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发疯,孩子。”
“我只是问——”
“我说过要起草文件。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埃立斯说他会的。
“今天就起草。”
埃文斯说他会立即着手。
埃文斯一直等着,直到到了车库才又开始说话。他陪着莫顿向等在那儿的豪华轿车走去。他的司机哈利为他打开车门。
埃文斯说:“乔治,下周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专门为你举行的宴会,还要继续吗?”
“当然,”莫顿说。“我决不会错过的。”
他钻进汽车,哈利关上车门。
“再见,先生。”哈利对埃文斯说。
汽车驶入了晨曦之中。
他在车里打了个电话:“莎拉。”
“我知道,我知道。”
“有什么新情况吗?”
“他不愿意告诉我。但是他真的很生气,彼得。真的很生气。”
“我感觉到了。”
“他刚刚走了。”
“什么?”
“他走了。他说他一星期后回来。到时候让所有的人都坐上他的飞机,飞往旧金山参加宴会。”
德雷克接通了埃文斯的手机:“有什么情况吗?彼得?”
“事实上,没有。”
“他发疯了。我真的替他担心。我的意思是,作为朋友。我真替他担心,更不必说下周的宴会了。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有事儿?”
“我想没事儿。他会带一飞机的朋友去那儿。”
“你肯定吗?”
“莎拉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跟乔治谈一谈吗?你能安排一下吗,”
“我想,”埃文斯说,“他刚刚出城了。”
“又是那个该死的科内尔。他就是那个幕后策划者。”
“我不知道乔治现在怎么样,尼克。我所知道的是,他会来参加宴会。”
“我希望你答应我,你会拯救他。”
“尼克,”埃文斯说,“乔治正在做他想做的事情。”
“这正是我担心的。”
《恐惧状态》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
21 去旧金山
10月4日,星期一
下午1时38分
莫顿的“湾流”私人飞机腾空而起,这一次,莫顿邀请了几位最为知名的人物,这些人都是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支持者。其中两位是摇滚明星,一位是喜剧演员的夫人,一位是在电视剧中扮演过总统的演员,一位是最近竞选过州长的作家,还有两位是来自其他事务所的环保律师。他们喝着白酒,吃着熏鱼烤面包,围绕着主导世界经济的美国应该如何促进环境保护这个话题,热烈讨论着。
非常例外地,莫顿没有加入这场讨论。他瘫坐在机舱后部,看起来焦躁不安,阴郁消沉。埃文斯坐在旁边陪着他。莫顿喝着未经稀释的伏特加。这已经是第二瓶了。
“我把你取消捐款的文件带来了,”埃文斯说着,把文件从公文包里取出来。“如果你仍然想这么做的话。”
“我仍然想。”莫顿几乎看也设看,就笔迹潦草地签了字。他说,“好好把它保存到明天。”他向身后看了看自己的客人。
客人们正在谈论着随着世界上热带雨林的砍伐。多少物种已经灭绝了。
在另一边较远的地方,特德·布拉德利,那个演过总统的演员,正在谈论着他是多么喜欢他的电动汽车——他说他拥有这部车已经很多年了——而不喜欢那部现在非常流行的混合型汽车。“没法比较,”他说,“混合型虽然不错,但它们并不是真正的汽车。”
在中间那张桌边,坐着环保基金会董事,安·加内儿,她说洛杉矶应该提供更多的公共交通设施,这样人们才有可能走出他们的小汽车。美国人。她说,释放出的二氧化碳比其他任何国家的人都多,这是很丢人的。安是一位著名律师的漂亮夫人,对什么事情都非常热心,尤其是环保。
莫顿叹了一口气。他转向埃文斯:“你知道就在这一分钟我们制造了多少污染吗?十二个人飞往旧金山要燃烧四百五十加仑的航空燃料。仅仅这一趟,每个人平均制造的污染就多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一年制造的污染。”
他喝完伏特加,愤然地把杯子里的冰块摇得哗啦哗啦响。他把杯子递给埃文斯,埃文斯把这个信号理解为再来一杯。
“如果有比高级轿车自由主义者更糟糕的人的话,”莫顿说,“那就是‘湾流’环保主义者。”
“但是乔治,”埃文斯说,“你是‘湾流’环保主义者。”
“我知道,”莫顿说。“我希望它让我更加不安。但是你知道吗?我没有不安。我喜欢坐着自己的飞机满世界地飞。”
埃文斯说:“我听说你在北达科他州和芝加哥呆过。”
“对,呆过。”
“在那儿干什么?”
