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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

_6 吴清源(日)
我的身體依舊不見好轉,在每天早上頭疼的狀態中,我一邊求醫就診,一邊參加對局。到了這時,我的身體與棋力終於全部一蹶不振了。我從比賽一開始就連續敗北,特別是在伊豆長崗對尾原八段的第四局時,我始終忍受著頭疼病的折磨,終局時,頭疼加上嘔吐已使我不能動彈了。當地醫生趕來作了緊急處置,但病因仍然查不出來。之後,讀賣社的汽車把我送回家,讓我靜養。
嗣後的對局也都因我身體不佳而連遭慘敗。不論哪一局,只要一接近終局,我就一下子亂了陣腳。第四期名人戰我以七戰全敗的成績名落孫山。這是我到日本以來頭一次嘗到七連敗的苦果。
後來去醫院檢查,據醫生講,我有過兩次輕度心臟病發作的跡像。第四局結束時發生的情況,就是心臟病發作引起的。
這次獲得第一位的是我唯一的弟子——林海峰八段,他成為挑戰者後,乘勝一舉擊敗了版田名人,年僅二十三歲就登上了名人寶座。看到林海峰君將會代我稱雄棋壇,這對連續慘敗、棋力日衰的我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
按照慣例,在名人戰中全敗後,要從下一期名人戰的預選賽上開始出場。不過,讀賣社的小島編輯局長說過:「吳清源如在名人戰中陷落,讀賣社將中止名人戰,再以吳清源為中心考慮新的計劃。」
我與讀賣社訂有君子協定:我心須優先參加讀賣社舉辦的棋戰,沒有該社的允許不能參加其他報社舉辦的棋戰。事實上,我曾接到過許多報社的邀請,我自己也願意參加,但我的人格不允許我這樣做。只要有約在先,不論個人如何受損,也要忠實地履行諾言。例如,朝日新聞社創立「專業十傑戰」時,就邀請了我,並開門見山他說,這是為我舉辦的棋戰,無論如何也要我去參戰。我通過多賀谷先生與讀賣社的有關人員交涉,基本上取得了同意。誰知讀賣社後來又反悔了,作出「讀賣新聞社不能允許吳清源去參加十傑戰」的決定。我只得作罷,另外,與名人戰大約同時設立的還有《產經新聞》的「十段戰」,《日經新聞》的「王座戰」等,都曾熱情邀請我出場,只因沒得到讀賣社的允許,我只好一一謝絕了。再說讀賣新聞社是怎樣對待我這個名人循環賽中全敗的棋士呢?我們雙方的談判一時出現了僵局。這時我已意識到,自己正處於人生的重大轉折關頭,因此沒有對他們輕易地妥協。他們則向我提出各種解決辦法。從報社的立場來看,他們最熱衷的莫過於勸我引退。還說什麼:考慮到我已取得輝煌的成績,鋻於我目前的身體狀況及年齡,不如「功成名就早還鄉」。據說,報社打算對吳清源多年來的功績付出一筆酬金作退休費。
我不否認,自己棋士生涯的終點已經可以望到了。但是,只靠讀賣社的一點兒退休金確是難以悠閑度日;更重要的是,我從十幾歲就躋身棋士世界,如今就這麼冷冷清清、無聲無息地去過引退生活,心裡實在難以接受。因此我拒絕了報社關於引退的勸說。
結果,我只得決定解除與讀賣新聞社的協作關係。作為代價,報社答應付給我一點兒微薄的退休金。至此,我與長達二十五年的讀賣新聞圍棋專欄的對局揮手告別了。
與日本棋院的關係問題
我曾考慮到,以前有許多報社都熱情地邀請過我參加名人戰以外的棋戰,現在我離開讀賣新聞,就可以直接在各報主辦的棋戰中出場了。
於是,我利用「林海峰君就位名人儀式」以及NHK主辦的快棋表演賽等機會,向有關人士透露出我打算參加讀賣社以外的任何棋賽。沒想到我隻得到了十分含糊的回答,沒有一個人當場表示歡迎。
記得「十段賽」等對局,正是我在名人戰遭到挫敗後不久舉行的。當初讀賣社不顧其他報社對我的多次邀請,有意拖延時間,最後用了兩年才了結了與讀賣的關係。現在我要參加「十段賽」的事剛有了點眉目,各報社卻又提出要我去和日本棋院商量。當時,我還不知道戰後的,棋賽都是各家報社與日本棋院共同舉辦的。而且我一直自以為是日本棋院所屬的棋士,因此不明白為何要去找棋院商量。
在讀賣社以外的棋戰中,我首次出場的是《日經新聞》主辦的「王座戰」。我直接向該報社長大軒順三社長表示願意參加棋賽,大軒社長頓時喜出望外,當場決定提高我的對局費和獎金。
昭和四十三年,我又參加了「專業十傑戰」。
後來,我還想參加本因坊戰,便打電話給日本棋院涉外部次長,向他提出了申請,但一直未見回音。我再次催促棋院理事會,希望盡早決定下來。不久,棋院答覆說:「經理事會研究後決定,因你在日本棋院無籍,請作為外來者重新提出申請。」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已被棋院「除籍」了。我原來始終認為自己是為日本棋院效力的,因此,除籍一事猶如晴天霹靂,使我受到極大打擊。我馬上跑去詢問:窮竟何時、何故將我除籍?當時的棋院涉外部長答覆道:「你在戰後一直與讀賣新聞社締結專屬契約,無意於隸屬日本棋院,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正是由於你不屬於日本棋院,所以才決定給予你名譽客員的待遇。難道不是這樣嗎?」又說:「如果你隸屬於日本棋院,那麼,你為八段時就有參加升段大賽和讀賣以外的新聞棋戰的義務。與新聞社締結出場契約必須通過棋院才行。但是,無論在那個方面,你都沒有履行應盡的義務。」
可是,既沒有人告訴過我戰後日本棋院的規則,我也從未弄清過「名譽客員」的含義,這個稱號就突然戴到了我頭上。尤其在戰後,我離開璽宇後移居箱根,又遷至小田原,注在遠離東京的地方,難得與其他棋士交往,對日本棋院的事當然很不了解。再者,有關我出場對局的事情全都拜託給我的經理——多賀谷先生辦理,所以,與報社定的契約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我從未考慮過。我想,無論如何,日本棋院應將「除籍」的決定與理由通知給本人!假如有個通知之類的東西,當初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當我如此盤究下去時,涉外部長被問得無言以對。
由於我實在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因此決定拜託木谷實,請他幫我調查一下戰後有關我的事情。結果查明,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八月,日本棋院收到一份我的假「辭呈」。
自從查明這個事實以後,我和棋院的關係立刻別扭起來。棋院方面一再強辯說,辭呈既是我師傅瀨越先生提交的,就等於是我自己提出的一樣。因此,若想復歸日本棋院,就必須就退出一事承認錯誤。我卻反駁說,應該道歉的是棋院,莫須有的事怎能讓我謝罪?我從不記得脫離過棋院,也沒收到任何有關除籍的通知,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否認「脫離日本棋院」這一事實的存在。應該說,我至今仍然是棋院的棋士,所謂「復歸」問題根本不能成立。
記得有許多人為使此事得到圓滿解決,在我們雙方之間奔走調停,特別是「清峰會」的發起人前田隆治先生。他在去世之前曾熱情地充當了我的調停人。記得前田先生曾說,只要我承認了退出棋院一事,以後的事就都可以圓滿解決。可是恰恰在這個問題上我一步也不能退讓。即使是師傅提交的辭呈,只要它不是我寫的,我就決不承認是出自本意。我認為,若是違心地承認了,將給我這樣的僑民身份的棋士在履歷上留下污點。進一步說,給我的歷史上抹黑,就等於是對居住在大陸和臺灣的十億中國人的中傷。我要永保純潔的棋士聲譽,就決不能有負於中國人對我的期待。
