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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_15 桐野夏生(日)
“你是不是觉得唐突?”雅子紧张的脸放松了下来,“家里不能放。可是,放在工厂里万一被偷了就完了,放在汽车里也有可能被盗,所以这些地方都不合适。”
和雄把纸包接了过来。正像他想像的,很重。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里面是什么?我有责任的。”
“钱和护照。”雅子直率地回答,然后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取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着。和雄听说是钱,吃了一惊。果真如此,那一定是很多钱。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给她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
“多少钱?”
“七百万。”像是在唱报从传送带上传过来的盒饭的数量似的,雅子干脆地说。
“为什么不存在银行?”和雄的声音有些颇抖。
“不行。”
“为什么不行,能告诉我吗?”
“不能。”雅子断然拒绝,吐了一口烟,把头扭向一边。
和雄思考了一下,说:“万一你需要的时候我不在怎么办?”
“我会跟你联系的。”
“怎么联系?”
“我来找你。”
“那好,我的房间是201 号。到时候我去工厂给你取。”
“多谢。”
自己本打算圣诞节要回国的,要不要告诉雅子呢?和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说。和雄觉得雅子一定遇到了麻烦事。
“您好像休息了几天啊。”和雄又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
“哎,感冒了。”
“我还以为您辞职了呢。”
“我不会那样做的。”雅子回头向道路前方的黑暗处看了一眼。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是废弃工厂和盒饭工厂的中间地带。雅子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常见的不安。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和雄想,这事情与雅子扔到暗渠里的钥匙有什么关系吗?敏锐的感悟性是和雄的一种武器,但也是一大弱点。今天无疑是一种武器。
“您好像有什么麻烦。”和雄又是单刀直入。
雅子回头看了和雄一眼:“你看出来了?”
“是。”雅子的不安好像也传到了和雄身上,他点了一下头。
“出了点麻烦。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请你把那包东西保管好。”
“什么麻烦?”
雅子没有回答。和雄知道自己多嘴了,红着脸说:“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
“我明白了。”和雄说着把纸包放进自己茄克衫里面的口袋里,拉上了拉链。
雅子的车好像停在什么地方,她从口袋里取出了哗啦作响的钥匙串。
“那么,拜托了。”
“还有,雅子。”和雄终于鼓起了勇气。
“什么?”
“上次那件事,您能原谅我吗?”
“当然了。”
“完全原谅我?”
“那还用说。”雅子简洁地回答后垂下了眼睛。和雄认为最难的考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通过了,瞬间,和雄竟不知所措。和雄也意识到其实这是最容易的考验,因为其实质是他已赢得了雅子的心,不然,那种原谅就是毫无意义的了。
和雄失望地低下了头。他用手摸了一下茄克衫里紧贴肌肤的那把钥匙和内衣口袋里的那包东西。他感到了它们的分量。
“可是……”和雄小声嘟囔着,雅子像是在认真倾听似的伸长了脖子。“你为什么把这么重大的事托付给我?”这是和雄最想知道的。雅子把吸剩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轻便运动鞋捻灭,然后抬起了严峻的脸。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样的事情我己经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了。”
和雄吃惊地看着雅子嘴角处那细小的皱纹,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雅子的孤独。
她有家庭,有朋友,但却让一个不太熟悉的外国人为她保管贵重的东西。雅子像逃避和雄的目光似的,低下头,抬脚踢了一块小石头。石头咕噜咕噜地在和雄的身后滚动着。和雄咽了一口唾沫,用日语重复着:“没有人?没有一个人?”
“是的。”雅子点头说,“没有一个人。我连个藏匿的地方都没有。”
“就是说,你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是。”这次雅子直视着和雄。
“那你相信我?”和雄提出这个问题后,屏住呼吸看着雅子。雅子与和雄对视着,说道:“相信。”然后静静地转过身去,沿着已完全暗下来的道路向工厂的方向走去。
“谢谢。”
和雄低下头,右手摁住左胸口。不是因为那里放着装钱的纸包,而是因为心脏在那里。
第七章 出口

弥生像是在看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欣赏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那是一个式样一般的白金戒指。
她回想起了和健司买戒指的日子。那是早春一个温暖的星期天,她和健司一同去了百货店。健司逐个货架看过之后,说一生就这么一回,选了一个最贵的。
当时自己那种羞怯和高兴的心情仍记忆犹新。那种感情丢到哪里去了呢?情意绵绵的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消失了这种感情的呢?
