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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_9 屠格涅夫(俄)
  何处去了呀,那高雅的谈吐,那傲慢的劲头,那皇家的气度?如今安在呢,那绿色的势头?……
  “怎么搞的呀,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我开口问,“为什么在去年不把这些树砍掉呢?如今它们已卖不了以前十分之一的价钱了。”
  他只是耸了耸肩膀。
  “这得问我那位伯母了;一些商人揣着钱,找上门来,缠着要买呢”
  “Mein Gott!Mein Gott!”丰一德尔一科克一步一叹。“多么淘气!多么淘气!”
  “怎么淘气?”我这位邻里笑着问。
  “我是想梭(说),多么可希(惜),”(我们知道,德国人在学会我们的字母“Jl”的发音后,就把这字母读得特别重。)
  特别使他感到可惜的是那些倒在地上的一棵棵橡树——确实如此,要不然磨坊主就会出大价钱买它们的。可是甲长阿尔希普却无动于衷,毫不痛心;相反,他甚至在这些倒地的树木上挺开心地跳过来蹦过去的,还用鞭子抽打着玩。
  我们向那伐树的地方慢慢走去,冷不防轰地一声倒下一棵树来,随着响起了呼喊声和说话声,过不多会儿,一个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的年轻庄稼人从树林深处向我们跑来。
  “怎么啦?你往哪儿跑?”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问他。他立即停下脚步。
  “哎呀,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老爷,大事不好了!”“怎么回事?”
  “老爷,马克西姆被树砸坏了。”
  “怎么砸的?……是那个承包人马克西姆吗?”
  “就是他,老爷。我们在砍一棵枵树,他站在一旁看……站着,站着,就到井边打水去,大概是想喝水。突然间秽树轧轧地响起来,直对着他倒下来。我们朝他大声喊:快躲开、快躲开、快躲开……要是他从旁边一闪就好了,可是他直着往前跑……准是吓慌了。襻树树梢就压住了他。天知道为什么这棵树倒得这么急……兴许是树心已烂透了。”
  “你是说把马克西姆砸坏了?”“砸坏了,老爷。”
  “死了吗?”
  “没有,老爷,还活着呢——可是他的腿和胳膊都砸断了呀。我就是跑去请谢利韦斯特奇大夫的。”
  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吩咐甲长骑马到村里请谢利韦斯特奇。自己则快马加鞭地奔向伐木地点……我也跟着他去。
  我们看见可怜的马克西姆躺在地上。十来个庄稼人围在他的身旁。我们下了马。他几乎没有痛苦地哼哼,偶尔速把眼睛睁得老大,好像很惊异地瞧瞧周围,咬咬铁青的嘴唇……他的下巴在颤抖,头发粘在额头上,胸部忽快忽慢地起伏着:他快要死了。一棵年轻椴树的淡影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晃动着。
  我们弯下腰看他。他认出了阿达尔利翁.米海雷奇。
  “老爷,”他以听不大清的声音说起话来,“您派人……去请……牧师吧……上帝……惩罚我……腿、胳膊都砸断了……今天……是礼拜天……可是我……可是我……却没有让弟兄们歇着。”
  他沉默了一会。他憋得喘不上气。
  “请把我的钱……交给我老婆……我老婆……扣掉欠的……奥尼西姆清楚……我欠了……谁的钱……”
  “我们已派人去请大夫了,马克西姆,”我那邻里说,“也许你还不会死的。”
  他想要睁开眼睛,使劲地扬了扬眉毛和眼睑。
  “不,我就会死的。瞧……死神来了,她来了,瞧……弟兄们.如存对不住的地方,请大伙原谅吧……”
  “上帝会原谅你的,马克西姆?安德列伊奇,”在场的庄稼人以低沉的声音一起说,并脱下帽子,“请你原谅我们。”
  他猛然绝望地摇了摇头,愁苦地鼓起了胸,又瘪了下去。
  “总不能让他死在这儿吧,”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大声地说,“弟兄们,把那边大车上的席子拿过来,咱们把它抬到医院去。”
  有两三个人向大车跑过去
  “昨天……我在瑟乔夫村的……叶菲姆那里……”这个就要死去的人口齿不清地说,“买下一匹马……已付了定钱……那马算是我的了……也把它……交给我老婆……”
  几个庄稼人把他抬放到席子上……他全身痉挛起来,像一只中了弹的鸟儿,随之便僵直了……
  “死了,”庄稼人们低沉地说。我们默默地上了马,就离去了。可怜的马克西姆的死使我陷入了沉思。俄罗斯庄稼人死得好
  奇怪呀!他们临死前的心情既不能说是坦然的,也不能说是无动于衷;他们的死像是执行一种仪式:又冷静又简单。几年前,我的另一个邻近村子里,有一个庄稼人在烘禾房里被火严重烧伤了。(他本来就会死在烘禾房里了,恰好有个城里人路过,把这个烧得半死的人拖了出来:是那个人先让自己在一桶水里浸一身水,然后跑去打开那烧着的屋檐下的门。)我到他家里去看他。屋子里又黑又闷,烟气腾腾。我问,烧伤病人在哪儿?“那边,老爷。在炕上,”一个极悲伤的婆娘拖着腔回答我。我走过去,看见那庄稼人躺着,盖着一件皮袄,费劲地喘着气。“你感觉怎么样?”烧伤病人在炕上挣扎着想起来,可遍体是伤,命在旦夕。“你躺着、躺着、躺着……怎么样?好些不?…当然不妙呀,”他说。“很疼吗?”他没有作声。“不需要什么吗?”又没有回答。“要不要喝点茶?”“不要。”我走开一点,坐在凳子上。我坐了一刻钟,坐了半小时——屋子里死一般沉寂。在屋角里,在神像下边的桌子旁,躲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她在啃面包。母亲有时朝她吓唬一下。过道里有人走动、发出响声,还有人在说话;弟媳妇在切白菜。“啊,阿克西尼娅!”病人终于说话了。“要什么?…‘给点克瓦斯,阿克西尼娅端来克瓦斯给他。又是一阵沉默。我低声问:“他进过圣餐了吗?”“进过了。”看来是,一切都安排妥了:只是在等他咽气。我受不住了,便出来了……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我顺便到红山村医院去看望一位熟人,他是那里的医士,名叫卡皮东,也是个猎迷。
  这所医院原先是地主家厢房;它是女地主亲自创办的,或者说,是她叫人在门上方钉了块蓝色牌子,牌上写着“红山医院,,几个白色的字,又亲手交给卡皮东一个精美的本子,让他作为登记病人的名字之用。在这本子的头一页上,这位慈善女地主手下一个谄媚者和仆从题上了以下的诗句:
  Dans ces beaux lieux,oh r69ne l’a1169resse,Ce temple rut ourert par la Beaut6;
  De VOS seigneurs admirez la tendresse.Bons habitants de Krasnogori
  另有一位士绅又在下边附上一句:
  Et moi aussi aime la nature!Jean Kobyliatnikoff
  医士自掏腰包买了六张床铺,举行过祝福仪式之后,便着手替上帝的子民们治病了。除他之外,医院里还有两个人:患有疯病的雕刻匠帕韦尔和当过厨娘的一只手麻痹的梅利基特里莎。他们两人从事药剂的配制,烘晒或浸泡草药;他们还负责一些患热病的人。患疯病的雕刻匠神情忧郁,寡言少语;天天夜里都要唱《美丽的维纳斯》那首歌,一见到过路的人,便前去请求人家许他跟一个早已死去的姑娘马拉尼娅缔结良缘。一只手麻痹的女人常常揍他,还让他去照看火鸡。有一次我在卡皮东医士那儿闲坐。我们刚刚聊起我们新近一次打猎的事,突然有一辆大车驶进院子里来,拉车的是一匹异常肥壮的浅紫灰色马,像这样的马一般只有磨坊主才会有。车上坐着一个身穿新外套、长着花斑大胡子的壮实的汉子。“嗨,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卡皮东朝窗外喊道,“欢迎光临……”他朝我低声说:“这是雷博夫希诺的磨坊主。”那汉子呼哧着下了车,走进医士的房间,用眼睛找一下神像,并画了十字。“怎么样呀,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有何新闻?……您也许有点病吧,看您的气色不佳呀。”“是呀,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有点不对劲。”
  “您感觉怎么啦?”“是这样的,卡皮东?季莫费伊奇。前些日子我在城里买了几个磨盘,运回了家,我从车上卸磨盘的时候,也许用力过猛了,肚子里咯噔地响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似的……从那一会儿起就老是感到不舒服。今天特别地不对劲。”
  “唉,”卡皮东嘟哝一声,嗅了嗅鼻烟,“大概是疝气吧。您得这病多久啦?已经是第十天了。”“第十天了?(医士从牙缝里吸了气,并摇了摇头。)我给您检查一下……唉,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最后说道,“你的情况不对头呀;你的病可不是闹着玩的;留在我这儿吧;从我这方面说,我会尽心尽力的,可是我没法打保票。”“真的这样糟吗?”磨坊主吃惊了,便低声地问。“是的,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很糟;若是您早两三天来我这儿,那就会没事,一下就可以治好;可是现在您体内已经发炎了,这就不好办,眼看就要变成坏疽了”“不会,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我已对您说了嘛。…这怎么会呢!(医士耸了耸肩膀。)因为这一点小病,我就会死吗?我没有说会死……只不过请您留在这儿。”这位汉子琢磨来琢磨去,瞧了瞧地板,然后又瞧了我们一眼,摸了摸后脑勺,便拿起帽子。“您去哪儿呀,瓦西里。德米特里伊奇?”“去哪?还会去《呀,回家呗。既然病得这么糟,既然这样,就得去好好安排了。…那您就是糟蹋自己身体。T,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得了吧;就现在这样我都奇怪,您怎么到得了这儿的?请留下吧。…不,卡皮东?季莫费伊奇兄弟,要死,就死在家里吧;我在这儿死算什么呢——我家里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病情会怎么发展,瓦西里?德米特里奇,还不清楚……当然,病是危险的,很危险,这毫无疑问……所以您应该留下来。”(那汉子摇摇头。)“不,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我不留下……您给开一点药倒行。”“光有药还不行呀。…‘我说了,不留下。…那就听便吧……以后可别怨我!”