其實我完全明白,如果承認了脫籍之事,重新復歸棋院,對我個人肯定會有許多好處。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見利忘義、違心從事了。
不過,近年來有跡象表明,以我的「引退紀念會」為契機,日本棋院正致力於改善與我的關係。毫無疑問,這對我來講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美國之遊
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我偕妻子到美國去旅遊。此行目的是巡視一下美國各地的日本棋院海外支部,同時為建立日本棋院會館募捐。沿途訪問的各個海外支部都是日本棋院事先安排好的。按棋院的規定,募集款子中的百分之二十可作為我們的旅行經費。但我卻想藉此機會自由自在地旅行,因此一切費用都由我自付,不要棋院的報酬。這次旅行,除了中國和日本以外,是我首次到海外旅行,也是我們夫婦成家後第一次長途旅行。
第一站是夏威夷,然後是洛杉磯、紐約、舊金山等地。所到之處都受到各地支部的熱烈歡迎。我每到一個支部,都與眾人作多面打的教習,在舉行教習時,妻子由支部的人作陪,到各處遊覽。在紐約,華僑宋先生還帶我們參觀了聯合國總部。恰值中美剛建立了外交關係,中國駐美國大使在聯合國首次發表了演說。這時,人們正興奮地談論著這件事,我們也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個話題。我至今難忘宋先生談及此事時臉上露出的那種非常自豪的神情。我想,雖然臺灣與大陸在政治上處於對立關係,但大家同是炎黃子孫,沒有理由不和睦相處。
我們在洛杉磯住的飯店是上個世紀建成的;日式建築。風格樸素堅實,電梯的門須自己動手開關,咯登咯登地顯得很沉重,升降也十分緩慢。旅館裡沒有餐廳,用餐時得上街去找飯館。我們每天到附近一家飯館吃早餐,那裡有大批工人就餐,雖然氣氛有點兒粗野,卻充滿了生氣。我一邊望著工人們進進出出的身影,一邊悠閑自得地用早餐,每次我都痛飲咖啡。這裡的咖啡無論添加幾次都不再收錢。從那以來,我就開始喜歡喝咖啡了,回到日本後,竟成了咖啡嗜好者。
我們還參觀了好萊塢和迪斯尼樂園。第一次接觸美國社會,使我處處感到新鮮和驚奇。
不到一個月,我們夫婦的美國之遊就結束了。時間雖短,但那種輕鬆愉快的感覺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母親之死與入籍日本
昭和四十年,林海峰君就位名人後,準備衣錦還鄉,探望臺灣的父老鄉親。為了報答師傅的培育之恩,他邀請我同行。借此機會,我打算護送母親到臺灣的大哥那裡去往。
闊別十三年後的臺灣棋院,機構比以往更加健全,圍棋的開展也興盛起來廠。與前次訪臺一樣,我們受到同胞們的熱烈歡迎,同時還見到蔣介石先生,暢談了一番。
訪臺後的第二年,由於考慮到孩子們的將來,所以離開了居住十年之久的小田原,移居東京,住進新宿區四谷的公寓裡。那年,我五十二歲,正是在名人戰中敗北後不久,苦慮於與讀賣社交涉之中。
母親到了臺灣以後給我來過幾封信,告訴我她的近況。每封信都有這樣的內容:「我的墓地和壽材都已準備好,不必擔心。我死後,你是否來送葬,要視情況而定,不必勉強。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顧家人,注意身體。」看來,母親對我在日本、中國大陸和臺灣的複雜關係中的微妙處境不僅非常理解,而且也很擔心。
此後,我終止了與讀賣社的關係,在與日本棋院的關係尚未正常化的情況下,幾度參加了「王座戰」、「專業十傑戰」和「十段戰」。可惜由於身體欠佳,常常被醫生禁止參加比賽,不得不一再忍痛遠離對局場。
昭和五十三年(一九七八),孩子們已經長大,但我的中國(臺灣)國籍影響了他們的婚姻、就業等問題。於是我決定去找曾歷任法務大臣等職的稻葉修先生商量,請他幫忙辦理加入日本籍的手續。當時稻葉修先生說入籍日本並不難辦。但實際上卻牽扯到許多複雜的國際關係問題,因而絕非那麼簡單。
在我申請加入日籍的時候,即昭和五十三年(一九七八)十二月二十四日,大哥吳浣突然打來國際電話,告訴我「母親壽高九十無疾而終」。盡管我早有心理準備,但諸兄弟中唯我與母親的感情最深,她的死使我感到非常地悲痛。可是一想到母親在數年前曾多次來信囑咐,叫我不必為葬禮擔心,加上我目前的處境也很為難,因此沒有赴臺送葬,只是在日本遙祈冥福。母親的葬禮是在她死後一個月,即昭和五十四年(一九七九)一月末舉行的。聽說,葬禮雖然很樸素,但對家母「動蕩百年,浩然一生」之榮耀的追顯十分得體,完全符合母親生前的願望。
在母親安葬後不久,大哥大嫂便離開了臺灣。在戰後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家兄一直為臺灣棋界的興盛而致力於圍棋的音及活動。當上棋院顧問後,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從不計較報酬。由於各種原因,他終於下決心移居到兒子們的居住地——美國。
到了美國後,他們在大兒子家裡落了腳,不久後取得了美國公民權。他的大兒子當時在美國航空局擔任工程師。由於縮減,被裁失業。後來又學農業,並取得了博士學位,現在他以農業博士的身份而異常活躍。
大哥的二兒子是臺灣的公費留學生,現已成家,住在洛杉磯。三兒子是設計師。大哥一家都定居美國。他現在過著隱居生活,最大的樂趣就是收到日本寄來的圍棋雜誌。每日「神馳縱橫猜妙手,石落黑白揭陰謀」。
二哥吳炎,戰後一直為新中國的建設而熱情工作。他在南開大學任教多年,文革期間也被紅衛兵戴過高帽子,現在在醫學科學院教授英語。昭和五十五年(一九八○),他訪問了日本。闊別四十年後,我們終於重逢了。回憶起孩提時代的種種趣事,再看看雙方都已鬢髮蒼白,不禁使人百感交集,感慨不已。
另外,我的三個妹妹都還健在。大妹一家住在上海,生活安康。二妹住在臺灣,從前她單身住在我那裡時,取得了「草月流師範」插花教師的證書,現在臺灣開設了一間「插花教室」。小妹也在臺灣,聽說是為日本旅遊者擔當翻譯。
昭和五十四年,我的申請順利獲准,再次得到了日本國籍。這樣,三個兒子,除長子專攻音樂以外,都已步入社會獨立生活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時常這樣設想:如果散居在日本、中國大陸、臺灣、美國的兄弟姊妹趁著健在的時候能歡聚一堂,該有多好啊!可惜,在當前的國際形勢下,這個想法只怕是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第八章 以文會友
日中圍棋交流
眾所周知,圍棋的發祥地是中國。據說圍棋最早出現於太古時代,堯帝受仙人賜教之後,又將圍棋傳給了太子丹朱。然而,圍棋發祥之初並不是為爭奪勝負,而是為了觀測天文。在尚無文字的時代,棋盤與棋石只是觀測天體運行。占卜陰陽的工具。圍棋到底何時成為勝負之爭的競技呢?至今尚無定論。但可以確定,圍棋成為競技的歷史已有幾千年了。
