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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月球上最早的人类》[美] H·G·威尔斯

_4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英)
  根本不是白天的亮光!
  一会儿,我看出是什么来了。刚一看清,我失望得差一点没用头去撞岩石。因为我看到只不过是一片不规则的斜坡开阔地,在倾斜面上长满了密林一样的棒形小菌,每个都光灿灿地闪耀着那种带粉红色的银光。
  好一会儿,我凝视着这种柔和的光辉,然后就在这些棒形菌丛中向前和向上跳跃。我采了六七个这种菌,把它们摔到岩石上,然后坐了下来。等到凯沃红红的脸露出来时,我不禁痛苦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是磷光,”我说,“不用忙了。坐下吧,像在家里一样,随便吧!”
  他嘴里咕哝着我们的失望,我随手又采了些棒形菌,扔到裂缝里。
  “我本以为是白天的亮光,”他说。
  “白天的光!”我大声说,“你还想是天亮、日落、云、有风的天空呢!我们还能再看到这些东西吗?
  我说话时,一小幅我们世界的图景浮现在我的面前——明亮而清晰,就像一张意大利古画的背景。
  “变幻不定的天空,变幻不定的海洋,在阳光照射下的小山、绿树、城镇。凯沃,你想一想在晚霞中被雨打湿的屋顶!想一想在夕阳下坐东朝西的房子的窗子!”
  他没有回答。
  “在这儿,我们在这个根本不成个世界的鬼世界里躲来躲去,漆黑的海洋隐藏在下面可憎的黑暗里;在外面,是能晒死人的白天和死一样沉寂的夜晚。还有正在追赶我们的那群东西,裹着皮革的兽类——从梦魇中跳出来的像昆虫一样的人!这里有我们什么事,就是来打烂它们的人,扰乱它们的世界吗?说不定,整个这个星球已经起来迫捕我们了。用不了多大工夫,我们就能听到它们的哭号,它们的敲锣声。我们怎么办?我们往哪走?现在我们在这儿多么舒服,就和从野兽商店里的蛇放到色必吞一个别墅里去喂养一样。”
  “那是你的错、”凯沃说。
  “我的错!”我嚷着说,“我的上帝!”
  “我本来有个主意!”
  “见你的主意的鬼去吧!”
  “要是我们拒绝,一步也不走——”
  “在刺棒威胁下不走?”
  “对。那它们就会抬着我们走!”
  “抬着过那个桥?”
  “对。我们从外面到里面,一定也是它们抬进来的。”
  “我宁愿让一只苍蝇抬着我过大花板。我的天!”
  我又毁坏起那种棒形菌章来了。忽然,我看见一个东西,甚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打动了我。
  “凯沃,”我说,”这链子是金子做的!”
  他正双手捧着面颊在专心致志地思考。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把话又说了一遍,他这才看看缠在他右手上扭下来的链子。
  “一点不错,”他说,“是金子做的。”甚至在看链子的时候,他脸上那种短暂的兴趣就已经消失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他刚才被打断的沉思。
  我坐在那里弄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才看出链子是金的,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我们一直呆在那蓝光里面,蓝光夺走了金属的各种颜色。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开始考虑一连串的事情,想得越来越远。我忘掉了刚才自己还在问,我门跑到月球上来,究竟要干什么。黄金——
  后来还是凯沃先说的话。“我觉得似乎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
  “哪两条?”
  “或者我们想法子找出路——必要的话打出去——到外面去,然后去寻找球体,找到为止,否则,夜晚的寒冷会使我们冻死,或者——”
  他停住不说了。
  “或者怎么样?”我说,实际上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再试一次和月球人建立思想上的互相理解。”
  “反正要按我的想法——还是第一条路。”
  “我怀疑是不是行得通。”我不怀疑。”
  “你要知道,”凯沃说,“我认为不能光从我们看到的那些情况来判断月球人。它们的中心世界,它们的文明世界,可能在地下面很深的地方,在它们的海洋近旁一些更深的洞穴里。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外壳部分是一个边缘地区,是个畜牧区。不管怎样,这是我的解释。我们看到的这些月球人可能只是相当于看牲畜和看机器的那些月球人。他们使用刺棒——多半是用来管理那些怪兽的——它们没料想到我们能够做那些它们能做的事,还有它们那种无可争辩的野蛮,这 一切似乎说明它们就是那类月球人。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忍受——”
  “我看,在那个六英寸宽的板子上跨越过无底的深渊我们谁也忍受不了多久。”
  “是忍受不了,”凯沃说,“可是——”
  “我可不干,”我说。
  他发现一连串新的可能性。“好,假如我们找个角落,就能够在那里保卫自己,抵抗这些管畜牧和作劳工的月球人。例如、如果我们能坚持一个星期左右,我们出现在月球上的新闻很可能传到下面人更聪明、人口更密的地区——”
  “那得真正有这种月球人才行。”
  “一定会有,要不然那些大机器是哪儿来的?”
  “那倒是可能,但是这是两条路中最坏的一条。”
  “我们可以在洞壁上写上一些铭文之类的——”
  “我们怎么知道它们的眼睛能看见咱们画的那种符号?”
  “要是咱们刻在壁上——”
  “当然,那也是可能的。”
  我有了一种新的想法。“总的说来,”我说,“我想你总不会认为这些月球人远比人类聪明得多吧!”
  “它们必定会知道得比我们多得多——至少比人类多了解很多不同的东西。”
  “对,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凯沃,我认为你会承认你是个很不平凡的人。”
  “怎么样的不平凡?”
  “好,你——你是个很孤僻的人——我是说你以前一直是。你没有结婚。”
  “从来没有打算过。可又怎么呢?”
  “而且你从来也没有比原来更有钱?”
  “这我也从来没打算过。”
  “那么你生来就是追求知识的?”
  “有一定的好奇心是自然的——”
  “你也这么想。就是这么回事。你认为其他每一个有才智的人都想知道这一点。我记得有一次,我问起你为什么要进行这些研究,你说你想要获得皇家学会会员的学位,想使你制造出来的那种东西称为凯沃物质,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你自己很清楚,你并不是为这目的而制造那种东西的。但在当时我的问题出其不意地触动了你,你也觉得应该有个看来像动机的东西。实际上你进行研究是因为你不干就受不了。那是你的怪癖。”
  “也许是——”
  “100万人里面很难找到一个有这种怪癖的人。大多数人是要——嗯,要种种不同的东西,但是很少有人只是为了知识而要知识。我就不这样,我自己很清楚。现在,这些月球人似乎倒是一种喜欢干活而又忙忙碌碌的生物。但是,你怎么知道——即使是其中最聪明的——会对我们或者我们的世界发生兴趣呢?我相信,它们甚至连我们有个世界都不知道。它们夜里从不出来——要是出来就得冻死。除了灼热的太阳,它们可能根本没见过任何天体。它们如何能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即使知道了,对它们又有什么要紧?好的,就算它们曾经见到过几颗星星,甚至见到过新月形的地球,那又能怎么样呢?住在一个星球内部的人,为什么一定就应该不怕麻烦地去观察那一类的东西?除去为了辨别季节和航海,人类不见得会干这种事:为什么月球上的人就应该干呢?”
  “好了,就算这儿有几个像你一样的哲学家,它们也不过恰恰是从来没有听到过我们存在的那些月球人。假如说,你在林普尼的时候,一个月球人落到地球上,你也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听说它到来的人。因为你从来不看报!现在你看出你能有多少机会了吧!可是,就是为了这类的机会,我们坐在这里无事可干,任凭宝贵的时光流逝。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是进退两难。我们没带武器就来了,球体也丢了,没有东西吃,已经把自己暴露给月球人了,而且已经被它们认为是一种奇怪、强有力而危险的动物。除非这些月球人是彻头彻尾的笨蛋,否则它们现在就会立刻动手搜寻我们,直到找到为止。找到我们以后,要是能抓得住,它们就会捉住我们;要是抓不住,就杀死我们,那就是事情的结局。如果捉住我们,也很可能由于某种误解而把我们杀死。我们被杀之后,它们有可能对我们讨论研究一番,不过我们从中得不到多大趣味。”
  “接着说下去。”
  “另一方面,这里的金子随处乱扔,像家乡的铸铁一样。只要我们能够拿一些回去,只要我们能够在它们之先找到球体,而且能够回去,那么——”
  “怎么样?”
