
雅子走出厕所,认真地洗涮手指后,下到一层的车间。出勤卡上的记录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严格地说并没有迟到,但对于总是按时出勤的雅子来说,不能不说是引人注目的行为,令人感到吃惊。
在车间的大门前,恰好是工人排队进入、开始洗手消毒的时候。站在前面的良惠和邦子向这边看,招了招手。雅子举手点了点头。不知何时,戴着帽子和口罩,难以看清表情的弥生站到了身旁,轻声说道:“怎么来晚了?我正挂念着呢。”
“对不起。”
“出什么事了吗?”弥生窥视着雅子的神色。
“没什么。我倒是担心你,怎么样?手什么的,没伤着吧?要是有伤,可要留下证据的呀。”
“沉着”的弥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规模宏大的像冰箱一样的车间。
“我呀,不知为什么,感到自己变得坚强了。”
可是雅子却没有听漏她那稍微颤抖的声音。
“你可要挺住!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啊。”
“你放心吧。”
两人站到消毒行列的末尾。良惠已站到流水线的传送带的头上,她一个劲地示意“快点跟上来”。
“我说,那件事……”雅子一边用水龙头哗哗淌出的水细心地从胳膊肘洗到手指,一边轻声嘀咕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不知道。”
弥生像是第一次感到疲劳似的,目光呆滞。
“因为是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应好好考虑啊!”
雅子说完,向站在传送带前等待着自己的良惠处走去。途中,向头戴蓝色知了帽的巴西籍工人那里仔细看了看,没发现宫森和雄的身影。雅子相信色狼一定是宫森。
“今天可多亏了你呀!”
对良惠冷不丁的鞠躬,雅子大吃一惊。
“什么事呀?”
“哎呀,你不是借钱给我了吗。而且,傍晚特意送到我家里。这件事,你可真帮我大忙了。发了工资我马上还给你。”
良惠把写有“烧肉盒饭八百五十份”的作业说明书递过去,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雅子的侧腹。雅子觉得傍晚发生的那件事,好像是很久以前似的,不由得苦笑一下,真是漫长的一天呀。
“今晚,出什么事了?”
因雅子没有按时到流水线,给良惠递饭盒的邦子问道。
“啊,对不起。出门时遇到了点麻烦。”
“哎呀,是吗?出门前,为保险起见,我给你挂了个电话呀。”
“没有一个人接吧?肯定是在我离家之后。”
“嗯,不过,那时候是比较晚了。”
“买东西,可需要时间了。”雅子说。
虽然邦子没有再追问,但雅子却感到厌烦。对头脑反应快的邦子仍然需要注意。
良惠边做“盛饭”的准备,边将眼神停留在站在传送带末端的弥生身上。放眼望去,弥生精神恍惚地站在那儿。昨晚摔倒时溅在白色工作服上的猪肉浇汁仍然存在。虽然已经干了,但茶褐色的印迹在腰部及后背扩展成一片,异常醒目。
“你们,出什么事了吗?”
“怎么了?”
“她发呆,你迟到。”
“不是从昨天开始的。我说,师傅,中山来了,咱们快点开始吧。‘,雅子一走到”拌肉“的位置,就催促良惠。良惠停止追问,点头同意,打开流水线的开关。首先传递的是说明书。接着,”咕咚“一声,传递米饭的自动程序开始启动。邦子把一个饭盒递给良惠,她就从不锈钢出口处,接一份四方形的米饭。艰辛而又漫长的流水作业,由此拉开序幕。
雅子把扭着的、粘在一起的烧肉摊开,做着准备。她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不知道何时站在流水线对面“拌肉”位置的弥生正看着自己。
“啥事,怎么了?”
“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弥生盯着肉说,眼中闪现着一种狂躁的神情。
“不要吱声!”
雅子小声地提醒道。她偷偷地看了看身边的伙伴,谁也没注意两个人的对话,雅子责备似的盯着弥生。弥生发现了雅子的视线,露出胆怯的表情。她头脑发昏,被提醒后,稍微冷静了些,立刻满眼含泪。雅子非常担优弥生能否摆脱目前的困境。这对于鼎力帮助她的自己来说,也是一大难题。
七 在不锈钢箱体一般的车间里,不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
清晨五点半,作业终于结束。大家拖着疲惫的双腿刚刚登上二楼,就听到走在前面的人吃惊地叫道:“哎呀,下雨了!”雅子脑中立刻浮现出被暴雨拍打的花冠车的后备厢。到底怎么办?必须尽快决定。
“今天,你有急事吗?”
良惠摘下一次性口罩,边用它擦被油弄脏的鞋边问雅子。
“怎么了?”
雅子同样在用口罩擦拭着,并反问了一句。
“还说怎么了?我总觉得你的表情是那么可怕。”
个子矮小、圆敦敦的良惠,仰头瞥了一眼恰好与自己相对的雅子的脸。雅子把网球鞋放进窗下的鞋箱,抬头眺望窗外,清晨,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天空,与想象的不同,绵绵细雨使马路对面的汽车厂的测试跑道染成黑色。
“我想,你双眉紧蹙,一定在想什么吧?”