  医士从本子上撕下一小页纸,开了药方,并告诉他还该做些什么。那汉子拿了药方,给了卡皮东半个卢布,便离开房间,坐上车子。“再见了,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有对不起您的地方,请多原谅。万一有了什么,请关照我的孩子们!…‘唉,留下吧,瓦西里!’,那汉子只是摇摇头,用缰绳抽了马,就驾车出了院子。我走到外边大路上,瞧一会他的背影。道路泥泞,而且坑坑洼洼;磨坊主很自如地驾驭着马,小心翼翼地、从容不迫地赶着车,跟相遇的人点头招呼……到第四天他就呜呼哀哉了。
  俄罗斯人往往都死得莫名其妙呀。此时此刻我回想起许许多多死去的人。我也想起了你呀,我的老友,没有读完大学的阿韦尼尔’索罗科乌莫夫,卓越的、极为高尚的人!我又看到你那患肺病的发青的脸,你那稀疏的淡褐色头发,你那和蔼可亲的微笑,你那热烈兴奋的目光,你那修长的四肢;又听到你那细弱而亲切的声音。那时候你住在一个大俄罗斯地主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家里,教他的两个孩子福法和焦济亚学俄文、地理和历史,耐着性子去忍受主人古尔那些令人难堪的玩笑、管家粗鲁的恭维、恶劣的男孩子们的恶作剧;你带着苦笑并不怨不怒地去满足无聊女主人的刁钻无理的要求;不过,每天晚饭过后,你终于忙完了各种各样的事,完.成了各种各样的职责,坐到了窗前,抽起烟斗而沉思了起来,或者饶有兴味地翻阅起那个如你一样无家可归、命运不济的土地测量员从城里带来的残缺油污的厚本杂志,那时候你便会休息过来,感到轻松舒坦!当时你多么喜欢形形色色的诗、形形色色的小说呵,你的眼睛多么易于流泪,你笑得多么的开心,你那孩子般纯洁的心灵对人们充满多么真挚的爱,对一切善和美充满多么高尚的同情!应该说句实话,你不是一个非常聪明机灵的人;你既没有天生的好脑力,又不生性勤勉,在大学里你被认为是学习最差的学生之一;上课时你睡觉,考试时你目瞪口呆,可是,看到同学成绩好、进步快,是谁的眼睛会高兴得闪光,是谁会激动得喘不过气?——是阿韦尼尔……是谁盲目地相信自己朋友们的高禀赋,是谁为他们骄傲、吹捧,并极力加以袒护?是谁没有嫉妒,不讲虚荣,是谁无私牺牲自己,是谁乐意去服从那些不配替他解鞋带的人?……都是你,都是你,我们善良的阿韦尼尔!我记得:你为了“应聘”,怀着多么悲伤的心情和同学们告别;不祥的预感使你深受折磨……果然,你在乡下过得很不舒心,在乡下,没有你可向之恭敬请教的人,没有你可惊叹的人,没有你可爱慕的人……乡下人和一些受过教育的地主都把你当做教书匠来对待:有的对你粗鲁,有的对你不恭。再说,你的长相不大出色,胆子又小,容易脸红、.冒汗,口齿又不麻利……连乡间的空气也未能使你恢复健康:你却像蜡烛似的熔化着,可怜的人呀!不错,你的房间朝向花园;稠李树、苹果树、椴树常把自己轻盈的花瓣撤在你的书桌上、墨水瓶上、书本上;墙壁上挂着蓝绸的时钟垫子,它是那位善良多情的德国女郎——一个金发碧眼的家庭女教师——临别时赠给你的;有时有些老朋友从莫斯科来探望你,朗读别人的甚至自己的诗引得你欣喜若狂;然而孤独、难以忍受的奴仆般的教书匠身份、不能获得的自由,还有无穷尽的秋天和冬天、缠人的病患……多么可怜的阿韦尼尔呀!
  我在阿韦尼尔死去之前不久曾看望过他。他那时几乎已走不动路了。地主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没有把他撵出家门,但停发了他的薪金,给焦济亚另聘了一位教师……让福法进了武备中学。阿韦尼尔坐在窗边一张IH的伏尔泰式安乐椅里。天气出奇地好。明朗的秋日天空在一排掉了叶子的深褐色椴树上方欢快地泛蓝;树上还有最后一批金灿灿的叶子在微微颤动,簌簌作响。冷冻的大地在阳光下冒着水汽,渐渐化冻;太阳红红的斜光照着枯衰的草地;空中仿佛有轻微的响声;从花园里传来园丁们清晰可闻的话声。阿韦尼尔穿着一件破旧的布哈拉长袍;绿色的围巾在他那瘦得可怕的脸上投下死沉沉的色调。他见到我高兴极了,伸出手来,打开话匣子,接着咳嗽起来。我让他缓缓气,并挨着他坐下来……阿韦尼尔的膝上放着一本抄得工工整整的柯尔卓夫诗集;他微笑着用手拍拍这本诗集。“这才叫诗人呢,”他使劲压下咳嗽,嘟哝着说,继而用难以听清的声音吟诵起来:
  鹰的翅膀
  难道被捆住了?它的道路
  难道全被堵了?
  我不让他往下念了,因为大夫不准他多说话。我知道什么合他的心意。可以说,索罗科乌莫夫从来没有去“追求”科学,但是。他对当今伟大思想家们已取得些什么成就这样问题则是很感兴趣的。他常在某个角落里抓住一位同学,向他细细询问起来,他倾听着,惊异着,别人说的他都相信,然后便人云亦云地去说。他对德国哲学特别感到兴趣。我给他讲起黑格尔(要知道,这是陈年旧事了)。阿韦尼尔便信以为是地点着头,扬起眉,微笑着,轻声地说:“我懂,我懂……啊,真好,真好……”这个死之将至的、无依无靠、被人抛弃的穷苦青年那种孩子般的求知欲使我感动得掉泪。应当指出,跟一切肺病患者大为不同的是,阿韦尼尔对自己的病情心中很有数,他不去骗自己…?一可是又怎样呢?——他不悲不叹。对自己的境况竞一次也不提……
  他鼓起气力,开始谈莫斯科、谈同窗学友、谈普希金、谈戏剧、谈俄国文学;他还回忆起我们的宴饮、我们小组里的热烈辩论,痛惜地提到两三位亡友的名字……
  “你记得达莎吗?”最后他又说,“那是颗金子一般的灵魂呀!多真挚的心呀!她多么地爱我……她现在怎么样啦?也许消瘦了?憔悴了?这可怜的姑娘呀!”
  我不忍让病人失望——又何必让他知道,实际上他的达莎如今胖得滚圆,正跟商人孔达奇科夫兄弟打得火热呢,她涂脂抹粉,说话嗲声嗲气,还会骂街。
  然而,我瞅着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心想,能不能让他搬出这儿呢?也许还有可能让他治好病……可是阿韦尼尔没有让我把话说完。
  “不,老同学,谢谢啦,”他说,“在哪儿死都是一样。反正我是活不到冬天了……干吗白白打扰别人呢?我在这一家已经习惯了。说真的,这儿的主人们……”
  “很差劲,是吗?”我插嘴问。
  “不,不是差劲!像是些木头疙疸。可是我不能怨他们。这儿有些邻居:地主卡萨特金有一个闺女,蛮有教养的,是个很可爱的极善良的姑娘……不骄傲……”
  索罗科乌奠夫又咳嗽起来
  “一切都无所谓了,”他歇了歇,又接着说,“要是准许我抽烟就好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要把烟抽够!”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添上一句:“感谢上帝,我活够了,认识了一些好人……”
  “你起码该给亲戚们写封信嘛。”我插话说。
  “给亲戚写信干什么呢?求帮助吗,他们是不会帮助我的;我死了,他们自会知道的。唉,谈这个干什么呀……你最好给我说说,你在国外见到些什么?”
