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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

_27 米兰·昆德拉(捷克)
因此将会湮没数百年、数千年,数百年的绘画和音乐,数百年的
发明、战争、书籍和结果将是悲惨的:人将没有能力洞察自己,
他的历史—
——深不可测,不可思议—
——将缩略成一些毫无意义的
图示符号。成百上千的聋哑骑手将出发去传达他们的信息给我们
那些遥远的后代,而他们中将无人有时间聆听。
我在花园饭馆的一个角落里坐着,面对着一个空盘子,一点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没想到已经吃完了东西,沉思着我也(就在这一刻)被卷进了那
个巨大的无法阻挡的遗忘中。服务员走过来,拿起我的盘子,将
桌布上的面包屑和餐巾拂去。一阵沮丧兜上心头,与其说是因为
这一天什么都没干,不如说是因为连它的徒劳无益都不会保留下
来。它将随着这张桌子,我头上嗡嗡叫的苍蝇,散落在桌布上的
椴树花的黄色花粉,以及我目前生活的这个社会特有的那种怠惰
的服务一道被遗忘。社会本身也将被遗忘,那些缠着我,消耗
我,那些我一直枉费心机企图牢记、纠正、矫正的一切错误和不
公平都将被遗忘,因为不可能倒转发生的事。
是的,我突然看着这一切清清楚楚的:多数人情愿用加倍的
虚假信念来欺骗自己。他们相信永远的记忆(记住人、事、行、
为、民族),相信纠正(纠正行为、错误、罪行、不公平)。二者
都不是真实的。事实搁在天平的另一头:将遗忘一切,没有什么
会被纠正。忘却将接管一切纠正(复仇和宽恕)。没有人会洗雪
冤屈,人们将遗忘一切冤屈。
我再次仔细地环顾一下周围,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将被遗
忘:这棵椴树,这些坐在桌旁的人和这家饭馆。从街上看饭馆,
它毫无吸引力,可是在花园里却迷人地长满攀缘而上的藤蔓。我
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门上那个通往过道的门上,刚好记住了正在消
失的服务员(负担过度的心脏现在几乎被遗弃了,再一次成了平
静的隐藏处),当黑暗刚把他吞没,一个穿皮夹克、工装裤的小
伙子就出现。他走进花园,四下张望。他的目光一落到我身上,
就朝我的方向直奔而来,愣了一愣我才意识到他便是海伦娜的健
壮的技术员。
每当一个表露爱而又未被爱的女人威胁说要报复时,我总是
觉得很费神,伤透脑筋。所以当那个小伙子把信封(“泽门尼克
太太写的”)递给我时,我的第一个冲动是迟点看信。我要他坐
下,他坐下了(支着一只肘,满足地眯眼望着那棵浸浴在阳光中
—#"!


玩笑
的椴树)。我将信封搁在桌上,然后说:“要喝一点么?

他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同意。我提议喝伏特加,可他说不,他
还得开车,开车前喝酒是绝对不允许的。然而他不介意看着,如
果我愿意喝的话。我根本不愿意喝,但既然现在信封就在我面前
摆着,我又不愿打开它,似乎其他任何替代物都是受欢迎的。服
务员碰巧经过,我给他要了一杯伏特加。
“告诉我,海伦娜想要怎么样?”我说。
“我怎么知道?”他回答,“请看信吧。

“难道是紧急事?”我问。
“你认为她要我记住它,以防我遭到袭击吗?”他说。
我拾起信封(上面印有区议会公函字样)随后又把它放回到
桌布上,由于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说,只好说道:“很遗憾,
你我两个不能喝一杯。