良惠阿谀似的说。
“出大事了。”
雅子嘟囔了一句后,陷入沉思。弥生今天下班后按理说应处理健司的尸体。
但是,她还是回家扮演担心丈夫去向不明的妻子更好些。如果那样,就只能由自己去处理尸体。自己帮她是没问题的,但是,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将尸体从后备厢中取出来呢?雅子不停地盯着细眉楚楚的良惠,下决心说了出来。
“师傅,我有件事求你。”
“好哇,只要能为你效劳,我也想找一个报恩的机会呀。”
乐于助人的良惠高兴地答道。雅子边在心中盘算着怎样向她解释,边站进了打出勤卡的行列。这时弥生正拖着沉重的步伐,最后一个登上楼梯。而邦子却已飞快地上了二楼。邦子的确机敏,她已经觉察到弥生和雅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由于没能加入她们一伙,正闹别扭。良惠追上雅子。
“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吗?”雅子叮嘱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良惠愤然道,“什么事呀?”
尽管如此,雅子还是很难开口,雅子把考勤卡推进去后,默默地抱着胳膊,呆了一会。儿说道:“过会儿告诉你,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那好吧。”
良惠爽快地答道,回头观察天空的情况。因她骑自行车上下班,不想回家时挨雨淋。
“另外,跟邦子可要保密啊!”
“知道了。”
说到这里,良惠可能已觉察到出什么事了,沉默不语。两个人在走廊处拐弯,刚要进休息室,就听到卫生监督员驹田喊弥生的声音。
“山本,你把白大褂洗一洗吧。尽管很忙,浇汁的气味也不能让它保留三天吧……”
“对不起。”
弥生道歉后,摘下知了帽,取下发网,走到雅子身旁。尽管她眼圈发黑,但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一位染着金发、打短工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吃惊地注视着弥生那摘去了口罩和帽子的面孔。
“你来一下。”雅子把弥生叫到隐蔽处。
“你要早点回家,今天一直在家里呆着。”
“可是……”
“那件事就交给我和师傅去处理吧。”
“师傅?”弥生掩饰不住困惑,做了个偷看休息室里面的更衣室的动作,“跟师傅说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我一个人怎么也搬不动呀。如果师傅拒绝的话,那你就必须来帮忙了。不过,仔细想一想,最先被怀疑的对象就是你,你要绝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弥生好像第一次发觉似的,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
“回家后要和平时一样。而且,中午时,要给你丈夫的公司打个电话,问一问他是否去上班了。如果对方说没来,你就说一个晚上也没有回家,说你心急如焚,如果对方让你报警,你就老老实实按要求去做。能行吗?如不这样做,你就会被怀疑的。”
“知道了,按你说的去做。”
“今后不要给我家里打电话,如果有事,我会跟你联系的。”
“哎,雅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你不是说了吗?”雅子苦笑道,“我打算就按你说的那样去做。”
“哎呀!”弥生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真得那样做呀?”
雅子凝视着弥生失去血色的面容。
“对,试试看。”
“谢谢你。”弥生的眼中又热泪盈眶,“真的要好好谢谢你,没想到你能这样舍身帮助我。”
“不知进展能否顺利。不过,我想总比上山挖坑要方便些吧,但可不能留下证据啊!”
作业中,轮到去车间角落上厕所时,雅子认为弥生的暗示是对的。厕所前有几个装垃圾的大提桶,有掉在地板上的食品,就顺手扔到里边。
“那可是犯罪呀,应该由我来处理呀。”
弥生叽叽咕咕地表示歉意。
“我当然知道,我想处理尸体是件令人厌恶的事情。不过,如果作为垃圾处理掉就不一样了。那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你也不介意的话,可是……你的丈夫被大卸八块,作为生活垃圾扔掉,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弥生脸上出现轻蔑的微笑,做了一个歪嘴的表情,“活该!”
“可怕!”雅子目不转眼地盯着弥生,“你真可怕呀!”
“雅子也是可怕的人呀!”
“不,我跟你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呀,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工作。”
弥生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么,雅子究竟是做什么的人?”
“和你一样,有丈夫,有孩子,有工作,但是感到孤独。”
弥生可能为掩饰眼泪,突然低下头,双肩无力地下垂。
“可不能哭啊!”雅子斥责道,“一切都己过去了,你自己不是已经把这件事画上句号了吗?”
弥生连连点头,雅子扶着她的背,两人一起走进休息室。已经换完衣服的良惠和邦子正在对饮咖啡。邦子衔着细长的香烟,用疑惑的目光盯着雅子和弥生。
“邦子,今天你先走吧,我有点事跟师傅说。”
邦子用探寻似的目光看着良惠。
“把我撵走,你们商量什么呢?”
