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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 天赋

纳博科夫(美)
The Gift天赋纳博科夫(Nabokov,V.)著;朱建迅/王骏译.
橡树是一种树。玫瑰是一种花。鹿是一种野兽。麻雀是一种鸟。俄罗斯是我们的祖国。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普·西蒙诺夫斯基:《俄语文法教科书》
第一章
192×年4月1日(一位外国评论家曾经说过,许多小说,例如绝大多数德国小说,都是以某个具体日期开头,惟独俄国作家保持俄罗斯文学界特有的诚实品质,对年份的最后一位数字略去不述),一个多云但光线明亮的日子,下午将近四点光景,一辆行驶着的深黄色加长搬运车,挂在一辆同为黄色的拖拉机上,后轮硕大无比,车上有无耻地暴露在外面的人体。车在柏林西区塔伦勃格大街七号门前停下来,车身前部装有一只星形排风扇,整个侧板漆上了用大号蓝色字母组成的搬家公司的名称,每个字母(包括一个方形符号)都镶着黑边,可耻地企图爬入邻近字母的领地。房子(我也即将入住其中)前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对男女,显然是出来接收家具的(我衣箱里的手稿多于衬衫)。男的身穿一件稍稍发绿的棕色粗呢大衣,微风过处,荡出一缕生气。他个头很高,脑门凸出,上了岁数,灰白的颊须在嘴唇周围变成赤褐色,嘴里无力地叼着一根抠掉一半烟叶的冷雪茄。那女的体态臃肿,不再年轻,双腿弯曲,一张酷似中国女性的脸颇有几分姿色。她穿着一件俄国羊皮夹克,风儿从她身边吹过,携来一股品质上乘、但却稍许有些过时的香水味。两人伫立一旁,目不转睛地瞅着三个身穿蓝色工作服、脖子涨得通红的壮实小伙子吃力地搬动他们的家具,其神情之专注令人觉得他们将被少给找头。
有朝一日,他暗自思忖,我得用此情此景为开头,创作一部厚厚的、出色的老派小说。对于这个倏然而逝的念头,他不禁生出一丝讽意。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他内心深处那个代表他、却又超然于他的某个人已经吸收了这一切,并且将其记录归档。他本人今天刚搬进来,处于当地居民尚未适应的状态,现在是头一回奔出去买几样东西。他了解这条街乃至整个街区:他原先寄居的房子距此不远。然而,迄今为止,这条街一直旋转和来回移动,与他丝毫无涉,今天它骤然停止。今后,它将甘愿成为他新居的延伸部分。
街道两边排列着一株株高度适中的椴树,纵横交错的黑枝条间悬挂着颤颤欲坠的雨滴,分布在即将绽出新叶的芽眼上(明天每颗雨滴都将孕育出一片碧绿的嫩芽)。这条街完整无缺,宽约三十米的平滑的沥青路面,两侧色彩斑驳的人行道(手砌的,脚踩在上面很舒服),路面以几乎不被肉眼觉察的弧度拱起,它始于邮局,终于教堂,俨若一部书信体小说。他睁着训练有素的眼睛,在街上到处寻觅某个每天令他心生隐痛、每天令他触目伤怀的物体,然而眼前却似乎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这个灰色的春日四处弥散的光线不仅无可怀疑,甚至有望使在晴朗的天气里势必显现的任何琐碎的东西变得乖巧柔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例如一座楼房的色彩,这种色彩能使你嘴里生出些许燕麦片甚或哈尔瓦【halvah,一种由碎芝麻和蜜糖混合而成的甜食,原产于土耳其】的难闻怪味;或是一座建筑物的某个细部,每回你打此路过,它都能分外醒目地吸引你的注意;或是一尊女像柱的令人气恼的仿造品,矮小的石像,没有高大的支柱,一点点重量便能将其压为齑粉;或是用一枚生锈图钉钉在树干上的一则早已过时、尚未完全撕掉的手写(淡淡的墨水,蹩脚潦草的蓝色字迹)告示,留下一角毫无意义、却被永久保存的残片;或是商店橱窗里的一件物品;或是一股气味,它在最后时刻拒绝唤起它原先似乎准备唤起的回忆,依然躲在街道的某个角落里,神秘莫测,飘忽不定。不,诸如此类的东西一概没有(压根不存在)。闲时琢磨一下三四家商店的顺序,他想,看看我所做出的这种顺序符合其组合规律的猜测是否准确。兴许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于是,一旦发现最常见的规划安排,便能进而推测某个城市所有街道的大致格局,例如:烟店、药店以及果蔬店。在塔伦伯格大街上,这三家各处一隅,互不相联。也许,话说回来,它们之间的组合规律尚未形成,但在将来,依循对应补充的原则(随着商家的破产或搬迁),它们会以适当的形式渐渐聚拢:果蔬店回头一瞥,将穿过街道,以便起初与药店相隔七家店面继而相隔三家———颇似电影广告中彼此纠缠不清的字母找到各自位置的情形。最终它们当中总有一个悄然转身,回归正位(一个滑稽角色,新兵中不可避免地被逐出军营的杰克)。于是另两家店将等到邻近一处出现空缺,届时将一齐向街对面的香烟店眨眨眼,仿佛在说:“快,到这边来。”转瞬间,它们已站成一排,组成一列特有的队形。上帝,我对这一切厌恶至极:商店橱窗里的东西,外观单调的商品,尤其是拘泥刻板的交易方式,成交前后双方说出的使人腻味的奉承话!还有低眉垂首地瞅着适中标价的模样……优惠时慷慨大方的姿态……标榜自我牺牲的广告词……所有这些假充正经的拙劣表演,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蒙骗善良之辈。亚历山德拉·雅可芙列芙娜,例如,曾对我坦言,每当她在熟悉的商店购物,便恍若置身于一个异样的天地。在那里人们诚实守信,彼此体贴,令她陶然若醉,倍觉温馨,不禁向那位笑得脸通红的售货员报以粲然一笑。
他走进的这种柏林的商店,根据角落里摆放的一张小桌,桌上的一部电话机、一本电话簿、一盆水仙花以及一只大号烟灰缸,足可断定是一家烟店。这号烟店不卖他喜欢的俄罗斯尖嘴烟,他本想空手而归,但却意外地发现店主那件镶着珍珠母纽扣的雪花背心以及他头上那一片南瓜色秃顶。是的,我一生都在准备得到这份薄礼,聊以补偿自己因购物时屡屡挨宰而蒙受的损失。
他穿过街道,走向位于街角的药店,突然一道光柱从他的太阳穴上反射到眼前,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像我们目睹彩虹和玫瑰花似的很快笑了笑。只见一块白亮炫目的天幕正从车上被抬下来———一张镶着镜面的梳妆台,仿佛蒙上一幅银幕,树枝清晰无皱的倒影经过他身旁。它们摇曳着,徐徐而行,不过树枝的摆动并非出自天然,而是由那几个抬着这幅天幕、这些树枝、这张表面光滑的梳妆台的人身躯的轻微颤晃引起的。
他继续朝药店走去,然而刚刚看到的情形———无论是使他感到亲切和愉悦,还是令他觉得意外和惶惑(恰似孩子们从贮放干草的顶棚坠入富有弹性的黑暗里)———替他释放出一股快感。连日来,它一直被埋在思想深处,只要稍受触动,便会攫住他的全副身心:我的诗集已经出版了。每当他像现在这样心潮起伏,想到刚刚付梓问世的五十多首诗,就会利用一刹那的工夫纵览全书,于是,诗的节奏被疯狂提速,犹如笼罩在瞬时生成的浓雾中,诗行飘忽闪烁,令人捉摸不定。熟悉的词语匆匆流逝,在汹涌翻腾的水沫中打着旋儿。如果你定睛细看,会发现这股湍急的波涛已化做滚滚奔流的巨澜。多年前我们曾像此刻这样站在战栗的石桥上凝神俯视,直至桥头变为船尾:别了!这股水沫,这些游移不定的诗篇,以及脱离了整体孑然而逝、在远方如醉若狂地高声呼喊、似在召唤他回家的一行诗。所有这些,加上洁白柔润的封面,渐渐融合为一种令他心胸纯净、无比快慰的感情……我在干什么?他想着,蓦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走进隔壁商店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烟店老板找给的零钱撂在玻璃柜台中央的橡皮垫上。透过玻璃台面,他隐隐瞥见了一瓶瓶珍贵的香水,女店员态度倨傲地注视着他那古怪的举止,旋即又将好奇的目光移向这只漫无目的地递过钱来、买一样名称尚未提及的东西的手。
“请给我拿一块杏仁肥皂。”他一本正经地说。
买到肥皂以后,他转身迈着同样轻快的步伐回到家中。房前的人行道上此时除了三张蓝色的椅子外别无他物,看样子是被孩子们放在一起的。搬运车里倒放着一架棕色小钢琴,两只小小的铁脚朝上,捆得紧紧的,因此不能直立。他在楼梯上撞见了那几个嗵嗵嗵地往下走的搬家工人。在他按响新居门铃的当儿,他听见楼上的说话声和敲击声。房东太太把他让进门,说已经将他的钥匙放在房间里了。这个身材高大、收费昂贵的德国女人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克拉娜·斯托博伊。这在俄国人听来颇似“克拉娜与您同在【与“斯托博伊(Stoboy)”发音相似】”,既伤感,又坚强。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耐心等着的衣箱……眼下,先前那种闲适的心绪已经转为憎恶:上帝不赞成任何人百无聊赖、自甘堕落、拒不接受可恶的、桎梏般的新居,无法与完全陌生的物体同处一室,躺在睡椅上注定辗转难眠!
他在窗前站立片刻,凝乳一般白净的天穹上,随着暗弱的太阳的环行,不时出现一些乳白色的斑点。与此同时,搬运车凸起的灰色篷顶上,椴树纤细的枝影猝然奔向实体,可是未能成形便消失了。正对面的房子半截淹没在脚手架中,另半截完好无损的正面石墙上,常春藤肆意延伸,漫过了窗台。在从前院横穿而过的一条小径的尽头,他能看出一座煤窑的黑色标记。
孤立地看,所有这些是一种景象,正如房间本身是独立的实体一样,不过此时出现了一个中间者,使其成为从这个房间而非别处看到的景象。他心里暗忖,他将很难把墙纸(底色淡黄,绘有淡蓝的郁金香)变成遥远的大草原。书桌的荒漠得耕耘很久,才能绽出第一批韵文的芽蕾。只有等许多烟灰落在扶手椅的缝隙里及椅下的地面上,桌面才能适宜于旅行。
房东太太过来喊他接电话,他礼貌地伛下肩背,随她走进餐室。“第一件事,我尊敬的先生,”亚历山大·雅可夫列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你原先住处的房客们干吗这样不愿意透露你的新地址?你把门砰的一关就走了,对吧?第二件事,我得祝贺你……怎么,你还没听说?真的?”“这事他还一点都没听说过。”亚历山大·雅可夫列维奇将话筒另一端他自己的声音转向某个话筒音程以外的人。“嗯,那样的话,牢牢控制你的情绪,注意听这则消息。让我来读给你听:‘迄今默默无闻的作者费奥多尔·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最新出版的诗集令人耳目一新,作者的诗歌天赋不容置疑……’你知道这些话,用不着我读下去,不过你今晚到我们这儿来吧。到时候你就能看到整篇文章。不,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我的好朋友,眼下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无论是谁写了这篇评论,还是这篇评论在哪家侨民办的俄文报纸上发表。不过你若想了解我的个人看法,请勿见怪,我觉得此人把你捧得太高了点。这么说你愿意来?好极了。我们到时候等你。”
挂上话筒时,费奥多尔差点将拴有移动钢条和一枝铅笔的话机掀到桌下,他竭力想稳住,结果反而将它碰翻在地。接着他的臀部撞在餐具柜角上,然后他走开时正从盒中掏出的一根香烟也落到地上。最后他错误地估计了屋门摆动的幅度,猛地推开门,响亮的回音使手托一盆牛奶沿走廊来到门口的弗劳·斯托博伊的嘴里迸出冷冰冰的“哎哟”一声!他想告诉她,她那身绣有淡蓝郁金香的淡黄色衣裳很漂亮,她头上鬈发的分缝,脸颊上微微颤动的两个松垂的肉袋,赋予她一副乔治—桑德斯科式的王者风范。她的餐厅已经达到完美的极致。但他仅仅向她投以欣喜的一笑,几乎给没有随猫跳到旁边的虎皮斑纹地毯绊倒。毕竟他从未怀疑结果会是这样,从未怀疑由几百位离开圣彼得堡、莫斯科和基辅的文学爱好者组成的这个圈子即将赏识他的天赋。
我们面前放着一本薄薄的题为《诗集》的小册子(普通的燕尾形封皮,在最近几年跟前些年流行的封面饰带一样成为书籍装帧的时尚———从《月下梦幻曲》到具有象征意义的拉丁文),收有大约五十首十二行诗,全部围绕一个主题:童年。在满怀激情地创作它们的过程中,作者一方面通过选择任何一个快乐童年所具有的典型环境致力于概括所有的儿时旧事———于是它们读起来清晰明快;另一方面,他仅仅允许自己的真实个性渗入诗歌的字里行间———于是又似乎过于考究。同时他得尽力保持或是自己对游戏的控制,或是观察玩物的角度。汲取灵感的策略,激发思维的手段,诗歌的血肉,明晰的散文体幻象———这些表述性词语似乎为我们足够精确地总结了这位年轻诗人的艺术特点……他锁上门,掏出那本书,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得即刻重读此书,赶在激情渐渐平息之前,以便检验这些诗歌出类拔萃的品质,预先想像这位睿智悦人而又名不见经传的评论家给予它们的高度赞誉。眼下,在他仔细品味鉴赏它们之际,他正在做与他刚才瞬间想像中将此书一览无余时所做的截然相反的事情。此刻,他在三维空间里读诗,仔细探索每一首像立方体似的从其他诗集中取出、每一面都沐浴在和煦宜人的乡间空气里的诗,这样的阅读总是使人在夜间身心俱殚。换言之,读诗时,他再次利用一度由记忆搜集、以期提炼现有诗歌的所有素材,并且重构一切,绝对的一切,仿佛一位返乡的游子,从一个孤儿的眼眸中窥见的不仅是自己年轻时结识的孤儿母亲的微笑,而且还有以骤然闪现的一束黄光为终点的一条林阴道,座椅上的那片赭色树叶,以及所有的一切。诗集的第一首诗名为《一只消失的球》,读者觉得天上正开始下雨。那样的一个傍晚,对我们北方的冷杉十分有利的厚厚云层聚拢在房子周围,林阴道已经从公园返回,准备过夜,公园的入口笼罩在暮霭里。眼下,放下的百叶窗将屋子和外面的幽暗夜色隔开,全然不顾各种家用物品稍亮一些的部位已经穿过房间,去占据漆黑一片的花园里几个不同高度的临时位置。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
游戏变得心不在焉,有些冷漠。上了年纪的她双膝跪地,痛苦地呻吟着,经过三个心力交瘁的阶段。
我的球滚到保姆的盥洗架下。
地板上一根蜡烛
紧紧追随阴影的边缘
来来回回,可惜球已消失。
然后伸进弯杆,
砰砰訇訇乱捅一气,
迸出一粒纽扣
接着出现半片面包。
霎时间,球急速滚来,
遁入颤动的黑暗,
穿过整个房间,倏地钻到
坚牢的沙发下面。
为什么“颤动的”一词不能令我很满意呢?或者木偶操纵者的巨手在观者的目光已经渐渐适应其身段大小的玩偶中露出了一瞬间(结果某位观众在第一幕结束之际的反应是“我已经长了这么高”)?毕竟这屋子确实是在颤动,烛光移开时整面墙上摇曳不定、形如旋转木马的阴影,或是保姆拼命扶住庞大且不稳的苇屏(苇屏扩展的体积与其平衡程度成反比)时天花板上显现出一对巨峰高高耸起的骆驼的阴影———这些是我最初的全部回忆,最贴近原始来源的回忆。我的好寻根究底的思维时常转向那个原始来源,转向那正反颠倒的虚无境界。于是,意识朦胧的婴儿生长期,在我眼里仿佛总是大病初愈后的一个缓慢的恢复期。当我把记忆的弦绷紧到极点、以便回味那种黑暗、并且利用从中获得的教益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黑暗时,脱离原始朴真的混沌状态便成为到达这一恢复期的途径。但是,在我颠倒自己的一生、致使生变为死、濒临这种逆序死亡时,却没有看出任何可怕的迹象,能够与一位百岁老人据说在行将就木之际经历的无边恐惧相提并论。什么也没有,前面提到的几个阴影也许除外,它们,在蜡烛熄灭离开房间以后从底下什么地方漫上来(左边的铜把手在我的床脚投下的阴影掠过我身旁,像是一个移动时陡然膨胀的黑脑袋),占据了我睡篮上方他们惯常所处的位置。
在它们的角落里变得恬不知耻
只是稍许有些像
它们的自然形状。
在整整一组由于他们的真挚流露而使人们解除戒备的诗中,不,那是扯淡———作者为什么硬要使读者“解除戒备”呢?难道他危险吗?在整整一组优秀的……或者,换个语气更强的词儿,超凡出众的诗中,作者不仅仅讴歌了这些骇人的阴影,而且赞美了更加光明的时刻。无稽之谈,照我说!他没有那样写,我那隐名的、不为人知的赞颂者,仅仅是为了他的缘故,我才用诗表达对两种宝贵的、同时我想是古老的玩具的回忆。第一样是一只硕大的彩绘花盆,里面栽着生长于阳光充沛的地区的一种植物的仿制品,上面栖息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热带歌鸟,黑羽毛,紫胸脯,逼真到惊人的地步,似乎即将展翅飞翔。等到我用甜言蜜语从管家伊芙娜·伊凡诺芙娜手中骗到那把大号钥匙,嵌入花盆侧面,紧紧地拧几下,注入生命活力,小小的马来亚夜莺将张开嘴……不,它连嘴也张不开,因为这个时钟的这根或者那根弹簧出了个奇怪的故障,将这个张嘴的动作贮存到将来某个时候:鸟儿此刻不愿歌唱。但是你若将其忘却,一星期后碰巧经过它那位于橱顶的气派堂皇的栖息地,一股神秘的激情迫使它倏地发出魅力独具的柔和颤音。它鼓起羽毛直竖的小胸脯,长时间地、妙不可言地鸣啭。然后它停歇了下来,接着,你出门时踏上另一块地板,鸟儿以最后一声啁啾作为特殊的回应,整个音符刚吐出一半便蓦地打住,陷入沉默。诗中述及的另一个玩具,在另一间屋里,同样置于高高的橱架上,行为方式与第一个玩具相似,但却带有笨拙模仿的细微痕迹———因为模仿嘲弄的精神向来与品质纯正的诗歌十分谐调。这是一个穿着缎子灯笼裤的小丑,身子支撑在一副漆得雪白的双杠上,偶尔晃一下,它就会处于运动状态:
伴随着一支小曲的旋律
夹杂着一种滑稽的腔调
当他拾起套在脚上的白色长统袜以及缀在鞋上的绣球时,小小舞台下面的什么地方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随着双脚抬得越来越高,并且伴有肉眼不易觉察的扭动———一切戛然而止,他手脚僵硬,神态呆滞。我的诗兴也许是这样?不过并列和演绎的真实性在文字栅栏较近的一侧有时得到了较好的保存。
通过这些聚集成册的一首首诗,我们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悟性极强、家境极为优裕的男孩的形象。我们的诗人1900年7月12日出生于莱希诺庄园,这里世代都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的乡间宅地。这孩子还没到上学年龄就已经读了父亲的一大堆藏书。在他那本妙趣横生的回忆录里,某某回忆了小费佳【Fedya,费奥多尔的小名】和大他两岁的姐姐塔妮娅如何热衷于参加业余演出,甚至为自己的演出编写剧本……这种说法,我的好人儿,也许颇合其他诗人的实情,但对我来说却是谎言。我对戏剧向来不感兴趣,尽管记得我们的确有过一个木偶剧团,几株硬纸板做的树,一座雉堞状的城堡。透过紫莓果冻色的赛璐珞窗户,只见一片彩绘的火焰轻轻摇曳,颇似韦赖斯夏金【Vereshchagin(1842-1904),俄国画家,擅长表现战争场面。其油画《战争的礼赞》(1871年)描绘尸骨成山的战争景象,成为当时和平与人道主义运动所采用的宣传材料】画上的莫斯科大火,其实里面是一根点燃的蜡烛———正是这根蜡烛,同时少不了我们的参与,将整座城堡付之一炬。哦,不过我和塔妮娅对玩具十分挑剔!我们从大大咧咧的局外供货商那儿得到的往往是些蹩脚货。凡是放进一只扁平纸盒外加画纸包装的东西都是不祥的预兆。我试图向此类包装献上一首照理该写的十二行诗,但不知怎地未能激起诗兴。全家人围坐在被一盏灯照亮的圆桌边,男孩身穿一套不可思议的水手服,脖子上系着一根红领带,女孩脚登一双饰有花边的红色皮靴。姐弟二人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用麦草一样的细秆编织珠子、小篮子、鸟笼与盒子。他们的弱智的父母,带有同样的热情,参与同样的消遣。父亲乐呵呵的脸上长着漂亮的胡髭,母亲挺着丰满的胸脯。狗也在打量着桌子,此外可以看见妒羡不已的祖母坐在后面。如今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我经常在广告上跟他们邂逅:他晒成棕褐色的面颊油光闪亮,正在惬意地吸一根香烟,或是带着食肉者露齿而笑的神情,胖乎乎的手上攥着一份三明治,中间夹着什么红的东西,似乎在说:“多吃肉!”她微笑地瞅着脚上的长筒袜,或是带着自甘堕落的欢喜劲儿,往罐头水果上浇人造奶油。他们终将成为精神亢奋、面色红润、贪吃无度的老人———他们眼前依然有几具橡木棺材摆放在棕榈叶装饰的展览橱窗里,呈现出阴间的凄美……模样俊俏的捣蛋鬼的天地与我们一起发育生长,它和我们的日常生活之间有一种暗伏凶险的和谐关系,不过英俊的捣蛋鬼身上总有某种鲜为人知的瑕疵,藏匿在完美外表后面的不体面的瑕疵:广告上富有魅力的饕餮之徒,成天暴饮暴食,永远无法体会美食家暗自独享的乐趣,他的行为方式(滞留在广告牌上,而我们则朝前走去)总是稍稍落后于现实生活的时尚。有朝一日,我将重新探讨他遭到的天谴,它在此人的全部心智和能力的大概位置上找到一个容易下手打击的弱点。
一般说来,我跟塔妮娅不喜欢悄没声儿的游戏,而偏爱引起出汗的游戏———奔跑、捉迷藏、打仗。“打仗”一词恰到好处地使人联想到武器推进器用力塞入玩具枪时发出的弹簧挤压声———一根六英尺长的彩色木棍,卸掉上面的橡皮吸碗,以便增加打击胸铠表面镀金锡皮的力度(披上它的是骑兵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在上面留下一个令人生畏的小小凹痕。
……你把枪管拽到头,
弹簧嘎吱作响
将带着弹性的枪管摁到地上,
你瞧,被门遮掩一半,
你的化身停在镜中,
束发带里插着五彩缤纷的羽毛
头朝下倒立。
作者有机会躲在(这时候我们住在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宅邸,紧挨涅瓦河畔的英吉利码头,如今这座宅邸依然位于原地)帷帘里,躲在桌下,躲在竖立式缎面长沙发的坐垫后,躲在衣橱里,衣蛾蛹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你在这儿可以不被觉察地观察缓缓走过的男仆,看上去行为怪异,活生生的、人影飘渺、散发出苹果和茶的气味),也躲在
螺旋形楼梯下
或孤零零的碗橱后面
被遗忘在空荡荡的屋里
闲置在灰蒙蒙的木架上的是这样一些物件:一串狼牙项链;一幅阿拉木图人的袒腹肖像;人物造型相同的另一尊瓷像;一只铰接木龙;一只索约特玻璃鼻烟壶;另一只玛瑙鼻烟壶;一只萨满教僧的铃鼓以及随之走动的一只兔脚;一只美洲鹿皮靴,里面铺着用蓝色的忍冬【honeysuckle,一种蔓生灌木,开黄色或粉红色的花,气味芳香】皮做的软垫;一枚剑形西藏古币;一只喀拉玉杯;一枚饰有绿松石的银质胸针;一座喇嘛用的烛台。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废物———像是灰尘,像是寄自德国某个温泉产地的明信片以及当地出产的珍珠母“格鲁斯”。我父亲无法消受深奥的人种志,却经历过几次传奇式的旅行,碰巧得便将其带回家。真正的珍品———他收集的蝴蝶标本,他的藏品保存在三间上了锁的房间里。但是这本诗集却对此只字不提。一种特殊的直觉预先提醒年轻的作者,有朝一日他将指望完全以另一种方式,不是通过韵律和谐、勾魂摄魄的小诗,而是用截然不同、具有男子汉气概的话语来介绍他那著名的父亲。
已经又捅了一个什么漏子,你听到评论者轻率单调的微弱声音(兴许甚至是女性的声音)。怀着温馨的情感,诗人回忆了他度过童年时代的几间屋子。他已经能对陪伴他度过儿时岁月的家庭用品的诗意描写注满狂放的激情。当你凝神听时……我们全都,专注虔诚地……昔日的旋律……于是,譬如,他描述灯罩,墙上的平板印刷品,教室里他的课桌,地板打蜡工每周一次的登门服务(他们留下严寒、汗水和乳香树脂的混合气味)。还有对钟的检测:
星期四从钟店来了
一位彬彬有礼的老人,开始
用一只手慢吞吞地给
家里所有的钟上发条。
他朝自己的手表瞥了一眼
又调准墙上的钟。
他站在一张椅上,等待
这只钟完整地报时。
然后,出色地完成
他那令人愉快的工作,
他无声地放回椅子,
随着一阵微弱的嗡嗡声,钟滴答作响。
钟锤与钟摆偶尔撞击,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咔咔声,钟奇怪地停下来,仿佛是为了积攒敲响的力气。钟摆的滴答声,犹如一卷展开的皮尺,被一格格刻度分成许多个一英寸,作为统计我失眠次数的用之不竭的量器。入睡于我之难,实不下于不让我用什么东西挠得鼻孔痒痒就打个喷嚏,或是凭借徒手损伤自身器官的方式自杀(吞下我的舌头,或是类似的行为)。在那受尽煎熬的夜晚,起初我靠跟塔妮娅交谈打发时间,她的床在隔壁房间。我们不顾家规,将门推开一道缝,接着,刚刚听见家庭教师走回与塔妮娅相邻的她自己的房间,我俩当中的一个人轻轻关上门,闪电般地赤脚奔到床边,匆匆上床钻进毯子。我们有时让房门微启,待在各自屋里互相猜谜,时而陷入沉默(至今我仍能听见黑暗中这种双重沉默的声音),她猜我的谜,我想起另一个谜。我出的总是些荒诞愚蠢的谜,而塔妮娅让我猜的则始终是谜中精品:
我的第一个是一种贵重金属,
我的第二个是天庭的一位居民,
我的全部是一只水果。【原文为法文。除英语外,本书作者还使用了俄语、法语、意大利语、拉丁语等语言。除特殊情况,一般不再注明。】
有时她已进入梦乡,我还在耐心等待,以为她正在绞尽脑汁解我的谜,无论哀告抑或诅咒都无法将她唤醒。此后,我在床的黑暗里航行一个多钟头,将毯子拱在头顶,形成一个洞穴,我瞥见远处的出口闪现着一缕倾斜而又幽蓝的光,与我的卧室、涅瓦河的暗夜和色彩浓艳、在晦冥夜色中微微透明的窗帘的骤动毫无共同之处。我正在勘察的岩洞的褶缝和罅隙,容纳如此朦胧的现实,溢满如此窒闷的奥秘,使我心头和耳际,开始产生一阵震颤,好似一面音量渐弱的鼓。在那里,在我父亲曾经发现的一种新的蝙蝠的洞穴深处,我能辨认从岩石上凿出的一尊石像的耸突的颧骨。当我最后打起盹儿之际,六双强健的手将我掀翻在地,随着一阵裂帛似的可怕声响,某人将我从头到脚撕成两半,随后一只敏捷的手悄悄伸入我体内,使劲捏我的心脏。或者我被变成一匹马,操着蒙古人的腔调大声叫嚷,几个萨满教僧朝它甩出套索,猛扯它的跗关节,于是四条腿喀嚓一声折断,瘫倒在地,与身子形成直角———我的身子———胸脯紧贴黄色的地面,马尾像喷泉似的朝上掀起,做出痛苦不堪的姿势,稍后又垂下来,我从梦中惊醒。
起床的时间。取暖的炉火轻轻拍打
闪闪发亮的饰面,以确定
火焰是否已经升到炉顶。
已到炉顶。对它热烈地哼哼,
清晨做出回应,用雪的寂静,
略带粉红的天蓝,
以及洁净无垢的纯白。
奇怪的是,一个记忆将如何变为一尊蜡像,二级天使【Cherub,九级天使中的第二级,司知识】如何令人生疑地变得更加漂亮,尽管它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黧黑,奇怪,奇怪的是记忆的不幸。我七年前迁移出境。这片异域的土地如今已经失去了异国的特殊情调,正如故国的土地再也不是一个地理习惯一样。这第七年。在某个王国到处游荡的那个精灵迅速采用了这套计算方法,类似于由热烈庆祝新生和自由的法国公民正式推荐的那种方法。然而时光年复一年地流逝,庆祝绝不等于慰藉,往事若非渐渐消散,便会蒙上死一般的光泽,因此留给我们的不是奇特的幻影,而是一溜排成扇形的图画明信片。此处无论什么东西都派不上用场,诗歌不行,体视镜【Sterescope,可观看两张拍摄角度稍异的照片,产生立体感】不行———在令人眼珠暴突的静谧里,那件精巧的装置过去常常赋予穹顶天花板极度的凸状,同时使手执酒杯漫步徜徉的卡尔斯巴德【Karlsbad,即卡罗维发利(KarlovyVary),捷克西北部城市】人所处的环境看上去奇丑无比。因此,我遭受梦魇的折磨,是由于视力偏差所致,而不是在听了蒙古人种种摧残杀戮行径的故事之后。我记忆中的那架立体照相机为我们牙科医师的候诊室增光生色,此人名叫劳森,是美国人。他的法国情人迪康夫人,一个头发灰白、冷酷无情的女人,坐在桌边,置身于一瓶瓶血红的劳森漱口药水之间,噘着嘴唇,神经质地挠挠头皮,试图为我和塔妮娅找到当初的预约登记。终于,她使足劲,随着一声刺耳的刮擦,设法将那枝滴着墨水的钢笔推移到罗曼诺夫王子和丹托斯先生之间,前者的末端和后者的开头各留下一滴墨渍。下面这首诗描述了我们如何驱车去见这位牙医,他在前一天预言“此诗一定会发表”……
自此时起,在这辆马车里坐半小时
将是怎样的滋味?