“这是为了你本人的安全。”他说。他暗示得很清楚:他想通
过我们的私下面谈,讲明这趟旅途的情况以及他与海伦娜单独在
一起的机会。他这个小伙子非常好。他的脸小而苍白,长满雀
斑,有一个短短的翘鼻子,他全部的想法在他的脸上已映出来
了。也许使这张脸如此透明的是它那不可救药的幼稚(我说不可
救药是因为这张不同一般的小脸就连岁月也不能使它变得更加成
熟:换句话说,就像一张老年人的娃娃脸)。对他来说他幼稚的
模样肯定是一个可怕的祸根,他惟一的办法就是以各种可能的方
式来打扮伪装它(就像—
——噢,那无休止的影子跳舞!—
——那个
娃娃指挥官):靠他的服装(他的皮夹克宽肩合身,做工讲究)
和他的举止(他很自信,有点粗鲁,只要有可能就尽量显得漠然
和冷淡)。不幸的是,他不断使自己暴露。他稍一激动脸就会发
红,声音就会变得嘶哑,一见面我就注意到了这点。总之,对于
他的面部和身体表情他无法控制。很清楚他想向我表示,他对于
我是否与他们一道回布拉格一点也不在乎,但是当我向他保证我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将留在后面时,他的两眼突然明显的发亮了。
当服务员放到桌上两杯伏特加时,小伙子抬起手说,不,那
好吧,他将来一杯。“我不想让你独自喝,”他说,“祝你健康。

他举起杯子补充说。
“你也一样。”我说。我们碰了杯。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得知小伙子计划两小时后动身,因为
海伦娜想听一遍他们录的材料,在必要的地方将解说词加上。这
等于是说明天就可以播出。我问他与海伦娜一道工作是什么样
子。他的脸红了,说海伦娜对她的业务很熟,可是她对工作人员
却过分严厉。她总是想要加班加点,似乎没考虑到有些人急着想
回家。我问是不是他也急着想回家。不,他说,他过得很好。接
着,趁我提起海伦娜这个话题的机会,他似乎很随便地问:“你
是在哪里认识她的?”我告诉他,他紧接着问:“她确实了不起,
是不是?

我一提到海伦娜,他便越发想表现出志得意满的神情。我再
次把他这种表现当作是他想装装样子的欲望。既然他对海伦娜的
极度爱慕无疑已是公开的事,那他就得尽力避免人们对他产生单
相思的耻辱印象。所以,即使我完全没有认真地看待他的自信,
可这还是减轻了面前这封信的重负,终于我把它拿起来,打开
它:“肉体和灵魂..没有什么留恋的了。永别了..”
我抬起头来,看见在花园另一头的服务员,于是大喊道:
“服务员!”服务员点点头,但是不愿把他的绕行线路改变,而是
在过道里消失了。
“快。一点时间也别耽搁。”我告诉小伙子。我站起身,急急
忙忙从花园穿过。小伙子在后面跟着。我们走完道,正要穿过餐
厅,这时服务员追上了我们。
“肉排,汤,两杯伏特加。”我对服务务员说着。
“怎么啦?”小伙子胆怯地问。
—#"!


玩笑
我把钱付给服务员,要小伙子赶快把我带到海伦娜那里去。
我们疾步动身了。
“出什么事了?”他问。
“有多远?”我反问。
朝着我们前面的方向他指了指,我立刻跑起来。他也跟着跑
起来,很快我们就到了区议会房子。这是一幢平房建筑,刷着白
石灰,大门和两扇窗户对着大街。我们直接走进去,来到一间阴
沉沉的办公室,在一扇窗户下,配置着两张背靠背的办公桌。在
一张桌子上放着打开的收录机。两旁是一本白纸簿和一个手提包
(是的,是海伦娜的),都有椅子在两张桌子旁边,一个金属帽架
放在一个角落里。上面挂着两件外衣,海伦娜的蓝雨衣和一件肮
脏的男式军用雨衣。
“就是这里。”小伙子说。
“信就是在这里交给你的吗?

“是的。

至少在此刻,办公室里显得空得绝望。“海伦娜。”我喊叫。
我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焦急和忧惧。我感到颇为诧异。没有任何回
答。“海伦娜。”我又喊道。
“你觉得她是..”
“看上去像是这样。”我说
“信上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我说,“他们有否给你们其他房间?

“没有。”他说。
“难道会在旅馆?

“今天早晨我们就结了账。

“那她应该在这里。”我说,于是他也开始用焦急、嘶哑的声
音叫起来:“海伦娜!

