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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

_2 吴清源(日)
西園寺公毅先生
昭和六年的入夏前,木谷實來訪,邀我一起去拜訪西園寺公毅先生。那時我們在西獲窪瀨越先生的別墅裡剛剛安頓下來,對日本的生活大部習慣了。
西園寺公毅先生在西園寺家族中論輩是當時第一銀行總經理西園寺龜二郎先生的哥哥。因他辦實業失敗,以後便在豐島區龍野川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他信仰日蓮宗,身邊常有許多信徒雲集。雖說是日蓮宗,但先生倡導的宗教卻稍有不同,據說是一種神靈的信仰,其內容如憑借意志力——即在佛教上解釋為「法」的力量來治病等,念誦的是獨特的「南無妙法蓮華經」。另外,遇到有關事業或政治的求問時,也進行類似請教神諭那樣的儀式。
當時,政友會的望月圭介先生、主管丹那隧道的三土忠造鐵道大臣等,作為信徒也經常出入公毅先生的府邸。總之,其信徒在政、財界裡為數眾多,木谷實也是他的信徒之一。公毅先生作為業餘圍棋愛好者非常高強。
後來這位西園寺先生對升段大賽中成績超群的我很感興趣,便吩咐木谷偕我同去見他。當我間木谷:「為何事而去求教呀?」木谷說:「為了讓你身體更結實,棋藝更高強而去嘛!」不過最初我還是謝絕了他,沒想到沒幾天他又邀我。就那樣反覆勸了我兩、三次,後來,於入秋之前,我終於同意他帶我去求教。
一到先生的家,首先學著念誦了「南無妙法蓮華經」。雖說念的什麼全然不解其意。但據說是偉人之言,所以與木谷實一起認真地念完了經。因為公毅先生有句宗旨:「魂宿腹中」,所以要求大家銘刻肺腹一般地念誦「南無妙法蓮華經」。
從那以後,我和木谷實一起頻繁地往來於西園寺先生府邸。有棋賽的日子,我去先生的家求教已成為固定日程,木谷實就住在西園寺先生家的附近,所以,每當我去求教,總是在先生的家碰見他。
棋士升段大賽每天下午五時左右暫停,我便用一個小時左右去西園寺先生的家求教。每次去都立即將那天的對局譜擺出來請先生看,與木谷實共同研究的同時也徵求先生的意見,當時,我們二人正在熱烈地探討著「新布局」。所以可以說,和木谷實共同搞新布局的研究主要是在先生家裡進行的。另外,我還常常被先生叫去吃晚飯。飯後常與先生下將棋。可惜我的將棋非常拙劣,總是不能勝他。
另外,還請先生為我診察身體健康狀況。就在供著許多佛像、經常祈禱的房間的角落裡,我在終年鋪墊著的被褥上躺下,請先生為我診察身體。當時,先生找到我身體裡不好的地方後,口中念念有詞,唱喝著以其意志來給我治療。「這樣就好啦。明天的比賽肯定能勝」被先生這樣一念叨,頓時便不可思議地覺得我必勝無疑了似的。
據說西園寺先生年輕時曾留學美國,對西歐文化非常熟悉。後來由某個時期開始,被東洋哲學深深吸引,因而就信仰了日蓮宗。先生的信仰是在日蓮宗裡摻入了許多儒教思想,對儒教懷有濃厚的興趣。這樣,一直到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先生去世為止,我成為先生家的常客,先生對我也十分寵愛。之所以對我如此眷顧,我想可能是由於我有漢學素養,幼年曾修過「大學」等,對儒教的教義深有領會吧。有幸與西園寺公毅先生結識,無疑成為我和木谷實親密交往的良緣契機,並且成為我對宗教深感興趣的入門開端。
新布局的誕生
川端康成先生在登載過《木谷實選集》(日本棋院刊)的月報上曾發表過「新布局青春」一文,他這樣寫道:「木谷實、吳清源創造新布局的時代,不僅是二人蓋世天才的青春時代,實際上也是現代圍棋的青春時代。新布局仿佛是一陣春風,她吹燃起青春獨具的創造與冒險的熱情之火,給棋界帶來了絢麗燦爛的春天。雖然繼木谷、吳之後,又湧現出了優秀的後來者,但是,可以想像,像新布局時代的木谷、吳那樣旗幟鮮明地振興棋壇、劃時代的一代新人還未光臨。當年,木谷、吳創造的新布局,是今日弈苑鮮花盛開的祥瑞。」
對我來講,如此不惜重筆的褒獎深感羞愧難當。然而,講到新布局對現代圍棋的進步起了巨大的作用,的確言之無誤。
然而,即使是稱為新布局,也並非就是天降地湧、突然誕生的新事物。新布局問世的數年前,它的萌芽就已經屢屢顯露頭角了。如我在昭和六年四段的時候,就曾在三三投子;昭和七年升為五段後,也下過數局三連星的前驅——二連星棋。
升為五段後,我執白增多。由於當時無貼子的規定,若仍然依照昔日的小目定式,白棋無論如何都落後於人。布局應以平分秋色為原則,所以,白棋亦要像黑棋一樣謀求實利才行。
我十分尊敬的本因坊秀榮名人的時局譜中,就屢屢見他執白於投於星位.我之所以形成一種捷足先登、盡快展開的棋風,理由就在於我對於小目布局的棋深感急不可待因而當時我打出的三三或星的布局,是以「一手占據角地、盡快向邊展開」的想法為根據的,這種想法時我來講已是理所當然的思路,可是,人們當時把由角上小目開始締角看作是絕對正確的,所以我的新下法惹起了巨大的回響。
這個時期的木谷實,布局上總是投子於低線位上。他見戰績無甚奏捷,便不斷地改變為高線位投子。這就是他開始構思「重視勢力之新布局」的摸索階段。
從昭和八年開始,我與木谷實進行了「十盤棋」的抗爭,新布局的嫩芽就從那個時期開始更清晰地顯露鋒芒,那一次的十盤棋,並非是生死攸關的「擂爭十盤棋」,而是在昭和八年我升為五段、與木谷實段位拉平之初,按照時事新報的計劃而對局的。
我四段之時,執黑幾乎未敗過,然而對木谷實卻往往黑先也難以取勝。昭和七年春季升段大賽時,我執白首次勝了他。以後,終於能和他勢均力敵地平擺對局了。後來我成為新進的五段、與他並駕齊驅時,所有的年輕棋手中只有本谷實與我可稱為珠聯壁合的名望棋士。於是,時事新報社視此良機便制定出十盤棋的計劃。
就在這次的對局中,我執黑打出了在當時極為罕見的對角星的布局;木谷實也態度明朗地改變為「重視中央勢力超過角地」的打法。
這次十盤棋的第六局,中途移到了日興證券社長——遠山元一先生的家裡對弈,此局的第一天在日本棋院進行,第二天在原地繼續下的中途,據說木谷實的後援者——遠山先生差人告知:遠山先生因傷風臥養,實在寂寞,最好請到家裡來下棋。於是,我們倉皇將對局場搬到遠山家裡繼續廝殺。當時,棋已過中盤,遠山先生盤腿坐在床上觀戰,當然,他的眼前是兩個一頭扎進棋盤裡苦思冥想的棋士。
現在回想起來,遠山先生觀棋可真是逍遙自在。遠山先生作為木谷實的後援者,常常以讓九子來請木谷實教習。每次教習從早上十時開始,下一局要到傍晚六時左右才下完。木谷實下棋從不知偷閑耍滑,所以不斷長考,毫不吝惜花費時間。但是作為對手並無那麼複雜的思考內容,因而常常寂寞難堪。後來,遠山先生時常驕做地自稱是「木谷教習下,磨煉十年功」的人。總之,這些往事都能使人想起木谷實那種不弄個水落石出決不罷休的耿直好學、質樸無華的性格。
可惜,這次十盤棋因中途木谷實晉升為六段,與我的交手棋份出現了段位差,所以只下到第六局便以三勝三敗而鳴金收兵了。
作為新布局構思的發祥地——信州的地獄谷溫泉非常有名。當年我與木谷實在十盤棋第五局的中途曾一起去過那裡。那次對局正是盛夏炎熱之際,「去溫泉避暑和休養一下吧!」我聽從了木谷實這一勸誘,二人攜手去了木谷夫人的娘家——地獄谷溫泉。且不管出門時第五局還是打掛狀態,反正新聞社那裡曾有話在先,說過只要能及時將對局譜登報即可,因而並未來訴說不滿。
地獄谷距湯田中很近,沿長野鐵道到上林站下車,再走三十分鐘左右就進入谷地。那裡有許多三寶鳥和猴子,是一個幽靜的山林溫泉勝地。我原打算舒適安閑地讀讀書。靜養一下,所以出門時帶上了《易經》和《中庸》兩冊書。
