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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

_7 吴清源(日)
吳:完全不懂,只是死記而已,不過熟記下來的東西,長大後卻非常有用,意思也自然懂了,我想那種教育方式也不壞。
記:您現在還記得小時候學過的東西嗎?
吳:大致都記得,短一點的論語或中庸還可以從頭背到尾,論語哪一篇怎麼寫,內容講些什麼,我大概都知道。
記:日本在明治以前也是這種教育,但現在——
吳:要學的東西太多啦!現在是電腦時代,不懂電腦,會被孩子們笑的。
記:您是在福州接受教育的嗎?
吳:不是,是在北平,我還在襁褓中時,父親分得家產後就到北平去了,所以我對福州毫無記憶,只看過照片。在北平,我們租了西域缸瓦市大醬坊胡同一棟三百坪的房子,有個中庭。前面中央是祭祀祖先的大廳,兩廂是父母和小孩的房間,左右分別是父親的書庫、書齋、客廳、麻將間,玄關旁是佣人房,家裏大概用了園丁,清掃、洗滌及縫紝等十多個佣人。這麼大的一棟房子租金只要二十八元,實在便宜。一兩年前,在美國的大哥回北平時曾到老家看過,只稍微改造了些,大致和以前一樣,聽說,現在裏面住了七、八戶人家。
第五章 父親的啟蒙
記:吳家是福建名門,因此令尊年輕時是不是也非常用功,以期學而優則仕?他也是高中科舉的進士嗎?
吳:不,父親少時正是清朝轉入民國的動亂期,科舉制度早已廢止。不過,他被選為官費留學生赴日讀書,唸的是法政大學。學成歸國後在相當於最高法院的平政院上班,所以我們兄弟就在北平長大。可是,父親好像對擔任公職沒什麼興趣,當時軍閥割據,張作霖和吳佩孚打起直奉戰爭,我們還曾經避難到天津的英國租界。由於政治的不穩定,官場自然腐敗。不行賄就不能出頭,不能找到好工作,父親有著以前讀書人的氣節,對這種事特別嫌惡。
記:他算是很清廉的人了。
吳:是的,他每天很早回家,讀讀書、寫寫字,後來接受親戚勸說而信奉道教,每天早晚各坐一小時的禪。他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改變對子女教育的想法,對我們也不太嚴格了,有時候也和我們一起玩軍棋或是圍棋。父親是在留學日本時學會圍棋的。
記:他的棋技一定很高明。
吳:不,很差,以現在來說的話,大概是業餘三段。不過他的個性很專注認真,在東京也隨著職業棋士學習。他回國時帶回了棋盤、棋石及十多本圍棋書,有空就玩味一番。如果父親沒有留學日本的話,或許我這一生根本不會知道圍棋。
記:你們兄弟三人的圍棋都是令尊啟蒙的嗎?
吳:是的,父親在家裏和客人下圍棋,我在旁邊看,不知不覺就學會了。八歲時,有一回我在旁邊冒出一句「這下沒救了」,父親這才開始教我下棋。我最早買的棋盤是紙摺的,棋子也大小不一,父親就用它來教我們各種棋路、死活要點、佈局、定石等技巧,兄弟中我的記憶力最好,學得最快。父親大概覺得我「有希望」,要我讀遍中國各家棋譜,也為我解說從日本收來的棋書雜誌,我自己也覺得有興趣,從早到晚都在看棋譜,迷得不得了。我下歲時患了疝氣,不能出外運動,下棋成了我最好的活動。漸漸地我超過了兩位哥哥,能和父親對局,後來連和家中來客對弈都覺得意猶不足——。
記:當時的中國圍棋盛行嗎?
吳:不算盛行,北平只有一間兼營圍棋館的茶樓「海豐軒」,平常總聚有上二、三十個人在賭棋,父親是那兒的常客,但老是輸。
第六章 梅蘭芳
記:您小時候,家裏除了圍棋以外,也打麻將或是下象棋嗎?
吳:有啊,父親是不打麻將的,不過母親卻迷得很,經常回娘家去打,輸得時候多,父親的薪水常不夠她輸。我們家有位親戚李律閣,是財界大老,也是八姨丈的哥哥,他很會做生意,是北方首富。南方首富就是上海盛家,也就是東京留園(中國餐館)老闆盛毓度他們家。
李律閣是麻將名人,常和張作霖等軍閥打麻將,藉機獻錢。有時候他說:「今天要捐獻五十萬圓!」和張作霖打一夜麻將,果然就輸這麼多,這可比贏錢還難得多。不過他這樣獻金,相對地可以廉價購得國有土地,在北平建賽馬場,他很喜歡賽馬。一九一八年,酷愛圍棋的段祺瑞邀請廣瀨(平治郎)先生、瀨越(憲作)先生、岩本(薰)先生等日本知名棋士訪問北平,李律閣就負責全部開銷。他懂一點日本話,光生們一下棋他就趕來問「誰贏啦?」然後把獎金藏在抽屜裏,分出勝負後真是皆大歡喜。
記:他圍棋下得很嗎?
吳:下得不好,可是很喜歡下。當時中國圍棋界第一好手顧水如先生,只靠下棋吃不飽,於是李律閣請他幫忙照顧賽馬場,支領薪水。他是福建人,是段祺瑞「安福派」的財政贊助人。段祺瑞是安徽人,他屬下的主要人事幾乎都是福建人,所以稱為安福派。他們靠日本在背後撐腰以伸展勢力,所以常招待日本客人。
記:中國人的同鄉會一向團結穩固,安福派也屬於袁世凱的北洋軍閥支流,那麼當時中國的海軍都由安福派佔據嗎?