“借钱叹,借钱。我想跟她借钱。”
对良惠的回答,邦子勉强地点了点头,把好像是假冒夏奈尔的带金锁的背包挎在肩上,站起身来。
“那我先走了。”
雅子摆了摆手,走进更衣室。良惠巧妙地赶走邦子后,有滋有味地喝起高糖分的纸杯咖啡。雅子麻利地脱下白大褂,换上布裤和破衬衫,若无其事地将最近没来上班的职工的两件塑料围裙放进纸袋。一次性的塑料手套,也从车间拿了几副,装进了兜里,假装没事的样子走进休息室,坐到还带有邦子屁股体温的榻榻米上,掏出烟盒。换完衣服的弥生想一起坐一会儿,雅子递个眼神,催她快回家。
“明天见,我有急事,先走了。”
带着深重不安的弥生不断回头看着雅子,走出休息室。当弥生的背影消失时,良惠悄声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也不告诉我,急死我了。”
“你不要害怕,好好听着。”雅子从正面直盯着良惠的脸,“阿山把她丈夫杀了!”良惠张开满是裂纹的嘴唇,怔了一会儿,终于嘟囔了一句:“……太可怕了。”
“嗯。可是,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才决定要帮她。
你能不能帮帮忙?”
“你疯了吗?”良惠喊道,顾忌周围的人又放低了声音,“告诉她,还是趁早去自首好!”
“可是,她的孩子都还小呀,而且是被丈夫殴打后一时想不通才闯下的祸。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坦然。”
“可是,这杀人……”良惠没有说下去。
“师傅,你不也是好几次想杀死你婆婆吗?”
雅子了解良惠的情况,注视着良惠那板着的面孔。
“有这回事。可是,有过这种想法和实际去做是不一样的呀。”
良惠咕咚咕咚地把咖啡喝干。
“对,是不一样。可是,她也是由于一种偶然的过失,头脑发昏才下手的呀。
她也没想到会出现那种结果。再说,师傅你想,我会想方设法骗你吗?”
“你说怎么办?”
良惠悲愤地高声喊道。分散在休息室的三三两两的人们,一齐把目光转向良惠,像是在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总愿意聚在墙边的一伙巴西籍男工,也都停止交谈,好奇地窥视着良惠。良惠低声道:“……太过分了,绝对。”
“即使过分,也要做呀。”
“为什么我们要帮这种忙?我可不想干,充当杀人的帮凶。”
“这不是帮凶,又不是我们杀的。”
“可是,我们这不是在干遗弃尸体什么的吗?”
“这是肢解尸体及遗弃尸体吧?”
雅子一说,良惠好像不明其中原因似的,舔了几次嘴唇。
“这是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把他分割后扔掉。那么,阿山就会以丈夫不存在的方式活下去。这样一来,就会以她丈夫下落不明的结局来处理。”
良惠顽固地摇了摇头。
“我不干。做不了那种事。绝对不干!”
“那好吧,把钱还我。”雅子隔着桌子伸出手。“把昨天借去的八万三千元凑齐,今天还给我。”
良惠痛苦地陷入沉思。雅子在良惠喝干了的咖啡纸杯中捻灭了烟头。白糖和速溶咖啡的气味与粘湿的烟头一起,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难闻气味。雅子平静地又点了一根烟,良惠终于下了决心。
“我还不上你的钱呀,所以,只能帮你了。”
“谢谢。我相信你会帮忙的。”雅子答谢道。
“可是……”良惠抗议似的抬起头,“我可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才同意做的呀。
真没办法。不过,你为什么帮阿山做这种事啊。”
“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帮她的出发点和帮你是一样的呀。”
良惠没吱声,一直沉默。
几乎所有的工人都离开工厂以后,雅子和良惠才一起走到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良惠从放在大门口的伞箱中取出自己的雨伞。雅子因没带伞,只好淋着雨去停车场。
“那么,请九点钟到我家来!”
“知道了,我一定去。”
良惠心情沉重地在雨中骑上自行车。雅子目送着她的背影,急急忙忙走向通往停车场的路。正在此时,发现在法国梧桐树丛的树影后,站着一个男子,是宫森和雄。他身穿T 恤衫和牛仔裤,戴一顶黑色帽子,眼瞅着地面,手中拿一把透明的塑料伞,可是自己却没打,淋着雨站在那里。
“臭狗屎,不知用葡萄牙语怎么说。”
雅子边从他的身边通过边骂,和雄露出一脸尴尬的神色,全然不理睬的雅子径直往前走,和雄从后面追了上来。
“给你伞!”说着递过塑料伞。
“我可不要这种脏东西。”
雅子用手一推,雨伞掉在缺乏绿色的混凝土人行道上。周围是与汽车工厂灰色围墙相连的绵延不断的公路,路上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雨伞落地的声音传向远方。
雅子听到和雄叹了一口气,想起前天晚上,他向弥生问好不被理睬时出现的那种伤感表情。
他还年轻。雅子回头看着从后面追赶的、因不知如何是好而极度苦恼的和雄,感到他的幼稚让人赶到厌烦。帽子下那双黑色闪亮的眼睛,和昨晚黄色月光下的完全一样。
“不要老跟着我!”