自己杀死了健司。突然,弥生胸中发出无声的悲鸣。她现在才发觉自己闯下的祸有多大。
弥生猛地从客厅的椅子上站起来,跑进了卧室。她站在穿衣镜前,把毛衣向上撩起,看着自己裸露的上腹部。她是在确认让自己产生杀意的原因。但是,作为憎恨的标记,胸口那块明显的青斑已经渐渐地变黄而消失了。
自己确实是因此杀了健司。杀了一个曾说过一生就这么一回,特意为自己买了昂贵戒指的男人,然而自己却没有受到惩罚,天地何容?弥生无力地瘫倒在榻榻米上。
过了一会儿,弥生抬起眼睛,看到祭坛正面健司的照片正看着自己。那是被孩子们经常更换的燃香熏染的照片,是夏天旅行时照的。弥生看着健司面带笑容的照片,不由得气上心头。
“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吗?你不是总是虐待我吗?其实你也就会欺负像我这样的老实人。孩子你也不管不顾。”弥生一边拭着泪一边自言自语。以往的激情又像波涛似的涌上来,刚刚萌生的一点点悔恨,又像撞击到海岸的浪花,瞬间又流回了大海。
“我知道不该杀你,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弥生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决不原谅你,即使杀了你也不能原谅你,永远不能原谅你。是你变心,变坏了,是你背叛了我。让挑选戒指时的那两颗心心相印的人消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弥生来到起居室,气鼓鼓地打开阳台的门。狭窄的院子是用黑色的墙砖与邻居家隔开的。院子里放着孩子们的三轮车,支着一架小秋千。弥生从手指上搭下戒指,猛地向院子里扔了出去。她想索性扔到邻居家的院子,可没想到扔到了墙上,反弹回来,又落到了自家院子的角落里。等到看不见戒指的踪影了,弥生突然又有一种无法挽回的留恋的感觉。尽管心里想没了就算了,可一想到它,心中还是有一种刺痒的后悔感。
在十一月份正午发白的阳光下,弥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八年来一次也没有摘下过的那枚戒指,在自己的无名指上留下了一圈白痕。弥生痛苦地看着它,有一种失落感,但更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终于,所有的事情都宣告结束了。
弥生正在沉思着,突然屋内的对讲机响了。刚才的事情是不是被人看到了?
弥生没穿鞋就慌忙跑到院子里。她跷起脚向门外张望,发现一个上身穿西装的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幸好那个男人好像没有注意到站在院子里窥视的弥生。
弥生急忙跑回屋里,拿起了内线对讲电话。院子里潮湿的黑土沾到长筒袜上,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您好,您是哪位?”
“我是新宿的佐藤,是您丈夫的朋友。”
“是吗。”
“到附近来办了点事。能让我进去烧柱香吗?”
“是这样啊。”
弥生感到麻烦,但人家是来吊祭的,又没有理由拒绝。她用主妇的眼光审视了一下放祭坛的卧室和客厅,认为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便向门口走去。打开门,一个留着短发、身材魁梧的男子向弥生深深地施了一礼。
“突然来打扰您,真是对不起。对您丈夫的去世,我表示深深哀悼。”
男子的声音低低的,让人听了很舒服。条件反射似的,弥生还了一礼,同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健司是七月底死的,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可他现在才来。
但又一想,最近也经常有朋友来电话说刚刚才听说这件不幸的事,弥生又安下心来。
“特意让您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佐藤把弥生的脸、眼睛、鼻子和嘴打量了好长时间。虽然那眼神并不让人讨厌,但弥生总觉着对方像是在按图索骥似的,令人不快。
弥生也重新审视着佐藤。她奇怪健司和这个男人是怎么结识的呢?因为佐藤的一举一动与健司周围的同事们大相径庭。他们大都不拘小节,为人正直,而这个佐藤则不容易让人看到他的本来面目。他就像蒙上了一层滑滑的膜,让人不好捉摸。他西服革履的打扮,又像个工薪族。
好像是发现了弥生那疑惑的神态,“让我参拜一下健司好吗?”佐藤用他那练达而柔和的语调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请吧。”
迫不得已,弥生把佐藤让进了门。弥生走在并不长的走廊上,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恐惧感。她在猜测跟在后面的佐藤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她开始后悔,不该大意地把一个陌生的男人让进家里。
“就是这里,请吧。”
弥生把佐藤让进了有祭坛的卧室。佐藤跪在地板上,在祭坛前,两手合十。
弥生来到厨房一边准备着茶点,一边留意着卧室。她感到奇怪,既然是来上香,怎么没拿装奠仪的袋子呢?并不是自己贪心想要人家的奠仪什么的。到死者家里去上香,带着奠仪和慰问品是一种起码的常识。
“谢谢!请这边坐。”
弥生将茶放到茶桌上。佐藤不客气地坐下,从正面看着弥生。令弥生不可思议的是,佐藤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对健司的哀悼之意,更没有对弥生的同情之心。
佐藤表示感谢,却不去端茶碗。把烟灰缸放到桌上,他也不吸烟。他的手放在膝上,不想触摸任何东西,就像不想在这里留下证据似的。弥生渐渐害怕起来,以前雅子曾提醒过自己要多加小心,今天她痛切地感觉到了。
“您跟我丈夫是在哪里认识的?”
弥生尽量保持镇静,装作没事似的问道。
“是在新宿啊。”
“新宿的什么地方?”
“歌舞伎街吧。”
弥生不安地抬起了头。看到弥生怯生生的样子,佐藤和蔼地微笑了一下,但只是那厚厚的嘴唇咧了一下,眼睛里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歌舞伎街?”
“夫人,别装糊涂了!”
“哦?”