我去把隔壁房间的门给推开,另一个办公室:办公桌,字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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篓,三把椅子,橱柜,帽架(与第一个办公室帽架一样的一个帽
架:三架腿上竖着一根金属棒,顶端伸出去三根金属支架;因为
上面没挂有衣服,它看上去像个人,像个孤儿;它的金属裸体和
抬起的手臂的滑稽使我充满了焦虑)。只在桌子上方有一扇窗户,
墙壁上空荡荡的,没有别的门通出去。显然在这幢房子里只有这
两幢办公室的房间。
我们回到第一间房子,我拿起白纸簿,翻看它,我能找到的
只是一些描述“国王们的骑马”的记录仓促潦草(根据我能辨认
出的几个短语判断),没有进一步的临别赠言。我打开手提包:
手帕、皮夹子、口红、带镜的小粉盒、两支零散香烟、打火机,
没有瓶子装药片或药剂。我拼命思索海伦娜会干什么,此刻只能
想到的就是毒药。但如果毒药是答案,那么就应该有瓶子。我走
到帽架跟前,搜寻她的雨衣口袋:它们是空的。
“阁楼上呢?”小伙子急切不耐烦地说,显然他已得出结论,
尽管我对房间的搜索才开始,但什么结果也不会有。我们奔到门
厅,看见有两道门:一道门有一块毛玻璃,可以模糊看见后院;
我们打开另一道门,发现一个不祥的楼梯,一层灰尘和煤灰铺在
石梯上。我们奔上楼梯,马上就投入了黑暗:惟一的光线,阴
郁、灰暗,从天窗射进来(天窗玻璃布满灰尘)。我们只能看清
各种零星物品的轮廓(盒子,园艺工具,锄头,铁锹,耙子,大
堆锉刀,一把拆散的旧椅子),每走一步我们都要被绊一下。
我想喊叫:“海伦娜!”可是非常害怕,害怕接下来又是沉
默。小伙子也没有喊叫。我们找遍了这个地方,一声不吭地搜寻
每一个角落,可是我能感受到我俩都很焦虑不安。事实上,这一
切如此可怕正是由于我们的沉默。它表示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承认
我们对回答已不再期望,我们只是在寻找一具尸体,吊着的或是
俯卧的。
我们仍然没有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又回到办公室。我再次
—#"!


玩笑
把房间里的一切搜寻了一遍:办公桌,椅子,炫耀着海伦娜雨衣
的那个帽架。然后我到另一个房间:办公桌,椅子,橱柜,另一
个帽架,它的手臂绝望地伸出去。小伙子喊道(毫无缘由)“海
伦娜”!而我(毫无缘由)打开橱柜,里面是一架架的卷宗,文
具用品,粘胶纸,尺子。
“肯定还有别的地方!”我说“盥洗室!或地下室!”我们两
次走到门厅。小伙子打开通向院子的门。院坝很小,有一个兔箱
在一个角落里。院坝的另一边有一个果园,一些果树点缀着未修
剪的草坪(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留心到这个果园是多么漂亮:斑
驳的蓝天在绿色的树枝间,树桩屈曲不齐,在树桩周围闪烁着黄
灿灿的向阳花)。接着在果园的尽头,在一棵苹果树诗一般的树
荫下,我看见一间木板的乡下户外厕所。我朝它立即跑去。
在狭窄的门框上笔直地竖着用一根大钉子钉着的旋转木门
闩。(把门闩转到水平位置上可以使门从外面关上)我从门框和
门之间的缝隙里把手指伸了进去,轻轻地揿了一下,判断出门从
里面闩上了。这只能意味着:海伦娜就在里面。“海伦娜,海伦
娜。”我小声地喊叫。任何反应都没有,只有苹果树枝触碰到小
木屋的木板墙上发出的瑟瑟声。
反闩上的厕所里静得使我向最坏的方面想。惟一的办法就是
把门撞开,而只能是我来做这件事。我把手指伸进门框和门之间
的缝隙,使劲一推。这门不是用钩扣住的,而是像乡间常见的那
样,只是一根细绳拴住了它,所以立刻就打开了。我眼前出现的
是,在恶臭的厕所里,木制的座位上,坐着海伦娜。她面色苍
白,但还活着。她惊讶地抬眼望着我,本能地使劲拉裙子,但尽
管她用了最大的力,也未能把裙子拉到大腿中部,她双手抓住裙
边,紧紧夹拢着双腿。“我的天啊,出去!”她痛苦地叫着。
“怎么啦?”我冲她喊道,“你服了什么?