  “咱们可以干得更稳妥一些。坐一个大一些的球体回来。带着枪炮。”
  “上帝!”凯沃喊着,好像这想法非常可怕一般。
  我随手又把一个发光的棒形菌类植物扔下裂缝里面。
  “你听我说,凯沃,”我说,“不管怎样,对于这件事,我有一半的表决权,而且这件事是属于讲求实际的人的事,我是讲求实际的人,你不是。只要办得到,我是不打算信赖用球人和什么几何图形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回去对这个秘密一字不提,——或者大部分不提。然后再回来。”
  他在沉思。“我来月球的时候,”他说,“应该一个人来。”
  “我们要商量的问题,”我说,“是如何回到球体去。”
  有一会儿,我们默默地抱着双膝。后来,他似乎决定接受我的意见。
  “我想,”他说,”可以找出一些数据。显然,当太阳在月球这一边时,空气会从黑暗的一边通过月球这种海绵状的孔吹向这边。同时,这一边的空气会膨胀而从月球洞穴流出去进入陨石坑。很好,这里就有了流动的风。”
  “不错,是有。”
  “那就意味着这里并不是个死胡同,在我们身后的某个地方,这个裂缝继续延伸,向上延伸。这风是向上吹的,那也就是我们应该去的路。不管它是个烟囱样或峡谷样的地方,如果我们试着上去,我们不仅会走出它们正在搜寻我们的这些通道——”
  “要是这个峡谷太狭窄呢?”
  “我们再下来。”
  “嘘!”我突然说,“那是什么?”
  我们倾听着。最初是不太清楚的咕哝声,后来辨别出锣的当当声。
  “它们一定把我们也当作月球怪兽了,”我说,“用锣声来吓唬。”
  “它们是沿着那条通道来的,”凯沃说。
  “一定是。”
  “它们不会想到这个裂缝。它们会走过去。”
  我又听了一会儿。
  “这一次,”我低声说,“它们可能带着什么武器。”
  后来我猛然跳起来。“天哪,凯沃!”我喊道,“它们会想到这个裂缝!它们会看见我扔下去的蕈。它们会——”
  我没有说完这句话。我转过身纵身越过蕈上面往洞穴的顶头的方向跳去。我看见这块地方向上拐过去,又成了一个有风的裂缝,它继续上升隐没在看不透的黑暗中。我刚要往黑暗里攀登,忽然灵机一动,又高兴地转回来。
  “你做什么哪?”凯沃问。
  “你走你的!”我说着走回来,采了两个发光的蕈,一个放在我的法兰绒上衣胸袋里,留一点在口袋外面照亮我们向上爬的路,然后我回到凯沃那里把另外一个蕈给了他。
  那时月球人的喧闹声已经很响,似乎它们已经来到裂缝下面。但是,也许它们爬进裂缝有困难,要不就是怕我们可能抵抗而犹豫着没有上来。
  不管怎样,我们当时已经知道,由于我们出生在另外一个行星上而比它们臂力大得多,这一点我们感到欣慰。紧接着,我以无比的活力跟着凯沃发着蓝光的脚跟向上攀登。
第十六章 在月球屠夫洞里的战斗
 
  不知道我们攀登了多远才到达那个栅栏。也许我们只向上爬了几百英尺,但在当时,我好像觉得我们拖拽着、卡住、跳着、挤着身体通过,垂直向上爬了一英里多。每当回想起那个时候,脑子里就响起那些金链条随着我们每一个动作发出的沉重的叮当声。我的脚脖和膝盖很快就磨破了,面颊也受了一处擦伤。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时的狂热劲头减退了,我们动作变得更小心,疼痛也少些了。
  月球人追赶我们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虽然裂缝下面一定会有能说明问题的一堆破碎的菌蕈,但是似乎它们根本没有跟踪我们爬上裂缝。有好几次,这个裂缝变得很窄,我门几乎挤不过去;有时又扩展成一些很大的含晶石的岩穴,点缀着刺人的晶体,或是密密地嵌着钝平而发大的像菌蕈一样的小包。时而这个裂缝螺旋样地扭转,时而又斜下来几乎接近水平方向。不时地还有那种小水球间歇地滴在我们附近。有一两次好像有小的活东西沙沙地从我们前面跑开,但我们始终也没有看见是什么东西。也许是有毒的兽类,也未可知,但是没有伤害我们。而且我当时已经适应了,就是有怪诞的爬行的东西,我也会多少有点儿无动于衷了。
  终于从上面很远的地方,又出现了我们熟悉的那种带蓝色的光,后来我们看出它是从一个拦住我们道路的栅栏之间透过来的。
  我们小声地互相提醒着,更加小心地向上爬,不久就爬到栅栏下面很近的地方。
  我把脸贴在栅栏的栏杆上,能看见栅栏那边的沿穴的一小部分。
  这显然是个大地方,而且,无疑地,照亮这地方的也同样是发着蓝光的小溪流,溪流是从我们以前见过的那种敲打着的机器中流出来的,从靠近我脸的栅栏栏杆之间不时地向下滴着水珠。
  很自然,我第一件事就是努力想看看这个侗穴的地上可能有些什么东西。但是这个栅栏安放在一个凹洼里,它的边缘把我们看东西的视线全挡住了。于是我们的注意力转回到判断我们听到的各种声音上面。
  一会儿,我看到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在距离我们头上很高而又阴暗的洞顶上跳来跳去。
  毫无疑义,这地方一定有些月球人,也许很多,因为我们能够听到它们彼此打交道的声音,还有听起来像它们脚步落地的模糊的声音。另外一种连续而有规律的声音——曲、曲、曲——响一会儿停一会儿地重复着,好像用刀或铲在劈一种软东西。然后叮当一声,好像链子响,又一声哨子响和一声好象卡车跑过下面空洞的地方发出的隆隆震响,接着,那种曲、曲、曲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来。洞顶上的影子表现出一些形体迅速而有节律的动作,和那种有规律的声音极为调协一致,声音停止的时候,动作也停止。
  我们俩把头凑在一起耳语般地商议着。
  “他们正忙着呢,”我说,”它们正忙着干什么事哪!”
  “不错。”
  “它们没有寻找我们,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里。”
  “也许它们还没听说我们的事。”
  “另外那些月球人正在下面搜寻。要是咱们在这里突然出现——”
  我们俩彼此对望着。
  “也许能有机会和它们说说话,”凯沃说。
  “不行,”我说,“像咱们现在这种情形不行。”
  就这样呆了一会儿,我们俩各自考虑着自己的想法。
  曲、曲、曲,砍东西的声音响着,那些影子在来回移动。
  我看着栅栏。“这不结实,”我说,”咱们也许能够弄弯两根爬过去。”
  我们浪费了一些时间瞎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我双手抓住一根栏杆,抬起脚蹬住岩石,直到脚差不多和头相平,我就这样用力推。这根栏杆突然弯了。我差一点滑下去。我攀缘着转了个身,又把旁边的一根栏杆向相反的方向弄弯,然后从衣袋里拿出那个发光的菌蕈,扔到裂隙里。
  “先不要忙着乱动,”当我蜷曲着身子钻过我弄大的口子时,凯沃小声说。
  我钻过栅栏,一眼看见那些忙碌的身影,便立刻弓下身子,利用安放栅栏的那个凹洼的边缘隐蔽自己,不让它们看见。
  我这样平卧着向凯沃打手势,告诉他怎样做;他那时也正准备钻过来。一会儿,我们紧挨着伏在凹洼里,从边缘处张望这个洞穴和里面的月球人。
  这个洞比我们初看上去时要大得多,我们从它的斜坡样的洞底的最低处往上看。洞底离我们越远就越宽,沿顶却越远越低,把洞的较远部分遮蔽住了。有好几个外形非常庞大的东西,苍白色的巨大船身,顺着侗穴一字排开地放着,其远端淹没在远景之中消失不见了,那些月球人就在这些东西上面忙碌着。初看上去它们好像是巨大的白色筒子,不知是作什么用的。后来注意到上面有几个头朝着我们躺倒着,没有眼睛,没有皮,就像屠宰场里的羊头,我才想到它们是已经宰了的月球怪兽的躯体,正在被切割,恨像捕鲸船上的水手们正在切割系住的鲸鱼。它们正在一条条地把肉割下,离我们比较远的几只躯干上已经露出白色的肋骨。那种曲曲的声音,就是它们用斧子砍肉时发出的。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件东西像吊车的缆索,绷得紧紧地拖着大块松软的肉,正往洞穴底的斜坡上跑。这么巨大、这么长的一条路上,摆着这么些船身般的躯体,都要当作食物来用的,使我们感到月球世界人口的高度稠密。这种感觉仅次于我们初次向下看竖坑时所产生的效果。
  一开始,我觉得那些月球人是站在叉架支持的木板上,后来我看见板子、叉架和它们用的斧子,实际上都和我的镣铐在非白光照射下所表现的像铅的颜色一样。有几根看起来很笨重的撬棍在地上散放着,显然,那是用来给死的月球怪兽翻转身体的。撬棍大概有六英尺长,有成形的柄,很能令人想到可以用作武器。整个这块地方由三条横着流过的蓝色小溪照明。
  我们长时间伏在那里不作声地观察这些事情。
  “怎么样?”凯沃终于开了腔。
  我伏得更低一些,脸朝向他。我忽然有了一个聪明的想法。
  “如果它们不是用起重机把那些兽的尸体放下来,”我说,“那么我们离地面一定比我原来估计得要近。”
  “为什么?”