弥生大吃一惊。衣笠说过的赌场老板失踪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不过,果真是他吗?“您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跟你丈夫发生了点争执。那天晚上……”为了确认一下弥生的反应,佐藤停顿了一下。弥生瞬间屏住了呼吸。“那以后的事就不用我说了。
可这件事让我蒙受了巨大的冤屈和损失。我的店破产了,生意也一塌糊涂,这些事情你是想象不到的。而你却在这小院里心安理得地带着孩子安逸地生活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请你出去!”弥生起身要站起来。
“坐下!”佐藤冷静地威胁道,弥生则因害怕而半起半坐着。
“我喊警察了!”
“警察来了,倒霉的是你。”
“你想怎么样?”弥生坐到了椅子上,“你到底想怎么样?”
弥生已极度恐慌,思维的神经已经凝固,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把这个令人可怕的男人赶出家门。
“我知道,是你杀了你的丈夫。”
“胡说!你在胡说!”弥生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不要随便乱说!”
“夫人,你这样喊会让邻居听到的,你的院子本来就不大。你这叫内心负疚的过激反应。”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
弥生用颤抖的双手捂住太阳穴,不断颤抖的手震得头也摇晃起来,她又把手放下来。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佐藤的话,暂时让弥生冷静了下来。事件发生后,她就一直为邻居们有何反应而烦恼,她知道这是一种被迫害妄想症。直到今天,一想到邻居们会怎么议论自己,还是害怕。
“夫人,你是不是在为我到底知道多少而不安?”佐藤笑了,这次是真笑,是嘲笑,“告诉你,我全知道。”
“知道什么?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弥生战战兢兢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佐藤。虽然不谙世故,但她也能猜测到,这是一个凶狠的、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无恶不作的恶棍。这样的人自己从未碰到过,他就像是一个操着相同语言、却来自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星球的男人。健司跟这样的人吵过架?弥生甚至要赞扬起被自己杀死的丈夫来了。
“你发什么呆?”佐藤看到弥生精神恍惚的样子,微微笑着问。
“因为你说得太令人不可思议……”
弥生重复着这句话。佐藤思考着再说点什么,把手放到下巴上。弥生一看到那长而纤细的手指,就害怕不已。
“那天晚上,你丈夫跟我吵过架后回到家,而你就在门厅前,悄悄地把他勒死了。当时你的孩子听到了动静,是你呵叱他们不让他们开口的吧?你的大孩子,叫什么来着?对,叫贵志。”
“贵志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弥生吼道。
“你长得真漂亮啊!名不虚传。”佐藤欣赏似的看着弥生的脸,“你虽然徐娘半老,但只要改邪归正,当一个老板娘还是绰绰有余啊。你很讨人喜欢。”
“住口!”
就像是被沾满污泥的手摸了一下脸,弥生怒不可遏地高声喊道。原来健司的灵魂就是被这个男人店里的那个女招待夺走的。一想到这,弥生气得脸都涨红了。
“怎么了?”佐藤看到弥生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你想起了什么吗?”
“就是在你的店里,我丈夫才倒了大霉。”
“哎呀呀!”佐藤嘟喊着,“你还不知道你丈夫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吧?也没想过别人是怎么看你丈夫的?你也不觉得‘不知道’是一种罪过吗?不过作为主妇,也可以理解嘛。”
“住口!”
弥生堵起了耳朵。她觉得佐藤的嘴里在不住地向自己吐着毒液。它散发着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气味。那是一种叫作“舆论”的毒汁。
“我说过,你这样大喊大叫,会被外人听到的。你家本来就够引人注目的了,你难道就不为你孩子的将来着想吗?”
“你是怎么知道贵志的名字的?”
一提到孩子们,弥生降低了声音追问起来。反应缓慢的毒汁,终于从弥生的头流到脚指头。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佐藤露出怜悯的神色。
“难道是森崎?”弥生脱口问道。看到佐藤没说话,弥生眼里涌出了泪水,“我被出卖了。”
“出卖?”佐藤愕然,“那是她的工作,谈不上出卖。”
工作?这么说,那都是在演戏?她想起雅子曾很讨厌森崎,怀疑过她。自己也太轻信别人,太可怜了。弥生静静地流着眼泪。
“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佐藤低声说道。
“可是……”
“可是什么?”佐藤突然愤怒起来。弥生抬起了痉挛了的脸。“我连你是怎么委托你的朋友把你丈夫碎尸的都知道。”
弥生无言地看着自己的无名指。她自以为把戒指扔掉,一切都结束了的想法太天真了。今天,真正的结束来到了,那便是毁灭。
“别垂头丧气的。”佐藤冷笑道,“你是不是在诅咒我,最好把我判了死刑啊?可惜呀!。”
“我马上去向警察自首。”
“真是一个痴情的女人啊,尽想自己的事情。”
佐藤用手指灵巧地松了一下与西服相同颜色的领结。灰颜色的领带上有一些茶色的条纹,看上去宛如蜥蜴的脊背。弥生漠然地想,自己也许会被那条领带勒死,像健司那样流着口涎死去。她不敢再想,闭上眼睛战栗着。
“夫人。”
佐藤绕过桌子站到弥生身旁。弥生吓得缩成一团,连话都不能说了。
“夫人。”佐藤又喊了一声。
“干什么?”