就在溫泉放鬆靜養的第二天或第三天的早晨,我呼吸著新鮮空氣,信步走進木谷實的房間,只見他正面對一個陌生人講解圍棋,一間才知道木谷計劃寫一本《布局與定式的統一》的書,正在向作家鴻原先生口述。我當時也很感興趣,於是便在一旁坐下聽他講解。講的內容主要是有關新布局的觀點,初聽給人一種難以理解的強烈印像,然而,越聽越發覺得言之有理,頓時我想,回去之後我也馬上用新布局的觀點去奕他幾局。
木谷實的新布局觀點,雖說一言難盡其意,但根據它的「重視向中央發展勢力超過角地」來看,三連星是新布局的代表之一。提起現代的棋士,武宮正樹九段的宇宙流可以說是最原本地繼承和發展了新布局的觀點。
我從地獄谷回到家後,馬上就在報知新聞主辦的棋賽中,以篠原正美為對像嘗試了一下新布局的滋味;木谷實也以前田陳爾為對像領略了它的鋒芒。可惜,也許是還未得心應手的緣故,我們兩都失敗而歸,不過,據說木谷的對手前田,被那種違反當時之常的新手一打,頓時大驚失色。
現在再看看我當時的棋,真是連自己也感到驚訝。其中最典型的可以說是我在同年秋季升段大賽中與小杉丁四段的一局。這是被俗稱為「十六六指」(日本的一種擺石子比賽的遊戲)的一盤棋,因布局時棋形與稱作「十六六指」的小孩遊戲非常相似,所以被如此命名。從此棋可以看到,為對抗白棋高位上的新布局,執黑的小杉四段有意識地在低位上投子布陣。黑棋首先採取在角地與邊上爭取實利,然後猛然在天元一打,是企圖侵削白棋中央勢力的戰法。作為黑棋的布局也屬於珍稀布局。
新布局在社會上得以廣泛傳播是在安永先生寫的《圍棋的革命——新布局法》一書問世之後。就在去地獄谷那一年的除夕,我離開公毅先生的府邸,歸途中路過木谷實的家,正巧當時擔任日本棋院主編的安永先生也登門來訪。我們三人幸會一堂,安永先生趁機向我們二人頻頻開口,爭論起有關新布局的事。我和木谷實共同闡述了就此有關的意見,末了又圍住棋盤,邊擺邊說,爭論不休。由於我們只顧著爭論了,不知不覺地過了一整夜。打開窗門,方知天已大白,在寒風凜冽之中,迎來了新年的早晨。
每逢新年,我都要和瀨越先生一起去明治神宮初拜,然後歸途中到望月先生家去拜年。這已成為習慣了。因此,我一出木谷實的家門,便風風火火地跑回去,終於趕上了和瀨越先生同去神宮初拜。
安永先生寫的《圍棋的革命——新布局法》一書,就在我們三人爭論一夜後的不久出版了。這本書署名以木谷實、吳清源、安永一三人合著,實際上,主要是將木谷實和我的意見由安永先生統一歸納,並總結出精采的理論。他說從原稿動筆開始,到出版發行僅用了一個月便完成了,因而自鳴得意。回想起來,除夕那天安永先生來與我們熱烈爭論新布局,原來是為編寫此書而別有用心的。蒙在鼓中的我,拿到這本書後才恍然大悟。
後來,「新布局法」在業餘愛好者中間受到熱烈的歡迎。據安永先生說,發行此書的那一天,來購書的人群行列將發行所平凡社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當時就售完了四萬部。在那個時代,圍棋書能售完四萬部簡直是超級暢銷書。
總之,新布局從此後大有人緣,就連我和木谷實的對局中,木谷打出的新布局也被印出了號外,在街頭巷尾到處發放。那是在報知新聞社主辦的棋賽中木谷實打了個比小目和星更高一路的「五五」布局,因而報知新聞社將此以「木谷打五五」的號外大肆報導於世。
另外,在新布局興起之初,還有第一手便打在比高目還要高的「四六」上的。這個「四六」曾被稱為「大高目」或「超高目」。可惜,那以後難得有人運用,所以「超高目」一詞不久也因過時而被遺棄了。
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新布局不受任何繁雜的定式束縛,因而在廣大的業餘圍棋愛好者中間倍受歡迎,這也許就是眾人所望的必然之果吧。
總之,隨著新布局的誕生,為昔日的小目定式所束縛一時的布局終於解放,人們布局的思維方法也獲得自由,棋盤上的世界似乎越來越寬闊了。新布局被創造後不久,木谷實和我都大大地運用了它,並因勝率良好而再次鼓動起人門對它的熱情。後來,其他的棋士也模仿我們創造出了如宇宙流等新下法。霎時間,日本所有的棋盤上到處都展開了壯麗的「空中戰」。可是必須重申,新布局比起昔日的布局,並非因其優越而必勝無疑。關鍵在於,新布局是建立在行棋者棋力之上的藝術結晶。
三三、星、天元之局
由於我處於向名人挑戰的地位,因而毫無顧慮、輕裝上陣。說真的,此局給我的感覺還不如參加升段大賽時緊張。因大賽的每一局都關係到升段的大事。在眾人眼裡,與名人對局,非同小可。而我只覺得是「升段大賽中的抽空下一盤罷了」。但是,對以秀哉名人為統帥的本因坊一門來講,毫無疑問,此局若敗,將有損於本因坊家門的權威。因此,對衛道士們來說,這是一場包袱沉重的重大對局。
因我當時正處在用新布局下棋的顛狂時期,所以一開局,我就將一、三、五著按照三三、星、天元的順序打了出來。看到白棋在兩個角上均投子於小目,因此,作為黑棋為了使實地與外勢保持平衡,故而採取了將第五手打在天元上的布局。這並非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標新立異。
然而,此舉畢竟在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因我這三手棋,都是與本因坊家的布局教條格格不入。尤其是三三,在本因坊門中規定為「禁手」。所以,不僅本因坊門中棋士們個個怒氣衝天,就連一般的棋迷們也都大吃一驚。
實際上,三三也好,星也好,我自己在升段大賽中曾打過多次。只是由於當時還處於《新布局法》一書出版的前夕,因而還未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亮相。即便是天元,第一手就投打的棋也不乏其例。到了第五手時才去投,這在我自己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當時,瀨越先生曾十分擔心:打出這樣罕見的布局,恐怕不到百手就會潰不成軍呀!總之,我第一手棋打在三三這個「禁手」上,這不僅引起社會上棋迷們的陣陣喝彩,同時,也是對名人、對日本人棋壇舊傳統的挑戰。於是,「豈有此理!」這種口氣的信件剎時間雪片般地飛到新聞社。
更有一件麻煩事:恰恰就在那時候,日本策劃和挑起了「滿洲事件」,日中關係越發走向險惡的道路上去了。當時各報刊均將我們二人的決鬥誇大其詞,大肆宣揚;隨著社會上人們對此之關心越來越強烈,這盤棋終於被籠罩上一層「日中對抗」的辛辣氣味。這對新聞社來講,讀者大增,自然是美事;然而對名人、對我來講則是大傷腦筋的事情。
對局中由於考慮名人的健康問題,決定每周只在星期一對弈一次。從昭和八年十月十六日開始,一直拖延到第二年的一月二十九日才宣告終局。由於此局並未採用封棋制,名人可以視情況暫停,這一點對白棋絕對有利。到終局時,屈指一算,實際上對局天數只用了十四天。其中這樣的情況很多:如第八天,白棋一開始就將早已預先考慮成熟了的一手打了出來:我只考慮了兩分鐘便應下一手。隨後,名人來了個長達三個半小時的思考,到最後也未見他落下一子,就乾脆暫停收兵回營了。這樣,連新聞社也因報導內容不足而十分困惑,只好以「名人身體狀況不佳,一手未打」這樣的消息而搪塞過去。
此局基本上旗鼓相當,進展到中盤時,黑棋略微優勢。可惜,由於後來有迫使瀨越先生辭去理事長的白棋第一百六十手的妙手出現,最後我以二目敗而終局。現在我常想,在當時那種險惡的氣氛中,若是我勝了這盤棋,弄不好會吃大苦頭呢!那時我本人由於周圍人們的特殊照顧,對社會上發生的騷亂一概不知,如今仔細一想,輸了棋,處境反倒好多了。
上面提到的那白棋一百六十的妙手,是在第十三天的第一手棋時打出來的。沒想到,一石激起了千層浪!
