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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

_8 吴清源(日)
記:您雖然歸化為日本藉,但總歸還是中國人,對於中日戰爭的進行一定很痛心是吧!
吳:我相信天意是要中日親善的,所以我絕不放棄隨潮流趨勢改變的希望,不論自己多麼著急,但中日親善也不是馬上就可以解決的。我信仰的紅卍會就說「不語政治,世界無國境」,所以我也在超越民族或是國家的心理。不過,偶有從軍的圍棋迷寫信給我時,我總是回信請他們「別太虐待中國人」。
記:您到長春,在溥儀面前下棋,也是那次旅行時的事嗎?
吳:不是,那一次是在東北事變後的一九三四年,我巡迴上海、青島、無錫等地時的事。木谷先生如我在溥儀面前對局,每天一小時,連續三天,算是一局三小時的快棋了。我先走,以十二目勝。
記:溥儀喜歡圍棋嗎?
吳:他好像懂。輸贏決定後我們曾到院子去用中國話交談。他的侍醫徐先生很喜歡圍棋,我們從小就認識,我問他怎麼稱呼溥儀,他說要稱「皇上」。我把「新佈局」這本書送給溥儀,他就說:「侍醫擅長圍棋,你就和他下一盤,把他的棋子都吃掉!」雖然我們馬上照辦,但我覺得讓對方五子、而且是輸棋亦無妨的情形下,實在沒有必要全部吃掉。
記:您也為他做圍棋解說嗎?
吳:沒有,只是把書的內容說明一下,他大概是為了轉換心情才要看我們下棋的吧!
記:溥儀在戰後被俄軍逮捕,又在東京裁判中出庭作證。歷經坎坷命運,他雖已是歷史上的人了,但您對他有什麼感想?
吳:他很高,比我高一個頭,人很直爽,也很注重信仰,紅卍會的新京道院就是他出資二十萬元建造的。我雖然不清楚他的棋力,但他有位堂兄弟溥仲業,棋力卻極強。第二年我為紅卍會的事再回中國時,曾在天津的惠中飯店和他對局,我讓二子,他雖然不是職業棋士,我卻險些輸給他。
第十九章 戰時的生活
記:一九四三、四四年間生活物質匱乏,一般國民都非常苦,棋士的生活也相當苦吧?
吳:非常苦,值錢的東西都賣給政府了,每天只吃一些像是鳥食的東西。米箱總是見底,所以靠瀨越先生介紹,每週到東京郊外買一趟米。他的弟弟在國立地方有一大塊土地租給農人耕種,我們就拿棉布或襪子去換米和青菜。
記:這麼說,您擁有很多可以物物交換的物品囉?
吳:我回中國去勞軍時,帶了一整箱的布料回來。那時上海的純棉還堆積如山,看來,那是我勞軍旅行的唯一樂事,對我幫助很大,但是我也冒了生命的危險。太平洋戰爭一開始,美國潛水艇就在黃每一襐潛航,擊沈不少日本運輸船艦。我搭的那艘船也為了躲避攻擊而繞道航行,每天在船上儘做逃難訓練。
記:您什麼時候預感到日本的敗戰?
吳:一九四二年春,我為紅卍會的事到東北時,東京首次遭到空襲。那時天寒地凍,我感冒發燒,住在哈爾濱的道院裏,那時哈爾濱紅卍會會長劉穆遠先生就說:「一度遭到空襲後,接二連三還會再來,這場戰爭日本輸定了。」不就像是神的諭示嗎?
記:在戰爭中,是否有過因為您是中國人而遭電話威脅或騷擾的不愉快回憶嗎?
