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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_16 桐野夏生(日)
雅子的车在早晨拥挤的道路上缓慢地行进着。雅子的思绪在过去和未来中穿梭。是主动出击,还是束手就擒;是先杀了他,还是坐以待毙。“你这个傲慢的女人。”这是佐竹电话里说过的话。不能就这么完了!一种强烈的愤怒涌上雅子的心头。现在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在一对一地与佐竹对峙。
穿过熟悉的道路,雅子的车又开回到工厂。来上早班的员工的车几乎已经停满了停车场。现在是八点半,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一定还会有车开进来。雅子把车停在去废弃工厂的路边上,向警卫值班室走去。保安员已经换成了一位戴眼镜的老头儿。老头儿在狭窄的值班室里,像用舌头舔报纸似的正在埋头读着早报。
“早上好。”
雅子在老保安员的耳边打着招呼。老保安员没有说话,透过眼镜望着雅子那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和那失去血色的发青的脸。
“我是在这里上夜班的,能告诉我下午七点来上班的佐藤的住所吗?”雅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啊,是值夜班的佐藤啊。我的班是到下午六点,所以见不到他。你还是和公司打听一下吧。”
“他是人事科派来的?还是总务科?”
“不,我们不属于那个系统。给这儿打个电话吧。”
老保安员毫无防备地把做广告用的名片递了过来。上面写着“大和警备保安公司”几个字。雅子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谢谢了。”
“干嘛要打听佐藤的住所?”老保安员默默地笑着问道。
雅子认真地答道:“想跟他交朋友。”
老保安员“哦”了一声,端详起雅子来。雅子想自己脸上那种窘迫的表情,不会给老头留下好印象。可事实正相反,在老头儿看来,这种表情却成了恋爱的表现。
“好哇,年轻人真幸福。”
雅子对“年轻”二字哭笑不得。
“这个公司的人肯告诉我吗?”难子问道。
“你直说岂不更好。”说完老保安员又看起了报纸。
雅子回到车上,用十文字的手机挂通了电话。
“喂,是大和警备保安公司吗?”
“是,是的。”传来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是在三喜食品盒饭工厂工作的城之内邦子啊。在停车场里值夜班的佐藤先生捡到了我丢失的东西,我想当面感谢他。”
“哦,是吗?”
“能告诉我他的地址和全名吗?”
“这里还是家里?”
“可能的话,告诉我他家里的地址好吗?”
“请稍等。”
像是有许多工作人员,工作并太不忙,与为信用金库的运钞车服务的保安人员的态度是无法比的。
“佐藤义男,住在小平市T 公寓四一二室。”
“多谢了。”
雅子挂断电话,立刻把汽车内的暖气打到了最大。没想到佐竹和邦子住在同一个公寓。这是多么巧妙、精心设计的圈套啊。雅子对佐竹的周密安排而感到愕然。我们所有的人就像是被轰赶着的鱼似的,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佐竹的网。邦子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好像暖气太热,雅子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可用手一摸,却感到冰凉。
雅子又挂念起几周前因吵架而疏远了的弥生,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雅子又按下了弥生家的电话。
“我是山本。”
话筒中传来弥生有点装模作样的声音。
“是我呀。”
“哎呀,是雅子啊,好久不见了。”
“有什么变化吗?”
“嗯,没有。照常去保育园接送孩子。可以说悠闲自得,无事可做。”与紧迫的雅子相比,弥生的口气则从容得多,“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好。”
“不过,今年我们打算回乡下去。”
“那倒不错。”
“大家,都好吧?师傅呢?”
“最近没来上班。”
“哎,真新鲜呀。邦子呢?”
“死了。”
弥生低声惊叫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雅子一直等着弥生开口。终于,弥生问:“是被杀的吗?”
“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想。”
弥生在装糊涂。雅子预感到,弥生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邦子确实是死了。”
“什么时候?”
“不清楚。”
“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见到的只是尸体。”
至于邦子脖子上那惨不忍睹的宽宽的勒痕,雅子没有提及。
“你看到她的尸体了?”弥生绝望地说。
“看到了。”
“我说雅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像是发生了大恐慌似的弥生慌乱起来,“你说啊!”
“我们惹怒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怪物。”
“……是被那个人杀的吗?”
弥生没有接受刚才的教训,又说漏了嘴。一说到怪物,弥生似乎马上领会了似的。雅子深信弥生己经见到过佐竹。
“那个人,你已经知道了?”
弥生沉默了,电话机里传来了令人心烦的电视综艺节目的声音。
“你知道了什么就直说,这可是大家性命悠关的大事,你明白吗?”
雅子着急地在车内大声喊了起来。在弥生沉默的瞬间,雅子气馁地望着装满烟头的烟缸。终于,弥生开口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就好。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雅子。”弥生像是要抢雅子的话似的,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
“我没那么认为呀。”
“真的吗?”