“花钱。花了很多钱,很多。”
埃文斯说:“你买了一些艺术品,”
“没有。我买了一些比艺术品贵得多的东西。我买了诚实。”
“你一惯正直诚实。”埃文斯说。
“噢,不是我自己的诚实。”莫顿说。“我把别人的诚实买来了。”
埃文斯不知如何回答。片刻之后,他想莫顿是在开玩笑。
“让我慢慢道来,”莫顿继续说道,“我搞到了一串数字,孩子,我想让你把它给科内尔。它非常——呆会儿再说。你好,安!”
安·加内儿向他们走来:“乔治,你回来一会儿了吗,我们现在需要你。瓦努图诉讼案,谢天谢地,得到你的支持,关于气候变化的会议时间,尼克已经确定,这次会议非常重要——天啊,乔治。关键的时刻到了。”
埃文斯准备站起来让安坐在他的位置上,可莫顿把他推回到座位上。
“安,”他说,“我必须说,你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可爱,可彼得正跟我谈一桩小买卖儿。”
她瞅了一眼那份文件和埃文斯打开的公文包,“噢,我不知道打搅你们了。”
“哪里,哪里,给我们一分钟时间。”
“当然。对不起。”但她仍徘徊在侧,“这不像你,乔治,在飞机上谈生意。”
“我知道,”莫顿说,“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些天来,我觉得自己相当不像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如何接话,于是笑了笑,点点头,走开了。
莫顿说,“她看起来不错。我在想是谁给她做的手术。”
“给她做手术?”
“她在过去几个月中做了整容手术。我想是眼睛。也许是下巴。反正做过。”他说着,挥了挥手,“关于这些数字,不要告诉任何人,彼得。任何人都不要告诉。不要告诉律师事务所的人,特别是不要告诉——”
“乔治,该死的,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埃文斯从自己的肩上看去,看见特德·布拉德利正向他们走来。
特德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即使在中午也是这样。“没有你,乔治,这世界还是一样的。天啊,这个世界要是没有布拉德利那就枯燥无味了。啊呀,我是说,没有乔治·莫顿,这个世界就枯燥乏味了。来吧,乔治。别缩在那儿了。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律师而已。来喝一杯吧。”
莫顿让他们领着走了。他回头瞥了埃文斯一眼。“以后再说。”他说。
《恐惧状态》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
22 旧金山
1O月4日,星期一
晚上9时02分
晚宴后,马克·霍普金斯宾馆的豪华舞厅暗了下来,演讲马上就要开始了。观众们个个优雅端庄,男士们穿着晚礼服,女士们穿着参加舞会的盛装。在华丽的枝形装饰灯下,尼古拉斯·德雷克的声音从讲坛上响了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环境危机。我们的森林正在消失。我们的湖泊河流受到了污染。构成我们生物圈的植物和动物正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消失。每年灭绝的物种多达四万种。就是说,每天有上百种。按照这样的速度,在今后的几十年中,我们这个星球将失去一半的物种。这是地球史上物种灭绝最严重的时期。
“构成我们生命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吃的东西受到了致命的杀虫剂的污染。我们的庄稼因为全球变暖而颗粒无收。我们的气候越来越糟。形势越来越严峻。水灾、旱灾、飓风和龙卷风,殃及全球。我们的海平面正在上升——下个世纪中将上升二十五英尺,也许更多。最为可怕的是,新的科学研究指出,由于我们的毁灭行为,出现了气候突变这个幽灵。总而言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这个星球正面临一场真正的全球性灾难。”
彼得·埃文斯坐在中间的那张桌边,环视四周的观众们。他们有的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有的打着哈欠,有的向前敲着身子窃窃私语。德雷克没有引起大多人的注意。