戰後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在我和岩本熏本因坊舉行的「擂爭十盤棋」的預想座談會上,瀨越先生在聲明了「此話非正式,不得發表」之後,談到「第一百六十手的妙著,是前田陳爾四段(當時)想出來的一手。」可是,讀賣新聞社覺得這是件趣事,便不顧「非正式、不得發表」的在先之言,將此話登報洩露出去了。
後來,瀨越先生否認了報上的那種說法。當時的報導如下:「這是一件秘密事。那時,被吳清源打過一手之後,苦思冥想的的秀哉,回府後立即召集弟子們,為考慮下一手棋研究了各種打法。結果採用了還擊的那一手,是前田這個弟子想出來的。」這一報導見報後,惹得本因坊一門的棋士門怒不可遏:「捕風捉影的事,怎能在報上發表!」於是,他們對瀨越先生進行了嚴厲的追究。瀨越先生無奈,毅然承擔了引起事件發生的全部責任,決定辭去日本棋院理事長之職。
然而,即使是是辭職之後,對他的攻擊還是不見收兵。就連瀨越先生的家裡,仍然有坊門的棋士將充滿恐嚇詞語的書信不斷投來。據說後來由間組的神部社長親自從中勸解,並在一家飯店舉行了「調停會」之後,這場攻擊才終於偃旗息鼓。
我那時生活得逍遙自在,毫無牽掛。對這件事竟然長期蒙在鼓中,直至幾年前從別人那裡聽說後,才剛剛了解到事件的經過。160手的確是個妙著。稍微冷靜地分析一下,就可看出這只有像秀哉那樣棋藝高深的人才能謀算出來。即使如此,繼續下去,結果如何尚且難言。的確,當時我置身激烈的對局中,對這一妙手並未察覺到。
總之,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樣我也鬧不清楚。反正將暫停後的棋,召集起本因坊門的弟子們共同商討和推敲,這已是古今沿用的一貫作法了。這盤棋也毫不例外,一有暫停,便將一門的棋士喚來,專問研究對策。因此我想,即便說穿了這一手棋是由前田發現、由名人打出的,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吧。
關於一百六十手,還有這樣一段閑話,即日本棋院大倉副總裁,事前便知道了這一妙手的存在。大倉先生對這盤棋的局勢發展非常關心。當時,不知是哪陣風,就在第一百六十手打出來的前一天,先生在家中設宴招待了我和木谷實,讓我們飽餐了一頓美味的中國菜。說來有趣,盡管我有時特意去大倉先生家問候拜訪,卻從未沾過他家餐桌的邊兒。如今先生喚我去府上赴宴,這種美事還真是開天闢地的第一次。
我們邊吃邊談,話題盡是些有關圍棋界的事情,而有關和名人對局的事連半句都未提及。可是,那天格外熱情的大倉先生,在為我們送行至大問的途中突然說了句:「白棋的下一手要是打在這兒怎麼辦?」隨即將翌日打出來的第一百六十手的地方指點出來。由於是在漫步之中被人奉告,因而大倉先生所指點的那個地方,我當時並沒有馬上明白。當時我只是淡淡地一想,覺得作為圍棋業餘愛好者的大倉先生不可能一語道破天機。於是,隨便敷衍著應了兩句就告辭了。總之,「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卻對此毫不留意。況且,我在升段大賽和其他的新聞棋戰中忙得焦頭爛額,就連和名人的對局,回到家後也幾乎從未復盤仔細揣摩過。
大倉先生怎麼能知道第一百六十手呢?我想,也許他聽說黑棋略占優勢後,便向本因坊門下打聽白棋的命運。大概那時,他被告知「有這一手殺手澗,沒關係。」因而得知了第一百六十手的秘密。
這次對局到了最後的那天,是在數寄屋橋的旅館對弈。那時我的敗北幾乎已是決定性的了。但盤面上還殘留著若干複雜的官子。我拼命地收官。抽空去廁所時,無意中看見對局場的休息室裡,秀哉名人的弟子黑壓壓地聚集了一群,他們手中拿著許多張棋譜,都是早已將收官直至終局的多種打法徹底研究透了的棋譜。見到如此異常緊張的氣氛,嚇得我提心弔膽,於是趕緊向瀨越先生求救。瀨越先生立即拜請了京都圍棋界的巨頭、吉田私塾的主辦者——吉田操子先生來擔當公證人,後來,就連擔當應急公證人的吉田先生,見到那戒備森嚴的陣勢,也大吃一驚,覺得事態非同小可。最後,白棋終勝了二目。我記得終局的時刻,名人臉上硬梆梆的肌肉頓時鬆弛了許多。
局後,木谷實帶我去飲食店慰勞。談話中,木谷極力為我抱不平,說:「這盤棋完全只給白棋以有利條件,是極為不公平的對局!」
兩年之後,木谷實與秀哉名人下了「名人引退棋」(註:請參閱川端康成觀戰記【名人】)。那時木谷吸取教訓,極力主張對局應採用封棋制和「同息一館、閑人免進」的形式。果然,他的主張得以實現。
入籍日本
在我和秀哉名人又對弈之際,社會上陣陣陰風冷雨向我襲來,有一位心地善良的人曾為我十分擔心,他就是山崎有民先生。
昭和六年,他於『滿洲事件」發生後不久便回到了日本。由於日中關係日趨險惡,他在北京美術商的買賣早已無法正常經營了。往在日本的華僑也都相繼不斷地返回中國。山崎先生當時對我說,若是我還想繼續學棋修業的話,不取得日本國籍,終歸難以長久留住日本。他勸我盡早加入日本國籍。山崎先生參加過日俄戰爭,曾在向二○三高地的衝鋒中九死一生,成為幸存的三人之一。他常常以此為自豪。他在中國大陸有很長的生活經歷,對政治亦瞭如指掌。
我畢竟對政治一竅不通,便去找望月先生商量入籍日本之事。望月先生認為日本與中國是同種同文的國家,入籍也是件好事。於是勸我將名字改為吳泉。為了既不忘中國也不忘日本,吳泉字的前一字按照漢文讀音,後一字採用日文訓讀。就這樣,我高興地順從了這一勸導。昭和十一年四月,入籍日本的申請被批準了。我改名為吳泉。最初見報時,大家都只會用日文訓讀我的名字,其實吳字應是音讀。由於大家很不習慣,念起來又不甚通暢,於是,昭和十五年,在鐮倉我與木谷實下「十盤棋」第六局之前,又恢復了原名——吳清源。
全家只有我一人加入日本籍,母親和兄妹們仍然保持原有國籍。
戰後,我曾因為國籍問題而苦惱過。其實,入籍的事情我並未與瀨越先生作任何商量。我想,未和他商量反有好處。因為瀨越先生是個過於於認真、責任感強的人,當時若與他商量,戰後他肯定會為我的國籍問題而大傷腦筋的。
大哥吳浣從早稻田大學轉到明治大學,不管在哪個大學讀書,他都作為圍棋部的主將而十分活躍。他曾獲得大學生循環賽的優勝。後來,他畢業後,我拜託床次先生對他給以照顧,決定讓他去「滿洲國」任一官職。
「滿洲國」由日本一手扶持建立,日本政府曾將「滿洲國」作為「理想之鄉」而大肆宣揚。我由於對實情毫不了解,輕信了政府的宣傳,見大哥就職之事有了眉目,以為今後會在「日滿親善」中大有作為,一時曾倍覺心情舒暢、躊躇滿志。
大哥一度就職於「滿洲朝廷」的宮內省,嗣後調至於駐日本的「滿洲國」大使館,走馬上任又回到了日本。
上海、青島、「滿洲」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五月,在日本棋院、東京日日新聞社、大阪每日新聞社的共同舉辦之下,以「日滿華圍棋親善使節團」的名義,我們一行訪問了中國各地。這次旅行預定為兩個月、除了我和木谷實,還有安永一先生和田崗敬一先生同行。
由於身著和服,行動不便,決定以西服領帶的打扮前往。我和木谷實穿西服是頭一遭,誰也不會繫領帶,只好請田崗先生幫我們一一繫好。乍一穿上西裝,心情就好像是當上了某會社的社員一樣。木谷實過去長年和服打扮,沒想到西裝領帶對他再合適不過了,看著他就像一流會社的要人一樣氣派,真令人拍案叫絕。
我們從東京去長崎的沿途,出席了各地舉行的「送別棋會」,最後到達長崎,乘上了「上海丸」,一路乘風破浪駛向上海。船在浩蕩的長江入海口逆流而上,由那時算起,抵達上海已是翌日的傍晚時刻了。
在上海的逗留預定為兩個星期,是此行訪問時間最長的地方。當地的富豪張譫如先生談情款待了我們一行。船一進港,便看到眾多的歡迎人群在岸上揮手躍動。許多令人想念、倍感親切的面孔也夾在人群之中。最最令人吃驚的,是我看見了幼年教我漢文的老師——楊先生的身影。
在上海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棋會,當年我生活在北京時與我常常競爭勝負的顧水如、劉昌華、雷博華等中國棋士們也幸會一堂。一陣寒暄之後,對局開始。由於那正是我們狂熱地運用新布局奕棋的時期,因而我們投下的子都是高位。對此,中國的棋士們個個驚詫不已。