“嗯。”
雅子挂断了电话。她从来没认为那是弥生的错。她想,那说不定是自己惹出来的。但是,她既不打算向朋友认错,自己也从不后悔。她只是在考虑怎样突破被堵上了的出口。她明白,这话即使跟朋友们讲了,她们谁也不会来帮忙的,雅子也不想向朋友求助。
雅子盯着自己涨着青筋的双手,终于,她觉得这是她唯一感到温暖的地方,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只能相信自己,只有靠自己。车内空气混浊起来。雅子突然感到睡意难挡,便开着发动机闭上了眼睛。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雅子醒了。周围的一切没发生任何变化,通往工厂的道路还静静地在那里。受早晚寒霜的侵袭,道路两边的杂草开始变得枯黄。从这里也能看到被和雄打开的暗渠的盖子,它宛如一口打开的石棺。再过十个小时,穿着制服的佐竹又会若无其事地走过这条道路。
东大和站前依旧是空荡荡的。杂草丛生的待开发地里,风一吹,尘沙飞扬。
像是要举行什么活动,溜冰场前有许多穿着各色服装的小学生列队站在那里。
雅子把车停在车站后面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然后穿过小学生的队列,又急忙穿过前边的道路,拐进了繁华街后面的胡同。两边都是小吃店的路上,扔着许多生活垃圾,散发着臭味,街上冷冷清清。说不定赶不上了,雅子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雅子从贴着关店通知的寿司店旁登上了通向二楼的“百万消费者中心”的楼梯。用廉价材料搭起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正对楼梯的薄薄的三合板门里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发觉有人在悄悄地干着什么。
“十文字,开门,我是香取啊!”
还是今天早晨分别时的那身装束,十文字脸色惊慌,头上冒着汗,像是在做着逃走的准备。房间里只有一个文件柜,桌子的抽屉洞开着。十文字像是在寻找那些还有望回收的贷款的文件。
“是香取啊。”
“你又受到恐吓了吗?”
十文字没有回答,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笑容。屋内没见其他职员。
“其他人都辞职了吗?”
“下午会有一个人来值班。他一定会吃惊的。”十文字把雅子让进屋,脸上露出奸滑的笑容,“怎么了?我们不是刚见过面吗?”
“能赶上你在这里,太好了。其实,我想来了解一下邦子贷款的情况。到你这里贷款的人,你们都要做一番调查吧?”
“哎,是那样的。为什么要了解邦子的情况?”
雅子望着十文字那实际上已经并不从容的脸。
“我知道佐竹是谁了。”
“是谁?”十文字舒展开眉头。
“停车场里那个叫佐藤的保安员。”
“骇人听闻!”佐竹故意装成了保安员。这一切竟被雅子彻底查明了,十文字感叹不已,“这是真的吗?”
“而且,还跟邦子住在同一个公寓。”
“我在足立还是飞车族的时候,什么样的混蛋没见过,可始终没见过这家伙呀。这家伙确实非同寻常啊!”
十文字用感慨的口气嘟囔着。可能是又想起了取邦子尸体时的情形,十文字表情痛苦地用手擦着嘴角,像是要擦下沾着的什么东西。
雅子环视了一下十文字的公司,可能是业务少的缘故,空荡荡的,落魄不堪。
“你的业务好像很不景气呀。”
“还谈什么景气不景气,马上就要破产了。”十文字爽快地说着,用手指了一下,“邦子的资料在那边放着,你随便看。不过,你想干什么?”
雅子在文件柜里查起"B" 字开头的资料来。正像想象的那样,顾客并不多,“B"字开头的只有三人。雅子抽出了写有十文字那潦草字迹的邦子的贷款调查报告书,迅速浏览了一眼,寻找着那易于发生问题的地方。
“我说香取,你要那个干什么用?”
十文字又问了一遍,像是很感兴趣似的脱掉了黑领黑袖的仿魔皮茄克,只穿一件高领黑色毛衣。
“我在找有用的东西。”
“所以说,干什么用嘛。”
“我打算让佐竹的日子也不好过。”
听了雅子的话,十文字消沉地说:“那怎么可能呢?眼下还是赶快逃吧!”
雅子盯着邦子驾驶证的复印件,上面贴着邦子精心化妆过的照片。一看到它,雅子的脸变得冷峻和阴沉起来。
“我说十文字。”
“什么?”
“怎样才能申报自己破产呢?”
“那太简单了,只要到地方法院去一趟就行了。”
“是不是要本人亲自去,能不能以邦子的名义?”
雅子用手指弹着驾驶证的复印件。如果顶替弥生去申报,一是相貌相去甚远,再说也太花时间。
“香取,你在想什么呢?”
“我想让佐竹当连带保证人,宣告邦子失踪”。
“原来如此……”十文字面部痉挛似的笑了。
“香取,这样一来,即使宣告破产行不通,申报失踪也可以。让他做邦子的连带保证人,是能够操作的。因为现在规定用电话就能承诺并作保,所以可能的话,用朋友的黑钱就行。我知道有几个家伙,只要有了钱什么都会干的。”
“能让佐竹当邦子贷款的连带保证人吗?”
“能,反正不需要连带保证契约书,那就简单了。保证能做到让他日子不好过。不过,他不承担返还义务。”
“那没关系。不管怎样,只要能让佐竹难受就行。赶快制造一种邦子失踪的假象。”
“太好了,顺便把这个信息通过某种渠道散发出去。”
“能搞到图章吧?赶快伪造一个借用证,在连带保证人一栏里盖上佐藤的章。”
十文字的脸立刻变得像是在做恶作剧的孩子似的。他从打开着的抽屉底下拿出一个装曲奇的铁盒子,里面有许多粗糙的图章。
“用佐藤这个常见的名字就行吧?”