“他们以前听他讲过这些。”莫顿抱怨道。他挪了挪自己笨重的身子,打了一个饱嗝。他整个晚上都在不停地喝酒,现在已满是醉意。
“……生物多样性的丧失,动物栖息地的萎缩,臭氧层的破坏……”
尼古拉斯·德雷克一副趾高气扬、笨拙难看的模样,晚礼服也不合身。衬衣领在他骨瘦如柴的脖子周围聚成一束。他给人的印象总是那种虽贫穷但热心学术的现代伊卡波德·克莱恩①的形象。埃文斯想,没有人会猜得到有人每年给德雷克捐助三十多万美元,带头设立这个基金会,还捐助十万美元供他开支。也没人猜得到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学术背景。尼克·德雷克是一个出庭律师,是多年前五个创立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人之一。跟其他所有的出庭律师一样,他对不要在穿着上刻意修饰自己的重要性非常清楚。
【① 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1783—1859)小说《睡谷的传说》中的人物,小说主人公伊卡波德·克莱恩是个乡下穷教师,迷信而贪吃。——译者注。】
“……对生物圈的侵蚀,外来而致命的疾病的增加……”
“我希望他快一点。”莫顿说。他用手指敲打着桌子。
埃文斯沉默不语。这样的仪式他参加得太多了,他知道莫顿在演讲前总是太紧张。
讲台上,德雷克还在说:“……带来一线希望,一丝微弱的力量,没有什么比那个一直奉献的人更加激励人,更加让人充满信心,今晚我们要在这里向他表示敬意……”
“能给我再来一杯吗?”莫顿说道,喝干了杯中的马提尼。这是第六杯了。他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埃文斯转身去找服务员,然后挥了挥手。他希望服务员不要立即过来。乔治已经喝得够多了。
“……三十年来,为了把我们这个世界建设成为一个更加美好,更加健康,更加健全的地方,他贡献了大量的资金和精力。女士们,先生们,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为……”
“啊,吝啬鬼。别在意。”莫顿说。他集中精神,准备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我讨厌被欺骗,即使是出于好心。”
“你为什么要欺骗——”埃文斯说。
“……我的好朋友,好同事,本年度最关心公共事务的公民……乔治·莫顿先生!”
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莫顿站起来走向讲台时,聚光灯一直照着他,照着这位虎背熊腰、一脸严肃、头颅低垂的人。埃文斯感到惊慌不已。莫顿迈出第一步时就踉跄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担心他的老板会向后倒下去。但莫顿恢复了平衡,走向讲台时,似乎恢复了常态。他跟德雷克握了握手,然后走向讲台,用他的两只大手抓住讲台的两边。然后,抬头望去,从一边到另一边,把所有观众扫视了一遍。他没有开口说话。
他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坐在埃文斯旁边的安·加内儿用胳膊捅了捅他:“他没事吧?”
“噢,没事。绝对没事。”埃文斯说着,点了点头。但说实话,他也没底。
终于,乔治·莫顿开口说话了:“我要感谢尼克·德雷克和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给我这个殊荣,但我觉得自己不配这个殊荣。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去做。我的朋友,你们知道我们对月球的了解比我们对地球上的海洋的了解还要多吗?环境问题确实存在。我们对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没有足够的了解。但正如蒙田在三百年前所说,‘我们越不了解的东西,我们越相信。’”
埃文斯想:蒙田?乔治·莫顿引用蒙田的话?