我将用怎样的眼睛注视这些雪花
以及树干的黑色桠杈?
我的视线将如何再度追随
那块裹在棉布帽里的
锥形路缘石?归途中
如何回忆去时的情景?
(怀着憎恶和温情
频频触摸那块手绢
仔细叠在里面的东西
好似表链上的一颗象牙饰物。)
那顶“棉布帽”不仅意思含混,而且甚至远未触及我想表达的内容,即雪像帽子似的堆在彼得大帝塑像附近的什么地方,由一根铁链拴着的几块锥形花岗岩路缘石上。什么地方!唉,追忆所有零星片断的往事在我已非易事;我已经开始忘记依然鲜活地贮存在记忆里和在我的逼迫下消失殆尽的事物之间的种种关联。倘若如此,沾沾自喜地妄下断语,将是一个让人饱受贬辱的莫大讽刺:
于是,一个先前的印象持续存在
于和谐的冰里。
那么,是什么迫使我创作有关我的孩提时代的诗歌,如若我的语言不顾一切,远离目标,或者用一个“精确的”称号射出炸响的子弹,使搭档和雄赤鹿双双殒命?不过我们不必失望。此人说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意思是我的捕猎没有白费。
这是另一首有关儿时磨难的十二行诗。它描述了小镇的严冬如何让我吃尽苦头,譬如,套在腿上的罗纹长袜擦疼了膝盖的皮肤,或者女店员拽出一只瘪得出奇的儿童手套,塞到你那搁在柜台上、直如搁在刽子手斩首时用的垫头木上的手里。此外还有:当你站着伸开双臂,让人扣牢毛皮翻领时,衣服上的双面钩状扣头一回滑落;然而,作为对扣子滑落的补偿,衣领翻起时,音响效果发生了多么引人发噱的变化,各种声音听起来多么浑厚圆润。由于已经触及双耳,拴紧帽上耳扇带子(抬起你的下巴)时那丝质的、绷紧的、萦绕不绝的、和谐悦耳的声音又是何等令人难忘。
高兴之余,信笔杜撰一个短语,年轻人在寒气凛冽的日子嬉耍喧闹。我们在公园门口遇到那个气球小贩。他头上是三倍于他身体的一长串飒飒作响的气球。瞧,孩子们,它们飘浮荡漾,互相摩擦,全都沐浴着上帝的阳光,呈现红黄蓝三种色调。一幅美丽的景象!劳驾,叔叔,我要那只最大的,画上大公鸡的那只白色气球,里面有一只红色的鸡雏在浮动,等它的母亲炸裂后,它就会蹿上天花板,第二天落地,皱成一团,十分温顺。此时,幸福的孩子们已经买到了价值一卢布的气球,和蔼可亲的小贩们已经从挤挤挨挨的一串气球中摘下一只。等一分钟,我的孩子,别抓,让我割断绳子。随后,他重新戴上无指手套,检查拴在手腕上的绳子,剪刀挂在绳子上晃荡着,继而脚跟离地,身子开始垂直上升,越来越高地进入蓝天。瞧,他那串气球现在只有一串葡萄大,他下方是诗中屡屡提及的圣彼得堡,影影绰绰,镀成金色,这儿那儿,略加修缮,根据我们国家级画家创作的一流画卷。
不过玩笑归玩笑,这地方确实非常美丽,非常宁静。公园里的树木模仿它们自己的精灵,整个效果显示了卓越的天赋。我和塔妮娅将嘲笑我们的同龄人乘坐的雪橇,尤其不放过这种:铺上饰以流苏的地毯似的材料,配有一个高高的座位(甚至安上靠背),再添置一副由驭手紧握、刹车时用毡靴抵住的缰绳。这种雪橇从不直接到达最后一个雪堆,而是几乎立即偏离方向,在继续下降的同时无助地原地打旋,车上载着一个面无血色、神情专注的孩子。等到雪橇冲势渐衰,他被迫下车步行,以便到达这条冰封小径的尽头。我和塔妮娅有两副从桑迦利买来的重型雪橇。这种雪橇结构简单:两块铁滑板呈流线形置于两端,上面各有一只长方形的天鹅绒垫子。你无需将它拽上滑道———它轻松自如、按捺不住地滑过雪地,积雪无法堵挡它的进程,脚下的滑板一路颠簸晃荡。我们来到了山上。
你爬上一座闪耀—溅泼平台……(一桶桶提上山、浇在滑道上的水溅泼在木制台阶上,凝成晶莹闪耀的冰,只是这个善意的头韵【alliteration,一组词或一行诗中用相同的字母或声韵开头。此处“溅泼(splashed)”和“闪耀(sparkling)”组合在一起,即为头韵】未能尽得此地之妙。)
你爬上一座闪耀—溅泼平台,
首先用力匍匐倒在
雪橇上,它喀嚓喀嚓
沿着蓝色行驶;随即
景色经历了一个严酷的变化,
圣诞节,托儿所里
猩红热悄悄蔓延,
或者,复活节轮到白喉,
你疾速滑下明亮易碎、
且已扩展的冰山
在一种亚热带的
半塔夫里谢斯基的公园里
那儿凭借谵妄发作的能量,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普热瓦利斯基将军与他的石骆驼从我们附近的亚历山大花园转移至此,转眼间又当场变为其时例如远在科坎德和阿什哈巴德之间的什么地方,或者是在祈宁山脉的一个斜坡上。我跟塔妮娅忍受了多少病痛的折磨!时而同病相怜,时而轮流遭罪。我的身体备受煎熬,皆因我听见一扇门砰的一声,另一扇门颇有节制地轻轻关上,其间突然传来她的脚步声和笑声,仿佛自天而降,不愿搭理我,不以我为念,与缠住我的肥厚的敷布,裹在里面的黄褐色油布填料,疼痛的双腿,身躯的臃肿和紧缩相距无限遥远。但如果是她有病,却又多么世俗化,多么真实,多么像我手指触摸的一只轮廓分明的足球。当我看见她躺在床上,带着迷茫的神情,仿佛她已经转向来世,只有倦怠乏力的躯壳朝着我!让我们描写投降之前的最后挣扎,当时你尚未偏离白昼的正常道路,对自己隐瞒了高热和关节的酸痛,身子裹在墨西哥时装里,你谎称寒热的要求即为游戏之需。半个钟头过去,在你已经投降,最终躺在床上之后,你的身体不再相信刚才它还在玩耍,沿着走廊的地板上匍匐前行,沿着镶木地板。让我们描述母亲将体温表放在我胳肢窝下(一项无论男仆或家庭教师她都不愿托付的工作)时她那探询和惊愕的微笑。“哟,你自个儿已经陷入一个挺不赖的窘境,对吧?”她说,仍然想把此事当做儿戏。一分钟之后,她说:“昨儿我就晓得了,我晓得你发了一场高烧,你蒙不了我。”再过一分钟,她说:“你猜你有多少度?”最后,她说:“我想我们可以把它取出来了。”她将那根亮灿灿的玻璃管拿到灯下,蹙紧海豹皮似的两撇漂亮眉毛———已经由塔妮娅继承的眉毛———审视良久……随后她缄默无语,从容不迫地甩甩温度计,将其放回盒里。她打量着我,仿佛不大认识似的。此时我父亲骑马走过被蝴蝶花映成蓝色的原野。让我们也描述一番那种神志昏乱的状态,你觉得一个个巨大数字的生成使你头脑膨胀,耳畔同时响起某人与你毫无关联的喋喋不休的絮叨,仿佛置身于阴暗的园子里,紧挨存放算术书的疯人院。书中的数字符号,一半(或者更精确地说,一百一十七分之五十七)出自那个愈发重要的恐怖世界,出现在卖苹果的女摊贩的存货里。四名苦役雇工,加上已将一拖车分数遗赠儿子们的某个人,在深夜林间飒飒风声的陪伴下,聊着特别恋家、特别愚蠢的话题,它们因而越发注定会成为那些数字本身,成为那个无限拓展的数学领域(这种拓展使我能对当今物理学家的宇宙论略窥一斑)。让我们最后描述一下康复。此时甩下水银柱已毫无意义,温度计被随意搁在床头柜上,一大堆寄来祝贺你的书和几只玩物(慵懒的旁观者)簇拥在半空的药水瓶旁边。
一只文具盒加上草稿纸
是我看得最真切的东西:
纸页上饰以一只马掌
和我的字母组合图案。我已成为
一名高手,摆弄歪扭的姓名首字母,
凹雕图章,干枯扁平的花朵
(由一个小姑娘从尼斯寄来)
以及泛着红色和古铜色的封蜡。
诗集里没有一首提及在我极为严重的肺炎逐渐痊愈期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桩怪事。我们每人搬进客厅(姑且用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陈腐词汇)以后,其中的一位客人(继续使用它)整晚默然无语……夜里高热慢慢消退,我终于爬上海岸。我,让我告诉你,虚弱、乖戾、透明,像一枚雕花玻璃蛋似的通明剔透。妈妈出门去给我买———我不知道具体为何物———一样我带着怀孕女人的贪欲时时渴求得到,过后却忘得干干净净的怪诞的东西。幸好妈妈已将我想望的这些东西逐一列出。我平卧在床上,处于室内一层层略微发蓝的昏暗光线的包围中,觉得自己正在创造一种难以置信的明晰,恰如远方一道白得炫目的天光横亘在片片狭长的暮云间。你可以识别海岬和天晓得哪些小岛的浅滩———仿佛你若将短暂的目光投射得稍远一些,便能辨认拖上潮湿沙滩的一只熠熠发光的小船,以及注满亮晶晶的水的逐渐远去的脚印。那一刻,我想,我已经达到人类健康的极致:我的头脑刚刚在一种危险的、清洁得不可思议的黑暗中浸泡漂洗过。眼下,一动不动地躺着,甚至没有合拢眼皮,我在心目中看见妈妈,身披绒鼠毛皮大氅,脸上遮着黑点面纱,登上雪橇(在古老的俄国,它在马车夫肥臀的衬托下总是显得极其渺小),举起她的鸽灰色绒皮手筒护住面颊,尾随一对罩着蓝网的黑马急速前进。条条街道展现在眼前,而我没有花费任何力气,咖啡色的雪块纷纷敲击着雪橇前端。现在它已经停住。男仆瓦西里从他站的踏板上走下来,并且以相同的姿势解开裹在膝上的毛毯,妈妈步履轻快地走向一家商店,它的招牌和陈列的商品我无暇顾及,因为恰在那时,我舅舅———她弟弟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可她已经消失了)。我老大不情愿地陪他走了几步,试图趁他们走开之际看清与他交谈的那位先生的脸,但是我蓦然驻足,转过身,可以说是匆匆溜进店里,妈妈正在付10卢布买一枝委实不起眼的费伯尔牌绿铅笔,然后两名店员将它巧妙地裹在褐色的纸里,交给瓦西里。他正在我妈妈身后将笔送上雪橇,它现在沿着那些无名街道快速驶向正前来迎接它的我们的房子。然而我那水晶般清澈的超人视线却被端着肉汤和吐司面包进屋的伊芙娜·伊凡诺芙娜挡住。我需要她扶我从床上坐起身子。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枕头,将一只床头托盘(配有小巧的支架,靠近西南角始终有一片黏糊糊的区域)横着放到我面前的活动毯子上。门突然打开,妈妈走进来,笑着举起像戟【Halberd,十五六世纪时使用的一种枪钺两用的武器】一样的长长的棕色纸包裹。里面出现了一根费伯尔牌绿铅笔,一码长,同样的厚度:一件作为商品广告平悬在橱窗里的庞大展示物,曾经碰巧勾起我的荒诞不经的欲念。当任何一桩蹊跷怪事降临在我们当中、犹如一个半神半人【demigod,人和神所生的后代】混迹于星期日的人群时,我肯定依然沉浸在那个甜蜜的境界里,因为那时我对自己的遭遇并不感到惊诧,只是不经意地悄声自语,我在估量该物体在体积方面已经错得离谱。但是,在我长得更加结实、并且用面包填塞了若干缝隙以后,便以怀疑的隐痛揣度我的神视的魅力(我经历过的仅有的一次)。我对此深感羞惭,甚至连塔妮娅都隐瞒了。而且我差点涌出尴尬的眼泪,那是在我们首次外出旅行之际,撞见母亲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个名叫盖伊杜科夫的,他对母亲说:“我跟你兄弟前天在特列乌曼家附近见到你了。”
与此同时,诗里的气氛愈益温暖,我们正准备返回乡间,我们早在我上学前(我12岁才开始上学)的4月初便可能搬家。
冰雪,从山坡上消失,隐匿于沟壑,
彼得堡的春天
充满欣悦,充满银莲花
以及第一批蝴蝶。
可是我不需要去年的蛱蝶,
那些退色的冬眠者,
或者那些被捶扁的黄粉蝶,
飞过透明的树林。
虽然我不会辨认不出
世上最柔软的尺蠖蛾
的四片美丽的薄翼
平摊在一截斑驳泛白的桦树桩上。
这首诗是作者的得意之作,但他并未将其收入到集子中,因为,又一次,该诗的主题与他父亲有关,艺术的精炼提醒他在时机成熟前回避那个主题。他模拟春天的下列印象,作为刚刚走出车站之际的第一感觉:地面的柔软,地面贴近你脚底时同样感到的柔软,你脑袋周围完全不受拘束的气流。四轮轻便马车的驭手们彼此互不相让、动作粗野、毫无节制地频频邀约乘客,站在箱子上,挥舞着一只腾空的手。他们的喧嚷掺杂着一声声装腔作势的“吁”,他们朝早到者叫喊。不远处一辆里外都是深红色的敞篷汽车在等我们:速度观念已经赋予方向盘一定的倾斜度(海边悬崖上的树将理解我的意思),然而其概貌依然保持了———因为一种有欠允当的分寸感,我猜———一种与王蝶【Victoria,所罗门群岛产的一种大蝴蝶】的形状之间自轻自贱的联系。不过,即使它果真是一次模仿性的尝试,也已被引擎的轰鸣破坏殆尽。未及我们露面,这震耳欲聋的轰鸣已迫使从另一条路上过来的草车上的一个农民跳到地上,竭力用一只口袋蒙住马头———过后他和他的马车八成会陷在沟里甚或田里。少顷,已经忘记我们和我们的尘土,乡间凉爽柔和的静谧将复又聚拢,惟留最小的缝隙透过一只云雀的鸣啭。
兴许哪一天,我将踩着后跟早已磨损的外国鞋底,心怀绝缘者那白痴般的充实感,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幽灵似的再次走出车站,身边没有肉眼可见的伴侣,沿着公路旁的人行小径步行约10俄里去莱希诺。一根根电线杆将在我经过时嗡嗡作响。一只乌鸦将在一块砾石上———憩息,挺直一只折叠错了的翅膀。我无法想像的周围地貌的种种变化,以及某些不知何故被我忘却的最古老的路标,将相继与我打招呼,甚至时时混杂在一起。我想我将边走边发出一种类似于呜咽的声音,与电线杆相呼应。我抵达自己成长的几个地点,瞧见这个那个———或者相反,由于火灾、重建、伐木作业或是大自然的遗弃,未瞧见这个和那个,但是仍然认出某种对我无限忠诚、矢志不渝的东西,即使仅仅因为我的眼睛终究是用跟这些地点的灰暗、明晰和潮湿相仿的材料制成的。接着,所有的激情过后,我将体验一种对苦难的餍足———也许是站在山口,面临一种对我而言时机未到因而无法体验的幸福(只是在登上峰巅之后,我才体会到这点,并且是一手执笔)。但是有一样我绝对发现不了的东西正在等待我———使得漂泊异域的全部职责确实值得履行的东西:我的孩提时代和孩提时代的果实。它的果实———此刻在眼前,已经成熟。而我的童年本身已经消失在远处,甚至比我们俄罗斯的北方还要遥不可及。
作者已经觅得几个动人的词儿,描述迁居乡间时心头悄萌的感受。多么有趣,他说:
当你再也无需戴上
帽子,或是换上便鞋,
以便在春天再度溜出家门
奔跑在园子里的砖色沙土上。
10岁那年,又增添了一种新的消遣。那个奇特的玩意儿滚进来时,我们仍旧住在城里。我抓住它的两只羊角龙头,骑着它穿过一间间房间,持续了很久。它以何等忸怩而又魅人的姿势驶过镶木地板,直到自身戳在一枚图钉上!我那可怜、破旧、喀嚓作响的小三轮车,轮子过细,甚至能陷进花园平台上的沙子里,相形之下,新来者的动作透出一种超凡的轻盈。这一点在下列诗行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噢,那第一辆脚踏车!
它的气派,它的高度,
刻在车架上的“达克斯”或“波贝拉”,
紧绷绷的轮胎悄然无声!
绿阴道上来往穿行,摇晃战栗
重叠的日影掠过你的手腕
黑色的鼹鼠丘隐隐呈现
险些将你掀翻!