回顧中國漫長的歷史,圍棋的昌盛時期曾幾度出現。目前所知最古老的死活題作品集《玄玄棋經》,大約著於六百多年前的元代。距今較近的清朝乾隆年間圍棋也很興盛,因乾隆年間是清朝國力強盛、文化繁榮的時代。當時曾有黃龍士(號月天)、施襄夏(號定庵)等名棋士稱雄於棋壇,當年的棋譜至今仍在廣泛流傳。但那個年代下棋時,首先在四個角的對角線上各置黑白二子之後再開局,看來這似乎是為了防止模擬棋的意思。另外,據說還有這樣一個規則,即每將對方的棋切斷一次,都可獲得兩目,並將此稱為「數塊子」。要想提取靠近中腹的子,雙方的棋都要多次被分割,因而當年那種白刃格鬥、力戰求勝的棋風為數眾多。
因為交手前在星位上都各置二子,所以過去對布局的研究不是很多。然而中盤的格鬥術卻倍受重視,並有精深的研究。查看當年的棋譜即可知,過去的格鬥力比起當今日本職業棋士來講,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後來隨著清朝國勢日趨衰敗,以及世界列強入侵的災難降臨,圍棋藝術也呈現出百花凋謝、萬木枯黃的淒慘景像。我出生的年月,也許就是中國棋壇最為衰敗的年代。但是,今日的中國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隨著國家建設的發展,圍棋也獲得了新生。中國的棋界人士為了趕超當代圍棋先進國——日本,正在齊心合力加倍努力著。
看看當代的中國棋壇,在先驅者陳祖德之後,又湧現出一大批年輕有望的棋士,如聶衛平、馬曉春、曹大元、劉小光等,真是人材濟濟、新秀輩出。目前他們與日本棋士正在進行廣泛的交流,而且在與日本年輕的中堅職業棋士的交鋒中取得了旗鼓相當的成績。有目共睹,中國棋手的棋力已經迅速成長起來,並越來越接近日本了。
但是,也許受清朝以來傳統勢力的影響,現在的中國棋手雖然中盤戰鬥力很強,可惜從布局到中盤階段的戰略上的研究尚且落後。公平而論,中國目前的棋力與日本的一流棋士相比,貼三目尚且不及。這是職業棋士們的共同看法,中國方面也不否認。依我個人之管見,中國要想提高這貼三目的棋力確實不是容易的事情。
雖說現在中國正在大力開展圍棋活動,但鋻於圍棋機構的組建還剛剛著手,如北京、上海、四川三地已成立了名副其實的棋院。可是要想達到大多數人都能日常性地接觸圍棋的階段還相差甚遠。從現在來看,中國在國家建設上首先面臨著許多課題。因而對圍棋的預算不會很高。中國與號稱「圍棋人口一千萬」的日本相比,恐怕難以相提並論。另外,中國在對局譜的研究上也幾乎全是參照日本的棋書和報刊來進行的。在這種狀態下,年輕新秀很難有機會在高水平的實踐中得到鍛鍊和提高。而作為極其寶貴的機會——日中圍棋交流,一年卻只有一次。單憑這點,要想拉平貼三目的差距,還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
中國要趕超日本;唯一的捷徑是派有才華的年輕棋手赴日留學,不斷與日本一流棋手對局,迅速增強棋力。這是我一貫的主張。有一、段時期,中國方面也曾認真地考慮過派遣圍棋留學生的事情。
當我聽說中國方面有意派遣圍棋留學生之後,曾決心盡力促其實現。但聽說日本棋院只承認聶衛平、吳淞笙為五段,其餘的入最多視為二段或三段。中國方面認為段位評價太低,因而十分不滿。
三年前,海外的大哥吳浣訪日時提出了這樣一個設想,即讓中國棋手從五段以下開始對局,只要他們憑實力連勝升級,一直升到能與日本一流棋手對局即可——採取這種形式來決定留學與否。於是,我帶他走訪了日本棋院後,終於得到了同意。這樣,剩下的問題是誰來支付留學生費用,以及何處安排他們的住宿。
中國方面很擔心的是赴日留學棋手的教育問題,害怕他們會沾染日本社會的不良習氣。對此我考慮由我來收留他們,叫他們在我的小田原的家裡,一邊自己起伙,一邊作為日本棋院所屬棋士,每日上棋院學習,這樣就可放心了。因為中國人都擅長烹調,自己起伙並非難事。況且我家住上五、六個人,仍然綽綽有餘。同時我還想,我素與諸般惡劣嗜好無緣分,由我來收留圍棋留學生,別人或許不會擔心管教不嚴吧。
有關費用的事,為了和讀賣新聞社協商,我特意登門拜訪了副社長原四郎先生。據該社的答覆說,像目前日中圍棋交流中邀請中國棋士來日的飯店房費、隨行人員費用、交通費、歡迎會等費用支出,總計約需三千萬日元。但是,我若接收五個留學棋手的話,根據讀賣新聞社圍棋責任記者的估算,假設他們在日本棋院的對局成績能達到勝負各半,那麼為期兩年的費用將比上述的邀請支出要便宜得多。因此,我當即向原四郎副社長提出請求,希望以兩年的留學費用立名目,援助一千五百萬日元。
聽了我的「宏偉計劃」,原四郎副社長也很感興趣。當下約好,為促成此事而共同努力。
當我將日方大有希望的意見轉告家兄後,他立刻通過中國圍棋界的負責人,徵得了國家體委主任的同意。另外,擔任「留園會」會長的盛先生也特意向中國駐日大使打了招呼。
想不到功敗垂成。那年十一月,讀賣新聞社就日中棋士交流問題遞來一封謝絕信。理由是:因有各種情況以及小田原離棋院太遠,難以監督。所謂「各種情況」,可能是指關於日本棋院與中國圍棋協會的備忘錄之事。對於「難以監督」來說,讓中國留學棋士住到我的小田原家裡,由從未沾染過惡習的我來親自監督,且不說可以保證督學,單就修業環境來說,那裡也是再好不過的地方了。可惜此事未成,我深感遺憾。
我與中國棋界的交往,自戰後在日本再會梅蘭芳以來,持續至今,始終未斷。陳祖德和聶衛平訪日期間都曾專程來看我,我也給他們送了棋書。雖然我力不從心,但對中國棋界的發展,今後仍然願效微力。
圍棋的國際化與規則問題
日月如梭,日本自戰敗以來已四十年了。在此期間,隨著日本經濟驚人的發展,圍棋的受寵地位也日益提高,呈現了異常繁榮的景像。在圍棋越來越大眾化的同時,職業棋士的對局費和獎金也有所增長。建立在「國民喜愛」基礎上的棋士生活,不但安定無憂,而且社會地位亦顯著提高。以至有人不惜辭去一流銀行的高薪職務而希望作一名職業棋士。可是,我剛到日本的時候,靠對局費維持生活的人屈指可數。若從今日棋界的繁榮昌盛來看當年的貧困,簡直是無法想像的。說它有天壤之別、隔世之感,也不為過。
隨著日本圍棋人口的擴大,布局與定式的研究也迅速發展。不用說職業棋手,業餘棋士的棋力也大有進步。日本棋界出現如此鼎盛的局面,不禁令人感到萬分欣慰。
可是,若從我這樣的「國際人」的立場來看,不管日本圍棋多麼興旺發達,假若日本棋界對現狀感到滿足就危險了。從世界的角度觀察一下,可以說圍棋僅在日本一國熱火朝天還遠不解渴。圍棋——這種深奧莫測、趣味無窮的競技,應成為全世界的愛好。我們完全有理由通過圍棋來擴大國際交流。這正是我熱烈期待著的事業之一。我再次呼籲,希望日本棋界有關人士朝著這一目標努力,通過圍棋加深各國間的友好,為世界和平及國際友好而作出貢獻。
但是,從當前圍棋的國際普及形勢來看,可以說非常令人失望。今昔相比,盡管國際普及有所擴大,但比起高爾夫球、芭蕾舞、柔道等體育項目來,我認為普及的速度太緩慢了。如此深奧莫測、趣味無窮的競技竟然在世界範圍內遭受冷落,究其原因,恐怕只能歸結於普及方法上的缺陷了。
我認為,在圍棋的國際化問題上,只要實行如下兩點,就會使普及速度明顯地加快。
首先,將圍棋傳授的重點放在女性一方。婦女懂得圍棋後,不僅可以教自己的朋友,還可以教丈夫和孩子。特別是在婦女地位較高的西歐,要普及圍棋,最好的方法是首先在女性中開展傳授。因為教會了一個女性,就可收到再增五位以上愛好者的效果。在此意義上講,希望多派女流棋士到海外去,先在女性中大力普及。
第二點,要改革圍棋規則,使之合理和通俗易懂才行。尤其是要成為對任何國家、對任何人都容易解釋的規則。二十多年來,我最熱烈盼望的事情之一就是改革圍棋規則。現在日本棋院的圍棋規則是昭和二十四年(一九四九)制定的,有許多缺陷,在國際上難以通用。日本棋院有義務制定合理的規則,並讓更多的圍棋愛好者得以充分的理解。與商人對貨物負責、有義務通俗易懂地講解使用方法的道理一樣。目前舉行的世界圍棋選手權大會上,對圍棋規則已有若干修改。但是,就連這樣的大事,除了有關人士以外,大多數人都不知道。