  我谈了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说。傍晚时我离去了,过了十来天,我收到了克鲁皮亚尼科夫先生如下的来信:
  阁下,请允许我告知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友人阿韦尼尔‘索罗科乌莫夫先生,即住在我家的大学生,已于三日前午后二时病故,今日我出资将他安葬于本区一教堂内。他嘱我转交一些书籍和本子,今随函寄奉。他遗下二十二个半卢布,还有其他一些物件,均已交其有关亲戚。您的友人临终时神志清明,心绪可谓泰然,我全家与之诀别时,他亦无任何遗憾之表示。内人克列奥帕特拉.亚历山大罗夫娜向您致意。您的友人之死,使她深为感伤;至于我,托上帝的福,身体尚佳。
  顺致敬意
  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
  我还想起了许多其他的例子,这里无法一一细述。只再说一件吧。
  一位年老的女地主就要死了,当时我正在她身边。神甫已为她盒起送终祈祷。他忽然发现病人真的要咽气了,赶紧把十字架给她。女地主不满地挪开一点身子。“你急什么呀,神父,'’她用僵硬的舌头说,“你来得及的……”她吻了吻十字架,正要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气便断了。那枕头下放着一块银卢布:这是她为给自己做送终祈祷的神甫准备的劳务费……
  唉,俄罗斯人死得好奇怪呀!
  科洛托夫卡是一个不大点儿的村庄,早先属于一个女地主(女也由于性子又凶又泼而被邻近的老乡取“刁婆”,她的真名倒无人知晓了),而如今已归彼得堡的一个德国人所有了。村庄坐落在一个寸草不长的小山山坡上,那小山被一目的山粤从上到下割开了,这道山沟是急流猛冲猛刷而成的,它像深渊似的张着口子,蜿蜒在马路当中,它比河流更狠地——河流上至少可以架桥——把这个穷山村一劈为二。几棵瘦巴巴的爆竹柳怯生生地顺着两侧的砂土坡往下排列;在干枯的黄铜色的沟底上躺着一些粘土质大石板。没有说的,这景观确令人不愉快,可是附近各处的老乡却都熟悉到科洛托夫卡的路:他们经常乐于奔这儿来。在山沟的顶头,离它的像狭缝似的开头处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座四方形的小木屋,它独处一方,同其他的房子不相接邻。屋顶是麦秸铺的,并有一个烟囱;一扇窗子宛如敏锐的眼睛,盯着山沟,冬宝夜晚,屋里亮着灯,老远就能在朦胧的雾色中看得见它,它闪烁着,似乎成了每个过路的农人的指路明星。小房子的门上方钉着一块蓝色牌子;这小木屋就是一家小酒馆,号称“颐和居,一。这家酒馆里的酒价不见得比规定的价格便宜,可是上门的顾客却比附近其他各个同类店铺的顾客多得多,其原因就同这酒馆的掌柜尼古拉关了。
  尼古拉伊万内奇早年曾是一个身材挺拔、脸色红润、一头鬈发的帅小伙,可是如今已变成一个过于发福的人了,头发也白,一脸的肥肉,眼睛显得狡猾而和善,油光光的脑门上布满了一道道的皱纹——他在这科洛托夫卡已待了二十余载了。正像大多数酒馆的掌柜一样,尼古拉?伊万内奇也是个挺有心计的机灵人。他并不特别奉迎人,也不那么能说会道,但自有一套吸引顾客、留住顾客的招数。在这位恬淡的店主的虽然有点锐利但很安详亲切的目光下,顾客们在他的柜台前一坐便感到愉快舒心。他有很多明智的见解;他对地主、农民和市商的生活都熟悉得很。在别人遇到难处的时候,他能给人出点好主意,不过,他为人谨慎,私字当头,宁肯置身于事外,至多是略微地,似乎毫无用意地做点暗示,以此帮助他的顾客——而且是他所喜欢的顾客——明辨事理,好自为之。凡是俄国人所看重的或感兴趣的各种事,比如对牛马和牲畜,对森林、对砖瓦、对器皿、对毛布皮革、对歌曲舞蹈等等,他都样样在行。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常常盘起两只细腿,像麻袋似的坐在自家门前的地上,跟一切过往行人打招呼,亲切寒喧。他一生见多识广,目睹过几十个常来他这儿买酒的小贵族的相继去世,他对方圆一百俄里内发生的事都一清二楚,可是他从来不乱说,不显摆自己,从来不自炫;连眼光极锐利的警察局长都未加怀疑的事他都知底细。他总是寡言少语,爱笑笑,动动酒杯。乡亲们都很敬重他:县里身份最高的地主、高级文官谢列彼坚科每次路过他家门口,都要谦逊地向他点头致意。尼古拉?伊万内奇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一个有名的盗马贼偷了他的一个朋友家的马,他能让那个贼把马还回来;领近一个村子的庄稼人不愿接纳新的主管人,他也能说服他们,还有不少诸如此类的事。不过,不要以为他做这些善事是出于正义感,出于对朋友邻里的古道热肠,非也!他只不过是尽力防止出什么乱子,免得破坏他的宁静。尼古拉?伊万内奇已经成家,并有了娃娃。他的妻子是个鼻尖眼快、做事麻利、小市民出身的女子,近一个时期来,也像她丈夫一样有些发福了。他把一切都托付给妻子,钱也交她保管。那些爱发酒疯的人都很怕她;她不喜欢这种人,因为从他们那里赚不到多少钱,却吵得要命;比较合她心意的倒是那些沉默寡言、郁郁不乐的人。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娃娃们都还小;先头生的几个都夭折了,而活下来的几个长得都很像爹娘:看着这几个健康的孩子的小脸,是很令人愉快的。
  习是一个酷热不堪的七月天,我慢慢地挪着脚步,带着我的狗,顺着科罗托夫卡山沟往上走,朝着“颐和居”酒馆走去。赤日当空,像发了狂似的,不住地蒸着、烤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土。羽毛亮泽的白嘴鸦和乌鸦张着嘴,苦相地瞅着过路的行人。似乎在求人们的同情。惟有麻雀们不觉愁苦,张开羽毛,叽叽喳喳地叫得比先前更凶,忽而在篱笆上打架,忽而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一齐起飞,如阴云一般在绿油油的大麻地上空飞来飞去。我渴得难受极了。近处无水可饮:在科洛托夫卡,就像在许多其他僻远村庄一样,由于没有泉水和井水,庄稼人们喝的都是池塘里的浑水……可是谁能把这种令人恶心的池水称作饮水呢?我就想到尼古拉.伊万内奇那儿要一杯啤酒或克瓦斯喝喝。
  老实说,一年四季里,科洛托夫卡都没有令人赏心悦目的风光;这里特别令人感到郁闷的是热不可耐的七月的耀眼阳光烘烤下的景象:破旧的褐色屋顶,这个深深的山谷,焦枯的、尘土滚滚的牧场,在牧场上失望地游荡着的长腿瘦母鸡;原先地主住宅剩下的灰色白杨木屋架和变成一个个洞穴的窗子;周围长满荨麻、苦艾和杂草、飘满鹅毛、晒得滚烫的黑乎乎的池塘;池塘边半干的污泥和坍向一边的堤坝;堤坝旁被踩成灰末状的土地上那些热得难以喘气、直打嚏喷的绵羊;还有它们悲愁地互相拥挤,尽量把头低低垂下,似乎觉得这场难堪的酷热不知何时才会最后过去的那种沮丧的翟耐神情。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尼古拉?伊万内奇的酒馆门前,照旧引起了孩子们的惊奇,惊得他们睁大眼睛无所用意地观望着;我的到来也引起狗的狂叫,它们以此来表示愤怒,它们叫得那样声嘶力竭、气势汹汹,仿佛内脏都要喊破了似的,以至于后来它们自己都咳了起来,喘了起来——这时候,酒馆门口出现一个个子高高的汉子,没有戴帽,穿着一件厚呢大衣,低低地束着一条浅蓝色腰带。从样子看他像一个仆役;浓密的灰发竖在他那张又干又皱的脸孔上边。他在唤一个什么人,急忙忙地挥动着双手,他那双手挥动得明显超过他自己所希望的程度。看得出来,他已经喝醉了。
  “来呀,来呀!”他使劲扬起眉毛,嘟哝地说起话来,“来呀,眨巴眼,来呀!瞧你那个样,老弟,老磨磨蹭蹭,真是的。这可不好,老弟。人家都在那儿等你呢,可你这么磨蹭……来呀。”
  “哦,来了,来了,”响起一个发颤的声音,从房子的右边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瘸子。他穿着一件相当整洁的呢外衣,只套上一个衣袖;高高的尖顶帽直扣到眉毛上,使他那圆圆的胖脸平添了调皮和嘲笑的表情。他那双小小的黄眼睛滴溜溜地直转,那薄薄的嘴唇上老是浮着拘谨的不自然的微笑,那又尖又长的鼻子难看地突向前面,像个船舵。“来了,伙计,”他接着说,一瘸一拐地向酒馆走去,“你喊我干什么呀?……谁在等我?”