然而翌日你越过它们
而且如在梦境无人扶助,
凭借这种梦幻般的单纯,
脚踏车没有倒下。
那以后的第二天,我不可避免地屡次想起“靠惯性滑行”———迄今为止,每当我听到这个词,无不看见一条倾斜、泥泞的狭长地面滑过身边,伴随着橡胶隐约难闻的喃喃和钢铁轻微至极的哼哼。骑车,骑马,划船,洗澡,网球和槌球;松树下的野餐;水车和干草棚的诱惑———这便是一连串使我们作者动情的主题。从形式的角度审视他的诗呢?这些,不消说,是现实的缩影。但是作者借助细致入微、俾使根根发丝清晰毕现的娴熟技巧处理它们,并非因为诗中一切都是由敏于取舍的笔触勾勒出大致轮廓,而是因为作者无意间将存在的最细微的特征传达给读者,凭借确保他遵守艺术契约所有条款的一种完全而可靠的天赋。你可以就集邮簿式的诗歌形式是否值得振兴抒发己见,但却肯定无法否认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已经在他亲自划定的范围内妥善解决了诗体学的问题。他的每一首诗都闪耀着彩虹般绚丽的光芒,任何喜爱色彩斑斓的体裁的读者都将赏识这本小小的诗集。对于待在教堂门口的盲人它倒是无可奉告。作者具有何等非凡的眼力!黎明醒来,他知道今天天气如何,靠的是察看百叶窗的一道缝隙,它
透进一抹比蓝色还蓝的蓝光
而且蓝的程度几乎不亚于
我眼下对它的回忆。
傍晚,他以同样眯缝的双眼凝视田野,只见它的一侧已经笼罩在暮霭里,而远方的另一侧
从正中的巨砾
到远处的森林边缘
被照得亮如白昼。
在我们看来,这似乎不能算做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而是他自打儿时起便注定与之结缘的绘画。尽管我们对作者目前的处境一无所知,却能清晰地构想一个头戴草帽的男孩,老大不舒服地坐在园子里的一张板凳上,旁边是随身携带的画具,正在描摹祖先遗赠他的天地:
白瓷的细胞
包含蓝、绿和泛红的蜜黄。
首先,铅笔线条
在糙纸上勾勒出一个花园。
白桦,外屋的阳台,
尽皆洒满太阳的斑驳光点。我
将画笔浸在浓郁的橘黄颜料里
同时摁紧笔尖旋转;
此刻,在斟满酒的高脚杯里,
在雕花玻璃流溢的光波里
呈现出缤纷璀璨的色彩
怎不令人痴醉神迷!
这,如此说来,便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的薄薄的诗集。临了让我们添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想像力。快点激发我的思绪!我以往梦见、如今仍旧通过诗歌梦见的那些迷人而瑟瑟颤动的东西尚未湮没在诗里,并且受到那位读者的注目,他的评论我将在白天结束之前阅读。这一切是真的吗?他是否果真理解它们当中的一切,懂得除了老式的、不错的“别有风姿”以外,它们还蕴涵特殊的诗意(当你的头脑,在细小得难以觉察的迷宫里逡巡一周后返回,带着新发现的、独自使诗歌呈现其本来面目的音乐时)?读诗时,他是否不仅将它们当做词语,而且视为词语之间的缝隙,如同你读诗时该做的那样?抑或他仅仅是将它们浮光掠影地浏览一遍,喜欢它们,赞扬它们,提醒人们注意它们的时间顺序的意义。这是如今时代的一个普遍流行的特征,视时间为风尚。倘若一本诗集的开篇是《一只消失的球》,那它势将以《失而复得的球》作结:
那年只有图画和雕像,
留在各自原先的位置上
当儿时结束,老房子发生
了什么事情:转瞬间
所有的房子都在
互相交换原有的家具,
橱柜和屏风,以及许多
笨重庞大的东西:
正是那一刻,从沙发下面,
在骤然暴露的镶木地板上,
活泼、可爱得令人难以置信,
它出现在一个角落里。
诗集的外观令人赏心悦目。
从诗集中榨取最后一滴甜汁以后,费奥多尔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身。他觉得饥肠辘辘。手表的三根针近来开始表现反常,经常逆向行走,闹得他不能指望它们。费奥尔多出门,感到一阵冷雨淋遍全身(幸好我穿上了雨衣)。在他凝神构思他的诗的当儿,雨水已将这条街从头到尾冲得滑溜溜的。货车已经开走,拖拉机刚才停的人行道旁,留下一弯汽油凝成的彩虹,最触目的是紫色,还有一个形似彩羽的弧圈。沥青路上的长尾鹦鹉。那家搬家公司叫啥名来着?马克·拉克。马克的运气【Max Lux与Max’s luck谐音】。
我带上钥匙了吗?费奥多尔蓦地想到,不由得停下脚步,一只手插入雨衣口袋。他摸到一把丁当作响的东西,沉甸甸的,心里重新镇静下来。三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学生生活在这里时,先前迁到巴黎跟塔妮娅同住的母亲写信说刚刚摆脱了那种将柏林人长期拴在门锁上的永久性桎梏的束缚,她感到无所适从。他想像出她读到这篇关于他的评论时高兴的神情。顷刻间,他觉得母亲在为他自豪。不单如此,他的眼睑边缘还有母亲的一颗滚烫的泪珠。
不过我干吗在意一生中是否会惹人注目,如果我无法确定世人是否将永远记住我,直到最后一个最黑暗的冬季,像龙萨【Ronsard(1524-1585),法国诗人,七星诗社的中心人物,其作品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理想,代表作有《颂歌集》等】笔下的老妇人一样惊叹不已?可是……我离30岁还早,如今已经受到关注。关注!谢谢你,我的祖国,为了这种遥不可及的……一种抒情歌曲的可能性从他身边掠过,在他耳畔吟唱。谢谢你,我的祖国,为了你弥足珍贵的……我不再需要“受到关注”这个词儿的声音:韵脚点燃了生命的火花,但是韵脚本身已被抛弃。最狂热的天赋,我的感激应该向……我猜“网”已做好捕捉的准备。没时间依靠那束骤然涌入的光线看清我的第三行诗。遗憾。一切都已消失,没能领会我的暗示。
他来到一家兼作俄国烹饪蜡像博物馆的俄罗斯食品店,买了几块饺子形馅饼(第一块是肉馅,第二块是卷心菜馅,第三块是木薯馅,第四块是鱼馅,第五块……买不起第五块),然后坐在公园里一张湿漉漉的长椅上,迅速将它们吃完。
雨开始下得更猛了:有人已经陡然掀翻天幕。他得在有轨电车站的圆顶候车棚下暂避一时。那儿的长椅上坐着两个手提公文包的德国人,正在商谈一笔交易,出言吐语充满思辨性,全无商业特点,恰似你在布罗克哈斯【Brockhaus(1772-1823),德国出版家、辞书编纂家,他主编了百科全书,原称《社交辞典》,后改称为《大布罗克哈斯》】百科全书中查阅某一章节,找不到仅由字母标示的该文述及的对象。晃着一头短发,一个姑娘牵着一只呼哧喘息、形似蛤蟆的小公牛犬走进候车棚。此事好生奇怪:“遥不可及”与“受到关注”再度相融,一种组合在耳边萦绕不绝。我不会受到诱惑。
雨停了。带着纯粹的简单性———毫不做作,绝无花招,所有的街灯全亮了。他料定自己已能动身前往车尔尼雪夫斯基家,以便在接近9点、莱茵河,好的,生态群【Rhine、fine、Cline都与nine押韵】时到达目的地。如同醉鬼常有的情形一样,当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横穿马路时,某件事使他未能成行。在一盏路灯的潮湿光线的照耀下只见一辆汽车停靠在路边,引擎轰鸣:车前防护罩上的每颗雨滴都在颤栗。谁有可能写这篇评论呢?费奥多尔无法在侨居德国的这伙评论家中最后确定一位。这人忠厚正派但缺乏灵气,那人虽有才华却不诚实,第三人只写过散文评论,第四人只写过自己的朋友,第五人……费奥多尔的想像力使第五人的形象呈现于脑际:此人与他年龄相同,甚或,他想,比他年轻一岁,在相同的年份、相同的侨民报纸杂志上的发表总量不比他多(这里一首诗,那里一篇文章),但却已经用某种似乎与液体的流溢一样纯属自然、无可理喻的方式,温婉谦和地将自己笼罩在晦黯名声的光环里,致使人们提及他的名字,虽然不一定特别频繁,但口气却显然有别于其他年轻人。此人身上每道新的烙痕被他,费奥多尔,在一个角落里自轻自贱、迅速贪婪地吞噬,试图凭借阅读行为本身破坏它的奇迹。而后的两三天里,他既不能摆脱已经读过的内容,又无法克服疲惫衰弱或隐隐作痛的感觉,仿佛在与对方搏斗的当儿,伤害了自己内心深处不容亵渎的微粒。他是一个孤寂忧郁、目光短浅的人,两侧肩胛骨的相应部位带有少许恼人的缺损。但是我将宽恕一切,如果此人是你的话。
他觉得自己正保持着懒散闲逛的步速,殊不知他途中撞见的钟(钟表店那几只骤然出现的庞然大物)走速之慢更甚于他。临近目的地时,他迈出一大步赶上与他同往一处的柳博芙·马尔科芙娜,方才明白自己坚持走完全程,是因为烦躁的催逼,直如自动扶梯能将伫立不动者变成跑动的人一样。
这位肌肉松弛、无人爱怜、上了年纪的女人已经戴了一副夹鼻镜。干吗还要描眉涂眼呢?两只镜片夸大了这种拙劣美容的粗陋,结果使她那单纯诚挚的目光平添了不少暧昧的意味,使人无法避而不看:谬误导致的催眠术。其实几乎有关她的一切似乎都基于一种不幸的误解———每当她寻思自己能像德国人一样说德语,寻思高尔斯华绥是一位文学大师,或者格奥尔基·伊万诺维奇·瓦西列夫对她产生了病态的好感,人们便琢磨这甚至是不是神志迷乱的一种形式。车尔尼雪夫斯基和瓦西列夫,一名肥胖的老记者,每两个星期六组织一次文学聚会,她是最热衷于光顾的人之一。今天才是星期二,柳博芙·马尔科芙娜依然保留着上个礼拜六的印象,并且慷慨地与他人分享。跟她做伴的人全都不可救药地成为心不在焉的粗汉。费奥多尔寻思自己的精神状态也不如以往,幸好他们正朝前门走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女佣已经站在门口迎接,手里拿着钥匙。其实,主人此前已经打发她去接瓦西列夫,他得了一种实属罕见的心脏瓣膜疾病———他甚至养成了对它的嗜好,有时携带一只心脏解剖标本,清晰而又钟爱地展示它的一切。“我们用不着乘电梯。”柳博芙·马尔科芙娜说着,开始上楼,缓慢有力的步履在楼梯平台上变成一种出奇平滑和出奇宁静的摇荡。费奥多尔只得放慢速度,跟着她弯弯曲曲地向上走去,其姿势酷似一只你时而瞧见的狗儿,鼻子蹭着主人的脚后跟,忽左忽右地蹒跚而行。
亚历山德拉·雅可芙列芙娜亲自把他们迎进门。费奥多尔还没有顾得上打量她那怪异的表情(仿佛是她不赞成或是想迅速回避什么),她丈夫便迈着两条肥胖的短腿冲进大厅,手里同时挥舞着一张报纸。
“就是它!”他嚷道,嘴角猛地朝下一撇(他儿子亡故以后形成的一种不自觉的习惯行为),“瞧,就是它!”
“我嫁给他那会儿,”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说,“指望他出言吐语能稍许含蓄一些。”
费奥多尔吃惊地发现他稀里糊涂地从男主人手中接过的是一张德文报纸。
“日期!”车尔尼雪夫斯基喊道,“往下瞧,看清上面的日期,小伙子!”
“4月1日,”费奥多尔叹息着答道,神情木然地折叠报纸,“是的,当然,我本该记住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粗野地纵声大笑。
“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妻子拖着倦怠而忧郁的腔调说,同时微微扭动屁股,一手轻轻地揽住年轻人的腰部。
柳博芙·马尔科芙娜啪地关上手提包,神态自若地朝客厅走去。
这是一间陈设俗陋、灯光昏暗的小屋,一片阴影留在一个角落里,一只仿制的塔纳格拉【Tanagra,希腊中部一村庄,周围古墓中出土了数量可观的赤陶小雕像等文物】花瓶直立于不可企及的书架上。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终于抵达,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瞬间变得———正如平素发生的那样———酷似她自己那只蓝莹莹的茶壶,开始沏茶时,狭仄的斗室披上了纯朴动人、温情脉脉的伪装。沙发上几块色彩缤纷的坐垫之间———它们全都索然无趣、朦胧不清———一个耷拉着天使般的两条腿、嵌着波斯人的一双杏仁眼的绸布娃娃,正被两个坐姿舒适的人轮流挤压:满面胡髭、身躯庞大的瓦西列夫,穿着箭一般笔直、延伸到膝上的战前长袜;一位娇嫩孱弱、妩媚多姿、眼睑粉红的姑娘,整副形貌颇似一只白鼠。她的教名叫塔玛拉(倒是更适合这只娃娃),她的姓能使人联想起挂在嵌画店里的一幅德国山地风景画。费奥多尔在书架旁落座,尽管喉头哽噎,仍然试图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科恩,一名土木工程师,为与已故的亚历山大·勃洛克(著名诗人)过从甚密而自豪,此刻正从长方形纸板箱上揭下一个日期,发出一种黏胶剥落的声音。柳博芙·马尔科芙娜凝神端详盛在一只很蹩脚地绘有一只大黄蜂的大盘子上的几块酥皮糕点,蓦然搅乱她的审视,权且满足于一个小圆面包———撒上糖霜、总是嵌上一枚无名氏指印的那种……主人正在讲述一个医科学生愚人节当天在基辅的恶作剧……屋里那个最有趣的人物却与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坐在写字台边没有参与谈话———然而却一声不吭地凝神倾听。他是一个年轻人,与费奥多尔有些相像———其相似之处不在于容貌(他的容貌在那一刻渺茫难辨),而在于其整体外形的色调:头发剪短的圆脑袋(此种发式,根据世界末日圣彼得堡的浪漫主义的标准,眼下比一簇簇乱发更适合诗人)的微微发褐的赤赭色;大而柔软、稍稍凸出的耳朵的透明度;纤细的项背上落下一片凹陷的阴影。他的坐姿与费奥多尔有时呈现的姿势相同———脑袋略垂,双腿相交,两臂不是交叉而是仿佛畏寒似的搂在一起,于是身体的憩息主要通过僵挺的侧影(膝盖,肘部,瘦削的肩膀)与所有部位的紧缩得以体现,而不是一个人松弛和谛听时整副身架的柔软。立于书桌上的两卷书的阴影犹如一只袖口和大衣翻领的一角,而倚在其他书上的第三卷书的阴影,可能会被误认为一条领带。他比费奥多尔约莫年轻五岁,而且,就面容本身而言,如果根据房间墙壁上以及旁边卧室里(两张夜间哭泣的床之间的小桌上)的照片判断,也许两人之间毫无共同之处。倘若你忽略面部轮廓,连同显豁额骨的一定延展以及眼窝的幽黯深邃———帕斯卡尔式,按照那些相面师的说法———兴许两者的眉毛宽度有些相仿……但是不,这不是普通类比的问题,而是事关两个敏感、瘦弱、各有怪癖的男孩之间精神上的相似之点。这位年轻人目光低垂,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以一种羞怯且不十分惬意的姿势,坐在一张周围嵌着闪闪发亮的铜质平头钉的椅子上,左侧是凌乱不堪地堆满辞典的书桌。亚历山大·雅可夫列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以一种引起痉挛的、意在重新获得失去的平衡的努力,将迫使自己的目光避开那个年轻人的阴影,同时继续用扬扬得意的戏谑竭力掩饰自己的精神病。
“别担心,会有评论文章出来的。”他对费奥多尔说着,不经意地眨巴着眼睛,“那些评论家准会挤出你的黑头粉刺。”
“顺便问一下,”他的妻子说,“‘摇晃战栗’到底是啥意思———在那首谈到脚踏车的诗里?”
费奥多尔解释时,对手势的依靠超出了话语:“知道吗?你开始学骑脚踏车的时候,往往左右摇摆不定。”
“闪烁其辞的表达。”瓦西列夫议论道。
“最合我意的是有关儿科疾病的那首,不错。”亚历山德拉·雅可芙列芙娜说着,赞许地点点头,“写得好:圣诞节的猩红热和复活节的白喉。”
“为什么不可以颠倒一下呢?”塔玛拉问道。
哦,这孩子多么喜欢诗歌!卧室里装有玻璃门的书橱塞满了他的书:古米廖夫,埃雷迪亚【Hérédia(1842-1950),在古巴出生的法国诗人,著名的十四行诗大师。他的118首十四行诗和几首长诗编成诗集《锦幡集》出版】,勃洛克,里尔克———他熟记于心的可真多!还有那些笔记本……哪天我得和她坐在一起,将它们全部浏览一遍。她有精力做这事,我却没有。奇怪的是,人们做事总是一再拖延。人们大多认为检视死者的遗物将是一种乐趣———搀杂苦涩的惟一乐趣,但是他的遗物依然留在那里,原封不动(也许是一个人灵魂的那种虑及将来的怠惰)。不能想像一个陌生人情愿碰它,但如若不小心让那只宝贝小书橱付之一炬,那倒将是莫大的慰藉。车尔尼雪夫斯基陡然站起身,仿佛凑巧似的将椅子挪到书桌旁,使书桌和书籍的阴影都不能成为魂灵谈论的话题。
其时,谈话已经转向列宁逝世以后某位失去权势、且又无人怜惜的苏维埃政客。“哎,在我接触他的那几年里,他处于荣耀和成就的巅峰。”记者瓦西列夫说,他出于职业习惯误引了普希金的诗文(他用了“希望”,而非“巅峰”)。
那个貌似费奥多尔的男孩(正因如此,费奥多尔深受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宠爱)此刻站在门口,在离开屋子前驻足片刻,侧转身子朝向自己的父亲———尽管他生性耽于想像,却远比所有坐在屋里的人笃实可靠!那张长沙发能被透过瓦西列夫和苍白的姑娘的目光瞧见!工程师科恩仅仅以夹鼻眼镜的闪光作为自己的象征;柳博芙·马尔科芙娜亦是如此;费奥多尔之所以存在,概因他与死者之间有一种暧昧不明的和谐———雅沙倒是实实在在的大活人,可惜矜持的本能阻碍了旁人仔细端详他的容颜。
不过或许,费奥多尔暗自思忖,或许这一切都不对,或许他(亚历山大·雅可夫列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眼下压根儿没有像我揣度的那样想像他那死去的儿子。他可能确实在聚精会神地与人交谈,他的眼珠骨碌转动,兴许恰恰是因为他始终烦躁不安的缘故,可怜的灵魂。我苦闷、厌倦,这里没有哪一句话听上去是真实的,我不晓得自己干吗老是坐在这儿,听他们胡诌一气。
尽管如此,他继续坐在原处吸烟,轻轻扭动脚拇指———而且趁其他人继续聊天和他自言自语的当儿,他按照自己每到一地始终坚持的做法,试图揣摩这人或那人内心显而易见的意愿。他将小心翼翼地坐在参与对话者的躯体内,宛若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致使对方的胳膊肘成为供他倚靠的扶手,他的灵魂将舒适地融入对方的灵魂。而后,随着天光骤变,转瞬间,他将成为亚历山大·车尔尼雪夫斯基,或者柳博芙·马尔科芙娜或者瓦西列夫。这种犹如泛着塞尔脱兹【Seltzer,德国一村庄,盛产一种天然的起泡矿泉水】矿泉水般的欢腾气泡的转变,有时还会掺上一种堂正大度的兴奋之情。当一个忽闪而过的词儿分寸适度地证实他揣度他人的思绪,他感到非常荣幸。在他看来,所谓的政治(荒谬可笑的一连串协议、冲突、恶化、摩擦、纷争、崩溃以及清白无辜的小镇变为国际公约的代名词)毫无意义,并且时而使他带着一种好奇和憎恶引起的战栗,陷入瓦西列夫庞大的腹部,逗留片刻,受到他和瓦西列夫的内部结构的驱使。在那里,“洛迦诺”【Locarno,瑞士南部城市,1925年《洛迦诺公约》签字地】按钮旁有一个“锁定”按钮,一种佯装聪明、佯装引人入胜的游戏被一些不谐调的信号所操纵,诸如“克里姆林宫五巨头”,“库尔德人【Kurd,主要居住在伊拉克、伊朗、土耳其及叙利亚边界地区的民族】反叛”。或是已经完全丧失人性本质的个别姓氏:兴登堡,潘勒韦【1917年至1925年任法国总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短期组阁】,赫里欧【法国激进党领袖、文学家、历任里昂市市长、总理、众议院议长等】(他那个畸头巨怪般的俄语姓名首字母,左右颠倒的E,在瓦西列夫的报纸专栏里总是显得卓尔不群,大有与其法国主人彻底决裂之势)。这是一个充满先知箴言、预感以及神秘组合的世界;一个实际上比最朦胧的梦境玄虚100倍的世界。费奥多尔搬入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的躯体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颗他并非对一切都感到陌生、但对许多东西却惊讶不置的心灵,直如一位拘谨古板的旅行者,会对遥远异域的民俗风情惊讶不置一般:日出时分的集市,赤身裸体的孩子,持续不停的喧嚣,大得离奇的水果。这位懒散、平庸、时年四十五、失去惟一儿子的女人,陡然活转过来。丧子使她两肋生翅,眼泪使她恢复青春———至少以前认识她的人这样说。对儿子的思念,在她丈夫心里郁积成疾,在她心里却燃起日趋炽烈的热情。说这股热情溢满她的身心并不确切,不,它大大超越了她灵魂的范围,甚至似乎将那两间租屋的荒诞变为崇高。惨剧发生后,她和丈夫从宽敞的因登·泽尔顿公寓(她弟弟及其家人曾在那里住过数年)搬到这里。现在她看待自己的所有朋友,仅凭他们对她的丧亲之痛感受如何,同时,为了更加缜密起见,回忆或想像雅沙对这个或那个她得继续交往的人的看法。她的心被活动的热情和对充足反应的渴望牢牢攫住。她的孩子在她体内生长,竭力挣扎着想迸出来。由她丈夫和瓦西列夫新近组建、旨在让他丈夫和她自己有事可做的文学圈子,在她眼里仿佛是她那诗人儿子死后获得的最高荣誉。恰恰是在那刻,我跟她初次照面,而且颇觉惶惑,因为这位体态丰腴、兴致极好、两只蓝眼睛亮而有神的矮个女人在与我初次聊天之际,泪水倏地夺眶而出,恰似一只液体漫到边缘的水晶容器没来由地遽尔迸裂一般。然后,她将闪烁的目光依然对准我,笑着,啜泣着,开始一遍遍地念叨:“天哪,你确实让我想起了他!”我们后来几次见面时,她谈到儿子,谈到有关他去世的所有细节以及眼下梦见他的情景(仿佛已怀他多时,像肥皂泡似的微微透明),我觉得她的语气既粗俗又无耻。当我间接获知她提及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损失,我没有以相应的共鸣附和她,而仅仅是转换话题了事,她对此“有些伤感”时,其说话的腔调更令我心生鄙夷。然而,很快我注意到,像这种让她得以活在世上、不致因主动脉猝然破裂而死去的悲哀,正开始不知不觉地使我深陷其中,并且对我提出要求。你知道某人递给你一张珍贵的照片,满怀希冀地瞅着你时那特有的姿态,而你,在虔诚地久久凝视照片上那张露出率真的微笑、全无轻生之念的脸以后,故意拖延归还照片的时间,故意磨磨蹭蹭地伸出手,并且投去眷恋不舍的一瞥,交回照片,似乎及早将它脱手会显得失礼。我和她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一动作。她丈夫将坐在屋角灯光下明亮的书桌前工作,间或清清喉咙。他正应一位德国出版商之约编纂他的《俄语技术词汇辞典》。四下静谧无声,一切都不对劲。我盘里残留的果酱和烟灰混在一起。随着她越发起劲地继续谈论雅沙,他的个人魅力变得越来越小。哦,不,我跟他之间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远远少于她暗自猜测想像的那些由巧合所致的外部特征的类似性,再者,她另外发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外部特征———其实,我俩内心与外表的相似之处几近于无)。我怀疑我俩以前若曾谋面能否成为朋友。他的郁闷,那被一本正经的人们特有的瞬间迸发的狂喜所打断的郁闷;他的知识热情引起的伤感;他的纯洁,若非因为他们出于病态而过分加以美化,准能清晰地表明他的怯懦;他对德国的感情;他那庸俗的、心灵的震颤(“整整一个星期,”他说,“我恍恍惚惚。”那是在读完施本格勒的作品【《西方的没落》】之后);临了是他的诗……总之,任何在他母亲眼里充满魅惑的东西只能惹我生厌。作为一名诗人,他,在我看来,过于虚弱。他对诗歌只是浅尝辄止,正如成千上百个与他同一类型的聪明的年轻人一样。然而,如果他们没有经历多少堪称悲壮的死亡———与俄罗斯文学无关,他们对这一点的了解倒是十分透彻(哦,那些雅沙的笔记本,满是诗体学方面的图示,解释四音步诗里的韵律变化),他们后来完全抛弃了文学。倘若他们在某一领域显露才华,那将是在科学界或行政部门,抑或干脆是在有条不紊的生活中。他的诗歌充斥着大量时髦的陈腐词藻,歌颂他对俄罗斯的“悲怆的”爱———叶赛宁笔下的秋景,勃洛克描绘的沼泽地带烟雾弥漫的蓝色……粉末似的白雪,落在曼德尔施塔姆新古典风格的木料铺砌的建筑群上以及涅瓦河畔的花岗岩护墙上。时至今日,普希金的胳膊肘留在上面的印痕依然依稀可辨。他母亲将对我朗诵这些诗歌,因为心绪烦乱念得疙疙瘩瘩,那犹如腼腆羞怯的小学女生似的稚嫩语调,压根不适合那些染上悲剧色彩的疾行如飞的音步。雅沙本人当初肯定带着一种自己全然不察的抑扬顿挫背诵这些诗,鼻孔膨胀,身体摇晃,沐浴在一种抒情式骄矜的怪诞的光辉里,过后他随即消沉下去,又变得微贱、孱弱、内向。蛰伏在他喉咙里的是铿锵有声的修饰词———不可思议的,冰冷的,美丽的———他那一代年轻诗人趋之若鹜的修饰词。他们全有一种幻觉,以为那些深奥冷僻的词儿,散文体词句,甚或表现力贫乏的词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循环,眼下,当用在诗里时,正从相反的方向返回,获得一种出人意料的新鲜感。这些从车尔尼雪夫斯基嘴里结结巴巴地吐出的词儿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另一半的循环,再度消失,然后再度显现它们的衰朽和窘困———从而正在暴露出风格的骗术。政治性的挽诗以外,雅沙写了其他一些诗歌,描写耽于冒险的水手们经常出入的下贱的场所,描写杜松子酒和爵士乐(他按照德语发音,将其读做“雅兹”)。他写了描写柏林的诗歌,他在诗里试图将抒情音调赋予德语专有名词,其手法恰似,譬如,令俄文诗歌里响彻一种吟诵意大利街道名称、悦耳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女低音。他还写了一些献给友谊的诗,没有韵脚,没有音步,充满了紊乱、朦胧和羞涩的感情。他还写了心灵深处的喧嚣。此外他还以礼貌的方式(俄语的“VY”)称呼一位男朋友【指在演说或文章中用第二人称称呼不在场的人物】,正如一名生病的法国男子称呼上帝,或是一名年轻的俄国女诗人称呼她心爱的男朋友一样。他以一种苍白的、随意凑合的方式表达这一切,同时使用许多与他眼光狭隘的中产阶级身份和谐一致的粗俗语和不正确的单词重音。由于受到表示增大的后缀的误导,他想当然地觉得“最近的失火地点”意为“一场大火”,我还记得有一处惹人哀怜地提及“弗鲁布廖夫的壁画”———一个由两位俄罗斯画家(鲁布廖夫和弗鲁别利【Vrublyov是由“鲁布廖夫(Rublyov)”和“弗鲁别利(Vrubel)”组合而成的名字】)交配而生的引人发噱的混血儿,它充分证明我们之间的差异。不,他过去不可能像我一样爱好绘画。