吳:不錯,那時海軍大臣也是福建人,因此到北平的海軍俱樂部去,總是看見一大堆福建人。因為這層關係,李律閣的十一弟李擇一便受安福派之託,以八十萬圓的代價向三菱重工購買兩艘軍艦,當然,他按照慣例拿了一成回扣。李律閣交遊很廣,平劇名伶梅蘭芳還不怎麼出名時他就大力捧他,因此從李律閣開始,我們福建省的親戚都很捧場梅蘭芳。
記:那麼,您和梅蘭芳是老朋友囉?
吳:認識是認識,不過年齡差距大了些。他曾經送畫給家祖母,她是梅蘭芳迷。梅蘭芳的畫畫得很好。有一回,李律閣打麻將大贏,在北平興建大宅,宴請三百多人,我記得梅蘭芳也來了。一九五六年他來日本訪問,我們還談了些圍棋交流的事。
第七章 段祺瑞
記:除了令尊為您啟蒙外,您幾乎都是自修研究圍棋,您是在什麼時候和人正式對弈的?
吳:九歲時,父親帶我到海豐軒去,和一位老人對局。先是他讓我五子,我贏了,接著讓四子,我又贏了。那位老先生棋力差不多有半職業四段,所以眾人都很驚奇,我也因此有機會和顧水如、汪雲峰、劉隸懷等一流棋士討教。父親看到我棋力大增,更加深自信,曾得意地說:「將書留給長子,文學留給次子,圍棋留給三子。」
記:那時「神童出現」的傳聞立刻傳遍北平,不過令尊很早就過世了是嗎?
吳:嗯,父親在這十歲時過世,那時他才三十二歲。父親是么子,當年他來北平時從老家中分得的財產花光了,他過世後,家中沒有收入,又不能一直依靠親戚,於是大哥休學,我就到段祺瑞那裏下棋賺點零用錢。他身旁有許多棋客,總是故意輸他討他歡喜,顧水如先生是其中之一,就是他帶我去的。
記:您覺得段祺瑞這個人怎麼樣?
吳:他覺得我很可愛。他很喜歡下圍棋,早飯前一定先來一局,大家都故意輸他,可是我還是個孩子,不知道要討他高興,起先為表敬意而擺二子,但他下得很吃力,大石幾乎都被我吃光,一局下完後大家去吃早飯,可是那一天段先生心情很壞,一直關在房間裏不吃飯,大家都擔心得不得了。後來顧水如先生斥責我「不該那樣贏法」,從那次以後,段先生不再和我下,只是看我和旁人下。到了月底,他給我一百大洋當學費。那時候一個月有一百大洋的話,可以過中等以上的生活哩,因為僱一個佣人一個月只要兩塊大洋。
記:您看段祺瑞的棋力在什麼程度?
吳:很難說,一九三四年我和安永一先生、木谷先生一起訪問中國,那時他住在上海,他因為和張作霖衝突,敗下陣來,從此不再涉足政界,成為虔誠的佛教徒。他很高興見到我,請我吃頓大餐後兩人又對起局來。那時段先生沒有說持白子。我們下了兩局,一勝一負。
記:這回不是您故意讓他的吧?
吳:那有這回事,他下得快,棋力還是很強。一九一七年,瀨越先生還讓二子和他對局過。他的兒子段宏行也很強。
第八章 自修
記:在您少年時乏,中國圍棋界裏有那些高手?
吳:那時北平第一把交椅是汪雲峰,他是前清「國手」,國手就是圍棋名人,但這個詞兒跟政治有關係。在太古帝堯時代,圍棋不是定勝負,而是占卜天文易理的工具,帝王是利用棋盤占卜天象,預知並教導不懂曆法者何時播種、何時下雨的「導國之手」。當圍棋變成遊戲工具後,「國手」這個詞兒仍保留下來,意指第一人。另外,名醫也稱做國手,漢醫中告訴我們人體有三百六十穴、七十二脈;棋盤的格數和古時的曆法一樣,都是從易經衍生而來。當時,還有顧水如、劉隸懷等一流棋士。
記:這些人的實力比起日本一流棋士,程度如何?
吳:差得多,差兩、三子吧!那時,中國的下法和日本不同,是先在棋盤四隅的星位分置兩個黑子白子,彼此斜下後才開始下,因此不太研究角的定石。中國式的下法打起來雖強,但還是會輸日本棋士,因為只有力,劉隸懷後來到日本時,也以二先和日本棋士對局。
記:據說顧水如先生年輕時留學日本,偶有機會和喜多文子六段對局,結果輸了,他氣自己連女人都下不過,於是把準備留學用的錢全部花光後就回國去了?
吳:好像是這樣。中國圍棋在兩百年前的乾隆時代最盛,有黃月天、施定庵等幾位出類拔萃的棋士,但是國事一衰,圍棋似乎也跟著衰退,從清末到民初是最弱的時期,連一般家庭都不太普及。
記:因為沒有好的贊助者,就無法培養職業棋士。
吳:嗯,最重要的是不能靠圍棋吃飯。
記:聽說您在十二、三歲就已超過這些一流棋士,具有國手級的棋力是吧?
吳:是的,我十三歲時在北平和汪雲峰對局,那次的棋譜就記在全集的第一頁,我贏了那盤棋,雖然是用中國式的下法。
記:這只能說是奇蹟。在日本的說,即使從小受專門老師的指導,到了十二、三歲也才可能成為初段,但您沒有老師指導就如此高明——,您是怎麼學的?