吳:有一次,一九三九年我和木谷先生在鎌倉圓覺寺下讀賣新聞主辦的十局賽時。
記:當時,木谷先生剛贏了秀哉名人的引退棋,聲譽正隆。您二位的十局賽據說是每三個月一回、前後持續了兩年的熱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吳:事情就發生在第一局,當時已經實施燈火管制,我們在一間有寬廊的微暗房間裏下棋。中盤戰後勝負情勢即明,木谷先生情勢不利,進入第三天的長考,拼命想挽回頹勢。後來因為我意外失算一著,盤面整個逆轉,木谷先生便宜六目,但勝負仍不明。那時,木谷先生有輕微的腦貧血現象,人有些昏沈不定。我們和公證人商量後,他說「不妨事,還是要本人親自下。」由於只能休息三十分鐘,木谷先生就暫時躺在走廊的藤椅上休息,然後繼續棋賽。進入終盤後,我又是一著壞棋,形勢又猛然惡化,但最後關頭木谷先生也走壞了棋,情勢又為之一轉。不過,報紙報導當時的情況時說:「雖然木谷先生腦貧血發作,而且流鼻血,在走廊上痛苦翻轉,但吳清源絲毫不為所動,執意要繼續棋賽而不肯叫停。」令木谷迷非常憤怒。
記:觀賽記者寫得過分了。
吳:是啊,他們那樣報導,棋迷憤慨激昂是當然,害我收到一大堆投書,說:「你不是人,應該在中途就停止棋賽的!」其中,也有不少寫著「因為你是支那人,根本沒有武士的情義和體諒對手的心理,支那人果然下流,咱們走著瞧!」之類脅迫滿紙的信,甚至連社會知名人士也對我說出這種話。我對自己遭到什麼樣的攻擊都沒關係,但對民族遭這樣的指責與中傷很難過,希望他們不要這樣。一九三九、四○年時中日戰爭方酣,是日本人最仇恨中國人的時期。等到太平洋戰爭一開始,日本國民的箭就指向美英,我們才不太受攻擊。
第二十章 信仰結婚
記:令堂在戰爭最烈的一九四一年時返回中國,她沒有長住日本的打算嗎?
吳:完全沒有,母親不願死後被火葬,中國沒有火葬的習慣。她回天津二哥那裏,但二哥參加了游擊隊與日軍抗戰,根本不在家,倒是日本憲兵三番兩次到家裏來調查搜索,母親也受了不少苦。那時只剩我一個人留在日本,因此突然想要結婚。
記:棋士結婚後棋風也會改變嗎?
吳:不會吧!內人完全不懂圍棋,但在生活方面卻把我照顧得很周到。
記:您是在一九四二年結婚的,是相親結婚的嗎?
吳:也不算是相親!那時我正熱中於紅卍會的信仰,對方如果不能諒解,我是不可能和她結婚的。喜多文子老師(能樂喜多流宗家六平太夫人,是女流棋士的創始人,名譽八段)一直很為我操心。她當時每週一次去教新橋的藝妓下圍棋,她有位弟子獲得初段後,便洗淨鉛華,嫁給一位神道信仰家。喜多老師也是宗教愛好者,早先她信奉佛教,但受到那位弟子的影響,改信神道。由於這層關係,認識了峰村教平先生,經過峰村先生的撮合,我就和他新屬中原家的長女(和子)成婚,所以,我們算是信仰結婚的。
記:夫人也是紅卍會的信徒嗎?
吳:不是,她信神道。峰村氏主持的篁道大教祈禱所在東京赤版那裏,內人常常去,就在那裏認識了璽光尊。璽光尊當時還只是一般人口中的「蒲田的太太」,在京繽一帶傳授弘法大師的教義,後來因為幫人治病和施展某些奇蹟等而廣獲信徒。她在東北擁一座大礦山,就以籌措資金為名義四處探尋人才。因為峰村氏也經營戶壽礦山,經人介紹,他們兩人得以認識。她的宗教名為「璽宇教」,「璽宇」本來是峰村氏的稱號。
記:對中年以上的人而言,璽光尊是個令人懷念的名字。她就是在敗戰後的最混亂時期,自稱活上帝,揭櫫救世理想,頻倡天地異說的長岡良子。那段時間也正是新興宗教興盛的時期,但她因為親手把「詔書」交給麥克阿瑟,所以最為出名。您和相撲選手前「橫綱」雙葉山都前暫時投入她的璽宇教,這件事很有名,您為什麼信奉她呢?