我向他母亲隐瞒了我对他的诗的真实见解,而我出于礼貌被迫吐出的含混不清的几声恭维,却被她视为欢喜欲狂、语无伦次的迹象。她容光焕发、热泪盈眶地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雅沙的最好的领带,一件波纹绸质地的老掉牙的货色,刚刚熨过,上面一家著名但不高雅的商店的标签仍然清晰可见。我很难想像雅沙本人曾经系过它。作为对她让我与其分享的每一样东西的回报,作为对她向我详实描述她的已故儿子,他的诗歌、神经衰弱、亢奋以及他的死的回报,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蛮横地要求我给予她一定量的创造性合作。她的丈夫,为他有100年历史的姓氏感到自豪,用它的来历殷勤款待客人达数小时之久(他的祖父在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受洗礼———在沃尔克斯,我想———施洗者是著名政治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父亲,一位身体肥硕、精神健旺的希腊裔东正教牧师,喜欢在犹太人中间从事传教工作,除了宗教祝福以外,还将自己的姓氏额外赐予那些皈依者)。他在许多场合对我说:“我看,你真该以传记小说为体裁,写一本小说,介绍60年代我们的伟人———喏,喏,别皱眉,我能料到你所有的反对理由。不过相信我,毕竟有这样的例子,说明某个正派人富有献身精神的一生体现出的迷人魅力,足以弥补其文学观点中的谬误。至于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嘛,确实是一个勇敢的人。如果你拿定主意描写他的一生,我有许多离奇古怪的事儿可以讲给你听。”我压根没有心思描写这位60年代的伟人,更无意描写雅沙,像他母亲喋喋不休地建议的那样(于是,拼凑在一起,这便是他们一部完整的家史)。不过,虽说我对他们引导我创作灵感的这番努力感到既好笑又好气,却依然觉得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将很快使我陷入窘境。另外,正如我被迫系上雅沙的领带前去拜访她一样(直到想起说我打算把它留待特殊场合使用),我将不得不着手创作一篇冗长的短篇小说,描写雅沙的命运。我曾经软弱得过了头(或者勇敢得过了头),竟然琢磨自己怎样才能对付这个题目,倘若凑巧……任何一个颇有见解、多愁善感的人,任何一位戴角质架眼镜的“严肃的”小说家———欧洲的家庭医生和研究社会震颤的测震学专家,无疑已经从这个故事中发现了颇能反映“战后年轻人的精神状态”的特点———一个词语组合,它本身(甚至撇开它所表达的“大意”不论)使我轻蔑得说不出话来。每当我听到或读到最近流行的幼稚无聊的话,有关“时代的症状”以及“青年的悲剧”之类的蠢话时,就会产生一种腻味恶心的感觉。再者,因为雅沙的悲剧没能激发我的热情(尽管他母亲认定我心里在燃烧),我兴许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弗洛伊德学说的腐臭气息的“深邃”社会问题小说之中。在我发挥想像力、用足趾触碰水坑表面薄似云母的浮冰之际,我的心儿停止了跳动。我任由自己驰骋想像,依稀觉得我正在将自己的作品誊清,交给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我采取了一种坐姿,俾使那盏灯从左侧照亮自己的命运之路。(谢谢你,这样我能看清。)在简短的序言中提到当初写它是如何困难,提到我意识到的责任感之后……但是,此间的一切都将被羞愧的绯红色薄雾遮蔽。幸好我没有执行命令———我无法断定是什么救了我:一方面,我一再拖延,为时过久;另一方面,我们的会面,出现了某些值得庆幸的间隙,也许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本人对我的话感到有些厌倦。即便如此,这个故事始终未被作者采用———一个其实过于简单和伤感的故事。
我和雅沙几乎同时进入柏林大学,只是我不认识他,虽说我俩准已照过许多次面。学科的不同———他主修哲学,我研究纤毛虫———减少了我们交往的可能性。倘若我现在重返往昔岁月,仅仅在一方面得到充实———对当今的清醒的感觉———一丝不苟地追寻我那些首尾相叠的所有足印,定将注意到他那张现在通过几张照片对我显得很眼熟的脸。你以为自己正随身携带时下的违禁品重返过去的时光,这本身是一桩趣事。至于在出人意料的场合,邂逅今天的相识,他们如此年轻、爽洁,由于一种清醒状态下的神经错乱而没有认出你,又该是多么荒诞不经。因此,一个女人,比如说,一个某人自打昨日以来一直爱慕的女人,看上去宛若少女,其实正紧挨着他站在拥挤的车厢里;而一个15年前在街上向你问路的匆匆过客,眼下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里共事。在这往昔纷乱的人群中间,只有约莫一打的面庞将体现此种时代错误的重要性:被王牌的光辉改变形貌的小牌。接着,一个人能多么自信地……不过哎哟,即使你碰巧,在梦中,进行这一次回溯旧踪的旅行,稍后,在往昔岁月的边缘,你目前的领悟力完全失效,而且在由梦魇的笨拙的道具管理员草草拼凑的教室环境里,你再一次不了解自己的课程———身边是所有俱已忘却的旧时学校形形色色的痛苦挣扎。
在大学里,雅沙与两位同学结为好友,鲁道夫·鲍曼,一个德国人,以及奥莉雅,一位同胞,那些俄文报纸没有登出她的全名。这位姑娘与他同龄,而且甚至,我想,与他同乡。然而他们两家彼此并不相识。我只有幸见过她一回,是在雅沙死后大约两年的一次文学聚会上———我记得她那引人注目的宽阔清晰的前额,海蓝色的眼睛,鲜红的大嘴,上唇上方一片黑色的绒毛,唇边一颗饱鼓鼓的痣。她站在那儿,双臂相交,搁在绵软的胸脯上,顿时在我心中激起所有恰当的文学联想。诸如一个晴朗夏夜的尘埃,一座路旁客栈的门槛以及一个神思倦怠的姑娘目不转睛的凝视。至于鲁道夫,我与他缘悭一面,只能凭借其他人的话揣测,他长着一头往后梳理的褐发,动作麻利,而且外表英俊———那健硕的身躯和发达的肌肉令人联想到一只猎犬。于是,我用不同的方式分别研究这三个人,以致影响了他们的实质和特点,直至最后一刻,一轮太阳,一轮等于我自己却不被我理解的太阳,将他们一齐照亮,同时借助同样猝然闪现的光芒将他们混为一体。
雅沙记了一本日记,其中他将自己、鲁道夫和奥莉雅之间的相互关系简洁地解释为“嵌在一个圆里的一个三角形”。圆圈代表正常的、简单的、联结三人的“欧几里德式的”(如他所言)友谊,因此如果这只圆圈单独存在,他们的结合可能始终是轻松愉快、牢不可破的。但是刻在圆圈内的三角形是人际关系的一种不同的体系,错综复杂、令人痛苦,且形成缓慢,有一种自己的存在方式,完全独立于圆圈包括的清一色友谊的普通范畴之外。这是悲剧的平淡无奇的三角形,产生于田园诗的圆圈内,单是这种匀称得令人起疑的结构的存在,姑且不论表现其发展的时髦的对比,便永远不可能允许我据此写出一部短篇或长篇小说。
“我疯狂地爱上了鲁道夫的灵魂,”雅沙用他那充满激情的、新浪漫主义的笔调写道,“我爱其比例匀称的各个部位,其健康及其对活在世上表现出的喜悦。我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完全裸露、太阳晒黑的柔软的灵魂,它对所有事物都做出一种反应,穿过人生,犹如一位自信的女人掠过舞池一般。我只能以最复杂、最抽象的方式,相形之下,康德、黑格尔如同儿戏,想像我将经历的心醉神迷的狂热,只要……只要什么来着?我能拿他的灵魂怎么办?这正是置我于死地的东西———这种对某种最神秘的工具的渴望(因此阿尔布雷希特·科赫渴望狂人世界里的‘金色的逻辑’)。每当我与他独处时,我血液翻腾,双手像学校女生似的变得冰凉。他知道这点,他开始厌恶我,而且不掩饰自己的反感。我狂热地爱上他的灵魂———犹如爱上月亮一样徒劳。”
鲁道夫的拘谨尚可理解,但你如果仔细审视此事,便会觉得雅沙的冲动或许并不有悖常理,他的激情毕竟与俄罗斯上世纪中叶许多年轻人的激情极为相似。他们快活得颤抖,每当扬起柔软光洁的睫毛之际,他那眉毛苍白的老师,一位未来的领袖,未来的殉道士,将转身朝向他。倘若鲁道夫算得上一位地地道道的教师,一位殉道士,抑或一位领袖,我将拒绝从雅沙身上看出一丝难以矫正的偏差。他的真实身份,所谓的德国大学生,一名德国的“正常青年”,以及他在一定程度上属意于晦涩诗歌、蹩脚音乐和畸形艺术———并不影响他身上那种令雅沙痴迷或者觉得令他痴迷的东西。
作为由一名教授的令人尊敬的傻瓜儿子与一名公务员的女儿所生的儿子,鲁道夫生长在优越的资产阶级环境里,活动范围不出状若教堂的餐具柜和呈休眠状态的书脊之间。他本性敦厚,虽说并不和善;喜欢交际,却有些难于驾驭;容易冲动,同时又工于心计。他确凿无疑地爱上了奥莉雅,在跟她和雅沙骑车在黑树林里漫游之后。那次旅行,如他在事后讨论时所表白的那样,“开拓了我们三人的眼界”。他在最低层次上烦躁地、质朴地爱上了她,但却遭到了她的严辞拒绝,这种拒绝随即变得更加生硬,因为这个倦慵懒散、一味攫取、孤僻任性的姑娘,接下来(在同样的杉树林里、紧傍那个同样圆而黑的小湖)“意识到她已倾心迷恋”雅沙,而雅沙由此感到的压抑,实不下于鲁道夫因为雅沙的炽热情欲以及奥莉雅因为鲁道夫的炽热情欲而生出的烦恼。于是,他们感情的几何形状的关系遂告完整,令人想起法国18世纪戏剧家笔下人物之间传统且略显神秘的互相联系,X爱上Y,Y爱上Z。
到了冬天,他们结交的第二个冬天,他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处境。整整一冬,他们都在深入思考这种关系的无望。表面上看,似乎一切正常:雅沙孜孜不倦地读书;鲁道夫打曲棍球,娴熟地将球快速击过冰面;奥莉雅学习艺术史(它,联系时代背景,发出的声响———如同所涉及的整个戏剧性事件一样———酷似一个过于独特,以致走调的音符)。而在内里,一种隐伏的、折磨人的煎熬正渐露端倪,这几个不幸的年轻人刚刚开始从他们的三重折磨中觅得些许乐趣,它就变成令人忧惧的祸端。
长期以来,他们遵循一种彼此达成的默契(每个人无耻地、绝望地了解另外两人的一切),每当三人待在一起时,他们避而不提自己的感情。但只要缺了哪一位,另两位将不可避免地谈及他或她的激情与苦难。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在柏林的一家火车站的饭店里度过新年除夕———兴许由于时间装备在火车站尤其引人注目的缘故,然后,他们耷拉着脑袋,走过节日凄冷的街上堆积的五颜六色的雪泥。鲁道夫颇具讽刺意味地提议为他们友谊的显露而干杯。打那以来,他们起初措辞谨慎,继而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共同谈论三人全部在场时自己的感受。正是在那时,三角形开始了对圆周的侵蚀。
上了年纪的车尔尼雪夫斯基,鲁道夫的父母,以及奥莉雅的母亲(一位女雕塑家,身躯臃肿,两眼乌黑,风韵尚存,嗓音低沉,曾经两度丧夫,过去脖间常常围着貌似青铜链的长长的项链),不仅没有觉察出某个预示厄运的事态正在扩大,而且还有可能颇有把握地答复说(倘若哪位漫不经心的提问者出现在天使们中间,他们已经聚拢,已经簇拥在躺着一把刚问世的黑色小左轮手枪的摇篮周围,内行般地絮絮叨叨)诸事顺遂,人人快乐。不过事后,当一切皆已发生,他们受到蒙骗的记忆进入一个个同样色彩斑斓的日子,在他们惯常的流逝中寻觅即将到来的事物的迹象与证据。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终将发现这些。于是当G太太登门拜访车尔尼雪夫斯基太太,抚慰她的丧亲之痛时,完全认定自己对悲剧早有预感的说法。自从她进入昏暗的客厅的那一天起,奥莉雅跟她的两个朋友默默地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周围是墓碑浮雕上的寓意画面中各种凄怆的弯腰曲背。这仅仅是倏然而逝的光影的融合,但是G太太声称已经注意到那一刻,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她已将那一刻搁置一旁,以便几个月后与其重逢。
到了春天,这把左轮手枪已经长大。它属于鲁道夫,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毫不惹眼地在三人之间辗转相传,犹如家庭游戏里沿着一根细绳滚动的温暖的圆环,或是黑玛丽手上的一张纸牌。虽说看似离奇,三人一齐失踪,以便———已经置身于一个不同的世界———恢复一个合乎理想、完美无缺的圈子的主意,眼下正由奥莉雅积极推行,尽管目前很难确定何人何时首先提出这个主意。这项艰巨复杂的事业中诗人一角由雅沙扮演———他的处境似乎全然无望,概因这一角色过于抽象。然而,有一些痛苦无法被死亡消弭,因为它们能更容易地被生活及其变化中的渴望化解:一粒物质的子弹无力抵御它们。而另一方面,它却能相当出色地对付涌上鲁道夫和奥莉雅心头的粗鄙的激情。
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有关它的讨论变得特别引人入胜。4月中旬,在车尔尼雪夫斯基当时居住的公寓里,发生了显然最后触发终场结局的一件事。雅沙的父母神态安详地离家前往马路对面的电影院,鲁道夫意外地喝得酩酊大醉,任由自己胡来,雅沙将他从奥莉雅身边拽开,这一切发生在浴室里。转瞬间,鲁道夫满眼含泪地拾起不经意间从裤兜里落到地上的钞票。三人觉得格外压抑、格外羞耻,而定于翌日的终场将带来的慰藉又是何等诱人。
4月18号是星期四,同时也是奥莉雅父亲的第十八个祭日,饭后他们配备了那把这时已经变得相当结实和不受羁束的左轮手枪,在光线明亮的劣质天气里(吹来一股湿润的西风,每个花园里都有三色堇的紫褐色)出门乘57路有轨电车去格吕内瓦尔德,计划在那里寻找一个僻静之处,相继开枪自尽。他们站在车厢后面的平台上,三人全都披着雨衣,脸上苍白浮肿。雅沙那顶很阔、约莫已有四年未戴,今天不知何故被他戴在头上的鸭舌帽,赋予他一种异常平庸的神态。鲁道夫光着脑袋,风儿撩乱了他那从两侧鬓角往后梳理的金黄色头发。奥莉雅身子倚在后面的栏杆上,一只白皙结实、食指上套着一枚醒目戒指的手紧紧抓住黑色的扶手———觑起双眼,瞅着掠过身旁的街道,同时老是错误地踩住地板上小巧的铃儿联结的踏板(专供电车后身变前身时司机的那只石头般的大脚践踏)。这三人隔着门受到车厢里尤利伊·菲利波维奇的注意,此人是雅沙一位表哥以前的老师。他赶紧探身门外———他是一个敏捷自信的人———朝雅沙招手。雅沙认出了他,走进车里。
“遇见你可真巧。”尤利伊·菲利波维奇说着,详细解释完他正与五岁的女儿(和他分开,坐在窗边,橡皮般柔软的鼻子紧贴着玻璃)一起去看他那住在产科病房的妻子之后,他掏出皮夹,又从皮夹里掏出他的名片,瞅着电车偶尔停住的当儿(电车拐弯时脱轨),用一枝自来水笔勾去旧住址,在上面写下新住址。“喏,”他说,“你表哥从巴塞尔【Basel,瑞士西北部一城市】一回来,就把这交给他,另外提醒他,拜托,他还有几本我的书,我需要它们,非常急需。”
电车沿着霍亨佐伦坦姆大街疾驰,在车后的平台上,奥莉雅和鲁道夫相继像刚才一样神情肃穆地立于风中,但是某种神秘的变化已经发生:通过将他们独自撇在一旁的行为,即便仅有短暂的一瞬(尤利伊·菲利波维奇·蓬斯勒和他女儿很快下了车),雅沙实际上已经拆散了联盟,已经开始脱离他们。结果当他重返平台、待在他们身边时,他,尽管与他们一样对此浑然不觉,已经孤独无依。另外一道隐而不现的裂隙,与支配所有裂隙的规则协调一致,继续不可抗拒地缓缓绽开、变宽。
春天岑寂的林子里,湿漉漉的暗褐色桦树,尤其是比较矮小的那些,茫然若失地站在周围,心里全都走了神。离鸽灰色的湖不远(宽广的湖岸阒无人迹,只有一位矮个男人正在应他的狗的请求将一根树枝伸进湖水搅动),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个偏僻适宜的地方,忙不迭地着手行动。更确切地说,是雅沙着手行动。他具有诚实的禀性,能使最鲁莽的行为透出一种几近质朴的意味。他说他将按照年龄顺序首先开枪自毙(他年长鲁道夫一岁,长奥莉雅一个月),这句实话使他们无需靠抓阄来碰运气,因为抓阄既粗俗又轻率,结果保不准还会摊到他先死。他脱去雨衣,没有向朋友告别(考虑到他们的共同归宿,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屏住声息,脚步踉跄地奔下滑溜溜、松树遍布的山坡,走进一个长满低矮橡树和多刺灌木丛的沟壑,这些植被遮蔽了他的身影,使其他两人无法看见,虽说4月的空气清澈纯净。
这两人站了很久,等着听见枪声。他们没带香烟,好在鲁道夫脑筋活络,在雅沙的雨衣口袋里摸出一盒未拆封的香烟。天空已经罩上阴云,松树小心地窸窣作响,仿佛它们稠密的枝柯正从下面摸索什么。高高地、速度惊人地飞过两只野鸭,伸出长长的脖颈,一前一后紧紧挨着。事后,雅沙的母亲动辄掏出名片给人看,在它的背面,雅沙已经写上:“爸爸妈妈,我还活着,我给吓坏了,原谅我吧。”挨到最后,鲁道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爬下山坡,去看他到底怎么样了。雅沙坐在一根圆木上,周围堆满了去年落下、迄今无人搭理的树叶,但他没有转身。他只是说了声:“一分钟就能了结。”他的后背有些紧绷绷的,像是在抑制一阵剧痛。鲁道夫重返奥莉雅身边,但是刚刚与她在一起,两人便听见砰的一声沉闷的枪响。而在雅沙屋里,生命又多持续了几个小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剥下的香蕉皮留在一只盘子上,安年斯基【Annenski(1855-1909),俄国诗人。1879年毕业于彼得堡大学文史系,著有抒情诗集《低吟的歌》、《柏木雕花箱》等】的诗集《柏木雕花箱》以及霍多谢维奇的诗集《沉重的里拉【lyre,古希腊的一种弦乐器】》放在床头椅上,还有长沙发上的乒乓球拍。他当场中弹殒命。可是,为了使他活转过来,鲁道夫和奥莉雅拖着他穿过灌木丛来到芦苇丛旁,不顾一切地往他身上洒土,替他按摩,以致警察后来发现的是一具涂满污血和泥沙的尸体。接着,两人开始呼救,不过没人过来:建筑师费迪南·斯托克斯赫麦塞尔早已带着他那只浑身濡湿的塞特种猎犬离开了。
他们返回刚才等待枪声的地方,在这里,整个故事罩上一层疑云。明摆着的一点是:鲁道夫,兴许因为人世间的一个空缺有待他替补,抑或因为他纯粹是个孬种,完全打消了自毙的念头;奥莉雅呢,虽然始终不改初衷,只能无可奈何,因为转眼间左轮手枪已经被他藏起。林子里变得阴冷黑暗,周围淅淅沥沥地落下一阵毛毛细雨,他们待了很久,度过了枯燥无聊的一个钟头。据传他们正是在那一刻成为恋人的,不过这种说法实在无趣。夜半时分,在一条被诗意地称为丁香巷的街道的拐角,一名警官半信半疑地听着他们恐怖而连贯的故事。他们表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酷似愚蠢自负的亡灵。
倘若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在事件发生后随即跟奥莉雅见面,一种充满柔情的感觉或许便能由此产生。不幸的是,这次会面迟至几个月之后,一则因为奥莉雅外出,二则因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的悲恸没有迅即呈现出费奥多尔亲临现场时所发现的那种勤勉甚或狂喜的形式。奥莉雅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幸的:她碰巧回来参加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的订婚宴会,家里全是客人。当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预先没打招呼来到这里,脸上盖着纪念死者的厚厚面纱,从她可悲的案卷(照片、信函)里精心挑选的一份珍品装在手提包里,所有的人都在酝酿陪她落泪的喜悦。迎候她的是一位阴郁、斯文且烦躁的年轻女子,身穿半透明的上装,嘴唇血红,饱鼓鼓的鼻头敷满脂粉。你可以在她接待客人的隔壁小房间里听见一架唱机的哀号,不消说,从中不会产生亡灵们之间的融洽关系。“我只是久久盯着她。”车尔尼雪夫斯基太太说道。言毕她小心翼翼地剪去许多小幅快照上的奥莉雅和鲁道夫。然而后者随即来到她家,在她脚下打滚,脑袋对准长沙发柔软的角落猛撞,过后她转身离开,迈着富有弹性的优美步伐,急速走在春天的一场阵雨之后闪闪发亮的库费尔斯滕德姆大街上。
雅沙之死让父亲非常痛苦。他在疗养院度过整个夏天,而且再没有真正康复:将理性的室温与雅沙死后进入的无限丑陋而寒冷的鬼魅世界分开的隔板骤然破裂,而且无望修复,因此只能权且用布遮住那道罅隙,他尽量避而不看上面颤悠悠的褶皱。自打那一天起,来世开始渗入他的生命。但他无法消除这种与雅沙灵魂的频繁交往,他终于对妻子提起这事,徒然地希望如此能使秘密状态孕育的幻觉没有害处,因为很快他不得不寻求医生们令人厌烦、大多致命的显微镜加橡胶管的救助。如此说来,他仅有一半生活在我们的世界,并且更加贪婪、更加绝望地攫住它。当你谛听他轻松活泼的话语,打量他五官匀称的面庞,很难想像这位看似健康、矮墩墩、胖乎乎、头上有秃斑、鬓发稀疏的男人种种超脱尘世的经历,不过特别奇怪的是使他顷刻间面目全非的惊厥。此外他一连数周右手戴一只灰布手套(他患有湿疹)的事实,神秘地暗示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仿佛遭到生活的肮脏触摸的排斥,抑或遭到另一种生活的炙烤,他把摘除手套后的握手专门留给超人的、难以想像的晤面。与此同时,非但没有任何东西因雅沙之死而停滞,而且许多趣事正在发生:在俄罗斯,人们冷眼旁观人工流产的普及和避暑别墅的复兴;在英国,发生了这种或那种罢工;列宁匆匆辞世;杜丝【Duse(1858-1924),意大利女演员,以扮演莎剧中的朱丽叶、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等角闻名】、普契尼、阿纳托尔·法朗士相继死去;马洛里和欧文在临近珠穆朗玛峰顶处丧生;多尔戈鲁基老王爷,脚登织有褶边的人造皮凉鞋,秘密访问了俄国,为的是再看看生长茂密的荞麦;而在柏林,三轮出租车出现,孰料随后消失;第一艘飞艇慢吞吞漂洋过海;报上连篇累牍地报道库埃【Coué(1857-1926),法国心理疗法医师、药剂师,研究催眠术,倡导一种自我暗示的心理疗法】、张作霖和图坦卡蒙【1922年英国埃及学家H卡特发现其陵墓】。一个礼拜日,一位年轻的柏林商人和他的一位锁匠朋友动身去乡间,他们乘坐的一辆四轮大马车仅仅略带一丁点血腥气,租车给他的是他的邻居,一个屠夫。两名女仆与商人的两个小孩坐在车里的豪华椅子上,孩子们呜呜哭着,商人与他的伙伴一边狂饮啤酒,一边拼命驱赶马儿,天气很美好,以致他们在兴头上蓄意撞倒一名灵活拐弯的骑车人,在水沟里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把他的公文包撕成碎片(他是一位画家),继续欢欢喜喜地上路。画家苏醒过来以后,在一家客栈的花园里意外地撞见他们,只是试图确定他们身份的警察也给打得不轻。过后他们兴高采烈地驱车沿着公路前行,眼见几辆警察驾驶的摩托车渐渐逼近,便举起左轮手枪射击。在接踵而来的交火中,一粒子弹击毙了愉快的商人的三岁儿子。
“听着,我们应该转变话题,”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柔声说道,“我不敢让我丈夫听到诸如此类的事情。你手头的确有一首新诗,对吧?”“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准备给我们念一首诗。”她朗声宣布,可是瓦西列夫,身子半躺着,一只手捏着一根硕大的烟嘴,上面插了一根不含尼古丁的香烟,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将一个玩具娃娃弄得乱蓬蓬的,这个娃娃正在他的膝头经历各种情绪的演变。他仍然继续谈了足有半分钟,叙述前一天法庭上是如何调查这一欢乐事件的。
“我手头什么也没有带,心里什么也没记住。”费奥多尔连续重复了几遍。
车尔尼雪夫斯基蓦地转向他,将自己的一只汗毛浓密的小手搭在他的衣袖上。“我估摸你还在生我的气。你没有?以名誉担保?我事后才明白,那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玩笑。你看上去气色不好。情况怎么样?你从来没有认真对我解释你为什么变换住处。”
他解释道,在他住了一年半的膳宿公寓里,突然搬进一些他认识的人:慈祥和蔼、头脑愚钝、爱管闲事、惹人厌烦的家伙。他们时不时地“串门聊天”。他们的房间紧挨他的房间,不久,费奥多尔觉得他们之间的那堵墙壁已经坍塌,他无力自卫。不消说,对于雅沙的父亲来说,住处的变更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瓦西列夫已经站起身。他轻轻吹着口哨,阔背微伛,正在翻阅架上的书籍。他抽出一本,将它打开,止住口哨,代之以呼哧呼哧的喘息,开始独自读起第一页来。他在长沙发上的位置被柳博芙·马尔科芙娜和她那只手提包接替。由于她倦怠的双眼未经任何修饰,在她用一只难得流露真情的手抚摸塔玛拉金黄色的后脑勺的时候,脸上的神态平添了几分妩媚。
“对!”瓦西列夫没头没脑地说了声,啪地合上书,塞入书架上近在眼前的第一个空隙。“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得完结,同志们。我嘛,必须在明晨7时起床。”
科恩工程师朝自己的手腕瞟了一眼。
“哦,再待一会嘛。”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说着,两只蓝色的眸子射出哀求的目光,一边转向工程师,见他已经起身,站在他的空椅子后面,又将椅子朝旁边稍稍挪开一些(这样一个灌了满肚子茶的俄罗斯商人也许会将自己的杯子倒扣在与之相配的碟子上),便开始谈起他已经答应在下周六的会议上发表的演讲———演讲题目是《战时的亚历山大·勃洛克》。
“我在通知中误写成《勃洛克与战争》,”她说,“不过这不会造成任何区别,对吧?”