  “我喊你干什么?”穿厚呢大衣的人带点责备的口吻说。“你这个人哪,眨巴眼,真是怪呀,老弟,喊你到酒馆里去,你还要问干什么!大伙都好心地等着你呢:土耳其人雅什卡、还有怪老爷,还有从兹德拉来的包工头。雅什卡跟包工头打赌:赌一大瓶啤酒——看看谁胜过谁,也就是说,看谁唱得更好……明白吗?”
  “雅什卡要唱歌?”外号眨巴眼的人兴致勃勃地说,“你没瞎说吧,笨瓜?”
  “我不瞎说,”笨瓜郑重地回答,“你才爱胡扯呢。既然打了赌,当然就要唱,你这笨牛,你这滑头,眨巴眼!”
  “那好,咱们走吧,糊涂蛋,”眨巴眼说。
  “嘿,至少你来吻一下我嘛,我的心肝。”笨瓜张开双臂,嘟哝说。
  “瞧你这个娇里娇气的伊索,”眨巴眼轻蔑地说,一边用胳膊肘推开他,接着两人都躬点身,走进那扇低矮的门里。
  我听到他们的这番对话,强烈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曾不止一次听说,土耳其人雅什卡是附近一带最出色的歌手,这一次我偶然遇到机会可以听一听他跟另一名歌手的比赛。于是我便加快脚步走进酒馆。
  在我的读者中,有机会光顾过乡村酒馆的人恐怕不会很多;可是我们这些打猎的人哪儿不去呢。乡村酒馆的建筑都是非常简单的。一般都是由一间幽暗的前室和带烟囱的正屋组成。正屋由一道板壁隔成里外间,里间是任何顾客都不可以进的。在板壁上.在一张宽宽的橡木桌子上方,开有一个长方形的大壁洞。这种桌子.或者说柜台,就是用来卖酒的。正对着这大壁洞有一排货架,货架上并排摆着大大小小封着口的酒瓶。正屋的前半部分是接待顾客用的,放着几条长板凳,两三个空酒桶,拐角处摆着一张桌子。大部分乡村酒馆里光线都很差,在它们的圆木结构的墙壁上,几乎看不到那些为一般农舍所不可缺的花花绿绿的通俗版画。
  当我踏进这个名为颐和居的酒馆时,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
  柜台的后边照例站着尼古拉?伊万内奇,他那身躯几乎与壁洞一般宽。他穿着一件印花布衬衫,肉嘟嘟的脸颊上泛着慵懒的微笑,正在用白白胖胖的手给刚刚进来的朋友眨巴眼和笨瓜倒两杯酒。在他后边靠窗的屋角处,可看到他那位眼睛很尖的妻子。房中央站着土耳其人雅什卡,约二十三四岁,身材瘦削而挺拔,穿一件长襟土布蓝外衫。他看起来像是个豪爽的厂工人,可那身体似乎很难说是多么壮健。他的两颊有些瘪,有一双显得不安的灰色大眼睛,一个端正的鼻子,那小鼻孔老是在动,白皙的额门稍有点斜,淡黄色鬈发梳向后面,嘴唇很大,可很漂亮,富于表情——这脸上的一切都显示他是个敏感而有激情的人。他很激动:眨巴着眼睛,呼吸时粗时细,两手发颤,像患热病似的——他的确在发一种热病,一种突如其来的惶惶不安的热病,凡是要面对众人讲话或唱歌的人,常常都会这样。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宽肩膀、宽颧骨、低额门,有一双鞑靼人式的小眼睛,鼻子短而扁平,下巴方方的,头发乌黑亮泽,硬如鬃毛。他那黑不溜秋的带铅色的脸。特别是他那苍白嘴唇的表情,如果不是在这样平静沉思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凶狠的。他几乎呆着不动,不过在慢慢地打量着四周,活像套在轭下的公牛。他穿一件带有光滑铜纽扣的旧外衣;粗大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旧的黑色绸围巾。人称怪老爷。在他正对面,在圣像下边长凳上坐着的是雅什卡的比赛对手——从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他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个头不高,可很坚实,麻脸、鬈发、扁扁的狮子鼻,滴溜溜的褐眼睛,稀稀的下巴胡。他神气地打量着周围,把双手掖在屁股下,穿着滚边的漂亮靴子的双脚悠然自得地摇晃着,发出啪啪的响声。他穿一件带棉绒领的崭新的灰呢薄上衣,在这个领子的映衬下,那件紧包住喉头的红衬衫便显得格外的醒目。在对面的角落里,在门的右边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庄稼人,穿着一件又窄又旧的长袍,肩部有一处大洞。阳光滚着稀稀的黄色光波,透过两扇小窗的沾着灰尘的玻璃射了进来,似乎也战胜不了房间里常驻的昏暗:各种用具什物上只亮出淡淡的光斑。然而屋子内相当凉爽,我刚一进入屋里,闷热之感便一下消去了,真是如释重负。
  我的到来,我看得出来,起初使尼古拉?伊万内奇的顾客们略感不安;但他们看到他像对一位熟人那样跟我招呼问候,便安心下来,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了。我要了啤酒,坐到房角里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汉旁边。
  “嘿,怎么啦!”笨瓜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忽然大喊起来。并且怪模怪样地挥动双手,用以配合自己的叫喊,显然,不带这种动作他是说不出话来的。“还等什么呀?开始就开始嘛。对吗?雅沙?……”
  “开始吧,开始吧,”尼古拉?伊万内奇表示赞成地说。
  “那咱们就开始吧,”包工头带着自信的微笑冷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雅科夫激动地说。
  “喂,开始吧,伙计们,开始吧。”眨巴眼尖声尖气地喊道。
  可是,尽管都一致表示要开始,却没有人起头开唱;包工头甚至没有从凳上站起来——大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开始!”怪老爷阴沉而断然地说了一声。
  雅科夫战颤了一下。包工头站了出来,把腰带紧了紧,清清嗓子。
  “那由谁先来呢?”他用略为改变的声音问怪老爷。怪老爷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问正中,宽宽地叉开两条肥腿,把两只强劲的手插在灯笼裤的裤兜里,几乎直插到胳膊肘。
  “你,你先来,包工头。”笨瓜嘟哝说,“你先来,伙计。”
  怪老爷皱皱眉头扫了他一眼。笨瓜无力地吱了一声,发起窘来,望望天花板,耸耸肩膀,不吭声了。
  “抓阄吧,”怪老爷一字一顿地说,“把酒放在柜台上。”
  尼古拉?伊万内奇弯下腰,气喘吁吁地从地板上拿起一瓶酒。放在柜台上。
  怪老爷瞧了瞧雅可夫,说了声:“来!”