“对不起。”
和雄急忙绕到雅子前面,突然把双手放在厚实的胸膛前说道。雅子虽然立刻明白,那是从心里表示道歉的意思,但仍不理睬他,从拐角往右拐去。这条路与废弃工厂平行,是流氓经常出没的地方。她明白和雄还在后面尾随。她不想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只觉得讨厌极了。
“今晚请来一趟好吗?”
“有这个必要吗?”
“可是……”
雅子为甩掉和雄,边跑边观察右边废弃工厂的卡车入口处周围的情况。和雄把雅子摁靠过的那个生锈的茶色卷帘式铁门没有被压瘪,在雨中,它的颜色更加醒目。曾经被踏得乱七八糟的夏草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昂首挺立,一片繁茂。
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的现场。突然雅子头脑发胀,昨夜的屈辱和自嘲的心情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雅子站住,等待和雄的到来。她满腔怒火,已无退路。和雄手拿雨伞,盯着雅子的脸,呆立不动。
“好吧,你今天再敢胡来,我就报警,也告诉主任,开除你的公职。”
“……知道了。”
和雄松了口气,点点头后,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微黑的脸,胆战心惊地等待着雅子的斥责。
“我并没饶过你!你可不要得意忘形啊!”
说完,雅子就往回走,和雄已不再追她了。走到停车场人口处,雅子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和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处。
“混蛋!”雅子抑制住心中的震颤,想高声咒骂。她一边思考着自己究竟想向谁发泄,一边慢慢寻找自己的花冠车。当然,车仍停在昨晚的地方。
一想起后备厢中的“东西”,雅子就感到真是不可思议。尽管那是没生命的、
不能动的“东西”,而且,现在天已放亮,并且下着雨。甚至直到刚才,还拼命向自己道歉的那个色胆包天的年轻男子,也让雅子意识到后备厢中尸体的存在。
咒骂的对象并非他人,就是这具不动的尸体及与此相关的自己。
雅子打开后备厢,把厢盖向上掀开十公分左右,往里瞥了一眼。看到灰色的裤子及多毛的左腿。那是昨晚,弥生说“还有热气呢”时触摸过的地方,皮肤苍白,腿毛像毛线头似的,脏乎乎的。这是件东西,仅仅是件东西而已。雅子嘟囔着,关上后备厢。
第二章 浴室

雅子站在浴室的门口,倾听由窗外传来的雨声。
最后冲澡的伸树已把浴室收拾完毕,热水已放完,塑料盖展开盖在浴盆上,墙上的瓷砖也已完全晾干。浴室里,还充满着清洁的热水的气息,一片平静、和睦的家庭氛围。一种希望涌进新鲜、湿润空气的冲动驱使雅子把窗户全部打开。
这个小小的家庭,有许多事与自己息息相关。清扫各个房间的角落;薅除狭小院落的小草;驱除室内的烟味;还有返还巨额的贷款……尽管如此,雅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这里就是自己的家。无论何时,总像一个借宿人一样心绪不定,这是为什么呢?后备厢内装着健司的尸体,驶离停车场时,雅子已经横下一条心,回家后直奔浴室,在这里怎样放健司,怎样肢解,考虑各种步骤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虽然雅子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正当行为,但是,如何闯过这一关呢?产生了一种考验自己的心情。
雅子光着脚,走到浴室中铺有地面砖的地方,仰面横躺着试一试。健司和自己的身高大体相当,这样,把他斜身躺着放,是绝对没问题的。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想法在雅子脑海中涌现。当初,盖房子时,多亏了为满足良树的愿望,浴室的面积扩大了许多。
雅子躺在干燥的地面砖上,边感受着地面的冰冷边仰视窗户。天空灰蒙蒙的,深远莫测。雅子想起被雨水淋透的宫森和雄,挽起破衬衫的袖子,看到左胳膊上的青斑,这一定是和雄粗壮的手指留下的痕迹。青斑愈是明显,愈能感到男人的强劲力量。
“喂,你在那干什么?”
从微暗处传来说话声,雅子抬起上半身。身着睡衣的良树正向这边窥探。
“你在这种地方坐着干什么?”
良树又问一句。雅子慌忙从地面砖地上站起来,放下破衬衣的袖子,盯着良树。刚刚起床的良树,没有光泽的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戴眼镜,心绪不佳地注视着雅子。为了看得更清楚而眯缝着的眼睛,与伸树非常相似。
“没什么。我在想是否冲个凉。”
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良树疑惑地看着窗户。
“今天不会热吧,正下着雨呢。”
“可是,在工厂干活,累得出了一身汗。”
“是嘛,那就洗吧。刚才,刹那间,我以为你发疯了呢。”
“为什么?”