我們還從上海去了蘇州和太湖等地遊玩。那天,我們乘遊船隨波浮蕩在太湖,船上主客對弈、談笑風生。聽說大湖也有類似海盜一樣的水寇,時常襲擊遊覽船隻。為了以防萬一,我們的船也不敢大意地亂開。上海名菜繁多,我們此行真是口福不淺。遺憾的是我滴酒不沾,見到那「酒浸小蟹」,雖然饞涎欲滴,卻只好遜謝了。記得還有一道菜是用活蹦亂跳的小蝦沾著佐料汁生吞人口,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光陰似箭,我們在上海兩周的逗留一晃而過。我們隊張譫如先生處得到一千元的謝禮,接著向青島繼續旅行。
到了青島,我和木谷實二人決定去國分先生的府上打擾幾日。國分先生那時正因脖子疼不能扭動,樣子十分可憐。他向我們訴苦說,到處請醫生來看過卻總是不見好轉。那時,木谷實在西園寺公毅先生去世文後,繼續在他兒子西園寺公直先生那裡作信徒。公直先生給別人治病時,常常將手掌按在病人的患處,白中念念有詞,採用「神貼掌」的精神治療法。我和木谷實原來也學過此法。於是,「給國分先生治一治脖子吧!」木谷實勸我用「神貼掌」治療法。我雖然不願輕易賣弄此法,但經不住木谷和國分二人夾攻,「那就試一下吧!」我被說服了,只得點頭答應。
「也許很不靈驗,光靠這個誰也不曉得管用不管用。」我一邊嘟嘟噥噥地說著,一邊取出一塊手帕,貼在國分的脖子上。將手貼放在手帕上的約有三分鐘,就那樣紋絲不動地使精神貫注一統,然後將手撤開。怎麼樣?只見國分的脖子頓時疼痛全消,徹底治好了。
手到病除,國分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於是,我們受到了格外熱情的款待。其實,我的妻子在遇到孩子肚子痛的時候,將掌貼在肚子上治療,孩子的腹痛都曾一下子就治好過。用木谷實的話來解釋,貼掌時,只要是將精神貫注一統,掌內便有靜電傳到患處從而達到治療的目的。
離開青島,我們又踏上了去「滿洲」的旅途。
在「滿洲」,於「康德帝」御前,我和木谷實每日用一個小時,下了三天的棋。由於當時我是五段,木谷是六段,所以對局我為黑先。結果,我十二目勝,「滿洲皇帝」觀戰時,曾拿出筆記本,認真地作了紀錄。
皇帝的侍從中有位徐先生。當年我住在北京時,曾讓徐先生五子奕過棋。這次御前邂逅,真是他鄉遇故知。當我問徐先生,覲見皇帝時該怎樣稱呼為好?徐先生告我說要稱呼「皇上」。和木谷實的對局結束的那天下午,在皇宮御庭內抬出了桌子,決定由我和徐先生對奕。皇上隨後也步出宮闈,前來觀局。看到我的對手比較弱,便開金口道:「朕想看你吃他的子,越多越好。」一聞此話,徐先生頓時緊張起來,旋即將勝負置之度外,越發緊固地防禦,拼死地不讓我提取。我也劍撥弩張地想吞吃對方的幾團子。然而,對方根本就無取勝之意,只求能活便罷。說真的,要吃掉背水為陣、殊死求生的子確實不易。非常遺憾,最終我也未能吃掉幾子。
對局結束後,我獻給皇上一本新布局的書。皇上龍顏大悅,與我親切攀談。由於皇上龍踞御座,我總是仰著頭用北京話對他講有關圍棋和在日本的生活等事情。也許皇上平常用北京話閑聊的機會甚少,與我談話時顯得格外有興致。
然而,據說皇上的「帝宮」原來是日本煙草專利公司的舊址,破舊不堪。日本的外交官經常出入宮廷,皇上雖然對他們那種蠻橫傲慢的態度毫不動氣,耐心以禮相待,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他過著「籠中鳥,不如意」的生活。一想起前一代清朝皇帝威揚四海的光景來,怎禁得住痛心疾首、滿腹淒涼。總之,那次的中國之行,是我初次還鄉,心中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像。
第三章 歸依紅卍會
「回天津!」
昭和十年,我二十一歲。
這一年的五月,西園寺公毅先生患癌症去世。記得前一年的年末,公毅先生曾對我說過,他想讓我「得道」。「得道」,是指將先生倡導的宗教之秘訣傳與我。無論哪一種宗教,僅僅是信仰,就只能稱稱為門外漢而已。唯有積多年之修行後,才能得授於那種宗教精髓的入門鍵。這個入門鍵,即各宗教之秘密,或稱為秘訣。
公毅先生逝世後,其子公直先生繼掌山門。不過他與公毅先生的修行方法大有不同。木谷實在進入公直先生的時代裡仍然繼續其信仰;我卻於公毅先生獨去仙界後即離門而別。
回想來日之後,我始終被對局糾纏緊迫。在前一年秋季升段大賽時,我升為六段。不過,隨著身入高段,對局時間亦相應延長,真是此一局未完,又一局亟待,連續奮戰。對當時已筋疲力盡的我來說,能得以修心養神的地方,唯有西園寺先生的府邸。可惜西園寺先生一去不復返,埋頭苦戰於勝負之爭的我,心靈深處仿佛頓時出現了無底的空洞,在難以解救的寂寞中,度日如年。
就在這十月一日的夜間,發生了一件事。而且恰巧是在重大的秋季升段大賽前夜。升段大賽將於翌日迫臨。入夜後,我將老子的《道德經》讀完,正欲上二樓去歇息,突然一陣輕微發作,頓時陷入了「神靈附體」的狀態中。據「心靈學」解釋,即「接靈」狀態。若是「神靈附體」程度嚴重,便會手舞足蹈起來。嗣後我作了「璽光尊」(日本一宗教組織的頭領)的信徒時,曾在金澤陪伴雙葉山(日本著名相撲力士)三十五天之久。他也是靈感強烈之人,據說每當有勁敵相逢的相撲大賽的那天早晨,他都常常進入「接靈」狀態之中。
總之,我無意識地雙手摩挲著自己的身體,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隨後便感覺腹中一下子變得空空的了。這時,我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著,步履瞞珊地走進洗手間,直愣愣地坐下不動了。那時己是夜裡十時左右。
母親早已睡下。可是,一想起我穿過寢室前的走廊去廁所多時總不見出來,「明兒還有大賽,這是怎麼啦?」母親放心不下,便到廁所來看。只見我兩眼直獃獃地坐在那裡。母親大驚失色,喚起妹妹們,將我迅速攙扶到房間裡躺下,趕緊通知瀨越先生,並請來了醫生。
醫生診視了我的「病」狀後,也只是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只見我牙關緊咬,毫無表情;切脈微微,若跳若止;呼吸淺薄,並無異常。弄得醫生無術可施,只得給我打了一針,說了聲「請給他好好暖暖身子」,便回去了。我當時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直到被按躺下都隱隱約約地有所知覺,然而無法開口說話。又過了一小時後,於午夜十二時,我終於能開口說話,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但是,即使是到了次日,依然有神靈附體的感覺。那天的升段大賽只好因「病」而「不戰敗」。
嗣後,我將精神貫注一統,向神祈告昨夜的事情究竟為何?於是,即刻在我心中聽到了這樣一個聲音——「回天津!回天津!」
記得這次發作的數日前,天津的二哥吳炎給我寄來了當地發行的報紙《庸報》。那個報社的社長是一位紅卍會的信徒,報紙每期都有他撰寫的一篇有關紅卍會的專欄論述。我讀了報上的論述後非常感動,對紅卍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將此事如實講給望月先生,並遞交了秋季升段大賽「休場報告」後,決定立即出發去天津。對瀨越先生,我只說是回去祭掃家父之墓。不過先生覺得,在如此重要的升段大賽中途去掃墓,豈不怪哉?
放心不下的瀨越先生便去望月先生那裡詢問,當我出發後不久,先生也了解了真相。我遞交了升段大賽「休場報告」後,隻身肩著背囊,除了帶上三等艙的船票錢外,輕裝簡從地由神戶上了船。三等艙位於船底,我從那昏暗的船底逃了出來,在甲板上讓海風吹拂身體,久久眺望那無邊的大海。舉目無親、身無半文的我,究竟為何而去?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我毫不迷惘,更不怯懦。因為有一種信念在強烈地打動著我——神在身邊保佑著我!