  撵科夫把手伸进衣袋里掏,掏出一个铜子,用牙咬出一个印记。包工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皮钱包,不慌不忙地解开带子,把许多小硬币倒在手心里,选出一个崭新的铜子。笨瓜脱下他那顶破掉了帽檐的旧帽子拿上来,雅科夫把他那铜子扔进帽里,包工头也把铜子丢了进去。
  “你抓一个吧。”怪老爷朝眨巴眼说。
  眨巴眼得意地笑了笑,两手捧着帽子,摇晃起来。
  室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两个铜币相互碰撞,发出轻轻的叮当声。我留意地朝周围扫了一眼:每张脸上都显出紧张等待的神情;怪老爷本人也眯起眼睛;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人也好奇地伸长脖子。眨巴眼把手伸进帽子,掏出的是包工头的铜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雅科夫的脸红了一下,包工头用手绺了绺头发。
  “我说过的嘛,你先唱,”笨瓜叫起来,“我说过的嘛。”
  “行了,行了,别嚷嚷了,”怪老爷轻蔑地说。“开始吧,”他向包工头点点头说。
  “那我唱什么歌呢?”包工头兴奋地问。
  “随你唱什么,”眨巴眼回答说,“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呗。”
  “当然,唱什么要随你便,”尼古拉?伊万内奇把手缓缓地叉在胸前,附和着说,“这事不好给你指定。唱你想唱的吧;不过得好好地唱;然后我们会公正地评判的。”
  “不用说,会公正的,”笨瓜接过话说,并舔了舔空酒杯的边。“伙计们,让我稍稍清一下嗓子,”包工头说,用手指摸摸上衣领子。
  “好啦,好啦,别拖了,开始吧!”怪老爷断然说,并低下头去。包工头略微思索一下,晃了晃头,站了出来。雅科夫盯着他看……
  不过,在描述这场比赛之前,先来把这故事中的每个出场人物略作几句介绍,我想,这不是多余的吧。他们之中有几个人的生平,我在这颐和居酒馆里遇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闻了;另外几个人的情况是我后来才打听到的。
  先来说说笨瓜吧。此人的真名是叶夫格拉夫.伊万诺夫,可是周围一带谁都管他叫笨瓜,他本人也常用这个外号来称呼自己,所以这个外号就叫开了。的确,对于他那很不起眼的、老是焦急不安的相貌,这外号是最适当不过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放荡惯了的独身家仆,原先的几个主人早就不要他了,由于没有了任何差使可干,也就拿不到一个铜子的薪水,但他有办法每天慷他人之慨去吃吃喝喝。他有一批愿供他喝酒饮茶的相识,那些人自己也搞不清图的是什么,因为他不仅不会替大家逗闷助兴、相反,他那无聊的贫嘴、令人讨厌的赖皮、热狂的举动、不断发出的不自然的笑声,都令大家厌烦。他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平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聪明的话,没有说过一句有用的话,老是瞎说八道,胡诌一气——是个十足的笨瓜。可是在方圆四十俄里之内,没有一次酒会上没有他那瘦长的身影在客人们中间晃来晃去,大家都对他习惯了,把他作为势所难免的坏现象而加以容忍。说实话,大家都瞧不起他,但唯一能使他老实下来,不敢胡作非为的人,就是那位怪老爷。
  眨巴眼跟这个笨瓜可截然不同。眨巴眼这外号对于他也很合适,虽然他那双眼睛眨得并不比别人的多;大家都知道,俄罗斯人对于起外号都很拿手。尽管我曾费了大力去打听此人的更详细的经历,可是对于我,或许也对于别的许多人来说,他一生经历中还留下一些模糊不清之点,用读书人的话说,被不可知的漆黑所掩盖了。我只听说,他早先曾在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太太家里当马车夫.他带着交他照管的三匹马溜之天天,失踪了整整一年,后来他大概遭五不少苦难,深知过流浪生活是没有好处的,所以便自动跑回来了,这时他已经成了瘸子,他跪在女主人脚下求饶,在后来的几年里他卖力地干活,将功补过,渐渐博得了女主人的喜欢,终于得到她的完全信任,当上了管家;女主人过世后,他不知怎么地获得了自由,变成了小商人,开头向乡亲们租些地种瓜,后来就发了,如今日子过得挺滋润。这个人阅历深,有脑子,为人既不恶也不善,比较会打算;他深懂人情世故,善于拉关系。他小心谨慎,同时又如狐狸一般机灵;他像老太婆似的爱叨叨,却从来不会说漏嘴,倒是能让别人掏出心里话;不过,他不会像其他一些狡猾家伙那样装糊涂,他是很难装傻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更锐利更聪明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来不是简单地在看,总是在细细观察或悄悄窥视。眨巴眼有时会一连几个星期去思量一件似乎很简单的事,可有时会突然下决心去干一件铤而走险的事,看样子他这一下非倒霉不行了……可你瞧,他全办成了,一切顺利。他是很走运的,他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征兆。总的说来他很迷信。大家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对人漠不关心,可是他很受大家尊敬。他的家里只有一根独苗,他对这儿子可疼爱极了。这孩子有这样的父亲来培养,想必会鹂程万里呢。“这小眨巴眼长得真像他老子,”现在有些老头子在夏日晚间聚坐在墙根土台上聊天的时候,已经悄悄地这样议论他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关于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包工头,没法加以细叙。雅科夫的外号叫土耳其人,因为他确实是一个被俘的土耳其女人所生。就心灵而论,他是个道道地地的艺术家,可按身份他则是一个商人办的造纸厂里的汲水工。至于包工头吗,说实话,他的经历我仍不得而知.我只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心眼很机灵的城市小市民。但是关于怪老爷,倒值得较详细地表一表。
  此人的外表给人的最初印象就是觉得他有些粗鲁、沉闷,可又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长得很粗笨,像我们所常说的,是个“铁汉子”,他身上带着坚不可摧的壮健劲。而且说来也怪,他那狗熊般的形体也不乏某种特有的风雅,它可能来自对自身强壮的十分冷静的自信。初次见到他的风采,很难断定这位赫刺克勒斯是属于哪一阶层的人;他不像家仆,不像小市民,不像退职的穷文书.也不像家道败落、地产不多的贵族——那都是些好养狗、爱打架的冢伙,而他的确是别具一格的人。无人知晓他是打何处流落到我们县里的。有人说,他出身于独院地主,从前似乎在某处供过职.但有关这方面的确切情况大家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打听——从他本人嘴里更是探听不出来的,因为没有比他更嘴严、更阴沉的人7。也没有人确切知道他是何以为生的。他不干任何手艺活,也不去谁家走走,几乎不跟任何人交往,然而他有钱花;的确,钱虽然不多,但是有得花的。他为人并不谦虚——他压根没什么可谦虚的——但他很平和;他自在地活着,似乎毫不关注周围的人,也绝对用不着某个人的帮助。怪老爷(这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是彼列夫列索夫)在附近一带是挺有威望的;虽然他不光无权对任何人发号施令,而且连他本人也丝毫没有让那些与之偶然打交道的人听从于他的意图,可是许多人都立刻乐意服从于他。他一说话,别人都服,他的影响力总是起作用的。他几乎滴酒不沾,也不跟女人拉拉扯扯,他所酷爱的是唱歌。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不解之谜;似乎他那身上可怕地潜藏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仿佛知道自己一旦升起,一旦爆发,就会毁掉自己,毁掉所碰到的一切;如果这个人一生中不曾有过这一类的爆发,如果他不是因有了经验而幸免于毁灭,时刻严格地管束自己,那样想就大错特错了。特别令我惊讶的是,他身上有着某种天生的狂暴气质和同样天生的高雅气质的混合——这样的混合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未见到过。
  现在言归正传,包工头站了起来,半闭起眼睛,以极高亢的假嗓唱了起来。他那嗓音相当甜润动听,虽然略显沙哑。他的声音像陀螺似的旋转着,变化着,不断地由高转低,又不断地回到他所保持的高音,特别使劲地拉长一会,再慢慢停息下来,随后又猛一下以雄壮豪迈的气势接续前面的曲调。他的声调变化有时大胆得很,有时又很可笑,这种变化会让行家听得过瘾,若是让德国人听了,大概就会大为生气的。这是俄罗斯的tenore di grazia,t6nor169er。他唱的是一首欢快的舞曲。我透过那没完没了的装饰音、附加的和音和扬声,只听清下面几句歌词:
  我这年轻轻的小伙,要把这小块地耕作,我这年轻轻的小伙,让它开满红花朵朵。他唱着,大家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显然感到这是唱给行家们听的,所以如俗话说的,使出了浑身解数。的确,我们这一带的人对于唱歌都很懂行,难怪这奥廖尔大道上的谢尔盖耶夫村以其十分和谐悦耳的歌声而闻名于全俄国。包工头唱了很久,可是没有引起听众的强烈共鸣;他缺乏合唱的协助;末了,唱到一个特别成功的转折处,连怪老爷也笑了,笨瓜憋不住了,高兴得大声喝彩。大家都精神一振。笨瓜和眨巴眼低声地和唱起来,并大声地喊:“棒极了……加油,好小子……加油,加把劲,鬼家伙!再加把劲!再鼓鼓气,你这狗东西,狗崽子……鬼勾你的魂!”等等。尼古拉‘伊万内奇在柜台后边赞赏地来去晃着脑袋。笨瓜终于跺起脚,踏起小步,扭起肩膀,而雅可夫的眼睛如炭火似地燃烧起来,全身像树叶一般颤动着,胡乱地微笑着。惟有那怪老爷神色不变,依然在原地不动;不过他那凝视包工头的目光有些柔和了,虽然嘴边仍留着轻蔑的表情。包工头看到大家都表现出满意的样子,更来劲了。完全飘飘然起来,猛加装饰音,舌头如鸟儿般啼啭,如鼓似的敲响。猛烈地扯着嗓门,他终于累坏了,脸色发白,热汗淋淋,让全身朝后一仰,吐出最后的渐趋微弱的两音,这时候听众向他报以一片狂烈的喝彩声。笨瓜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他那骨瘦如柴的长胳膊搂得包工头喘不过气来;尼古拉?伊万内奇肥肥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他似乎变年轻了;雅科夫疯了似地喊道:“棒极了。棒极!”——连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人也按捺不住了,用拳捶一下桌子,喊了起来:“啊哈!真好呀,他妈的真好呀!”,并使劲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
  “哎呀,伙计,真让人过瘾呀!”笨瓜喊道,一边搂着疲惫不堪的包工头不放,“真让人过瘾呀!没说的!你赢了,伙计,你赢了!恭喜你——酒归你啦!雅什卡比你差远啦……我对你说,他差远啦……你相信我的话吧!”(他又把包工头往怀里搂。)
  “快放开他,放开吧,别老缠着……”眨巴眼生气地说,“让他坐在凳子上吧,瞧,他很累了……你这笨蛋,伙计,真是笨蛋!于吗缠个没完?”