“你茫然地站在昏暗处。我正在想:你在看什么呢?你却冷不丁地在砖地上躺下,令我大吃一惊。”
雅子对良树在默然地观察毫无戒备的自己感到不快。最近,良树经常保持一定距离地观察雅子和伸树。
“你要是打个招呼就好了,可是……”
良树什么也没说,只耸耸肩。雅子走出浴室,在良树和洗衣机的狭小空间中,毫无接触地穿过去。
“你吃饭吧。”
尽管没听到回音,雅子直接走进厨房,往噪声很大的咖啡搅拌机中装入咖啡豆。和平时一样,打算准备烤面包片和西餐炒蛋。已好久没闻到从电饭锅中冒出的米饭味,自从伸树突然停止带盒饭后,早晨已不做大量的米饭了。
“以为要下雨呢,天总是阴沉沉的。”
洗完脸来到起居室的良树,从凉台向外眺望后,在桌前落座时嘟囔了一句。
雅子想,他不仅是指空气,也指这个家庭的气氛。既不开电视也不开收音机,雨天的清晨,夫妇相视而坐,令人感到窒息。因睡眠不足,雅子用双手揉摸剧痛的太阳穴。良树喝了一口咖啡,打开早报。从里面“吧嗒”一声掉下一份广告。雅子展开沉甸甸的一摞彩色广告,挑着看自选商场中自己感兴趣的商品。
“胳膊怎么了。”
不知良树说的什么事,雅子抬起眼睛。
“你的胳膊,胳膊上有块青斑。”良树指了指左胳膊靠肩膀的部分。雅子的眉宇间出现细小的皱纹。
“在工厂碰的。”
不知良树是否相信,没再问什么。这时,雅子边看青斑,边想宫森和雄的拇指是这么有劲。敏感的良树一定会感到可疑。但是,他没再追问任何事情,他是什么也不想过问的。雅子边断定,边点上一根烟。不吸烟的良树不高兴地扭头避开烟雾。
“瞪、瞪、瞪”,传来有人跑下楼梯的声音。良树的全身微微紧张,变得僵硬。雅子盯着门口。歪歪斜斜地穿着大号T 恤衫和过膝肥大短裤的伸树来到餐厅。
雅子知道,他会有意隐去跑下楼梯时那年轻气盛的气喘吁吁的声音,立刻换上死亡的假面具。但是,对什么都不中意的那种眼神却很锐利,什么也不说的大嘴紧紧闭着。如果这张表情多变的脸失去上述特征,会和良树年轻时完全一样。伸树直奔冰箱,打开冰箱门,取出一瓶矿泉水,直接对着瓶口喝起来。
“用杯子喝!”
虽然规劝了,但伸树对雅子的话熟视无睹,继续喝着。看着伸树那显眼的喉头像野兽一样上下蠕动,雅子再也忍不住了。
“你即使不开口,也该听清我说什么了吧?”
她不由得起身,想从伸树手中夺过矿泉水瓶。但是,伸树却默不作声地用胳膊肘使劲地把雅子推开。自从去年打工以来,儿子的个头突然增高,体格也变得粗壮了,被他的胳膊肘一撞,雅子的腰骨狠狠地撞在洗碗池上,感到疼痛难忍。
这时,伸树却若无其事地慢慢盖上矿泉水瓶盖,放进冰箱。
“你不想说话,那也可以。可是你不能胡来。”
伸树不高兴地歪着嘴,不耐烦地盯着雅子。亲生的儿子,却形同路人。当感到儿子如同仇人的时候,雅子不由得用右手给了伸树一个耳光。瞬间接触到伸树脸颊的感触是肌肉薄而绷得紧紧的,已经并非少年时代那样的柔嫩,打耳光的那只手反而感到很痛。伸树吃惊地楞了一下,从雅子身旁走过,飞快地消失在洗手间,仍然一言未发。
自己所乞求的是什么呢?自己的这些言行,宛如盛夏时往沙漠中洒水似的,不起任何作用。雅子看着变红了的右手掌,然后又回头看了看良树。然而,良树就像伸树根本不存在似的,两眼直盯着报纸,纹丝不动。
“你不要管他了,不管用。”
好像良树已下决心,在伸树悔悟之前不再管他。良树过去过于追求精神性,对于未成年的儿子过于严厉,情绪急躁。然而,伸树一直对父亲未能对自己的那件事给予丝毫帮助而耿耿于怀。几乎到了不明白三个人为什么在一起生活的地步,三个人各走各的路。
假如告诉他们在自己汽车的后备厢里装有死尸,他们两个人将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呢?伸树是否会发出久违的惊叫声呢?良树会不会感情激愤揍自己呢?不,或许两个人根本不会相信吧:雅子切实地感到,在这个家庭中,只有自己是不合群的,正走向无垠的天际,但并不感到寂寞。
丈夫和儿子终于慌慌张张地各自上班去了,家中显得更加沉寂。雅子喝干了咖啡,为了稍稍打个盹儿,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躺下,却怎么也难以入眠。
门厅的内线对讲机响了。
“是我呀!”良惠悄声地说。
雅子几乎已死心了,认为她不会来了。然而,良惠如约来访,雅子打开外门。
良惠同清早一样,穿一身破旧的衣服,上身是件褪色的粉色T 恤衫,下身是件裤膝处磨破的针织运动裤,她胆怯地窥视雅子的家中。
“不在这里,在后车厢里。”
雅子指着停在大门旁边的花冠车说。因离得太远,良惠向后退了退。
“我,仍不想参加。不干行吧?”