  “月球怪兽既不会跳,又没有翅膀。”
  他从洼地边缘向外张望。“我真想知道。现在——”他开始说,“归根结底,咱们根本就没有走的离地面有多远──”
  我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臂,要他别说话,我听到从下面裂缝里传来了声音!我们扭着身体,像死了一样地静静地伏在那里,各种官能都保持警觉。
  又过了不大工夫,我确信无疑是有东西在裂缝里悄悄地向上爬升。我慢慢地、一声不响地紧紧握好我的锁链,等待着那个什么东西出现。
  “再看看那些拿着斧子的家伙,”我说。
  “它们没什么,不要紧,”凯沃说。
  我把栅栏上拉开的那个口子作为假想目标瞄准。那时我已经清楚地听到向上攀登的月球人低弱的嘁嘁喳喳声,它们的手轻拍在岩石上的声音,还有它们向上攀缘用手抓时掉土的声音。
  后来我看到在栅栏下面的黑暗里有个东西在动,但是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刹那间,一切都像延缓爆发那样静了一下——然后砰的一声!我直跳起来,对准闪亮一下向我刺来的什么东西猛砸下去。那是一支锋利的矛头。我后来想到,一定是因为矛的长度在比较狭窄的裂缝里无法斜下来够到我。但是,它像蛇吐火舌一样地从栅栏缝之间射出来,没有刺到我,飕地又抽了回去,然后一闪,又射了出来。第二次,我一下抓住了它,把它拧向一边。这时,另一支予又向我刺来,可是仍未刺中。
  我抓住予向上拉时,觉得那个月球人抵抗了一会儿就放了手。我胜利地喊叫起来,然后我也用矛从栏杆之间向下面黑暗里的尖叫声中刺戳。
  这时凯沃也折断了另外那支矛,在我身旁跳跃挥舞着,无效地乱刺。
  铿当、铿当的声音从栅栏下面传上来,然后一把斧子从空中飞过,啪嗒撞在前面的岩石上。
  我想起来,这是在的里割死兽肉的月球人甩出来的。
  我转过身,这些月球人挥舞着斧子成散开队形向我冲来。
  它们又短又粗,像小叫花子一样,手臂很长,和以前看到的月球人不大相同。如果说它们以前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那么现在它们一定非常迅速地意识到当前的局势。我握着矛看了它们一眼。
  “守住栅栏,凯沃!”我喊道,然后我一面大叫着吓唬他们,一面迎着它们冲上去。
  其中两个用斧子砍过来,但没有砍着。其余的立刻都跑了。那两个也没命地向洞穴高处飞逃。它们跑的时候,两手紧握,头向下低。我从没见过有人像它们这种跑法!
  我知道我拿的那支矛对我没用。那根矛又细又不结实,只能刺一下。因为太长,没法子迅速撤回来。所以我追这些月球人,只追到第一个死兽那里就不追了。
  我捡起一根地下放着的撬棍。拿在手里,觉得够沉的,不管来多少月球人,足可以把他们都打烂,这一点很使我放心。
  我扔掉矛,又捡起一根撬棍握在另一只手里。这比拿着那根矛胜过五六倍。我晃动两根撬棍向那些在恫穴较高处暂停下来的一小撮月球人威吓,然后转身去看凯沃。
  他正在栅栏两边跳来跳去,用那根断矛威胁地刺着。这样很好,至少那些月球人暂时上不来。我又抬头看看洞穴。
  我们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现在我们已经被困住了。但是洞穴上面的这些屠夫已经受了惊吓,而且也可能已经害怕了。它们除了那些小斧头之外,没有特别的武器。这就是我们可以脱逃之路。这些粗壮的小个子——比那些放牧月球怪兽的月球人小得多,粗壮得多——分散在斜坡上,显出迟疑不决的表情。而我却像跑在街上的一条疯狂的公牛,这在精神上已经胜过了它们。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在数量上好像有一大群,也可能真是有一大群。下面裂缝里的月球人用的矛又确实真够长的。也许他们还有什么别的意想不到的东西等着我们。可是,他妈的!要是我们向这个洞的高处进攻,那就得让裂缝里的月球人上来,跑到我们后面;我们要不进攻,那高处的这些小个子畜生又很可能得到增援。只有天知道,从我们脚下的不了解的世界里——那个我们只接触了它的外皮的大得多的世界里——会不会立刻送上来一些可怕的作战机器来毁灭我们——也许是枪、炮、炸弹、地球上用的鱼雷。
  很清楚,唯一可以干的就是进攻!
  我看到很多新来的月球人向洞的低处朝我们奔跑的腿时,这种情况就更明显了。
  “贝德福德!”凯沃喊道,他已跑到栅栏和我正中间的地方了。
  “回去!”我喊,“你要干什么——”
  “它们有——那东西像枪!”
  在栅栏里那些抵抗的长矛之间,挣扎出一个古怪瘦削的月球人,它的头和肩有棱角,带着一个复杂的器械。
  我明白了为什么凯沃在这场正在进行的战斗中这样无能。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挥舞着两根撬棍从他身旁冲过去,我叫喊着去扰乱那个月球人的瞄准。它非常古怪地用那东西顶着肚子瞄准。
  “滋!”的一声。这东西不是枪,发射时更像个弩弓,并在我的一次跳跃中把我打倒了。
  我并没有落下来——只是比我不被射中落地快了一些,从我肩膀的感觉来判断,那东西好像碰了我一下便飞出去了。后来我的左手撞到它的杆上,我觉出那是一根象矛一样的东西,把我的肩头刺穿了一半。我右手握住撬棍一落地,便不偏不斜地打中了那个月球人。它垮下去了——它被打烂,缩成一团——它的头像个鸡蛋一样被打碎了。
  我扔掉一根撬棍,从肩头拔出那根矛,就往栅栏中间向下面的黑暗里刺戳起来。每扎一下,下面就传出尖叫声和喊喊喳喳声。最后,我用全力把那根矛朝它们向下投去,然后跳起来,捡起那根撬棍,向洞的高处的那一群月球人跑去。
  “贝德福德!”凯沃喊,“贝德福德!”我飞过他身旁时他喊道。
  我似乎记得他的脚步声在我身后追上来。
  迈步,跳!啪嗒,迈步,跳!每跳起来一下都似乎持续很长时间。
  每跳一下,这个洞扩展得更大,见到的月球人数也增加得更多。
  开头它门好像乱了窝的蚂蚁各处乱跑,有一两个挥舞斧头向我迎来,更多的在跑开,有些逃进旁边怪兽尸体形成的胡同里。一会儿,另外一些拿着矛的月球人出现了,一会儿又出现一些。
  我看到了极不寻常的场面,它们全部手脚并用,奔逃着找地方躲藏。
  洞的远方高处变得越来越暗。飕!什么东西从我头上飞过。飕!当我跳出一大步正飞在空中时,看见一根矛射中了我左边的一具怪兽尸体,在上面颤动。我落地时,又一根矛射在我前面的地上。我听到在很远的地方传来“滋!”的声音,随着这声音,这样的矛就发射出来。飕,飕!一时之间就像一阵阵雨一样。它们在齐射!
  我突然静止不动了。
  我想,我那时的思考不是清楚的。似乎记得一种刻板的短语掠过我的头脑:”火线,隐蔽!”