  “好吧,就让他坐下,我来为他的健康干一杯,”笨瓜说着,就去到柜台前,“记你的账上,伙计,”他朝包工头添说一句。
  包工头点点头,便在板凳上坐下来,从帽子里掏出毛巾,擦起脸来;笨瓜又急又贪地喝干了一杯酒,照酒鬼的习惯,喉咙里咯咯地响着,一面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唱得好呀,伙计,唱得好,”尼古拉?伊万内奇亲切地说,“现在该是你唱了,雅沙:要小心,别怯场。我们瞧一瞧谁胜过谁,我们瞧瞧……包工头唱得很好,真的很好。”
  “二非常好”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说,一边微笑着,瞧了瞧雅科夫。
  “好得很呀!”坐在我旁边的庄稼人低声重复了一次。
  “啊.迟疑鬼波哈!”笨瓜冷不防地喊了起来,走到衣服肩部有破洞的庄稼人跟前,用手指戳戳他,蹦跳起来,并笑得直打颤。“波列哈!波列哈!格,巴杰,滚出去,迟疑鬼!你来干什么呀,迟疑鬼?”他边笑边喊。
  这可怜的庄稼人发窘了,本已打算站起来,赶忙离开,蓦然响起怪老爷铜钟般的声音:
  “这讨厌的畜生要闹腾什么呀?”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什么,”笨瓜嘟嘟哝哝说,“我没什么……我只是……”“那好,闭上你的嘴吧!”怪老爷说。“雅科夫,开始吧!”
  雅科夫用手摸摸喉咙。
  “怎么回事,伙计,有点那个……唉……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有点那个……”
  “嘿,得啦,别怯场呀。多羞人呀!……干吗扭扭捏捏的?……唱吧,好好地唱。”
  怪老爷低下头,等待着。
  雅科夫静默了一下,朝周围瞧了瞧,一只手捂着脸。大家都把眼睛盯着他,尤其是那个包工头,在他的脸上,透过平常的自信和受到喝彩后的得意神情,露出了不由自主的轻微的不安。他靠在墙壁上,又把双手掖在屁股下,可两腿已不再晃悠了。雅科夫终于露出自己的脸——它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眼睛透过垂下的睫毛微微闪亮。他深深地吐了一ICl气,就唱了起来……他最初的声音很轻,也不平稳,仿佛不是出自他的胸腔,而是从某个远处飘来,似乎是偶然飞进这房子里来。这颤悠的,如金属般的音响对我们每个人都产生了奇妙的作用。我们互相地你看我,我看你,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把身子挺得笔直。继这第一声之后是一个较为坚定的悠长的声音,但它显然还是发颤的,好像一根弦被手指用劲一拨而猛地发响之后,仍会颤动几下,才最后迅速停下来。在第二声之后是第三声,之后那郁闷的歌声才渐渐激昂起来,向四处荡漾开来。他唱道:“田野上的小蹈一条又一条,”我们都感到甜美而可怕。说实话,我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它稍稍带点碎裂声,也有点发颤;开头甚至还带点苦痛的韵味,但其中却蕴有真挚深沉的激情、青春的气息、力量、甘甜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迷人的哀愁。这歌声里鸣响着、喘息着一颗俄罗斯的正义的炽热灵魂,它紧紧抓住你的心,直接扣动俄罗斯人的心弦。歌声激荡着、飘扬着。显然,雅科夫也陶醉了:他已不显胆怯了,他全然沉浸于幸福之中;他的声音已不再战栗了——它在颤动,但这是激情的隐约的内在颤动,这样的激情正像箭似地刺穿着听众的灵魂。他的歌声越发坚强有力,越发嘹亮了。记得有一天傍晚,那正是海水退潮的时候,大海在远处汹涌澎湃,我看到平坦的沙滩上停着一只大白鸥,它一动不动地歇着,那丝绸似的胸脯染着晚霞的红光,只是偶尔朝着熟悉的大海、朝着低沉的通红的夕阳慢慢地舒展着它那长长的翅膀。我听着雅可夫的歌声,就想起了那只大白鸥。他唱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竞赛对手,忘记了我们所有的人,但他显然受到我们无声的、热情的关切的鼓舞,犹如游泳者受到水浪的激荡而大感兴奋一样。
  他唱着,那一声声都给人以亲切的和无比舒展的感觉,仿佛是熟悉的草原无边无际地展现在你的眼前。我感到,我的泪水在心中沸腾,涌上眼睛。蓦然间一阵低沉的、压抑的哭声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周围瞧了瞧——看见掌柜的妻子趴在窗台上哭泣。雅科夫向她迅速瞅了一眼,唱得比先前更嘹亮,更甜美了。尼古拉.伊万内,奇垂下了头;眨巴眼转过身去;笨瓜也深深动情了,笨相地张着嘴巴,呆站着;那个穿灰长袍的庄稼人在角落里低声抽泣,一面摇着脑袋,嘴里嘟嘟哝哝;怪老爷的紧锁的眉毛下也涌出大颗的泪珠,沿着他那钢铁般的脸慢慢地滚动着;包工头把握起的拳头按在额头,木然不动……若不是雅科夫在一个很高的异常尖细的音上戛然而止,仿佛他的声音是断了一样,真不知大家的这种悲凄的感受将如何收场呀。没有人叫喊,甚至没有人动一动;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看他是否还要再唱;可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异,以疑问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大家,他才明白,他获胜了……“雅沙,”怪老爷喊了一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就不说话了。
  我们全都愣站着。包工头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雅科夫跟前。“你……是你……你赢了,”他好不容易终于说了这样一句,便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他这一迅速而决然的动作似乎打破了眼前的痴迷状态,大家猛地一下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笨瓜往上一蹦,叽哩咕噜地说起来,两手如风车车翼一般地挥动着;眨巴眼拐着腿走近雅科夫,跟他亲吻起来;尼古拉?伊万内奇欠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个人添赠一瓶啤酒;怪老爷笑得那样慈祥可亲,我怎样也想不到在他的脸上会看到这般的笑容;穿灰长袍的庄稼人两手抹着眼睛、脸颊、鼻子和胡子,在屋角里叨咕着:“好呀,好极了,即使我是狗娘养的,我也说好呀!”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满脸通红,赶紧站起来走了开去。雅科夫如孩子似的享受着自己胜利的喜悦;他的脸全变了样,尤其是他那眼睛闪耀着幸福的光彩。他被拥到柜台前;他把那个不住地哭泣的穿灰长袍的庄稼人也喊过来,又叫掌柜的儿子去找包工头,然而没有找到他,于是大家就喝起酒来。“你再给我们唱吧,你就给我们直唱到晚上吧,”笨瓜高举双手,反复地叨叨着。我再次瞧了雅科夫一眼就出来了。我不愿留下来——我怕损坏了自己的印象。可是天气依然热不可当。它仿佛形成浓重的一层罩在大地之上;透过极细微的几乎发黑的灰尘,似乎可看到一此又小又亮的火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旋转回荡。一切都默默无声:在疲惫乏力的大自然的深深沉默中藏着某种绝望的、备受压抑的东西。我慢慢地来到干草棚里,躺在刚刚割下但已几乎干透了的覃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耳朵里仍好一阵子响着雅科夫那迷人的歌声……然而,炎热和疲乏终于占了上风,我死死地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四处都已黑下来了;散堆在周围的草散发出强烈的香气,而且有点潮乎乎的了;透过破棚顶的细细木条,可看到苍白的星星在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我走出了棚子。晚霞早已消失了,它的余晖还在天边微微泛白;而在不久前还热烘烘的空气里,排开夜晚的清凉,仍扑来一阵阵的热气,胸中仍渴望着凉风的吹拂。没有风,也没有乌云;整个天空是那么的纯净、清澈而又昏暗,那里静悄悄地闪烁着无数的不很明亮的星星。村子里闪着点点灯火;从不远处亮光光的酒馆里传来乱哄哄的喧闹声,我似乎从中听出了雅科夫的声音。那里不时地爆发出哄堂大笑声。我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我看到了一种虽很热闹活跃但令人很不愉快的场景: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从雅科夫起,全喝醉。
  雅科夫袒露着胸膛,坐在凳子上,用沙哑的嗓音唱着一首庸俗下流的舞曲,一边懒洋洋地弹拨着吉他的琴弦。一绺绺被汗水湿透的头发低垂在他那苍自得可怕的脸上。在酒馆的中央,变得肆无忌惮的笨瓜脱去了上衣,在那个穿灰长袍的庄稼人跟前跳跳蹦蹦,狂舞一气;庄稼人也用自己发软的双脚在那里费劲地跺着、蹭着,乱蓬蓬的胡子里露出毫无意义的微笑,偶尔挥一挥手,似乎想说:“真带劲!”他那脸显得可笑极了;尽管他使劲地扬起眉毛,可是那发沉的眼皮却不肯抬起来,老是遮着那双几乎看不见的、无精打采可又甜滋滋的眼睛。他正处于酩酊大醉的人的那种有趣的状态,任何一个过路人看到他那张脸,必定会说:‘‘真逗,老兄,真逗!”眨巴眼整张脸红得像只虾,他张大鼻孔,在角落里带嘲弄地笑着;惟有尼古拉+伊万内奇真不愧是酒馆掌桓,仍然保持着一向的冷静。屋子里聚集了许多新来的顾客;可是我没有看见怪老爷在那里。
  我转身离去,快步地走下科洛托夫卡所处的小山冈。这小山冈脚边伸展着广阔的平原;沉没在漫漫夜雾中的平原显得更加无边无际,似乎-9暗下来的天空融为一体。我沿着山沟旁的路大步地往下走,蓦然从平原的远处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响亮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他一个劲地用失望的哭声喊着,并把最后一个音拉得长长的。
  他稍停了一会,又叫喊起来。他那声音在静止不动的、睡意噱咙的空气中响亮地荡漾开来。他把安特罗普卡这名字至少喊了三十来遍,突然从平地的另一端,仿佛从另一世界传来隐约可闻的回音:
  “什么事……?”