说着,良惠进了大门,就冷不丁地跪在门厅的地上。雅子盯着像青蛙一样甸甸在地上的良惠那头不知何时烫的长长的卷发。她想大概她是特意来拒绝的吧,因此并没感到吃惊。
“我如果说不,警察就会进屋吗?”
听到雅子的话,良惠抬起苍白的脸。
“不。”她摇了摇头,“不会的。”
“可是,钱是不会还的吧。你的如意算盘就是能让你的女儿去修学旅行,却不能听取我一生的请求?”
“可是,你……那不是普通的请求啊。那是去做杀人帮凶嘛?”
“所以,我不是说是一生的请求吗?”
“但是,这可是杀人呀!”
“求你做别的事,可以吗?譬如说偷盗啦,当强盗啦,行吗?这件事和那些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雅子陷入沉思,良惠可能惊呆了,睁大眼睛,微笑着说:“肯定不一样的。”
“谁决定的?”
“这不是谁决定的问题,而是我们的社会决定的呀。”
雅子默不作声地看着良惠,良惠多次用双手梳理散开的头发,眼睛向下盯着地板。雅子知道那是良惠困惑时的习惯。
“知道了。那么,你能否帮我搬一下呢?因为我一个人不能搬到浴室。”
“我婆婆要起来了,必须马上回家呀。”
“很快就会完事的。”
雅子穿上良树的拖鞋来到室外。雨还在下着,路上行人很少。雅子家对面的建筑工地处于停工状态,显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红色粘土。虽说和邻居家紧密相邻,但是雅子家的大门是个死角,无论从哪个角度也看不见。
雅子紧握口袋中的车钥匙,赶紧窥视周围,恰好是没有来往行人的极好时机。
然而,良惠却不从室内出来,雅子焦急万分地大声嚷道:“怎么搞的?你是帮啊,还是不帮?”
“我可是只帮你搬进去啊。”良惠无奈地走出来。
雅子手中已经拿着放在门口的、蓝色的、非常结实的旅游用毡布。良惠惊慌失措地呆立在门口,雅子绕到车的背后,打开后备厢的锁。
“啊!”
从背后传来往里窥视的良惠的吃惊的喊声。她看到了死去的健司的脸。他半睁着眼,表情仍然松弛,从口中流出的涎水在脸上拉成的丝已经干了,腿脚僵直,呈稍稍屈膝的姿势,两手向上,弯曲着手指,像是想从空中抓取什么似的,不自然伸直的脖颈上有一条醒目的红色勒痕。雅子想起昨晚弥生把从这个脖上解下的皮带系在腰间的事。
“喂,你在说什么?”
雅子转身一问,良惠双手合十,稍微提高了声音。口中不断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雅子轻轻地打了一下良惠合掌的手。
“你那样念佛,不是太显眼了吗?还不如早点把他搬进屋里。”
雅子不理会板着面孔的良惠,用旅游毡布把健司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起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头部,用眼神向良惠示意“快点”。良惠不情愿地抓住健司的大腿,两个人小声地喊了“一、二、三”,将健司从后备厢中抬了出来。本来尸体已经僵硬便于搬运了,但因太重和不好下手,两个人不由得东倒西歪。不过,因离门口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坚持一下,很快就抬到屋里,雅子边喘气边说:“师傅,得抬到浴室呀!”
“知道了。”
良惠脱掉儿童拖鞋般的帆布鞋,进了雅子的家。
“浴室在哪里呀?”
“在最里边。”
两个人在走廊多次放下尸体休息,好不容易才把健司抬进更衣室。雅子取下包尸体的毡布,把它铺在洗澡间的地面砖上。她想如果在地面砖的夹缝中粘上肉片什么的可就糟了。
“放在这上面。”
良惠可能已经下了决心,顺从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再一次抬起来,按雅子事先设计的那样,把健司放在长方形浴室的对角线上,与在后备厢中的姿势一样,让他侧身躺着。
“真可怜,一个大活人变成这种样子。让人难以置信会是被妻子杀死的呀,希望他不要执迷不悟,成佛吧。”
“那很难说吧。”
“你呀,太残忍了。”
从良惠责备的声音中,知道她又恢复了稳重。
雅子不失时机地请求道:“我去拿剪刀,请你帮我把西服剪开扒光。”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卸成一块块的,扔掉。”
良惠长叹一口气,但声音却显得很坚定:“衣服兜里没装什么东西吗?”