吳:一九四四年底時,東京幾乎每天都有空襲,日本棋院也被騷擾得不能下棋了。我婚後住在太太娘家,一九四五年二月時搬到峰村家去,正好璽光尊也逃難到此。五月時峰村家遭到空襲,在火花紛紛中我和璽光尊一起逃難。我扛著一個裝了一升水的瓶子,來回在每個人常上澆水,那時璽光尊的態度非常冷靜,毫無驚慌失措的樣子,很令我佩服。一九四二年她被警方逮捕時的情形也令我感動。那時她寫了一本書「真誠的人」,內容除了神佛實在、三世因果外,還寫說「我有一夜夢見天照大神,受命要拯救世人。」就因為這一點,而犯了不敬罪。有位信徒特地趕來通知她:「明天早上特高要來抓妳。」但她還是像平常一樣沈著和大家交談。因為她有信念,我覺得她「了不起」。
記:於是您就放棄了紅卍會的信仰?
吳:不是,說紅卍會是宗教,倒不如說它是慈善團體,但當時每一個人都卯盡心力要活下去,那有餘裕去做慈善?中國因戰亂而民不聊生,日本的紅卍會後援會也解散了,紅卍會本來對任何信仰都是來者不拒的,所以我雖然信奉了璽光尊,但對紅卍會的信仰仍然沒變。【注】雙葉山(一九一二~~一九六八):第三十五代橫綱,本名(禾龜)吉定次,是大分縣宇佐市的船伕之子,十五歲時入立浪部屋門下。一九三六年五月,他升為大關,以後保持全勝,直到一九三八年春場第四天敗給安藝海為止,創下了六十九連勝的紀錄。日本戰敗那年他引退,改名寄時津風,此後擔任相撲會理事長,對角力界的改革有很大的功勞。
第二十一章 璽光尊秘話
記:戰敗後,您也跟著璽光尊輾轉各地傳授,暫時遠離了圍棋是吧!
吳:因為那時候我認為自己這條命是和她一起渡過大空襲危機而留下來的,再者戰後諸事混亂,既然如此,倒不如去為這世界、為別人做點事吧!日本棋院從一九四四年底起即停止活動,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下棋。
記:一九四六年一月,璽光尊在北港的金澤市被逮捕時,雙葉山曾與來捕的警官格鬥,那件事相當轟動,他真的是虔誠的信徒嗎?
吳:日本戰敗對他的打擊很大,有一天他帶著太太孩子去看璽光尊,一而神前參拜時就有神靈附體的狀態。在那之前,他曾為了精神修養而站在故鄉九州的瀑布中。他很容易激動,很有信念,不容易為別人的話所動,於是變成虔誠的信徒,追隨璽光尊到金澤。
記:當時您也在一起嗎?
吳:是的,金澤的生絲業者前多平作迎接璽光尊到他家去,我們十幾個親近的人就抬著神體從上野搭火車出發。那時每一班火車都擁擠混亂,一大堆不容易擠上車,於是雙葉山和站長商量,讓我們從別的入口進去搭火車。
記:為什麼璽光尊一行會在北陸遭到警方逮捕呢?是不是因她的天地異變說太聳動了?
吳:不是,表面上的理由是信徒大量捐奉白米給神,違反了糧食管制法,事實上是為了讓雙葉山離開璽光尊。雙葉出當時已退休,在福岡縣的太宰府開相撲道場,門下有八十位弟子,但他追隨璽光尊,無意回去主持道惕,全道場的人很困擾,他們也來勸過他,但他一點也不聽。於是雙葉山一位跑宮內省的朝日新聞記者朋友就策動警方訂下這個「帶回雙葉山戰略」。
記:能不能敘述一下當時的情況?