弥生异常恐惧地抬起头。佐藤看着电子手表说:“再不去,银行就要关门了。”
“什么?”弥生把脸扭向佐藤,她终于明白了佐藤的意图,“难道你是为了那钱?……”
“不错。”
“那不行。那可是我们娘仨今后的生活费呀。”
“那是给我的钱!”
“不行!”
“你说什么?想让我扭断你的脖子吗?”
佐藤用柔和的声音说着,从背后掐住了弥生细细的脖颈,长长的手指压住了颈动脉。弥生就像一只被提着脖子抓起来的小猫,一动不能动。她边哭边哀求道:“求求你,放开我,别杀我。”
“你是想扭断脖子,还是给钱?”
“给,给钱。”
毒汁已经把她的神经麻痹了。弥生因恐怖而机械地点着头,小便都失禁了。
“给银行打电话,就说乡下的父亲突然去世了,希望把保险金全部取出来。
过一会儿跟哥哥一起去取,请把钱准备好。”
“是,是。”
弥生打电话的时候,佐藤一直抓着她的脖子。
“快,换衣服!”
弥生放下电话,佐藤终于松开了手。弥生痛苦地呻吟着问道:“换衣服做什么?”
“混账!这身打扮,银行怎么会相信你?”佐藤轻蔑地瞥了一眼弥生那起了许多毛球的毛衣和早已过了时的旧裙子,“这身打扮他们还以为你是来借款的呢。”
佐藤抓住弥生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那怎么办?”
弥生颇抖着,发现自己裙子被小便浸湿了。面子、自尊心已顾不得,连恐怖感都消失了。她只是机械地动起来。
“打开衣橱!”
弥生被带到卧室里,顺从地打开了那寒酸的三合板做的衣橱。
“挑衣服!”
“穿什么样的衣服?”
“套装或是礼服。总之,要大大方方的。”
“没有,我没有那么好的衣服。对不起。”弥生边哭边道歉。被突然闯进来的可怕的男人恫吓,而且还把衣橱让人家看了,没有好衣服还要道歉。这种惨状让弥生泪流不止。
“真穷酸。”佐藤越发瞧不起弥生,兴趣索然地看着几乎全是健司的西服和风衣的衣橱,“哦,不是有丧服吗?”
“穿上丧服行吗?”
弥生取下丧服。那是夏天穿过的,洗过后还罩着干洗店的衣罩。那是为健司守灵时穿过的黑色套装。因为自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母亲实在看不过给买的。
送葬时穿的是租来的和服。
“不是正合适嘛。这身打扮,银行的人也会同情的。不坏嘛。”
“不过,这可是夏天穿的呀。”
“你不要管那么多!”
佐藤一吼,弥生又哆嗦了起来。
三十分钟后,身着薄薄的丧服的弥生被佐藤带到了位于立川站前的都市银行特别室。
“真的要把五千万全部取走吗?”
连支店长都出面了。他们希望弥生能改变初衷。弥生不敢说话,看着地毯,头上下点了几下。是佐藤逼迫她这么做的。
“突然发生了不幸,搞得我们也措手不及。”冒充兄长的佐藤,显得很傲慢。
对他这种态度,银行的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为了探讨对策,相互对视了一下。
“拿着这么多现金太危险,还是划拨到金融机构吧。”
“不必了。正因为钱多,才把我叫来的。”
“是这样啊。”
无话可说的支店长,看着长吁短叹的弥生。弥生面对眼前的这种事态,只是呆呆地僵直地坐着。真可怜!她绝望地深深叹了一口气。银行的职员们还以为她在为突然失去亲骨肉而悲叹,也都同情地低下了头。最后,一名职员把钱送进来,放在了接待室的桌子上。
“没错。”佐藤随手把钱放进银行准备好的纸袋里,然后装进了自己带来的黑色尼龙包。
“多谢了。”说罢,他抓着弥生的手腕站了起来。弥生像个机器人似的任其摆布,虚脱的身体刚一弯曲,佐藤赶紧从身后扶住了她。
“弥生,你怎么了?坚持一下,回去还要守灵呢。”
这戏演得真是天衣无缝。弥生被佐藤抓着手腕,连拖带拉地走出了银行。来到路上,佐藤把弥生用力一推,弥生踉踉跄跄地抓住了人行道上的铁栏杆。佐藤看也不看她一眼,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回过头来对弥生说:“喂,放明白点。”
弥生温顺地点了下头,呆呆地看着佐藤乘上出租车远去了。五千万元也远去了。那是从健司那里意想不到地得到的礼物。就像是黄粱一梦,今后的生活资金,就这么消失了。
但是,更让弥生受到冲击的是那个叫佐藤的可怕男人。不管怎么说,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弥生心头涌上了一种安全感。当时被掐着脖子时,自己以为必死无疑了。
弥生已经领教了两种不同的男人。对女人来说他们都是可怕的生物。
弥生感到浑身瘫软无力,她精神恍惚地抬头看着站前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二点半了。由于没穿风衣,她感到浑身发冷。弥生用穿着丧服的手紧紧地抱着自己。
她想,这件事绝不能告诉雅子。这也算是自己对因吵架而疏远了的雅子的一种志气。
可是,钱被抢了,工作也辞掉了,跟雅子她们又断绝了关系,失去了生活方向的弥生对前景感到渺茫。她漫无目的地在立川站前蹒跚。