只因現在日本棋院的規則是「既成事實」的「集大成」而並非遵循圍棋這一競技的根本思維方法來制定的,因此才產生了包括「萬年劫」和「一手劫」等一系列的問題。所以,這個規則不過是將前人的判例堆砌起來。另外添加了一點幾臨時規定而已。最為明顯的一例,即是對我與高川格當年下「三盤棋」時「一手劫」的處理。那種置「劫材多者為有利」的圍棋規則於不顧,強迫我去補棋的作法,害得我以半目之差失了一局。
記得當年日本棋院曾當眾約定,要重新研究日本棋院規則,進行合理的改革。報刊對此也發表過消息。但時至今日,日本棋院尚未踐約。甚至關於「一手劫」的典型性重大問題也無人來作合理的解釋。
如前所述,我認為目前中國實行的圍棋規則最為合理。若以中國的規則為基礎,我所提倡的規則就會成為簡單明了的了。如下四點,即是全部:
一、(死活的定義)全部被包圍的子為死子,應從盤上除去,盤上剩下的為活子。
二、對方提劫後,不能緊接著提回同一個劫。
三、子與空相同對待。
四、子與空合計居多者為勝。
其中子與空相同對待這一點是中國規則的根本。所謂「空」,本來是指對方無法打入的場所。所以自己可將填子省略。自己投子圍出的場所理應作為自由支配的地盤。若依照此規則,像「一手劫」這樣有代表性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鋻於日本規則在有無補棋必要的問題上那樣糾纏不休,不如採用中國規則,本著在自己的空裡無論怎樣補也毫無損失這一精神,在所有複雜可疑的地方根據自己的棋力來粘補。
另外,什麼「盤角曲四」、「可提三目」之類的規則既複雜,又沒有作權宜規定的必要。這些都可以在實戰中解決。尤其是那種產生於理論,但實際上下一百萬年也不會出現的「長生」棋形,雖然已成為條款,但實在毫無意義。果真出現了的話,視為天降瑞祥,以「無勝負」而論,再煮上一鍋紅豆飯(日本風俗之一),慶祝一番即可。「長生」恐怕比打麻將時連和三把滿貫的事還要少。
順便提一下,按中國的圍棋規則,終局後確認勝負時只數黑或白的空與子的總和就明白了。子與空加起來若是棋盤的半數以上,即一百八十一子以上者為勝。不言而喻,不必要把提取的死子再填回對方的空裡。
按照中國圍棋規則實際對局的話,與日本規則幾乎沒有差別。即便現在採用了,也不會在圍棋愛好者之間惹起混亂的。實際上,日本棋士去中國交流時,都是按照中國規則對局的。我聽說美國等國家也採用了與中國規則近似的形式。
說實在的,我對日本棋院總是死死抱著目前有缺陷的規則不肯放手這件事無法理解。如有「中國圍棋規則是中國產生的,故而圍棋先進國日本不能採用」的想法,那麼這顯然是狹隘的偏見。無須贅言,那種「世界圍棋的中心永存於日本棋院」的唯我獨尊之觀點,只有百害而無一利。要想真心實意地取得國際友好交流的效果,必須打破國家界線和民族偏見,必須放眼世界,認真選擇對大家都適宜的好方法,並且要堅決清除無聊的「權威主義」。
最近有些人認為,隨著日本經濟驚人的發展,日本國在世界舞臺上暢通無阻。因而日本輕視經濟落後國,自認為日本最了不起的那種「日本中心主義」思想又有了復辟的傾向。我希望至少日本棋界不要受這種思想的毒害,應該以寬廣的胸懷,高瞻遠矚,為圍棋的世界普及作出應有的貢獻。
關於定式
不少人對我創造了許多新定式、為圍棋的發展作出了貢獻而給予很高的評價。對此,我不勝感激。倘若來問我的意見,我會開門見山地告訴諸位:盤角上的定式本來就和沒有一樣。其證據是,綜觀一流棋士的對局,可以說沒有一個人是按書上寫的定式下棋的。
角上的定式本來就是不能獨立存在的,四個角在很大程度上被布局與證子所左右。由於棋子的配置關係,往往出現許多一般看來不成立的手段。大體說來,「定式」這一名詞本身就不好。既然說是「定式」,就容易被字面的含義所束縛,使人總是想當然地把它奉為固定不變的東西。可以說「走式」本來只是個單純的「標準」而已,為了向初學者傳授時方便才被過分地固定化了。因此要特別注意,千萬不要像奴隸一樣被它打上烙印而盲從於它。比起角上的定式,我倒是想把中盤的手筋、終盤的收官中的許多部分叫作「定式」呢。
如果說我真的創造了許多「新定式」的話,那是因為本人對歷來的「走式」毫不重視才引起的。在新布局誕生之前,「一占空角、二守或掛、三要開拆」的順序被認為是絕對正確的。因此,當年的定式相當死板的。特別是在師道尊嚴、不得造次的戰前,同一宗門的年輕棋上要想打出新手,必須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只要未成強手,稍有標新立異就要遭到周圍的一陣怒斥:「你小子還沒那個份兒來打新手!」所以,那個時代很難出現新的定式。
因我並非大權威的門徒,不受既成觀念的束縛,可以自由地思考。我的師傅瀨越先生從未搞過全門棋士的研究會。只要我的成績不下降,師傅不管我下什麼樣的棋都不責怪。反過來說,我始終只能一個人單獨地研究。雖然這種千里走單騎式的方法容易陷入自以為是的泥潭中去,但畢竟可以自由思考。就這點來說,我的學習環境可謂無比優越、得天獨厚。
即使是銘刻棋史的新布局,我與木谷實在擺脫傳統布局思維這一點上雖說一致,但出發點仍有不同。本谷實非常重視中腹難以計算的勢力,我則主張「將一手棋便守往角的打法省略,那怕只是一手,也要盡早在邊上展開」。被稱為「新布局之花」的三連星,就是以我首創二連星為根據的。我剛到日本時,人們都遵循本因坊秀策以來的傳統觀念下棋,黑棋的第一手只局限於投在小目上。但後來我發現秀榮名人曾執白打在星位上,於是我的黑二連星設想便找到了根據。既然執白打星位都成立,那我執黑去打就更無可非議了。我向來是我行我素,對秀哉名人的對局中,也一視同仁地打出了三三、星、天元的布局,這本來並非蓄意向本因訪門的權威挑戰,只是覺得可以這樣打才毅然打出來的。
可是,遇到難解的定式時,職業棋士也同樣容易被定式束縛。如我在「大雪崩」定式中,首次打出向內拐頭的新手時,據說在隔壁房間裡研究的職業棋士們頓時騷亂起來,紛紛叫嚷:「吳先生搞錯定式了!」另外,比如某個舊「定式」,它是一百多年來始終認為黑棋絕對壞、誰也不去打的「定式」。我之所以敢這樣打,只因我總不服氣、黑棋究竟為什麼不好?如今果然風頭調轉,都認為白棋不好了。雖說此棋形已少有人打了,但從試探起直到得出白棋不好的結論,足足花費了十年的光陰。說實在的,我本人並沒有為了打出新手而事先煞費苦心地反覆鑽研,許多新手都是在對局中靈機一動地想出來的。
目前,在幾百種基本定式的基礎上,又產生了與這些定式的變化有關的定式。也許全部加起來早已超過了一千多種。如此浩繁的定式,就是職業棋士也未必全能記得住。更何況業餘棋手那種生吞活剝式的死記硬背,不但枯燥無味,而且毫無意義。實許相告,本人不但對定式知之甚少,而且就在知道的幾個定式中仍然混雜著許多不解的東西。我覺得一般業餘棋手應該把定式只當作一種「標準」,頂多記住五十至六十種基本形也就足夠了。而後再靠自己的棋力,全力以赴地去下自己能透徹理解的棋即可。
我和木谷先生
我被瀨越先生收為弟子之後,師傅始終在生活上給我以多方面照顧。然而,只要我勤奮下棋,有關我的私生活等事,他全都不加干涉。就連昭和十年(一九三五),我隻身回天津的時候,見我做事魯莽,先生本來不高興,但他連半句責怪的話都沒說。總之,先生不僅多方照應我,而且從無束縛弟子之意,對此我真是感恩不盡。可以自豪他說,瀨越先生不僅是棋壇的名師巨匠,也是舉世難得的一流人物!