入紅卍會
船到天津的塘沽港,二哥吳炎前來接我。說是母親十分擔心,早已給他去了電報。我決定先到哥哥住的南開大學宿舍打攪幾天。到了宿舍,安頓下來,我便立即委託哥哥設法將《庸報》社長李先生介紹給我。當時,二哥邊在大學讀書,邊在庸報社做零工。
據說李社長是個虔誠的紅卍信徒,一切新聞報導都放任讓記者們去幹,他只在自己的專欄裡每天撰寫有關紅卍會的解說或一些活動的報導。
我向李社長懇求盡早賜教紅卍會教義,李先生愉快地答應了。從那天後,為了在李社長那裡聆聽教誨,我每日都去庸報社。
可是,當時南開大學是抗日民族運動開展最熱烈的地方。何況我來自敵國日本,僅此一點就會遭白眼,若不是與二哥一起形影不離的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遭到圍攻與毆打。
在這種處境下過了一周左右,我便離開大學宿舍,決定去煩擾二哥的朋友家。
這樣,我於昭和十年、二十一歲時在天津入了紅卍會。並迄今始終一貫地信仰紅卍會,現在,我已是日本紅卍會的元老會員,並得賜道名為吳碟靈。
經常遇有各種各樣的人請求我將紅卍會的宗旨簡單說明一下。然而,事情並非那樣容易。若是勉強地作潦草解釋,容易招致誤解。無論怎樣通俗易懂地來闡述,也要寫成厚厚的一本。但我還是想鬥膽一一試,將紅卍會在此扼要介紹一下:
紅卍會布教之目的,在於領悟「解救他人,同時即解救自己」之真諦。大家都要互相幫助,從地球上消滅無益之爭,實現世界和平,讓人類得到解放。紅卍會認為:綜觀一切宗教的本源,存在著宇宙之神——「至聖先天老祖」。耶穌、釋迦、穆罕默德、孔子、老子等,都是為了救濟人類而受至聖先天老祖派遣的聖人。世界上的五大宗教,追根溯源,都是同根同生的,根據對世界五大宗教宗旨的研究,可以尋到那個本源,紅卍會的真正目的,在於打破宗教界裡的所有排他性,所以,世界上的一切宗教應該在同根同源的悟性上聯合起來,從地球上消除各種無益之爭,進而救濟人類。正因為如此,紅卍會不存在「開山教祖」,無論哪種宗教的信徒都可以信仰和加入此教。
書歸正傳,那時,我每天從熱情相待的二哥的朋友家出來,到庸報社就一頭扎進社長室,洗耳恭聽李先生的教誨。
然後去道院,從晚十點半開始打坐。為此,我和李先生二人每日形影不離地往來於道院。盤腿打坐乃修行之一。為何要在那個時辰進行?因那正值日夜變換時刻,也正是陰陽交替的時候。所以認為此刻的修行最有效果。
有時我於十時前到達,有機會常和道院的幹部們閑談,或聽講有關紅卍會的事情。坐禪一結束,歸程中再到報社歇歇腳,吃喫點稀飯後回家。回到二哥的朋友家時,每次都是夜裡近十二時左右。雖然如此晚歸,但寄宿家的伯母也曾是個道教信徒,見我千裡迢迢熱忱求教,每次都和藹可親地開門迎候。
當時的紅卍會非常嚴格,要想成為「修方」(正式的道院信徒),條件是必須有六位幹部會員的介紹,並且要有百日以上的修行,我摯意成為修方,得到了六位幹部介紹,為達到百日修行,每日往來於道院。
天津一到十一月,葉落秋深,寒氣襲人,身上極需外套一件。可是,我赤手隻身離開日本,並未帶外套。不過,那時天津住著一位曾是舊軍閥、後又從政界引退了的人,名叫藩復,他叫人給我做了件漂亮的大衣,真是雪中送炭。
藩復先生引退後成為道教的信徒,當時他一家三十人住在天津,共有傭人六十人伺候他們的生活。過去有錢有勢的家庭,傭人必須是家族人數的兩倍,此乃一般常識。
在藩復先生家裡,時常有圍棋迷們雲集一處開棋會。我有幸得到他的知遇,便是從應邀參加棋會開始的。總之,在天津,藩復先生作為我最善良的理解者給我以慷慨援助。
在中國,一般軍閥等政治家引退後,走向信仰之路的人很多。就在我客居天津之時,聽說孫傳芳這位軍閥政治家引退後也信了佛教。有一次他步出寺廟時,遭到一位二十歲左右女子的槍殺。孫傳芳遇刺事件,原因只是那位小姐為報殺父之仇而已。
再說我虔誠地進入百日修行之後,約莫過了一個月左右,開始接連幾次收到瀨越先生發來的電報——「速歸!」原來日本方面覺得我孑然一身遠在千里,應該早些回返。
由於催我回東京的電報頻傳,我沉不住氣只好請求將修行縮短為六十天。後來,六十天修行一完我就成為修方,拜得到「北極真經」一部,嗣後於十一月中旬,乘上了回日本的船。到達日本後,我打算在回東京的途中先去位於京都綾部的大本教本部拜訪一次,希望能見到出口王仁三郎先生。為此,事先曾得到大本教天津支部的幹部為我寫的介紹信。可是,船一到下關,便接到瀨越先生發來的「速回東京」的電報。接著又有通知說,十五日將在廣島舉行棋會。我盤算著,那個棋會結束後,返程時再去大本教拜訪亦不為遲。於是便馬不停蹄地趕回東京。
非常遺憾,我最終也未能實現得見大本教的出口王仁三郎先生。就在那個月的十日,我回到東京後不久,大本教遭到了大搜捕。大本教的幹部全部被捕人獄,大本教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毫無疑問,風雲突變的戰爭前夕,社會陷入了連宗教活動也沒有自由的黑暗時代。
富士見療養所
回到日本,我再次一頭砸進對局之中,每天一局接一局地應接不暇。
升為六段後,限用時間為十二小時的對局驟然增多,而且幾乎都是兩日制對局。兩日制的第一天可以盡早封盤暫停,所以,第二天幾乎都是晝夜拼殺。
木谷實最喜歡夜戰,他在對局中,白天慢條斯理,一到夜間便猛地一下鼓起幹勁,不戰個通宵達旦決不收兵。我想,夜間也許情緒沉穩,可使注意力更加集中。怪不得後來我與他在鐮倉進行「擂爭十盤棋」的時候,他從白天起就要求將套窗關緊、點著電燈對局。那時,對局開始的時間早已事先走死,但午休可以自由地使用時間,和木谷實對局時,常常是第二天徹夜激戰也不能終局,實際上一直是續戰到第三天下午四時左右才見分曉。
因為我體弱無力,連續不斷的日夜激戰,實在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可是,當時的新聞棋戰大部採用的擂臺賽的形式,因此,越是獲勝,對局就越是增加。特別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夏天,在七、八兩個月裡,我不得不連續下了二日制的十七局,十七局可以說是每周平均兩局。那時一局的艱辛,可以與當今兩局相比。所以,局後只能休息一天,爾後又有對局恭候。這樣,每周必有兩天通宵達旦的搏鬥。何況那時正值三伏盛夏,冷氣設備還未誕生。
據說林海峰九段一般在比賽場合也是每下一局體重減輕三公斤,而且需要三天才能復元。因我生來就很瘦弱,一次不可能減輕三公斤的。即使是這樣,一局熬下來也要掉一公斤以上的肉。但是在體重尚未恢復之際,又必須一頭砸進下一局的拼殺中去,到最後,竟瘦到再無多餘的肉可減的地步,頂多只有四十公斤了。
我在新聞四社聯合舉辦的擂臺戰中,曾力撥十二將,可惜遇到第十三人前田陳爾的那一局時,連看一眼棋石都感到惡心,結果以二目之差敗北。
到了九月,身體疲備不堪,一副病態,每天夜裡發低燒。於是趕緊到神田駿河臺的杏雲堂醫院去檢查,結果才知道患了「肺浸潤」。肺浸潤在今天屬於肺結核的一種。我小時候曾患過此病,這次是自然痊愈後的再次復發。
我這副病態根本無法下棋了。只得在秋季升段大賽時「休場」,於家中靜養,母親和瀨越先生尤其焦慮,用不知從何處打聽到的各種各樣的療法來勸我醫治。
三個月過去後,血壓由最初的每小時二十毫米恢復到十一、二毫米,每天仍然發燒,但不很高,三七.五度左右。看來似乎有好轉。
病情雖然不再趨向惡化,卻總也不見明顯的好轉。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到何時才能參加角逐,似乎一時難以指望。於是,當時擔任日本棋院理事長的古島一雄先生便積極勸我住院治療。