“恰恰相反,它当然造成了一种区别,”科恩答道,两片薄唇边带着一丝笑意,但是厚厚的镜片后面却露出杀气,没有松开叠在腹部的两只手,“‘战时的勃洛克’表达了标题的本义———演说者自己观察的个人本质。‘勃洛克与战争’嘛,恕我直言,是哲学。”
此时,他们全都开始渐趋朦胧,随着一片雾气的随意颤动微微荡漾,而后消散殆尽。他们的轮廓,按照8字形编织而成,正在蒸发,虽说间或有一个亮点在闪烁———一只眼睛里的热诚的目光,一只手镯的一线微光,还有瓦西列夫那被急促地刻上皱纹的前额的短暂重现。他正握住某人开始融化的手,最终隐约浮现的是淡绿色的麦草,饰以丝织玫瑰(柳博芙·马尔科芙娜的帽子)。现在,一切俱已消失,雅沙一声不响、趿着拖鞋来到烟雾弥漫的客厅,心想他父亲已经就寝。随着神奇的一声丁零,就着深红色提灯的光亮,几个影影绰绰的人正在修理广场拐角上的人行道。费奥多尔,没钱搭电车,正在步行走回家。他忘了向车尔尼雪夫斯基借两三个马克,这点钱可以帮他支撑到靠上一堂课或担任翻译获取酬金。单单这个念头本不至于让他烦恼,可是他让源自极讨厌的失望(他已经生动清晰地构想他大作的成功)的那种普普通通的痛苦情绪搅得心神不安,加上左边鞋里一个冰冷的破洞,还有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即将到来的夜晚的害怕。他疲惫不堪,为虚掷当夜柔和的开端而自怨自艾;他心里备受煎熬,觉得自己那天没有循着某条思路直到其尽头,现在再也不可能完成。他此时走过的几条街道早已逐渐而巧妙地潜入他的熟人圈子———似乎这还不够,它们期待爱抚。它们甚至已经预先买下,在他未来的记忆里,圣彼得堡旁边的空地,一个邻近的墓穴。他走在这些阴暗光滑的大街上,密集的房屋节节退让,往后或是倾斜着进入柏林的褐色夜空。柏林之夜仍有不少零星分散的薄弱之处,在某人目光的凝视下即将融解、使其捕获几颗星星的薄弱之处。终于到了我们曾经用餐的广场,还有高高的砖砌教堂以及依然完全透明的杨树,状若一个巨人的神经系统。这儿,还有公厕,使人想起巴巴·亚嘎【Baba Yaga,俄罗斯民间传说中的女妖,经常煮熟儿童并热食之。她和她的姐妹住在一间森林茅屋里,茅屋靠下面的鸟腿四处游荡,周围篱笆上插着人的头颅骨】俗艳的村舍。在被一盏街灯的微弱光线斜穿而过的公园的阴暗处,那个近八年来始终拒绝变成化身的漂亮女孩(他对初恋记忆犹新)坐在一张炭灰色长椅上,但是等他走上前去,发现只是杨树桩佝偻的阴影坐在那里。他拐上他所住的街道,像纵身投入冷水似的一头钻进去———他委实讨厌返回,向他预示如此令人触目伤神的气氛的,是那间屋子,那只心地歹毒的衣柜,以及那张长沙发。他找到他的前门(被黑暗笼罩),掏出一串钥匙,没有一把能打开门。
“怎么回事……”他忿忿地嘀咕着,瞅了瞅钥匙齿,复又气呼呼地开始将它捅进锁孔。“真见鬼!”他嚷了一声,后退一步,以便仰起脑袋看清门牌号码。没错,正是这座房子。他正要再度俯身察看一下锁,脑中忽有所悟,这些,明摆着,是膳宿公寓的钥匙,被他误揣在雨衣兜里,今天搬家时一起带来,新钥匙准还搁在他此刻比刚才更想进去的房间里。
在那段日子里,柏林看门人大多是阔绰的恶棍,家里养着胖老婆。按照小资产阶级的标准,他们属于共产党。白俄房客们见了他们不寒而栗。惯于屈从的我们,处处都让身体被一个逆来顺受的阴影掩盖。费奥多尔完全明白,惧怕一个喉结上下滚动的老傻瓜,实在是愚不可及,但还是不敢在半夜过后贸然唤醒他,把他从巨大的羽毛褥垫上叫起来,不敢实施按铃的行动(虽说极有可能无人应声,任他怎么摁)。他不敢轻易这样做,尤其因为他身上没带那枚10芬尼【Pfennig,德国辅币名,100芬尼等于1马克】的硬币。无法想像他能走过那只手掌。它令人生畏地窝成杯状,举到齐及臀部的高度,满怀信心地等着接受一份贡金。
“真是乱七八糟,真是乱七八糟。”他喃喃地说着,走到旁边,感觉到在他的身后一个不眠之夜从头到脚压在他身上的重量。这是一个沉甸甸的孪生兄弟,他必须将他带到这儿或那儿。“真傻,多么傻呀。”他补充了一句,发俄语“glupo”时他加进法语轻轻的“l”音,如同他父亲以往茫然困惑时,以粗鲁调笑、漫不经心的口吻发的音。
他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等谁出来?争取找到身披黑斗篷、掌管几条住宅街的钥匙的守夜人?豁出去按响门铃,把整个房间闹翻天?费奥多尔开始沿着人行道踱到拐角,然后返回。高高在上的,是一盏盏乳白色路灯,每一盏都挂在它那横向伸展的电线上。在最靠近他的一盏灯下方,有一个阴惨惨的圆圈在摇荡,同时携着一缕微风掠过潮湿的柏油路面。这种摇荡与他并无明显关联,然而却带着一种普罗旺斯长鼓式的铿锵有力的声响,将什么东西轻轻推离它始终憩息的灵魂的边缘。眼下,早先遥远的召唤已经永远平息,但却传出“谢谢你,我的祖国,为了你最遥远的……”的洪亮的声音,在近处回荡。少顷,随着一股袭来的波浪,传来“我理当感谢的最残忍的迷雾……”旋又飞去寻觅一个答案:“……被你忽视……”他一边梦呓般地自言自语,一边在并不存在的人行道上踱来踱去。他的双脚受局部意识的指引,而处于主导地位的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实则是惟一至关紧要的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正往下一个幽冥昏暗的诗节里窥探,它在几码开外的地方晃荡,注定要消融在一种尚未被认识但已得到特别允准的和谐里。“谢谢你,我的祖国……”他又开始出声吟诵,重新积聚声势,然而刹那间,人行道化为他脚下的石块,周遭的一切即刻开言。他的神志蓦然清醒,匆匆走向他住宅的房门,因为此时门后透出一束亮光。
一个中年女人,颧骨高耸,卡腊库耳【Karakul,前苏联塔吉克的湖】绵羊皮茄克披在肩头,正在送一个男人出门,跟他一起在门边止步。“那么别忘了做这事,亲爱的。”她用一种单调乏味的平常语调说这话时,正巧费奥多尔来到门口,咧着嘴嬉笑,当即认出了她:当天早晨,她跟她丈夫一直在等候他们的家具。不过他同样认出了正被送出房门的客人———他是年轻的画家罗曼诺夫,曾经在《自由言论》的编辑部办公室里撞见过两次。他清秀的面庞透出的希腊人的纯洁,却被歪歪扭扭、色泽暗淡的牙齿所玷污,他现在带着一种惊愕的神态,跟费奥多尔打招呼。费奥多尔尴尬地朝太太鞠躬致敬,她正在整理从一侧肩头滑落的茄克,然后大步流星地跨上楼梯,在转弯处重重地绊了一下,随即抓住扶手往上爬。身穿晨衣、睡眼惺忪的弗劳·斯托博伊太太令人敬畏,好在没有持续多久。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笨手笨脚地摸着灯,费力地找到它。他在桌上瞧见闪亮的钥匙和那本白书。一切都已结束,他想。不久以前,他还在向朋友们分赠带有矫饰抑或陈腐题词的书。他想起最近几天他如何陶醉在他的书带来的喜悦中。不过终究,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的欺瞒并不排除明天或后天的报偿。然而,不知怎的,梦想已经使人腻烦,眼下那本书躺在桌上,被完全密封在自己限定和约束的范围内,再也不会放射出原先那些强烈而明亮的光线。
片刻之后,躺在床上,正当费奥多尔的思想趋于平静,准备就寝,他的心儿开始沉入睡眠的积雪之际(他熟睡时总是伴有心悸),他鲁莽轻率地冒险重复那首未完成的诗———纯粹是为了赶在它被睡眠隔开前再欣赏一遍。他软弱无力,而诗却很强大,并且由于旺盛的生命力正在抽搐,于是不一会儿它就征服了他,使他皮肤上遍布鸡皮疙瘩,使他脑瓜里充满天国的噪音。于是他又打开灯,点燃一根烟,身子仰卧,被单扯到下巴颏上,双脚隆起,恰似安托科利斯基【Antokolski(1896-1978),苏联诗人。著有长诗《儿子》、《在阿尔巴特大街后面的胡同里》等。】笔下的苏格拉底(一只脚趾在卢加诺的湿气中烂掉),完全听命于灵感的所有要求。这是一次与一千名对话者的对话,其中只有一人是真实的,必须将其攫住,置于声音可及的范围内。这是多么困难,又是多么了不起……在这些梦游者之间的交谈中,我的灵魂对单调的敲打几乎全然不知……
在经过约莫三小时的斟酌和危及生命的激情以后,他终于将整首诗润饰了一遍,决计明天把它写下来。在与其分别时,他试着柔声吟诵漂亮而温暖、带着农庄清新气息的诗行:
谢谢你,我的故乡,为了你最遥远
最残忍的迷雾,我理当感激。
被你迷住,被你忽视,
我自言自语地说起你。
在这些梦游者之间的交谈中
我内心几乎全然不知
到底是在徜徉着我的疯狂,
还是萌生着我的旋律。
此时方才明白这首诗含有某种意义,他饶有兴致地把它吟诵完,心里暗自赞许。疲惫,快活,鞋底冰冷(塑像半裸着躺在一个阴暗的公园里),对自己完成的工作的出色程度和重要性仍然坚信不疑,他起身打开电灯。他穿着扯破的衬衫式长睡衣,胸脯瘦骨嶙峋,两条毛茸茸的长腿布满青绿色的筋脉。他在镜前磨磨蹭蹭,依旧怀着同样庄重的好奇审视自己,尚未完全认出自己,那对阔眉,那前额,带着一小撮突出的齐根剪平的发尖。他左眼里一条血管已经破裂,从眼角遍及全眼的绯红,使那只眸子的一线黯淡微光具有某种吉卜赛人的特征。那天,夜间几小时过去以后,他那瘪塌的双颊长起了多么茂密的胡髭,仿佛创作引起的湿热同样刺激了汗毛!他转动开关,但是大半个黑夜已经消散,屋里所有苍白冷漠的物体立于原地,像是来到一个烟雾缭绕的火车站预备接人的一群人。
他久久不能入睡:丢弃的语言外壳阻滞和磨损了他的大脑,刺痛了他的太阳穴,他无法摆脱他们。与此同时,屋子已经变得相当明亮,不知何处———最有可能是在常春藤里,疯狂的麻雀全都一道,没有相互倾听,而是发出聒耳的喧噪:一所小学校里的庞大凹室。
就这样开始了他在这个新的隐匿处的生活。他的女房东不能适应他的那些习惯,诸如一直睡到晌午,吃无人知道怎样吃或在何处吃的午餐以及就着油腻的纸包凑合一顿晚餐。他的诗集未获得任何评论(不知怎的,他以为它会自动得到评论,甚至没有费神寄出几本专供评论的样书),除了登在瓦西列夫的报纸上的一则短讯,由金融记者署名,该记者对他的文学前途表达了乐观的看法,同时引用了一节,其中有一个致命的印刷错误。他开始越发了解坦纳伯格大街,它使他尽晓关于它本身的充满温情的秘密:隔壁地下室里住着一位名叫卡纳列恩弗格尔的老鞋匠,他有一只鸟笼,虽说里面没有黄色的囚徒。他在那使他几近失明的窗子上,修补着各类鞋子的样品。可是说到费奥多尔的鞋,鞋匠从他同业行会的钢边眼镜上方将他一阵打量,拒绝替他修补。因此费奥多尔开始考虑买一双新的。他还得知楼上房客的姓名。某日他将眼镜错误地对准顶层楼梯平台,在一块标有姓名的牌子上看到卡尔·洛伦兹、格斯奇奇什麦勒。另一日看到罗曼诺夫,他在一条街道的拐角遇见此人。罗曼诺夫在该市的另一地区与格斯奇奇什麦勒合用一间画室,他告诉费奥多尔几件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他是苦行僧、遁世者兼守旧派,毕生致力于描摹游行、战斗以及佩戴着星形勋章和缎带而出没于忘忧公园的帝王幽灵———如今置身于不见军服的共和国,弄得一贫如洗、郁郁寡欢。他在1914年前曾颇享盛誉,曾去俄国描绘奥国皇帝与沙皇的会面,在圣彼得堡过冬时遇见他现在的妻子,玛格丽塔·利沃芙娜,她当时是一个年轻风骚、浅浅涉猎各门艺术却又样样不精的女人。罗曼诺夫在柏林与这位流亡的俄国画家的结识纯属偶然,缘于一张报纸上的广告。这位罗曼诺夫是一个类型截然不同的人。洛伦兹对他产生了一种阴郁的歆慕之情,但自从罗曼诺夫的画展开幕第一天以来(他展示了X国的伯爵夫人,上身一丝不挂,腹部束着紧身褡,搂着缩小到只及真人三分之一的自身),就视他为疯子兼骗子。然而许多人却为他在大胆创新中体现出的天赋所倾倒。有人预言他将获得不同凡响的成功,更有人推测他将成为某一新自然主义艺术流派的创始人。在经历所谓现代主义的各种试验之后,据说他已形成了一种被赋予新意、趣味横生又稍许有些冷漠的叙事艺术。在他的早期作品里,漫画家风格的某种痕迹依然显而易见———例如,在被称为“巧合”的事件中,在一根广告柱上,在色彩既艳丽又极为和谐的演出海报、电影院的星形名称以及其他透明彩衣之间,人们可以看到一则一串钻石项链的遗失启事(标有向拾者提供的酬金),这串项链分明躺在人行道上,恰巧位于柱脚下,闪烁着清白无邪的光芒。在他的《秋》里,尽管黑裁缝那具身躯被划破的人体模型给撂进堆满瑰丽枫叶的沟里,它已经显现出一种更加纯净的气质。古董商们从中窥见了悲怆的深渊。但是他迄今为止的最佳作品仍是那幅被一位独具慧眼的大亨购得、已被普遍复制的作品,名曰《四公民捕捉一只金丝雀》。四人全都是一色的黑衣、宽肩、头戴高顶黑色大礼帽(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其中一个赤脚),摆出古怪的、狂欢的,同时用心提防的姿态,头顶是一株修剪得方方正正的椴树。上面的绿叶洒满明亮的阳光,鸟儿藏在里面,没准就是从我的鞋匠身边逃走的那只。罗曼诺夫奇特而美丽却又居心叵测的艺术使我隐隐感到兴奋。我从中窥见的既是一种先发制人,又是一种预先警告:它已经把我的艺术远远抛在后面,它同时又为它自己照亮路上的种种危险。说到他本人,我发现此公无聊到令人憎恶的地步———我无法忍受他速度极快、口齿不清的话语,伴以他明亮的眼睛与话题毫不相干的一阵骨碌转动。“听着,”他说,唾沫星子喷向我的下巴颏,“你干吗不让我把你介绍给玛格丽塔?她让我哪天晚上把你带来———一定得来,我们在画室里搞个小型聚会。你知道,有音乐、三明治、红色灯罩———会来很多年轻人———波隆斯基家的丫头,希德洛夫斯基弟兄俩,济纳·梅尔茨……”
我不熟悉这些名字;我无意在弗谢沃洛德·罗曼诺夫的陪伴下度过几个夜晚,那个长了一张狐狸脸的婆娘洛伦兹也压根儿不能让我动心———因此我不仅没有接受邀请,反而自那时起开始躲避这位艺术家。
清晨,马铃薯小贩的吆喝声“上好的土豆”回荡在街上,声调高亢而有节奏,不过嫩蔬菜的心儿会怎样怦怦直跳哟!要不就是一个男人以丧葬似的低沉嗓音宣布:“长花的地方!”拍击地毯的嘭嘭声时而夹杂着一只手摇风琴的声音,它给漆成棕色,搁在邋遢的马车轮子上,正面绘有一个环形图案,代表一条田园诗般的小溪。时而用右手、时而用左手转动手柄,目光犀利的街头手摇风琴师摁出一声浑厚的“我的太阳”。那轮太阳正邀请我们走进广场。在广场的花园里,一株年幼的栗树,还不能独自行走,由一根木桩支撑,倏地走出来,载着一朵体积超过自身的花儿。丁香花呢,反倒多时不曾开放。不过待到她们最终拿定主意,只一夜的工夫,随着一张张座椅下面留下大量烟蒂,她们荡开一片色泽浓艳的涟漪,环绕着公园。教堂后面一条静谧的巷子里,刺槐在6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纷纷撒落花瓣,人行道旁的黑色沥青看似泼上了淡黄的奶油。在簇拥着一尊赛跑者铜像的玫瑰花床里,荷兰国旗的四角脱离了红色花瓣,后面跟随着阿洛德·詹森将军。7月的一个快乐且无云的日子,上演了一出极其成功的蚂蚁大逃亡:雌蚂蚁准备上天。麻雀也正在上天,准备吞噬它们。在无人打搅这些蚂蚁的地方,它们持续沿着砂砾路爬行,同时蜕下充作房间道具的脆弱的翅膀。报纸上登载了从丹麦传来的消息,那里出现了一次热浪,有关人士正密切观察众多精神错乱的病例:人们纷纷扯下衣服,跳入运河。雄舞毒蛾呈锯齿形漫天狂舞。椴树经历了它们复杂混乱、香气四溢的所有变形过程。
费奥多尔,上身穿一件衬衫,光脚穿一双帆布胶底运动鞋,将在公园的一张靛蓝色长椅上消磨大半天,晒成棕褐色的修长手指捏住一本书。等到太阳特别炙人的时候,他将把脑袋倚在灼热的椅背上,久久地闭上眼睛。城市白昼梦幻式的轮子旋转着,经过内里深不可测的一片猩红,孩子们零星片断的话音飘忽不定,那本摊在他膝头的书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像书。可是眼下,那片猩红在一朵飘过的云下面变深。仰起汗津津的脖颈,他将睁开双眼,再次瞧瞧公园:长着雏菊的草坪,刚浇过水的砂砾路,自个儿玩“跳房子”【hopscotch,一种儿童游戏,在地上画几个方格,一只脚着地踢石子依次经过各格】游戏的女孩,那辆儿童推车,里面的婴儿由两只眼睛和一只粉红色的拨浪鼓构成,以及那只急促喘息、光彩耀目的圆盘盲目飞过云层的旅行。转眼间,一切又在闪亮,沿着阳光斑驳、两侧的树躁动不安的大街,辘辘驶过一辆载煤卡车。浑身污垢的司机高高坐在颠簸的座椅上,齿缝里噙着一枚翡翠般晶亮的叶片的细茎。
黄昏时分,他将出去授课———教一名睫毛浅棕的商人,此人用歹毒而又茫然的目光怔怔地瞅着费奥多尔。后者在心不在焉地念莎士比亚的作品。或是教一名身着无袖连衣裙的女学生,他有时很想吻一下她那弯弯的浅黄色颈背。再不就是教一名乐呵呵的粗壮汉子,此人曾在帝国海军服役,说“唉唉,拿定主意”,以及准备动身去墨西哥,悄悄摆脱他的情妇———一位重达200磅、情欲炽热、令人苦恼的老太太。她碰巧与他同乘一辆雪橇逃到芬兰,打那以来,怀着无休止的嫉妒与失望,她一直喂他肉馅饼、奶油布丁、腌蘑菇……除去这几节英语课以外,还有一些有利可图的商务翻译———有关塑料片地板低音传导性的报告,或是有关滚珠轴承的条约。最后,一笔菲薄但弥足珍贵的收入来自他的抒情诗,是在一种酒酣耳热的昏睡状态中创作出来的,始终怀着同样恋旧和爱国的热忱。其中一些尚未具备物质形态,而是正在融解,正在促进最深层的发育;另一些,则经过彻底的润饰,悉数配齐标点,被送往报社办公室———首先乘坐一列地铁列车,炫目的反光跃上车窗前根根直立的铜杆,继而搭乘古怪且空旷的巨大电梯直达九楼,在一条像模型黏土一样灰不溜秋的走廊尽头,一间狭窄的斗室散发着“现实性的腐尸”(如同一号办公室那位滑稽角色曾赞美的那样)的臭气,里面坐着秘书,一位像月亮一样迟钝、慵懒的人物,永不显老且几乎毫不性感,曾不止一次地挽救局面。那是在瓦西列夫的自由主义报纸上某篇文章触犯众怒之后,咄咄逼人的小流氓即将登门问罪时;或是在德国的托洛茨基分子抑或某个体魄强壮的俄国法西斯分子,在当地雇一名无赖和神秘主义者寻衅闹事之时。
电话丁零零地响了。校样一张张掀过,宛如荡起一片涟漪。剧评家持续阅读一份偶然出现的来自维尔那【Vilna,现在是立陶宛的首都】的俄文报纸。“干吗呀,我们欠你钱吗?没那回事嘛。”秘书将这样说。当通向右边房间的门打开时,你可以听见格兹韵味十足的口授或是斯图皮申清喉咙的声音,在几架打字机咯嗒咯嗒的响声中,你能分辨出塔玛拉短促而清脆的嗒嗒嗒声。
左边的房间是瓦西列夫的办公室。他那件有光呢茄克紧紧绷在肥厚的肩膀上。他站在用做写字台的面板倾斜的立架前,像是一台大功率机器似的直喘粗气,他用带着教室斑斑墨渍的邋遢笔迹撰写重要文章,题为《没有改进的迹象》或《中国的形势》。他蓦地打住,想出了神,不禁发出一种金属刮板似的嗓音,其实是用一只手指挠了挠胡子拉碴的大腮帮子,又眯起一只眼,高悬其上的一弯粗俗的黑眉不搀一根灰丝———在俄国至今仍被忆及。窗边(窗外有一幢类似的设有多间办公室的大楼,修缮工作正在高空进行,仿佛他们满可以在乌云银行对付残缺不全的租金)放着一只碗,内有一个半橘子和一罐撩人食欲的酸乳。在书架底部上锁的橱柜里,存有遭禁的几根雪茄和一只红蓝相间的硕大心脏。一张桌上凌乱不堪地堆满了废旧的苏联报纸,封面俗丽的廉价书籍和信函———请求、提醒、指责,半只汁水榨尽的橘子,一页开了一扇天窗的报纸以及一幅人像照片,上面是瓦西列夫的女儿,住在巴黎,娇美迷人的裸肩,烟青色的头发。她是一位失意的女演员,在《格兹塔报》的电影专栏里屡被提及:“……我们天才的同胞西尔维纳·李……”只是谁也不曾听说过这位同胞。