橋本宇太郎也是瀨越先生的得意門生,是我的師兄。我剛到日本時,他總是設法照顧我。他才華橫溢,實踐能力很強。由於橋本有鐵一般堅定的信念,而且棋之才能也是一流人物中的佼佼者,所以我們都為之傾倒,常常稱讚他的才能,譽他為「昭和的秀甫」。秀甫在明治時期力挽狂瀾,使一厥不振的日本棋界終於跳出苦海,重見天日。秀甫不僅棋藝高超,作為實業家也不愧是第一流的。今日如此興旺發達的棋界盛世,多虧了秀甫夙興夜寐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常想,酷似秀甫的橋本宇太郎在他那威揚四海的棋才之上,假如再加上「勝負師」的執拗與堅韌,毋庸置疑,一定會築起長久不衰的「橋本時代」的。
如今橋本宇太郎已是將近七十五歲的高齡了。但他仍然寶刀不老,至今還在硝煙彌漫的第一線頑強作戰,並率領著日本關西棋院的全體將士南征北戰,一往無前。對此,天下人無不佩服之至。
棋壇巨星木谷實先生是一心一意獻身於圍棋的故人。也許就因為他也對世俗瑣碎一無所知,酷似於我,所以我們才那麼情投意合。我一直把他作為我的兄長,與他的關係親密無間、誼深似海。
在我來日之初,木谷實被人們譽為「怪童」,在如林的年輕棋士中他首屈一指、所向無敵。我徒居日本的頭二、三年內,執黑也總是贏不了他。因此,我始終把木谷實當作第一目標,發誓不超過他決不罷休。
在我尋求宗教信仰的初期,經木谷實相勸,我倆經常去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聆聽教誨,我與他的親密交往即從那時開始。可以說,我們是在信仰的世界裡密為知己的。別人也許不知,與其說我把他當作棋逢對手的宿敵,倒不如說他對我親密得勝似兄長。
在我倆經常出入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期間,我們開始嘗試新布局的打法。為了將用新布局下的棋復盤推敲,我倆廢寢忘食,不知在西園寺先生家裡流了多少汗水。雖說當年的汗水猶如釀造玉液瓊漿的酒曲,散發著一些憨痴的霉味,但隨著光陰的流逝,汗水已成為新布局浪潮的源頭了。每當我酪祭木谷實時,不禁含淚吟道:
冰觴同瀝血,
古井獨思源。
在那難忘的年月,我倆年輕力壯,風華正茂。木谷實雖然正值新婚燕爾、蜜月纏綿,但在信仰和棋藝的兩條路上他仍然與我結下了和愛情一樣深厚的友情。
我年輕時與木谷實對局次數最多。記得每到午休打掛時,他就去打檯球,而且最熱衷於和前田陳爾對打。我總是一旁觀望,從來不去試手。我看木谷實的樣子總想笑,他每擊一球都要用四、五分鐘。擊球桿往往在他的手裡上下持七到八次才能定下往哪兒打。誰知剛要打,又縮回手來,正一正眼鏡,然後再摸幾下球桿。就這樣,欲打又罷,反覆斟酌。總之,擊一球要摸三、四十下球杆才真的下手。難怪對手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打麻將也是如此。一手、一手地苦思冥想,半天也捨不得出牌。由於木谷實的長考,經常急得牌友們坐立不安。不過,因對手大都是他的師弟或晚輩,不得已,只好耐著性於陪他玩。總之,本谷實為人過於誠實,即使是馬虎一點兒也情有可原的事,他也毫不讓步。打麻將也如同下棋,為了弄個水落石出,他從來都是長考了再長考,毫不吝惜時間。
木谷實在棋士中是有名的「長考家」。他不管限用時間定為多少,早在序盤時就用個精光。因而奕過中盤往往時間緊迫,苦於讀秒。即使是對業餘棋手下讓九子的指導棋,他一般每局也要用半天以上。木谷實是鈴木為次郎先生的門徒。說來有趣,以鈴木師傅為首,長考家們一個不剩地聚集在鈴木一門。過去,鈴木先生的長考就已經很有名了。到了門下木谷實、關山利一,以及關山的徒弟尾原武雄的時代,除了長考以外,又增加了一個共同點,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知下圍棋」。
以前,我覺得過分地思考反倒不上算,也曾問其為何長考的理由。他回答說,他首先在作為直感而浮現於眼前的四、五手中,從最不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一手一手地往下計算。這樣看來,因沒有漏算的地方,失誤自然就少。
但是,除了中盤的絞殺和收官以外,其他的地方無論如何也是算不盡的。況且,對方若在自己計算範圍外的地方打下一手的話,那麼一切還得再從零開始算。與木谷實相反,我首先在最早浮現於眼前的幾手中,從最有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算,如這一手不行,再考慮另一手。我從一開始就認定了:人非聖賢,無論怎樣計算都算不盡、計不清。一般來說,反覆長考的棋士多數都是辨別力強的人。正因為能識破對手,計算又準確,所以即使被迫讀秒,也能保持不出誤差的自信。世人皆知,木谷實的計算之精深在棋士中是出類拔萃的。
不過,對計算過於自信,有時會事與願違。因為一旦迷信起計算力來,往往會忽視大局。一方面,誰都明白序盤時過分長考不上算的道理;但另一方面,很多棋士仍然不會那麼簡單地糾正這一點。事實證明,人的性格千奇百怪,假如這些性格不保持住各自的頑固性,那麼作為棋士,很難在競爭勝負的世界中各自生存下去。
另外,本谷實的「棋風突變」非常有名。他曾幾度從一個極端飛躍到另一個極端。我剛到日本時,他曾是「死死守角、步步為營」的棋風。到了新布局盛行時期,他一下子又變成了「投石高位、注重勢力」的棋風。後來,從他對秀哉名人的「引退棋」開始,再次恢復了「死死守地」的棋風。尤其是與我進行「鐮倉十盤棋」的時期,他竟變成「極端低位、低。投固守」的棋風了。實不相瞞,我的棋風也屬於變化無常之類,但比起木谷實來,仍然是小巫見大巫,望塵莫及。
我認為木谷實的棋風絕不是單純考慮勝負才如此劇變,而是對藝術的探求精神的表現。棋風劇變的本身,加上始終保持著一流的成績這兩點,足以說明他對藝術追求的憨痴之心了。如果沒有高超的實力,誰也做不出如此艱巨的事業!總之,木谷實一切為藝術,一切皆可拋,事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這種忠貞不渝、探求不止的精神,其表現是如此的淋漓盡致,堪稱棋界之楷模。
遺憾的是,戰前與我那麼親密的木谷實,戰後的一段時期內卻杏無音訊了。那個時期,他們全家從大肌遷居到了平家。眾所周知,他從戰後的饑荒年代開始周遊全國,憑其伯樂之慧眼,發現了許多有望之童。這些孩子被他帶回家,作為家傳弟子而精心指教,結果培育出許多一流棋士。據說木谷師傅在平家既養山羊、又把幾百坪的院子墾為耕地,自給自足地養活了一大群徒弟。據統計,木谷實培育了共六十人的門生,家中徒弟最多時曾達到二十六個孩子排隊吃飯。看起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輕易效仿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木谷師傅固然偉大,但木谷夫人更加偉大。
現在,木谷實的弟子早已是桃李滿天下,而且事實也已經向人們宣告:當今的日本棋壇是木谷門徒橫行的世界!誰曾想到,當年養育一群家傳弟子的無價之舉,唯有臥薪嘗膽的木谷師傅一人從中咀嚼出了今日的歡喜。因此,這種埋頭苦幹的事業,只有憑木谷實的一片真心和高尚情操才能成功!