吳:那是在一九四七年一月底,我只確定那天下雪。我們一行人在前多先生宅裏滯留了三十五天,晚上雙葉山就睡在裏面的八個榻榻米大的房間,我則睡在隔壁的六個榻榻米的房間。近晚上十點時,金澤市玉川署的警官突然前後包抄而來,我雖然想抵抗,但力量太弱,一下子就被推到外面,但是雙葉山卻守在二樓堅不交出璽光尊。當時,率先上樓的帶隊警官是柔道四段的嫡木警官,他以前跟雙葉山學過相撲。只見雙葉出揮舞鼓捶,兩個雖然扭在一起,但因為過去有師徒關係,也沒有真打,如果是真打的話一定有人受傷的。結果,大批警員擁上制住雙葉山,在這之間,由屋頂進來的別動隊逮住璽光尊。頗花時間的。雙葉山一整夜在拘留所裏吟誦「天璽照妙」,第二天來接他的人把他保出去,帶他到附近的溫泉去勸慰一番,於是他就跟他們回九州去了。
第二十二章 大鼓聲響
記:您離開棋界兩年多,然後在一九四六年讀賣新聞主辦的棋賽中與橋本宇太郎八段對弈十局賽,那是一場讓人清清楚楚見識您棋力的勝負之戰,當時您還和璽光尊一起輾轉各地是吧?
吳:是的,我雖然沒有下棋的心,但因為甲州財閥若尾鴻太郎的說項,事情仍然決定了。他雖是東京瓦斯的高級主管,但有一段時間和大本教的出口王仁三郎來往。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說服璽光尊的,但她終於同意我出賽。第一局就在位於世田谷的若尾家中進行,那房子很寬敞,光院子就有三千坪。
記:第一局是橋本先生贏了——
吳:嗯,我五目敗,後來聽說橋本先生曾說:「吳先生也不行了。」因為他和我同是瀨越門下的師兄弟,對我迷信的事璽光尊的事很在意。同時我也遭到佔領軍中國代表團(臺灣)的嚴厲指責。當時正當敗戰的混亂期,他們未經正規手續,也未確認當事人的意思,就註銷了我們夫婦的日本籍,但只有我取得臨時發的中國護照。不過又因為我輸了棋,他們覺得我沒有用處,又撤銷我的護照,於是我的國籍問題便懸而未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成為沒有國籍的人。璽先尊對我輸棋的事也很擔心,在第二局的前一夜,她說要授我神力,如我同睡一房,雖然她是「神」,但畢竟是女人,嚇得我連翻個身也不敢,反而睡眠不足。第二天我當然下不好,眼看著又要輸了,但是橋本先生在後半時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誤失,奇蹟似地救了我,讓我以一目之差險勝。
記:因為這一賽您的人緣也為之逆轉,後來傳言說,對局室裏妖氣瀰漫,一到重要局面時天花版就垂下蜘蛛,也不知從那裏傳來祈禱的鼓聲,攪亂橋本先生的思考力。
吳:我沒問過他本人,所以不清楚,如果當真的話,應該是他的幻覺。
記:您認為信仰力量能反映輸贏嗎?
吳:雖然有人這麼說,但信仰是無形的精神修養,圍棋則是有形的技術,技術高的當然贏,並非神靈附身而對局面有利。
記:您當時的出賽費全都交給璽光尊是嗎?
吳:是的,一局一萬日圓左右。對璽光尊而言,那些錢還不如拿我和雙葉山等名人當招牌,從財閥那兒募來的錢多。
記:那之後沒多久,您就和璽光尊完全切斷關係,為什麼?
吳:有一天我在山中湖的別墅裏進行朝拜時,坐在神前的璽光尊看起來像戴冠的惡魔般,我立刻奔出去——。她很會說冠冕堂皇的話,也很有魅力,也就越來越自負。
記:您回顧和璽光尊在一起的時刻,有什麼感想?
吳:我並不覺得有所損失,那也算是一段修行,人生全都是修行,有贏也有輸呀!
第二十三章 林海峰
記:在一九四○年代後半,您逐一擊敗橋本宇太郎、板田榮男、岩本薰等強手,在一九五○年時獲贈最高段位的九段。當時,棋界只有藤澤庫之助(朋齋)先生是九段,而且在一九五二年的十局賽又被您打敗,那時您真可說是坐上棋界王座。之後不久,您就和夫人一起訪問臺灣,是不是有衣錦還鄉的意義?