此时,她才发觉只有健司才是自己生活的指针。丈夫的健康,丈夫的心情,丈夫挣的钱。他们就是那样一喜一忧的生活过来的。弥生又想笑,因为是自己亲手杀死丈夫的。
傍晚,在外边一直玩到太阳落山的贵志回家了,他向无精打采的弥生伸出了小手。
“妈妈,你把这个给掉了。”
“哎呀……”
是自己扔掉的结婚戒指。虽然有点划伤,但一点也没变形。
“这是妈妈的宝贝,幸亏让我看到捡回来了。”
“嗯。太好了。”
弥生把戒指戴到左手的无名指上,不偏不倚地推到了手指凹陷的部位。
“对你来说,到死都不能说。”
雅子的话又浮现在弥生的脑海里。是啊,还没有结束,到死都不能结束。看到弥生眼里涌出了泪水,贵志高兴而得意地仰视着妈妈的脸。
“太好了,戒指找到了。太好了,是我捡到的。”
二 雅子冻得已经不能动了。
确切地说只是她的意识凝固了,运动机能还很正常。她把花冠车斜停在自己的停车位前,然后将车熟练地倒进了车位。可以说比平时还熟练。雅子拉动手刹车,使车子完全停稳后,眼睛向下看着,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她强制着自己不向旁边看,因为旁边的车位里停着邦子的高尔夫车。
邦子的死,在工厂里应该说只有自己和良惠知道。但是,停车场里,就像是邦子又按时来上班似的,她的车平稳地停在她自己的车位里。前几天她的车没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佐竹或者是与杀死邦子有关的人开来的。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恐吓自己。因为良惠骑自行车上班,不会到这里来。
佐竹可能会马上逼近自己,不如就这么逃走吧。雅子有一种揪心的不安和焦躁,呆在安全的车里还是在这黑暗的停车场里下车?雅子一时犹豫不决。
今晚,停车场里很吵闹。入口处停着两辆白色的大型货车,那是来拉盒饭的车。两个戴着白帽子和口罩、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司机在警卫室前,与那个保安员一边抽着烟一边谈笑着,偶尔传来他们爽朗的笑声。
雅子鼓起勇气下了车,然后围着邦子的车转了一圈。停车的方式跟邦子完全一样,无论是那总是向右偏的毛病,还是前轮不打直就停车的做法,简直让雅子觉得邦子还活着,就在工厂的大厅里等着自己。不是自己的这双手已经把邦子的头割下来了吗?雅子把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她确信那是千真万确的。她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雅子抬起了头。
自己是在如此细致地观察邦子吗?那么说不定自己也在被谁如此地观察着。
一想到佐竹那细致的神经和执拗的复仇心,雅子渐渐觉得恐怖起来。这次是她的运动机能因恐怖而凝固了。脚已不听使唤,雅子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
这时,保安员撇开那两个司机,忽然把头转向了雅子。看到雅子,保安员满脸堆笑地施了一礼。雅子记得自己曾严辞拒绝过他的“护送”,于是装作嘲弄的样子,说:“辛苦了。”
这句话就像是润滑油,雅子的腿能动了。她来到两个司机和保安员旁边,直截了当地向保安员问道:“你知道那辆车是谁开来的吗?”
“哪一辆?”
保安员不紧不慢地问。
“就是那辆绿色的高尔夫车。”雅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个……”保安员从警卫室里拿出登有车牌号码的登记册,用手电筒照着查找起来。
“车主叫城之内邦子。嗯,是上夜班的……”
这些对雅子来说等于废话,她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保安员的话:“没注明她已经辞职了吗?”
“啊,是的,注明了,已经六天了呀。真奇怪。”保安员眯缝起眼睛,确认了一下。然后,用手打眼罩向邦子的高尔夫车望去。“奇怪呀,是停在那里。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又来了?”
“那车是从什么时候停在那里的?”
“这个……”保安员与货车的两位司机对视了一下:“没注意呀。我是下午七点开始上班的。”
“从昨天晚上就停在那里吧。”
货车司机为了吸烟方便,用手按着松脱到下巴的口罩说。
“没有哇。”
“是吗?那就随你想像了。”
面对雅子的断然否认,司机们有些不快。
“对不起。”
肢解了邦子才只有三天,指尖上的神经,像深深逆向剥开的肉刺,即使是只接触到空气都疼痛难忍。雅子强忍着几乎要跌倒的恐怖,想承认眼前的现实。但是,这种可怕的现实,击碎了她的神经中枢,使她无法与梦境区别开来。另一个司机向突然安静下来的雅子问道:“你干吗对它那么在意?”