我於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曾去平家的木谷家小住了幾天。記得那時,家傳弟子中的大竹英雄君,搖晃著光溜溜的小和尚頭,露出一副很淘氣的相兒坐在末座上。
後來我搬到東京住的時候,木谷實已在東京的四谷開設了「木谷道場」,因而我們又重新有了來往。當時,我還讓上小學二年級的八歲女兒佳澄每日去「木谷道場」求教,讓她作為木谷禮子的弟子,並經常請加藤正夫君為首的許多棋壇「俊傑」來教她。半年左右,她就從讓二十一子進步到讓十六子了。然而,她的手法雖還正確,但不擅於搏殺,看來勝負之事對她不太適宜。於是,我女兒不到一年就放棄了學弈之念。我因飽嘗了棋士之苦,因此從一開始就沒有非讓孩子走同樣的路不可的打算。木谷實的子女中,除了禮子以外,也都選擇了與圍棋無緣的道路,他們的棋全都不甚高強。
從木谷實經常鬧病時起,我就時常順路去道場看他。雖說我從未對道場的家傳弟子們搞過教習,但我記得常和大竹君和加藤君一起去散步。
那時,醫生曾禁止木谷實下棋。但因他本人離開圍棋就活不下去,所以寂寞得抓耳撓腮,想下棋都快想瘋了。他經常纏著禮子,說什麼也要下棋不可,弄得禮子無計可施。甚至有時候,他還背著家人,獨自拄著手杖爬上四樓,來到我家。記得他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一本正經他說:「我今後要在所有的對局中出場。吳先生也和我一起去吧!」我聽後大吃一驚,只得婉言相勸:「先生,那可不行。非要出場的話,也要視身體情況而定,先從電視快棋之類的對局開始,一點點地慢慢來才行啊!」
然而,他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終於因腦溢血而躺倒了。就在他發病倒下的那天我剛好在場。看來我作為第一個發現者真是與他有人生奇遇之緣。記得那天的午休時,我正在「木谷實道場」巡回觀看他的弟子們打掛的幾盤棋。午休快結束的時刻,木谷實和我一起坐在客廳沙發上休息。當我納悶兒他怎麼總不講話時,突然發現他的臉色很怪,嘴角還流著口水,我大驚失色,趕快告訴一旁的弟子說:「不好了!先生的樣子有些反常!」
自那以後,木谷實就長期臥床療養。當時木谷道場的毗鄰處,一座大廈正在施工,工地的噪音震耳欲聾。而且,樓體起來後,木谷道場就如傍籬小草被遮得終年陰冷,實在難以再住下去。嗣後,木谷實的夫人找我商量,準備據理力爭「日照權」。我當時勸她說:「他們現在就擾得先生無法療養,再爭日照權,只會再惹一層麻煩。乾脆把道場賣給大廈之主算啦!」後來,木谷夫人毅然下決心將道場拍賣出去了。就這樣,培育出眾多棋壇俊傑的搖藍——木谷道場,終於宣布解散。木谷夫婦只得重返平塚去住。
回到平家後,木谷實的病情仍不見好轉,終於被送去住院。那年七月的一天,林海峰來電話說:「木谷先生的病情惡化!」我急忙趕到醫院,在謝絕探視的時間內破例地進了病房。我一眼就看見木谷實手裡握著一把扇子(日本棋士對局時的必備物——譯者),但他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我坐在病榻邊,湊近枕邊大聲地向他打招呼,然而他卻毫無反應。但當我嚷道:「光一君從前是力戰型的,最近越來越贏得麻利了!」這時,木谷實為了表示隨聲附和而微微搖動了一下扇子。據木谷夫人講,這是表明聽懂了的暗示。光一君指小林光一九段,他有幸經歷過木谷一門家傳弟子的嚴格錘煉,後來與木谷實的女兒禮子結為美滿夫妻。
說來也怪,我去醫院探望木谷實之後,他不久就奇蹟般地好轉起來,竟然在半個月後就出院了。
可是,又過了幾個月後木谷實就溘然離去,成為不歸之人。
那個時期,猶如群星隕落一樣,多賀谷先生、木谷實先生、瀨越憲作先生,這些對我恩重如山的人都相繼謝世。頓時,我的身邊也呈現出一派淒涼景像。然而我還是這樣想,身體乃天之恩賜,我將在可行的範圍內敝帚自珍,休息養生。其餘的事,乾脆聽天由命。
文武雙全
我認為,社會生活中的各種事務大體可分成文、武兩道。因此,在人類社會的構成因素中,二者缺一不可。
武道是對身體和意志的鍛鍊,是塑造人格的必需。而文化是維持和平與豐富精神世界所不可缺少的。近來,文與武的界線有些混淆,體育也被列入文道活動的範圍之中了。其實,勝負之爭本來就屬於武道領域。從這個意義上講,難怪人們把圍棋和將棋都歸檔於武道。並且,記者們還經常在觀戰記中把「擂爭十盤棋」的生死對局,比喻成古代武士們的白刃格鬥。
自古以來,「文武雙全」一詞本身就充滿著神奇的腕力,因而使世人無須解釋,便深知文武兼備的必要性。就像窮兵黷武的教訓一樣,「勝負一邊倒」的人容易偏信武力,忽視仁義,因而在他的人格上必然缺少和諧。我始終不渝地將圍棋和宗教信仰作為生命的兩大支柱,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風雨兼程地走了過來。因此,我一方面作為棋士,在殘酷的勝負世界中奉行武道;另一方面,吸收了紅卍會的宗教思想和東方哲學思想,並將其作為人生的指南而自我培育出豐富的精神世界。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披荊斬棘地踏出了一條文武雙全的道路。因此,對我來說,勝負與信仰,如同人離不開水與火一樣,缺一都不可。
不過,盡管圍棋從勝負的角度來看屬於武道,但從其可不計較勝負、僅作為娛樂、或為後人留下出色的棋譜作品這一點來看,圍棋與文化領域真是太接近了。據道教學說解釋,棋盤、棋石是作為觀測天文、占卜陰陽的道具而發祥的。因此圍棋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打下了文化的烙印。正因為如此,圍棋更接近於藝術。譬如,即便有些棋子被提取,但未必波及到滿盤皆輸。這種勝負矛盾中自強不息的精神,恰恰是歌頌為和平而鬥爭的藝術形式。從圍棋具有如此鮮明的性格來看,如果它一旦在世界上普及推廣、國際間的交流也興盛起來的話,圍棋一定不負眾望,在類和平和國際友好中發揮巨大的作用。
我留學日本的最初幾年裡,為了成為一名一流棋士,走過了一條潛心研究的艱難路程。後來,我在了解紅卍會、吸收宗教和東方哲學思想的過程中,又逐步意識到我命中注定要通過圍棋和宗教信仰兩個方面的途徑來為日中友好效力。從那時以來,我一直抱著一個最大的願望,即希望日本、中國大陸和臺灣的人們都能避免政治上的爭端,讓實現和平共處的那一天早日降臨!
戰後,在我信仰璽宇的時期,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對我的評價都不好。特別是「戰勝國」中國,對我的責難尤其嚴厲。然而,盡管如此,我對日中之間求得和平的願望依然沒有一天動搖過。而且,受璽光尊的派遣,當年我前往「中國代表團事務所」(注: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派出機構)去遊說時,也曾為日中和平呼籲過。為此,我反遭到對方的一陣奚落。戰後的一段時期裡,就連我的婚事都受到一些中國人的種種議論。不過,我仍然把這樁姻緣視作日中友好的像征。我發誓,同這位日本血統的妻子相敬相愛,白頭到老!
我感到無比欣慰的是,作為一名棋士,我取得了超出自身實力以上的成績。通過這些成績,在以日本、中國為首的十多億亞洲人之間形成了一條無形的聯結紐帶。我認為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而且,我能名留日中友好的青史,這比當上億萬富翁還要令人高興啊!正因為如此,我認為自己肩負著一種義不容辭的義務,即必須為後人留下問心無愧的堅實足跡。為了履行這個義務,我今後也決不作為貪私欲而辱清名的事。我決心經常不斷地反躬自問,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永保廉正、無愧終生。
靜思往事,我之所以飄落日本,並非自願,完全是天賜的命運。誠然,正是為了善始善終地保全這個好命運,我才勤奮地生活過來了。
我覺著,自己能做出意想不到的成績,皆因自己的努力受到了神靈的承認。我的一生中能與瀨越憲作先生、橋本宇太郎先生和木谷實先生這些賢良的前輩邂逅相識,能與紅卍會這一宗教結下奇緣,真是莫大的幸運啊!
今年已是我的古稀之年。根據我研究的曆法來看,一九八四年是「轉關」的甲子年。甲子是每隔六十年循環出現一次,但「轉關」的甲子則是二千五百年循環出現一次。迄去年(一九八三)為止,人們將剛剛結束的二千五百年的「末法之世」中出現的釋跡摩尼、孔子、老子、基督等聖賢,視為由神派到人間來拯救「末法之世」的使者。而「末法之世」已告結束的今年開始,一個必然的趨勢出現了,即世界將朝著沒有紛爭的方向發展,人類將迎來和平共處、光明燦爛的新社會。
現在,我已揮淚告別馳騁多年的棋壇,從現役棋士陣營中引退了。但是,今後我依然希望通過圍棋與宗教這兩個方面,以新的面貌為世界和平作出貢獻。從這個意義上講,在迎來「轉關」的甲子元年之際,我想以文會友並敬告各位讀者:這一年將作為我生活的新的出發點!