古島先生曾擔任過《萬朝報》的主編,是緒方竹虎先生的前輩。古島先生在信州的富士見高原有一座別墅,他與有名的結核病療養所---富士見療養所的院長正木先生交誼深厚。
正木先生除了本職為醫生外,還是個小說作家,筆名「不如丘」。丘即指孔子,不如丘即自愧弗如孔子的意思。「事到如今,還是多花些時間徹底治療一下為好!」古島先生這樣說,勸我去富士見療養所住院。我曾幾次應邀拜訪過古島先生的那座別墅,早就看上了富士見高原的景色,於是欣然同意。古島先生就我住院之事當即委託正木先生,正木先生也愉快地表示接受,結果,我幸運地免費院療養,於昭和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前往富士見療養所。
人人皆知,富士見高原在日本的高原中空氣最清淨,對結核病的療養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據正木先生說,他在全國巡查一遍之後,得出富士見高原為最佳療養地區的結論後,纔下決心在那裡修建療養所的。富士見療養所還因為在久米正雄的小說《來自月亮的使者》中作為寫作背景而十分有名。
住院的第一天就有人向我宣布:「安靜第一」,「最初的兩個月裡必須進入全天臥床靜養狀態」,並且還被警告,「說話多了也不好!」
與今日相比,那時治療結核的特效藥一無所有。即使有也不過是防止食欲減退的消化劑等等。說起治療方法,完全是依靠安靜和高原的清淨空氣,讓肺部被結核菌侵蝕為空洞的地方,由滋生出來的膜兒像一堵混凝土的圍牆那樣將其包裹住,從而達到慢慢愈合的目的。
絕對安靜的狀態對一般健康的人可謂寂寞難熬之事;然而對我來講,好不容易才從殘酷的勝負世界中逃脫出來,難得能如此享受清閑的寶貴時光,因此,我毫無苦感。
我請人幫助安裝了一個撐書器,大部分的安靜時間都在讀書中度過。那個撐書器使用方便,只要是頭扭轉的範圍內,無論哪個位置上都可以撐起書來,自由自在地躺著閱讀。閱讀的一頁,可用撐書器上的金屬夾子夾住,只要挪動一下夾子,就可繼續翻開下一頁。
住院時,我將幼時讀過的書,從四書五經開始,到王陽明、程子、中江藤樹、本居宜長等有關儒學、國家的書都細細地讀了一遍:以紅卍教的論述為主的書也讀了許多。呂祖全書等也是那個時期讀的。
住院前夕,久原先生送給我一本生長家出版的《生命的真相》,勸我讀一讀。帶著此書,一進療養所的大門就開始閱讀,誰知裡面盡是記載依靠信心來治病等經驗之談。有一天,正木先生來查房,見我正在讀此書,「讀那樣的書,能治病嗎?」先生一間,我無言對答,慌忙將書合上,藏起不讀了。記得那本書的主要內容是說不須請醫生、光憑信心就可包治百病。
萬萬沒有想到,享受了兩個月的安靜時光,我大有收獲——徹底根治了自幼就有的老毛病——疝氣。這是因為我每天躺著不動,腹內支撐小腸蠕動的腹膜完全長好,小腸下垂現像便不復存在了。這真使我喜出望外。
進入靜養生活的兩個月後,再也不發燒了,並可以洗澡淋浴及逐漸地增加日光浴的鍛鍊。日光浴是從曬足十五分鐘開始,這樣循序漸進地加強鍛鍊一個月後,允許每次全身曬一小時。
住院期間,來探視的人非常稀少,有一天,喜多文子先生光臨。據先生說是拜訪了富士見的老相識後順便來看我。她還特意為我帶來了倉田百三的《出家與作弟子》一書,並有數冊日蓮宗及一休宗等宗教方面的書。如此厚待,對除了看書別無他求的我來說,真可謂雪中送炭。
記得當時喜多文子先生曾這樣告訴我:「東京方面,由於時局異常騷亂,人人都謹慎小心,莫談國事。就連我丈夫六平太的能樂教習也很少搞了。只有圍棋,因為是無言之物,不會禍從口出。比起來,我倒是因外出教習增多而忙得不亦樂乎呢。」
將要入冬時,經允許我可以慢慢地散步。於是我今天串串病房,明天到附近轉轉,顯得異常活躍。富士見高原的秋天景色非常迷人。極目遠眺,一邊像海一樣,到處生長著芒草,金風拂蕩,漫山遍野泛起陣陣白色的浪花。另一面是日本南阿爾卑斯山脈,座座峰巒頭頂著初鼕的白雪,默默無言地高聳入雲。向北望去,八嶽山挺撥險峻的山峰,像支支利劍刺破天空,乾燥的空氣,晴朗的藍天,站立高處,冷颼颼的風迎面吹來,令人心曠神怡。腳下的這片沃土不禁常使人回想起養育我長大的北京風光。每當找獨自出去散步,一想起能夠從勝負場上那烏煙瘴氣的日月裡逃脫出來,不但對病身未抱任何不安,反倒暗自慶幸,我終於享受了生來未遇的安靜與悠閑。
新鮮的室外空氣對我這種病是天然的最佳良藥,因而療養所規定,到了冬天也不允許將窗戶關死。富士見高原一到嚴冬季節;夜裡氣溫下降到零下十五、六度左右。連門的金屬把手都凍得冰涼,一不小心握住了,弄不好會粘掉一層皮下去。而我卻只穿一件睡衣、僅蓋一條薄被便度過一冬。身體確實受到了一番嚴格的鍛鍊。
記得那年初冬時節,瀨越先生前來看我。他一進病房,覺得太冷,十分吃驚。於是勸我說:「如果禁受不住這裡的寒冷,就提出來,千萬別客氣!」在伊豆也有個療養地,四季如春,他可以介紹我到那裡去住院。先生來時緊裹著外套,口中不住地喊:冷!冷!而我卻若無其事地身穿一件睡衣。也許身體早已逐步適應了寒冷,因而並無那麼冷的感覺吧。所以我對換個地方療養之事絲毫也不考慮,對先生的深切關懷感謝一番後,便一口謝絕了。
後來,經允許我可以更自由地散步。於是就常到富士見車站附近去玩。
那時,由於「日華事變」,帶來了不可避免的戰爭風雲。日本各地到處都可見到為出征兵士們送別的場面。富士見車站亦不例外,每天都有一群一群的送行人擁擠在車站。那時,我一直盲目聽信了「日中戰爭是為大東亞的和平而戰」的日方宣傳。然而我的心中還是不禁泛起陣陣雜亂的疑團。,每當看到送別出征的情景時,我總是久久地眺望,思緒萬千。
就在療養院內最大的一間病房牆上,貼著一張中國大陸的地圖,患者們每天都將日本軍進擊的狀況記錄其上。他們在我的面前總是避而不談,但我卻清楚地知道,這間最大的病房裡,除了日本軍進擊而別無其他話題。
富上見療養所裡有許多病房,其中「白樺病棟」為最上等。那裡常有各界名流往院療養。我認識的有作家崛辰雄先生,政治家永田秀次郎先生的兒子永田亮一先生,畫家曾宮一念先生,還有一位稀客——薩摩治八郎先生的夫人也在此療養過。
據說薩摩先生是個出身億萬富翁家庭的紈褲子弟,他一輩子吃喝嫖賭、放蕩不羈,將財產揮霍殆盡。夫人出院後不久,當時耗資三萬日圓,在療養所附近建造起一座豪華的別墅,打算一住不走了。可惜如此傾國傾城的美人,獨自守著一座空房。丈夫在外花天酒地,似乎把她忘了。
在我的身體明顯恢復後的一天,我和幾個人結伴訪問了那座豪華的別墅,並和那絕代佳人照了紀念像,可惜那些照片在戰火中全被焚為灰燼。
結核病的療程很長,療養者需要有極大的耐心。這種病一般在療養初期退燒很快,眼見著明顯地好轉。可是療養到一定時候,「自感症狀」雖然大大消失,但往往再也看不到有更明顯的效果。
遇到這種狀況時,喪失耐心而未能徹底療養至康復的人,有的吸煙、飲酒,有的偷跑出醫院,於是造成病情再度惡化的不乏其例。年紀輕輕就因舊病復發而歸天之人,在我身邊也歷歷可數。記得富士見車站前面有一家「扒金庫」(註:柏青哥),一到夜裡,常有一些病號從醫院偷跑出來,在此尋樂和消磨時光。
我住的病房是「富士見病棟」,這裡有許多《文藝春秋》社的社員和他們的關係戶來往院。菊池寬先生的情婦也在此療養過。
我隔壁的病房有一個比我晚一個月入院的人,名叫千葉。他也是《文藝春秋》社的社員。千葉住院期間最愛玩克郎球,鄰近的克郎黨徒們每天聚會,架起克郎球盤大訂一場。我也被捲了進去,而且越打越精湛,這個遊戲後來逐漸在全療養所風靡一時,由於大家越打越上癮,惹得醫生們不得不採取將克郎球盤沒收入庫的高壓政策。