炫目的聚光灯下,莫顿明显地前后摇晃。他抓住讲台以保持平衡。舞厅里鸦雀无声。大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甚至连服务员都停止了在桌子间的走动。埃文斯屏住呼吸。
“我们所有参与环保运动的人,”莫顿说,“都看见近年来取得了了不起的胜利。我们见证了环保署的诞生。我们看到空气和水得到了净化,污水处理技术有了提高,有毒垃圾得到了清理,为了大家的健康,我们对有毒物质,比如铅进行了管制。朋友们,这些是实实在在的胜利。我们有理由为这些胜利感到自豪。我们也知道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观众们松弛下来。莫顿进入了自己熟悉的领域。
“但这项工作可以做好吗?我不敢说。我知道自己一贯比较悲观。原因是我亲爱的夫人多萝西的去世。”
埃文斯坐得直直的。在邻近的一张桌边,洛文斯坦目瞪口呆。好像震惊不已。乔治·莫顿没有妻子。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有六个前妻——可没有一个叫多萝西的。
“多萝西劝我花钱要慎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比较谨慎的。但现在我没有那么自信了。以前我说我们知道得不够多。但是今天,我担心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口号变了,我们起诉的人还不够多。”
你可以听见整个屋子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是一个律师事务所。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家律师事务所由律师创办并且由律师管理。但是现在,我想很多钱都花在了研究上,而不是案子上。所以,我要从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撤销我的捐款,我——”
就在这一瞬间,莫顿的声音被人群的吵闹声所淹没。所有的人都在大声喧哗。到处嘘声一片;有些人离席而去。
莫顿继续侃侃而谈,似乎忘了他刚才掀起的轩然大波。埃文斯听见了几个孤立的句子:“……联邦调查局正在对一家环境慈善机构进行调查……完全缺乏监督……”
安·加内儿身体前倾,嘘声不止:“把他轰出去。”
“你想让我怎么做?”埃文斯低声道。
“去把他弄走。他明显喝醉了。”
“也许,但我不能——”
“你必须阻止他。”
而在讲台上,德雷克已经走上前去,说,“好的,谢谢你,乔治——”
“因为刚才把真相告拆了大家——”
“谢谢你,乔治,”德雷克重复着,向他走得更近了。实际上,他正推着莫顿,企图把他推离讲台。
“好的,好的,”莫顿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抓住讲台。“我把我为妻子做的事情说出来了。我亲爱的已经去世的妻子……”
“谢谢你,乔治。”这时德雷克已把双手举至跟头部一样高的地方,开始鼓掌,并向观众点头示意跟他一起鼓掌。“谢谢你。”
“……我极度思念的人……”
“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一起来感谢——”
“好的,我走了。”
掌声停息之后,莫顿摇摇晃晃地走下讲台。德雷克立即走上讲台,向乐队做了个手势。乐队热情地奏起了比利·乔的《你也许是对的》,乐队曾被告知,它是莫顿最喜爱的一首歌曲。确实是,但在现在这种气氛中,这似乎是个拙劣的选择。
赫贝·洛文斯坦坐在邻近的那张桌边。身体前倾,他抓住埃文斯的肩膀,把他拉到跟前。“听着,”他语气严厉地低声道,“把他弄走。”
“我会的,”埃文斯说,“不要担心。”
“你不知道会发生这一幕吗?”
“不知道,我对天发誓。”
乔治·莫顿回到座位上时,洛文斯坦放开了埃文斯。观众们瞠目结舌。但是莫顿却和着音乐轻快地唱着:“你也许是对的,我也许疯了……”
“来吧,乔治,”埃史新说着,站了起来,“我们离开这儿吧。”
莫顿对他不理不睬:“这也许就是你正在寻找的那种疯子……”
“乔治,你说什么?”埃文斯抓住他的手臂,“我们走吧。”
“……关掉灯,不要救我……”
“我没有救你。”埃文斯说道。
“再来一杯该死的马提尼怎么样?”莫顿说道,口中不再哼唱。他目光冷漠,冷漠的目光中有少许怨恨,“我想我他妈的这杯酒还是赚回来了的。”