  那男孩子立即以又喜又怒的声音喊道:“邀,你这鬼家伙……!”
  “干……什……么……呀?”过了好一回儿另一声音才回答。“因为阿爸要……揍……你……呢,”第一个声音急忙地喊道。第二个声音没有再回答了,那个男孩子又呼喊起安特罗普卡这名字来。当天色全黑了下来,我已经绕着离科洛托夫卡四俄里、围着我的村子的那片树林边走过来的时候,我还听得到他那越来越稀、越来越弱的喊声……
  “安托罗普卡!”这声音似乎依然飘荡在夜色沉沉的空中。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
  大约是五年前的秋天,我在从莫斯科去图拉的途中,由于搞不到马,只得在驿站的房子里瞎呆了几乎一整天。我是打猎回来的,我太粗心了,竟然事先就把自己的三匹马打发走了。驿站长是个有大把年纪的人,脸色阴沉沉的,头发耷拉到鼻子上,有一对昏昏欲睡的眼睛。我向他左诉苦右请求,而他只是断断续续地拿气话来回答,愤愤然地把门关得砰砰响,似乎在怨恨自己干的这份差使,并且还到台阶上去斥责手下的车夫,那些车夫有的手里端着笨重的马轭在烂泥地里慢慢地挪步,有的坐在板凳上打呵欠、搔痒痒,不大理睬自己顶头上司的愤怒叫嚷。我已喝过三四回茶,几次想睡都没有睡着,把窗子上和墙壁上的题字全念遍了:我无聊得要死。我怀着冷漠而绝望的心情瞧着自己马车翘起的车杆,蓦然响起了叮当的铃声,随即看到一辆套着三匹疲惫不堪的马的小马车到了台阶上停住了。来人跳下车开口就喊:“快给换马!”,接着便进屋来。就在他听到驿站长回答说没有马而露出通常的惊异表情时,我已经怀着一个百无聊赖的人所具的贪婪的好奇心把这个新同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从外表看他年近三十。他的脸上有天花留下的消除不掉的麻斑,那张脸又干又黄,还带有很不悦目的铜色;黑里泛青的长发在脑后一圈圈地披在衣领上,前边的卷成洒脱的鬓发;一双发肿的小眼睛愣神地瞧着,上嘴唇上翘着几根小胡子。他穿得像个去赶马市的随随便便的地主:一件油污斑斑的花上衣,条退了色的淡紫色绸领带,一件带铜扣子的马甲,一件带大喇叭口的灰裤子,裤脚下露出一点没擦净的皮靴的靴尖。他身上冒出冲鼻的烟味和酒气;他那几乎被上衣袖口遮住的红润肥胖,气的手指上戴着几枚银戒指和图拉戒指。这样的人物在俄国何止是几十个,可以遇到成百上千的。跟他们这种人结交,应该照实说,是没有任何乐趣可言的。可是,尽管我带着这种成见去观察这位来人,却不能不注意到他脸上那种由衷的和善和热忱的神情。“您瞧,这位先生也在这儿等了一个多钟头了。”驿站长指着我说。
  “一个多钟头!”我心想这坏老头真会拿我开玩笑。“也许他不是那么急需吧。”来者回答说。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驿站长沉着脸说。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想了?确实没有马吗?”“没有办法。一匹马也没有。”
  “好吧,那就叫人给我拿茶炊来。那就等吧,没法子。”
  来者在凳子上坐下来,把帽子甩在桌子上,用手捋了捋头发。“您用过茶吗?”他问我。
  “用过了。”
  “跟我一起再喝几杯好吗?”
  我同意了。那把棕色大茶炊第四次出现在桌子上。我拿出一瓶罗姆酒。我把这位交谈者看做一个稍有地产的贵族,并没有看错。他的姓名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
  我们聊了起来。他到来还不过半个钟头,已经推襟送抱地对我讲述自己的生平。
  ‘‘如今我是要去莫斯科,”他在喝第四杯的时候对我说,“目前我在乡下已经没事可干了。”
  “怎么会没事可干呢?”
  “的确没事可干。家业都搞垮了,说实话,我害得庄稼人也破产了;这些年年景不佳,没有收成,再加上种种灾祸……”他垂头丧气地向一旁瞧了瞧,“再说,我算个什么当家的呀!”
  “到底为什么呢?”
  “不成器呀,”他打断我的话说,“下哪有我这样的当家人呢!”他把头扭向一边,接连地抽着烟,又接着说:“您看着我,也许以为我是个……可是我,对您说实话,只受过中等教育呀;又没有多少家产。请原谅,我这个人心直口快,而到头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便甩了一下手。我就劝他不要这样想,让他相信我很高兴与他相识,等等,后来我还说,管理家业似乎不需要受过分高深的教育。
  “我同意,”他回答说,“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总得要有一种特殊的办法……有的人把庄稼人掠夺一空,反倒没事!可是我……请问,您是从彼得堡来的或是从莫斯科来的?”
  “我从彼得堡来。”
  他从鼻孔里喷出一缕长长的烟气。“我是去莫斯科谋点差事。您打算谋什么差事呢?”
  “还说不好,到那边再看吧。不瞒您说,我很怕当差:那是得负责任的。我一向住在乡下,您知道,我习惯了……可是没有法子……穷呀!唉,我可穷怕了!”
  “可是今后您就要住在京城里了。”
  “在京城里……唉,我不知道京城里有什么好的。瞧瞧看,也许那里不错……我觉得不可能比乡下好。”
  “难道您就不可能再待在乡下了吗?”他叹了一口气。
  “不可能了。村子现在可以说不是我的了。”“怎么回事?”
  “那里有一个好人——一个乡亲在经管……一张票据……”可怜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用手摸了摸脸,想了一下,摇摇头。“唉,有什么法子……”他稍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可是说实话,我怨不得谁,全怪自己。我喜欢瞎折腾……真见鬼,喜欢瞎折腾!”
  “您在乡下过得愉快吗?”我问他。
  “先生,”他直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曾养了十二对猎狗,对您说吧,那样的猎狗是不可多得的呀。(后面的词他是拉长声说的。)逮野兔本事大着呢,猎起珍奇野兽来像蛇一样灵,简直厉害得不得了。那些猎狗是值得我夸赞的。现在事情都成为过去了,用不着瞎说。我常扛着枪去打猎。我有一头叫孔捷斯卡的狗,它捕猎时的姿势好看着呢,嗅觉灵敏极了。有时我走近沼泽地,喊一声:快找!要是它不去找,哪怕您带十几条狗前去,也是白搭,什么也不会找到!要是它去找——那就非找到不行……而且在家里它也很懂礼貌。用左手拿给它面包,并且说:犹太佬吃的,它就不要,若是用右手给它,说:小姐吃的,它立刻就抓过去吃。我还有一条它下的狗崽,也棒着呢,我本来想带到莫斯科去,可是有位朋友把那狗崽连同猎枪向我要去了;他说,老兄,你在莫斯科用不到这些玩艺儿;老兄,那边完全是另一种天地。我就把这狗崽,还有枪都给了他;这样,全都留在那里了。”
  “您在莫斯科也可以打猎嘛。”
  “不打了,打什么呀?从前不会克制,如今就得忍着点。正想请教您,在莫斯科生活开销怎么样,很高吗?”
  “不,不太高。”
  “不太高?……请问,莫斯科有茨冈人吗?”“什么样的茨冈人?”
  “就是在集市上跑来跑去的那种人。”“有的,在莫斯科……”
  “啊,这就好。我喜欢茨冈人,他妈的,我就喜欢……”
  彼得?彼得罗维奇闪现出豪爽快乐的眼神。可顷刻间他又在凳子上不安地转动起来,随之便陷入沉思,垂下头,并把空杯子举到我面前。
  “给我一点儿您的罗姆酒。”他说。“可是茶已喝光了。”
  “无所谓,就这样喝,不用茶……唉!”
  卡拉塔叶夫双手托着头,胳膊支在桌子上。我默默地瞅着他,已等着醉酒的人所特喜欢发出的那种感叹,甚至洒下的眼泪,可是待到他一抬起头,他脸上那种深沉的忧郁表情确实让我大为吃惊。“您怎么啦?”