一会儿,十文字找出了三个刻有“佐藤”的图章。
“逃走之前,你把它做好。”
“没问题。半天时间就能做好。”突然来了精神的十文字夸起了海口。
“我要把那家伙从他的老窝里赶出去。”
雅子想到对此还一无所知、正在睡觉的佐竹时,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四 胆怯会让人感到一切都毫无情趣。
佐竹站在站前自选商场的屋顶公园,不知是寒冷刺骨的天气的缘故,还是被大型商店把顾客吸引过去的萧条所致,商场的屋顶公园只有一位带着幼儿的母亲和一对为了避人耳目耳鬓厮磨的高中生情侣在悠闲地渡着时光。
佐竹一直看着游戏厅旁边临时搭建的、样子显得寒酸的宠物商店。有五个没有清扫的笼子放在外面,里面有蓄得过长的美国式发型的猫、脏兮兮的南美灰鼠、
一直在睡觉的竖耳卷尾的小狗,还有一些并不名贵的小狗小猫。看到一只手夹着香烟的佐竹,小动物都显得怯生生的,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佐竹想起安娜曾哭着说自己跟被卖的宠物没有什么两样。安娜那嫩滑的肌肤和近乎完美的脸庞又浮现在佐竹的脑海里,令他怀念。她是自己亲手培养的“美香”皇后,是宠物中的尤物。
他明白,如果安娜知道了这其中的真相,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她都成不了店中的皇后。安娜之所以那样让人喜欢,受人夸奖,是因为她对这其中的真相一无所知。假如安娜知道了这其中的真相,那么到死她都会在不安中度日。对从心里爱女人的男人来说,那样的女人是不可缺少的。但用钱买女人开心的男人是不喜欢这种女人的。客人们都想找那些不谙世事、就像是上帝赐给的礼物似的清纯的女子,因为他们知道,那是多么难得。所以自己溺爱和疼爱安娜,一直不让她知道其中的真相。可怜的是随着安娜的长大成人,她却对自己产生了恋情。
在“魔都”,安娜备受宠爱的鼎盛时期,最多还有半年吧?佐竹又怜悯起安娜来。他这种怜悯,与对眼前这些宠物的心情并没有什么两样。佐竹把自己细长的手指伸进了笼子里,小狗向后躲着,浑身哆嗦着望着佐竹的眼睛。
“别害怕呀。”佐竹对小狗说。
如果谁让胆怯变成一种献媚的演技,那他只能成为一种没有情趣的动物。相反,如果一个不知道胆怯为何物的人,那他只能是傻瓜。没有情趣的傻瓜都是些被豢养的会献媚的动物。佐竹突然兴奋起来,离开了宠物商店。他窥视着那发出俗气灯光的空荡荡的游戏厅,在那狭窄的顶层上溜达起来。
从屋顶上向远处望去,平坦而灰色的街道向多摩丘伸展开去。脏兮兮的街道!
佐竹兴趣索然地往铺满人工草皮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抬头,佐竹看到带着孩子的母亲和那谈恋爱的少男少女都在提心吊胆地望着自己。
自从在停车场里看到了邦子的高尔夫车,香取雅子已经四天没去上班了。她是不是辞掉了这份工作?
真没意思。自己正为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有胆量的女人而高兴,她却被那点事吓得不敢上班了。只有一种解释,雅子也害怕自己。在那黑暗的道路上,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的渴望。自己的这种考虑是否有点一厢情愿?
佐竹又抬头看了一眼宠物商店,那些狗和猫都用哀怜的目光看着他。佐竹觉察到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变得消沉,便从屋顶公园的角上的楼梯急忙往下走去。
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年夏天的那个傍晚,追赶那个女人时的兴奋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而这个女人的眼神太令人扫兴了,你就不能让我兴奋吗?佐竹对雅子失望地生起气来。别让我像对那个胖女人似的把你也勒死吧。
见到香取雅子,是自己不能回避的命运,难道这种想法错了吗?佐竹伸到风衣口袋里的手握成了拳头。
在车站前的弹子房打了三盘满盘的弹子球后,店里就不让佐竹再打了。他踢了一脚游戏机走出了店门。店员追了出来。
“喂!这位客人!”
“干什么?”