吳:或許有吧!我雖然是應參謀總長周至柔將軍的邀請而去,但當時還為國籍問題苦惱。我因為和橋本先生的十局賽輸了第一局,令中國代表團很不高興,我的國籍問題也就懸而未決,蹉跎了三年,還是只有我拿到護照,內人卻一直拿不到華僑的護照,應邀訪臺時她還是無國籍,不能出國,沒辦法,只好委託律師再恢復她的日本籍,就這樣持續了二十年我是中國籍、她是日本籍的怪異狀態,直到八年前我再恢復日本籍,我們的國籍才再度一致。
記:國籍問題雖然令您苦惱,但是您在臺灣卻受到熱烈歡迎是吧?
吳:是的,蔣總統接見了我,還有一百多位親戚及一百多位福建同鄉為我召開了盛大的歡迎會。臺灣圍棋會也送我「棋聖」的封號,但我辭退了,後來改為「大國手」,因為古時就有此稱,所以我接受了。
記:在那以前,中國都沒有「棋聖」的稱號嗎?
吳:沒有,在中國,「聖」這個字是非常崇高的,不像日本那麼輕鬆地就使用「棋聖戰」這類稱號,我將來成績若退步,豈不有傷「聖」字,所以不敢當。
記:聽說您就在那次旅行時發現林海峰先生的?
吳:是的,我到臺北後立刻和林海峰光生對局,他頭腦好,年紀才十歲,於是我勸他到日本來留學。我看職業棋士能否有大成時比較重視年齡。
記:林海峰先生在您的指導下進步神速,您在棋界是否還有其他弟子?
吳: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借住在瀨越先生家的獨棟房屋裡,房間非常狹窄,而且緊鄰著就是棋界泰斗,怎敢置弟子。不過在業餘界有,就是永野先生。
記:是新日鐵的永野重雄先生(日商會頭)嗎?
吳:是的,他的岳父是經營大塚鐵工廠的百萬家翁大塚榮吉,本來受教於野澤竹朝先生(七段)。野澤先生性情激烈,曾因批判秀哉名人而被逐出門下,他教棋很嚴厲,弟子忘了他教的東西,就會挨罵。大塚先生就反駁說:「我是為了樂趣而學棋,怎能老挨罵?」請瀨越先生另找一位老師,於是我就去了,因為這層機緣,永野先生也一起來學。那已是一九三○年的事了,那時我們都還年輕。
記:永野先生的程度如何?
吳:他也是為樂趣而下棋,不過,比大塚先生高明多了。
第二十四章 職業圍棋
記:您說「職業棋士能否有大成時重視年齡」,為什麼圍棋必須從小中規中矩地正式學習呢?
吳:這是記憶力的問題吧!因為人一過了二十歲,就必須為生活而做世俗的往還,雜念雜務太多,使記憶力遲鈍,注意力也散漫了。在小時候,可以只想圍棋而不想別的事,如果在小時候就好好研究古今名家的棋譜的話,只要他有天份,就可打下相當好的底子。常有很多外行人長大以後才開始學棋,也學得很好,通常這種人是有天份的,只是在小時候錯過了學習的機會,沒有進入圍棋的門路裏。
記:人類有記憶力、推理力、想像力、判斷力、分析力等各種能力,您認為做為一個職業棋士,最需要的是其中的那一項?
吳:雖然上述全部都不可或缺,但硬要說的話就是推理力和記憶力。面對白熱化的局面找出有利的路子,這就是推理;這時在腦中浮現個種棋譜、思索前人是如何突破眼曾局面,就是記憶。因此,記憶力有助於推理,兩者互為表裏。如果無需記憶力也有推理的話,那就沒有必要去記定石了。
記:人們常說「勝負是時之運」,您對「運氣」這東西有什麼看法?