  “没什么……想起点旧事。一件难忘的事……很想给您说说。不过我不大好意思打扰您……”
  “别客气啦!”
  “好吧,”他叹口气接着说,“常有一些巧事,……比如说,我就遇上过。如果您要听,我就讲给您听听。不过,我不知道……,,“请您讲讲吧,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这事说来有点那个……是这样的,”他开始说了,‘‘可是我真不知道……”
  “得啦,就讲吧,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好,我来讲。这可以说是我的一次巧遇。我是在乡下住的……有一次我突然看到了一个姑娘,啊,一个多么出色的姑娘呀……她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而且非常善良!她名叫马特廖娜。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丫头,您明白吗,就是一个农奴丫头,简单说就是一名女奴。而且她又不是我家里的,而是属于别人家的——糟就糟在这里。我真的是爱上了她——这样的事确是很有趣吧——而她也爱上了我。于是马特廖娜便一再请求我,要我把她从女主人那里赎出身来;我自己也考虑过这件事……而她的女主人是一个很富有又很可怕的老太婆,住在离我家十五六俄里的一个村彳里。后来有一天,我吩咐给我备好一辆三套马车——由我的那头溜蹄马驾辕,这是一匹特种的亚细亚马,取名叫拉姆普尔多斯——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就驱车前去拜访马特廖娜的女主人。到了那边一看:房子很大,有厢房,有花园……马特廖娜已在大路拐弯处等我,本想同我说几句话,可只是吻了吻我的手便走开了。后来我走进前室,问:‘在家吗?……’一个高个子听差问我:‘您贵姓,怎样通报?’我说:‘伙计,你去说:地主卡拉塔叶夫前来有事商谈。,听差进去了;我等候着,心里老在想:会是怎么样呢?也许那老巫婆会漫天要价,别看她很有钱。没准会要五六百卢布。那听差终于转回来了,说声:‘有请。’我跟着他走进客厅。安乐椅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脸色发黄的老太婆,眨巴着眼睛。‘您有何贵干?’您知道,开头我认为需要客气几句,比如说,‘能拜识您,深感荣幸’。她说:‘您搞错了,我不是这儿的女主人,我是她的亲戚……您有何贵干?’我立即对她说,我需要同女主人谈件事。‘马丽娅.伊利尼奇娜今天不会客:她身体不舒服……您有何贵干?’我心想,没有办法,就对她说说我的事吧。老太婆听完了我的话,就问:‘马特廖娜?哪一个马特廖娜?“马特廖娜?费多罗娃,库利克的女儿。’
  ‘费多尔?库利克的女儿……您怎么认识她的?“偶然认识的。“她知道您的意愿吗?“知道的。’老太婆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要给她点厉害瞧瞧,这小贱人……’说实话,我听了大吃一惊。‘干吗这样呢,得了吧……我准备出钱替她赎身,您就说个数吧。’这老家伙低声地发狠起来。‘您想拿钱来哄人呀,我们才不稀罕您的钱呢……我要给她点厉害瞧瞧,我要把她……我要打掉她的蠢念头。’老太婆气得咳嗽起来。‘怎么,她嫌我们这儿不好?……哼,这个死丫头,上帝原谅我的罪过!’说实在的,我火了。?您干吗要恐吓这个可怜的姑娘呢?她有什么错?’老太婆画了一下十字。‘哎呀,我的上帝,耶稣基督!难道我不能教训自己的奴仆吗?’‘她不是您的人呀!“哼,马丽娅-伊利尼奇娜会管这件事的;先生,这与您无关;我要让马特廖娜瞧明白,她是谁家的奴仆。’说实话,我差点儿向这可恶的老太婆扑过去,可一想到马特廖娜,手才放了下来。我胆怯起来,怕得不可言状;我一再央求这老太婆说,“您要多少钱都行呀。“您要她干什么呀?’
  ‘我喜欢她,好大娘;请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请让我吻吻你的手。’我真的吻了这恶婆娘的手!‘好吧,’这妖婆嘟嘟哝哝说,“我会对马丽娅.伊利尼奇娜说的;看她怎么吩咐,您过两三天再来’我惶惶然地回了家。我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我办得不妥,本不该让她们知道我的心意。可等我想到了这一点已经晚了。过了两三天,我又去见那女地主。我被领到办事室里。室内摆了很多很多鲜花,陈设讲究,女主人坐在一把极精致的安乐椅里,头靠在一个枕垫上;上次见到的那个女亲戚也在座,还有一个长着淡黄头发、穿绿色连衣裙、歪嘴的小姐,大概是个女伴当吧。老太婆用鼻音说:‘请坐吧。’我坐了下来。她问起我多大年纪,在哪儿做事,来这里想干什么,她显得高高在上,神气活现。我一一做了回答。老太婆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手绢,朝自己扇了又扇……她说:‘卡捷林娜?卡尔波夫娜已经把您的来意报告过我了,报告过了,可是我立有一条家规:不放奴仆出去侍候别人。这样的事不得体,这对于体面人家很不合适,这不成体统。我已经处理过了,您就不必再费心了。“得了吧,什么费心……也许是您很需要马特廖娜?费多罗娃吧?’‘不’她说,‘不需要她。’‘那么您为什么不肯把她让给我呢?’‘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已经做了处理:把她遣送到草原村庄去。’我似乎受到雷轰一般。老太婆用法语对那位穿绿衣服的小姐说了两三句话,那小姐便出去了。老太婆又说了:‘我是个严讲规矩的妇人,再说我的身体又不好,经不起打扰。您还是个年轻人,而我已经上了年纪,所以我有资格给您提点忠告。您去谋份差事干干,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结亲不是更好吗;有钱的未婚女子不多,但贫寒而品性好的姑娘是可以找得到的。’我瞧着这个老太婆,一点也不明白她在那里胡扯些什么,听倒是听见她说什么结亲,可我耳朵里老是回响着草原村庄这几个字。还结亲呢!……见鬼去吧……”
  讲故事的人突然在这里停住了,瞧了瞧我。
  “您还没有结婚吧?”“没有。”
  “当然,这事不说也明白了。我忍无可忍,就说:‘得了,大娘,你胡扯什么呀?结什么亲呀?我只是要您明白说句话,您肯不肯让出您的马特廖娜姑娘?’老太婆唉声叹气起来。‘哎呀,他烦死我了!哎呀,叫他走吧!哎呀……’那个女亲戚立刻跑到她身边,朝着我斥骂起来。老太婆还在哼哼着:‘我千吗受这份气?……难道我在自己家里作不了主吗?哎呀,哎呀!’我抓起帽子,疯了似的跑了出来。”
  “也许,”讲故事的人接下说,“您会觉得我这样迷恋一个出身寒微的姑娘不怎么像话。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您信不信,我白天黑夜都坐立不安……痛苦死了!我老在想,为什么我害了这个不幸的姑娘!我一想到她穿着粗布衣服去放鹅,照主人的命令受着虐待,忍受那个穿柏油靴子的庄稼汉村长的百般辱骂—二我便冷汗淋漓。我忍不下去了,打听到她被放逐的村子,便骑马前去。第二天傍晚才赶到那里。显然她们没有料到我会到那边去救她,所以没有下令如何防备我。我装做是邻村的人,直接去找村长。走进院子里一看:马特廖娜正在台阶上坐着,用手托着头。她本要叫喊,我急忙用手势让她别声,并指了指后院,指了指田野。我走进屋里,跟村长聊了一阵,对他胡诌了一通。便找个机会出来找马特廖娜。这可怜的姑娘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亲爱的人儿消瘦了,苍白了。我就对她说:‘没关系,马特廖娜,没关系,别哭。’可是我自己却潸潸泪下……我终于感到不好意思了,就对她说:‘马特廖娜,眼泪是消除不了痛苦的,要行动,就是说,要坚决行动,你必须跟我逃跑,必须这样做。’马特廖娜吓呆了……‘那怎么行呀!我会毁掉的,她们会把我整个吃掉!“傻瓜,谁找得到你?“找得到的,一定会被找到的谢谢您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一辈子忘不了您的情爱,可眼下您就别管我了;看来,我就是这样的命。“唉,马特廖娜,马特廖娜,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坚强的姑娘呢。’的确,她的性格是很坚强的……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干吗留在这儿呢!反正是一样,不会更糟的。你说说,你尝过村长的拳头了吗,啊?’特廖娜的脸刷一下红了,嘴唇哆嗦起来。‘因为我,我一家的人会活不成的。’‘怎么,会把你家里的人……都流放吗?“会被流放的;我那哥哥准会被流放。”而父亲呢?“父亲倒不会被流放,他在我们那里是唯一的好裁缝。‘那还算好;你哥哥即使这样也不会毁掉的。’您可知道,我横说竖说才说通了她;她还想起问我将来会不会为这事担责任.我说,这你就别管了……’我终于把她带走了……不是这一次,而是另一次:一天夜里我坐马车来把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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