“哈利会在车里给你准备一杯的,”埃文斯说着,扶着莫顿离席而去,“如果你呆在这儿,你就必须等着。而你这会儿并不想等着喝酒……”埃文斯口中说个不停。莫顿被人领着走出了舞厅。
“……要战斗,为时已晚,”他唱道,“要改变我也为时已晚……”
在他们走出房间之前,一架电视摄像机上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两个记者把小巧的磁带录音机猛地伸到莫顿面前,并大呼小叫地问着问题。
埃文斯低下头,说,“请原谅,对不起,让一让,请原谅……”
莫顿一直没有停止口中的吟唱。他们在人群中挤过酒店大堂。记者们在他们前面跑着,企图跟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这样他们就可以拍下他们向前走的照片。莫顿唱歌的时候,埃文斯紧紧地抓着他的肘部。
“我只想玩得开心,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们都喜欢周末,可以改变……”
“这边。”埃文斯说着,朝门口走去。
“我陷进了战区作战地带……”
终于他们穿过了旋转门,来到外边的夜色之中。冷风吹着莫顿,他突然停止了哼唱。他们等着他的豪华轿车开来。莎拉从车里走出来,站在莫顿旁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接着,记者们出来了,灯光再次跟上来。随即,德雷克的声音也从旋转门里进发而出:“老天要惩罚你的。乔治——”
看见摄像机时,他突然停住不说话了。他瞪了一眼莫顿,然后转身,回到屋里。摄像机仍然开着,但他们三个人只是站在那儿。等待是让人难堪的。仿佛等待了一生一世之后,他的车子来了。哈利走过来,为乔治打开车门。
“还行吧,乔治。”埃文斯说。
“不行,今晚不行。”
“哈利在等着,乔治。”
“我说过,今晚不行。”
黑暗中传来一声仿佛从喉头发出的低沉的咆哮,一辆银灰色的法拉利敞篷车停在了那辆豪华轿车的旁边。
“我的车……”莫顿说。他走下阶梯,步履蹒跚。
莎拉说:“乔治,我认为你不……”
然而他又唱了起来:“你让我不要开车,但是我活着回到了家,所以你说这只能证明我已疯疯疯狂狂狂。”
其中一个记者喃喃自语道,“他确实疯了。”
埃文斯跟在莫顿后面满腹忧虑。
莫顿给了车场管理员张一百美元的票子,说,“给你二十元,我的好伙计。”他摸索着打开法拉利的车门。“这些便宜的意大利进口货。”接着他坐上驾驶座,开大油门,面带微笑,“啊,这声音真是充满了阳刚之气。”
埃文斯趴在车上:“乔治,让哈利开吧。再说,”他补充道,“难道我们不需要谈一谈吗?”
“不需要。”
“我认为——”
“孩子,让开。”摄像机的灯光仍然照着他们。但莫顿移开了,站在埃文斯的身体投下的阴影里。“你知道,佛教徒们有一句谚语。”
“什么谚语?”
“记住了,孩子。是这样说的:一切重要的东西都离菩萨端坐的位置不远。”
“乔治,我真的认为你不应该开车。”
“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
“这些都是人类的智慧。再见,孩子。”
他一加速,埃文斯向后一跳,汽车吼叫着开出了停车场。法拉利无视“停车”的标志,在转弯处发出又长又尖的叫声,很快便消失了。
“彼得,来吧。”
埃文斯转过身来,看见莎拉站在那辆豪华轿车旁。哈利坐上驾驶座。埃文斯和莎拉坐进后座,他们尾随莫顿而去。
法拉利在山脚下左转,消失在转弯处。
哈利加大油门,熟练地操纵着那辆巨大的豪华轿车。
埃文斯说:“你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知道。”她说。
“他的讲话稿是谁写的?”
“他自己写的。”
“是吗?”
“他昨天一整天都在屋里工作,他不让我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天啊,”埃文斯说,“蒙田?”
“他曾拿出过一本名言成语书。”
“多萝西是从哪儿来的?”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们驶过金门公园。路上车辆不多;法拉利开得很快,在车辆中间弯来拐去。前面就是金门大桥,在夜色中一片灯火辉煌。莫顿加足马力。法拉利的时速差不多到了九十英里。
“他要去马瑞因。”莎拉说。
埃文斯的手机响了。是德雷克打来的。“请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对不起,尼克。我不知道。”
“他是当真的吗,撤销他的捐款?”