吳:我仔細研讀家中藏的各種棋書,此外,從早到晚就只是排子,其他什麼都不做。父親雖然不曾明講,但我知道他有意要我以圍棋立身。父親死後,親戚告誡我「儘搞那東西會弄壞身子的」,於是我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時間沒動過棋盤。那段期間,我只好看西遊記什麼的,但不知怎的又恢復原狀了。
記:聽說您因為太認真,手指關節都彎曲了,是真的嗎?
吳:是真的。東京有家專出棋書的書店斯文館,我從那裏函購到圍棋新報的合訂本(三冊),這書又厚又重,我就在微弱的燈光下,左手拿書,右手拿棋研究,我研究了很長一段時間,支撐書辭的左手中指就彎曲了,到現在,你看,還有一點彎吧!左手累了,我就換右手拿書、左手拿棋,因為這樣,我兩手都能下。在指導業餘的人時,我可同時對兩人,左右手都能下,很方便喲(笑)。
第九章 圍棋的起源
記:您說「圍棋本來不是勝負之爭的遊戲,而是占卜天文易理的工具」,能不能說得更詳細點?
吳:中國文字創於殷商時代,可是在此之前有關天文氣象的研究就已經很深入,因為這和農業有很大的關係。在文字發明以前,研究天象當然無法查書或留下記錄,只有使用棋盤,就像現在一樣在盤面畫線,藉白子及黑子來測知陰陽之動吧!我想圍棋盤就是宇宙的象徵,由三百六十個天體組成,但圍棋盤的目是縱十九乘橫十九,共三百六十一,多餘的一個就是天元,亦即是太極,表示宇宙的根源。三百六十的目數在舊曆中是一年的日數,把此一分為四,四隅就是春夏秋冬,白子和黑子為晝及夜,如此這般把天地象徵化了。
記:我曾聽說遠古時代中國和日本都烤龜甲以占神事,聽您這麼說還是頭一遭,到底如何用圍棋盤來占卜呢?
吳:這,我也不知道,但不會像圍棋這麼複雜吧!到現在不是還有錢卜嗎?用銅錢的表裏表示陰陽,原理是類似的。
記:傳說發明圍棋的是堯帝吧?
吳:是誰發明的不知道,但堯帝是個優秀的卜者則為事實。有這麼一個傳說,有一次堯帝下鄉視察政情,遇到仙人伊蒲子。堯帝請教他一直擔心的繼承人問題,伊蒲子吟了一首詩暗示他。詩的內容已忘了,只知道意思是說「這一帶有個有為的青年隱者,何不就以他為繼承人,把兩個女兒嫁給他,如此政治定當安定。」堯帝回都後,立刻命衛士找到那位叫舜的農民,按照伊蒲子所說的立他為繼承人,並把兩個女兒嫁給他。他也就是後來的聖人帝舜。
記:這就是有名的「禪讓」嘛,以前的歷史教科書都有。
吳:不錯,堯沒有把帝位傳給自己的兒子丹朱,但另外教他圍棋。當然是教他做為研究天文易理的工具,並非遊戲的工具,我想帝堯有讓丹朱「究天文、易祭」的意思,「祭政一致」的話至今仍在,中國古時更以易判斷各種事情做為政治指針,所以他把「祭」法傳給丹朱。
記:那麼,圍棋是什麼時候開始二人對弈而分勝負的?
吳:後漢時代蔡倫發明紙,紙可成書,使得研究學問變得容易多了。人們利用紙學習各種事物,圍棋盤也就不再必需,遂演變成以棋子對奕而爭勝負。圍棋遊戲興盛雖在隋唐以後,但在三國時似乎已相當普及。「三國志」的英雄豪傑中,曹操的棋力就相當強,關羽也有肩中毒箭,一邊接受刮骨治療一邊安然下圍棋的插曲。至於東吳孫權之兄孫策下的棋譜仍保存至今,是世界最古的棋譜。
記:那是兩千年前的東西了,規則是否有所不同?
吳:看起來是白子先走,當時是棋力較弱的持白子,與現在相反。雖然是按照定石來走,但他的對手是家臣呂範,看得出是客氣對局,當然,在必須阻擋的地方只是並排而已,因為是陪主君下棋,大概得留意不掃他的興吧!
記:日本也留存了日蓮上人和吉祥丸(後來的日朗)對弈的棋譜。
吳:那是仿清乾隆名人黃月天及周東侯的棋譜所做的贗品。
記:聽說也有武田信玄的棋譜——。
吳:這——我不清楚,我認為戰國時代的武將忙於戰爭,不可能那麼強。
記:圍棋是在飛鳥時代傳到日本的,那時恐怕就已是勝負之戲了。持統天皇(西元六九○年--六九七年在位)時就曾頒發「禁止雙六及圍棋」的告示,一定是當時賭棋之風很盛。
吳:大概是吧!但是「論語」中說「小人有暇則不思及義,傳弈可也。」可見在孔子時代圍棋還是占卜工具,不是賭勝負的遊戲。
第十章 應邀赴日
記:據說注意到您是天才兒童並為您奔走「赴日以成大器」的是住在北平的日本人山崎有民先生,請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吳:我家友人中有位住在臺灣的林熊祥先生,他是曾經投資我祖父販盬事業的臺灣首富林家的一族,是祖籍福建的同鄉。中日甲午戰爭後,臺灣成為日本的領土,他入了日本籍,經常到東京去,知道在日本棋下得好可以生活得很好。他到北平洽商時偶爾聽說我的事情,認為把我送到日本去學的話,或許能成大器。於是有意把我介紹給日本人。我十一歲時,他就帶我到北平的日本人俱樂部去。
記:您在那裏和山崎光生對局過嗎?