雅子清醒过来。
“我在想,她己经辞职了,车却停在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看到是谁开来的吗?”
“是什么时候停在那的我们都不知道,当然就不知道是谁开来的了。”保安员啪啦啪啦地翻着登记册不耐烦地说。
“说得也对。多谢了。”
说完,雅子向黑暗中的道路走去。突然,她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是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
“今晚不送能行吗?”
保安员站在了身后。胸卡上写着佐藤两个字。
“啊……”
“你的脸色很难看呀。”
雅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老实说,她既想让这个男人送她,又想一个人边走边想。保安员笑了。
“上次你说过,一个人走能行,不用操心,拒绝了我,这次我又多嘴了吧?”
“哪里,那么,今天请送我一程吧。”
保安员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手电筒,引导着雅子向前走去。雅子回过头来,她想再确认一下邦子的车是否还在那里,然后追上保安员向前走去。保安员步子较快,在离雅子几米远的前面走着。
“你今天看上去好像不太舒服,不要紧吧?”
右侧没有住宅的地方漆黑一团,道路及周围的建筑物都溶进了黑暗中。天空中只能看到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保安员停了下来,照在脚下的黄色光圈里的是他那双黑色而结实的鞋。
“哎……”
雅子也站了下来。她想看看保安员的脸,但他的帽子戴得太低,看不清楚。
“那辆高尔夫车的主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
“她为什么辞职了?”
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感觉很舒服。雅子没有回答,从保安员身边擦肩而过。
她不想回答有关邦子的话。她发现当自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在注视着自己。
两人之间的空气沉淀着,像有一个强烈的感情磁场。雅子心跳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到这里吧,我一个人能走了,没间题。”
雅子把堵在胸口的气呼出,一口气说完,便跑了起来。保安员默默地站在那里。佐藤,佐竹,不是很相似吗?刚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是很有力量的。为什么要问邦子的事?雅子的思绪混乱起来。她难以揣测自己到底有多大危险。她不知道要相信谁,怀疑谁。她无法抓住这不太和谐的感觉,只顾不住地向前跑。
一直跑到工厂门口,雅子迫不及待地进了更衣室寻找着良惠的影子。良惠没有来,自从处理了邦子的尸体,就再也没在工厂见到过她。难道是拿到那笔钱后搬家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大厅里铺着长长的塑料装饰板的桌子的一端,雅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从发网里掉出的头发胡乱地塞进工作帽里,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雅子点燃了香烟。她想:佐竹也说不定就潜藏在工厂里。她向男职员扎堆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没有她不熟悉的人。她一反常态地不安和焦虑。
雅子拿出电话卡和记事本,用公用电话挂通了十文字的手机。
“啊,是香取呀。”十文字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刚才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所以我在犹豫接不接这个电话来着。”
能够嗅到十文字懦弱的气息。
“是一个什么样的电话?”
“我想是那个家伙。电话里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下一个就是你。‘我知道这是在威胁我,因为我在现场见到过他。太麻烦了!“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名片还不是走到哪发到哪。这太简单了。”
“你没听到什么别的?”
“没有。因为他打的是我的手机,就怕他在不同的地方打呀。我觉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被监视着。我想远走他乡。香取,你多保重。”
“稍等一下,我有事请你帮忙。”
雅子急忙叫住了想要挂断电话的十文字。
“什么事?”
“现在,邦子的高尔夫敞篷车停在工厂停车场里。”
“哦?”雅子从他吃惊的语气中,能够感觉到十文字恐慌的心情,“为什么?”
“不清楚。肯定不是邦子开来的,我想只能是佐竹。”雅子压低了声音。
“香取,这太危险了。我看你还是赶紧逃走为好。”
“这我知道。我想如果你能去停车场为我看一下,到底是谁把那车开来的,就帮了我大忙了。”
“我想一定是那家伙。”
“能帮我看一下他住在哪里吗?”
“对不起,你还是饶了我吧。”
已经一心想逃的十文字,只考虑自己的安危。为了使十文字平静下来,雅子暂且让他六点过后在德尼姿的昼夜营业店等着自己。
因打电话耽搁了上班时间。雅子急忙刷了自己的出勤卡,向一层的车间跑去。
已经有近百人为了赶午夜十二点开始的工作,在大门口排起了长队。雅子站到了队伍的最后边。曾几何时,与良惠、弥生、邦子她们为了抢到一个轻松的活,拼命往前挤而经常与其他小组发生争执。这些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门打开了,职员们鱼贯而入,然后站到入口处的洗手池旁。终于轮到了雅子,她打开水龙头,洗起手来。几天来,像挥之不去的丝线一样令人烦恼的某种妄想,缠住了雅子的心。
白里泛黄的脂肪,曾经粘糊糊地沾在两只手掌上,而且浸到指甲里,然后滑到手指间。如今两手无论怎么搓,怎么打肥皂,那些脂肪还是无法从心理上被水冲掉。
雅子狂躁地打着肥皂,用刷子刷手,直到把手掌搓得泛红。
“你把手弄破了可就不能工作了。”
不知什么时候,卫生监督员驹田站在背后,对雅子提醒道。按规定,只要手上有一点伤就不能去动食品。雅子的手和手腕已经通红了。
“是这么规定的呀。”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对不起。”
雅子把手浸到消毒液里,然后用消毒纱布擦干。在系塑料围裙时,她又想起沾满了邦子黑红色血污而难以洗掉的放在自家的围裙。为了把这种妄想从脑子里拂去,雅子使劲地摇着头。
“雅子。”
和雄推着盛满白米饭的车子来到雅子身边。
“没问题吧?”