“我想他是当真的。”
“真是不可思议。很显然他的神经崩溃了。”
“我不知道。”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德雷克说,“我担心的就是发生这类事情。你记得吗,在从冰岛回来的飞机上,我对你说的话,而你却告诉我不要担心。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我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尼克。”
“安·加内儿说他在飞机上签了一些文件。”
“对。他是签了一些文件。”
“这些文件与他突然从他热爱和珍惜的组织中撤销捐款有关吗?”
“他好像改变了想法。”埃文斯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交待我不要告诉你。”
“滚你妈的,埃文斯。”
“对不起。”埃文斯说。
“你会后悔的。”
电话断了。德雷克把电话挂了。埃文斯轻轻地合上手机。
莎拉说:“德雷克发火了吗?”
“勃然大怒。”
下了金门大桥,莫顿向西行驶。离开灯火通明的高速公路之后,车子开上了悬崖绝壁上一条黑黢黢的路。但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
埃文斯对哈利说,“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我想是在一个野生植物园里。”
哈利想紧跟不放,但在这条狭窄弯曲的路上,豪华轿车根本不是法拉利的对手。法拉利跑得越来越远。很快他们就只能看见它的尾灯了,接着它消失在前方四分之一英里的转弯处。
“我们跟不上了。”埃文斯说。
豪华轿车落在了后面。哈利在一个拐弯处转得太快了,车子巨大的尾部失去牵引力,向悬崖边大幅度地摆去——他们只好把速度放得更慢些。
现在他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只有漆黑的夜色,荒芜的绝壁。冉冉升起的明月在下面远处黑色的海面上铺上了一条条银色的光芒。
正前方,再也看不见尾灯,他们好像是这条黑漆漆的路上仅有的几个人。
他们转过一道弯,看见前方一百码远的转弯处——翻腾着灰色的烟雾,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啊,不要。”莎拉说着,用手捂住嘴巴。
法拉利抛锚撞在了一棵树上,翻了。它正好翻了个,成了一团弯曲变形、冒着灰烟的一堆东西。车子几乎就要从悬崖上冲出去了。车头已经悬在了绝壁的边缘。
埃文斯和莎拉跑上前去。埃文斯四肢着地沿着悬崖边爬着,他想看清驾驶室里的情况。里面很难看清——前挡风玻璃已经压扁了,法拉利差不多跟人行道一样高了。哈利拿来一只手电简,埃文斯用手电筒照着朝里面看。
驾驶室是空的。莫顿的黑色蝴蝶结领结挂在门把上,人去车空。
“他一定是被抛出去了。”
埃文斯用手电筒向悬崖下照了照。在离海面八十英尺的绝壁上全是碎裂的黄色岩石。他未见莫顿的踪迹。
莎拉轻轻地抽泣起来。哈利回到车上取下一只灭火器。埃文斯用手电筒在峭壁上来来回回地照着。没有发现莫顿的尸体。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见到莫顿的任何踪迹。没有骚乱,没有滚下的痕迹,没有衣服的碎片,什么也没有。
在他身后,他听见灭火器嗖嗖的声音。他从悬崖边爬回来。
“你看见他了吗,先生?”哈利满脸痛苦地说。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也许……在那边。”哈利指着那棵树。
他是对的:如果车子一撞在树上莫顿就被抛出来的话,他也许应该在后面二十码的位置,也就是说,在路上。
埃文斯走回去,再次用手电筒朝悬崖下照了照。电池快用完了,光线开始减弱。然而,几乎在这,他看见水边的石缝里卡着一只男人的黑漆皮拖鞋,正泛着光。
他坐在路上,双手抱头,哭了。
《恐惧状态》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
23 忧郁角
10月5日,星期二
凌晨3时10分
警察跟他们谈完话之后,一支救援队套着绳索下到悬崖下找回了那只拖鞋,此时是凌晨三点。他们没有发现尸体的痕迹,警察们交谈了一阵儿之后,一致同意,他的尸体很可能被水流冲到了皮斯莫海滩的岸边。“我们会找到他的,”一个人说,“一个星期左右。或者至少可以找到鲨鱼吃剩的东西。”
现在残骸已清理完毕,装上了一辆平板车。埃文斯想离开了,可那位接到埃文斯报告的公路巡逻员不断地来问一些细节。他年纪很轻,二十出头,这些表格他以前似乎填的不多。
他第一次回来的时候,问道:“事故发生之后,你说你过了多久才到达现场?”