  我知道当时我一下子冲进两具兽尸中间的空隙,站在那里喘着气,而且自己感觉怀着很凶恶的心情。
  我四处寻找凯沃,他好像暂时从世界上消失了。后来他从那一排兽尸和洞的岩石壁之间走了出来。我看见他那张小小的脸,又黑又蓝,由于汗水和激动而闪着亮光。
  他嘴里在说着什么,但我没注意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我已经认清我们可以从一只怪兽尸体转移到另外一只,向洞的上方运动,直到和它们接近得足以向前冲锋。只有向前冲,别无他法。
  “跟我来!”说着,我领头走在前面。
  “贝德福德!”他无效地喊着。
  我们在兽尸和洞壁之间的窄胡同里向前走时,我心里一直在盘算。岩石凹凸不平——它们不能直射我们。虽然在这个狭窄的地方我们不能跳跃,但是以我们出生在地球上的力气,还是比月球人走得快得多。我估计不久就会闯进它们中间。一旦我们向它们冲过去,它们比一大群蟑螂可怕不了哪儿去。不过,一开始一定是一阵齐射。
  我想出一个策略。我一边奔跑一边脱下我的法兰绒上衣。
  “贝德福德!”凯沃跟在我身后喘着气说。
  我往后看了一眼。“什么?”我说。
  他正向怪兽尸体上方指着。“白光!”他说,“又是白光!”
  我看了看,果然是真的:在比较远的洞顶处闪着朦胧的一点白色的微光。这使我增加了一倍气力。
  “靠拢,”我说。
  一个扁平高个子的月球人从黑暗里冲出来,尖叫一声跑了。
  我停住脚步,用手拦住凯沃。我把上衣挂在撬棍上,俯身跑到下一个兽尸旁边,放下撬棍和上衣,直起身体暴露了一下,又急速缩回来。
  “滋!飕!”只有一支箭射过来。
  我们已经离月球人很近。它们站成一群,宽肩的、矮个的、高个的都在一起。有一排那种发射的器械指向岩洞的低处。第一支箭射出以后,又射来三四支,然后就停止了发射。
  我把头伸出去一下,只差一根头发丝,没被射中。这一次我引来了十几箭,也许还多,还听到那些月球人发射时激动的喊叫声和喊喳声。我又捡起撬棍和上衣。
  “喂!”我说着把上衣伸出去。
  “滋!——滋!”刹那间,我的上衣像长了胡子一样射满了箭,我们身后那条兽尸上也射满了箭,在那里颤动。我立刻从上衣里撤出撬棍,扔掉上衣——说不定现在这件上衣还在月球上放着呢——跳出来向它们冲去。
  一时之间可能成了大屠杀。我当时凶猛得皂白不分了,那些月球人也许是吓坏了而无法战斗。反正它们对我没有作任何战斗。
  就像俗话说的,我眼都红了。记得当时我在那群像皮革样的精瘦的东西中间冲撞,就像一个人在长得高高的草丛中行走,一左一右地又扫又打;砸,砸!很多湿泪得像小水珠一样的液体向四外飞溅。我践踏着一些压碎的、尖声叫的、变得滑脚的东西。这一群散开了又台拢了,像水一样地流动。它们好像没有任何综合的计划。我周围飞舞着长矛,有一根擦着我耳朵过去了。我的手臂被刺了一下,脸颊也挨了一下,但那都是后来血流出来变凉使我觉得有些湿润时才知道的。
  凯沃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当时这场战斗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并且需要永远继续下去。后来突然一切全结束了,除了四散奔逃的月球人的后脑勺在一起一伏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自己,似乎毫无损伤。我喊叫着向前跑了一段路,然后转回身看。我不禁大为惊奇。
  我已经大步流星地飞着从它们中间直穿出来,它们全落在我的后面,到处乱窜着找藏身处所了。
  对于我亲自投入的这场大战的烟消云散,我觉得非常惊异,同时也感到一阵狂喜。好像我没有觉出那些月球人意外的脆弱,而是觉得自己意想不到的强壮。我愚蠢地哈哈大笑。这个奇异的月球!
  我看了看散乱地倒在洞里地上的那些砸烂的和扭动的身体,模糊地觉得还会有暴力行为,然后急忙去追赶凯沃。
第十七章 在阳光下
 
  不久,我们看到这个洞在我们前面通往一个雾蒙蒙的空间。又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倾斜的坑道上,这条坑道向前突出成了一个广阔的圆形空间,一个直上直下的巨大圆形竖坑。这条倾斜的坑道围绕着竖坑延伸,没有人行道,也没有突出部分,延伸了一圈半,然后高高向上又投入岩石之间。当时我不禁想起穿过阿尔卑斯山圣哥塔岭的铁路的这样一个螺旋形弯道。一切都这样巨大无比。我几乎无法希望能够向您表达那地方的巨大比例——它产生的巨大的影响。我们的目光循着坑壁巨大的斜坡辽渐向上看。在头上方的远处。我们看见了一个圆形开口,中间嵌着暗淡的星光,这个圆口的过边一半被太阳的白光照得儿乎使人眼花缭乱。一看到这个,我们同声喊叫起来。
  “跟我来!”我说着带头走在前面。
  “但是到那边怎么办?”凯沃说着小心地走到倾斜的坑道边缘上。
  我也走过去,伸长脖子柱下面看,但是从上面来的光线使我眼花,只能看见一个无底的黑暗,里面飘浮着红一块紫一块的东西。我虽然看不见,可还能听得见。从这种黑暗里传来一种声音——像是在蜂房外听到的愤怒的嗡嗡声,这声音是从这个巨大的空洞中传来的,可能在我们脚下四英里。
  我听了一会儿,然后握紧撬棍,领头顺着坑道向上走去。
  “这一定是原先我们从上往下看的那个竖坑,”凯沃说,“就在那个盖子下面。”
  “在底下,就是我们看到那些亮光的地方。”
  “亮光!”他说,“不错——就是我们再也不会见到的那个世界的亮光。”
  “咱们会回来的,”我说。
  因为我们逃过了那么多的困难,因而我非常轻率地自信我们会找到球体的。
  我没有听清他的回答。
  “什么?”我问。
  “没关系,算了,”他回答,然后我们继续默默地向前赶路。
  我估计那个倾斜的侧坡路,连同它的曲度考虑在内,大概有四五英里长。它上升的坡度,要是在地球上,几乎陡峭得无法攀登,但在月球上,向上迈步却很容易。在整个那一段逃跑路程中间,我们只见到两个月球人,而且一见到我们就急忙跑开了。显然,它们已经听说了我们的力量和凶暴。我们向坑外走的道路是意想不到的容易。螺旋形的坑道变直了,成了陡峭上升的隧道,隧道的地面上有许多月球怪兽的足迹,隧道和巨大无比的穹顶很相称,又直又短,以致没有绝对黑暗的地方,并且很快就变亮了——这隧道通向外部的开口出现了,很高很远,也很明亮。它像阿尔卑斯山的陡峭斜坡,上面戴着那种刺刀样的灌木丛形成的毛冠,这些植物长得很高,但现在已经毁了,干了,死了,在太阳衬托下形成许多尖刺形的剪影。
  非常奇怪,不久以前对我们人类还似乎是怪异可怕的植物,现在居然使我们带着一种流放者重返家乡时见到本乡本上的感情来看它。我们甚至连那种稀薄的空气也表示欢迎,尽管它曾使我们跑步时气喘,使我们说话不再像平常那么容易。
  我们头顶上的日光圈变得越来越大,离我们较近的隧道全部沉入一圈辨别不清的黑暗之中。我们看到那些死去的刺刀样的灌木丛一点绿色的痕迹都没有了,而只是棕黄色,干枯和紧密。高处的枝干高得看不见,只有它们的影子形成密密交织的图案落在滚倒的岩石上。就在隧道口的边缘上有一片宽阔的践踏出来的空间,那是月球怪兽出入的地方。
  我们终于走出隧道、踏上这块空地,走进了打击我们,压迫我们的光和热之中。我们忍受着这种痛苦,走过开阔地带,爬上一个灌木丛中间的斜坡,最后在一大块扭结的熔岩的阴影下面的一块高地上坐下来喘息。就在这阴凉下,觉得岩石也是热的。
  空气极热。我们感到身体非常不舒服。虽然如此,我们总算脱离了那种梦魔状态。我们好像重新回到自己的本土,坐在星光之下。在下面阴暗的通道里和岩缝里逃跑的恐怖和紧张,已经完全一扫而光了。只就对付这些月球人来说,最后这一次战斗使我们对自己充满信心。
  我们几乎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刚从里面爬出来的那个黑色的洞口。就在那里面,在一种蓝光里——这种光目前在我们的记忆中似乎仅次于绝对的黑暗——我们遭遇到的事情像是人类疯狂的玩笑,那些戴头盔的生物,我们担惊受怕地在它们前面行走,我们服从它们一直到我们无法再服从。我们还看到,它们像蜡做的那样被砸烂,像糠秕一样地散了,像梦中的生物那样逃了,消失了!