“嗯。”
雅子装作要选哪条生产线的样子,回应着和雄。
“那个,已经放到橱柜里了。”
“谢谢。”
和雄注意着周围,发现没有人注意这边,便悄悄地对雅子说:“雅子,你今天显得很紧张啊!”
这话好像在哪里也听到过。雅子抬眼看着和雄的侧脸,今晚和雄大方而稳重,有一种小狗已经长大、变得成熟的感觉。雅子今晚才从心底里感到了和雄的稳重和对他的躯体产生了欲望。
车间主任中山眼尖地看到两个人站在那里,便走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上线!”
雅子向一条速度较慢的生产线走去。工厂里的劳动,某些地方就如同劳改所,禁止私自说话,禁止站着说话,连生理性的欲求都禁止。员工们必须默默地完成自己的定额。
“打起精神来!”
和雄的鼓励,就如同在雅子背上盖上了一层温暖的膜。可是弥生和良惠都不来上班了,十文字也逃了,邦子又死了。雅子只有一个人跟佐竹斗,这难道也是佐竹的阴谋不成?雅子发觉佐竹只追逐自己一个人,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早晨五点半,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雅子迅速换好衣服,走出了工厂。天还没亮。冬天让上夜班的人感到最辛苦的就是一直活动在黑暗中。上班,下班,披星戴月。
雅子沿着黑暗的道路,一路小跑地来到停车场。邦子的高尔夫车已经不见了,是谁、什么时候开走的呢?雅子站在黑暗的停车场里惊呆了。佐竹也可能正站在自己的花冠车前,用手扶着车窗向车内望着,得意地笑着吧。想到这儿,一股怒火涌上雅子的心头,不能让他小看我,我不能像邦子那样被他杀掉。
像吃了中药丸似的,雅子好不容易把恐怖囫囵吞了下去。无论如何不能卡在喉咙里,雅子把邦子的死和佐竹的存在等等现实一起吞到了肚子里。然后,雅子打开车门,钻到寒冷的汽车里启动了发动机。东方的天空终于泛白了。
雅子的脸因睡眠不足而显得疲惫不堪。她看着杯子底下喝剩的咖啡渣。
她已经无事可做。香烟吸够了,咖啡喝足了。雅子在德尼姿等着十文字。七点过后,来吃早餐的上班族多了起来,店里显得有些混乱。屋内弥漫着火腿蛋和烤饼的气味,虽然有些忙乱,但充满了清晨的生机。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个多小时了,十文字还没到。
十文字可能已经逃走了,正这样想着,“对不起,来晚了。”雅子的耳旁响起了道歉声。
十文字出现了。他穿着米黄色的仿鹿皮茄克衫,内套黑色毛衣。被烟熏污的茄克似乎能代表十文字的精神状态。
“让人好担心呀。”
“因为一晚上都没睡着,只是到早上才睡着,睡过去了。”
雅子抬头看着十文字和自己一样憔悴的脸,问道:“你没去停车场吧?”
“对不起。太可怕了,没敢去。”
十文字老实地道着歉,然后从茄克衫口袋里拿出烟,叼到嘴上,显出一脸的不安。
“我也很害怕呀。”
雅子嘟囔着,可十文字好像没听见。两人都不说话,透过那大大的玻璃窗向外望着。周围那孤零零的细细的白桦树,被朝阳照着闪闪发光。
“对不起,没能给你帮上忙。”
十文字重复着这句已经说了几遍的道歉话,眉头皱着。他那曾经像偶像一样的年轻的脸,突然变得充满苦涩和丑陋。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我可不想被他杀了。这个畜生!”
十文字嘟囔着,视手机为怪物似的,“咚”的一声把它扔到桌子上。
“只要这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那家伙打来的,太可怕了。一想到他认识我就非常不舒服。”
“因为你认识他,所以他才给你打电话。他在威胁你。”
“可能是吧。”
“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吗?”
雅子自言自语。她想若是把十文字看到的或者是邦子死前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脸也烙到自己的视网膜上就好了。
“长得什么模样?”十文字像是在确认不存在的东西,向周围看了一下。店里满是读着早报的上班族,“这,一下子很难说。”
雅子想说让他到工厂里指认一下。但十文字好像最怕这句话似的,把脸扭向一边。
“好歹把东西处理掉了。”
十文字身心疲惫地把身体深深地埋在人造革的沙发里。女招待把一张菜单放到桌子上,他也没有立刻去看。
“那个胖子确实太重了。”十文字好像是又在回味那重量似的,松弛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上次的那老头儿就轻多了,这次大概有两个老头儿重。”
邦子的尸体用了十三个包装箱。要首先赶到接收地,再把它们全部取出来装到车上,然后扔掉,这活大概确实很累人。雅子皱了一下眉,算是回答。然后,漫不经心地望着餐馆的停车场。那眼神像是在看那辆绿色的高尔夫车是不是停在那里。
“香取,你不想逃走?”