吳:運氣是勝負三大要素之一,第一是實力,也就是藝;第二是氣力,以前說是精神力,但我覺得說是氣力較妥當;第三就是運氣。雖然有人說只要有實力和氣力就能贏,但絕非如此,無論如何還是要有點運氣的,現在不是有很多有實力的人,因為一點小小的意外誤失,就三連敗、四連敗嗎?因為圍棋是決定比賽的日子時間後才下,今天這個人疲勞,頭腦不靈光,對方卻精神很好,這不就是運氣之差嗎?
記:藝和氣力可以靠本人磨練,但是運氣就非人事可以決定的,這可以說是某人與生俱有的天命嗎?
吳:是的,即使求神拜佛也不會改變的。但若認為人的命運既然早有決定、也就是無需再去努力改變的想法是不對的,我們仍然應該做些使運氣可能稍微好轉的努力。
記:那該怎麼做呢?
吳:那就要有心做善事,我們人生來就揹負著前世的因緣,需要佛教所說的「救人、積功德、解因緣」;儒教不也說「行善多幸」嗎?
記:常有人在運氣不順、跌落谷底時暫時放棄圍棋以轉換心情——
吳:這個很難,圍棋這東西是忘記比學習還難。下棋的人就是因為喜歡圍棋,所以要完全忘掉很不容易。如果有所迷惘時,去旅行或到禪寺走走倒不錯,待在禪寺一個禮拜左右,雖然沒悟到什麼,但也是一種心情轉換。
記:就像一九三二年春,您正和雁金先生比賽十局賽期間,您突然為了與圍棋毫無關係的紅卍會的事到東北旅行?
吳:是的,回來後從第五局開始下,我贏得很輕鬆。
記:我想雁金先生在那期間一定拼命研究,您卻暫時拋開圍棋去旅行,好像反而對您有益是吧?
吳:不,對圍棋無益,我認為是我走運而已。打棒球時不也常有教練的戰略奏效,所有結果都出乎意料的情形嗎?就和這情形一樣。人只靠眼睛的形體來評價是非常危險的,因為眼睛看不到的重要一面更為深廣。
第二十五章 規則只有四個
記:一定常有人請教您如何增強棋力,您都怎麼回答?
吳:這還是要看天份的,人是有與生俱來的能力,像馬不用教也會吃草、蟬自然會吸露一樣,這是沒有辦法用道理分析的。
記:做為一個職業棋士,天份確實是很重要,但很多像我這樣沒有天份的普通人,都打算退休後下下圍棋,悠閒地度過老年,他們並不要求一定要強到三、四段,只要能和朋友愉快地對弈就好了,對他們您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吳:開始時要和比自己強一兩子的人對下,如果和太強的人下,根本無法了解對方的棋路。有些初學的人拼命想記定石,但這沒有益處,因為定石有好幾萬種。對外行人而言,學習這樣走可得幾目、這樣走是死或生等有結果的事比較重要。
記:圍棋是很難學的遊戲,過了六十歲的人還能記得住嗎?
吳:當然可以,為樂趣而玩嘛!不只是老人,我也希望女性都來下圍棋。一九七一年我去美國,發現那邊的主婦發言權很大,男人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消耗在圍棋上,一個禮拜最多下一回,多了就要挨罵的。因此我認為要普及圍棋先決條件是教女性圍棋,這樣夫妻就能一起下棋同樂了。當然,不要一開始就用大棋盤,最好用九路棋盤,不但容易記,又不花時間,三十多手就結束了。
記:最近,日本也有不少高明的女棋手哩!
吳:我絕不認為女性的能力劣於男性,杉內壽子女士(八段)就是很好的例子。她雖然不是現在流行的「阿信」,但也是很能吃苦耐勞的舊式女性,她結婚後為了養育子女,足足停了十年沒下棋。雖然如此,她仍具有很大的潛力,非常了不起,如果她是男人的話,一定成為大名人了。她十歲就與木谷先生下五子棋,素質在林海峰先生之上。
記:有人說圍棋比將棋適合女性——
吳:將棋只是一味進攻,對女性而言過於勞神。
記:圍棋乍見很拙樸,但開始以後就愈覺艱深,十足是東方式的遊戲,對文化傳統完全不同的歐美人而言,是否也能很容易熟稔?