佐竹回过头来。看到佐竹那可怕的目光,店员站住了。“给!”佐竹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万元纸币扔在了路上。他大声叫了一声,轻蔑地看了一眼正在捡钱的店员,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弥生那里敲诈来的钱,扔也扔不完。自己玩弹子球并不是为了赢钱。
佐竹狂躁起来。即使杀个人,也不能抑制这种狂躁。他对自己的这种情绪不可思议。这种抑制不住而涌出的冲动,仿佛是从地下深处冒出来,形成湍流,穿过地表。那种流动既显得粗野,又慢得令人着急。尽管目前自己还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但当这种冲动再进一步激烈的话,可能就会令自己发疯。
新的建筑物显得很单薄,就像是工艺品,雷同而无生机;旧的建筑物脏兮兮的,暗淡而毫无生气。所有的商店街只有这一种单调的组合。佐竹心情不快地弓着背走在这寂静的拱形街中。肚子尽管已经空空如也,但什么也不想吃。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今晚还把邦子的高尔夫车停到停车场里,然后等着雅子的出现。
回到有宠物商店的那自选商场的停车场,佐竹打开了绿色高尔夫车的门。车内邦子的录音带和鞋子等物品还原封不动地杂乱地堆放在那里。助手席上那双穿得走了形的平底鞋又让佐竹想起了邦子,他憎恶地盯着那双鞋。烟灰盒里的烟头已被佐竹吸过的名牌烟所代替,而且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
就这么开着车转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在街上能碰到雅子。他很想看看她那时的表情。如果她不再到工厂来的话,只有这一种办法了。佐竹在专心地走着危险的钢丝。
雅子在停车场看到邦子那高尔夫车时的表情又浮现在佐竹的脑海里。雅子的脸先是冻僵了似的,然后又变得若无其事,毫无表情。但是,那紧闭着的嘴唇却因恐怖而歪斜。那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过在值班室里的佐竹的眼睛。雅子下了车,围着高尔夫车转了一圈。看到那停车的风格与邦子完全一样,雅子一定更加吃惊。
她向自己询问时,那种抑制不住的颤抖声足以证明这一点。“活该!”想到当时雅子的声音,佐竹无声地笑了。但是不要胆怯,他觉得害怕是可以的,但不要因胆怯而献媚。佐竹联想到宠物商店里的小狗和那乞求饶命的邦子,又生起气来。
他将邦子的鞋从车窗扔了出去。鞋子一左一右地滚到了到处粘满污物的水泥地上。
佐竹把车停在邦子的车位里,下车后锁好了车门。像是特意在等着佐竹似的,一个年轻女子跑了过来。佐竹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从她系着围裙、穿着拖鞋的打扮来看,像是住在这个生活区的。这个年轻女子没有化妆,却烫着野性的发型,那被摩丝浸得湿漉漉的头发像假发似的罩在头上。佐竹憎恨这种不协调的打扮。
“你知道这辆车的主人城之内吗?”
“当然知道。这车就是她借给我的。”
佐竹大胆地撒着谎。因为他早就预料到开着这辆车进出这个住宅区的话,早晚会受到质问的。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年轻女子可能是随意地想到了两人的关系,红着脸说,“最近老没见到她了,我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她不是把车借给你了吗?”
年轻女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佐竹的脸。
“是啊。我在盒饭工厂干保安,她偶然得知我们住在同一座楼里,就认识了。
她临走时,说让我开她的车。”
佐竹在年轻女子面前晃了几下车钥匙。钥匙挂在一个K 字型的钥匙链上。
“那就没问题了。可是城之内到哪儿去了呢?”
“可能是出远门了吧,不必担心。”
“可是,晚上也不见回来,该她值日打扫卫生了,她也不联系。打电话也老没人接,最近也没见到她丈夫。”
“她己经辞掉了工作,也可能是回乡下了。”
“最近你一直在开这辆车吗?”
年轻女子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佐竹。
“因为是我负担一切费用嘛。”
“哎呀,是吗?”
一提到钱,年轻女子变得冷淡起来。你们这些女人还不是靠着丈夫挣的钱生活。为了生活难道别人就不可以借钱吗?佐竹在内心里嘲笑她。
“那么,我还有急事,告辞了。”
佐竹撇下那个女子走了。他开始意识到,除了去工厂以外,要适当注意,不要过度使用邦子的车。在公寓入口处的信箱旁,佐竹看到一个穿着崭新雨衣的中年男子独自站在那里。说不定是警察,佐竹装作没看见,边走边暗暗窥视着那个男子的动静。他觉得那个男子的眼神不像警察。难道是搞推销的?佐竹看到那个男子的视线好像停在了四一二号信箱旁,便急忙进了电梯。
电梯到四层,门开了。佐竹确认了一下电梯并没有返回一层去,便走进了宽敞的开放式走廊。寒冷的北风依旧不停地吹进来。佐竹向着走廊一端自己的房间走着,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钥匙。
这时,佐竹看到自己房间的门前也站着一个男人,是一个穿着显眼的白色羽绒服和紫色裤子、头发染成棕色的年轻男子。他看着佐竹,把一个像是手机的东西放进口袋。佐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佐藤先生吗?”
年轻男子用像是已经很了解他的眼神看着佐竹。不是警察,从眼神上看倒像是无赖。佐竹马上思考着楼下穿雨衣的那个中年男子与眼前这个男子是什么关系,便故意不答话。准备开门时,他发现门把手上系着一块黑布。青年男子忍住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什么?”
“你仔细看看嘛!”男子说。
一瞬间,佐竹觉得血往上涌。那黑布是邦子的裤头,是勒死邦子前,塞到她嘴里的那个黑色裤头。
“是你干的?”
佐竹两手抓住男子羽绒服的领子。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将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不怀好意地冷笑起来。
“你搞错了,我来时它已经挂在那里了。”
“畜生!”
是雅子,一定是雅子干的。佐竹松开手,把裤头从门把手上扯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大概是被北风吹的,裤头的尼龙部分冰凉。
“不是我干的。”男子强调道,像是威胁似的,两手插在口袋里用肘捅了一下佐竹的腹部,“你到底想干什么?”
佐竹用他那粗大的手腕反推了一下男子的胸膛道:“我倒要问你想干什么?”
“你看看这个!”
男子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现在佐竹面前。是张“金钱借贷契约书”。
佐竹将纸夺了过来,是以城之内邦子的名义借的二百万元,贷方是一个叫“绿”
的信贷所。
“这是什么?”
“由你做连带保证人的那个女人溜号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佐竹在撒谎,内心却在想,这下栽了。很显然,这是一个圈套。信贷所是不会贷给邦子钱的,可是这些头脑简单的小流氓却乐此不疲地追了过来。如果被他们无休止地纠缠,自己势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要坏事了,佐竹悔恨不已。
“你敢说什么都不知道?”男子大声嚷道。邻居家的主妇探出头来,惊恐地望着这边。这便是男子的目的,“那么这是什么?”