十文字看着雅子。
“嗯,是啊。”
“辞掉那份工作算了。”十文字目光呆滞,“香取,你已经有七八百万了吧?
可以了。说出来不好意思,那些钱,能顶你打工五年挣的吧?”
雅子喝着水,不说话。她知道,无论自己逃到哪里,佐竹总会找到她的。
“我今天就逃走。”
十文字向前来订餐的女招待要了一份汉堡包。
“你打算去哪里?”
“可能的话,我想到曾我那里避一避。他也是一个比较刻薄的人。”十文字说出了一个雅子不知道的人名,“有像涩谷啦,那种女人多的地方就行。一年过后,这场风波总能平息吧。况且,我又没牵涉到山本的案子里去。”
十文字终于说了实话。雅子感到了十文字那种乐天派的幼稚。雅子已经认识到事情完全没了退路。她也不想再后退了。
“那,我先走了。”
雅子交了钱,用手指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这个怎么办?”
“已经没有用了,还要改号。”
“那,送给我怎么样?”
“可以。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听听那家伙的声音。”
“那,你就拿去吧。”
十文字把手机递给了雅子。雅子把它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再见。”
“香取,你要多加小心啊!”
“谢谢。你也要多加小心。”
“我们若是都没事的话,什么时候再干点‘生意’。”
十文字把装有水的杯子举起来,做了个干杯的动作。但脸上立刻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良树喝剩的咖啡在杯子上留下一圈茶色印迹。雅子把杯子扔进水池里,杯子在水中沉了下去。自己在这个家里能生活到什么时候呢?雅子关掉了水龙头。似乎马上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出口了,可却要被一个叫佐竹的男人魔鬼般地拖进地狱。
刮台风的那个早晨,雅子曾问良惠想不想干那份“生意”,良惠曾经说:
“只要与你在一起,下地狱我也去。”难道前面等着自己的真的是地狱?雅子靠在沙发上,与其说是疲劳,倒不如说让雅子感到了一种徒劳。
突然,十文字的手机响了起来。雅子犹豫不决地望了一会儿,拿起手机。
“……”
对方一言不发。雅子静静地听着。终于,对方开口了。
“下一个就是你。”
雅子低声回应道:“……喂,喂。”
对方像是吃了一惊,沉默了。
“佐竹。”雅子直截了当地叫了一声。
“是香取雅子吧。”
佐竹压低声音回答,声音充满喜悦。
“是的。”
“碎尸的感觉如何?”
“你为什么要追逼我们?”
“是追逼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要让你这个傲慢的女人,尝尝被社会抛弃的滋味。”
“承蒙关照。”
佐竹笑了起来。
“下一个就是你。你告诉十文字,算他命大。”
雅子记得在哪里听到过这种声音。在雅子急忙寻找着记忆的闸门时,电话挂断了。
三 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仍留在耳旁。就在附近,并且就在最近听到过这种声音。雅子慌忙站起身来,抓过放在沙发上的羽绒服,把挎包挎在肩上跑出了家门。汽车的发动机还没有凉下来。
自己已经好几次与佐竹会过面,雅子确信那就是他,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所以,雅子现在要在他还在睡觉的时候去确认一下。
叫佐藤的保安员,如果他就是佐竹,那一切就合乎逻辑了—他能见到邦子,还能在送她的途中交谈,而且又能监视自己。为此,保安员这份工作再合适不过了。雅子想起了几次在停车场里碰到佐藤时的情景:最初,他那手电筒的光在自己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那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脸;在路上正面对视时,佐藤眼里有明显的敌意;昨晚,用力抓着自己肩膀的感觉。所有这些都让雅子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不会搞错。但是,这种确信,似乎是只要雅子稍有动摇,就容易被恐怖所代替。那样的话,雅子就只有匍匐在对方的脚下或者是狼狈逃走。雅子的本意是杀死佐竹,然后安全地逃走。可是,自己恐怕干不了那种事。干不了,杀人的事干不了。但是,也决不能像邦子那样被他勒死。一种狂躁不安的情绪像要爆发似的,催促雅子用力踩下了油门,车差一点撞到前车的车尾上。
干保安员的佐藤就是佐竹。雅子又想起了佐藤那黯淡的眼神。几周前做过的恶梦又呈现在眼前。是那个被人从背后搂住脖子、使自己精神恍惚的梦。如果那就是预感的话,雅子心底的某处向一种情愿被佐竹杀死的奇怪感情。昨晚,在黑暗的道路上,两人擦肩而过时,两人之间产生的那一瞬即逝的磁场,说不定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感觉到了佐藤就是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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