埃文斯说:“我不知道。法拉利大约我们前面半英里处,也许更远。我们的时速大概是四十英里,所以……也许是一分钟以后?”
年轻警察看起来惊诧不已:“你那部车开四十英里?在这种路上?”
“唔,别逼我说出一定是多少。”
后来他又回来说:“你说你最先到达现场。你告诉我你在路边爬来爬去?”
“没错。”
“那就是说,你脚下踩的全是碎玻璃?路上的碎玻璃?”
“是的,挡风玻璃全碎了。我爬的时候,手上也全是碎玻璃。”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地上的碎玻璃全乱了的缘故。”
“是的。”
“你很走运,没有伤着手。”
“对。”
他第三次回来时说道:“据你估计,车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什么时候?”埃文斯看了看手表,“我不知道。让我想想……”他设法朝前推算。演讲一定是八点三十分开始的。莫顿应该是九点离开酒店的。穿进旧金山,然后上了大桥……“也许是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或十点。”
“那就是说,五个小时以前了?大概?”
“对。”
年轻警察说道,“哈。”他好像很吃惊。
埃文斯看了一眼大卡车,车上装满了法拉利的残骸。一个警察站在小车旁的卡车上。三个警察站在路上,正在兴奋地交谈。站在那儿的还有一个穿着晚礼服的人,他正跟警察说话,那个人转过身来,埃文斯惊奇地发现,那个人是约翰·科内尔。
“怎么回事?”埃文斯问那个年轻警察。
“我不知道。他们只要我核实一下车祸发生的时间。”
接着,司机坐进了大卡车,把引擎发动起来。一个警察对那个年轻警察大声喊道:“算了吧,埃迪!”
“不用担心,”那个年轻警察对埃文斯说,“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埃文斯看着莎拉,看她是否注意到了科内尔。
她正靠在那辆豪华轿车上打电话,埃文斯回过头来时,看见科内尔钻进那个尼泊尔人的私人轿车里,走了。
警察们正准备离开。平板卡车掉转头,朝大桥方向开去。
哈利说:“好像该走了。”
埃文斯钻进豪华轿车,朝灯火阑珊的旧金山开去。
《恐惧状态》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
24 去洛杉矶
10月5日,星期二
中午12时02分
中午,莫顿的喷气式飞机飞回洛杉矶。大家心情郁闷。飞机上除了来时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人,他们都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最新出版的报纸报道说,太富翁慈善家乔治·莫顿,因不堪他至爱妻子的去世,发表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演说(《旧金山记事》的用词是“东扯西拉”和“不合逻辑”),几个小时之后,他在试驾崭新的法拉利时惨死于车祸。
在第三段,记者提到,这类发生在一辆车上的车祸,常常是由于无法查明的抑郁所引起的,通常被当做自杀。报纸援引一个精神病学家的观点说,这可能就是莫顿死亡的原因。
飞机大约飞行了十分钟,演员特德·布拉德利说:“我认为我们应该用举杯来怀念乔治。并静默一分钟。”
大家异口同声,“好哇,好哇,”便举起了盛满香槟的酒杯。
“为乔治·莫顿干杯,”特德说,“一位伟大的美国人,一位伟大的朋友,一位伟大的环保支持者。我们,以及这个星球,将会怀念他。”
接下来的十分钟时间里,飞机上的名流们仍然保持沉默,但静静地,话匣打开,终于,他们开始交谈、争辩如初了。
埃文斯坐在后面他去时的座位上,他观察着中间那张桌子上的动静。
布拉德利正在解释美国只利用了百分之二的可持续发展的资源,需要制定一个应急计划,修建成千上万座面海风力农场,像英国和丹麦那样。话题转到了燃料电池、氢汽车、高压输电网的光电家庭。有的人说他们是多么喜欢自己的混合型汽车,他们给自己的员工配的就是这样的车。
听着他们的谈话,埃文斯感觉好多了。尽管失去了乔治·莫顿,但还有这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大名鼎鼎,举足轻重的公众人物,以改革为己任——这些人将引领下一代奔向更加辉煌的未来。
他正要走开去睡一会儿,尼古拉斯·德雷克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德雷克从过道那边把身子探过来。“喂,”他说,“昨晚的事,我要向你道歉。”