《吳清源》
經一生的磨練,在棋中悟「道」,在宗教中達「理」,修成文武雙全、人格和諧,性靈與日月同光。令秀哉名人在「新布局」面前差點蒙羞的吳清源是一個謎一般的人物。金庸先生普說他最佩服的兩個人是:古人范蠡,今人吳清源。這其中雖有金庸酷愛圍棋之故,但更重要的還是在于吳清源不世出的天才以及他將圍棋這門以爭胜負為唯一目標的藝術提高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吳清源對圍棋的穎悟與深情是與生俱來的「宿緣」。他從七歲接觸棋子開始,就已深深沉醉於黑白方圓的奧妙世界之中,自此如饑如渴,寒暑無間地鑽研古譜與日本新譜,三、四年後即在北京嶄露頭角,十二三歲時就步過百齡、黃龍土等前代大師之後,成為一時無二的國手,甚至連當時水平遠超國人的日本高段職業棋士來華,也都堪與之相敵了。日本棋界驚呼:「中國出現圍棋神童了!」十四歲的吳清源抵日後棋力立刻被證實,從而破例獲得三段資格。其後四五年間在前輩瀕越憲作先生大力呵護下他生活愉快,精神煥發,比賽中斬將拿旗,所向披靡,甫及弱冠即脫穎而出。當時,木谷實與他既是勁敵,又是摯友,一九三三年兩人以結伴遊地獄谷溫泉為契機,共同創造「新布局」,掀起一場「圍棋革命」。其時以遵循定式先求堅實占據角地為主導思想的「秀策流」支配日本棋風已近百年,「新布局」反道其行,大膽提倡以快速和機動爭取中央勢力的各種新著法。這新穎開放的思想一民間世即以燎原之勢風靡棋壇,其優點與實效亦迅速獲得證實,由此成為二十世紀棋風的主流,並且為六十年代崛起的陳祖德的「中國流」,今日盛行的武官正樹「宇由流」等著法開了先河。少年時的吳清源即以自由奔放的才思,在異國開創了一個嶄新的圍棋時代。圍棋既是藝術,也是戰爭。棋手能創新固然可喜,但要立足棋壇,超邁儕輩,卻非奮戰克敵於縱橫十九道之間不可。「擂爭十番棋」是日本棋界用以判分棋力與決定名份的傳統爭棋制,對局者如連敗四局即會遭致降低「棋份」的懲罰,這對於「棋即生命」的棋士而言不啻於以畢生名譽作孤注一擲,因而被譽為「懸崖邊上的白刃格鬥」。自一九三九年起,吳清源先後與木谷實、雁金准一、橋本宇太郎、岩本熏、藤澤朋齋、版田榮男、高川格進行過十次「十番棋」之爭,除半途罷戰的雁金准一以外,其他對手一概被吳清源降至「先相先」(三局中兩局執黑)乃至「定先」的地位,而且當時執黑是不用貼目的。這在圍棋史上空前絕後的紀錄造成了無可爭辨的「吳清源時代」,證明他不僅是天才橫溢的圍棋藝術大家,更是偉大的圍棋戰士,超凡絕倫的「圍棋第一人」。
吳清源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輝煌的戰績和崇高的稱號並未給他帶來穩定地位和優厚待遇。本因坊、名人、王座、十段等各大公開賽的冠軍頭銜竟全部與他無緣。一九六一年八月的一場車禍致使他骨折頭傷,由於診治草率,留下了時時復發的偏頭痛和神經錯亂。雖然他在不久後進行的首期名人戰中以九勝三負與藤澤秀行同分,但因他最後一局是和棋勝(黑貼五目)次於藤澤,他才與名人擦自而過。而自此後,他三十多年睥睨風雲的棋士生涯衹得提早結束。
吳清源的天才、人格以及對棋道孜孜以求的精神多年來一直為棋界敬仰,「泰山北斗」非他莫屬。如今年面八旬的他仍在潛心鑽研「二十一世紀的圍棋」,其視野竟能越過時下那麼多的棋界明星,其創新的心靈仍是那樣的活潑與自由,實乃棋界一絕。武官正樹曾言:「我們今天下棋。有一半是托了吳先生的福。」也許到了二十一世紀,武宮之言依然成立。可見,吳清源不僅在棋上,而且在棋盤外,為棋界樹起了一座怎樣也難以逾越的丰碑。
附錄 天才的棋譜
《天才的棋譜—吳清源的世界》
第一章 邁入古稀
以下訪問者之言用「記」表示,吳清源的回答簡稱「吳」。
記:我看了那部評價不錯的電影「未下完的一盤棋」,劇情是描述二次大戰前一位中國少年圍棋天才,受到日本棋士的賞識,被帶回日本好好培養,最後終於在職業界稱王的情形。這部電影闡述的是中日兩國棋士的心靈交流,但裏面有一部分似乎是以您為影子。
吳:嗯,電影沒拍前我看過劇本,裏面是有類似我和瀨越先生(瀨越憲作,圍棋九段)的角色。不過裏面說我年紀輕輕就死了,內人也瘋了的情節可都不是真的。那部片子在海外上演時,有位老朋友看了還真以為我已經死了,結果他最近碰巧來東京,和我不期而遇,看到我還健在,高興得不得了,緊抱著我不放(笑)。
記:您是在十四歲那年(一九二八年)到日本的吧,算起來已經過了五十九年的歲月,您也已經邁入古稀高齡了,回顧過去,有什麼樣的感想呢?
吳:這個啊——將近六十年的時間似乎很長,但又似乎一轉眼又過去了,這段期間,我身邊發生過太多的事,世界局勢也有很大的變化。
記:最近生活怎麼樣?
吳:我心臟不好,每週上醫院一趟,平常不能太憂心或是睡眠不足,適當的運動是很重要的,幸好我在大樓裏有兩間房子,一間在一樓,是會客室兼辦公室;另一間在四樓,是起居用,每天為了吃飯洗澡,大概要上下來回五、六趟。這裏沒有電梯,我雖然得走樓梯,倒是很好的運動。
記:聽說您喜歡穿中山裝是嗎?
吳:嗯,不過我這衣服和中山裝有些不同,大概是以前所謂的國民裝吧!原來的國民裝兩邊有口袋,外型線條較粗,領口也太窄,我隨意加以改良,穿得舒適些。棋賽時我大抵都穿和服,不過外出穿和服就不方便了;穿西裝我嫌繫領帶麻煩,但是不繫領帶的說,這裏(頸項)一敞開,又要感冒了。這種服裝,我有一般穿著的普通裝和黑色的個一套,婚喪喜慶都穿得出門,非常方便。
記:您很久沒有參加正式的棋賽了吧?
吳:是啊,不參加棋賽已有十年囉!雖然還看看報章雜誌上的圍棋專欄,但只看也沒什麼用,圍棋這東西如果不親手去下,根本不會有新手或是新意出來,可是我的心臟情況不允許我下棋比賽,因為我一專注在輸贏之爭時,血壓就要升高五十左右,木谷先生(木谷實,圍棋九段)不就是那樣倒下的嗎?所以我現在也不怎麼研究圍棋,只有雜誌上討論些死活的問題,還有每月上「清峰會」指導一次。
記:電視上常播些快棋的節目,您看不看?
吳:偶爾看看,不過家裏的電視選台權都在孩子手上——
記:您的子女都下棋嗎?棋力都很強吧!
吳:他們不太下,女兒曾到四谷的木谷道場學過,讀書時曾達到業餘初段,不過她開始得晚,也沒有什麼興趣,所以現在不下了。她弟弟嘛,我教他下圍棋,他偏迷上將棋和麻將,專跟我唱反調(笑)。我也曾經帶他去木谷道場,但他亂下一通,偏要死守著沒救的子,我告訴他:「那裏已經沒救啦!」他硬是不聽,說是:「不到最後關頭怎麼知道?」不過,有時候他東下西下的亂走,倒常把對手搞糊塗而大意,反而贏了。木谷先生曾說:「這孩子不服輸,所以最有希望。」但結果還是成了普通的上班族。老大則從事音樂方面的工作。
記:您從沒打算讓公子繼後嗎?