千葉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住院期間和我交情最深。或許他過於年輕氣盛,見自己的病情恢復緩慢,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後來又患了失眠症,異常苦惱。我見他時常背地裡吸煙,還偷偷地往眼藥瓶裡灌注威士忌,於無人處悄悄地一飲而盡。我出院後,他的病情仍無明顯好轉,終於成了不歸之人。
昭和十三年六月,當我的病情有顯著康復的結論後,接受了本因坊秀哉名人與木谷實七段的「名人引退棋」的解說之任。
這個「秀哉名人引退棋」,名副其實地成為秀哉名人最後的一盤棋。從六月二十六日於箱根開局,中途由於名人病情惡化,八月十四日弈至百手時便中斷。然後過了三個月,於十一月十八日於伊東再次交戰,到了十二月四日才終於有了結果。實際上對局的天數共十五天,限用時間各為四十小時,成為載入棋史的一場重大對局,同時,這也是「世襲名人制」時代名人最後的一局。木谷為了此局,決定當年秋季升段大賽時「休場」,對其他的棋戰一律掛起免戰牌,在半年之間全力以赴地迎戰秀哉的「引退棋」。
這盤棋結果是木谷實黑先五目勝。此局乍看樸實無華,但卻十分複雜。由於名人抱病對局,下完這盤棋後,大約過了一年,於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不幸告別了他那叱吒風雲的棋士生涯。
這盤引退棋的觀戰記者由川端康成擔當。數年後,他將觀戰記彙寫成一部小說《名人》。在川端先生的作品中被稱為名作的《名人》,令人百讀不厭,千古流芳。
對我來說,於病中擔任如此重大對局的解說,無疑是副重擔。雖然療養所的醫生囑咐過,不許我過於勉強地工作,但一想到重大對局之中怎能允許有錯誤的解說,於是,我便叫人將研究用的袖珍型棋盤與棋石送到病房裡。需要研究的棋譜每周由每日新聞社的責任記者鴻原先生親自帶來,由我看過之後加以解說。可是,到了中盤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冷不防地讓我看譜,要作出漂亮的解說實在是有些強求。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不能馬馬虎虎、敷衍了事。左思右想,不得不在夜深入靜之時,偷偷地展開棋譜,反覆揣摩名人秀哉和木谷實的真意所在。
川端先生作為觀戰記的執筆人,真是費盡了心血。有一次,他說:「我想看看吳六段是怎樣作解說的。」於是,特意和鴻原先生一起到療養所來看我。
自我住院以來,已有一年零三個月的光景,昭和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我出了院。那正是因名人住院治療、名人的引退對局不得不中斷的時候。
在我住院期間,除了名人引退棋以外,我還接受了朝日新聞刊登升段大賽實戰譜的解說之任。這件差使,也許是瀨越先生見我病情好轉、怕我收入減少而特殊關照給我的。為此,朝日新聞的責任記者胡桃先生每周都到療養所來取我寫的解說稿。
即將順利地出院之時,按照朝日新聞社的計劃,為了觀察一下我身體恢復的情況,決定讓我與藤澤庫之助四段下一盤「試驗對局」。限用時間各為四小時,結束後,再用調光給我作一下透視檢查。對局後檢查的結果是:不可勉強,必須讓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地逐漸適應對局。
出院後,我立即出場於當年的秋季升段大賽,然而由於身體尚未徹底恢復,結果成績為:三勝三敗一平。
憶川端康成先生
出院後,從翌年的二月到三月之間,我與木谷實進行了三番棋的對局。這次對局是東京日日新聞的計劃之一,觀戰記者仍然是川端康成。
由於我出院不久,競技狀況不十分良好,因而吃了個二連敗,退下陣來。然而在第一局和第二局的中間休息時,和川端夫婦同去伊豆旅行,給我留下了美好難忘的回憶。在富士見住院療養時,我和同病房的安田善一先生結為知交,那次旅行是應他的邀請而去。那時我了解到,安田先生就是位於伊豆下賀茂的旅館——伊古奈飯店總經理的兒子,當時伊古奈飯店經過重修,改造成規模宏大、富麗堂皇的大飯店,十分有名。
安田的父親——安田總經理也是川端康成的小說迷。趁著飯店重修落成的大慶之機,開口說一定要請川端康成來往幾天。這樣,川端夫婦和我加上安田共四人,興致勃勃地談好去下賀茂旅行。動身時,已是大地回暖、河水湍流,春天的氣息開始飄蕩在原野上。早春二月末,眼前一派鳥語花香的迷人景像。
我們一行先在修善寺投宿了一夜後,被汽車在下田街宿卜顛簸了一程,然後從下田乘出租車抵達下賀茂。著名的伊古奈飯店是茶室式的建築,景色幽雅。尤其是周圍的樹木嫩芽初萌,一片新綠,十分耀眼。翌日,帶上飯盒,川端夫婦與安田及我四人同去妻良。子浦等地徒步旅行,我們沐浴在早春明媚的陽光裡,信步在海邊小路或芒草原野上,無憂無慮地盡情欣賞著和平寧靜的景色。
到了夜裡,溫泉戲水之後,常去川端的房間裡暢談到深夜。我們的話題從宗教到圍棋,海闊天空。還記得,當時仿佛盡是我一個人口若懸河地高談闊論。回顧我為四段、在國民新聞主辦的與秀哉名人下讓二子局之時,川端康成就曾擔當過觀戰記者。我們的交情從那時開始,真是緣分非淺。
川端康成對「美」有根深的研究,是位有細致觀察力的天才作家,因他作文章反覆推敲、追求盡善盡美,,如同製作藝術品一樣,所以經常延誤交稿期。戰後,為了寫《吳清源棋談》,他投宿於箱根仙石原的表石閣,用了三天的時間到我那裡採訪。記得,出版社的編輯因與川端的約稿到期,為了使延誤的稿子盡快到手,不得不派人一直尾隨於他的身後。
讀賣新聞社主辦的棋戰常常在「福田家旅館」進行,川端康成作為觀戰記者也常常在福田家眠宿和寫稿,那裡有個侍女經常侍侯他,名叫「雪姑娘」,川端十分喜歡,後來,川端一到,雪姑娘就成了他的「專屬侍者」了,據雪姑娘說,「川端先生非常喜愛收集藝術品,一有閑暇便去逛古玩店。」
川端康成和我都很瘦,我對此並無所謂,可是川端似乎十分介意。他好像十分羨慕豐滿型的人,特別喜歡豐滿的女性,難怪他選擇的妻子就是一個胖乎乎的美人。在伊古奈飯店時,我們一同洗溫泉,幾乎互相估摸了對方的體重,不過誰也沒有說準,我倆都不足四十五公斤。因此,,川端康成笑嘻嘻他說:「不管誰先達到了四十五公斤,都必須請客慶祝一番!」
戰後,此事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沒想到川端康成卻牢牢記著。一打聽到我的體重已經超過了四十五公斤,「喂!你不請我客可不行啊!」川端冷不防地擺出了一副認真的面孔咄咄逼人地向我「討債」,當時還真嚇了我一跳。
第四章 勝負與信仰——兩路兼行
白刃格鬥——擂爭十盤棋
世人皆知,「擂爭十盤棋」如同武士真刀實劍的戰鬥一樣,兩雄爭霸,必有一傷,實在是一種極端殘酷的對局。若有一方被擊敗,本應為平等待遇的勝者一方,便會截然分明地比對方在棋力上拉開高出一段左右的等級差。嗣後,敗者是再也不能與勝者平擺地對局了。(譯註:擂爭十盤棋過去稱為爭棋,有十盤,也有二十盤,甚至更多盤。一般在淨勝局上每領先四局者,稱為多勝一籌,交手棋份立即提高一格)一旦被人降服,就會身敗名裂,如果不能東山再起、重霸擂臺,其結局只能是從棋界的第一把交椅上跌落下來,永遠被人們遺忘和拋棄。實際上,重整旗鼓、再次爭霸的機會微乎其微,因此,「擂爭十盤棋」可說是一場懸崖上的決鬥。特別是在爭奪棋界第一把交椅的擂爭勝負中,一方面,勝者名揚四海、譽滿天下;另一方面,敗者一蹶不振、棋士生命就此斷送。這也是「十盤棋」給職業棋手帶來的無情命運。