吳:不是,最初和我對局的是來自日本的一位職業初段,我雖然持黑子,仍被套入困樈,眼看就要輸了,可是我還拚命抵抗,結果勝了六目。那是我第一次和日本人下棋,而且贏得很辛苦,至今還印象深刻。當時山崎先生就在旁邊觀局,他非常佩服。他很喜歡圍棋,但棋力不強,大概只有現在的業餘五段吧!他在北平從事美行生意,懂一點中國話,聽說他弟弟在讀賣新聞,在新聞界相當有名(註:前讀賣新聞經濟部長、知名經濟評論家山崎靖純)。由於這個機緣,我就常和日本人下棋。
記:聽說您也和到北平去的岩本先生對局過?
吳:是的,就是第二年(一九二六年),當時岩本先生六段,最先讓我三子我贏,讓二子時我輸,一勝一敗。翌年和井上(孝平)先生下,下三盤,一勝一敗,一局打掛,不過我的情勢較佳。山崎先生把那些棋譜送給瀨越先生(當時七段),大肆誇獎我,並說:「在沒有優秀指導人才的中國,恐怕無法伸展其潛能。」而提起讓我到東京留學的事。瀨越先生也很熱心地為我奔走,他們兩位為我的事寫了五十多封信。
記:據說瀨越七段看到棋譜時非常感動,嘆說:「令人想起秀策(江戶末期的名人)的少年時代。」但說到來日本留學,經濟方面是個問題,何況當時中日關係不好,你是否猶豫過來東京之事?
吳:那是一九二八年六月的事。正好發生張作霖在回東北途中被日軍炸死的事件,日本雖然極力保密,但真相很快就大白了。我還記得家裏的門房很激動地跑來通知我們這個消息,北平街頭到處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示威遊行。我那時還是個孩子,雖然不能自己判斷去日本是否較好,但因為身體不好,所以很嚴肅地拒絕了。於是瀨越先生找上政界實力者犬養毅先生(後來任日本首相)及財閥大倉喜七郎先生幫忙。犬養先生的女婿正好是日本駐北平公使芳澤謙吉(後來擔任外相),芳澤先生透過朋友楊子安先生(國務院參議)來說服我。楊子安先生是湖北人,和我們吳家沒有直接交情,但此後就成為我的義父,負責我的監護工作。
第十一章 日本的印象
記:在中日關係最險惡之際,財政界大老出錢出力幫助一個中國少年赴日的例子不曾有點,結果您就接受日本方面熱心的邀請是嗎?
吳:是的,大倉先生負擔我家的生活費,他開出條件:「一月兩百圓,保證兩年,兩年後不能成為棋士就回國。」那時候的兩百圓數目很大,相當於現在一百多萬。但是我們對日本的情形不怎麼了解,也不知道圍棋是否真能成為職業,感到非常不安,然而母親還是決心帶我赴日。一九二八年我十四歲時,和母親、大哥及山崎先生一起搭乘長安丸從天律出發,一直多方照顧我的芳澤公使恰巧和我們同船,當然他坐的是頭等艙,我們坐二等艙。
記:大倉先生的「二年不成即回國」的條偉,一定讓您相點緊張吧?
吳:不會,我並不那麼緊張,我那時還是個孩子,一切都由母親和大哥作主。
記:當時您幾乎不會說日本話,但在出發前去學了一點是不?
吳:我每個禮拜到山崎先生家一個小時,接受山崎太太的指導。她很漂亮溫柔,聽說以前是京都的舞孃。她用教科書從「ヤユヨリレ」開始教起,因為只教了兩三個月,我只學會一些單字。我們在神戶登陸後,先在京都待了一個禮拜,有一次我和哥哥到飯店附近的小店去買夾果醬的蛋糕,雖然確實襠道一個要五錢,但我還是第一次用日本話問「這個多少錢?」因為剛從教科書學到,也只會講這麼多(笑)。
記:初次踏上日本土地的印象呢?
吳:覺得很好。那時候的中國,到任何地方都看得到叫化子,一上街買東西,就有一大群叫化子追上來把人團團圍住,只好扔些銅子兒在地上,趁他們爭相撿錢的時候溜走,點然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來日本時,發現很少乞丐,小偷也少,治安比現在好多了。
記:飲食方面還習慣嗎?
吳:沒有問題。最先的兩個月,午飯都在附近的一家中國餐館叫,但我們很快就習慣了日本料理,也開始吃了,母親也會上魚舖去買魚,我們慢慢地融入了日本生活中,我們常吃豆腐,那時一到傍晚,賣豆腐的就吹著喇叭來叫賣。最近已不見這種光景了,那喇叭聲聽起來總覺得有些悲哀,我到現在都還有印象。不過,生魚片很難吃得到,只有參加宴會接受瀨越先生招待時才能享受到。
記:您來日本後是否立刻住進瀨越先生家?
吳:不是,瀨越先生在麻布區谷町六一番地找了一棟房子安頓我們母子三人,當時,日本棋院就在溜地的永田町,近得很。我每天帶著字典到日本棋院,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才習慣語言方面的問題。
記:聽說您在下棋時,正坐在榻榻米上時就無去忍受,中國家庭裏沒有跪坐的習慣吧?
吳:那真是最糟糕的事。我來東京半個月後,應邀參加床次竹次郎(政友會議員)的宴會,因為必須穿和服,我只好換下中國服,第一口穿裙子跪坐著,沒多久就覺得雙腳又麼又痛——。我們在中國是坐椅子,不論下圍棋或是吃飯,大家都是坐在椅子上。我第一次和秀哉名人(本因坊)對弈時,因為剛來日本還不習慣,只好盤坐著下棋。
記:中國也有盤腿坐的習慣嗎?