“出去!别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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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在我背后那小伙子出现了,海伦娜叫道,“走开,巴
威尔!走开!”她抬起身,伸手去关门,可是在她和门之间我横
在了那里,使得她踉跄地后退,一屁股又在木制座位的圆孔上坐
下。
她立刻重新跳起身,向我绝望地猛扑过来(只有绝望才能使
她产生这种力量,因为在她刚经历了那一切后,她只剩下了一点
力气)。她用双手抓住我的短上衣的翻领,使尽全力猛推我。我
们两个最后在门槛上扭斗“你这个畜生,你!你这个畜生!”她
尖叫着(如果她那声音变弱的狂嘶可以称为尖叫的话),把我拼
命地摇着。接着,突然间,她松开手,开始穿过草坪,朝院子的
方向跑去。她打算逃走,可是没有成功。她慌慌张张又是仓促之
下离开厕所,还没来得及把她的穿着整理好,她的裤衩(昨天我
就知道了那条短裤,那条还可用作袜带子的松紧短裤)仍在她的
膝盖上缠着,妨碍她前进(她的外衣也掉了下来,她的丝袜沿着
小腿折起,可以从袜子下面看到袜子的黑色上边,以及系在袜子
上的吊袜带)。她迈了几小步,或者说是跳了几下(她穿着高跟
鞋),但是还不到十步就跌倒了(在洒满阳光的草上跌倒,一棵
树的树枝下,一棵高大、绚丽的向日葵旁边)。我拉住她的手臂,
想帮她站起来。她甩开我,我向她再次弯下身去时,她开始发狂
地捶打,我挨了好几下才抓住她拉起来,像紧身衣一样用手箍住
她。“畜生,畜生,畜生,畜生!”她狠毒地嘘声咒骂,在我背上
用空着的手连续捶打。当我尽量柔声地说“镇静点,海伦娜”
时,她朝我的脸上啐口水。
我没有松手,说:“你不告诉我你服了什么,我不会放你走
的。

“滚开,滚开,滚开!”她发疯地重复道,突然她安静下来,
一切反抗停止了,然后说:“让我走。”声音与刚才完全不同,虚
弱而疲乏,我松开了手。使我非常害怕的是,我看见她的脸极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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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地痉挛着,她的上下颚紧紧闭住,她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天
空,她的身躯微微向前倾斜。
“怎么啦?”我问,她转过身一声不吭,朝厕所走去。她走路
的姿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被羁绊的腿缓慢、踉跄的步子;只
有几码远的路,可她不止一次地被迫停下来,这期间,我意识到
(从她身体抽搐的样子判断)她正在与她受了刺激的内脏进行一
场战斗。她终于走到厕所,把门抓住(门仍然大开着),然后进
去关上了门。
好一会儿,我就在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的那个地方呆呆地站
着,突然从厕所传来一声痛苦的大声呻吟,我后退了一两步。这
时我才意识到这里还有那位小伙子。“你留在原地。”我告诉他,
“我去找医生。

我跑进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电话机,它就在最近的那张办
公桌上搁着。我找了半天电话簿,一本也看不到。我想拉开放电
话机的那张桌子的中间抽屉,但抽屉已被上了锁,两边的抽屉也
都上了锁,另一张桌子的抽屉也是锁上的。我走到隔壁房间,那
里的办公桌只有一个抽屉,它并没有上锁,但里面除了几张照片
和一把裁纸刀以外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并且开始
感到困乏(现在我已知道海伦娜还活着,不会有致命的危险)。
在屋子中间站了一会儿,发呆地盯着帽架(瘦骨嶙峋的金属帽架
举着它的手,像一个士兵准备投降),然后我打开橱柜(因为没
有别的更好的事可做)。在一摞宗卷上找到了青绿色封面的布尔
诺及周围地区的电话簿。我拿到了电话机旁,找到医院的号码。
我拨了号码,才听到最初的几声信号,这时小伙子冲到了房间。
“不用费事打电话了!这件事全过去了!”他对我叫道。
我没有明白过来。
他走上前,夺走了我手中的电话,把它放回去。“这件事全
过去了,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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