“嗯,也许里面有钱包、定期存折什么的,翻翻看。”
雅子从寝室拿来一把大裁缝剪子,良惠把从健司兜里掏出的东西撂在浴室的门口。一个磨掉棱角的黑色皮钱包,一个钥匙环,一张定期月票及一些零钱。
雅子打开钱包,里面有几张信用卡和近三万元现金,钥匙可能是自家的。
“要全部处理掉。”
“钱怎么办?”
“你拿去吧。”
“可是,这是阿山的呀。”说后,良惠自言自语地说,“这也很正常呀,还能把钱还给杀人凶手吗?”
“对,就算你领的工钱吧。”
良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安然的表情。雅子把钥匙环、空钱包、信用卡、带有会员证的月票等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这一带有许多农田及空地,如果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埋上,谁也不会知道的。
良惠一边把钱装进自己裤兜,一边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并不无感慨地说:
“唉,被勒死了,却还打着领带,真可怜啊!”接着,动手解健司的领带结。可能因领带结打得太结实,很费时间。站在旁边的雅子焦躁不安。
“咱们可没有时间那样慢条斯里的呀。不知什么时候,也许会有人回家的,把它剪断算了。”
“我说你呀,也太不尊重死者了。”良惠生气地说,“你像魔鬼一样,我真不知道你是这种人。”
“死者?”雅子给健司脱下鞋,边往袋子里放边回答,“我想这仅仅是个东西。”
“东西?这不是人?你在说什么呀?”
“原来是人,但现在是个东西。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不对。”良惠表现出少有的气愤,声音有些颤抖,“那么,我每天服侍的婆母是什么?”
“是活着的人,但是……”
“不对,这个男人如果是东西,我婆婆也是东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活着的人是东西,这具尸体也是东西。所以,是没有差别的。”
也许没有吧?雅子觉得像是受到良惠话语的启发似的,想起今天早上在停车场打开后备厢时的事。当时天已亮,正下着雨,自己与所有活着的人,不断变化着,但是尸体却不能变化,所以才把尸体考虑为东西,那是在极端恐惧下的一个最合适的想法吧。
“所以呀,说活着的人是人、尸体是东西的说法,是你的想法出了差错。太傲慢了吧?”良惠说。
“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能感到轻松。”
“为什么呀?”
“因为我感到恐惧,就故意地把他当成物体,其实并非如此。如果认为和我是一样的人,也许就能做了。”
“做什么?”
“大卸八块。”
“为什么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良惠喊道,“这要遭报应的呀。
我们两个人都要受惩罚的。”
“没关系的。”
“为什么?为什么没关系呀?”
如果有报应的话,倒想体验一下那报应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己企盼的心情良惠是不会知道的。雅子缄默不语,动手脱健司穿的黑色袜子。
第一次用手接触尸体的皮肤,冷得使人打寒战。自己真的想把这具尸体肢解成碎块吗?会出许多血吧?清晨,想考验自己的心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突然,心跳得厉害,逐渐丧失了现实感。雅子深感观看或触动尸体是违背人类本能的。
“喂,我讨厌直接接触肉体,有手套吗?”良惠胆怯地说。
看来有相同的感触,雅子想起从工厂拿来的塑料手套,连同两件围裙一起拿来。
良惠把解下的领带轻轻叠好,从下往上一个个地解下上衣扣。雅子把手套递给良惠,自己也戴上一副,从裤脚开始剪起。健司变成裸体。放在后备厢中向下的侧体部分,有瘀血,出现了紫斑。良惠边瞅着萎缩的生殖器边嘟嚷说:“我们家那口子,死后也都扒光了,给他洗了一遍。阿山没有看到这最后的场面倒也不错。我们做这种事真的合适吗?”良惠手里拿着塑料围裙说。
雅子对良惠不断的唠叨感到厌烦。
“当然可以了,是她自己亲口对我说的没关系。以后要是后悔呀,还是怎么的,那都是她自己的事。”
良惠用惊恐的眼光看着雅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雅子因生气,故意说道:
“先把头割下来吧,看到他的脸会让人不快的。从生理的角度上说,也是不允许的。”
“说什么不允许……常说的呀!”
“是说要遭报应吗?”
“不是,不过……”
“那么,师傅,你来操刀吧。”
“我可不干。”良惠感到恐惧,“我不是说了,我不能干吗?”