男子又一次把那张纸抢过来,用手指着。连带保证人一栏里盖着“佐藤义男”
的印章。佐竹笑了起来。
“那不是我。”
“那是谁?”
“我说过,我不知道!”
这时,电梯在四层停下了。刚才在一层信箱旁站着的那个穿雨衣的中年男子走出电梯向这边走来。很显然,他跟这个穿羽绒服的小流氓是一伙的。
“对不起,我是东洋信贷的宫田。城之内太太买车时贷的款已经到期了。可听说她失踪了。”
“你那里的保证人也是他吗?”
“是啊。好像是刚盖了个印章,不好意思啊。”
佐竹“啧”了一声。如此这般,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找上门来呢。一定是十文字和雅子合伙,串通熟人做的黑市贷款证书,以佐藤的名义做连带保证人进行了注册,然后又把邦子失踪的信息透露给各信贷所,让他们来追债。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该我支付的我一定支付。请把有关文书留下。”
“那么什么时候支付啊?”
青年男子盛气凌人地说。
“一周以后一定从银行划拨过去。”
“你胆敢违约的话,我们会来把你带走的。到那时,你可就不能在这里过正常的市民生活了。”
一开始就用威胁的手段,这有点新鲜。一定是十文字从他的朋友当中找了一个特别恶的家伙来干这事。佐竹低下了头。
“这我知道。对不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公寓里的许多人都在远处望着这里。看到出来这么多人,两个男人有一种满足的表情。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佐竹在众人面前难堪。
“请您不要失信。”
听了宫田的话,佐竹适度地点着头,打开门溜进了房间。为了防止青年男子向屋内张望,开灯之前,佐竹“啪”地一声关上了门。他打开灯,然后从观察孔向外张望,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佐竹从口袋里掏出邦子的裤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堆垃圾。“畜生!”佐竹对着裤头踢了一脚。
那些家伙可能还在监视着自己,这样一来自己就失去自由了。况且在公寓里已经引起人们的注意。刚才的那位主妇听了那两个男人的话,一定会感到不安而管闲事的。充其量交个几百万元倒不足惜,如果引起人们的注意,自己就不能在这里呆了。很显然,如果一周后不付钱,他们还会追到工厂里去的。如果那样,就再也无法威胁雅子,自己最终的目的就会泡汤。
佐竹打开壁橱,把从离开新宿时带来的黑色尼龙提包拿出来,然后把包好的钱和大量的调查报告书放进了提包里。想了一下,又把邦子的裤头塞了进去。佐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窗边上的那张床映入了眼帘。本来计划要把雅子绑到那里制服她的,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但是,等回过神来,佐竹的脸上又浮出了微笑。初次见到雅子时的那种喜悦又袭上心头,而且愈来愈强烈。比初次在新宿的大街上见到那个女子时更加欣喜若狂。比起那个女人来,杀了这个女人可能更有价值。对佐竹来说,这比什么都高兴。
佐竹开着房间里的灯,手提尼龙包来到开放式走廊,确认没人后,便从非常楼梯轻手轻脚地向下走去。来到一层,佐竹向周围看了一眼,穿白色羽绒服的男子冻得哆嗦着抬头望着佐竹房间的窗户。因为开着灯,他好像放了心,双腿下意识地不住地晃动着,两眼贼溜溜地盯着下班回来的女职员。
佐竹瞅了个机会,从后面的垃圾场穿过树丛向路边跑去。他打算暂且先在站前的商业宾馆住一宿。他不清楚那两个男人发现自己逃走后,追到工厂里去,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这天晚上,佐竹开着租来的大众车去了工厂。
佐竹确信,雅子一定会来的。因为那几个家伙陷害自己的结果可能已经通报给了雅子;雅子也会来了解自己的情况的。她就是这种女人,是和自己的性格一样的女人。这次她会以一种什么样的面孔出现呢?佐竹进了警卫值班室,悠闲地吸着香烟,等待着那辆红色花冠车出现。
接近晚上十一点半,雅子好像如约而至。佐竹抬起头,借着车前灯反射的光,凝视着仅能看得见的雅子的脸。雅子若无其事地开车通过了警卫值班室,看也没看佐竹一眼。装得倒像!你以为如愿地将我陷害了?佐竹气得肚子直翻腾。那种对雅子的憎恨和赞誉的心情一起涌向佐竹的心头。他赞誉雅子如此让自己憎恨她。
这种强烈的情感使佐竹陶醉。
“吮!”随着关车门的声音,雅子从黑暗的停车场走了过来。这时佐竹也走出值班室,站到雅子前面,挡住了去路。
“辛苦了。”
“多谢。”
雅子正视着佐竹,头发自然地垂到肩头,瘦削的脸上带着笑容,充满了胜利和自信。因为她揭露了佐竹的本来面目,并且从住所把他赶了出来。佐竹压制着愤怒,平静地说:“要送你吗?”
“不必了。”
“周围黑暗,很危险的。”
雅子踌躇了一下,马上讥笑道:“危险的是你自己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蒜了,佐竹。”
与在新宿的大街上追赶那个女人时的那种激烈冲动和亢奋不已,一种受到抑制的兴奋正在佐竹的体内寻找着出口,等待爆发的时机。他随时都能让它爆发,但他却等待着最佳时机。这是一种使自己平静下来的喜悦,抑或说是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愉悦。
“你真有胆量,真的不用送吗?”