瓦西列夫将心情愉快地接受费奥多尔的诗稿,并且把它们付印,并非因为他喜欢它们(他基本上对它们不屑一顾),而是因为点缀他报纸上非政治专栏的这些花边文字,对他绝对无关紧要。在一劳永逸地为某位天生的撰稿人确定了他不可能达不到的文字水准以后,瓦西列夫任其发挥,即便确定的水准几乎不高于零。诗歌,鉴于它们仅仅是些微不足道的摆设,几乎完全不加控制地得以过关,慢慢渗入本来可能塞满分量更重、体积更大的文字垃圾的间隙。然而从拉脱维亚到里维埃拉【Riviera,南欧地中海沿岸地区,在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北部,是假日游憩胜地】,所有禁锢我们流亡诗歌的孔雀笼里响起了多么欢快、多么令人兴奋的吱嘎吱嘎声!他们已经出版了我的诗!是我的!费奥多尔自己,觉得他仅有一个对手(此人,附带提一下,不是《格兹塔报》的撰稿人)。他对出版物上的几个邻居不以为然,并且对自己诗作的欢喜劲儿并不亚于旁人。有时他等不及给他送来报纸的晚班邮件,直接在街上提前半小时买一份,刚离开报摊,便不顾体面,就着一座座橘山在蓝色暮霭笼罩下熠熠闪亮的水果摊附近的微红灯光,打开报纸。有时一无所获:其他什么货色把它挤掉了。但只要发现它,他准会更方便地聚拢纸页,继续沿着人行道前进,把自个儿的诗连读几遍,变换默读的声调。意即,依次想像旁人心里吟诵这首诗的方式,或许那些见解被他看重的人此时正在读它———随着这些不同化身的渐次出现,他几乎真真切切地感到一种变化,发生在他眼眸及眼眸后面的颜色上,以及嘴里的味觉上。他越喜欢当天的杰作,便越能娴熟地、饶有趣味地通过别人的目光审读这首诗。
就这样消磨了整个夏天,同时产出、抚育、永远停止热爱约莫两打诗以后,他在一个晴朗凉爽的日子出门,那是一个星期六(今晚开会),去买一件重要的东西。落叶不是平躺在人行道上,而是弯曲变形,皱巴巴的,以致每张叶片下面,都凸起阴影的蓝色的一角。手拿一把扫帚,那位个头矮小的老太婆系着一条干净的围裙,一张小脸轮廓清晰,两只脚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走出她那有着几扇糖窗的姜饼小屋。没错儿,这是秋天!他欢欢喜喜地走着。一切都很好:早晨他收到母亲的一封信,她计划圣诞节来看他。透过他那双日益磨损的夏天穿的鞋子,他脚踩大地,带着一种奇特的感觉,走过一段未铺砌的路,紧邻隐隐散发着焦糊味儿的几块废弃的菜地。在外墙发黑剥落的房子和几个花里胡哨的遮阳棚之间,种的是缀满亮晶晶的水珠的卷心菜,还有枯萎的康乃馨淡蓝色的细茎,以及向日葵,它们耷拉着沉甸甸的、牛头犬似的脸庞。长期以来,他一直想以某种方式表达,正是在他的一双脚里,蕴藏着他对俄罗斯的感情,他能凭借自己的脚板触摸和辨认她的整体,正如一个盲人用手掌触摸一样。遗憾的是,当他行至那片褐色的沃土尽头时,不得不再度走在响起回音的人行道上。
一位年轻女子,一身黑衣,额头闪亮,敏锐的双眼左顾右盼,第八次侧身坐在他脚下的一张小凳子上,从鞋盒窸窣作响的里层利索地抽出一只窄窄的鞋子,双肘往两边分开,用力掰开鞋边,心不在焉地瞥视身旁,同时解开鞋带。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鞋拔,对付费奥多尔那只腼腆的、穿着打上丑陋补丁的袜子的大脚。这只脚在鞋里奇迹般地大小合适,只是如此一来,它的知觉丧失殆尽:鞋内脚趾的扭动对绷紧的黑色皮革表面的平坦丝毫没有影响。女店员以惊人的快速度扣上鞋带两端,两个手指碰一碰鞋尖。“没错儿,”她说,“新鞋总有点……”她连珠炮似的继续说着,抬起两只褐色的眼睛:“当然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做些调整,不过它们完全合脚,你自己瞧瞧!”然后她将他领到X光机前,把搁脚的地方指给他看。俯身对准透镜的孔径,他看见,在亮灿灿的背景映衬下,他自己的,整整齐齐分开的一根根黑色趾骨。穿上这鞋,穿上这鞋,我将踏上海岸。从卡戎【Charon,希腊神话中渡亡魂过冥河去阴间的神】的渡船上。同样穿上另一只鞋后,他在店堂从头铺到尾的地毯上走了一个来回,一边瞟着那面齐踝高的镜子,镜里映出他的优美步态以及他的裤脚,眼下它的年龄看似增长了一倍。“是的,它们是不赖。”他怯怯地说。在他的孩提时代,他们常常用纽扣钩【buttonhook,旧时一种用来把小扣子钩过纽扣孔的钩子】刮光滑的黑鞋底,以防它打滑。他腋下夹着这双鞋出门授课,回家,吃饭,然后穿上,惴惴不安地欣赏了一番,才出去开会。
它们看上去确实不赖———就一个令人忧惧的开端而言。
会议地点是一套装饰华丽、惹人爱怜的狭小公寓,里面住着柳博芙·马尔科芙娜的几个亲戚。一位红发姑娘,身着一件拖到膝盖上部的绿衣,正在帮助爱沙尼亚用人(跟她大声说着悄悄话)端茶。在难得见到新面孔的熟人堆里,费奥多尔立刻认出了首次与会的孔切耶夫。他打量着对方肩膀浑圆、腰背微佝的体形。这个沉默的、讨人嫌的家伙,他那正在奇迹般地发展的天资,只有靠在一杯酒里投入毒药方可遏制。费奥多尔梦想哪天能跟这个无所不知的人好好聊聊,可惜从来没有机会。当着此人的面,费奥多尔不安地扭动身子,心里火烧火燎,无望地召唤他自己的诗篇前来解围,觉得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同龄人而已。那张年轻的面孔属于中部俄国人的类型,看上去有点平庸,平庸之中还兼有古怪和守旧。它的顶端与波浪形头发为邻,底部跟浆过的领边搭界。乍一见到他,费奥多尔顿时感到一阵郁闷与不适……三位女士却在沙发上朝他微笑,车尔尼雪夫斯基正在远处向他行穆斯林的额手礼【行礼时深弯腰,右手掌置额前】,格兹像举起一面旗帜似的举起一本带给他的杂志,上面有孔切耶夫的《一首长诗的开篇》以及克里斯托弗·莫托斯的文章,题为《当代诗歌中的普希金的玛丽的声音》。在他身后有谁操着一种以解释作答的腔调读出“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别急,别急,费奥多尔飞快地转动脑筋,暗自微笑,环顾四周,将一根香烟的末端在他那饰有老鹰图案的烟盒上轻轻磕了磕。别急,我们哪天还得对磕鸡蛋,他跟我,瞧瞧谁的鸡蛋破壳。
塔玛拉指给他一张空椅子,他朝椅子走去,再次觉得听见了自己名字的圆润洪亮的回音。当与他同龄的年轻人,诗歌的爱好者们,偶尔用那种燕子般轻盈掠过诗人清澈如镜的心灵的特殊凝视,追随他的身影时,他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正在复苏、正在支撑他的骄傲的嗖嗖冷气。这是它未来声誉的先兆。但还有另一种世俗的声誉———对他身世的念念不忘:他为同龄年轻人对他的青睐而庆幸,但年长者的好奇也同样令他自豪,他们认为他是一位伟大探险家的儿子。他父亲是一个勇敢无畏、行为乖张的人,曾经在西藏、帕米尔高原和其他蓝土地上发现新的动物。
“喏,”车尔尼雪夫斯基太太开口说道,脸上露出纯洁的微笑,“我想让你结识……”她将他介绍给一个叫斯克沃尔佐夫的人,他最近刚从莫斯科流亡至此。他是个脾气随和的人,眼睛周围布满辐射状皱纹,有一只梨似的鼻子和稀稀拉拉的胡须。此外还有他衣着光鲜、嗓音悦耳、饶舌健谈的年轻妻子,肩披丝绸方形披巾。总之,这是一对多少有点学问的夫妻,费奥多尔对这号人再熟悉不过,靠的是回忆以往时常闪现在他父亲身边的人物。斯克沃尔佐夫用谦恭得体的语言首先表达他的惊愕,为何对于康斯坦丁·基里洛维奇之死的有关情形,国外居然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当时以为,”他妻子插进来说,“如果国内的人全都对此一无所知,那倒在情理之中。”“可不是嘛,”斯克沃尔佐夫继续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某日碰巧出席招待你父亲的宴会,科兹洛夫和探险家彼得·库兹里赫,措辞巧妙地说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视中亚为他的私人禁猎区。没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喽,我想你当时还没出世呢。”
这时,费奥多尔忽然觉察到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正将一种意味深长、饱含怜悯的忧郁的目光对准自己。他唐突地打断斯克沃尔佐夫,开始向他干巴巴地询问有关俄国的情况。“应该从何说起呢……”后者答道,“你晓得,情况是这样的。”
“你好哇,你好哇,亲爱的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一位浑似撑得胀鼓鼓的大海龟的胖律师,在费奥多尔的脑袋上方嚷嚷着。其实此人已经握住他的手,一边挤过人群,此时正在跟其他什么人打招呼。接着,瓦西列夫从座位上站起来,微微哈腰,张开手指,在桌边倚立片刻,摆出一副店员和演讲者惯有的姿态,宣布会议开始。“比施先生,”他补充道,“下面将为我们朗读他新创作的哲理悲剧。”
赫尔曼·伊万诺维奇·比施,一位上了年纪、腼腆害羞、身材魁梧、讨人喜欢的先生,来自里加【Riga,苏联拉脱维亚共和国首都】,长了个酷似贝多芬的脑袋,在那张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小桌边坐下来,喉咙里沙哑地咕哝了一声,打开他的手稿。他的双手在明显地颤抖,并且这种颤抖持续贯穿于整个朗读过程。
从一开始这条路显然将导致灾难。里加人滑稽的乡音和怪诞的语法错误,与他意义的晦涩极不协调。当念到开场白时,出现了一个“孤独的同伴”。“孤独的同伴(odinokiysputnik)”被他念成了“独行客(odinokiyputnik)”。费奥多尔仍存一线希望,但愿这是一个深奥的悖论,而不是一个有违原意的笔误。城市守卫队长,不让旅行者进城,连续重复几遍他“肯定不能通过”(与“夜间”押韵)【在英文中“肯定(definitely)”一词与“夜间(nightly)”押韵】。这是一个海滨小镇(那位“孤独的同伴”从内地来到此处),一艘希腊轮船上的水手正在那里恣意狂饮。下面这段对话发生在罪恶街上:
妓女1
万物皆为水,这是我的客人泰利斯说的。
妓女2
万物皆为气,年轻的阿那克西曼尼斯告诉我。
妓女3
万物皆为数,我那秃顶的毕达哥拉斯错不了。
妓女4
赫拉克利特⑤抚摸着我悄声低语:“万物皆为火。”
孤独的同伴(上场)
万物皆为命运。
另有两段合唱曲,其中一段竟然莫明其妙地代表德布罗杰利波【de Broglie,指物质粒子的量子力学波,根据法国物理学家路易斯·维克托·德布罗杰利的姓命名】和历史的逻辑,而另一段合唱曲,好的那一段,则与其大唱反调。“水手1,水手2,水手3。”比施继续念着,他那带有哭腔的怯生生的嗓音逐一列举剧中摊到台词的人物。此外还出现了三名花贩:一名“百合花女人”、一名“紫罗兰女人”以及一名“各式花卉女人”。霎时间,什么东西倒了下来,听众中开始出现几个小小的塌方。
不久以后,几条输电线从各个方向相继贯穿整个屋子排列在一起———一条互递眼色的网络,先是在三四个人,稍后五六个人,继而十人之间———占全体与会者的三分之一。孔切耶夫缓缓地、小心地从他挨着坐的书架上取下一大本书(费奥多尔看出那是一本波斯微型画像图册)。就在他同样缓缓地将图册在腿上翻过来转过去的当儿,他开始用一双近视眼越过图册四下扫视。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脸上显出一副吃惊和委屈的神情,但为了遵循她守口如瓶的道德规范,尽管她不知怎地沉湎于对儿子的思念,仍然强迫自己听下去。
比施飞快地念着,他那亮晃晃的下颌在旋转,黑领带上的马掌熠熠生辉,而桌下的双脚则呈内八字立地———随着这出悲剧白痴般的象征意义变得愈益深邃、复杂和令人费解,一种强抑着的、令人隐隐作痛的欣悦越发迫切地需要某种宣泄途径。许多人已经弯下身子,不敢看人,等到假面舞会在广场上开始。某人———是格兹———咳了一声,伴随着这声咳嗽,又发出一阵附加的哮喘,于是格兹用双手捂住面孔,稍顿片刻,再次露出他那傻呵呵、亮晶晶的脸和湿漉漉、光秃秃的脑壳。而在长沙发上,塔玛拉已经完全卧倒,身子来回摇晃,仿佛处于分娩时的阵痛。费奥多尔呢,失去了保护,眼泪夺眶而出,硬是将内心的喧嚣压抑得无声无息,并且为此痛苦不堪。瓦西列夫出人意料地在椅子上笨重地挪了一下身子,致使一条椅子腿啪的一声倒地,瓦西列夫朝前一歪,脸色骤变,幸好没有摔倒。这一事件,本身并无可笑之处,倒是给一阵足以打断朗读的自然而猛烈的狂欢情绪的猝然迸发提供了一个借口。就在瓦西列夫将他的庞大身躯转移到另一张椅子上时,赫尔曼·伊万诺维奇·比施,蹙起他那撇动人但却无助的眉毛,用一截铅笔头在手稿上草草写下什么。在一阵起抚慰作用的平静里,一位身份不明的女人,发出一声与众不同的最后的呻吟,想表达什么意思,可是比施已经开始往下念了:
百合花女人
你们今天全都为了什么感到苦恼,姐姐?
各式花卉女人
是的,算命的告诉我,我闺女要嫁给那位昨天的过路客人。
女儿
嗬,我还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百合花女人
他也没看清她的模样。
“听啊,听啊!”合唱队中传来和谐悦耳的音乐,如同在英国议会一般。又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一只空烟盒,上面不知让胖律师写了什么,开始了穿过整个屋子的旅行,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它的各段旅程。上面准保写了什么特别引人开怀的话,可是谁也不看,只是让烟盒顺从地从他们手中朝费奥多尔依次传递过去。临了到他手上时,他读出上面的字:稍后我想跟你商量一件小事。
最后一场戏正接近尾声。笑神不知不觉地遗弃了费奥多尔,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一只鞋上的光泽。从渡船跨上冰凉的海岸。右边的鞋比左边的鞋更夹脚。孔切耶夫,半张着嘴,匆匆翻阅画册的最后几页。“闭幕。”比施嚷道,重音落在最后一个而不是第一个音节上。
瓦西列夫宣布幕间休息。大多数听众都带着一副枯瘪颓丧的表情,像是在一辆三等客车上过了一宿。比施早将他的悲剧卷成一只很粗的圆筒,站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他依稀觉得,在那一片嘈杂声中,赞美的涟漪已经成形,并且一圈挨一圈地荡漾。柳博芙·马尔科芙娜给他沏了茶。他那张气派不凡的脸,顿时换上一种毫无防范、和颜悦色的神气。他惬意地舔舔嘴唇,俯身打量端给他的杯子。费奥多尔在远处观察这一幕,怀着敬畏的心情,耳畔传来他身后的如下对话:
“请给我作些解释!”(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的愠怒的声音。)
“唉,你知道,这种事情难免会发生……”(心怀歉疚、温蔼有礼的瓦西列夫。)
“我要你给我解释。”
“可是,我的好太太,我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哼,你不是说你事先读过了吗?他难道没有把它送到你的办公室吗?我记得你说过它是一部严肃而有趣的作品。一部杰作。”
“不错,这话我说过,第一印象你知道,我大致浏览了一下———我没考虑它的朗读效果———我让它骗了!它真能糊弄人。不过你可以到他那边去,亚历山德拉·雅可芙列芙娜,说点给他听听。”
律师一把抓住费奥多尔的手臂,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突然想起这儿有件事要你帮忙。我的一位当事人,找我———他需要人把他的一些文件译成德文,用于一件离婚案,明白吗?替他处理此事的德国人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俄国姑娘,不过显然她只能翻译一部分,因此他们需要一个人帮他翻译余下的部分。你可愿意承担此事?嗯,让我记下你的电话号码。好,记下了。”
“女士们,先生们,请坐下,”突然响起瓦西列夫的洪亮嗓音,“下面我们将讨论刚刚读过的剧本,愿意参加者请签名。”
就在那当儿,费奥多尔瞧见那位孔切耶夫,拱肩缩背,一只手搁在西服上衣的翻领后边,朝出口方向走出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费奥多尔尾随其后,在此过程中几乎忘了他的杂志。下午,老斯图皮申加入了他们的活动。他频频从一间出租屋搬到另一间出租屋,但其住址总是远离市中心,致使这些搬迁,对他而言诚然既复杂又重要,在旁人眼里却仿佛发生在一个超越人间烦恼的虚无飘渺的世界上。他把一条长度不够的灰格围巾打成褶儿围在脖间,照俄罗斯人的派头,用下巴颏儿抵住,再同样照俄罗斯人的派头,用朝背部猛扯几下的方法套上大衣。
“看来,他确实让我们获得一次享受。”他说着,他们一道在持有前门钥匙的女佣的陪伴下走下台阶。
“坦率地说,我没怎么用心听。”孔切耶夫评论道。
斯图皮申去等一辆稀罕的、近乎传奇的有轨电车,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则朝相反的方向一直走到拐角。
“多么糟糕的天气。”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说。
“是的,冷得厉害。”孔切耶夫附和道。
“倒霉———你住哪儿?”
“沙隆腾伯格。”
“哎呀,哎呀,远得很呢。你走回去?”
“嗯,是的,走回去。我想这儿我该……”
“对,你往右拐,我朝前走。”
他们互相道别。“噫,这风刮的!”
“等等,稍等片刻———我送你回去。不用说你跟我一样是夜猫子,用不着我向你讲解那些石头路上的不吉利的妖术。看来你没用心听我们可怜的演讲者说的话?”
“只是开始听了听,后来就左耳进右耳出了。不过,我觉得事情还没糟到那个地步。”
“你当时在翻阅一本书里的波斯微型画像。你可曾留意一幅———一个惊人的相似———圣彼得堡公共图书馆藏画中的一幅,我想,作者是里扎·阿巴西,大约三百年前。那个男的,跪着,同龙崽子搏斗。大鼻子,八字须———斯大林!”
“是的,我认为那人是命运的最强者。顺便说一下,我已拜读了您极其出色的诗集。其实,当然,它们只不过是你将来小说的雏形。”
“说得对,哪天我要写一部‘思维与音乐相结合,犹如睡梦里的生命褶缝’的散文体作品。”
“多谢您说出这句谦恭的引语。你真正热爱文学,对吧?”