吳:沒有,盤腿坐的正式說法是「胡坐」,是邊彊外族的坐法。
第十二章 第一手下天元
記:您來日本後,棋界為了試試您的能耐,首先選派篠原正美四段和您對局,聽說在日本棋院裏連下三天,這是您的第一次比賽,是不是很緊張?
吳:沒有,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懂日本話,不曉得那次輸贏有什麼意義——。後來我聽人說,篠原先生是那年春季升段大賽的冠軍,所以大倉先生吩咐他:「你去試一下!」我持黑子,原而不計點勝了,後來才有機會以讓二子和秀哉名人對局。因為是對名人,讓二子,等於是三段資格。如果說和篠原先生的比賽是預試的話,這一場算是正式試驗了。
記:那時候也不緊張嗎?
吳:不怎麼緊張,雖然在北平時聽說名人是很了不起的,但不會像日本人一樣對這稱號有特別的壓力。這樣反而好,我才能悠哉地按自己的方式來下,倒是母親非常擔心。結果我贏了,內容也非常好,所以「合格」了,翌年春季大賽開始前,大倉先生頒給我棋士證書,我一直小心珍藏著,但是在空襲時被燒掉了。
記:也就是說您被承認為日本棋的棋士,並有著三段的資格,當時的三段相當於今天的五段吧!之後,您在讀賣新聞的「特選負」中贏過十人,又在一九三○年秋季大賽全勝,正如各方期待地活躍起來,但在那之前,您曾和木谷實四段對局,由於您下東坡棋,很令大家意外。
吳:我來日本不久,時事新報就安排我和桋谷先生對局。本來我一開始並沒訂下什麼戰略,但因為聽說木谷先生很高明,於是在比賽的前兩天,我就去請教橋本(宇太郎,當時四段),他教我先下第一子在天元,然後彷白子直到第六十三手。結果木谷先生非常困擾,好幾次跑到走廊向主辦人發牢騷,我在房間都聽到他的聲音。
記:您一直模仿到最後嗎?
吳:不,我沒有一直模仿下去,白子下在天元附近,黑子如果模仿一定會被吃掉。我是打算儘快讓對方下到正中央,這樣我就能下別的棋,但是白子要鞏固周圍需要點時間,所以模仿得比預計的長。東坡棋並不是很好的戰略,因為對方掌握主導權,可以佈好自己得意的佈局。那時因為沒有讓子我才這麼下,但結果還是輸給木谷先生,雖然我輸了,我卻學到很多。
記:您後來還下過東坡棋沒有?
吳:沒有,後來有位朋齋先生(藤澤)下過,他的東坡棋正好相反,是拿白子下的。
記:你突如其來地把第一子下在天元時,木谷先生也大吃一驚,但就佈局而言,有什麼意義嗎?
吳:在中國,以前常打天元的,因為可以威制四方,並非不利,只是如果沒有相當的棋力,就沒有辦法活用這個優勢。久保松先生(勝喜代)曾經很認真地研究過天元打,結論是「天元絕非不利的佈局,只是自己的實力尚不能將之巧妙活用。」
記:那盤棋後,您也說「老子佈局於天視,孔子自四隅開打,這兩人的目標點雖然一樣,但老子的學目哲理宏大,不易理解;孔子的學問容易了解,脣以普通人也能理解。圍棋的道理與此相同。」似乎是中國式的說明。
吳:我曾說過那些話嗎?(笑)
第十三章 好敵手木谷實
記:據說您和稱被為怪童丸的木谷實先生雖然是競爭對手,但私交卻甚篤。不過您剛來日本那段期間,不知為什麼敗給木谷先生的時候居多?
吳:這是實力之差,木谷先生那時雖然是四段,但有相撲般一鼓作氣打倒敵手的戰意。
記:他的棋風如何?
吳:他是個很專心的人,要擴張地盤時會放低姿勢結結實實地取得地盤,然後再打進去,每做一件事,在自己未充分了解前絕不改變方法。在我們看來,好像有點不利,因為下到百手時,往往時間就進入讀秒階段了。現在流行快棋,大家都讀秒,但當時木谷先生的讀秒是很出名的。
記:這麼說,他是時間不夠就不能下好棋的型嗎?
吳:不,也不是這樣。木谷先生是即使時間不夠也能下得正確,就因為他下得好,即使讀秒了他也毫不緊張。現在趙治勳雖然也常進入讀秒階段,而他也不會慌亂。我們那時的時間比現在長多了,有一回,我還問木谷先生為什麼需要這麼長的時間呢?通常,我們這些專家在對手一擺子時,就會湧現第一感,一、二、三、四、五——等各種手都湧現,是我的話,就選擇其中看來最好的一個來研究,如果覺得可行,則其他的手都放棄不再想,所以我下得快。但是木谷先生正好相反,他是從最不可能成立的手先研究,這樣就不會有漏失的地方。
記:他的下法比較堅實嗎?
吳:很難說,他的性格是凡事不考慮透鰴是不會下決定的,我則考慮太多反而會迷亂,因此,偶爾會忽略了別人的妙手。常有外行人問我:「職業棋士可以細算到幾手以後?」其實看出第三十手或四十手都很簡單,難的是要判斷走那一手。或許一般公司也一樣吧!在訂立經營方針時最重要的是決家重點放在那裏,一旦決定方針,後面由於聚合了各種專家,實行起來就快了。圍棋的道理和此一樣。
記:木谷先生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這麼專心不貳嗎?