一个人肢解看来相当困难,必须想方设法让良惠帮忙。雅子突然心生一计,说:“阿山曾经说过要答谢的,要钱也可以。给钱,你干吧。”
良惠大吃一惊,抬起头,眼中露出犹豫的神色。她想,虽然我已经拒绝了,但仔细想想,也许还是接受的好。这样比较实际些。
“给多少钱?”良惠不安地看着健司那瞳孔放大、无光的眼睛,轻声问。
“你想要多少?我去交涉。”
“那么,十万吧。”
“太少了。五十万怎么样?”
“有这个数,或许就能搬家了吧。”良惠嘟囔道,“嗯,就是说你打算用钱来封我的嘴啊。”
良惠说对了。但是,雅子没回答,叮嘱道:“你就帮帮忙吧。拜托了,师傅!”
“明白了,我已经跑不掉了。”
渴望得到金钱的良惠终于彻底下了决心,围上塑料围裙,脱了白袜子,很麻利地挽起针织运动裤。
“会沾上血的。还是把裤子脱掉吧。”
雅子在浴室默默地脱去工作裤,在更衣间找到洗衣筐,穿上从里面取出的短裤。突然无意中往面前的镜子里一瞥,里面映出的是迄今为止自己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转身一看,良惠则是一筹莫展、精神恍惚的神色。
返回浴室的雅子打量健司的脖子,从哪个部位开锯呢?尽管讨厌,大大的喉头首先映人眼帘,这令她想起伸树那健壮、突出、上下移动的喉头。雅子打断思绪,问良惠:“脖子用锯能锯掉吧?”
“锯齿卷肉,所以,刚开始还是用菜刀或小刀割个口子好吧。如果不行,再想办法。”
一有工作,良惠就精神抖擞,像是站在工厂的流水线的起点似的,开始发号施令。雅子急忙去厨房,搬来工具箱,里面装有最锋利的切生鱼片用的菜刀和锯,此外,还有装生活垃圾用的塑料袋。她们要把肉切成片,装成一包包的。雅子数了数以前买的塑料袋,有一百个。这是在附近自选商店买的,是东京都推荐的,带有碳酸钙的普通垃圾袋,大概不会被发现吧。
“师傅,如果每袋包两层,分五十袋生活垃圾处理掉,怎么分别装好呢?”
“首先,从每个关节部位切开,然后尽可能分解成小块,是不是更保险?”
良惠边试切生鱼片刀的锋利程度边回答。她的手微微地颤抖。雅子用指尖寻找健司喉头下的间隔部位,猛地挥刀往下砍。因直接砍在骨头上,再切开周围,紫黑的血“咕嘟”地流了出来。雅子看到大量流出的血感到吃惊,急忙停手了。
“这就是颈动脉?”
“可能是吧。”
瞬间,毡布变成一片血海。雅子慌忙打开洗澡间排水沟的漏网。枯度很稠的血打着旋涡流进排水沟。一想到昨晚的洗澡水和没有任何关系的健司的血在下水道汇合在一起,雅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一会儿,雅子戴的手套的顶端发粘,手指无法活动。良惠找来水管系在水龙头上,冲洗瘀血。狭小的浴室,因血腥味,使人窒息。
用锯一锯,头颅很容易锯下来。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健司的头落地了,健司的尸体也立刻变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雅子把头装进两层的塑料袋内,放在盖上盖的浴盆上。
“也许放放血更好吧:”
良惠喊了声“嗨哟”,把去掉头颅的尸体的两腿抬起来。气管的窟窿突然裂开,能见到红肉,从动脉中又不断地往外淌血。看到这种景象,雅子感到毛骨惊然。魔鬼,这是魔鬼干的勾当。但是,她的心情却意外地冷静,希望尽早结束这项工作。仅仅考虑一下顺序,就会知道,神经中最敏感的部分的确开始麻痹。这大概就是恐怖。
接着,雅子用菜刀切开两条腿的大腿根部,黄色的脂肪层让菜刀打滑。“简直像只童子鸡呀。”良惠小声嘟嚷。好不容易切到大腿骨时,雅子把右脚放到健司的大腿上,像是锯圆木似的,用锯子锯粗粗的腿骨。尽管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比预想的容易,锯掉了大腿。
但是,肩关节在哪里下刀好呢?因不明结构而感到无处下手。并且,因为人死了一段时间后尸体僵硬,更难处理。雅子的额头渗出大滴汗珠,良惠也着急了。
“要是不能早点干完,我婆婆该起床了。”
“我知道,所以,才请你帮忙快点锯嘛!”
“可是,不就是只有一把锯吗?”
“要是请你从家里带一把来就好了。”
“你要是那么说,我也不会来呀。”良惠一脸的不高兴。
“可也是。”
雅子突然想笑。的确,做了件蠢事。因为这样令人不快地把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健司随意地解体了,此时两个人都无力地垂下沾满鲜血的双手,隔着尸体站立着,相互凝视。
“师傅家附近什么时候收可燃垃圾?”
“我们那儿是星期四。所以是明天。”
“我们这儿也是星期四,所以,明天早上必须处理掉。如不分头去处理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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