“我想是吧。听我说,我是这么想的,世上只有两类书:床边的跟废纸篓里的。我要么热烈地爱一位作家,要么完全把他抛开。”
“有点苛刻,不是吗?而且有点危险。别忘了全部的俄罗斯文学实则是一个世纪的文学,经过最宽容的淘汰,余下的不超过3000到3500张印刷纸,这其中有资格放上书架的只有三分之一,堪称床头读物的更是不值一提。数量如此之少,我们必须安于这样的现实,我们的珀加索斯【Pegasus,希腊神话中从被割下头的女妖美杜莎的血中跳出的生有双翼的飞马,其蹄踏出赫利孔山上的灵泉,传说诗人饮此泉水可以获得灵感】身上有杂色,蹩脚的作家并非一无是处,优秀的作家并非尽善尽美。”
“也许你愿意举几个例子,以便我加以反驳。”
“当然:如果你打开冈察洛夫或———”
“快闭嘴!别对我说你会为奥勃洛莫夫说一句好话———那第一个‘伊里奇,【伊里亚·伊里奇·奥勃洛莫夫】是俄罗斯的祸根。这是社会批评家的乐趣吗?或者你想讨论维多利亚时代种种诱惑物的恶劣的卫生状况?圈环裙【Crinoline,一种用硬环扩张的裙子】和潮湿的公园座椅?或许服装式样?或者拉伊斯基忧心忡忡时所处的困境,他以‘唇间闪烁的红润泪珠’出现在读者面前?这使我不禁想起皮谢姆斯基的主人公,他们每个人都处于强烈感情的压力下‘用手揉他的胸脯’!”
“这里我要让你哑口无言。同样这个皮谢姆斯基,难道不也写过一些好东西吗?譬如,那几个前厅男仆,在一场舞会上闹着玩,相互抛接一位女士的一只沾满烂泥、破破烂烂的棉绒靴。啊哈,既然我们现在谈的是二流作者,你觉得列斯科夫如何?”
“嗯,让我想想……有趣的英国特有用词形成了他的风格,诸如‘丑恶的东西’,而不是简单明了的‘坏事’。至于他那些雕琢过甚、一语双关的曲笔———不,恕我直言,我不认为它们有趣。还有他的冗长累赘的表达———天哪!他的‘Soboryane’可以轻而易举地压缩到报纸的两个版面。我不晓得哪种人更糟———他那些禀性正直的大不列颠人,还是他那些禀性正直的牧师。”
“且慢……那么他的耶稣形象呢?‘幽灵似的耶稣,冷静,温和,身披一袭色若成熟李子的长袍’!或者他对一只打哈欠的狗嘴的描写,淡蓝的硬腭,恰似涂满润发油?或者他笔下的闪电,夜里将屋内的一切照得透亮,连留在一把银勺上的氧化镁也不例外?”
“没错,我承认你说的是实话,他对蓝色怀有一种拉丁语系民族的感情:lividus。列夫·托尔斯泰呢,另一方面,却对紫色情有独钟,喜欢带上几只秃鼻乌鸦赤足走在犁过的地里的黑色沃土上!当然,我永远不该买下那些地。”
“此言有理,它们太硌脚,令人不堪忍受。不过我们的话题已经往上挪到一流作家了。你总不至于说你看不出那儿的弱点吧?像这样的故事,《暴风雪》【The Blizzard,普希金的短篇小说】———”
“别跟普希金过不去:他是我国文学界的黄金储备。那边是契诃夫的食品篮,里面装有足够将来几年吃的食物,外加一只抽抽搭搭哭鼻子的小狗,一瓶克里米亚酒。”
“等等,让我们再回到老祖宗上来。果戈理如何?我以为我们能够接受他的‘完整的有机体’。屠格涅夫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疯人院又转为伯利恒【Bethlehem,巴勒斯坦地区的著名古城,犹太教、基督教圣地,位于约旦河西岸。原文中的“bedlam(疯人院)”与“Bethlehem(伯利恒)”谐音】———这就是你读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处保留。’诚如我们的朋友莫托斯所言,在《卡拉玛佐夫兄弟》里,什么地方有一个圆形印痕,是户外一张桌子上的一只湿酒杯留下的。这还值得保留,如果他们采取你的态度。”
“你总不至于对我说屠格涅夫无懈可击吧?还记得刺槐棚架下那些不合时宜的两人私下的密谈?巴扎罗夫的咆哮和战栗?他为了那些青蛙大惊小怪的举动委实难以置信?总之,不知你是否能够忍受‘渐渐消失的短语’末尾屠格涅夫式的一行小圆点的特别语调,以及各章的伤感结局。或者我们应该宽恕他的所有过错,为了奥金采夫夫人黑绸服的灰色光泽,一些优美得体的句子伸出的后腿以及他的猎犬休息时摆出的兔子般的姿势。”
“我父亲曾经挑出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狩猎场面和自然景物描写中各种愚蠢荒谬的错误,至于那位倒霉的阿克萨科夫,让我们还是免谈他在那块地里闯下的丢人现眼的大祸吧。”
“既然尸体已经搬开,我们可以,也许,开始谈谈诗人?好吧,顺便问一下,说到尸体,你可曾想过在莱蒙托夫顶顶有名的短诗里,结尾的‘熟悉的尸体’特别滑稽可笑?他真正想说的是‘她曾经认识的人的尸体’。这种死后的相识是无法解释和毫无意义的。”
“最近是丘切夫常常跟我合住在我的公寓里。”
“一位值得敬重的房客。你对涅克拉索夫的抑扬格诗怎么看———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哦,我喜欢。在他最出色的诗里,有一种吉他的弹拨,一声啜泣,一声喘息。这些是比方说费特,一位更精细的艺术家,多少有些欠缺的。”
“我有一种感觉,费特不为人知的弱点是他的具有理性和强调对偶———这没有瞒过你,对不?”
“我们那一派以社会目的为己任的愚蠢作家为了一些错误的理由指责他。不,我能谅解他的一切,为了‘回荡在越发阴暗的草地上’,为了‘黑暗淌下露珠般的喜泪’,为了扇动翅膀、‘气喘吁吁的’蝴蝶。”
“这样让我们转到下个世纪:当心脚下。你我已经开始漫谈儿时的诗歌,不是吗?让我想想看———它怎么说来着?‘浮云边缘颤动得何等厉害’……可怜的老巴尔蒙特【Balmont(1867-1942),俄国诗人,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作品有诗集《在北方的天空下》、《在无边的天地里》等】!”
“或者,在勃洛克身边发光的‘给人以虚幻慰藉的云’。只是这里过分挑剔会是一种罪过。那时我如痴如醉、满心感激地全盘接受,不带任何吹毛求疵的批评,这五位姓氏以‘B’打头的作家———俄罗斯新文学的五种官能。”
“我蛮想知道其中哪一种代表味觉。对,对,我知道———有些格言,如同飞机,只有处于运动状态下方能停在空中。但是我们正在谈论黎明。它是怎样来到你身边的?”
“我睁眼看见字母表的时候。抱歉,这听起来很做作,可事实是,从儿时起,我就一直饱受音色的折磨。”
“所以你也,像兰波一样,本可———”
“不仅写出一首十四行诗,而且写出厚厚一部巨著,带着他从未想到过的各种音色。例如,我说的四种语言中形形色色、不计其数的‘a’对我而言在色调方面各不相同,从漆黑色到木片的灰色———有如不同种类的木料。我向你介绍我的粉红色法兰绒‘m’。不知你是否记得春季连同外重窗【StormWindow,装在普通窗户外面用以防雨雪及冷风等的窗户】一起取下的保温棉絮?是呀,那就是我俄语的‘y’,确切点说是‘ugh’,如此贪婪,如此乏味,那些词儿羞于以它打头。如果我手头有颜料,我将把烧过的黄土【burnt-sienna,这种黄土含铁,可作颜料】和乌贼墨调在一起,使其与‘古塔胶’【gutta-percha含“ch”】中‘ch’音的颜色相称。你会称赞我明灿灿的‘s’,如果我往你窝成杯状的双手倒一些晶莹璀璨的蓝宝石,我在小时候曾经战战兢兢、似懂非懂地碰过它们,当时我母亲,穿上赴舞会的漂亮衣裳,随着不可遏止的阵阵抽泣,任她这些精美绝伦的宝贝从它们不见天日的藏身处流入自己的掌心,从它们的盒子里流到黑色的天鹅绒上,稍后,蓦地将它们统统锁上,横竖哪儿也不去,任她弟弟怎样苦苦相劝,急得他在几间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叩击家具,耸耸军官制服上的肩章。只要微微掀开遮住凸肚边窗的窗帘,便能看见渐渐朦胧的河畔,蓝黑色夜幕下一溜房屋的临街正面,一片绚丽辉煌的灯火悄悄施展的魔法,钻石镶嵌的花押字射出的不祥的炫目光晕,拼成花冠状的盏盏彩灯……”
“火的字母,总之,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替你讲完这个无聊至极、让人心灵不安的故事,好吗?你如何痴迷于任何一首心头偶然浮现的诗。你如何14岁开始写剧本,15岁写挽诗———全是写的日落,日落……勃洛克的《陌生女郎》【Incognita,勃洛克创作的名诗,表现世俗生活的卑俗与浪漫主义幻想的冲突】中有这样的诗句:‘在醉汉中慢慢死去。’顺便问一下,她是谁?”
“一位年轻的已婚女子。持续了两年差一点的时间,直到我逃出俄国。她可爱、温柔———你知道,长着一双大眼睛,和一双骨节稍许突出的手。我始终对她忠诚不渝,直至今日。她对诗歌的品味局限于时兴的吉卜赛抒情歌谣,她酷爱扑克牌游戏,她死于斑疹伤寒———天知道在哪儿,天知道当时的情形。”
“那么现在呢?你还会说值得继续写诗吗?”
“哦,当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使在眼下,我也很快活,虽说紧紧夹住的脚趾让我痛得失态。说实话,我再次感到那种骚动,那种兴奋……我将再熬一个通宵……”
“给我看。让我们看看它效果如何:穿着这个从那缓缓的黑色渡船……不成,再试试:透过落在水面永不融化的雪……继续试下去:在缓缓地垂直飘落的雪下面,在这天气阴沉的———跨行———忘川【Lethe,希腊神话中冥府的一条河流,饮其水即忘记过去的一切】,一个平常的季节,穿着这鞋,我将在哪一天跨上海岸。这样好些,但注意别冲淡那股兴奋劲儿。”
“嗯,是这个理儿。我的看法是,你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开心,只要前额皮层有了这样的刺痛感……”
“……缘于切碎的甜菜里过量的酸醋。你知道我刚才想起了什么吗?那条河不是忘川而是冥河。别在意,让我们继续:此刻一根弯弯的树枝,隐约浮现在渡船旁,卡戎手执撑篙,在黑暗中,向它伸去,钩住它,非常……”
“……缓缓旋转的小船,静谧无声的小船。朝着家乡,朝着家乡!我今晚真想一手执笔,凝神构思。多美的月亮!这些栏杆后面吹来了多么诱人的树叶和泥土的黑色气息!”
“真可惜,谁也没有偶然听到我本来很愿意与你进行的妙语连珠的对话。”
别担心,它不会白白浪费的。说真格的,我很高兴结果会是这样。究竟该怨谁呢?我们竟然在第一个拐角分手,我竟然一直在背诵一段虚构的跟自个儿进行的对话———取材于一本文学灵感自学手册。
第二章
霏霏细雨仍在飘洒,但是带着天使降临时那种难以捉摸的突兀。顷刻天边出现了一条彩虹,处于懒洋洋的、自身茫然的状态,绿色中微呈粉红,另外一抹淡紫,沿着里层边缘漫漾开来。它高悬于庄稼收尽的田野上,远处一片树林的前上方,其中一截颤巍巍地穿过林子。箭矢般笔直落下的零散雨滴已经失去了节奏、重量和发出响声的能力,在阳光下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经雨洗涤的天穹上,从一片乌亮的云层后面,一朵白得令人销魂的云此时正竭力摆脱乌云,发出耀眼的光芒,使自己复杂可怖的造型纤毫毕现。
“好哇,好哇,结束了。”他喃喃地说着,从山杨下露出身影。山杨聚集在滑溜溜的乡村地区的黏土路上———这一路标上一处隆起的地面多么明显!此路向下延伸,进入一个洼地的斜坡,所有的车辙都汇集在洼地的一个溢满奶油咖啡的长方形的坑里。
我的乖乖!极乐世界的色彩缤纷的图案!有一次在奥尔多斯,我父亲,一场暴雨过后爬上一座小山,不留神误入一条彩虹的底部———千载难逢的事儿!他发现自己周围是染色的空气,是嬉戏的光影,恍若置身于仙境。他又跨前一步———离开了仙境。
那条彩虹在逐渐消散。雨已经完全止歇,天气火辣辣地热,一只长了一对软软的眼睛的马蝇,停在他的衣袖上。一只布谷鸟开始在一片矮林里啼鸣,恹恹无力、几近探询。那声音像壳斗【cupule,某些植物果实特有的一种外壳,如包在栗子外面的带刺的硬壳,此处喻为难以理喻的东西】似的膨胀,复又像壳斗似的无法找到答案。可怜的、胖鼓鼓的鸟儿可能已经飞远,因为从最初所有声音被重复时,发出的回音都减弱了音量(它寻觅,也许,另一个处所,以求得最好、最哀婉的效果)。一只大蝴蝶,飞时身子扁平,黑中微微透蓝,搀一道白纹,划出一道异常流畅的弧形,停歇在湿润的土地上,合拢双翼,并以那种姿势消失。正是这种蝴蝶,常常被一个吁吁带喘的农家孩子擒获,用双手将其拢到他的帽子里。正是这种蝴蝶,从医生的循规蹈矩的小马驹扭扭捏捏地迈着小步的蹄子下面翩然飞入空中。此时的医生,手挽膝头那几乎多余的缰绳,或者干脆将缰绳拴在前面的车板上,满腹忧虑地驱车沿着浓阴密布的小路向医院驶去。但偶尔你会发现四片黑白相间、底边呈砖灰色的蝶翼,像扑克牌似的散落在林间小径上,身子的其余部分给一只无名的鸟儿吞吃了。
跃过一个水坑,内有两只金龟子牢牢抱住一根稻草,互相挡住对方的路,他在路边印上自己的脚印:一个意味深长的脚印,永远仰视,永远目送他消失在远方。独自穿过一片田野,头顶天上急驰而过、蔚为壮观的流云,他记起自己怎样怀揣第一次装进香烟的第一只烟盒,走近这里一位收割庄稼的老农讨个火。老农从瘪塌的胸部掏出一盒火柴,面无笑容地递给他。可是风儿在吹,一根根火柴相继熄灭,还没有擦出一点火星,而随着每根火柴的熄灭,他的羞愧便增添一分。老农则带着一种冷淡的好奇,注视这位一味挥霍的年轻乡绅。
他走进树林深处。木板摊在路边,黑黑的,糊满黏泥,被一些柔荑花和叶簇紧紧缠住。是谁扔下一只红菇,还敲开状若扇子的白边?回答他的是传来的一串嘿嗬声:姑娘们在采摘蘑菇和浆果,后者在篮里的颜色远比在茎上幽暗!白桦林中,有一株他熟悉的老树,长了一对连为一体的躯干,形似白桦里拉,旁边立着一根柱子,上挂一块木板,板面的印迹漫漶不清,除了几道弹痕可以辨认。一个叫勃朗宁的曾在木板旁遭其英国导师———也叫勃朗宁———枪击,神父旋即拿起手枪,眼疾手快地推弹上膛,朝木板连射七枪,形成一个工整的K。
再往前走,只见一朵玉凤花不拘形迹地开放在一片沼泽地上。沼泽地过去,他得穿过一条僻径。往右稍行片刻,有一扇微微闪亮的小门:公园的入口处。门外点缀着蕨类植物,门内排列着一行行蓊郁繁茂的素馨和忍冬,有的地方被罩上冷杉针的阴影,有的地方则被白桦叶映亮。这个颇具规模、花草稠密、路径纵横交错的公园,恬静地处于一种阳光阴影均衡共处的状态之中,夜复一夜地形成一个可变的因素,但是它的可变却是一种独具特征的和谐。如若温暖的光圈在脚下的林阴小路上闪烁跳荡,一道厚厚的浓重阴影势将在远处横跨小径往前伸展,阴影后面那些筛落的黄褐色光斑复又显现。而再过去,在光斑尽头,一片墨黑益发加深,移到纸上,能令水彩画师惬心快意,前提是黑渍须保持潮湿,于是画师得逐层往纸上濡笔添墨,以留住它的丰神韵味———它稍纵即逝。条条小径通向住宅,但是几何学原理无法解释何以最快的捷径似乎不是笔直、狭长而平整的小径,一个反应灵敏的影子伴随着它(好似一位迎候你、触摸你脸的瞎眼女人出现在面前),同时还有一缕骤现的阳光洒在它的尽头,而是通过与其相邻的若干蜿蜒曲折、未除杂草的小径中的任意一条。他沿着他喜爱的小径朝那座依然隐而不现的房屋走去,经过他父母在他父亲定期出门的前一天依照惯例坐的那张长椅。父亲两膝分开,双手捻弄着他的眼镜或是一朵康乃馨,耷拉着脑袋,一顶平顶硬草帽斜扣在后脑勺上,一丝严肃的、近乎讥讽的笑意,浮现在他眯缝的眼角周围。他嘴角柔软,胡须末梢修得齐齐的。母亲在向他讲述什么事情,从身旁,从下面,从她颤抖的白色阔檐帽下方;或者用她的阳伞尖在无声的沙土上捣出一个个吱嘎吱嘎的小洞。他走过一块花楸茎攀附的卵石(其中一株已经转身把手伸给幼小的一株),走过一小片长满青草的地,这地在他祖父的时代曾是一个池塘,走过几株矮小的枞树,它们曾在积雪重压下变得浑圆。大雪曾经笔直地、缓缓地飘落,它可以这样飘落三天,五个月,九年。就在这时,前方,在一串白色斑点横贯其间的开阔地上,你瞥见一团团影影绰绰的黄色污斑正渐渐临近,它蓦然变得清晰醒目,同时战栗不已,体积增大,成为一辆有轨电车。湿雪旋即倾斜着飘落到地上,厚厚地覆盖在风窗玻璃立柱的左面,而在有轨电车站,柏油路面依然是黑色的,裸露的,似乎天生不能容纳任何白色物体。药店、文具店和杂货店的招牌,在人们眼前旋转着,起初甚至无法辨认,其中仅有一块招牌尚能看出是用俄文写的:Kakao。与此同时,他周遭刚被想像出来的一切,如此光怪陆离、栩栩如生(这本身便值得怀疑,如同在某天的错误时间或服下一片安眠药后所做的梦历历在目一样难以置信),已经黯然失色,遭到腐蚀,逐渐解体,须臾间(宛若童话故事里的楼梯在任何一位登楼者身后倏而不见)一切俱已坍塌、消失。一列呈告别姿势的树,像一群人似的站立原地,仿佛前来为某人送行,转眼已被急流冲走,彩虹的一块残片隐没在洼地里。那条小径,仅剩下一个拐弯的手势,钉在图钉上的一只蝴蝶,只有三只翅膀,没有腹部,以及沙地上、长椅阴影旁的一朵康乃馨,最后仅存的零星碎片,所有这些在转瞬间都屈服于费奥多尔,而无需经过他的一番挣扎,以图返回现实。径直走出他的陈年旧事(短暂地、无谓地拜访他,恰似不分时间场合猝发的不治之症),径直走出往昔温室般舒适的天堂,他登上柏林街头的一辆有轨电车。
他动身去教一门课,像平素一样已经迟到,像平素一样萌生出一种朦胧的、奸邪的、深重的敌意,憎恨所有交通工具中这最缺乏灵气的蠢笨拖沓,憎恨那些掠过湿漉漉的车窗、熟悉得不可救药、丑陋得不可救药的街道,尤其深恶痛绝的是当地乘客的脚、身躯和脖颈。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们当中可能也不乏纯真的、人格完整的人,具有无私的情感、纯粹的忧思,甚至带着通过生活得以体现的种种回忆。然而出于某种原因,他得出的结论是,所有这些冷冰冰的、滴溜溜转的眼睛,盯着他,仿佛他带了一件违法的宝贝(是他的天赋,一般说来),仿佛他只配与心怀叵测的歹徒、欺诈成性且惟利是图的小人为伍。俄国人那种德意志人一小部分粗俗、相当一部分———俗不可耐的看法,他知道,是与艺术家的身份不相称的。然而他浑身打了个寒噤,惟有那位脸色阴沉的售票员,眼睛流露出追捕者的目光,手指上贴着一块胶布,永久地、苦苦地寻求平衡和空隙,以便在车厢一阵阵剧烈的颠簸中,经过牲口似的挤在一起的旅客,惟有他好像外表上如果不能算人,至少也是与人类相近的物种。在第二站,一个身体单薄的男人,穿一件狐皮翻领短外套,头戴一顶绿帽子,脚上蒙着磨破的鞋罩,在费奥多尔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在入座的当儿,此人的膝盖,以及带有一只皮把手的虚肿的公文包的一角,在他身上碰了一下。这件区区小事使他心里的愠意变为一种较真的盛怒,于是,直勾勾地瞪视这个坐着打量他的相貌的人,费奥多尔顿时往他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可耻的仇恨(对这个贫困而可怜的、奄奄一息的民族),而且确切地知道恨因何生:为了那低低的前额和浅白的眼睛,为了Vollmilch和Extrastark,意味着稀释物和仿真人造物的合法存在;为了滑稽矮胖子似的打手势的方式(吓唬孩子时不是像我们那样,用一根竖立的手指———一种令人想起神圣裁决的长期有效的提示物,而是借助于一个横着的数字,模仿一根挥舞的手杖);为了那种对栅栏、道路及平庸的热爱;为了那种对官职的崇拜;为了你如果倾听他的心声(或是大街上的任何对话),将不可避免地听到数字、金钱;为了盥洗室的幽默和粗野的笑声;为了男男女女臀部的肥厚,即便身体的其余部位并不臃肿;为了挑剔苛求的不足;为了对洁净的关注———厨房里煎锅底部的闪光和浴室内未开化野蛮人留下的污秽;为了那种对不足挂齿的卑鄙勾当的癖好,为了对卑鄙勾当的不遗余力,为了被精心固定在公园栏杆上的令人憎恶的某样东西;为了其他什么人的活猫,身子给铁丝穿透,作为对一位邻居的报复,铁丝的一头还巧妙地打了个结;为了对世间万物的残忍,心满意足,自以为是;为了五位过路行人表现出的那种出乎意料、乐于助人的热乎劲,他们共同帮你捡起失落的几枚面值为四分之一马克的小角子;为了……于是,他逐一列出这份充满偏见的诉状的要点,瞅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人,直到后者从兜里掏出一份瓦西列夫的报纸,一边满不在乎地咳嗽,声音里带有一种俄国腔。
那可真了不起,费奥多尔暗自思忖,几乎露出喜悦的笑容。生活是多么巧妙,多么优雅而隐秘,本质上又是多么美好!现在他从报纸的读者特写中看出这样一种同胞的温柔性———蕴含在眼角、粗大的鼻孔,以及俄式胡髭里———以致他对竟然可能有人受骗,感到既好笑又不可思议。他的思绪因这种意外的缓解而变得开朗起来,并且转往另一个方向。他眼下要教的这名学生,是个只受过一丁点教育、但却好奇爱问的犹太老头。他在去年忽然生出一种欲望,想学习如何“用法语聊聊天”。在他看来,与干巴巴地学习一种语言的语法相比,聊天似乎更容易学,也更适合他的年龄、性格和人生经历。无一例外地在上课伊始,随着哼哼唧唧的声音吐出大量的俄语和德语词儿,外加少许几个法语词儿,他描述每天工作结束后的疲惫(他是一家大型造纸厂的经理),接着从这番冗长的诉苦转入一场讨论———用法语说———使听者从头到脚即刻陷入国际政治的无望的黑暗。而且仅凭这些,他要求出现奇迹:所有这些生硬滞重、冗长无味,犹如在被大雨冲坏的路上搬运石块的拙劣谈吐,必须在转瞬间变成像透雕细工饰品一样精致的语言。全无记忆单词的能力(加上喜欢谈论这点,不是作为一个缺憾,而是作为他性格中一个有趣的特点),他非但没有取得任何长进,反而通过为时一年的学习,竟然忘了费奥多尔当初发现他已掌握的寥寥可数的几个法语词组。以此为基础,老头曾经考虑利用三四个夜晚的时间,形成他自己的生动活泼、轻巧便携的巴黎。唉,时光毫无结果地流逝,证明努力的枉然和美梦的虚幻———结果老师变得毫无经验,完全不知所措。当不幸的工厂经理冷不丁需要准确说法语时(“水印辊法语怎么讲”),这个问题,出于体贴,又被提问者忙不迭地宣布收回。两人一时颇觉尴尬,恰似某首田园诗中一位天真无邪的青年跟女仆闪避不及地互相碰了一下。此种情形愈发令人不堪忍受。由于学生越来越沮丧地提起他大脑的疲乏,越来越频繁地推迟上课(电话里他秘书天使般的悦耳嗓音是幸福的旋律),费奥多尔觉得学生对老师的蠢笨无能终于深信不疑,但是出于对他破旧裤子的怜悯,正在拖延这种互相折磨,而且将继续拖延,直至生命的结束。