“没关系。”埃文斯说。
“我错了。我想让你知道我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我非常不安,而且忧心忡忡。你知道,过去一两个星期以来,乔治的举止非常怪异。说话也怪怪的,还寻衅滋事。我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神经就崩溃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神经崩溃。”
“一定是,”德雷克说。“否则的话会是什么呢?天啊,那个人否认了自己一生的事业,然后出走自杀了;顺便说一句,你可以忘记他昨天签署的所有文件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明显地不正常。我知道,”他补充道,“你对此不会有异议。你已经够难的,既为他又为我们工作。你真的应该让一个保持中立的律师来替你签署这些文件。我不会因你玩忽职守而告你,但是你的判断已很成问题。”
埃文斯什么也没有说。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了。
“嗯,不管怎么说,”德雷克说着,把手搭在埃文斯膝盖上,“我只想道歉。我知道你在一种困难的情形下尽了自己所能。彼得……我认为我们会平安地度过这一段的。”
飞机在范纳依斯降落。十几部新款黑色多功能越野车排列在跑道上,等待乘客。这些名流互相拥抱,互进着飞吻告别。
埃文斯最后一个离开。他不配享有这种车和专职司机。他钻进自己前一天停在那里的小巧的混合动力汽车“先驱”,穿过重重大门,开上了高速公路。他想他应该去办公室,但在穿越正午的行人和车辆时,不期然地,他眼中蓄满了泪水。他擦去眼泪,决定不去办公室了,他太累了。他想回公寓睡上一觉。
快到家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瓦努图诉讼组的詹尼弗·海恩斯。
“我为乔治感到难过。”她说。“太可怕了。你能想像得出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不安,他收回了捐款,是吗?”
“是的,但尼克会努力争取的。你们会得到那笔捐款的。”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她说。
“嗯,我想——”
“今天怎么样?”
他鬼使神差地说道:“我尽力吧。”
“到这里后给我打个电话。”
他挂了电话。几乎在挂断电话的同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是莫顿的夫人玛格·莱恩,她非常生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指什么?”埃文斯说。
“他妈的会有人给我打个电话吗?”
“对不起,玛格——”
“我刚刚从电视上看到。他在旧金山消失了,据推测已经死了。他们还拍了那部车的照片。”
“我到办公室后,”埃文斯说,“就给你打电话。”实际情况是,他已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什么时候到办公室,下个星期吗?你跟你那个令人厌恶的助手一样糟糕。你是他的律师,彼得。好好干你这该死的活吧。因为你知道,我们只有面对它,这不是意外。我知道它迟早会发生。我们都知道。我想让你来我这儿一趟。”
“我今天很忙。”
“就一会儿。”
“好吧,”他说。“就一会儿。”
《恐惧状态》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
25 西洛杉矶
10月5日,星期二
下午3时04分
玛格·莱思住在维尔雪走廊大厦的十五楼。看门的人坚持要先打个电话才能让埃文斯进电梯。
玛格知道是他来了,去开门时仍然裹着毛巾。“噢!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进来吧,我刚刚洗完澡。”她常常这样炫耀她的身体。
埃文斯走进屋里,坐在沙发上。她坐在他的对面。那条毛巾几乎遮不住她的身体。
“告诉我,”她说,“乔治怎么了?”
“对不起,”埃文斯说。“乔治开着法拉利,高速行驶出了车祸,从车里抛出去了。他从悬崖上掉下去了——他们在下面找到了一只鞋子——掉进了水里。他的尸体还没有找到,不过,他们认为一周左右就会浮出。”
凭着她对戏剧的酷爱,他肯定玛格会哭起来,然而她没有。她只是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