  我擦擦眼睛,怀疑我们是不是由于吃了那种菌蕈而睡着并且梦见了这些东西。忽然我发现我脸上有血,然后又发觉我的衬衣粘在我的肩头和手臂上,而且很疼痛。
  “他妈的!”我说着,用手探索地去摸我的伤口。忽然,感觉远远的那个隧道口,像一只大眼睛盯着我们。
  “凯沃!”我说,“它们现在准备干什么?咱们准备怎么办?”
  他摇摇头,目光凝视着隧道。“谁知道它们会干什么呢?”
  “那就要看它们对我们怎么想了,我也看不出我们从何猜起;同时也要看它们还有些什么手段。就像你说的,凯沃,咱们只不过刚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边缘。在里面,它们也许什么都有。即使就用那种发射的东西,它们也许会对我们很不利。”
  “可是,总的来说,”我接着说,“即使我们不能立刻找到球体,我们还有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坚持下去,就是坚持过夜也成。我们可以再下去,再打一仗。”
  我思索着向四外观看。由于灌木丛生长得异常迅速、后来又变干枯,因而景物的性质完全改变了。我们所坐的那个石脊是在高处,能够俯视陨石坑广阔的远景。我们看到这时是月球下午深秋的景色,一片凋零和干枯,隆起的长长的斜坡一道接着一道,放牧过月球怪兽的原野被践踏成一块块棕色。在远处,一群月球怪兽在打着瞌睡,曝晒在太阳的光焰之下。这些分散的怪兽形体,每一条身侧都投下一个影子,就像沙丘旁边的羊群。但是,连一个月球人的影子都看不见。我无法猜测,它们是不是在我们队里面的通道出来时逃跑了,还是它们习惯把怪兽赶出来以后就退回去了?当时我相信是由于第一种原因。
  “假如我们给所有这些东西(指干枯的灌木丛)放一把火,”我说,“我们也许能在灰烬里找到球体。”
  凯沃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他手搭在额前张望星辰,尽管阳光这样强烈,天空中还能看到很多星。“你觉得咱们在这里呆了多久了?”最后他问我。
  “在哪里?”
  “在月球上。”
  “也许有地球上的两天吧!”
  “多半快十天了。你知道,太阳已经过了它的顶点,正在向西方下沉。再有四天或不到四天的时间,就到夜晚了。”
  “可是——咱们只吃过一次东西啊!”
  “我知道。嗯——你没见现在还有星星呢!”
  “但是,为什么我们在一个小些的行星上,时间显得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
  “那么怎样知道时间呢?”
  “饥饿——疲劳——所有这些事情都不一样。每件事情都不一样。每件事情。我觉得,自从我们一开始从球体出来到现在,似乎最多只有几个小时——几个长的小时。”
  “十天,”我说,“那还剩下——”我向上看了一会儿太阳,看出太阳是在天顶到西方的边缘之间一半的地方。“四天!凯沃,我们不能只坐在这里梦想。你觉得咱们该怎样开始?”
  我站起来。“我们一定得找一个易于辨认的固定的地点。我们可以扯起一面旗子或是一块手绢什么的——然后安下营寨,在它周围工作。”
  他也站起来,站在我身旁。
  “不错,”他说,“除了搜寻球体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找到——我们肯定可以找到。要是找不到——”
  “我们必须继续找。”
  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看看天空,又向下看看隧道,突然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这使我很惊讶。
  “唉!我们干了蠢事!落到这个地步!想想本来会怎么样,我们会做些什么事吧!”
  “咱们还可以做些事。”
  “那决不是咱们原来可能办到的事。这里,在咱们脚下,是一个世界。想一想那个世界会是个什么样的吧!想想咱们看见的那个机器,那个大盖子和竖坑!那些不过只是离中心很远的一些东西,我们看到的井和它们战斗过的那些生物,不过是些无知的农夫、外围的居住者,一半像兽类的乡下佬和苦工。再往下面!洞下面的洞、隧道、建筑物、道路——再向下去,一定会更开阔,更大,更宽,更为人口众多。这是毫无疑义的。最后,一直下到冲刷月球核心的那个中心海洋。想想在微弱的光线下那海洋的漆黑的水!如果它们的眼睛确实需要光线的话,想想那些像瀑布样的支流,沿水道流下这个海去增添水量!想想它表面的浪潮和潮水涨退时的冲击和漩涡吧!也许它们有船在海上行驶,也许那里有巨大的城市、拥挤的道路和超过人类才智的智慧和秩序。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在月球上面死去,而永远见不到统治这一切的主人究竟是谁!我们可能冻死在这里,空气会在我们身上冻结,在我们身上融化,以后——!以后它们会碰上我们,碰上我们僵硬的、沉默的尸体,并找到我们找不到的球体。它们最终会明白在这里白白结束的全部思想和努力,但是太晚了。”
  他说的全部这段话,听起来就像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微弱而遥远。
  “可是那种黑暗,”我说。
  “也许能够克服。”
  “怎么克服?”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有的拿火把,有的拿灯——另外那些月球人——也许懂得。”
  他双手下垂、面带愁容地站了一会儿,望着使他毫无办法的一片荒凉。然后做了个放弃不想的手势,转身面向我,提出系统搜索球体的建议。
  “我们还能回到这里来,”我说。
  他向四下看了看。“首先,我们得回到地球上去。”
  “我们可以带回随身携带的灯,还有登山用的钉底鞋和许许多多必要的东西。”
  “对!”他说。
  “我们可以拿回这黄金作为我们成功的保证金。”
  他看看我的黄金撬棍,一时没有说话。他倒背手站着,向陨石坑对面看。
  最后他叹口气说道:“是我找到上这里来的方法,但是找到方法,并不永远是这种方法的主人。如果我把这个秘密带回地球,那会发生什么事呢?我看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把我的秘密保持一年,甚至不到一年。早晚会传出去,甚至会有别人重新发现这种方法。到那时候,各国政府、各种势力要争着到这里来,他们会彼此打仗,和这些月球人打仗;这样只能使战争扩展,使战争的机会成倍地增加。如果我把秘密说出来,那么只需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这个行星,直到它最深的坑道,就会布满人类的尸体。别的事都可怀疑,唯独这事是肯定的。人类对于月球似乎是没有什么用处。月球对于人类又有什么好处呢?那么他们把自己的行星(指地球)又变成什么样了呢?还不是一个战场和发生无穷蠢事的场所?人类的世界这样小,生命又这样短暂,可是仍然要用他短促的生命在那里干着远比他能干的要多得多的事。不行!科学力给笨蛋制造武器使用已辛苦太长的时间了。是它停手的时候了。让人类自己重新再探索去吧——用上一千年的时间。”
  “有很多方法可以保守秘密,”我说。
  他抬头看着我笑了。“归根结底,”他说,“为什么要发愁呢?我们找到球体的可能性很小,而在下面,正在为我们谋划着许多麻烦事。这单纯是直到死前都抱希望的这种人类的习惯,使我们想到还要回来。我们的麻烦刚刚开始。我们已经向这些月球上的人显示了凶暴,已经向他们显示了我们的本领。我们的形势,就像一只逃到海德公园杀死一个人的老虎的形势一样。关于我们的消息,一定会很快地从一条坑道传到一条坑道,一直向下传到中央部分。没有任何精神健全的生物,看到我们干的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会让我们把那个球体带回地球去。
  “咱们坐在这里,”我说,“改善不了咱们的形势。”
  我们肩并肩地站了起来。
  “总之,”他说,“咱们得分开。咱们必须在这些高高的穗头上扎牢一块手绢,用它当作中心,在这个陨石坑里进行工作。你得向西走,呈半圆形向着落日的方向运动,然后再返回。你移动时,首先让影子在你的右边,直到影子和手绢的方向成直角,然后再让影子在你的左边。我向东方运动,也这样作。我们要看每一条沟,检查每一个岩石群,要尽我们能办到的一切去找我们的球体。看到月球人时,要尽量躲避它们。渴了就吃雪,要是想吃东西了,如有可能就杀一只怪兽,生吃那种肉。我们就这样各走各的路。”
  “要是我们中有谁碰到球体呢?”