雅子没有答理佐竹,向前走去。去送还是不去?尽管遭到了拒绝,但佐竹还是在与雅子拉开几米远的距离跟了上去。雅子的心脏现在大概因恐惧而在剧烈地跳动着吧?这从她那僵硬的肩膀上能看得出来。但是,雅子却不露声色地在黑暗的道路上走着。佐竹将手电筒的灯光照在雅子几步远的前面。
“我说过,不必了!”雅子表情严肃地回过头来,“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你杀死!”
面对雅子的执拗,佐竹不由得高兴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这种憎恨的样子是无法从可爱的安娜身上得到的。这种与自己的毁灭相关连的危险,与对雅子强烈的憎恨和焦灼的爱交织在一起。就这样从背后勒住她的脖子使她窒息,然后再在废弃工厂里杀了她。这种想法在佐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样太没意思了,佐竹改变了初衷。就好像是猜到了佐竹的心思似的,雅子说道:“你不会喜欢在这个地方弄死我吧?你是想把我活活折磨死。你到底为什么……”
雅子正要继续说下去,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雅子和佐竹同时回过头去。
“早上好。”
原来是良惠。看到佐竹,良惠吓了一跳,推着自行车站到了雅子身边。
“师傅,怎么了?”雅子问道。
“想见你,所以今天就绕道从这儿走,总算找到你了。”
佐竹用手电筒照着良惠的脸。良惠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佐竹向光线外边的雅子瞥了一眼,发现她在笑着。
五 良惠来的太是时候了。雅子看着良惠的脸,轻轻舒了一口气。
在这黑暗的道路上,佐竹说不定会从背后掐住自己的脖子。雅子后怕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她清楚,如果自己当时表现出恐惧,那佐竹一定会袭击自己的。自己小时候曾经体验过,只要跟野狗四目而视,那野狗不一定会向自己扑过来,今天的情况也大体相同。太危险了,雅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很显然,如果那个男人的憎恨达到顶峰的话,就很容易爆发。佐竹正在高兴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雅子捕捉到了佐竹眼睛里瞬间闪现的那种对事态的兴趣和想玩弄自己的神色。
佐竹正在走向失败。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存在,击中了对方的要害。而自己的心中也有被对方击中的地方,那便是隐藏在心底的那种情愿被佐竹杀死的想法。
肢解健司会换来这种命运,是自己始料不及的。雅子望着前面漆黑一片的废弃工厂,她觉得那空荡荡的建筑物,好像是自己黑暗前程的象征,难道那就是毁灭自己的地方?自己就是为了知道那个地方而在世上活了四十三年?雅子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那废弃的工厂移开。
“那个人是谁呀?”
良惠吃力地推着自行车,一边灵活地躲闪着坑坑洼洼,一边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停车场。
“是保安员。”
雅子简单地答道。夜色中,佐竹站在像灯塔一样闪亮的警卫室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雅子。他一直站在那里,专等着雅子的到来。
“真可怕。”
“可怕什么?”
雅子看着良惠那变得更小的脸庞说。
“不知道,总觉得有点……”
大概是良惠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便没更多地说什么。因为是推着自行车走的,所以车灯微弱的光亮只能照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师傅,你最近怎么了?”雅子问良惠。自从处理了邦子的尸体,这是雅子第一次见到良惠。
“噢,对不起,家里出了点事。”良惠似乎是太累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今天依然穿着那件一到冬天就穿上的运动外套。雅子突然想起那件衣服的尼龙里子很薄,似乎马上就要破了。良惠大概也知道那里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磨破的。
“什么事啊?”雅子知道佐竹不会对良惠设什么圈套,因为他只对自己一个人感兴趣。
“哎!美纪离家出走了。在钱到手的那天不见了。我家里有一个坏榜样,虽说一直担心会出这种事,可实在没想到连这孩子也跑了,真寂寞呀,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
雅子默默地听着,她想,良惠还没有走出她自己的出口。
“那孩子不知道我们家已经有了二百万元,她还以为自己不能升学了。真傻啊!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呀!”
“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不会回来了。和我那大女儿一样,一定是让不正经的男人拐跑了。真是个傻丫头,真是没办法,没办法呀!”一路上,良惠不停地反复说着这些话。她似乎想辩白什么,但却听不出她用什么理由来辩白。
越过废弃工厂,经过工厂旁边那家已经停业的保龄球馆和一座民宅后,两个人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马路旁边是汽车厂那长长的围墙。从这里往左拐便是盒饭工厂了。
“要加油干了!”良惠捶着背伸了伸腰。原来笔直的腰杆,现在显得有些驼背,看起来有点像老太婆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良惠说。
“什么最后一次?”
“做盒饭呀。”
“你不想干了吗?”
“嗯。不知怎么搞的,在这里干得一点也不带劲。”
雅子没敢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也打算干完这个晚班就不干了。办完辞职手续,拿回放在和雄那里的钱和护照,今天晚上如果不出什么事的话,也许能逃出佐竹的手心。
“想和你多聊一会儿,所以特意从这条路上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回家的路上在哪家咖啡店都可以好好地聊嘛。良惠为什么这样说?雅子摸不清她的真意。良惠去放自行车的时候,她在外面的楼梯上等着。
这是一个连星星也看不见的黑夜。头顶上厚厚的云层重得似乎要垂落下来,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云层的存在。雅子有种自己仿佛要被挤碎了的感觉,她抬起头,看了看压在自己头上的盒饭工厂那高大的建筑物。
“香取!”