吳:嗯,非常嚴重,他下將棋也要很長的時間,連打麻將都像下圍棋似地長考,惹得其他三個人都亂了陣腳。他最出名的是撞球。我雖然不會,但是午休時也會去看他們玩。木谷先生總是掛著眼鏡,擺個姿勢,大家以為他終於要出桿了,他又換了個姿勢,就這樣反反覆覆,撞一次得捋五十次左右的球桿(笑)。
記:其實說到專注,您的情形似乎也不比木谷先生差是吧?
吳:不,我只專注宗教,木谷先生則是專注圍棋。
記:棋士們在比賽空檔時會下下將棋或打打麻將,在激烈的棋賽後還不疲倦,真叫人佩服,這算是休息嗎?
吳:是的,棋賽後回到家裏,滿腦子還是圍棋,根本怎法入睡,因為太興奮了,於是打打麻將,轉換一下情緒,身體也覺得疲倦了,就很容易入睡。
記:吳先生也做這類的事嗎?
吳:多少會,因為比賽是兩天制的,打掛的那一晚很難熬過,一般人會到別處喝兩杯以轉換心情,但是我不喝酒,只好抓著觀賽記者下將棋。吃過晚飯,差不多九點鐘左右,再找按摩的人來,但是遇上差勁的按摩師的話,第二天身體反而更僵硬(笑)。
記:您覺得下棋的方式會顯現其人的性格嗎?
吳:可不是嗎!圍棋是要決定輸贏的,使用一個戰法,如果不能順利得逞,就得變化別的方法,就像棒球投手直球投不好,就在變化球上下功夫一樣。拿業餘棋手來說,平常看起來相當溫厚的紳士,下棋時也常常互相謾罵、舉棋不定。職業棋士中平常很老實的人,在比賽時也常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第十四章 新佈局
記:一九三三年夏天,您和木谷先生在長野縣地獄谷溫泉擬出摒棄以往重視角地的下法,而以中央為目標的革命性「新佈局」,予棋界相當大的衝擊,非常出名。也因為這個契機,全國折起一陣圍棋熱,兩位一躍而成時代的寵兒,請問是什麼動機使您相到這種新佈局的?
吳:木谷先生的想法和我稍有不同,我那時雖然剛昇上五段,但當時五段以上的棋士不多,因此還是常常持白子進攻。那時也沒有讓子,如果按照定型佈局,白子總是不利,於是我就多方思考,必得找出一種不同的攻勢才行。於是我就想,把以往要花二手確保角隅的戰去,改用一手來完成,所以開始就下星位或三三。當時我還不知道三三在本因坊門中視為鬼門。木谷先生討厭被對手按頭,也想向中央擴張勢力而佈局,所以試了三連星(在直線上三個星下子的佈局)等。我們在溫泉初次被問到這事時,因為太過新奇,很多不無法馬上明白,但是重複兩三次說明後,也就豁然明白了。
記:現在任何人都會常下三三或三連星,但在當時真是驚天動地的新手法呢!二位創出這突破古老型式的新佈局,在秋季大賽時又分別獲得第一(吳)、第二(木谷)的成績,因此廣受歡迎是自然的了。不過,聽說秀哉名人等專家對此並不怎麼讚許。
吳:做一件嶄新的事,無論如何是不被看好的,老早就有前輩提醒我:「那樣下棋的話,下到百手左右就不成圍棋囉!」但是外行人卻非常歡迎,讓子棋就置於星上,擺六子的話就出來兩個三連星,即使不這樣,從星位向星位打,也具有相當大的威力,因為可以不必去記那些麻煩的定石,所以受歡迎。
記:以前人常說「下圍棋必先從定石開始記起」,但外行人似乎很覺困難。
吳:大概吧!定石是最難的,不只有好幾萬種,而且必須和著佈局一起熟記。這些都是專家的秘密,他們並不輕易示人何種情況下該使用何種定石。新佈局為外行人擺脫了定石的麻煩,對圍棋的興盛有很大的貢獻。為新佈局定下理論的是安永一先生,他寫了一本「新佈局法」,兩個月就銷了五萬本,據說在發行的平凡社店前,等不及出書的讀者排成一條長龍,是當時的暢銷書,聽說他只花一天功夫就寫好了,安永先生也是個怪物(笑)。
記:當時的圍棋界還殘留著類似封建的家元制度(宗家制度),如果有人做出違反作風的事,就可能被逐出門下,您二位不屬於掌時代權威的本因坊一門,這一點算是幸運吧?
吳:您說得不錯。我來日本,沒有成為任何人的徒弟,瀨越先生雖然照顧我的生活起居,但他從來沒看過我下棋,因此我可以不受古老的傳統束縛,自由自在地研究自己喜歡的事。
記:您因為新佈局而廣受歡迎,在一九三三年秋讀賣新聞選手權中獲得優勝,得以向秀哉名人挑戰,這件事又使圍棋迷為之轟動。那時,您突然下出三三、星、天元的新佈局,就有人認為這樣對名人是失禮的,聽說秀哉先生也被您惹火了是不?
吳:這是謠傳吧!秀哉名人是相當謹慎的人,他在賽前一定會充分檢討出對策,應該預想得到我會這麼出手的。
記:那盤棋打掛後,聽說名人和弟子聚在一起檢討局面而發現妙手,因此贏得有些問題?
吳:當時那是名人的特權,慣例在輪到白子時打掛,但在休息時由於在乎輸贏的心理,總會去研究下一手吧?因此很多人認為這樣「不公平」,我也主張比賽一天內結束。在中國從來就沒有打掛的下法,大抵都是一天就定勝負。結果,那盤棋我輸了二目,但木谷先生卻非常同情我,也因為這個原因,五年後的名人退休賽時,被名人選為對手的木谷先生即強烈要求,首次採用「封手」。
第十五章 歸化
記:您在二十二歲那年(一九三六)歸化日本,那時您就有長居日本的打算吧?