自古以來,為了決定棋界「第一人者」的地位——名人棋所,大都是只憑一次擂爭十盤棋或二十盤棋的對局便評功定爵。因此,任何對局者都會強烈感到:成敗在此一舉!不得不捨生忘死地在棋盤上展開決鬥。這絕非危言聳聽之談。人人皆知,在江戶時代的本因坊、安井、並上、林這四大棋家之間,為了爭奪「名人棋所」的寶座而進行的擂爭勝負,從來都充滿著殘酷的血腥味道。
正保年間,第二世本因坊算悅與安井算知為爭奪名人棋所的寶座而進行的擂爭勝負,雙方都捨出性命來作賭注,費時九年的期間裡卻只下了六盤棋,而且最後不分高低,毫無結果。到了寬文年問,第三世本因坊道悅為報師仇,向當時已當上名人棋所的安井算知挑戰,發誓與他擂爭六十番勝負。「倘若敗下,將受到流放遠島的刑罰」——道悅就是在幕府這樣的威脅之下冒死格鬥了十二盤,終於遙遙領先、占據了上風。更有悲壯之例:元文年間,第七世本因坊秀伯與井上因碩的「爭棋」中,弈至第八局結束時,秀伯口吐鮮血,英勇地倒下。爭棋只得中止。另外,天保年間,向第二世本因坊丈和名人挑戰的井上家的赤星因徹,敗局之後也吐血不止而倒下。可惜一代超逸之才死不瞑目,生命的火花剛剛閃爍了二十六個春秋就磕然熄滅了。再有,第十四世本因坊秀和與幻庵因碩的二十番棋,第一局就費時九天,這期間因碩曾經兩度吐血,冒死搏殺。如此壯烈絕頂的擂爭對局,其例真是不勝枚舉。
舉近代之例:明治時期有個水谷縫次,在與高橋忤三郎進行擂爭勝負之後,可憐一命嗚呼,氣斷身亡,昭和初期,日本棋院的鈴木為次郎先生與棋正社的野澤竹朝七段,人稱「宿命的敵手」。他們的擂爭十盤棋的激烈場面,人們至今記憶猶新。
根據弈棋者雙方的段位差而決定不同的「交手棋份」(如互先、先互先、定先、讓子等),以及一直沿用擂爭勝負的對局形式,這些慣例在棋界早已自行消失了。其消失開始於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引退、世襲名人制度被廢止的時期。從此,一切棋戰的稱號都根據「名銜制」而定。可以說,這種巨大的變遷,若是從四百多年的日本圍棋史的長河來看,不過是滄海一粟,一朝一夕的變化而已。
對我來講,所經歷過的「擂爭十盤棋」本質上與昔日的擂爭勝負毫無區別,同樣是以棋士生命來孤注一擲、冒身敗名裂之危險的「爭棋」。尤其是戰後,我作為讀賣新聞社的一張王牌,獨霸擂臺,打了十多年的「十盤棋」。我的處境若稱為懸崖上的決鬥可謂名副其實。這並非有任何言過之處,因為那時我早已失去了日本棋院的支持,只得獨闖天下,因此,一旦被別人擊敗,吳清源的身價將一落千丈,他的棋迷們也會大失所望。毫無疑問,這意味著我的棋士生命將就此結束。
特別應當說明,擂爭十盤棋這種白刃格鬥決勝負的形式,若不是身臨其境地去嘗試著下一下,斷然體會不出那種恐怖的滋味。看起來,因那種血刃決鬥式的對局已然滅絕而值得當今的棋士們慶幸。現在的各種名銜戰,即使是敗北一兩次也無妨,既無損於名譽,又不會引起交手棋份的改變,而且還存在許多次挑戰的機會。另外,名銜非常之多,對誰是第一強,無人公正地來「排座次」。對於棋士來講,當今的棋戰是只加不減、只升不降的各種頭銜制的比賽而已。
我絕非嗜好此道才去下擂爭十盤棋的。從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的「鐮倉十盤棋」開始,到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與高川本因坊大戰為止,我面對當代所有的最強者,實際上與這些對手輪番決鬥了十回,下了近百局的「十盤棋」。因此,難怪人們在我的名字上又貼了個標籤,送我個綽號為「十盤棋的吳清源」。
十分幸運的是:在所有的擂爭十盤棋中,除了與藤澤庫之助六段(注:當時吳為八段)「定先」(注:藤澤始終執黑)的十盤棋之外,在所有「分先」的十盤棋中,我將所有對手全部降服於腳下。總之,能將與我旗鼓相當的強敵輪番擊敗,我想只能解釋為福星高照。或者可以這樣說:我常常受到司掌勝負之神的青睞。
長時期作為觀戰記者、經常在十盤棋對局場採訪的讀賣新聞社的山田虎吉先生,在他的《吳清源擂爭十盤棋全集》第一卷中這樣寫道:
「事實證明,當時再也沒有像這種擂爭十盤棋那樣令人恐怖的了。因為無論如何,盼望已久的『誰是日本第一強』即將揭曉,天下億萬人的眼光當然全都集中到這兩個最高擂臺上的人身上。這兩人無疑都將名譽地位、身家性命全部孤注一擲地押在擂爭之中,誰都必須殊死地決鬥到底。就連觀眾也會替他們捏出一把汗,心情也會隨著那棋石的落盤聲而激動萬分、驚嘆不止。若將現在定型了的對局形式——各種名銜戰的『七盤勝負』來舉例,在使觀眾時而振奮、時而驚嘆這一點上,可以說與『十盤棋』相比簡直是望塵莫及。這樣說,其恐怖意味完全可以使讀者理解了吧!」
「然而,萬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人們常常在飯後茶餘閑談的『十盤棋』,要想取勝是何等地艱難。更何況在歷經多年、參加多次擂爭十盤棋的棋士中,唯有一人連勝不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吳清源!真可謂百戰沙場,九死一生,非同凡響。在這個十盤棋的最高擂臺上,代表當代之精華的人物——木谷實、藤澤庫之助(朋齋)、岩本熏、橋本宇太郎、田榮男、高川格等,他們輪番抖擻精神,個個施展絕技,大顯不凡身手。然而,吳清源面對這些虎狼之將,高屋建瓴,百戰不殆。他不僅全都戰勝對方一籌,而且有時打得對方的交手棋份不只出現一段之差,還出現過二段之差。這怎能不令人拍案稱絕!此乃日本圍棋史無前例的壯舉。並且,由於十盤棋的決鬥名副其實地釀成『爭霸日本第一』的一場大戰,所以它顯示出無比殘酷和驚險的特點。在這一系列生死攸關的連續較量中,吳清源竟然不遺一塵、無咎無愧地參天而立,真是應當重彩濃墨地大書特書一番!」
山田虎吉先生如此不惜溢美之詞,敝人實在難當。但今日回想起來,擂爭十盤勝負這種殘酷的對局,畢竟在長達十五年以上的艱苦歲月中反覆不斷地進行,況且唯一連勝到底的幸存者,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我!這怎能不使人感慨萬千啊!
鐮倉十盤棋
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九月,我最初經歷的擂爭十盤棋拉開了戰幕——與木谷實七段進行擂爭十盤棋的第一局。由於這次十盤棋的對局場選在鐮倉的寺院,因此,便被稱作為「鐮倉十盤棋」。
其實,認真說起來,在鐮倉十盤棋之前我和木谷實已經下過一次十盤棋了。那是我還未滿二十歲、木谷實也剛剛三十出頭弈欲顛狂的時期。當時我們聯手成為棋壇新銳,被人同稱為「花形棋士」,十分活躍。不過那一次的十盤棋因木谷實中途晉升為六段,交手棋份突然改變,不得不在三勝三敗時中止。但對我來講好像昨日的事一樣。特別是在建長寺下的第一局,我倆當時倡導的新布局嶄露頭角,使天下棋迷耳目一新,成為舉世矚目的一局。另外,昭和八年我對本因坊秀哉名人運用新布局抗爭的一局(三三、星、天元之局——譯者),同樣是譽滿天下、令人難忘的。
首先敘述一下鐮倉十盤棋決定的經過。
昭和十四年,日本棋界的棋士升段大賽制度經歷了重大改革。由於那時的升段規定過於苛刻,若成績一般,即使是苦戰十年也難得晉升一段,因而造成棋士間焦躁和不滿的情緒日益高漲。對此,日本棋界不得不對升段規定作適當放寬的改革。那時棋壇狀況是這樣:在秀哉名人引退之後,八段位上空無一人,七段成為最高段。除了鈴木、瀨越、加藤三長老以外,比較年輕的棋士只剩下木谷實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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