吳:當然可以,像美國興起的棒球或摔角,在日本也很興盛一樣,人是沒有東洋、西洋那麼嚴重的差別的。只是,圍棋要普及海外的話,必須修改一下規則,目前日本棋院的規則足足有一本書之厚,太複雜了,那不行的。
記:您是說要更簡化嗎?
吳:是的,規則只要有四個就夠了。
第一是棋子全部堵住了就要從棋盤撤下。這與眼沒有關係。日本棋院說「有兩眼就是活棋」,但雙活呢?要簡化規則,只要能從盤上取下的棋子是死的,沒有取下的是活的就夠了。
第二,變成劫的時候不能馬上提,因為立刻挽救的話則下個百年也沒完沒了。
第三,棋子與地必須同格。
第四,視盤上的棋子與地合併的多寡決定勝負,當然是多的一方贏。
如果認可這四個原則,寬氣劫或是不過三目等等麻煩問題都可迎刃而解。我雖然老早就這麼主張,但日本棋院就是不改,真是奇怪。
第二十六章 不幸的意外
記:一九六一年第一期名人戰開始不久,您就發生車禍,實在不幸,是在那裏出事的?
吳:就在目白街的椿山莊旁。那附近有個紅卍會的籌備處,我答應下午一點過去。我坐上計程車,那時正是盛夏,行道樹長得很茂盛,建築物藏在樹後,不容易看得清楚。等車子過了那地方我才叫司機停車,當時,行人穿越道也很少,我看看錶正好一點,由於我不喜歡遲到,於是下了車立刻穿越馬路,結果被摩托車撞上了。根據目擊者的描述,我在被撞得飛彈起來後,先是落在摩托車上,然後才跌在地上,如果是直接掉到地上的話,大概就沒救了。因為我胸前抱著小皮包,沒有傷到心臟,也算是幸運了。
記:您立刻被送到醫院嗎?
吳:是的,被撞彈起來時,頭部有麻痺感覺,暫時暈了過去。但是很奇怪,我雖然全身受創,醫院卻沒有好好地檢查,不照X光,也不做個腦波檢查,只說沒什麼要緊。差不多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後來比賽時我就無法跪坐,特別獲准坐在椅子上下棋。
記:當時還沒有目前這種交通事故診斷,但您雖然受傷住院,在名人戰時仍一直堅持到決勝賽,最後因為和板田榮男先打成平手,很可惜失去優勝機會——
吳:是的,我那時的身體狀況完全是慣性支撐,差不多一年後就出現後遺症,只好再住院治療。稍微好一點時,就把棋盤帶進病房研究,不過那時就有「已經不行了」的感覺,總覺得被勝負之神見棄了——
記:是因為思考力不行了嗎?
吳:不是,我腦筋還能動,但就是有那種感覺。
記:的確,從那以後您的棋就欠缺精彩,成績也顯著退步了,是車禍奪走了你長時間思考的氣力和體力吧!您發在車禍時是四十七歲,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一定還能在棋壇大為活躍的。
吳:我還會一直下棋,只要健康允許,即使七老八十了我還是會繼續下的。只是,現在大家都愈來愈強,而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
記:一九八三年二月棋界為您召開慶祝古兼宣佈引退的慶祝會,對圍棋迷而言,自然感覺寂寞,以後您有什麼打算?
吳:為中日友好及國際和平而貢獻,圍棋對加強國際親善很有幫助,我十四歲來日本時中日關係正惡劣,但日本棋界卻很溫暖地歡迎我,使我對日本的感情也溫柔下來。我也希望圍棋能普及到歐美。但是我們絕不可拘泥於「日本一定要贏」的觀念,誰贏誰輸都沒有關係,因為圍棋的目的在於國際親善,我認為這世上所有被人類廣泛有效使用的事物裏,都有其本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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