吳:大概是吧!母親和大哥雖然都勸我為將來打算,去讀大學什麼的,但是我忙著棋賽,沒有時間看書,心想也許沒有比繼續在日本下棋更好的方法了。
記:家裏的人不反對嗎?是不是只有您一個人歸化?
吳:沒有反對,因為全家都靠我的收入過日子。
記:放棄自己的國家需要很大的決心,這是您自己的決定嗎?
吳:那時候中日間的情勢愈來愈惡化,九一八事變(一九三一年)發生後,在日本的華僑接二連三撤回大陸去。一九三三年日軍攻打熱河,締結塘沽協定。那時,連在北平的山崎先生也廉價轉售了事業回到日本,他勸我如果要在日本待下去的話,最好還是取得日本國藉。那年,我用新佈局向秀哉名人挑戰,名人常常說頭痛或什麼的,不遵守約定的時間打掛。山崎先生對這情形非常憤慨,寫信向瀨越先生抗議說:「是因為對手是中國人就這樣為所欲為嗎?再這樣下去的話,就不必讓他在日本研習圍棋了!」瀨越先生是穩健的人,只說:「不管怎麼說,秀哉先生是前輩,而且是名人——」並不太理會山崎先生的抗議。山崎先生因為是介紹我到日本的人,所以特別關心我。
記:以中國人的身份在日本下棋有什麼不利呢?
吳:那時的日本軍歌裏就有「代天討不義」這句辱華歌詞,隨著日軍在中國大陸逐漸擴大戰火,日本政府及國民也都強烈擺出「日本是對的,了不起的」姿勢。我來日本的時候情形更烈,他們常輕蔑中國人是「支那人」或「中國佬」,不過朝鮮人更被歧視。我是不在乎,但大哥卻很在意。有一天,我和大哥一起坐電車,有一個男人立刻站起來,大哥告訴我:「那是朝鮮人。」因為那時候在電車裡日本人站著時,朝鮮人就不能坐著。
記:現在真是難以想像。
吳:當然,棋院裏的人面對我時是不會口出輕言的,但是反映時勢的「不能輸給支那人,日本必須第一」的國粹主義氣氛卻相當濃。因此,我和秀哉名人對弈,棋迷雖然高興,但名人卻覺難堪,因為日本圍棋第一人若輸給中國小孩的話,太沒有面子了。
記:歸化的事就這麼具體化了,手續進行得順利嗎?
吳:不順利,花了四年時間,因為國民政府不肯註銷我的中國藉,還是山崎先生和他熟識的上海總領事交涉後才辦成。不過,在日本的華僑都反對我入日本藉。
記:歸化以後,您的姓名讀法是不是完全改變了?
吳:沒有,一直照顧我的望月圭介先生(政友會議員)告訴我:「即使入了日本籍也不能忘了祖國,姓名就採名取半西半日的唸法,為GOIZUMI(吳泉)吧!」所以我向區公所報戶口為「GOIZUMI」,但是因為讀起來不夠響亮,因此新聞界還是使用吳清源的原來讀法。
記:在電影「未下完的一盤棋」中,有一幕是軍人拿刀威脅不想入日本籍的少年說:「如果不入籍就殺了你!」實際上有這回事嗎?
吳:那完全是虛構的,我也向東寶公司表示過那幕場面不太恰當。
第十六章 神的啟示
記:在您歸化前不久的一九三五年時,您突然離開日本回到天津,為什麼?
吳:因為宗教的關係。
記:是不是有精神上的煩惱?
吳:嗯,那時我很認真地思考人道究竟是什麼?那時,我常常去請教瀧野川的西園寺公毅先生。西園寺先生是公卿西園寺家的一族,經營礦山失敗,但還往在以前曾用過十多個佣人的豪華住宅裏。他年經時留學美國,信奉基督,但回國後又改信佛教,是虔誠的日蓮宗信徒。西園寺先生雖然信日蓮宗,但和一般信徒不太一樣,他注重心靈方面,認為只要在心內吟誦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就可治癒疾病。有位大師級的人曾預言:「不久將有一位對日中親善大有助益的人自中國來日!」沒多久我就來了日本,所以西園寺先生非常關心,要木谷先生帶我去見他。
記:因為木谷先生那時也熱衷於心靈療法,跟西園寺先生交情不錯,川端康成的名著「名人」裏有描述這點。
吳:是的,西園寺先生在業餘中算是相當強的棋手,所以和秀哉名人等有名的棋士都有交情。於是,我應木谷先生之邀到西園寺宅去,西園寺先生學養豐富,不僅熟讀四書五經等漢籍,對華教;道教;基督教等亦有研究,非常令我佩服,從此以後我在精神方面便逐漸依賴西園寺先生,經常出入他家。他也覺得我不錯,常勉勵我要「透過圍棋促進日中友好」,到後來,還傳授我「道的秘法」。不幸的是,他在一九三五年五月去世,我雖然很頹喪,但不久就接到天津的二哥寄來的報紙「庸報」。庸報的社長垂李,和我們是福建同鄉,由道教轉為紅卍會的會員。他在報紙一版社論的地方撰寫紅卍會的教義,我看了以後有點心動。正當我感染上這宗教氣氛時,就在同年秋天大賽開始的前一天,我突然病倒了。
記:那一年春季大賽時您獲得全勝,因此大家對您的期待更大。能不能請您詳細談一下病倒的情況?