  “他得回到白手绢这里,站到手绢旁边给另一个人打信号。”
  “要是我们俩都没有——”
  凯沃抬头看了看太阳。“在夜晚和寒冷降临之前,继续寻找。”
  “万一月球人找到球体,把它藏起来了呢?”
  他耸耸肩膀。
  “或者过会儿它们来追捕我们呢?”
  他没有回答。
  “你最好拿一根撬棍去,”我说。
  他摇摇头,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望着远方的荒凉旷野。
  但是,他有一会儿没有动身。他回头畏缩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下。“再见,”他说。
  我感情上产生一种古怪的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想起我们以前彼此发脾气的情景,尤其是我向他发脾气的情景。
  “他妈的,”我心里想,“我们本来可以处理得好些的啊!”
  我是想和他握手的——当时我确实那样感觉的——就在那时他并起双脚,向着北方跳离了我。他像一片枯死的树叶漂在空中,轻飘飘地落下,又跳起来。
  我站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不太情愿地面向西方,振作了一下精神,带着一种跳进冰冷水里的感觉,选择了一个起跳点,向前投入我要探索的那半个荒凉的月球世界。
  我相当笨重地落在岩石中间,站起来四面看了看,爬到一块石板上,又跳起来。
  不久,我用眼光寻找凯沃,可是已经看不见他了,但那块手绢倒很勇敢地显露在地头上,在太阳的光焰之下显得白白的。
  我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能让那块手绢在视线中消失。
第十八章 贝德福德先主孤独一个人
 
  有一会儿工夫,我觉得好像一直就我一个人呆在月球上。我专心致志地搜寻了半天。但天气的热度依然很高,稀薄的空气使人觉得胸部像是上了一个箍。不久,我来到一个盆地里面。盆地的边缘交叉林立地长满了高大、棕色、干枯的羊齿植物。我在这些植物上面坐下来休息,乘凉。我准备只休息片刻工夫。我把撬棍放在身旁,手托下颌坐着休息。盆地岩石上的地衣正在干裂、皱缩。裂开处露出下面的岩石,岩石上面都有像筋络和斑点一样的纹理,那全是黄金。在这凌乱的东西当中,到处鼓起很多像瘤子一样的包块,有的圆溜溜的,有的表面有皱纹,也是黄金。我看到这些东西,并没有太感兴趣。现在,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我的肢体和心情都被一种疲倦所占据。一时之间,我不相信在这个广阔干枯的荒野中,会找到那个球体。要是月球人不来,我就连用点儿力气的想法都没有。后来我觉得我应该振作起来,去服从那种说不清道理的命令,正是它激励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去保存和保护自己的生命,尽管,他可能为保存生命而招来的只是一瞬间死得更痛苦一些。我们到月球上来为的是什么呢?
  这件事对于我成了一个迷惑不解的问题。究竟促使一个人离开快乐与安定,去干辛苦费力的事,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地位,甚至甘冒必然死亡危险的精神是什么东西呢?在月球这里,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这件事我早就应该知道,人类并不是生来就单单为了能够平安舒适、吃得好、娱乐自己而各处奔波。他不断地被驱使去做毫无道理的事,而不出于兴趣,也不为寻求幸福。他不知道的某种力量在逼迫他,他必须去干。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坐在那里,在那些毫无用处的月球黄金中间,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之中,我考虑我全部的生活。假设我像个遭难的人死在月球上,我就完全无法明白我过去干过的事是为了什么目的。我没有弄明白这一点,但我总算比这一辈子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一些了:过去我没有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我一辈子也确实没为我的私生活的目的服务。那我为谁的目的服务了呢?我不再思索为什么我们到月球来,并把思考的范围更扩大了。我为什么到人世上来?为什么我有一个私人生活?最后,我陷入无底的沉思之中。
  我的思想变得模糊不清,不再有明确的方向。我没有感觉到深重或疲倦——我不能想象在月球上会有这种感觉——但是我认为我是疲劳不堪了。不管什么说,我睡着了。
  睡眠使我得到充分的休息。在我睡眠的这段时间里,太阳在下沉,酷热的程度也在减轻。最后,遥远的喧闹声使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觉得又有了活力。我揉揉眼睛,伸伸胳膊。我站起身——我觉得有点儿僵硬——立刻准备再去搜素。我把两根金棍扛在肩上,一边一根,走出有黄金脉络岩石的坑谷。太阳显然更低了、比刚才低了很多;空气也凉爽多了。我意识到一定睡了很久。和似乎觉得有一种淡淡的雾样的蓝色悬在西方的峭壁周围。我跳上一个小的岩石山包,打量这个陨石坑。我看不见用球怪兽或是月球人的影子,也看不到凯沃,但是能够看到我的那块手绢,远远展现在荆棘丛上空。我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向前跳到下一个便于了望的地点。
  我循着半圆形途径搜索前进,然后循着更远些的新月形再走回来,弄得又累又无希望。空气确实凉飞多了,西方峭壁下的阴影似乎在加宽。我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搜寻,但是没有凯沃的影子,也没有月球人的迹象:似乎月球怪兽又被赶回地下——我一只也没看见。我越来越盼望能看见凯沃。那时,太阳两翼的轮廓已经下沉,从天空的底边到它的上方边缘的距离,已经几乎比它的直径短了。一种想法压迫着我,我想,月球人不久会关闭它们那些盖子和活门,把我们关在外面,遭受月球夜晚无情的袭击。我觉得应该是凯沃放弃搜索和我一起商量的时候了。我觉得情况多么紧急,我们应该立刻决定我们的行动。我没有去找球体,我们也没有时间再去找它了。一旦活门关闭,把我们关在外面,我们就完了。空间的漫长的夜晚要落到我们身上——那种空虚的黑暗就是唯一的绝对的死亡。一想到这儿,我全身都在收缩。就是被杀死,我们也得再进到月球里面去。我老是觉得似乎看到我们被冻死,好像我们正用尽最后的气力在敲打那个大坑的活门。我不想那个球体了,我只想着再找到凯沃。我想一个人回到月球里面,
  不管他了,因为再找他就夹不及了。我往手绢那里走回去,已经走了一半路,
  忽然——
  我看见球体啦!
  与其说我找到了球体,不如说它找到了我。它呆在比我走到的还要再往西更远的地方。夕阳斜射的光芒,从它的玻璃上反射出来的耀眼的光线,突然说明了它的存在。一刹那间,我以为那是月球人对我们搞的某种新的诡计,后来,我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两臂向上挥舞,像幽灵一样地喊了一声,便大步向它跳去。有一步没有跳准,落到一个深坑里,扭了脚,以后差不多每跳一下都要跌倒。我当时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激动状态,全身猛烈的颤抖,在跑到以前好长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至少停下来三次用手接着身体的两侧,尽管空气稀薄干燥,我脸上还是被汗水弄湿了。
  我到达球体之前,脑子里除了球体,什么也没想。甚至连找不到凯沃这件困难事也忘了。最后一跳,我的手撞到球体的玻璃上,然后我靠着球体喘气,我想喊,“凯沃!球体在这儿哪!”但是喊不出来。缓过一点气来以后,我从厚玻璃向里面张望,里面的东西显得有点乱。我俯身更靠近些看。后来,我试图钻进去。我得把它推起来一些才能把头伸进入孔。螺丝塞盖是在里面,那时我才看出什么东西也没动过,什么东西也没损失。球体和我们原来跳到雪地里把它留在那里时一样。有一段时间,我完全忙于清点清点那些东西。我感觉自己颤抖得很厉害。又看到这个熟悉的黑暗的内部是多么好吁!我没法向您说清有多么好。一会儿,我爬了进去,坐在那些东西当中。透过玻璃向外看着月球世界,我打了个寒战。我把金棍子成在包裹上,找出食物吃了一点——那并不是想要吃,而是因为那里有食物。然后,我想起应该出去给凯沃打信号了。但是,我没有立刻出去给凯沃打信号,是某件事把我留在球体里了。
  总之,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还可能有时间多弄些可以使您统治人类的那种魔石(指黄金——译者)。这里的黄金,俯拾皆是。而这个球体就是一半装满黄金也能和空着一样行驶。现在我们回去就可以成为自己的主人,成为我们世界的主人,然后——
  我终于打起精神,用力钻出球体。一出来,我打了一个寒战,困为傍晚的空气变得很冷了。我站在这个洼地里向四周观看。我仔细观察了周围的灌木丛后,才向近旁的岩架跳去,再一次做了我在月球上第一次跳跃时的动作。但是,这一次我没用什么力气就跳上去了。
  这些植物的生长和衰败来得都很快,岩石的面貌完全改变了,但是仍然可以辨认出那些种子在上面发芽生长的斜坡和我们第一次观望陨石坑听站的那人岩石小丘。斜坡上的尖尖的灌木丛,现在已经枯萎了,变成棕黄色,有三十尺高,投下很长的阴影,延伸出去看不到头,长在高处枝杈上累累成团的小粒种子成熟了,也是棕黄色的。灌木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它变脆了,只要夜晚一到,它会倒下,压扁在冻结的空气下面。我们亲眼看着膨胀起来的巨大的仙人掌,早已迸裂开,把它们的芽孢撒布在整个月球上,人类的落脚点——在宇宙间是多么微小的一个角落!