二楼入口的门开了,卫生监督员驹田走了出来。
“有事吗?”
“吾妻今天来上班了吗?”
“放自行车去了。”
听了雅子的话,驹田飞也似的从楼梯上跑下来,手里依旧拿着除尘滚子。良惠和驹田刚好同时来到楼梯下面。
“吾妻!”驹田急切地说,“快!快回家!”
“怎么了?怎么了?”良惠问。
“说是你家里失火了,刚才来了电话。”
“我知道了。”
良惠的脸上眼看着没了血色,驹田皱起眉头,可怜地看着她。
“不管怎么样,赶快回去吧!”
“反正也来不及了,不是吗?”良惠若无其事地说。
“哪能呢,你赶快回去吧!”驹田催促着。相反,良惠倒是慢悠悠地向自行车停车场走去。有几个计时工来上班了,驹田还要工作,便又上了楼梯。
“驹田,”雅子从他背后问道,“良惠的婆婆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听说烧得什么也没剩下。”驹田似乎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急匆匆地回车间去了。
雅子一个人在外边等良惠。像要做好今后面对现实的精神准备似的,良惠过了好长时间才推着自行车走来。雅子盯着良惠显得有些疲惫的脸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处理后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心烦,所以才来告别的。”
“加人火灾保险了吗?”
“……投了一点点。”
“那么,你好自为之。”
“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良惠说完,向雅子点了点头,顺着来的路向回走去。良惠的自行车那微弱的灯光渐渐远去了。雅子目送着良惠的背影,然后眺望着汽车厂的方向。远方繁华的东京市把夜空染成依稀可见的橘红色。在迷蒙的橘红色上空,像是烈火窜着火苗熊熊燃烧着。雅子的脑海里浮现出良惠那破旧的房屋。良惠已找到了自己的出口,只要女儿不在家,绝望了的良惠大概是不会有丝毫担心的。雅子发觉自己暗示要对佐竹复仇的话可能引发了良惠的这种念头。
这不是等于从背后推了良惠一把吗?想到这些,雅子久久摆脱不了那可怕的幻影。
过了一会儿,雅子从外面的楼梯上来,走进了车间的大门。驹田看到雅子不禁一楞。
“香取,你没陪她一起回去?”
“嗯。”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驹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高兴地用滚筒在雅子背上胡乱滚动着。
快到开工的时间了。雅子走进大厅,寻找着和雄的身影。在巴西人扎堆的地方,在更衣室都没找到他。雅子看了一下出勤卡,和雄今晚好像不上班。雅子不顾驹田的阻挡,穿上鞋向外跑去。
有时世上的一切会突然发生变化,今天晚上大概就是这样的日子。雅子朝着和雄宿舍的方向,走进了夜幕。
前面佐竹可能在等着自己。雅子像警惕着怪物似的在夜色中摸索前进。向左拐去,路边零散地坐落着几户农家和民宅,再前面就是和雄他们住的简易公寓了。
抬头望去,只有和雄住着的二楼上层的那间屋子还亮着灯。为了不惊动别人,雅子摄手摄脚地顺着铁制楼梯上了楼,她敲了敲门,有人用葡萄牙语答应着。门开了,上身穿T 恤衫、下身穿牛仔裤的和雄看到雅子,大吃了一惊。电视机里人影晃动,不知在放映着什么。
“雅子!”
“你一个人?”
“对,我一个人在家。”
和雄把雅子让进了屋里。屋里飘溢着一股不知用哪国香料制造的香水味。窗子前面摆着一张双层的单人床,日式壁橱改成了欧式的敞开式。榻榻米上放着合成树脂面的小方桌。和雄关上了似乎是有关足球比赛的录像,转身对雅子说:
“你来取钱了,是吗?”
“对不起,你今晚能给我取来吗?我不知道你今晚不上班。”
“我知道了。”
和雄有些担心地看着雅子的脸。雅子避开她的视线,取出香烟,在屋里找着烟缸。和雄自己也衔着香烟,把一个用可口可乐易拉罐改制的烟灰缸放到小桌上。
“我马上就去,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对不起。”
雅子似乎感到这小小的房间是她唯一安全的地方,她环视了一下房间。与和雄同屋的人大概是上班去了,二层床的底层收拾得整整齐齐。
“你怎么了?能告诉我吗?”和雄大概是怕语气太重了会把雅子吓跑,特意放松语调问雅子。
“我从那个混蛋那儿逃出来了。”雅子像在室温下缓缓融化的冰块似的慢慢说,“详细情况和理由我不能说。总之,我想用那些钱逃到别的国家去。”
和雄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俯身吐着烟圈,抬起微黑的面孔。
“到哪个国家去呢?什么地方也不好混啊!”
“是不好混。不过,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能离开这儿。”
和雄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他知道,这是性命悠关的事情,不用别人说,只要看一下雅子的神情便会明白。
“家里人怎么办?”
“我丈夫说他一个人能生活。他习惯过隐居般的生活。他的脾气,谁也说服不了。儿子已经长大,不用操心了。”
为什么会对和雄说这些呢?这些事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连雅子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对方不大懂日语,才使雅子感到轻松,甚至感到有些安心。不过,一说到这些,雅子还是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就你一个人了?”