吳:那時我住在瀨越先生家裏的一棟獨院裏,夜晚看了老子的道德經後,覺得有點不對勁,好像被某種東西附身的感覺,我本能地在胃部四周揉搓,彷彿要掏出裏面的東西來,然後跑到廁所去。母親就在隔房,她看我老半天沒回房,很擔心地跑來一看,嚇了一跳,立刻把我抱回房間,叫醫生來,但當時我的脈膊已停、想喝水卻張不開嘴。
記:您昏過去了嗎?
吳:沒有,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周圍的人騷動的樣子,也聽得見,但卻不知道自己是誰?後來醫生替我打了針,我才恢復了知覺。我這種情況當然不能參加棋賽,所以向日本棋院申請休場。第二天我在家裏休息,又被不知名的東西附上身,不停地感到某種意識,好像命令我:「回天津去!」於是我下決心回去,但如果我告訴別人是為了南道而回中國,不顧重要的棋賽,別人一定以為我瘋了。所以我跟別人說是「回北平為父親掃墓」,只有母親知道真相。我從神戶搭船返國,那時口袋裏只有二十圓,雖然一個人,卻一點也不寂寞,因為感覺有東西附身的緣故。途中曾靠港下關,第四天就回到天津。
記:您認為「回天津去」是神的啟示嗎?
吳:我是這麼認為。【注】:「名人」:川端康成的小說。一九三八年本因坊秀哉名人退出棋壇,川端康成花了半年的時間,觀賞他的引退棋賽,感動之餘寫成了這部小說。小說是從秀哉名人在棋賽結束後一個月去世時寫起,與他對弈的木谷實七段,在書中改為「大竹七段」。本書自一九四八年開始在「新潮」等雜誌上連載,然後輯成單行本發行,目前版權為新潮文庫所有。
第十七章 「紅卍」的教義
記:您回國時是二十一歲,請問您從小就對宗教、哲學很關心嗎?
吳:是比較關心。我八歲的時候,父親虔信道教開始坐襌,父親死後,道士經常到家裏來唸經,母親也擔心將來而常常問神。我們家的親戚中,姨母是最虔誠的道教信徒,常常在家裏「扶乩」,因為環境四周都有宗教的氣氛,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影響。
記:扶乩是什麼呢?
吳:是請示神意的方法。有個沙盤,兩個人相向而立拿著丁字形的棒子,等到精神統一時神就降臨,棒子就自然移動,在沙上畫圖或寫字,那就是神意。拿棒的人如果沒有足夠的道行就無法成事。我很喜歡看人家扶乩,當然,我那時還小,完全不了解什麼深刻的意義。
記:您遵從神意從神戶搭船返國,到達天津時最先來看你的是令兄吧?
吳:是的,母親打電報通知他來接船,他是南開大學的學生,當時日本來中國擺出強烈的侵略姿態,南開大學的學生全都抗日,而我正好在這個時候從日本回來,所以悄悄地住在二哥朋友的房間裏,我們談了一夜,二哥還把來往頻繁的庸報李社長介紹給我認識。李社長告訴我他為什麼信仰紅卍會,頻頻勸我入教。
記:紅卍會究竟是什麼樣的宗教團體?在日本好像知道的人不多。
吳:簡單的說,它的教義就是「道慈」,要讓上帝賜給人類的靈魂相互和諧、合作、和平共處。適應真理、歸依人類本來的心就是「道」,心存憐愛、遵從神旨而互助就是「慈」。
記:教祖是誰呢?
吳:我們不稱教祖,但定有「至聖先天老祖」六字以便祈拜時吟誦。至蕇是宇宙的本體,亦即真理的極地;先天是創造天的神,老祖是人類最老的祖先的意思。或許,與其說它是宗教,不如說是探求真理的修養團體,我們也進行慈善活動。不拘黨派、不涉政治、不限教別,基督教徒也好、佛教徒也好都可以入教,但是日本的宗教並不承認它。它於一九二○年在山東創教,現在總部設在香港。
記:後來您就入會了嗎?
吳:是的,要進道院入教,必須先做九十天的修行,但瀨越先生很擔心,打電報來催我快快回去,因為中日間的情勢越加惡化。沒辦法,我只修行了六十天就得回日本,不過那時已無東西附身,身心都覺輕鬆愉快了。
記:您認為您為什麼會被它的教義吸引?
吳:那全是一個緣字。
記:從那以後,至今五十年間,你都是虔誠的紅卍會信徒而走自己的道,您是否認為實行教義對圍棋也有益處?
吳:當然,但「實行教義」這話說來簡單,然而這世上有很多認為只有自己已經能做到而可以成「神」的人。
記:那麼,您現在還在修行的途中?
吳:是在修行途中,用圍棋來比方的話,我還在九級的階段呢!
第十八章 慰問日軍
記:戰爭愈打愈激烈後,似乎也不能悠悠哉哉地下棋了,一九四一年,棋士們結成「棋道報國會」勞軍,您也參加了嗎?
吳:是的,我們到各地的醫院去指導傷兵下棋,軍中喜歡圍棋的人很多,甚至有軍官認為「有助於策訂戰略」。其實,真正打起仗來,圍棋是不太能當參考的。因為不論圍棋或是象棋,有規則,彼此一手一手地來,打仗絕不能等到對方出手後自己才出手,因為不論是十手或二十手,先出手的總是贏。
記:您到外地勞過軍嗎?
吳:有兩三次,一九四二年應南京「汪偽」政府顧問青木一男先生的邀請,隨同瀨越先生回國訪問。後來我聽人說,我到達上海以後,飯店旁就有人貼上「殺死尹化漢奸吳清源」的標語,又有人懸賞我的腦袋,於是添加護衛,惹得一行人抱怨「不太能外出」。因為中國人認為我去慰問鼓勵日本軍人,是「嚴重出賣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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