  我想,有那么一天,我要在这块洼地的正中树立一个碑。我又想到,要是里面这个人口众多的世界能够充分理解这样一个时刻的含义,它的骚乱会变得多么狂暴呀!
  但是目前,这个世界还几乎不会梦想到我们到来的意义。因为它们要是知道,这个陨石坑肯定会是一片追捕的喧嚣声!我往四处看,想找个可以给凯沃打信号的地方。后来我看到他以前从我现在立足之处跳出去落脚的那一块岩石,依然光秃秃地暴露在阳光之下。我犹豫了一下,不敢离开球体太远。然后,怀着对于这种犹豫的一阵痛苦的惭愧,我跳了起来。
  我在这个有利的地位,再一次打量这个陨石坑。在很远以外,在我自己的巨大投影的顶点,那块小白手绢在灌木丛上招展,显得非常小,非常远。凯沃还是渺无踪影。我觉得到了这时候,他应该找我了。这是我们商量好的。但是哪里也看不到他。
  我站在那里等着,观望着,手搭在额上,期待着随时能发现他。我可能在那里站了很久。我想喊,但是想起了空气的稀薄。我向着球体犹豫不决地迈了一步。但是对于月球人的一种潜在的恐惧,使我犹豫着,不敢用一条我们睡觉用的毯子在附近的灌木上面扯起来,以标志我的所在地。我的目光再一次搜索了陨石坑。
  陨石坑给人一种空虚的感觉,使我发冷。下面世界里月球人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像死一样的沉寂。除了我周围的灌木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扰动之外,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连个声音的影子也没有。微风送来阵阵寒意。该死的凯沃!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嘴的两旁。
  “凯沃!”我放声大叫,但是那声音像个侏儒在很远以外的地方喊叫一样。
  我看看那块手绢,往后看看西方的峭壁逐渐加宽的阴影,我手搭凉棚看看太阳,我觉得能看得出太阳在空中向下爬动。
  我觉得,要是打算拯救凯沃,我必须立刻行动。我扯下我的背心,甩在身后干枯了的灌木丛的刺刀样的叶子上,作为标志,然后动身沿着直线朝那块手绢跑去。手绢大概离我有一两英里远——那是跳跃和迈大步几百次的问题。我已经说过,在月球上跳跃就像有一段时间悬在空中一样。我每一次悬在空中时都寻找凯沃,我非常诧异,他为什么要藏起来。每次跳起来,我就感觉太阳在我身后下沉。每次落地时心里都有回去的念头。
  最后一跳,我已经到了手绢下面那块洼地里,又迈了一大步,我站在以前那块有利的地点,一伸胳膊就可以够到那块手绢。我站直身体,在逐渐伸长的一条条阴影之间,仔细观察我周围的世界。很远以外,一个很长的斜坡下面,是我们逃出来的那个隧道的开口,我的影子延伸向这个开口,像夜晚的一根手指向它延伸、接触了它。
  凯沃一点迹象也没有。万籁俱寂,只有灌木和阴影的摆增加了。突然,我全身猛烈地颤抖。“凯——”我开始喊,并再一次体会在稀薄的空气中人类的声音毫无用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后来,是我的目光看到了一件什么东西——一件小东西,平放在斜坡向下大概50码以外的地方,在一堆杂乱弯折的枝干里面。是个什么东西?我知道,但是由于某种原因我又不愿意知道。
  我走近一些。那是凯沃戴的那顶小板球帽。我没有碰它,只是站着看它。后来,我看出帽子周围散乱的枝干是被用力打烂践踏过的样子。我迟疑了一下,迈步向前把帽子拾了起来。
  我手里拿着凯沃的帽子,凝视四周踩过的杂草和荆棘。其中有些沾着某种暗色的污点,那是我不敢触摸的东西。大概十多码以外,微风吹着一个什么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是一个小的很显眼的白色东西。
  那是团紧了的一小块纸,好像被紧紧地攥过。我把它拾起来,上面有红色的污点。我看到淡淡的铅笔痕迹。我把它展平,看到上面不均匀而断续的字迹,最后纸上的字迹的结尾是一个弯曲的线条。
  我开始辨认这些字迹。
  “我的膝部受了伤,大概伤在膝盖,我不能跑,也不能爬,”开始是这样写的——写得相当清楚。
  后来就不大清楚了:“他们追赶了我很长时间,他们会抓到我,只是时间问题。”——“时间”这个字似乎是写了又擦掉,想写个什么别的字,但是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他们四面包围搜捕我。”
  下面的字迹变得有些痉挛。“我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我猜测勾出的笔迹是这个意思,后来就无法辨认。再后面有些字又很清楚,“一种完全不同的月球人,出面指挥着——”下面的字迹又变得匆忙混乱。
  “他们的头颅大一些——大得多,身体细长,腿很短。他们发出温和的声音,活动有组织而且很慎重??
  “我虽然在这里受了伤,孤立无援,可是他们的表现仍给我希望——”这像凯沃的口气。“他们没有射我或者打算——伤。我打算——”然后,突然有一条铅笔印子划过纸面,背面和纸边上——血!
  我拿着这不会说话的遗物站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有一种又软又轻、发凉的东西,触到我手上一会儿就消失了,然后又是一个东西,一个小白片,横穿着一个阴影飘过去。那是一片小雪花,第一片雪花,黑夜的先驱。
  我吃了一惊,抬头向上看,天空暗下来,几乎快黑了,密集的群星,寒冷地向下注视着。我向东面看,那个枯萎的世界的光线已经染上阴郁的青铜色;向西面看,太阳——已经被逐渐浓厚的白色雾气夺去了一半的热度和光辉——接触了陨石坑的边缘,就要沉没不见了,所有的灌木丛和参差不齐的岩石,在它的衬托下成为一些尖刺样凌乱的黑色形象。一个巨大的雾圈正向西面黑暗的大湖里沉没。一阵冷风吹过,整个陨石坑在颤抖。忽然,一瞬间,我处在一阵飘落的雪花之中,我周围的世界变得阴暗而呈灰色。
  后来我听到了那种敲打声,不像开始时听到的那样响亮而尖利,而像正在消失的声音那样微弱而阴沉,它和迎接白天来临时的那种敲打声完全一样:嘭!嘭!嘭!