“是的。一个和睦的三口之家,不知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散架了。虽然不能怨谁,恨谁,不过,我觉得毁掉这个家的是我自己。”
“为什么呢?”
“我一个人从家庭里跑了出来,因为我想自由。”
和雄眼里充满了眼泪,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到榻榻米上。
“独身一人就自由吗?”
“现在我是这样认为的。”
出逃,出逃的目的是为了摆脱什么?逃到什么地方去?这些雅子也不十分清楚。
“那太孤单了。真可怜!”
“不过,”雅子摇摇头,双手抱着膝盖说,“我并不感到孤独,因为我一直渴望自由,这就足够了。”
“……是这样啊。”
“即便这样死了也心甘情愿。因为我早就绝望了。”
和雄的脸上突然蒙上一层阴影。
“对什么绝望了?”
“活着,对活着绝望了。”
和雄也哭起来。雅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为自己流泪的异国男子。和雄抽泣着,好久不能自制。
“你为什么哭啊?”
“因为你给我讲了这么多的知心话。对于我来说,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雅子露出了笑容。和雄沉默着,用他粗大的手腕擦着眼泪。雅子看了一眼挂在窗户上用作窗帘的绿黄两色的巴西国旗。
“哎,你说哪个国家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别的国家呢!”
和雄扬起脸,他那黑亮的眼睛因为流泪而有些红肿。
“到巴西去吧,现在那儿是夏天。”
“巴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和雄思索着,然后腼腆地说:“我说不好,反正是个好地方,非常好的地方。”
“夏天”,雅子似乎要做梦似的闭上了眼睛。今年的夏天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季节。栀子花的花香,停车场那茂密的草丛,暗渠流水那瞬间的闪亮……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双眼。和雄正准备出门。他在T 恤衫上披了一件茄克衫,戴上一顶无檐帽。
“我去去就来。”
“宫森,让我在这儿呆到三点行吗?”
和雄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还有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后,佐竹就该下班了。
雅子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她总算得到了片刻的休息时间。
和雄回屋的声响惊醒了雅子,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和雄从外边带进来一股冷气,他从茄克衫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雅子熟悉的那个信封。
“给你拿来了。”
“谢谢。”雅子从和雄手中接过信封,信封带着和雄的体温,热乎乎的。雅子打开封口,看了一下里边的东西。除了一个新护照之外,还有七扎带封条的纸币,每扎一百万元。雅子从信封里抽出一扎钱放在桌子上。
“这是给你的谢礼,请收下。”
和雄沉下脸,“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能为您干点事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不是还要在这儿呆一年多吗?”
和雄脱了茄克衫,咬着嘴唇。
“圣诞节前回去。”
“真的?”
“对,在这里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盘腿坐着的和雄环视着窄小的屋子,然后看了看窗子上的国旗。他眼里有一种思乡之情和安宁之感。雅子很羡慕他。
“我一直想帮你。你的麻烦和这个有关系吗?”
和雄从T 恤衫中拽出佩戴的那把钥匙。
“有关系。”雅子点了点头。
“这个可以不还给您吗?”
“可以。”
和雄安心地笑了。是健司家的那把钥匙。雅子觉得这钥匙是事件的开端,她久久地盯着和雄手中的钥匙。实际上所有事情的开端都在雅子自身。对自由的向往和那种莫名其妙的绝望把雅子带到了今天的境地。
雅子把纸袋放进背包里站了起来。和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钱要还给雅子。
“这是给你的谢礼。”
“也太多了。”和雄硬要将钱放进雅子的背包里。
“你就用吧,反正这钱也不是正路上来的。”
和雄听了雅子这话停了手,脸色阴沉下来。大概是和雄那喜欢清白的性格和正义感,他不愿意用这种肮脏的金钱。
“拿着吧,你在工厂里工作得那么辛苦。不管是正路还是邪路来的钱,不都能用吗?”
和雄听了这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再坚持,把钱重新放到桌子上。他觉得不这样似乎就对不起雅子似的。
“那就谢谢了。你马上就走吗?”
和雄轻轻地抱住了雅子。把自己的身体委身于别的男人,雅子这还是第一次。
雅子有一种以前有过、但近几年来却消失了的那种感触——怀念、温馨。雅子觉得淤积在自己心中的冰块似乎正在一点点融化,她久久地把身体贴在和雄的胸膛,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不过,这次并没有流下来。
“我要走了。”雅子从和雄的怀抱里挣脱开。这时,和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雅子。
“这是什么?”
“是圣保罗的地址。”
“谢谢。”雅子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折叠好,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请你务必到那里去,圣诞节我在那里等着你。
“好,我一定去。”
雅子在狭小的门厅穿上自己的已经破损了的轻便运动鞋。阵阵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和雄耷拉着头咬着嘴唇。雅子推开门,跟和雄道别。“再见。”和雄抬起手。此时对和雄来说,这“再见”似乎是一个很悲壮的词。
雅子像来时那样轻轻走下楼梯。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家家户户都把雨搭关得紧紧的,除了互不相连的那些路灯之外,再看不到别的光亮。
雅子拉上外套的拉链,听着自己踏着地面发出的“嗒嗒”声向停车场走去。
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孤独。来到废弃工厂的暗渠旁,她感到一阵迷惘。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把和雄给她的纸条撕得粉碎,扔进了暗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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