眼下,坐在电车上,循着不可言喻的清晰思路,他预见自己将如何在七八分钟内走进那间按照柏林人肉体舒适的要求装饰的熟悉的书房,将在那张深深的扶手椅上入座。旁边是一张低矮的金属桌,上面的烟盒已经为他打开,台灯形成一只地球仪的式样。他将点燃一根烟,带着虚伪做作的快乐神情跷起二郎腿,面对他毫无指望的学生痛苦而恭顺的目光,将清楚地听见他的叹息,以及那根深蒂固的“Nu,voui”,并且同时以此作答。然而顷刻间,迟到引起的不愉快的感觉,在费奥多尔内心被一种明确的、多少有些唐突却令他高兴的决定所代替,决计不登门授课———在下一站下车回家。等待他的,是他那本读了一半的书,来世的烦恼,现实生活随之飘浮的乐而忘忧的迷雾,以及那项复杂的、幸福的、虔诚的工作———它占据他的全部身心已有大约一年之久。他知道今天他将获得几节课的报酬,否则抽烟吃饭又得赊账,但他对此却非常坦然,因为那种精力充沛的懒散(一切悉数在此,在这个组合里),因为正在得到他自己纵容的那种高尚的玩忽职守。他听任自己玩忽职守已不是头一回了。腼腆,苛求,始终艰难度日,耗费全部心力寻觅闪现在他心头的不计其数的人,恍若拂晓时分身处神话中的一个小树林里。他永远无法强迫自己与他人交往,无论是为了金钱,还是为了乐趣。于是他贫穷而孤独。再者,仿佛是为了跟普通命运赌一口气,他快活地回忆起他如何有一回在夏天没有参加“郊区别墅”的聚会,仅仅是因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夫妇事先提醒他,一位男士也将到场,并且“兴许能对他有所帮助”。或者回忆起他在前一年秋天如何找不出时间与某个需要一名翻译的离婚办事处联系———因为他当时正在创作一部诗剧;因为许诺他这笔酬金的律师喜欢缠人,并且傻里傻气;因为,临了,他耽搁得太久,以致拿不定主意。
他走出车厢,踏上门口的脚踏板,就在那当儿,一阵砭骨的冷风无情地朝他袭来,而后费奥多尔束紧雨衣带子,整了整围巾,可惜车里的微量热气已经被风从他身上夺去。雪已停止飘落,但它去了哪里,谁也不得而知。仅剩下一片无处不在的潮湿,它存在的明证是汽车轮胎刷刷的摩擦声,猪嚎般凄厉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天色的黯黑———天幕因为寒冷、惆怅、厌恶自己而战栗,灯已点亮的商店橱窗特有的黄色光晕,光的反射和折射,明亮的电灯,以及电灯光线的所有这些病态的失禁。电车驶上广场,令人痛苦不堪地急刹停住,但这仅仅是初步的停车,因为在前面,在挤满准备登车的乘客的安全岛旁,另两辆电车被前方的一辆汽车挡住。这种毫无生气的聚集,多少也是费奥多尔持续居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灾难性的不完美的某种证据。他再也无法忍受,跳下车,大步穿过滑腻腻的广场,朝另一条电车线路走去。在那条线上,凭借欺骗的花招,他能返回自己的街区,利用同一张车票———限于单程,往返绝对无效。一名乘客只能单向坐车。这种诚实的、常规的算计在某些情况下会暗暗推翻,因为只要了解路线,乘客便能将直线路程难以觉察地变成一道弧线,弯回起始站。这种聪明的做法(电车路线规划中某个纯系德意志民族缺陷的令人愉快的证据)被费奥多尔心甘情愿地仿效。然而由于神志恍惚,无法享受片刻有利的物质条件,加上已经在琢磨旁的什么事情,他鬼使神差地买了那张他本想省下的新车票。尽管那样,作弊图谋依然得逞。尽管那样,结果证明赔钱的不是他,而是市交通部门,而且更有甚者,其数目之大(一张诺德直达快车票的价格)远远超出一般的预计。穿过广场,拐进一条小街,朝着电车车站方向,他走过,乍一看来,不算大的一片杉树灌木丛,由于圣诞将临聚集于此以供出售。它们本身之间形成一条林阴小径。他边走边甩动双臂,指尖触及潮湿的杉针。但很快狭窄的小径变宽,往外延伸,太阳破云而出。他在一个花园平台上露面,那里柔软的红沙土上你能辨识几个夏日符号,一只狗的爪痕,一只鹡鸰的珠串似的踪迹。塔妮娅的自行车留下的邓禄普【Dunlop,1887年发明橡胶充气轮胎,1890年开始商业性生产】牌橡胶轮胎印,在拐弯处分为两股波纹,以及脚后跟踏出的一个浅浅的凹坑,随着一个轻巧无声、含有或许四分之一皮鲁埃特旋转【Pirouette,芭蕾舞的一种单脚尖转动的动作】的动作,她滑离坑沿,歪向一侧,继而手握车把往前走去。一座老木屋,依照所谓的“冷杉式”风格,漆成淡绿,排水管也漆成类似的颜色,房顶下雕刻着纹饰,石基高高的(面对石基表层填塞孔缝的灰色油灰,你会忽发奇想,以为自己从中瞧见了被四壁包围的马儿滚圆的粉红色臀部)。这是一座高大坚牢、意味特别的房屋,阳台与酸橙树的桠杈齐平,游廊饰以贵重的玻璃,在一大群燕子的簇拥下飘向前去迎接他。雨篷完全撑开,避雷针直插蓝天,亮灿灿的白云,拓展成一种绵延不绝的拥抱。坐在最前面游廊的石阶上,全身均匀地洒满阳光的,是父亲。显然他游过泳刚刚到家,脑袋上裹着一块粗糙的毛巾,因此人们不能看见———他们真巴不得能———他那天略搀灰白的黑色平头,头顶的发茬往前逐渐变窄,形成一个尖梢紧贴前额。母亲,一身白衣裤,凝视着正前方,没由头地像年轻人一样双手抱膝。她旁边———塔妮娅,穿一件肥大的衬衫,乌黑的辫梢搭在锁骨上,平滑的发缝分得很低,怀抱一只狐?【foxterrier,一种动物,体小灵活,过去用以驱狐出穴,今主要供玩赏】,咧开微笑的嘴被暑热炙出皱纹。再往上———伊芙娜·伊凡诺芙娜不知何故没有出来,她的容貌模糊不清,但她的苗条腰身,她的腰带,以及她的表链却清晰可见。靠着一侧,往下些,脑袋斜倚在辅导塔妮娅的圆脸姑娘(脖上的丝绒缎带,丝绸蝴蝶结)膝头的,是他父亲的兄弟,一位身体强健的军医,一位说话诙谐、长相英俊的男子。再往下,是两个脾气乖戾、满脸怒容的学童,费奥多尔的表兄弟:一个头戴一顶校帽,另一个光着头———光头的那个将在七年之后死于美利托波尔【Melitopol,苏联西南部城市,位于主要水果产区的中心】之役。最底层,沙土上,保持与他母亲完全一致的坐姿———费奥多尔本人,他当时就是如此,虽说打那以来稍有变化,白牙、黑眉、短发,穿一件敞开的衬衫。我忘了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但这张倏然而逝、颜色已退、大抵无甚用处(那里有许多其他的和更好的)的照片,甚至不宜洗印,却被一个奇迹拯救,而且变成无价之宝,随着他母亲的行李运抵巴黎,然后在去年圣诞节被她携至柏林。眼下,在为她儿子挑选礼物时,她看重的不是什么东西价格最贵,而是什么东西最令她难舍难离。
她来他这里住两个星期,阔别三年以后,在最初的一刹那,脸上抹满死色般的白粉,手上戴着黑手套,脚上套着黑袜子,一件旧海豹皮大衣匆匆披上肩,没有扣上纽扣,她走下长途汽车的铁踏板,以同样的快速首先朝他、继而朝脚下瞥了一眼。紧接着,她的脸因幸福的痛苦而扭曲,她紧紧搂住他,愉快地呻吟着,吻他的任何部位———耳朵、脖颈———他依稀觉得,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她的美貌已经衰颓。但是等到他的视线适应了现时的微光,乍一看来它与记忆的渺远朦胧的光影似有天渊之别,他重新认出她身上曾经被他爱过的一切:向下巴颏儿渐渐窄下去的面颊的漂亮轮廓,丝绒般光润的眉宇下,迷人的眸子里绿褐黄三色的不断交替变化,轻盈颀长的身姿,在出租车里点燃一根香烟的那股贪婪急迫的劲头,以及专注的目光。她将这种目光骤然投向———然而,没有被久别重逢的激动弄得目眩神迷,像其他任何一个人有可能的那样———他俩都注意到的一幅奇异的画面:一名沉着冷静的摩托骑手的摩托车边斗里放着一尊瓦格纳胸像。当他俩朝房前走来时,往昔之光已经遮蔽了现今之光,对它的吸引已经达到饱和点,一切复为旧观,宛如三年前柏林的这个街区,宛如俄罗斯一度出现过的情景,宛如以前的情景,宛如将来永恒不变的情景。
在弗劳·斯托博伊的住处找到一个备用房间,那儿,在第一个夜晚(一只打开的梳妆盒,取出并排搁在大理石盥洗盆上的几枚戒指),躺在沙发上急急地吃着她不可一日或缺的葡萄干,她说起将近九年里她屡屡返回的目的,再度重复老话题———语无伦次,抑郁而羞愧地,将目光挪向别处,似在供认什么诡秘的、怕人的事情。她越发相信费奥多尔的父亲仍然活着,为他举办的丧事甚是蹊跷,他的令人生疑的死讯,从未得到任何人的证实,他在某个地方被捕、入狱,历经坎坷,贫困潦倒,陷入绝境。生了一场经久不愈的大病以后,他正在逐渐康复———蓦地,哗啦一声使劲推开大门,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上台阶,他即将进屋。与以前相比,这番话在更大程度上使费奥多尔高兴之余又增添了惶恐。这么多年他无奈地惯于认为他父亲已死,他从父亲回家的可能性中觉察出某种荒唐的成分。生活不仅能够产生奇迹,而且有必要使奇迹丧失(否则它们将令人难以忍受),即便是最细微的超自然力的迹象。这是否可以接受呢?这种游子还家的奇迹,在于其世俗的本质,在于它与理智的和谐一致,在于一桩不可思议的事件被引入寻常日子的公认的、可理解的关联原则。但是随着这种自然性的需求的逐年增加,生活越发难以满足这种需求。现今令他惧怕的,不单单是想像一个幽灵,而是想像一个不会令人惧怕的幽灵。有些日子费奥多尔觉得在街上(柏林有些狭小的死胡同似乎是暮色苍茫时鬼魂融化的地方)一个七旬老汉会冷不丁走到他旁边,身穿童话里的褴褛衣裳,络腮胡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老头眨眨眼,开口说话,用的是他曾一度习惯的语气:“喂,儿子!”他父亲经常在梦中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回家前刚刚结束了骇人听闻的抵充刑罚的苦役,经历了被禁止提及的各种肉体折磨,现已换上干净内衣裤———无法想像衣服裹住的躯体。带着一种令人不快、颇有感染力且又一反常态的愠色,他额头冒汗,牙齿微露,坐在桌边,身旁环绕着悄没声儿的一家人。但当克服了眼下这种强加于命运的习性引起的虚幻感觉之后,他依旧强迫自己想像一个活生生的父亲的到来,上了年纪但毋庸置疑是他的父亲,为他悄悄离家出走编造最完整、最令人信服的解释,溢满胸间的不是幸福,而是一种揪心的恐怖。这种恐怖随即消失,让位于一种恬静酣畅的快意,当他将这次晤面挪到世俗生活的范围以外后。
不过另一方面……恰巧在一个很长的阶段,有人许诺让你取得很大的成功,这你从一开始便不相信,因为它迥异于命运的赠品。如果你的确屡屡想到它,那你这样做,便是由于它将令你沉湎于幻想。但当,终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随着一股拂面的西风,消息传来———完全地、很快地、果断地摧毁对它的任何希望———然后你忽然惊讶地发现,尽管你不相信成功,但你自始至终与之共存,意识不到梦想的持续、近旁的存在,它早已膨胀,早已独立,因此眼下你无法将其逐出你的生活而不在生活里留下一个漏洞。而费奥多尔,尽管富有逻辑性,不敢想像梦幻成真,却与父亲还乡的熟悉梦幻同居一处。这个梦已经神秘地装饰了他的生活,并以某种方式将其提升到高出周围生活的水平,致使他能目睹各种遥远而有趣的事情,恰似一名小男孩,被他父亲用胳膊肘托起,使得他能瞧见栅栏外面的有趣景物。
第一夜过去以后,伊丽莎白·帕芙洛芙娜恢复了希望,并且确信同样的希望继续存在于她儿子的心中。口头上再也不提它,但如往常一样,在他们的所有对话里认为它绝对牢靠,尤其因为他们没有进行多少次出声的交谈。常常地,在几分钟思路活跃的沉默之后,费奥多尔忽然注意到他俩始终很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这种成双的、几乎与草无异的语言作为一条溪流,作为他俩心领神会的一个词儿出现。有时他们这样嬉戏:并肩而坐,默不吭声地假定他俩各自进行相同的莱希诺散步。他们走出公园,踏上田野旁的小径(桤木林的左后方有一条河),穿过绿树成阴的墓地,日光斑驳的一个个十字架用它们的胳膊测量某个大得骇人的东西。在这里摘紫莓有些难为情,涉水渡河,复又上坡,穿过树林,到达河流的另一个弯曲处,到达奶牛桥再往前,穿过松林,沿着绞死者之路———一个个熟悉的诨名,并没有让他们的俄罗斯耳朵受不了,但早在他们祖父的儿时就叫开了。蓦地,在由两人所做的这种恬静的散步中间,利用依据游戏规则确定的一只人脚的行走速度(尽管他们本来可以在一瞬间飞越他们的整个活动范围),他俩全都打住,说他们已经到了哪儿。而结果证明,和以往一样,谁也没有超过对方,都已停在同一片矮树林里。这时同样的笑容掠过母子二人的脸,与他俩共同的泪珠相映生辉。
很快他们重新达成了心灵交流的节律,因为他们通过书信所无法了解的并没有什么新内容。她向他详述塔妮娅最近的婚礼,她已经动身去比利时,在那儿待到一月份,同行的是费奥多尔至今仍不认识的丈夫———一位随和、寡言、彬彬有礼、毫不惹眼的先生,“在无线电部门供职”。等他们回来以后,她将随他们搬进一座大楼里的一套新公寓,大楼位于巴黎的一座城门附近。她庆幸自己将搬出那家楼梯又黑又陡的旅馆,她跟塔妮娅住在一间狭小但犄角很多的斗室,它被一面镜子侵吞,并且少不了各种床虱的光顾———从透明的粉红色幼虱到表皮坚韧的胖家伙。它们聚集在墙上印有列维坦的俄罗斯风景画的日历后面,后来渐渐挨近活动场地,栖身于破损壁纸内侧的小片凹坑,双人床的正上方。但是新居的快乐前景并非没有恐惧相伴:她对她的女婿有一种反感,在塔妮娅轻松而又显眼的幸福神情里,有某种勉强的成分。“你知道,他跟我们不完全是一号人。”她坦白道,一边借助上下颌的某种绷紧和俯视的目光以示强调。但那还不是全部,至少费奥多尔对那个被塔妮娅爱却不爱塔妮娅的男人已有耳闻。
他们常常出门。伊丽莎白·帕芙洛芙娜出门时似乎总是在寻觅什么,用炯炯有神的双眼匆促掠过的一瞥迅疾量度这个世界。德国的假日显得潮湿多雨,一个个水坑使人行道上仿佛布满小洞,圣诞树上的彩灯在一扇扇窗户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这儿那儿的街角上,站着一位以赚钱为己任的圣诞老人,身穿红色风雪大衣,目光贪婪地分发传单。在一家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某个乡巴佬已经想出一个主意,在伯利恒之星下方的人造雪上安装几个人体模型滑雪者。一次,他们看见一队共产主义示威者走过半融化的雪泥———打着潮湿的旗子。他们大多为生计所迫,有的弯腰曲背,其他的或跛足或面现病容,有许多没甚姿色的女人,里面还夹杂着几个不动声色的小资产阶级分子。费奥多尔和他母亲一起去看他们三人曾住过两年的那套公寓,但是守门人已经换了,当年的主人已经去世,熟悉的窗口挂着陌生的窗帘。不知何故,他们心里什么也辨别不出来。他们去了一家电影院,那里正在上映的一部俄国片子,用特别的热情展现成串的泪珠从工人们容光焕发的脸上籁籁滚落的情景———而工厂主始终在抽一根雪茄。不用说,他带她去看望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
这次介绍并不很成功。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迎接客人时,脸上的温蔼透出一丝凄楚,意在表明痛苦的经历早已将她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过伊丽莎白·帕芙洛芙娜最关心另一个女人对费奥多尔的诗作有何见解,以及为何无人撰文对它们加以评论。“我能不能在您离开前拥抱您一下?”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问道,预备性地踮着脚跟站起身———她比伊丽莎白·帕芙洛芙娜矮一个头,后者俯身朝向她,脸上浮现的纯真妩媚的微笑完全抵消了拥抱的意义。“说得对,我们应该勇敢。”夫人说着,将他们送上楼梯,一边用裹在身上的毛绒绒的披巾末梢遮住下巴颏儿。“我们必须勇敢;我已经学会鼓足勇气,现在能够教人做到坚忍不拔,不过我想你在这所学校同样学得挺出色。”
“你知道,”伊丽莎白·帕芙洛芙娜说道,踩着轻捷且谨慎的步子,没有将低垂的脑袋转向她儿子,“我看我得买些烟纸烟草什么的,不然到头来会贵得出奇。”旋即她又以同样的口吻添了一句:“天哪,我真替她难过。”的确,不怜悯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是不可能的。她丈夫已经在疯人院里被拘禁了三个多月,在“半疯狂的囚笼”里,正如他自己在神志清醒的时刻戏称的那样。早在10月,费奥多尔去那里看过他一次。在显然经过装饰的病房里,坐着一个更胖、更红润、面孔修得光光、完全丧失理智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脚穿橡胶拖鞋,肩头披着一件带有兜帽的披风。“喂,你死了吗?”是他首先提出的问题,带着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不满的腔调。以他“与来世斗争协会主席”的身份,他正持续不停地设计出种种方法以阻止鬼魂的渗透(他的医生,采用一种“符号逻辑的默许”的新疗法,对此没有提出异议)。眼下,兴许是基于另一个世界的绝缘性,他正在试用橡胶,但显然至今收效甚微。因为当费奥多尔准备将放在一侧的椅子拿过来坐时,车尔尼雪夫斯基恼怒地说:“别动它,你明明看见有两个人已经坐在上面了。”这“两个”,加上沙沙作响,随着每个动作不停地拍打身子的披风,以及护理人员的无言的存在,使人恍若经历一次探监。病人的全部谈吐,在费奥多尔听来,都是那种复杂而透明、虽然半疯但不失崇高的思维状态的一种不可容忍且又受到嘲弄的庸俗化。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这种思维状态中不久前刚刚与他失踪的儿子进行过交流。操着近乎淫亵的喜剧的富于抑扬变化的腔调,这种腔调他曾经正式为笑话保留———但眼下被他派上正经用场———他开始了没完没了、凄凄惨惨地哭诉,而且出于某种原因,说的全是德语,抱怨人们浪费金钱,发明高射炮和毒气瓦斯,却压根不关心如何指导比它重要一百万倍的另一场斗争。费奥多尔的太阳穴旁有一块愈合的伤痕———那天清晨他额角撞在一根暖气管上,当时他正匆匆拧开滚到暖气管下的一管牙膏的盖子。倏地打住话头,车尔尼雪夫斯基拘谨而焦急地指着他的太阳穴。“怎么回事?”他问道,做出一种痛苦的怪相,随即不怀好意地笑着,变得越发愤怒和狂躁不安,开始说你休想从他身边溜走———他早已认出,他说,一个刚刚冒出自杀念头的人。护理员走到费奥多尔身边要他离开。走过草木繁茂、适于葬礼的园子,经过土壤肥沃的花圃,里面一朵低音调的深红色大丽菊正在天赐的睡眠和永恒的憩息中含苞欲放,他朝那张长椅走去,上面坐着正在等他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她从来不进疯人院去看她的丈夫,而是整天待在他的住处附近,心事重重,生气勃勃,总是带着大小包裹)。费奥多尔走过状若家具的香桃灌木丛中那条色彩斑驳的砾石路,将他遇见的探视者视为偏执狂患者。心神颓伤的费奥多尔反复思量这样一个事实: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不幸,似乎是以他自己满怀希望的惆怅为主题的一种嘲笑的变体。事隔很久他才懂得它这种推论的完整和精细,以及所有无可指责的结构的平衡。利用此种平衡,这些附带的音响已经成为他个人生活的一部分。
他母亲动身三天之前,在一个为侨居柏林的德国人所熟悉的大厅里———这个大厅属于一个牙医协会,依据是墙上挂着若干幅俯视下方的德高望重的牙医肖像———举行了一场公开的文学晚会,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也到了场。出席者寥寥无几,天气很冷。在大门旁边,被见过一千回的当地俄罗斯知识界的几个代表站成一圈抽着烟。跟往常一样,刚瞥见一张熟悉友好的面孔,费奥多尔就急急向他走去,满怀真诚的喜悦。孰料话匣刚打开,喜悦便被厌烦所代替。伊丽莎白·帕芙洛芙娜在第一排就座,紧挨着她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眼见她母亲在往后拢齐刚刚做好的头发之际不时朝这往那偏转脑袋,在大厅里四下走动的费奥多尔断定她很不情愿搭理她的邻居。节目终于开始。首先朗读的是一位知名作家,当年他的文章曾出现在俄罗斯的所有文学评论刊物上。他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孔刮得光溜溜的老头,酷似一只戴胜,两只眼睛与文学十分投缘。用一种明显的普通音调,他朗读了革命前夕有关彼得堡生活的一个故事,其中涉及到一块嗅得出乙醚气味的补丁,装束时髦的侦探,香槟酒,拉斯普廷【Rasputin(1872?-1916),俄国西伯利亚的农民“神医”,因治愈王子的病而成为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宠臣,行为淫荡,因干预朝政被保皇派谋杀】,以及涅瓦河上那预示灾厄、濒于中风的夕照。在他之后一位叫克龙的,发表作品时以罗斯季斯拉夫·斯特兰尼(陌生的【“斯特兰尼(Strannyy)”与英文中“陌生的(strange)”一词谐音】罗斯季斯拉夫)为笔名,用一个长长的故事取悦我们。讲的是一段富有浪漫气息的冒险经历,发生在一个小镇,那里的一百只眼睛上方是陌生的苍穹。为了产生佳句妙语,他将表述人或事物性质特征的词语置于名词之后,他的动词也突然离开某处或别的什么地方。为了某种缘故,“谨慎地”一词,重复约有12次之多。(“她谨慎地失落一个笑靥”;“栗树谨慎地展蕊怒放。”)幕间休息之后,诗人们接二连三地入场: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有一张纽扣似的脸;一位个头较矮,但鼻子很大;一位上了年纪戴一副夹鼻眼镜的女士;另一位,年轻些的女士。临了是孔切耶夫,他,与其他人得意洋洋且不失缜密与优雅的神态形成鲜明对照,用疲沓的低音咕咕哝哝地读他的诗。但是独立存在于他们心中的是这样的乐声,在看似幽暗的诗里有这样一道在人们脚下豁开的意义的裂口。这些声音如此逼真,如此出人意料,从每位诗人贯穿在一起的词语当中,倏地迸出、嬉乐一番、悄悄溜走同时并未遏抑人们渴望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完美。与词语没有相似之处,也无需词语。于是当晚第一次响起并非虚假的掌声。最后一位露面的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他从夏天写的一些诗中,朗诵了伊丽莎白·帕芙洛芙娜非常喜欢的几首———以俄罗斯为题:
黄色的桦树,蓝天里悄然无语……
和关于柏林的一首,开头是这一节:
这里的境况实在可悲;
连威士忌也过于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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