吳:現在棋賽獎金高,但是以前僅靠下棋是不容易生活的,即使像我這樣的頂尖棋手,生活也未必安定,何況圍棋下得好並不一定就是人格高尚。下棋,就我這一代也儘夠了。
【注】清峰會:吳清源及林海峰的後援會,一九六八年由富士通的常務理事池田敏雄發起,目前約有會員五十人。會長是東洋墨水會長永島豐次郎,每月四次,每週五聚會聯誼並兼圍棋研究。
第二章 手足情深
記:談到您的子女,我也想請教一下您兄弟的事。您有兩位兄長,分別住在美國及中國大陸是吧?聽說令兄從小就和您一起學圍棋,他們的棋技怎麼樣?
吳:大哥(吳浣)很好,當初他陪我一起來日本,遊學早稻田和明治,一直是圍棋部的主將,參加大學聯賽多半獲得冠軍,大概有相當於業餘七段的棋力吧!他畢業後曾在偽滿駐南京使館裏任職,日本戰敗後他逃到台灣。但是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遷台,由於他曾任偽滿官職,因此不能出任政府公職,只好在朋友的公司裏擔任顧問,給親戚朋友添不少麻煩。他曾經照管過一陣子台灣圍棋界,八、九年前赴美,和兒子一塊生活。
記:那麼,留在中國大陸的就是您的二哥囉?
吳:嗯,他(吳炎)是天津南開大學教授,英文很好,棋卻下得差。他從小就喜歡讀書,非常用功,而且也很熱情。日本發生二二六事件那年(一九三六年)他正好來日,但在抗戰前即回國從軍,與日軍轉戰各地。戰爭結束時他正在河南省內地,因為懂一點日語,負責與日軍司令談判解除武裝的事,他對日軍在戰敗的混亂中,仍井然有序的情況很佩服。
記:他是國民政府還是共軍?
吳:他的司令官是國民政府的,但那時因為是國共合作,所以沒什麼分別,他擔任部隊秘書長。戰後,國共關係破裂,重慶的國民政府下令「討共」,但是他和幹部商量後決定不開戰,當時他就在河北省邯鄲。結果他遭密告而被捕,雙腳被銬著給扔進山洞裏,他正擔心馬上就要槍斃了,沒想到中共得權,很快就被釋放。不過自一九六六年開始到文化大革命期間,他被打成「反動份子」,紅衛兵給他戴上三角帽,吊起來遊街——。他是我們兄弟中最受折磨的一個,雖然現在似乎過得不錯。他本來打算一九八三年秋天去美國看大哥的,後來又說身體不好就沒有去成。
記:令兄因為戰爭之故,命運變動得相當大呀!現在你們三兄弟三人分別住在美國、中國大陸及日本,會不會覺得寂寞?
吳:我另外有三個妹妹,其中兩個在台灣,一個留在上海,兄弟姊妹散居四方,但常有書信往還,並不特別覺得寂寞。三年前,二哥來日本,是我們兄弟睽違四十四年後的重逢,彼此雖喜平安無事,但因為兩個人的立場不同,不太談思想問題。大哥最近也來到日本,沒待多久就應邀到「北京棋院」去了。臺灣的妹妹也來過日本,只有留在上海的妹妹自一九四二年以後就不曾再見過,不過倒是常有信來。
記:您在戰後不曾回過中國大陸,今後也沒有訪「中」的計劃嗎?
吳:目前沒有,我身體不好,不宜長途旅行。而且回去後要到處拜會,身體吃不消。
第三章 福州名門
記:吳先生在福建省福州,和鴉片戰爭(一八四○年)時相當活躍的民族英雄林則徐是同鄉吧?
吳:是的,他是中國近代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據說鴉片戰爭時,英軍派來強大的軍艦,中國卻沒有像樣的軍備,於是抓了許多蜜蜂塞在夜壺裏,然後包上稻草丟到海裏。英軍看見水中沈沈浮浮的怪東西,立刻瞄準射擊,夜壺中彈後破裂,裏面的蜜蜂就飛出來刺英國水兵。這種方法頭一回很管用,但第二次以後就沒效了,這就是林則徐有名的夜壺戰略。當時,福州有林、吳、沈、陳四大名門,林則徐就是林家出身,我出自吳家,由於我大哥娶的是林家女,所以我和林則徐算得上是親戚哩(笑)。
記:真是家世輝煌啊!令祖父那一代家業是賣鹽吧?
吳:是的,家祖父在清朝任官,是浙江省的「道台」。他辭官後朝廷授他販鹽權,運銷福建全省。因為必須從各處把鹽集中再裝船運出,如果沈一艘船的話損失就相當大,所以也和海盜頭子有些往來。家祖父就這樣成為省內屈指可數的大富翁。他喜歡栽菊,還從日本取花種栽培,每年都開盛大的花會。院子裏還有能泛舟的大池塘。
記:聽說福建人非常吃苦耐勞,女性尤其是種田好手?
吳:這是他們的特徵,就像日本一樣,男尊女卑的傾向很強。但是我原籍浙江,是家祖父從事販鹽業後才搬到福州居住的。
記:中國有傳承一千五百年的科舉制,即使像杜甫那樣的大詩人也屢試不中,科舉門窄是出了名的,令祖既任官清朝,那麼他是高中科舉囉?
吳:家祖父是進士,外祖父張元寄也是福州出身高中科舉的翰林學士,後來升任御史,可是他不喜歡入仕朝廷,故意奏上一個皇上不中意的摺子,結果就被下放地方。他轉過多處地方,最後擔任奉天省長,據說和張作霖交情不錯。
記:當時的中國是由慈禧太后掌權吧?
吳:是的,慈禧太后好像很聰明,我聽說袁世凱起兵叛亂時,太后正在看戲,雖然接到消息,仍然鎮定地把戲看完,然後再指示侍衛,迅速地收拾叛軍,袁世凱就這麼兵敗了。她處事明快,早朝上,官僚逐一捧摺上朝,她就在垂簾後觀閱,當場朱筆一揮以定可否。如果她喜歡的大臣來了,她就扔出手帕,暗示他「等一下到房間裏來」,搞得大家都很困擾。
記:這是不是「晚上悄悄來」的意思?
吳:這——倒沒聽說過——(笑)。
記: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發生時,令外祖父有什麼動靜?
吳:他跟隨徐世昌,算是革命派的。他也非常開明,母親小的時候就沒有遵從古俗纏足,因為外祖父覺得纏足太可憐,所以沒讓母親纏,哪怕將來嫁不出去也沒關係。而且,還讓母親唸奉天的日本學校。
第四章 背書
記:您的本名是「泉」,「清源」是字吧?
吳:是的,那時中國的男子出生後,都取在家裏叫的和在外面用的兩個名字,「清源」是外面人喊我的名字,兄弟姊妹間至今還叫我「泉」。我是民國三年(一九一四)在福建省出生的,福建省多雷雨,母親(舒文)最討厭打雷,偏偏生我的時候卻不停地打雷,害她什麼都吃不下,儘躺在床上,後來大雨傾盆,水都淹到家裏面,只好把被褥舖在桌上生下我的。由於我是在那種情況下出生的,所以從小身體就差,取名字時,算命的說「這孩子與水有緣,最好取和水有關的名字。」於是家裏給我取了「泉」,「清源」兩個字也都有水邊。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小時候眼球就像金魚一樣突出來(笑)。
記:您小時候接受什麼樣的教育呢?
吳:我大哥上過學堂,可是我沒有,因為那時民國剛成立不久,而宣統帝卻還留在北京的紫禁城裏,時局相當混亂。家父(吳毅)不知道該怎麼教育子女才好。我四歲時,請了漢學先生在家教我認字,然後唸千字文,以後就默記下許多書。
記:那等於是請家教在家自修吧!您讀了哪些書?論語還是孟子?
吳:都有,還有大學、中庸、史記、唐詩選和古文選等,因為全部要背下來,真是辛苦。平常,我們白天唸的,到了晚上就和哥哥一起在父親面前背書,我因為最小,所以跟得很累。
記:背書是什麼?
吳:就是暗誦,背對著書唸出內容。我大聲地唸,父親默默地聽,稍有一點錯誤或是背倒了,他就用竹—打敲我,一定要完全記熟了才能上床睡覺,非常嚴格。我因為常挨打,手臂總是紅腫得哭喪著臉,這時佣人就會笑我,很丟臉哪!中國式的舊式教育就是這樣,讓小孩到十二、三歲為止幾乎完全熟記古典書籍。
記:那時候應該不太了解內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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