  这声音在陨石坑里回荡,似乎和大一些的颤动的星星一起搏动;太阳圆盘的血红色的新月形,随着这种嘭!嘭!嘭!的敲打声下沉。
  凯沃出什么事啦?在敲打声里,我一直呆呆地站着,最后敲打声停止了。
  突然,斜坡下面,隧道的开口,像一只眼睛那样闭上了,看不见了。我确实是孤独一个人了。
  在我上面,我的四周,向我包围上来的,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裹着我的,是永恒;它存在于开始之前,它消失于结尾之后;是那种巨大的空虚,全部的光、生命和存在,在它之中不过是一颗落下的星的淡薄而正在消失的光华;是寒冷、寂静、沉默——无边和最后的空间黑夜。
  孤独和荒凉的感觉,变成了一种压倒一切的存在感,就是这种感觉,俯身向下几乎碰到了我。
  “不行。”我喊道,“不行!还没有!还没有!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呀!”我的声音升高,变成了一声虚弱的尖叫。我把那个皱纸团抛掉,爬回岩石峪上,弄清方位,然后,集中我的全部意志,向我留下的标志跳去。那标志现在模糊而遥远,恰好在阴影的边缘上。跳啊,跳啊,跳啊,每跳一下都好像好多年一样。
  在我前面,太阳苍白的蛇焰带部分,下沉再下沉。在向前扩展的阴影就要扫过和掌握住球体时,我到达了球体。我离球体有两英里——要跳一百次也许还多——四周的空气就像气泵下的空气一样越来越稀薄,寒冷抓住我的关节。但是,即使我死我也要跳着死。有一次,后来又有一次,我的脚在聚集的雪上打了滑,我没跳远;再一次,我中途落在灌木丛里,把它们砸得粉碎并化为乌有;还有一次,在落地时跌倒了,一个倒栽葱滚进一条沟里,爬起来时,已经碰伤流血,认不清方向了。
  但是,和那些停顿比较起来,这些事故就不算什么了。当我在空中向着倾泻一般的黑夜浪潮漂过去的时候,那些停顿是可怕的。我的呼吸发出咻咻的尖声,像许多把刀子在肺里转动。我的心像要跳到我的头顶。”我到得了吗?天哪!我能跑到吗?”
  我周身感到极度的痛苦。
  “躺下吧!”我的痛苦和绝望在尖叫,“躺下吧!”
  我挣扎着离球体越近,球体就越显得可怕地远。我麻木,跌倒;我擦伤,划破,可没有流血。
  球体已经在望。
  我手脚着地跌倒了,肺里发出喘息声。
  我爬着。霜雪沾到嘴唇上,冰凌挂在髭须上,凝结的大气弄得我一身白。
  我离球体只有十几码远了。我眼睛模糊了。
  “躺下!”绝望尖叫着,“躺下!”
  我摸到它了,我停了下来。
  “太迟了!”绝望尖叫着,“躺下!”
  我发僵地奋斗着。我来到入孔的边缘,成了个半僵死的东西。雪把我全裹住了。我把自己拖拽进去。里面还有一些暖和的空气。我用冰冷的手试着把阀门推好,并把它拧紧、拧牢的时候,雪片——空气片——飞进来在我身旁飘着。我鸣咽着。我牙齿打着战,“我一定要——”然后,用颤抖而发僵无力的手指去找卷窗的按钮。
  我乱摸开关时——因为以前我没管过这事——透过蒙上水汽的玻璃还能看见正在沉没的太阳残余的红色光芒,在风雪的间隙中跳动闪烁;灌木的黑色形体逐渐变得深暗,弯曲,折断,压在堆积加厚的白雪下面。雪打着旋,越来越密,因为逆着光,而呈黑色。即使是现在,要是制服不了开关按钮怎么办呢?
  后来,什么东西在我手下面咔嗒一响,刹那间,月球世界那个最后的景象,从我眼前隐去了。我呆在这个星际球体内的寂静与黑暗之中了。
第十九章 贝德福德先生在无边的太空
 
  我几乎像个被杀死的人一样。确实,我能够想像出,一个人突然而狂暴地被子死时,会和我具有同样的感觉。一时是一种使人痛苦的存在和恐惧的感情;一时又是黑暗和寂静,既没有光,也没有生命、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只有无边的黑暗。虽然这件事是由我本身的行为造成的,虽然我和凯沃在一起时已经尝到过这种滋味,我还是感到惊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似乎被带到上面一个无边的黑暗当中。我的手指飘然离开按钮,我像被消灭了似的悬在那里。最后,我轻柔地碰到已经飘浮到球体中心的包裹、金链子和金撬棍上。
  我不知道这种飘浮持续了多久。当然,在球体里,一个人在地球上的时间感觉甚至比在月球上更无效。一碰到包裹,我好像从一个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我立刻意识到,假如我打算保持清醒和活下去,我必须弄到一盏灯,或者打开一个窗户,好使我眼睛能看见东西。另外,我还感到冷。因此,我蹬了一下包裹,离开了它,抓住玻璃里面的细线,顺着它爬到人孔的边缘。这样,我打到了灯和卷窗按钮的方位。我推了一下,离开这里,又围着包裹飘浮。一种松散飘浮着的又大又脆弱的东西吓了我一跳。我的手抓住离那些按钮很近的一根线,摸到了按钮。我首先打开那盏小灯看看我撞上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那份旧的劳埃德船舶新闻报散开后飘浮在空间。这样一来,我从无限的空间又回到我自己的三维空间范围。这使我笑得喘息了一会儿,也使我联想到要队贮气筒中放出一些氧气。在这以后、我打开了加温器,直到觉得周身暖和了我才吃东西。最后、我开始小心谨慎地摆弄凯沃物质的卷轴窗帘,看看究竟能下能猜测出球体是怎么航行的。
  我打开第一个窗帘立刻又关闭上,我悬在那里一会儿,太阳光射得我抬不起头,使我看不见东西。我思考了一下,又去开与这上扇成直角的那几扇窗。我看到月球巨大的新月形,而第二次我看到它后面的地球的小新月形。我很惊奇已经离开月球这样远了,我原以为我不仅会有一点或者一点没有在我们起动时地球大气给予我们的那种“踢离”的感觉,我还以为月球旋转的切线“飞离”的感觉会比地球的至少小28倍。我本以为大概还悬在那个陨石坑上空,在夜晚的过缘上。谁知所有那些现在都成了填满天空的白色新月形的一部分了。可是,凯沃呢——
  他已经变得无限小了。
  我竭力想像他会遇到什么情况。但那时我想到的只有死亡。我似乎看见他弯曲着身体被砸烂在高得望不到头的蓝色瀑布的底部。那些愚蠢的昆虫都在他周围看着??
  经过那份飘浮的报纸启示性的接触之后,我一时又成为讲求实际的了。我很清楚,我必须要做的就是回到地球上去,但是就我所知,我正在飘离地球。不管凯沃出了什么事,即使他还活着——但在见到那块有血污的纸片之后,我以乎无法相信他还活着——对于凯沃,我是无能为力了。他呆在那里,在那漆黑的夜幕后面。或是活着,或已死去,至少他要在那里呆到我能召集我们的人去援助他的时候。我应该那样做吗?我心里有这样一种想法。如有可能,我返回地球,然后经过比较周密的考虑之后,或者把球体给几个谨慎的人看,并给他们解释清楚,和他们一起行动;要不就保守秘密,卖掉我的黄金,装配一些武器,弄到给养和一个助手,有了这些有利条件,再回到月球,势均力敌地对付那些脆弱的月球人。要是那时仍有可能,就拯救凯沃。反正不论怎样,要取得足够的黄金,给我以后的行动提供一个更稳固的基础。但这邻想得太远了,首先得返回地球,我努力去考虑究竟怎样才能回到地球上。当我在这个问题上绞尽脑汁时,我就不再去想到达地球以后该做的事了。我唯一关心的是回到地球上去。
  最后我想出来,为了增加速度,我最好的机会应该是落回月球,而且敢于落多近就落多近,然后关闭窗户,在它后面飞,飞过去之后,打开面向地球的窗户,这样就能高速度飞回地球。但是,用这种方法能否到达地球,我是否能仅以双曲线或抛物线或其他曲线围绕月球飞行,我就说不清了。
  后来,我得到一种令人高兴的启示。那时,月球在空中出现在地球的前面。我打开面向月球的某些卷窗,使我的航线偏离而迎着地球飞去。显然,就是不用这种权宜之计,我也一定得绕过去。我深思苦想了这些问题,——因为我不是个数学家——最后,我敢肯定,我撞回地球来,多半是我的好运气。而不是我的推理。现在我知道了,如果当时我懂得数学上的对我不利的或然率,我都怀疑是否会费那些事去摸弄按钮来打任何主意了。在经过深思并想好了我应该做的事以后,我打开了所有面向月球的窗户,然后蹲伏下来——那种力量把我举起大约好几英尺,我也以最古怪的方式悬在空中——等待那个新月形逐渐变大,直到我觉得离月球近得足以保证安全的地步为止。然后我要关闭所有的窗户,以我从月球获得的速度飞过月球——假如没有撞碎在月球上——就这样继续向地球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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